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明:上山下鄉是回到古代反對未來
史鐵生去世8年以來,沒有再跟他一起回味過插隊和陝北。今年是上山下鄉運動五十周年,也是我們去陝北插隊五十周年,這時候紀念鐵生,很想再跟他一塊兒聊聊插隊,說說上山下鄉。這是他生前喜歡的話題,他去世前四天還在跟龐沄、陳衝他們聊的話題。
鐵生在《插隊的故事》裏寫過這樣一段話:“滿懷豪情壯誌去插隊的人畢竟是少數。將來如果有人研究插隊的興亡史,不要因為感情而忘記事實。那時候,工宣隊為了讓大家都去,就把該去的地方都宣傳得像二等天堂,誰也不願意敬酒不吃吃罰酒,也就都報名,也就對工宣隊的話相信一半,心想敢於百分之百說瞎話的人還沒有出世。
“其實呢?出世已久。結果到了插隊的地方一看,就都傻眼。譬如清平灣,簡直沒有什麽東西可以證明那不是在上一個世紀,或上幾個世紀。種地全靠牛、犁、钁頭,收割用鐮刀,脫粒用連枷‘呱噠呱噠’地打,磨麵靠毛驢拉動石磨‘嗡嗡’地轉,每一情景都在出土文物中有一幅相同的圖畫。”
過去常用“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這句話描述上山下鄉,這個“廣闊天地”是什麽樣的“天地”呢?“大有作為”是怎樣的“作為”呢?
隻要想起插隊時候的陝北,和鐵生一樣,我就有古代的感覺,幾個世紀以前的,或十幾個世紀以前的。我觀察陝北方言,裏麵說著很多古代的詞匯。我觀察陝北民歌,裏麵唱著很多古代的傳承。石碾石磨等等古代食物加工技術,決定了陝北的古代生活方式。從生產力角度看呢,我們插隊年代,中國農村處在勉強自給自足的水平,很多地方食物不足,生產工具古舊,生產技術古老,靠天吃飯,旱澇成災,交換初級,保有傳統經濟形態的脆弱性、封閉性、落後性,是傳承了幾千年的自然經濟秩序。
知青去陝北插隊時,耕地的方式和當地出土漢畫像石上的一樣,耱地使用樹枝編成的“耱”,人站在上麵讓牛拉,那實際上是南北朝時候就用的耮。知青生活的是古代的鄉村,從事的是漢朝的勞作。
但不一樣的是,幾千年來的個體農民被集體化了,村莊改叫了“生產隊”。看上去,隻有這種人民公社集體經濟製度,不是古代的事物了。但是,現在普遍認為那是剝奪農民生產資料、人身自由和自主權利的農奴製,建立在事實上的這種看法,反映了對它古代性質的認知。可是,古代東西方的農奴製,沒有否定土地私有的集體化製度。集體化製度是構建共產主義集權統治的產物,這是現代的事物,不是古代的。那麽是不是說,我們插隊的生產隊就是一種現代製度啦?也不是。
馬克思曾提出,在消滅資本主義後,共同體在協作和共同占有生產資料的基礎上,要“重新建立個人所有製”,他說“重新建立”。恩格斯解釋說:“公有製包括土地和其他生產資料,個人所有製包括產品即消費品”。《共產主義原理》那本書說私有製廢除後,“共同使用全部生產工具和按照共同的協議來分配全部產品,即所謂財產共有”,這跟“個人所有製”是同樣的方案。而馬克思說“重新建立”,肯定是建立人類以前實踐過的製度。
人類什麽時候實踐過馬克思說的分配製度呢?古希臘時代。古希臘外邦人實行過這麽一種財產共有製度。2300年前亞裏士多德在他《政治學》書裏敘述這種製度,說是“土地為公共所有,而且共同耕作,產品則分配給個人以供他們各自享用。”我們插隊時候不就這樣兒嗎?對比馬克思恩格斯的論述,和《共產主義原理》,可以知道,他們說的先進的“個人所有製”,其實就是古希臘的那種財產共有製,也就是我們的生產隊集體所有製,都一樣。
