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54)

來源: FormatRun58 2024-01-17 18:03:17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73187 bytes)

我在網絡邊緣堆著文字沙堡

2024-01-16 11:3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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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索文

現居長沙,一個胖子。

1

張文與錚夫走在初雪方霽的中午,張文吃著媛妹子給的半個糖盒子,並沒有讓一讓錚夫,這種食物張文其實並不稀奇了,但同桌給的味道又不一樣,外脆裏糯的口感,帶著芝麻香,還有一絲絲被女孩子投喂的嘚瑟,讓他很難跟別人分享。

“媛妹子對你好咧。”錚夫吞著口水。

“同桌嘛,自然好一些。”張文擺著手,“她愛吃,順便分我。我是搭著吃一口咧。”張文皺著眉,表演出一副“搭著吃”的嫌棄,狠咬了一口,糖盒子表皮的酥碎沙沙而下,掉在地上。

雪後出了太陽,路邊的法國梧桐枯了枝杈,落雪棲在樹幹,發出盈盈的光,路麵的積雪和水色在大太陽底下一齊發亮,兩個十四歲的少年如同走進了高光裏。

 

這是在上午課結束之後,張文請錚夫陪他往學校西邊一條小街,去修鋼筆。他的鋼筆寫禿了,那有個老婆婆支的修筆攤,就在小街中的城北中學旁邊,老婆婆修筆修了一輩子,配件全、手藝好,同學們都去那。

“你今天的作文念錯了,那個字念‘廣’,”老婆婆修筆慢條斯理,二人站著等,錚夫糾正著張文上午語文課念的優秀作文,“粗獷,反犬邊念‘廣’,空曠才念‘礦’”。

張文是語文課代表,經常被老師叫起來念各種範文,文章內容來自同學們的好作文和一本《全國優秀作文選》,很多同學都訂了,張文沒有訂。語文老師,那個戴眼鏡的老頭,今年才接他們班,一股子學究氣,有一鼻子蓬勃的鼻毛,古詩詞張口即來,還說寫記敘文講究的是“龍頭、豬肚、鳳尾”,“開頭要點題,中間的內容要紮實,結尾要點題再升華。”張文聽了心裏悶笑,豬肚——豬肚子裏都是屎啊。

“我沒事也翻字典,真沒看得你這麽細。”張文說,雪後的空氣冷而清新,陽光從頭頂直照下來,帶著暖意,張文肚子有些餓了。

“我把字典當書看啊。”錚夫回答著,他比張文高,嘴邊一顆大痣,正吞著口水,眼神飄過張文的額頭,望向街裏。

城北中學的斜對麵是縣人民醫院的後門,後門對麵是一排蒸菜館,門口的蒸鍋上堆起一人高的圓蒸屜,蒸汽縈繞,正是午飯的點,蒸菜、炒菜的香氣水一般在小街裏漫開,又像被凍住了,久駐不去,蒸香腸的肉香氣、煎蛋的鮮香氣,縈繞在張文的鼻尖。

那個冬日的正午街頭,他的涎水盈滿了口腔。

2

三十年前的小城,一切都慢悠悠的,白雲在藍澄的天上一動不動,教室窗外的那一枝紅透了的柿子曆經鳥啄風吹,搖搖晃晃地怎麽也掉不下來,太陽的冷光將巨大的樹影投進室內,老師的講課聲隻是背景音,書頁的翻動顯得漫無目的又漫不經心。

身旁又響起小老鼠一般的窸窣聲,一張紙條傳了過來,字體娟秀,“有蘋果,要吃嗎?”同桌的咀嚼聲總會讓張文走神,那細碎的聲響脆又連貫,帶著天然的誘惑,好像與腦海深處的一根弦產生共振,催眠一般,使人放空。

晚自習後,張文回到家,他想找父親談一談,他認為那隻寶貝樣的英雄筆那麽快被寫禿與父親是有關係的——父親在機關做秘書,給領導寫報告,每一篇領導講話事前都要幾易其稿,自初中起,父親經常把修改後的稿件帶回來,讓張文謄抄,改幾句話也要重抄一遍——單位領導真折騰人。

張文自己的作業又不多,筆就是這麽寫禿的,張文想讓父親給他報銷今天換筆頭的兩元錢。為這事,他還請錚夫在路邊吃了盒飯,又花了兩元。這是為了正事開支的,父親也該給他。

“給你爺老子做一點事就要錢嗎?”父親不置可否。

“你以後別讓他抄了,課業緊了咧。”母親斥他。

“單位下個月就買打字機了。”父親笑著說,“能打印,以後不用抄了。”

“錢我給你,”父親從懷裏掏出一封信,捏了捏,有些難為情,極艱澀地說,“這個,你幫我抄五遍,我給你加兩塊。”

“這是一封來自西班牙的幸運信,拿到這封信的,代表幸運天使已經降臨到你的頭上……”張文鋪開信紙照著抄,越抄越覺得詭異,這封信打著幸運的名頭,說著恐怖的事,處處透著威逼,總之就是收到了它,不抄五份寄給自己的朋友,就會遭遇不幸。

第一篇抄得將了未了時,房門被推開了,走到書桌前的父親眼神躲閃著,按住了張文的手,拖出信紙與原件,有些不好意思地擺手:“算了,別抄了。”說著將那些紙揉成一團。

“那……”

“錢照給你。”

“好呀。”

“你不要出去說啊。”

3

修筆之後大概一個月的時間,約莫快過年了,張文也放假了,每天夜裏按父親的要求,到機關大樓的七樓去學打字。

機關新大樓在那一年年初便建成了,小城的幹部們都搬了進去。果如那夜父親所說,單位終於添置了一台打字機,又請了一位打字員,父親拜托她教張文,“這個要學,以後有用的。”父親說。

