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外國弄堂”

----------聽老王講外國弄堂的辛酸故事

隔壁老王出國前住在上海的靜安區南京西路1548弄裏,這條弄堂緊挨著公安局靜安區分局,現為市公安局靜安交通局駐地。從1548弄朝西走百米不到就是常德路,說常德路可能無人知曉,但說起張愛玲就不會寂寞了,張愛玲的舊居是常德公寓,(原名愛丁頓公寓, 1936年建成)。因此老王自詡他老父親和張愛玲是近鄰,隻是彼此不曾串過門而已。

老王居住的這條弄堂內的建築非常上層,建築風格屬於洋樓樣式,建造的思路僅供一家一戶居住,樓下是會客廳、大菜間和廚房,樓上是主臥加副臥加浴室加陽台。整幢樓全部采用鋼筋混凝土結構,上海方言俗稱“鋼窗、蠟地”。這樣結構的房子在20世紀30年代的價格就不是一般人能輕易入住的地域,倘若手裏沒有大把銀子的人隻能望房興歎。老王的父親早年留學德國,回國後在德意誌洋行內擔任高級白領,因此入住這條洋房弄堂也理所當然。

眾所周知,上海的弄堂千千萬萬,每條弄堂都有自己的學名,如老王家對麵的弄堂叫金城別墅,附近的弄堂叫延年坊,叫慈惠裏等等,似乎有弄堂必有名堂,這是上海的規矩。而且弄堂口的上方必定寫有弄堂的學名。

但奇怪的是,唯獨老王住的那條高級弄堂居然沒有起名,因此正規的叫法就是南京西路1548弄。

老王說,他曾經做過調查,為什麽這條洋房弄堂沒有名字,有人說,投資建房人有錢但性格低調,屬於“悶聲不響發大財”的異類,且喜歡深居簡出,從不拋頭露麵,至於是誰,至今隻有謎麵,無法找到謎底。

但是這條弄堂從50年代之後人們給它起了名字叫“外國弄堂”。但不是正規的弄堂名,屬於民間對這條弄堂的昵稱。

為什麽會突然冒出“外國弄堂”的昵稱?那是因為從那個年代的某一天開始這條弄堂來了一位一臉歐洲人長相的老太太,黃頭發、藍眼睛、高鼻子和高個子,除了這些特征之外,還有一個引人注目的現象,就是每天早上8點整,有一輛黑色轎車在弄堂口等她上車,下午五點半那輛黑色轎車送她到弄堂口下車。

老王說這位老太太非常和藹可親,能講一口極其流利的中國國語,還能時不時地加幾句上海方言。看見弄堂鄰居馬上顯出一臉燦爛的笑容加上海方言“儂好”。那時老王還是小學生,因此看見她就管她叫外婆。那外婆時常給老王吃甜點心,點心的包裝上寫的是看不懂的外國字,但老王的記憶中留下的是非常好吃的印象。

由於這個外國老太的出現,加之她和藹可親的形象,因此周邊鄰居就把這條本來無名的弄堂起了個“外國弄堂”的雅名。隨著時間的推移,外國弄堂的名氣也隨之增大,但就是無人知曉這位外國老太來自何方?在上海幹啥?還有配車,肯定來頭不小。外國老太的謎麵一直讓人在背後津津樂道地議論著。

時間一直持續到60年代的某日,有人發現外國老太的配車不見了,但她還是天天在早上7點準時離開弄堂,下午5點左右回到弄堂,她身上沒有其他變化,就是少了一輛配車,多了一根拐杖。此外老太的笑容也不見了,看見的是愁容,是背部的駝出,是皺紋的加深。老王看見她仍舊管她叫外婆,但外婆不再有甜食給他吃了。

這時代就是“文革”來了。

老王說,記得左右鄰居有好幾個人服毒自殺,有的是高級工程師,有的是大學教授。有天下午老王外出回家,看見弄堂裏有很多人站著,有的人的袖口上戴有紅袖章,袖章上寫著“造反隊”有之,寫著“紅衛兵”也有之,他們在高呼口號:打倒魯德諾娃,打倒蘇修特務,魯德諾娃必須老實交代。老王趕緊往前湊去,看見外婆站在凳子上,脖子上掛著大牌子,牌子上寫著:蘇修女特務 魯德諾娃,外婆的頭發已經被剪得所剩無幾,簡直認不出是“外婆”還是“外公”。幾個紅衛兵時不時地把外婆的頭朝下方摁,但外婆被摁下了又抬起,還有工宣隊拿著武裝皮帶朝外婆的頭上抽打,外婆的額頭上一條條血柱往地上滴下……

紅衛兵和工宣隊拿著高音喇叭宣讀外婆的罪狀:蘇修特務魯德諾娃以蘇修核專家的身份進入中國,表麵上是幫助中國研製核武器,其實是偷竊中國的核技術,實屬罪大惡極。此外她還擔任外語學院俄語係博士生導師,她利用做導師的機會向中國學生灌輸蘇聯修正主義的思想,企圖把我們的革命學生變節為蘇修的間諜,實屬罪惡滔天……

紅衛兵們叫囂著:魯德諾娃老實交代,老實交代。

外婆抬起頭,用純正的國語說:我是蘇聯核專家沒錯,但絕不是蘇聯特務,大部分蘇聯專家已經回國,但我堅持留在中國幫助中國培養俄語人才,我何罪之有?我隻有熱愛中國的赤誠之心……

外婆話音沒落就遭到紅衛兵的拳打腳踢,外婆經不起毆打倒在地上,看見外婆暈過去後紅衛兵這才住手。

幾天後,聽人說工宣隊寫了黑材料硬說外婆是蘇修間諜,就把她送進了公安局的看守所。外婆不曾想過,住家和看守所僅一牆之隔,當專家時怎麽也不會想到自己會被誣陷成女特務還會進入隔壁的公安局。

外婆經不起折騰,又年老體弱,在看守所內與世長辭。聽說她在獄中寫了萬言自白,表述了她熱愛中國的情感,為了能在中國工作,為中國培養俄語人才,她不惜和丈夫離婚,和子女絕交也要選擇在上海工作,盡管她被莫須有的罪名誣陷,讓她陷入極其痛苦的環境中,她仍舊對自己的選擇用“無悔”兩字定論。

老王說,他出國後,聽說政府給她做了平反的決定,外婆的孩子和孫輩特意到以他們母親名字命名的“外國弄堂”來緬懷母親一生的壯舉。

老王說,我至今還能清晰記得外婆被剪掉頭發的樣子,被紅衛兵摁下頭又抬起的情形和外婆慷慨激昂為自己辯護的表情。

外婆,您不是女特務,您是女英雄!

外婆走後,那個揪鬥外婆的工宣隊以家庭住房困難為由住進了外婆的房子,有人看見他是蹲在抽水馬桶上解大便,解完大便就一走了之。

老王說,我的弄堂故事真是一段心酸往事,一段誰都不願意再重複的軼事。至於那個造反派是不是還尚在人間?還喝著土燒度日,還抽著勞動牌香煙歡度晚年?不得而知。

我已經皈依基督教,因此希望他活著,而且高興地活著。

但要懺悔!

老王繼續說,我有空時常一人跑去巴塞羅那的蒙錐裏克山頂上眺望著東方,拚湊著記憶的碎片,多是思念這位諾娃外婆,如她還活著的話,至少有130歲了。

我站在山頂,眼前出現了海來阿木的歌詞:提起故人故事淚濕眼眶,

談及舊愛舊恨寸斷肝腸,

偶爾想你為我披件衣裳,

別留我一人在風裏搖晃……

諾娃外婆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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