我們插隊時候的生產隊,實行的正是亞裏士多德介紹過的古希臘那種製度,古人實踐過的共有共享製,生產資料共同占有、大家協作勞動、消費品個人所有。那種所有製產生於人類文明較早時期,私有財產分立初期,是進入農業文明後,以前原始部落各盡所能按需分吃製度的一種延續方式。
當代集權主義重新建立的這種所有製形式,時間上看是重建於現代,本質卻是回到上古。所以,“文革”中知青從城市被送到農村,讓你投身其中的,應該說跟農奴製還不一樣,而是農奴製產生之前的一種更古代的體製,是遠在中國秦朝之前、兩千多年前的一種食物平等製度。
早期的那種平等分配製度消失兩千年後,馬克思恩格斯卻主張實行它,目的是以物質分配的平等,消滅自生自發而來的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秩序。哈耶克批評馬克思說,這是“把一種強製性的平均主義方案強加給所有的人”,他說平均主義是“最具破壞性的因素”。知青插隊的時候,中國農村就是在強製實行這麽一種平均主義方案,它破壞了農村的生產,農民不喜歡它。知識青年插隊看到的農民,是不熱愛集體而盼望單幹的農民。
鐵生在《插隊的故事》裏講了一件曾普遍發生的事情,說清平灣的知青支持改變農村分配製度,把生產隊核算分配改為大隊核算分配。那時候的人都認為,隻要往共產主義方向改變生產關係,生產就會發展。分配單位越大、人越多,就離共產主義越近。以後還全公社核算分配,再以後全縣核算分配,差不多就全民所有製了。等到全國核算分配,就是一國實現共產主義了。其實這世界上,隻有波爾布特在他統治的柬埔寨實現了這種所謂的“共產主義”,弄得白骨累累。
史鐵生寫道:要搞大隊核算,農民反對,知青就想發動群眾,去問老貧農懷月兒爺爺:“您說,大隊分紅好,還是小隊分紅好?”老漢說“小隊分紅好。”哎?貧下中農怎麽不說越大越好呢?知青又試問:“小隊分紅好呢?還是單幹好?”老漢說:“球——,誰解不下這事?還不是不敢言傳?眾人心裏明格楚楚兒介。小隊分紅好,可還是不頂單幹。”
老貧農說單幹最好。就是說,貧苦農民認為財產私有最好,私有了,農民的貧苦生活才有可能改善。但是我們不是依據經驗安排生活,而是依據原則構建製度。馬克思主義要消滅私有製,這是原則,那麽貧苦農民渴望單幹的心思,就必須被消滅掉。原則是說我給你一個好的社會,而單幹是你想要一個好的生活,那不行。
於是那時候農村開展各種政治運動,階級鬥爭,割資本主義尾巴,農業學大寨,反家庭副業,批工分掛帥,諸如此類。最過分的是批判工分掛帥。集體化收了人家農民的土地財產後,用工分記錄農民的勞動量。農民不能自由種自己吃了,獲取食物的惟一依據就是工分,這成了農民的第一關注。學大寨卻要批判工分掛帥,強迫他們熱愛集體。
反對農民關注工分,就是反對農民關注食物,反對農民關注自己的基本生存需要,反對那種心思。這是人類社會從來沒發生過的事情。古代即使不給奴隸吃喝,也不管他們關注吃喝的心思。可上山下鄉年代,就有過這種事兒。
反對家庭副業更是那時候常態。鐵生《插隊的故事》寫,一年遭了災,家家都沒糧了。自然經濟抵禦不了自然災害,於是清平灣的農民栓兒帶著鐵匠家具出門一冬天,去搞副業掙口吃的掙點兒錢,結果,“回來時一根粗繩等著他,五花大綁被請到縣大獄去。”這種情節不是鐵生虛構的,是那時候的農民生活真實。
他們這麽弄,目的是什麽呢?是“防止資本主義複辟”。那時候,不光是農村要防止,全國都防止。造成知青上山下鄉運動的根本原因和目的,也是“防止資本主義複辟”,為此而“培養千百萬接班人”。但資本主義在哪兒?那時的中國農民,為個體利益所做的本能努力,根本沒擺脫自然經濟的桎梏,也突破不了集權主義的牢籠,連資本主義的萌芽都沒出現。