兩個日光燈照出明亮的打字室,一台嶄新的設備放在桌上,打字員姐姐矮瘦身材,戴著厚厚的黑框眼鏡,手邊放著打不完的文書,她嫻熟地敲擊著一體機的鍵盤,窄而長的小屏幕後麵連接著寬大的打印區間。姐姐話語輕柔,她告訴張文,這個是四通打印機,打進去文章就可以印出來的,她拿出一本五筆字型練習入門讓張文看,又給他一個紙鍵盤,“你可以先照著這個練指法。”姐姐說,“以後能打出文章了,我給你打印出來。”

六天之後,張文第一次上機,他磕磕碰碰捉蟲一樣地打下一行字,“夜色如茶,月亮粑粑”,他用自己熟記的幾個字根打出了一個狗屁不通的句子,句子在眼前那條橫條狀的綠屏上發著光,張文仿佛掌握了一把打開新世界的門的鑰匙,開心得要死。

一個寒假過去,張文五筆入了門,他開始幻想,如果以後文章都用打的,還需要手寫做什麽?

打小起,父母總是逼他練各種各樣的東西,都是他們認為以後有用的。身體不好,練武術,牙牙學語時就背唐詩,母親做會計,還教他珠心算,後來發現他實在是個木頭疙瘩,這上頭毫無天賦,才放棄。他們拿張文當小白鼠,不斷地實驗,一邊是糖果,一邊是篾條,威逼利誘。

張文從小練毛筆字,那是母親逼的,“這東西學了有用,”母親說,“以後是門麵。”毛筆字練了幾年了,真正寫鋼筆字時,就不用練了,又不用懸腕,寫起來反而輕鬆許多,門不門麵尚不知道,倒有許多時間是在給父親謄寫材料。領導說話一二三四點,大標題套小標題,套娃一般沒個完,手都要抄折了,領導的話才講了小半。張文想著父親幹的可是個苦差事,自己長大了,打死也不能幹。可如今有了電子打字機,一分鍾打得幾十個字,就隻要敲敲鍵盤,張文又覺得當個打字員也是不錯的。

轉過年來,出了十五,張文去上學了,像學會了絕世武功的隱世高手,有些得意洋洋。

 

然而這種得意沒有持續多久,張文就因為同學的調笑情緒陡然低落——他和同學撞衫了。

母親給他買的過年的新棉襖,一件淡黃色帶束腰的,他已經穿過了一個寒假,上學時發現班上一個高妹穿了一件一模一樣的,高妹好心提醒他,這是一件女式棉襖,張文漲紅了臉,和她爭辯,媛妹子幫他,“男女都穿得。”媛妹子細細聲說,顯得底氣不足。

棉襖風波很快就過去了,張文回家申辯過,“伢妹崽子(小孩子)講究這些做什麽,好好學習才重要咧。”母親打著哈哈,“我覺得你穿得蠻好看。”聽母親這麽說,張文就知道她不會給他買新的了。

張文把棉襖束腰帶扯了,他有肚子,不必特意挺,也可以不見腰身,他強迫自己認定那件棉襖就是件男裝,穿著穿著就又習慣了。隻是玩耍的時候沒有從前那般愛惜,很快領邊、袖口就髒兮兮的。

東風過後是南風,轉眼就到畢業季,媛妹子春天帶的櫻桃和枇杷,夏天帶的葡萄,張文都吃過了。某天,媛妹子塞給他一個花裏胡哨的畢業紀念冊,讓他寫,張文翻開了,這本冊子已經在班上轉了一圈了,有著各種祝福的、憂傷的、曖昧的留言,有的字漂亮,有的字醜,有人一段話塗塗抹抹,修改了許多地方,媛妹子專給張文留了一整頁,張文咬著筆頭想了半天,寫下,“我們一直做好朋友。”簽上名,過一會,又加上一句,“今年的雞爪梨沒得吃了。”那是一種秋天的水果,形如雞爪,吃著津甜,每到秋天,媛妹子都會給他帶很多。

張文沒買畢業紀念冊,那東西死貴,一本的價錢夠去九十九號吃兩個小炒了。他也不想讓同學留言,媛妹子紀念冊裏的留言把他給嚇住了,有的同學也不見得和她多好的交情,留言寫得卻像生離死別,無限唏噓。張文心想,買了紀念冊,媛妹子肯定要寫,媛妹子除了愛吃,也愛傷春悲秋,平時寫作文就情緒豐沛,又愛用大詞,張文怕被她嚇到。

4

那年暑假,張文去了趟小城東鄉的永和老屋,看望爺爺奶奶。

他獨自去的,坐著小火車,尋了個靠窗的座,晃晃悠悠了大半天。小火車逢站必停,人客來來往往,車窗都開著,有人將行李扔進車窗,人便從窗戶裏爬進來。人坐定了,便安心了,將路程交給火車,人們在車廂裏抽著煙,大聲地說著話,有個瘦瘦的漢子,屁股下坐著自己挑的兩袋化肥,聲音極洪亮,繪聲繪色地講,將鄉裏故事從這一站說到下一站,最後,整個車廂都知道了他們隊上有個燒火老倌,被兒子打了好多次,還一心想上兒媳婦的床。生產隊這種集體經濟組織,在當時實際已經消失了,卻在村民們的口語中沿用著。

火車扭彎時,張文能看到車頭濃濃的煙氣,火車呼嘯著向前,發出隆隆的聲響,車頭的濃煙如同老人花白的長發向後翻飛,正是雙搶時節,早稻已收,稻田裏蓄滿了水,在陽光下閃著粼粼的光,插秧的農人泥一腳水一腳,將秧田中擔來的青苗拋進水田中。

