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4月23日,國民黨海防第二艦隊司令林遵率領9艘軍艦和21艘小艇,官兵1271人,在南京笆鬥山江麵決定“不走”,投奔新生政權。事後,毛澤東、朱德盛讚此次起義為“南京江麵上的壯舉”,碰巧也在這一天,解放軍華東軍區海軍在江蘇泰州白馬廟成立,是為人民海軍誕辰日之由來。然而,江山易主之際,總是難免幾家歡喜幾家愁,有人留戀舊的陣營,不忍背離“正統”,在“走”與“不走”之間選擇了前者。本文旨在通過當事人的回憶,梳理曆史重要關頭不同選擇者之間的不同心路曆程。 *****
投奔新生,“把軍艦交給人民”
1947年底至1948年初,林遵曾在上海召集一些海軍的老同事、老同學舉行小型聚會交換意見,“大家都認為國民黨注定要失敗,為了國家民族,為了個人出路,隻有投向共產黨才是光明大道”,萌發了派人去香港和共產黨取得聯係的想法。
由於曆史的原因,國民黨海軍內部派係矛盾十分尖銳,長期占據主導地位的是“閩係”,福建籍的陳紹寬先後擔任海軍部長和海軍總司令,從海軍學校招生到選拔任用人員,莫不重要福建人。抗戰勝利後,陳紹寬不願卷入內戰,表現消極,蔣介石將其撤職,先派參謀總長陳誠兼管海軍,後又升任陸軍出身的嫡係將領桂永清為海軍總司令。 *****
桂永清 *****
戰後,林遵一度對蔣介石建設國家抱有幻想,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國民黨無論政治上、經濟上、軍事上都腐敗無能,令其漸漸感到絕望。林遵坦言自己屬於“閩係”,與桂永清個人矛盾較深,認為桂來領導海軍,海軍肯定不會搞好,“這也是促使我決心起義的一個因素”。
國民黨海軍內部的齟齬糾葛,給中共策反工作帶來的是空間與機遇。1948年秋,中共駐滬情報機構通過潛伏在海軍的地下工作者郭壽生,嚐試策動第二艦隊棄暗投明,林遵當即表示同意,“具體搞法則要見機而行”。此外,解放軍第三野戰軍政工部門、中共上海局策反委員會也與林遵本人或周圍親信有過接洽聯係。
第二艦隊原先擔任長江口以南至廣東的沿海巡防任務,1948年二三月間,海軍總部下令移駐長江,負責江陰以上至江西湖口的江麵防務。4月20日夜至21日,解放軍強渡長江,江陰要塞守軍宣布起義,第二艦隊駐防南京一帶的艦艇,紛紛集中下遊笆鬥山江麵錨泊。22日午夜,林遵乘坐永嘉艦從安慶駛抵南京,桂永清最後交代說:“若你能把第二艦隊帶回上海,我馬上推薦你當副總司令,請頒青天白日勳章。” *****
第二艦隊南京江麵停泊示意圖 *****
海軍總部倉皇撤離,林遵分析形勢,“集中待命的各艦艦長中,有一部分是確能掌握的,因此我就確定采用召開艦長會議的辦法來決定起義行動”。23日上午七八點鍾,艦長會議在永嘉艦上召開,林遵著重指出:“國民黨大勢已去,桂永清自己乘飛機跑了,如果沿江下駛,不但有許多狹窄水道,岸上共軍還有重炮、要塞炮。我們應該從大局著想,為國家民族著想,為自己和下屬的前途著想,不應該隻考慮當前個人的一些問題。”
惠安艦艦長吳建安首先發言:“我們應當退出黨政之爭,把軍艦交給人民,接受中共提出的和平條款。”江犀艦艦長張家寶態度明確:“我們也曾拚死賣命為黨國效勞,無奈政府腐敗無能,失去了民心,是它辜負了我們,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不過時至今日,還繼續去充當內戰工具,是沒有多大意思了。” *****
永綏艦 *****
背離“黨國”,“良心上過不去”
