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紡織廠老板叫王有德,與吳父素有往來,但是並沒有和眼前的九叔打過交道。九叔費盡口舌訴說自己的悲慘遭遇,並向他出示了轉賬記錄,最後總算讓他明白:原來這位是被老婆坑了跑來要錢的。九叔信誓旦旦地說自己跟歸聚莊毫不搭界,歸聚莊不能用他的戶頭來抵債。王老板卻不慌不忙,拿出當初簽約時歸聚莊提供的資料,裏麵的股東名單上赫然列有九叔的大名。雖說冤有頭、債有主,但股東替公司還錢,也算天經地義了。九叔實在沒轍,隻能向王老板哀求:這些都是助學的善款,如果討不回來,他隻能去跳黃埔江了!
王有德還真是有德之人,聽完九叔哭訴,不由得動了惻隱之心,對他說:“我要是把錢給你,我就得蒙受損失——歸聚莊不會另打一筆錢過來了。這樣吧,我有一筆舊賬,是當年在安徽賣貨時人家欠的,比你那個數還多一些。你要是能替我把債討來,我就還你;你要是討不來,我也愛莫能助了!”
九叔想想,實在別無出路,隻得硬著頭皮接下賬本,和元如奔赴安徽討債。可哪裏討得著啊!這筆賬是抗戰期間欠下的,借款人早就搬家了。兩人東打聽,西打聽,忙活了一個多月,居然在兩百裏開外的另一個縣找到了借款人的兒子。他是新近從江西遷回來的,老父已經死於戰亂。照理說債隨人走,可以一筆勾銷了,然而徽商確實與眾不同:少東家硬是東拆西借把錢湊齊,替老父還清了這筆債。當九叔回到寧波,向王有德呈上匯票時,他都傻眼了。他做夢也沒想到,九叔一介書生居然能把這筆爛賬討來!王老板言而有信,馬上把九叔的錢歸還,又給借款人的兒子去了一封信,提出要采購一大宗貨物。
九叔終於把吳玉銀長袖善舞弄出來的大窟窿補上,雖然一時難以官複原職,畢竟有臉見江東父老了。王有德見他還能辦事,就留他一起做買賣。元如跟他闖蕩了這些日,也不願回家種地了,便繼續當他的小跟班。
九叔學而優則仕,仕而廢則商,但終究沒有與孔方兄作伴的興致。跑了半年生意,他就堅持不下去了。其時蔣管區的民主運動搞得如火如荼,九叔眼見國民黨日薄西山,又搞起了政治投機,托人搭上民盟元老沈鈞儒。沈以前曾在上海法科大學任教務長,同時做滬江大學的兼職教授,因此與九叔有師生之誼。他那時正致力於跟共產黨搞“聯合政府”,因此倒蔣熱情很高,見有昔日學生“棄暗投明”,心中大喜,也不多問來龍去脈,就把九叔留在身邊。九叔的才學他是知道的,這樣一個高級外交官做他的幕僚,實在是大材小用。
不久沈均儒帶著九叔訪問了蘇北解放區,受到栗裕將軍的接見。由於民盟支持共產黨太過用力,蔣介石深以為恨,竟於1947年10月將其列為非法組織予以取締。沈均儒怒氣衝天,旋即在香港宣布:民盟從此堅決擁戴共產黨。九叔當初投奔沈均儒時,也沒想到他會與國民黨徹底鬧翻,不免有些後悔。然而事已至此,隻得繼續追隨導師,否則連飯轍都沒了。
1948年9月沈均儒從香港去東北解放區,與共產黨討論新中國的政治協商問題。出於保密原因,九叔未與沈均儒同行,而是乘坐下一趟班輪。不料船至青島附近卻遭遇海盜,財物被洗劫一空,所幸沒有人員傷亡。九叔與元如又成了無產階級,隻得在青島上岸,向當地政府求助。好不容易得了點盤纏,便坐火車回到上海。九叔在這邊尚有一些朋友,見他淪落至此,總不會全都袖手旁觀。
九叔帶著元如剛找了一家廉價旅館住下,沒想到特務隨後就至,老鷹抓小雞似地把他倆給逮走了。過去一年裏,九叔跟隨沈均儒到處行走,已經上了國民黨的黑名單。那位資助他的朋友一等他離開,馬上就給警察局撥了電話。這會兒九叔呆在牢裏,真是萬念俱灰:要是跟著王有德繼續跑買賣,也不會落到這步田地,怎麽就上了沈均儒的“賊船”呢?如今給他戴個“叛黨通匪”的罪名,不死也給整殘了!
誰料吉人自有天相。九叔的案子非同尋常,牽涉政治大人物,辦案的不敢擅作主張,便逐級上報,最後居然報到了國民黨組織部長陳立夫的手裏。在重慶那陣子九叔攀附CC係,曾經親聆陳立夫的垂訓,後來跑去上海發財,便未再與陳聯係。這回陳立夫卻念舊情,親自把他保了出來。他說九叔“天性純良”,隻是受了沈均儒那個老賊蠱惑,才走上了背棄總理遺訓的邪路。九叔自然感激涕零,視陳為重生父母,發誓痛改前非。陳立夫覺得人材難得,便留他在身邊當英文秘書。
九叔坐了幾圈過山車,終於否極泰來,重新變成了“黨國精英”。他總結了前幾年的教訓,歸根到底是遇人不淑,便又去尋了個淑女做老婆。淑女名喚蔡安雲,乃浙江高等法院院長的女兒。九叔早年競考縣長,曾經借住她家,很受她父親賞識。蔡小姐那時隻是一個少不更事的小丫頭,卻對九叔留有印象。她後來考取名牌大學,畢業即在陳立夫的係統工作。有一次她偶遇九叔,居然一眼就認了出來。九叔本是情場老手,加之又有前緣,所以很快贏得美人心。
母親曾經告訴大哥,九叔原打算再玩一玩,於是先跟蔡小姐同居。沒想到對方竟然還是處女,不禁大為感動。蔡小姐時年二十六,相貌秀麗,風姿綽約,雖在交際圈而能守身如玉,得遇心儀之人則決然相許,這讓風流成性的九叔深感慚愧,很快就將她明媒正娶,並特請陳立夫主持婚禮。
進入1949年,國民黨的敗亡已經昭然若揭,九叔開始為自己安排後路。除了現任老婆,他還想帶一個孩子去台灣。然而前妻與自己形同水火,雖有骨肉,卻不容近身。這時他想起與小姨子生的那個兒子,便設法與吳玉琪取得了聯係。吳玉琪當年吃過九叔大虧,但並不怎麽怨恨他,反倒覺得吳家那樣算計他過於下流。她與丈夫已經有了一個孩子,便把老大過繼給九叔。蔡安雲其時尚未生育,也樂意先做教母。她也許能夠猜出個中情由,但對九叔的過往卻不深究,當真天性純良。
九叔那次去找母親,正是行前最後一別。他漂泊半生,經曆了太多悲歡離合。上天待他不薄,終於給他一條出路,盡管是“棄明投暗”。假如那次沒遇上海盜,他八成會跟著沈均儒投靠了共產黨。新中國成立以後,沈均儒貴為政協副主席、最高法院院長,九叔想必也會跟著沾點光。不過,日後大大小小的政治運動他能逃得掉嗎?
九叔的前妻領著三個孩子留在大陸,經曆了很多風雨。老大老二還算不錯,都長大成人,建立了家庭。老三安東尼則比較倒楣,文革中被紅衛兵打斷了腿,落下殘疾,終身未娶。】
2014-08-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