車經古港鎮,歇的時長稍長些,張文肚子餓了,不敢離座,據著窗喊了個賣飯的過來,賣飯的挑著三個桶,一桶裝飯,一桶裝菜,一個小桶裝碗筷,八毛錢一碗,一平碗米飯,上頭蓋兩個菜,油淋辣椒與辣椒炒大白菜,加五毛加一份小炒肉,張文奢侈了一把,花了一塊三,油淋辣椒用的青肉椒,加豆豉豬油炒的,鹽下得重,鹹香下飯,白菜脆甜,小炒肉作料多,芹菜、青紅椒與豆豉花花綠綠的,肉隻不過零星幾片,不太劃算。多饒賣飯的一勺湯,湯汁泡飯,飯也有了肉味,“後生你快點吃,”賣飯的守在窗邊,他指著周邊的食客,望著張文苦笑,“別人都是下來吃的。”他要收碗。

火車在下午時分到了永和,錚夫來接的他,接過他的背包,陪他一起去奶奶家。錚夫是鎮上的磷礦子弟,像城裏孩子一樣,也沒去過鎮周的鄉下,張文帶著路,從磷礦邊的一條小路走出去,向北走進水田間的小路,下午陽光依舊濃烈,曬得張文一身油汗,廣闊的田間一絲風都沒有,眼前的幾棵孤樹做路標,如同之前走過許多次的路途一樣,兩個半大孩子在田間蠕蠕而行,轉過一棵油桐,經過一棵柿子樹,再繞過一棵上了歲數的老樟樹,大溪河的一灣紅水便在眼前,那是上遊礦區排出的廢水染紅的,二人走上紅水上的木橋,便看到張文家的老宅,宅子後頭坡上的老楓樹綠蔭如蓋,恰如一個盼親歸的祖先。

孫兒回家,自有一桌好吃食,錚夫也被留飯,吃過晚飯後,天就暗了下來,夜裏田間漆黑一片,爺爺喊了住在坡上的侄孫,打著手電送錚夫回鎮上。

張文在永和住了一個禮拜,倒有三天住在錚夫家,錚夫極憂鬱,對前途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擔憂與壓抑,他與張文談人生、談理想,語氣傷感,情緒悲涼。

磷礦家屬樓都裝了閉路電視,還收得到衛視中文台,張文看了一集電視放的《愛情白皮書》,沒頭沒尾的,但是極喜歡。在錚夫與他暢想未來時,張文不假思索地回答,“長大了,我要去看得到衛視中文台的地方。”

 

那個暑假稍晚時候,張文在家裏接到了一個電話,是媛妹子打來的,原是母親接的,一通盤問後才交到他手上,媛妹子喊他出去玩,張文走不開,他好容易才找同學借了一台紅白機和兩盒《64合1》的遊戲卡,約定了三天就還,張文日夜奮戰,還沒通關幾個遊戲呢,天王老子都喊他不出去。

再次開學,張文從原學校升上高中,學業瞎混著,兩點一線地生活,沒有愛吃的同桌,並不耽誤他上課打瞌睡。張文覺得每一堂課都極枯燥,他開始看一切能借到的、良莠不齊的小說,其中高爾基的三部曲成為了他的枕邊讀物,反複地看。於是一個懵懂初開的少年,在上世紀90年代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為上上世紀末的俄羅斯底層民眾的生活而感染,那個咳著血想用數學證明上帝存在的大學生,苦難、艱強又備受生活折磨的外婆,和一直在漂泊看世界的阿廖沙,一係列的人物經曆在張文的心裏產生了巨大的回響,“在貧瘠的歲月裏,連鬧火災都是逗樂,在一無所有的臉上,連傷痕都是點綴。”那是張文第一次被文字擊中,他感到深沉的無法傾訴的悲傷。

那時節,張文交好了一個同學廖兵,他來自縣城以北,大圍山腳下的一個鄉,父親是山下的蜜農,廖兵有著比張文更深沉的憂鬱,他會寫詩,畫畫也很不錯,閑時喜歡坐在操場一角長時間地發呆,他有一本素描本,裏麵畫有鄉間的山水和女性的胴體,畫得惟妙惟肖,看到那本素描本時,張文決定穩交了這個朋友。

入秋了,某一天的課後,同學過來說教室外有人找,張文走了出去,媛妹子站在走廊上,斜倚著護欄,她長高了,穿著流行的碎花長裙,齊肩短發齊劉海,圓圓的臉上笑出兩個梨渦,嫩白的膚色兩片天然的腮紅,張文向她走去,發現她比自己還高些,媛妹子伸出手,手上沉沉一串雞爪梨。

“我在隔壁班啊,你都沒有發現嗎?”媛妹子說。

5

時間以緩慢的,不被人察覺的方式流走,父親單位的四通打印機尚未被曆史淘汰,張文的學校卻在高中的最後一學期開辟了一個電教室,幾十台嶄新的電腦,張文隻去上過一堂課,感歎這是為後來的同學們準備的,他在電腦上劈嚦啪啦地敲著,用“王碼五筆”熟練地敲出一篇課文,絕世武功終於有了現世的機會,眾人為之驚詫。

畢業後,錚夫去了山西讀大學,媛妹子去了湖北讀師範,張文與廖兵離開小城,去了長沙,在外的兩人都給張文寫信,錚夫的信依舊是濃濃的憂鬱,那些憂鬱裏多少帶著些杞人憂天的恐慌以及對於家庭與過往種種矛盾的耿耿於懷,每一封都是這種情緒,讓張文覺得他像個孩子,他給他回了信,要他“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媛妹子的信仍舊情緒豐沛得很,各種大詞充斥其中,給張文造成了不小的閱讀障礙。

張文與廖兵見得多一些,無外乎周末約著,去墮落街買打口帶,再吃一頓飯,點兩個葷菜,不點素的,張文還不喝酒,廖兵愛喝菠蘿啤,點的都是油重下飯的菜。學校邊的小店也不是糊弄事的,水煮肉片與茄子煲都出彩,消費在二十出頭。張文尤喜茄子煲,茄子吃油,鑲嵌著肉末、椒碎與蒜碎,火候到了,簡單的鹽、醬油、味精調味,出鍋時撒一把蔥花,拌著飯吃,茄子的鹹糯包裹著米飯的糯甜,大碗米飯,張文能吃下四碗。