毫無疑問,第二艦隊官兵中相當一部分人對國民黨仍有留戀情結。林遵晚年追述往事,沒有指名道姓,“他們有的擔心如果不走就會被共產黨壓迫轉過炮口打國民黨,這個不能幹;有的家眷住在上海,不走的話,家裏人可能遭到國民黨的迫害;還有的親屬在解放區挨過批鬥,更說了一些誣蔑共產黨的話”。
“走”與“不走”兩派針鋒相對,有些艦長拿不到主意,不敢輕易表態。永定艦艦長劉德凱搖頭歎氣,越說越傷心:“形勢固然不可收拾,不過我們受黨國培養多年,今天在它危難時刻驟然背離,這在良心上過不去。我的艦從安慶下駛,挨了好幾炮,一炮打到駕駛台上,幾個官兵負了傷,又沒有藥,痛得哭爹喊娘,真使人寒心。”聯光艦艦長郭秉衡感同身受:“國民黨太對不起人了,把我們丟在安慶,不管我們的死活,他們卻挾著姨太太遠走高飛,不管別人走不走,反正我不替國民黨賣命了!” *****
林遵 *****
太原艦艦長陳務篤顯得特別冷靜:“從中國海軍曆史來看,我們的先輩把一些破爛艦代代傳留下來,前清留給北洋軍閥,北洋軍閥又留給國民政府,才保存了這麽一支可憐的海軍艦艇。我們今天再把這份財產交給新政權,總不會受到曆史的唾棄。”永修艦艦長桂宗炎起初一言不發,這時突然冒出一句怪話:“照我說,既不跟國民黨,也不跟共產黨,把軍艦開到海上去打遊擊,或開到別國港口當‘白華’”。林遵一票否定:“做‘白華’也要有錢嗬!到海上‘打遊擊’,補給從哪裏來?去搶劫商船,那是海盜行為,國際上也不允許。”
林遵決定進行無記名投票來表決去留問題,根據艦隊參謀戴熙愉說法,16位艦長參與投票,讚成留下的8票,反對的2票,棄權的6票。林遵的回憶稍有出入,10票讚成“不走”,2票反對,4票棄權。不管怎麽說,第二艦隊在“走”與“不走”的問題上最終沒有達成共識,隻能說選擇起義的艦長略占優勢。依據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林遵宣布“不走”,指定張家寶、陳務篤起草與解放軍接洽起義的信件。散會後,各艦長、艇隊長紛紛回到各自的艦艇,林遵也從永嘉艦遷回惠安旗艦。 *****
永嘉艦艦長陳慶堃 *****
此時,永嘉艦艦長陳慶堃陷入了沉思,“如留於此地,不僅有愧軍人誌節,將來定必任人長期淩辱;憑連日來沿江夜戰之經驗,午夜後濃霧彌漫,敵炮不易瞄準,必能衝出江陰”。陳慶堃後來撰寫回憶文章,隻說突圍決心,不提投票之事。王業鈞1948年底畢業於青島海軍官校,時任永嘉艦中尉通信官,晚年接受台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訪問,道出了不為人知的個中隱情。
原來陳慶堃內心傾向於“走”,但感到勢單力薄,“我們一條船也沒辦法突圍”,思前想後投下棄權票。林遵移艦之後,陳慶堃召集本艦軍官議事,介紹了投票情況,王業鈞自告奮勇:“我們剛畢業,各艦都有同學,願意負責聯絡他們一起衝。”時機緊迫,陳慶堃急忙拿筆寫了一個字條:“宗炎兄:我已ok,細節請與來員王業鈞商量。”於是,永嘉艦輪機長鄒弘達親自駕駛小艇,載著王業鈞駛往永修艦。 *****
影響資料中的海軍第二艦隊軍艦 *****
波濤洶湧,“為了中國海軍”
“我一定衝的,既然敢從安慶衝下來,就敢衝下去。”桂宗炎接過字條,語氣很堅定。王業鈞遂與海軍官校同學,永修艦通信官曾守鎬約定聯絡事項。離開永修艦,即到永定艦,劉德凱答應參與突圍行動,並托王業鈞去一趟吉安艦,“宋繼宏艦長是我的好朋友,如果他不敢衝,請他到永定艦,就說我可把他帶回上海”。別看劉德凱開會時哭哭啼啼,投票後卻是心有定見,還特地和張家寶握手說:“再見!”