“割資本主義尾巴”,是把遠在未來的資本主義描述為已經過去、隻剩“尾巴”的事物,以便使用“複辟”來定性它未來的出現。防止複辟,是防止遠未到來的資本主義複辟,防止不曾出現的事物複辟,防止未來複辟,這是一個沒有邏輯的事情。千百萬知青上山下鄉,就是被送進了這麽一個沒有邏輯的過程。
知青被送到了古代耕作的自然經濟中,古希臘和毛澤東實踐的平等分配製度中,然後被要求參加階級鬥爭和農業學大寨,還在日常勞動中磨練自己的一顆紅心,從身到心,都被用於防止未來複辟。所以我說,上山下鄉運動是把知識青年投入古代,從事反對未來的事業。就是說,讓知青投身古代,反對未來。
反對未來需要有接班人,以後好接著反對,上山下鄉的“再教育”就是培養接班人的意思。1942年就產生了這種與工農相結合的培養手段。不過,通過上山下鄉定向培養年輕人的想法,不是1942年或1968年才出現的,而是古已有之。古希臘柏拉圖在他《理想國》書裏,把這意思說的很清楚。不念原話了,意思是:讓青少年到鄉村去,接受統治者指定的教育,很是必須,各地鄉村必須接管他們。
兩千多年後毛澤東說的是:“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各地農村的同誌應當歡迎他們去。”兩千多年的時間距離,沒有拉開理念的距離,方法都是讓年輕人上山下鄉去接受指定教育,目的都是使年輕人按照統治者設定的方向成長。這種方法的提出也是在上古時代,中國秦朝之前。這裏並不是說發動上山下鄉是繼承了歐洲古代的理性主義傳統,但做法很像是柏拉圖理念的實踐。
大家知道,人類文明演化過程中,人是越來越明白自由的價值了,越來越明白自由是怎麽回事了。但跟這種演化交織在一起,總有一種與自由衝突的理性,老想用在白紙上畫畫兒的方法,整體改造社會,根本改造人,建構新世界。說是一張白紙,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
鐵生說,研究知青插隊“不要因為感情而忘記事實”,這話實在中肯。我們對插隊村莊和鄉親都有感情,說著說著就淚如泉湧。這種真實真誠真摯的感情,使我們不會忘恩負義,不會忘記善待幫助過我們的鄉親,那些曾經朝夕相處的山間朋友。但同時,感情也會使我們“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以為上山下鄉是我們的青春責任,是我們的青春奉獻。
其實,知青不過是失去了選擇的自由,幹了幾年古代的農活兒,構不成共和國的脊梁。插隊時,發達世界已經現代化農業了,知青不知道外麵的事兒,以為大幹苦幹、艱苦流汗、階級鬥爭和學大寨,就能改變農村落後麵貌。實際上改變不了。因為,改變一定是一個走向未來的過程,但知青被投身古代,反對未來,這就和改變的願望對立了衝突了,所以改變不了。
幫著人家反對市場經濟,弄得國家經濟瀕臨崩潰,這根本上是在幫著人給國家建設拆台,怎麽會是國家脊梁?直到放鬆搞活以後,單幹以後,農民生活才徹底改善。市場經濟發展起來,國家經濟才發展起來。
插隊時候我們要是反對集體生產,支持貧苦農民單幹,幫著鄉親早早富裕起來,進入市場經濟,那我們的青春就屬於反對古代了,就是奉獻未來了。如果是那樣,我們才真正能被稱為共和國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