吃過飯,廖兵偶爾會帶張文去他的“工作室”,那是他在校旁租的一間小房子,一座小坡上一排違建木屋中的一間,破敗的木門上安著一把掛鎖,一腳就可以踹開,裏麵采光極差,白天也要開著燈,一股潮味,那裏除了一張床以外,其餘的空間放滿了畫布與畫框,廖兵就在這裏畫油畫,張文走進廖兵的工作室,幾乎無處落腳,最後在已經包漿的床單上勉強坐下,床對麵掛著一幅巨大的油畫,陽光下一個巨大的穿碎花裙的娃娃伸開雙臂,她的臉色煞白、表情詭異,廖兵將這幅畫命名為《理想狀態》。

廖兵與張文的交流不多,互訴心聲的時候更少,張文不懂他的藝術與憂鬱,或許是出於藝術家的矜持與敏感,廖兵也認同他不懂。他們都深陷在各自的孤島中,故步自封,他們的友誼在慣性中延續。

 

那時節,長沙開始出現第一批網吧,撥號上網,簡陋的場所與高額的網費以及完全不能匹配衝浪的網頁打開速度,讓張文心生畏懼,初到異鄉的寂寞又讓他渴望著與外界交流,彼時東塘友誼的二樓就有一家這樣的網吧,每一台電腦都是一個卡座間,張文在那裏開了一張卡,他開始瀏覽BBS與各類虛擬社區,並且申請了一個QQ,七位數的,他把許多陌生人加為好友,交淺言深,頭天寒暄,二天便是朋友,處得一個禮拜,幾可引為知己。

在給錚夫與媛妹子的回信中,他附上了自己的QQ號。他也嚐試著玩網絡遊戲,那時候隻有“泥巴網遊”,所有的人物、情節推進,都以簡單的文字呈現,張文玩得一會,就放棄了。

在日複一日的網絡流連中,張文最終在網易廣州社區文學版紮下了根,那裏有一幫大神,各種帖子的話題別開生麵,艱澀又高深,大神們把大家之言信手拈來,弗洛伊德、陀思妥耶夫斯基、柏拉圖、盧梭、笛卡爾、莫裏哀……在那個沒有百度、穀歌的年代,即便他們引述的話把討論的主題越扯越遠,張文也不得不佩服他們的博學,為了融入這個群體,張文每個月都去定王台書市淘書,囫圇吞棗地讀,吃了一肚子一知半解的夾生飯,越發認定高爾基的寫作,才是對他這樣的粗淺的人最友好的。

千禧年將近,張文終於擁有了屬於自己的第一台電腦。也是那一年,他參觀了廖兵的第一次畫展,在河西某大學的一處改造後的展廳,廖兵將這個畫展命名為“廖兵架上繪畫展”,展廳四麵白牆,那些畫無一例外都以藍色為底色,廖兵終於讓更多人了解到了他的憂鬱。

那次畫展為期十天,廖兵一幅畫也沒有賣出去,張文原想著幫襯一把,詢價之後也憂鬱了。

後來,廖兵請人拍照,把那些畫作都上傳到了網絡。

其實,憂鬱也是張文以及那個時代一代人的底色。涉世之初的年輕人,被時代的浪潮裹挾著前進,難免錯愕,身邊的事物發生著巨大的變化,建築、場所、思想、潮流繁花過眼般地變幻,人生也不止有白天與黑夜,一根網線將它劈成了兩個世界,人們開始在摸索中往來於現實與虛擬,行為習慣逐漸固化。

6

畢業之後,廖兵進了電視台,媛妹子回長沙當了一個中學語文老師,錚夫曾在某期貨公司找了一份工作,與父母的期待相悖,再次受到來自家庭的幹預,幾次爭吵過後離了職,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

張文早他們一些入職,成了一個機關派,每天兩點一線的生活,宅得不能再宅。他的宿舍位於七樓,樓下有個池塘,極目所眺,環線外一片荒蕪,高處的風像調皮的孩子,呼嘯地撞著玻璃,窗內的張文撥號上網,在BBS上流連,用稚嫩的筆觸抒發,發出一個帖子後,長時間地等待與刷新,像極了一個堆好沙堡的小孩,等著遊人誇讚,那些文字如今看來不值一提,然而終是帶著最初的樸素的思考和毫無利益驅使的純粹的虛榮,就像那些最初在社區文學版交的朋友一般,敞開胸懷,少有粉飾,不遮不掩。

有幾年的時間,廖兵一幅畫都沒有賣出,他用微薄的收入支撐創作,周末便到張文家來蹭飯,他買了一台手機,不怎麽舍得用,打給張文響一聲就掛掉,等著張文回撥過去,“沒事咧,晚上沒地方吃飯,到你家吃一口。”

廖兵若沒地方去,周末便都待在張文家,將張文的DVD一一翻看,完成了他的早期AV觀賞入門,順便喝光張文冰箱裏的啤酒——那本也是給他準備的,張文不喝啤酒。

這期間,也許為了讓老吃白食變得心安理得,廖兵送了張文三幅畫,其中,就包括那幅《理想狀態》,“你放心,會升值的,以後能值大錢。”廖兵拍著張文的肩,恬不知恥地說。

 

媛妹子到長沙後便與張文聯係了,單位分配了宿舍,媛妹子想讓張文幫她搬家,約好了周六九點,張文頭一天在網上玩《石器時代》忘了時間,一抬頭,天已經蒙蒙亮,倒頭便睡,再醒來,已經是中午時分,趕到媛妹子宿舍時,家已經搬好了,窗明幾淨,床上還鋪了新床單,“你還曉得來吖。”媛妹子嗔怪道,“同事都比你熱心。”