告別永定艦,再至武陵艦,繩梯還未放下,該艦副長萬體道即跑到船舷,不等王業鈞開口就說:“我們一定走的,我們一定走的,不要上來了,趕快到其他艦上去看看吧!”小艇駛向吉安艦,中途必須經過惠安艦附近,“有人大聲喊我們過去,原來是同班同學侯慶鈞,但我們不敢靠近,隻好裝作沒看到、沒聽見,直接駛向吉安艦”。王業鈞心存愧疚,幾十年後始終難忘侯同學惶恐無助的麵容。 *****
蔣介石為“突圍”有功的陳慶堃艦長頒發青天白日勳章 *****
從吳建安的回憶文章來看,雖有林遵坐鎮旗艦,惠安內部“走”與“不走”的鬥爭照樣激烈。“為了中國海軍,為了國家民族,也為了你們的安全著想,千萬不要隨便解纜,弟兄們,我可以自裁。”吳建安好說歹說,總算化解一場幾乎就要擦槍走火的衝突事件。再說吉安艦,王業鈞說明來意,宋繼宏埋首呆坐,過了好一會才開口,“如果我棄艦隨你們到上海,桂總司令即使不槍斃我,也不會重用我,我決定不走了”。
傍晚時分,永嘉艦如約懸掛起錨的信號旗,發動機器,拔錨啟航。陳務篤記得很清楚:“十幾條軍艦的煙囪裏都冒著黑煙,有的主機已隆隆在響,有的在嘩嘩起錨。隻見永嘉艦起的錨尚沒出水,船艄就翻起了巨大的水花,它斜著艦身急速地調過頭來,桅杆上又升起了一串‘跟我走’的旗號。” *****
第二艦隊起義官兵合影 *****
軍艦走掉一大半,林遵站在惠安甲板上急得直跺腳,戴熙愉猛然想起自己犯了一個大錯:“這是我的過失,離開永嘉艦時沒有叫他們降下司令旗,回到惠安艦又忘了升司令旗,想必各艦長有所誤會,以為司令還在永嘉艦,盲目跟它跑了。”
吳建安主張開炮轟擊,林遵沒有同意,由於官兵的思想準備過於倉促,軍心還很不穩定,如果相互炮擊,可能會引起更大的混亂。後經張家寶、陳務篤等人提醒和建議,林遵親自用報話記不停地呼叫,永綏、楚同、安東、美盛四艦先後調頭返回。 *****
解放軍第三野戰軍第八兵團司令員陳士榘(右二)在林遵(右一)等人陪同下視察起義海軍 *****
與之相反,永嘉等七艦拚命往長江下遊突圍,解放軍炮兵猛烈轟擊攔截,體積最大的興安艦很快下沉,艦齡超過30年的永績艦負傷擱淺。24日黎明,永嘉、永修、永定、武陵、美亨五艦相繼抵達吳淞口,王業鈞這時才發現,“永嘉艦簡直被打得不像樣,人則東倒西歪的躺下來,很多都睡著了”。
新中國成立後,林遵先後擔任過軍事學院海軍教授會主任、海軍學院副院長、東海艦隊副司令員等職,1955年被授予海軍少將軍銜。第二艦隊的起義不僅削弱了國民黨海軍的有生力量,而且也為新中國人民海軍的初創提供了一定的兵員、物質基礎和技術條件。同一曆史事件在台灣海軍的表述語境中則截然相反,“林遵變節投共,我長江作戰艦艇奉命突圍”,永嘉等艦“不但保存海軍日後捍衛海峽的戰力,也尊定了海軍茁壯的基礎”。1949年7月,陳慶堃獲頒青天白日勳章,為了紀念長江突圍戰役,長子出生取名“永嘉”。
參考文獻
1、《解放戰爭時期國民黨軍起義投誠:海軍》,解放軍出版社1995年版。
2、《江蘇文史選輯第八輯》,江蘇省政協文史委1982年版。
3、《老戰役的故事》,台灣“海軍總司令部編印”2002年(非賣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