【第二天中午我就抵達杭州,駕輕就熟地摸到了蘄王路。大哥全家見著我,真是又驚又喜。他們知道我要來過年,但不知道具體日期。大哥一個勁埋怨我,為什麽來前不發個電報,他好去車站接我。我大包小件帶了不少東西,其中有一半是在上海買的,包括一隻60塊錢的金華火腿。大哥已經三月不知肉味了,拿著火腿在手裏不住把玩,情不自禁地唱起“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杭州枉為“人間天堂”,災情比京津滬要嚴重得多。我本來還打算到大館子買點高價食品,大哥連連擺手,說樓外樓也隻賣蘿卜白菜,隻不過刀工講究點,別花那冤枉錢了。他上個月偷偷從農民那裏買了40個鹹鴨蛋來,全家六口人每天吃一個蛋,可以對付到過年,這算是飯桌上唯一一點葷腥。他這個國民黨少校會計,當年把杭州館子吃了個遍,現在卻過得如此恓惶,簡直沒法相信“社會主義好”了。得虧他家都是女娃,口糧倒還夠——盡管全是雜糧,畢竟沒到吃代食品的地步。我這一來,雖說多出一張嘴,卻帶了30斤玉米碴。這是行前林大姐硬塞給我的,她說農場人探親都是自帶幹糧,不能打家裏的秋風。我不辭勞苦地一路扛到杭州,總算派上了用場。
大哥見到我,真是喜氣洋洋,頓時有了過年的勁頭,馬上號令全家打掃衛生,到晚飯時已經收拾一新。大嫂把火腿切下一小塊,跟蘿卜、筍幹一起燉,整出一大鍋湯來。四個丫頭喝完一碗又一碗,灌了個水飽,方才腆著肚子離席。大哥看著大嫂收拾空空如也的盆碗,不禁對我感慨道:“解放前我吃火腿,外麵老厚一層都不要,隻吃裏麵最鮮紅的肉,簡直把一隻豬腿吃成了雞腿。現在一點也不敢浪費了。飯前我專門到廚房叮囑你大嫂:涼水衝衝就行了,千萬不要用熱水洗,會把上麵的油洗掉的。唉,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啊!”
他接過我遞上的煙,抽了一口,壓低嗓門說:“你知道他老人家這會兒就在杭州嗎?”
“啊?竟有這事!”我大吃一驚,“我在北京的時候,八屆九中全會剛開完,二嫂還跟我傳達內部指示,說大躍進不搞了,要‘調整、鞏固、充實、提高’,怎麽這會兒工夫,他就跑到杭州來了?難不成跟我一路?”
大哥笑了:“你要有這運氣,今天就過不來了。他上周已經到了,西湖南邊的汪莊一帶全戒嚴了。他幾乎每年都來,杭州人全知道。”
“嘿,我還真沒想到。杭州這會兒還有什麽好的?守著個西湖,樓外樓連魚都沒了。”
“嗬嗬,別地兒沒有,他那兒還能沒有?你這才叫‘鹹吃蘿卜淡操心’!不過托他老人家的福,杭州看來餓不死人了,畢竟在天子腳下,連帶著整個浙江都能沾點光。但是外地可難說了,我那單位有個從安微來的,說鄉下真過不下去了,樹皮都扒光了,就差吃土了。”
“我的天!怎麽搞到這個份上。江南是魚米之鄉啊!”
“這有什麽奇怪的?哪朝哪代也沒見過全民敞開肚皮吃飯的啊!我在複旦學的那點經濟雖然丟得七七八八了,但基本原理還是知道的。馬爾薩斯早就說過,糧食增長趕不上人口增長。馬寅初堅持這個主張,大躍進被偉大領袖批倒鬥臭,轉過年來便鬧這樣的大饑荒,真是‘六月債還得快’。工業我是不懂,農業哪有可能放衛星的?中國人多地少,早就精耕細作了,畝產提高一倍都接近於神話,更別說搞到幾千斤上萬斤了。當然,你們在北大荒采用新技術、新設備搞生產,那是另當別論。”
我苦笑了一下:“哪有那麽神?也不過一畝地幾百斤。像我們在生荒地上播種,連一百斤都收不到。”
“我說呢,報上咋沒見北大荒放出什麽大衛星,看來國營農場還算比較實事求是的。這邊胡吹的太多了!我活了四十歲,既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還能相信那些昏話?曆史上的大饑荒,都是朝代要完了才會趕上,咱這可是剛開朝啊!唉,沒轍,誰攤上誰倒楣,真個沒處躲,隻能熬著。我這輩子的運氣到三十歲就用光了,往後隻能熬著。老天多給我一口氣,我就在世上多呆會兒。老天要我馬上歸西,我也沒什麽可抱怨的。我這佛性可比咱爸高,不用在家修佛堂就練出來了。”】
2020-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