“我來認個門。”張文覥著臉笑。

後來,媛妹子也來張文家認門,倚著門皺著眉頭看單身漢邋遢的居所,歎了口氣,就手扯下張文的洗臉巾,搓水,回頭喊張文:“來呀,搞衛生啊。”

此後,媛妹子會時不時喊張文出去,看電影或者泡吧,看電影張文喜歡,泡吧張文很苦惱。張文已經會喝酒了,媛妹子領著張文去清吧,一杯酒可以坐一晚,細碎地說話,一點都不熱鬧,這酒張文喝得憋悶,一不小心就自己把自己灌醉了。

張文找到女朋友以後,媛妹子就不見了,打電話說忙,QQ留言也不回。

“帶她給你看看。”張文說。

“你覺得好就行,”媛妹子在電話那頭顯得不耐煩,“我不看。”

張文和女朋友分手了,媛妹子就又出現了,笑矜矜地聽張文抱怨感情中的各種委屈,狠狠地補刀,“你個渣男。”

環線落成後,張文宿舍旁邊的樓漸漸地都建了起了,樓下的池塘早已經填埋了,環線外一圈美食城,張文的家被包裹進水泥的叢林中,隻有高空的風仍如孩童一般莽撞。那時,宿舍已經接了寬帶,網速陡然提升。原本網易廣州社區的一群朋友,由人領頭建了一個文學類網站,張文也做起了版主。

大家棄用QQ,用MSN交流,正經寫東西發帖的人不多,論壇裏常起罵戰,一個帖子接到十幾頁甚至更多,在精神層麵裏,這些清高的文化人誰也不服誰,張文作壁上觀。相比之下,他毫無精神追求,也吵不了高大上的架,那些帖子裏引經據典扯一長串人名來給自己背書的論調已經不稀奇,溫柔地、拐彎抹角地問候人家長輩的陰損派表述也讓人看著費勁,這些人有這工夫幹什麽不好啊,張文感到倦怠。某天,張文在某一個罵戰長帖下留了一句戲言,“天天吵,吵死!他母親的!”然後關閉網頁,以後再沒有登上去過。

2005年,《魔獸世界》國服上線,張文義無反顧地投身進入艾澤拉斯的廣袤世界。

7

時間又過了兩年,長沙城裏日新月異,如果以“魔獸”為紀年,是“燃燒的遠征”起始那一年。夏天開始的時候,張文又分手了,媛妹子又出現了,陪他去看廖兵的畫展。

廖兵的畫展已經開過了幾次,每次都請了張文,可他的畫越來越小眾,越來越另類,叫人看不懂。兩人一進場,就看到廖兵對著來訪記者指著一幅畫誇誇而談,畫上的線條呈暗紅色,廖兵言之鑿鑿說這幅畫是真正的心血之作——他是用自己的血畫的——他的眼神真誠又瘋狂,記者嚇得不輕。

媛妹子想找廖兵買一幅畫,張文給她豎了大拇指,“你真有錢,我都隻買他們家的蜂蜜。”廖兵的父親依舊在大圍山下養蜂,每年春秋兩季,出產一些蜂蜜,張文每年都會從廖兵手裏買一些送人,廖兵從來不打折。

在張文的一再阻攔下,媛妹子沒有買那幅血畫,“他肯定不是用自己的血,你信他吹牛。”張文幾乎在吼媛妹子了,媛妹子坤包裏的錢都掏出來了,厚厚一紮,她不信,把廖兵拉到一旁,讓他說實話,廖兵看到錢眼都瞪圓了,期期艾艾間還是怕嚇跑了客人,“別買那幅,腥氣,掛在家裏不好吧。”廖兵訕笑著,低聲說,“就是謔頭好吧,我用的雞血。”

媛妹子另選了一張畫,拉著張文氣衝衝地出了展廳,“盡玩虛的,”媛妹子在車上仍舊意難平,“哼!藝術家。”

到得張文家,媛妹子又開心起來,舉著那幅畫,這裏比比,那裏比比,“掛哪好呢?”

“回家掛去啊。”張文說。

“送給你的啊。”媛妹子一回頭,笑矜矜的。張文有些發愣,她今天是真的看展的打扮,黑色套裙、細高跟,並排站著比張文還高,齊肩短發,鵝蛋臉上梨渦淺笑,這麽熟悉的人為什麽會忽然覺得好看呢,張文心裏也疑惑,他甩了甩頭,用力擺手,“我才不要呢。”

張文推開通向陽台的空房間,指著房間的角落,“我這裏有好幾幅呢,掛著晦氣。”張文回頭看媛妹子,“跟你那幅一樣。”

二人齊齊看向媛妹子新買的畫,藍色的背景上一個慘白的人偶,裸著衰朽之軀,抬頭仰望,臉上空洞而悲苦。沒有了展廳中的高光,在張文家客廳昏暗的燈光下,這幅畫多少有些瘮人,“我都是背著放,畫麵朝牆,”張文輕輕地說,“就這,晚上還有動靜呢。”

媛妹子瞪圓了眼,側著頭想了想,一手拍上張文的肩,“那是的,鬼來噠!”

 

那天夜裏,就著鬼畫這個由頭,二人決定要看恐怖片,天色已經徹底黑了,屋外的風呼嘯起來,打開窗,涼爽的穿堂風在屋裏逡巡,電視在張文的臥室,臥床斜角的一台21寸小彩電,DVD架在彩電上頭,媛妹子在一堆碟片裏選出一部港劇經典《山村老屍》遞給張文,然後當仁不讓地爬上床,靠著床頭,舒服地將張文的枕頭墊在腰下,張文坐在地板上陪她看,被媛妹子使喚著拿水、拿零食。

“我能玩遊戲嗎?”張文問,《魔獸世界》的朋友們應該都上線了。

“哎呀,你就好好陪我看一場吧。”媛妹子語帶嬌嗔。

“那你遮一遮吧。”張文指了指她,媛妹子將張文的毯子扯過來蓋在腿上。

媛妹子一點都不怕恐怖片,絲毫沒有張文的前女友們看恐怖片時的那種大呼小叫,除了電視裏的聲音,室內安靜得出奇,媛妹子默不作聲,張文內心小鹿亂撞,直到媛妹子打開一包薯片,開始哢嚓地吃,恍惚間,張文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冬日午後,媛妹子的咀嚼聲讓他放鬆,那嚼咬產生的細碎聲響,又脆又連貫,帶著天然的誘惑,好像與腦海深處的一根弦產生共振,催眠一般,驅使人放空,張文趴在床邊睡著了。

 

再往後,媛妹子有兩年多沒理張文,打電話便說忙,QQ也不回。這期間張文又找了女朋友,不敢帶給媛妹子看了,過年給媛妹子發信息,“新年好啊。”快過十五了,媛妹子才回。

此間張文搬了新家,從單位宿舍搬到馬路對麵商品房的二樓,張文仍舊每天玩《魔獸》,回家了樓都懶得下,女朋友為了讓他走動走動,送給他一隻狗,血統純正的小古牧,張文給它取名叫“牛牛”,每天遛它,又買了吹水機,隔一陣就給它洗澡吹毛,隻是家裏的衛生難打理,毛球亂飛。牛牛極聽話,很乖,跑起來毛發飛舞,但毛太長了有點瞎,經常撞到垃圾桶,張文給它拴著繩,怕它跑丟了。

這期間,廖兵的畫作漸漸有人賞識了,又開了幾次展,沒有請張文,或許是忙起來了,他也沒有來過張文的新家。一天夜裏,張文接到了廖兵的電話,廖兵說得直白,準備新開一個展,想把送張文的三幅畫拿回去,可以在展示中代表他創作的不同時期。“不借,給了我就是我的。”張文回絕得斬釘截鐵。掛了電話,他臉上發燙,臊得慌,不是不借,是沒有,那三幅畫在搬家時被張文的父親扔了,父親嫌它們晦氣。

那天夜裏,張文打開電腦,用百度搜廖兵的名字,果然有詞條了,“廖兵,出生地:加爾各答,畢業於聖塔芭芭拉加州大學。”張文大笑,心裏想著,“這家夥還是老樣子啊,盡玩虛的。”

張文打開QQ,找媛妹子一通吐槽,媛妹子的頭像是暗的,沒有回應。“叮——”QQ郵箱收到了一封信,張文把它點開,“這是一封來自西班牙的幸運信……”信沒看完,張文就隨手點了回複,“X你媽!”按下發送。

8

“魔獸”紀年“大災變”開始的時候,張文終於接到媛妹子主動打來的電話,她要結婚了,就在周六,請他去觀禮。她打電話時是周五的上午,張文恰好休年假,剛剛來到潿洲島的海邊,聽到結婚的日期,張文在海風中大喊:“你再晚一點打給我噻,是不是不想請我啊。”

張文趕到婚禮現場時,儀式已經開始了,宴會廳中間隻有台上一柱燈光,一對新人牽著手,媛妹子一身白紗,高挑秀麗,張文看了半天,才確認她穿的是平跟鞋,他轉頭望向新郎,暗自腹誹,“就這你都沒她高啊。”

等到“魔獸”紀年“熊貓人之謎”開始,張文已經不玩遊戲了,他也結婚生子了。長期以來,張文一直覺得結婚生子不是歸宿,可在恰好的時候,遇見恰好的人,便是福報。這期間,張文轉了崗,開始做文書工作,每天在電腦前敲個不停,方案、規劃、辦法、總結,偶爾張文也會自嘲,他終於實現了小時候的夢想——當個打字員。

此時,張文與廖兵已經沒有再聯係,與媛妹子固定於每年一次的過年問候和偶爾的微信寒暄。某一次,媛妹子告訴他,廖兵的那幅畫,讓她老公給扔了,“趁著搬家,也不問我一下。”媛妹子發了個生氣的表情,“我花了好多錢的呐。”

又過了幾年,機緣巧合下,張文在網絡投稿,成為一個作者。許多年的經曆噴薄而出,變成了文字,他對編輯說,自己是個老新人。此時,BBS已經沒有了,各個網絡公司已經成為了龐然大物,思想、潮流繁花過眼般地變幻,人生早已不止有白天與黑夜,一根網線兩個世界劈開又交融,人們熟練地往來於現實與虛擬,行為習慣完全固化。

張文徘徊於網絡邊緣,作為參與者,他於網絡中泯然眾人;對於創作而言,他是孤獨的,他排斥那些信息量巨大的事物,不喜歡短平快的節奏,他自己的創作也接近於緩慢與老派,行為與大多數時代的奔跑者相悖,在這迅捷的時代裏蠕蠕而行。

早幾年寫材料的經曆給了他一些經驗,譬如一樣材料的十樣寫法,他反複寫自己的人生,切入點不同,情緒便不同,情緒不同,表達就不同。而與此同時,他對網絡世界莫大的無所不在的觸角與潮汐感到恐慌與無所適從,就像孩子堆起沙堡,還沒有求得誇讚,潮水便將它衝散了。

 

2021年疫情期間,張文接到了錚夫的電話,他回來了,張文開車去看他,他住在湘潭一條老街的教職員工宿舍樓裏,與父母住在一起。

久別重逢,他的背已經駝了,依然瘦津津,突出的顴骨上那顆黑痣格外明顯,他的眼睛裏沒有滄桑,依然透著少年感的天真。兩人徹夜長談,錚夫這些年一直在流浪,邊流浪邊打工,與父母的矛盾如同一個死結,他像個執拗的孩子,有著天然的敏感與警覺,在每一次父親快要找到他時就離開。從陽朔西街到高田,到浙江三門,再到廈門、鄭州,一路走來,居無定所。

他結交了許多朋友,與許多人共情,在他們身上汲取著力量,卻拚不回一個完整的自己。他患上了嚴重的背痛和失眠症,幾年前,曾回家過一次,在家人的勸說下,入住了精神病院,剛剛出院,就又離開了。他說自己帶著一種去朝聖的心態,去了珠峰大本營,渴求高海拔的空氣與純淨的雪山來滌蕩身心,他在海拔5200米的嘎瑪溝待了兩天,黯然南歸,“滿地的大便,朝什麽聖啊。”錚夫笑著說。

這些年,錚夫在家的時間很少,父母年紀大了,無力再管他,隨他去,隻是希望他保持手機暢通,到了新地方,要報平安。直到2018年夏天,錚夫走在鄰國塞爾維亞莫斯塔爾的街道上,正午的陽光曬得他一身汗,他看到了街尾的一座橋,在橋邊停了下來,那是一座典型的拉丁橋,建於灣流之上,最高處離地二十多米,錚夫站上最高處的石橋欄,極目處黑土連接著連綿的遠山,他一躍而下。從水裏爬出來之後,錚夫回了家,從此陪著父母,做回了一個正常人。

第二天,張文開車離開了湘潭,有一個問題他始終憋著沒有去問,錚夫去塞爾維亞的旅費是誰給的?

 

2023年,接近年末了,張文收到了媛妹子的微信,“我推薦了你的書啊。”

微信裏發來兩張照片,那是一本《全國優秀作文選》,轉眼三十年過去了,這本雜誌還在啊,媛妹子的推薦在名師推薦那一欄,她在推薦語裏寫著,“感受平常生活的每一個細節、每一件物事,才會感受到生命真誠美好的樣子。”恍然間,張文似乎回到了許多年前,在一個有大太陽的冬日,走在樹蔭下,寒風中背上的暖意緩緩彌散開。

又過了幾天,錚夫給張文發來微信,說到一個共同的朋友,在管他借錢。這個人也管張文借過,張文沒給,錚夫在微信裏說,“我懟了他,問他是不是準備借錢去租大房子住。”可算抓住了,張文在微信裏打字,“懟可用作怨懟,不能用作懟人,指責和針鋒相對用‘?’,當然,讀音是一樣的。”

打完這句話,張文又刪了,他也覺得自己的認真有些可笑,多年沒有手寫,若不是一直習慣用電腦五筆和手機筆畫輸入,他早已經像錚夫一樣,提筆忘字了。浮世如漚隻自知,什麽都不值得炫耀,錯誤又何必指出。

想來,如今幾乎已經沒有什麽是網上查不到的。這個時代,大家早已經不需要去博聞強記,人人都有絕世武功。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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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北京業主的暖氣維權之路

2024-01-15 13:4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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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五衷

人生不如意之二三,互訴衷腸是治愈的開始。

1

11月5日,我剛剛過完33歲生日,看到小區群裏的轉發:北京今年提前到11月6日零點正式供暖。我心裏有些小開心,同時有一絲惆悵——又要開始供暖投訴的拉鋸戰了。

2020年,疫情籠罩了一整年,令本就困厄的北漂雪上加霜。大冬天的,身邊總有朋友租房到期被攆走,半夜加完班還得回去搬家,還有出租屋室友去了高風險地區被牽連居家隔離數天。更別提糟心的吃飯問題,搶完菜,不會做,還沒有電飯鍋。這些看似不起眼的心塞瑣事,壓垮了打工人最後一根神經,心中一個呼喊聲日益高亢:我要自己住,要自己的廚房,誰也不能把我從家裏趕走!

那一刻,我和家屬決定咬牙買房。決定下完了,到執行了,掂了掂家底,我們兩個外地人工作這好些年,囊中依舊羞澀,可選項著實不多。周末,我倆跟著中介一套套地看房,冬日寒風也吹不滅要在北京安家的烈焰雄心。每周看十來套,做表,挨個權衡,一個月後,敲定了目標。那房子是頂樓,落地窗,周邊沒有高樓遮擋,視野、采光極好,最關鍵的是——能便宜點。小區周邊配套挺全,離商場、醫院、公園、地鐵都近。年輕人多,好些做自由職業的。中介還信心十足地為我們籌劃未來:“你們小區”戶型多,換手率高,之後置換方便。

換房不是我們現在能攀的事兒,看房的時間是周末,人來人往的,老人、年輕人都有,買菜遛彎兒的。趕在年關前,我倆簽字背上幾百萬貸款,擠在房產交易大廳裏,鬧哄哄地辦完了過戶手續。下一個周末,包袱款款搬了家,甚至沒來得及跟住了幾年的出租屋好好告個別。

在北京,普通人一旦坐上買房的列車,很快就能直達貸款大樓,抵押上之後幾十年的青春。當然,惆悵比不上到手的新房,都擱一邊去,我滿懷期待能過一個熱熱乎乎的春節。

殊不知,從張家口來的西北風立馬開始教訓我,屋外大風吹,屋內涼風卷,一摸暖氣片,還有點冰手。這一絲絲涼意,過手心抵心間,從裏到外嚴嚴實實包裹住弱小無助的我。

努力十來年,才在北京安了這麽一個家,大幾百萬砸下去,涼風習習,找誰說理去?我們以為租房的不如意也該行到頭了,哪承想,成為業主後的下頭第一課,來得這麽快。

2

那個周末,我直接去了物業辦公室,進門一股熱氣撲麵,心裏更加蹭蹭冒火。上前兩步,委委屈屈道:“你好,我是小區×棟×單元×××的住戶,家裏暖氣不熱,是找誰維修啊?”

谘詢台裏的中年男人身形敦實,抬頭望了望我,不太友善地回:“你是租戶還是業主啊?”

我心裏嘀咕:這是什麽招數,難道租房子的還不給修麽?遂壓住怨氣,冷冷答:“業主。”

“哦,業主啊,您加一下我們業主維修群,後續有什麽通知群裏會發。暖氣最近都在檢修,您打這個電話可以報修。”

他的態度打了一個彎兒,我也隻能就坡下驢,拿著電話號碼回了家。

熱力公司電話一直占線,那咱就一直撥唄,也不能就擱家凍著。打到通了,說明問題,暖氣不熱,提供住址,“好的,我們安排師傅上門檢修”,答得倒是挺利索的,人卻遲遲不見影兒。

特地尋了周末,再次報修,左等右等,一上午浪費了,沒等來一個活人。撥通熱力公司電話質問,那頭匆匆答著:“師傅都派出去了,近期供暖各家都在檢修,活兒多,再等等。”

雖然無奈,倒也合理,那就等等——我這麽安慰自己。

下午,維修師傅終於到訪,開門,門前立一老大爺,個不高,瘦精精,深藍色工裝不太合身,袖子管挽起來一圈,露著一雙粗糙的手,佝僂著背,背著破舊的工具包,上麵撲著灰,沾點水漬,一看也是忙活一天了,看他彎腰套鞋套,我都擔心他摔一跤。

大爺歪著身子背著工具包進屋,手摸暖氣片,左邊試試、右邊試試,又蹲下身摸我此前沒太注意到的管道,黝黑疙瘩的手映著雪白的暖氣片,格外紮人眼。大爺起身,操著一口家鄉話,含含混混道:“這種放放氣就行。”

趁著他放氣的工夫,我想著備個預案:“師傅,這個暖氣之後要還不熱,我可以怎麽處理?”

大爺套著塑料瓶,在放氣口擰著螺絲,道:“這個,你自己也能放氣。多放放,看情況。”

看著大爺的操作,這要是一個不注意,螺絲就能崩我臉上,水能滋我一身。我開玩笑道:“這我也不敢弄啊,擰壞了還得找您給修。”

大爺略顯無奈:“那就等我們來吧。”

當天,大爺給幾個屋子的暖氣片挨個放了氣,拿抹布擦了擦,看沒漏水才離開。

送走他後,我穿著帽衫,運動褲,裏頭套保暖內衣,腳底冰冰的,盤腿坐沙發上捂著,等待暖氣回溫。這暖氣有自己的脾氣,中午修完,晚上確實暖,但就像熱水壺口的那團熱氣,猛地熱一陣,散散就涼了。臨睡前,我換了薄的家居服,起夜去洗手間,又凍得直打哆嗦,自我安慰:應該是還需要點時間。

早上醒來就去摸暖氣片,又回到最初的起點——冰涼。我跟家屬抱怨,家屬也無奈:“咱再報修一次,好好問下原因吧。”後又放了兩次氣,還是修完熱,隔天涼,鬼打牆一般。

3

放氣不靈,我隻能轉而去業主群裏尋求群眾的智慧:“大家好,我是×棟×單元×××的住戶,最近家裏暖氣不熱,想問下大家屋裏暖和嗎?”

同在一個屋簷下,鄰居們倒是挺熱情,立馬有人回應:“不熱,你自己多放放水試下。”接著有人說:“暖氣上裝個水龍頭,放水方便。”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先是提意見,又是出主意,逐漸演化到嗬斥熱力公司“不作為”:

“這暖氣沒用,我家直接都拆了,不交暖氣費。”

“這小區的暖氣是暖氣公司的,不是市政,之前還上過市‘黑榜’。你百度下,口碑極差。”

“要是不暖,你就‘12345’投訴,不慣著他們。”

“每次打電話給物業,他們都讓找供暖,他們不管。”

“咱組團去找物業。”

……

這一通說下來,我更糟心了,誰家買房子能顧上這麽多?打工人就一個周末休息,還得操心這破暖氣。

順著鄰居們的建議,我很快走上了投訴之路——北京“12345”,打電話、微信公眾號、微博統統來一遍:(1)具體地址:北京朝陽區××小區×棟×單元×××;(2)供暖方式:集中供暖;(3)供暖單位信息:未知;(4)問題現狀:溫度不達標,室溫不到20度,物業提供的供暖電話打不通。

當代知識女青年,哪怕氣得像個河豚,也要體麵地表達訴求,不然你能咋樣呢?一下午又搭進去了。

投訴倒確實有用,次日我就接到了一通來電,態度轉折之大,令我始料未及:“喂,您好,是××小區的業主嗎?我是咱熱力公司的,您說家裏供暖溫度不達標的問題,我們已經收到啦,想跟你溝通下上門維修的時間。”

我心裏苦笑,之前找你們那麽費勁,現在一投訴,響應得倒是挺快。

很快到了約定的周六,這次來了兩個維修師傅,都三十來歲,大高個,精神頭挺好,工服平整顏色鮮亮,每人背一個工具包,拉鏈嚴絲合縫的——這次看來是“正規軍”了,我燃起了希望,配合著他倆檢修——也是跟那個大爺一樣,摸摸暖氣片,感受溫度,然後就開始放水,唯一的不同,是他們喚我拿水盆接水,換下了大爺用的破口礦泉水瓶。

我抓緊機會詢問“正規軍”的檢修意見:“師傅,我家這暖氣放過幾次氣,也出了不少水,怎麽還是不暖和?”

一個師傅操一口標準的普通話,答:“北京的供暖標準,室內20度,上下浮動2度,在18度以上就是合理水平。每次供暖後,多放放氣能好點。”

說完,他順勢從工具包裏拿出一個黑色的手持儀器:“這個是檢測室溫的。”儀器在客廳滴滴幾下,顯示數字了,大中午的,太陽正好,溫度正高。“您看下,這是室溫情況,符合標準。”說著,師傅把儀器顯示屏衝我端著,明晃晃的“20℃”,我無話可說了。

師傅又耐心給我解釋:“您家這是樓頂,朝北,周邊沒有遮擋,就在風口,熱量流失得也快,這大窗戶也是單層的,自然不會太熱。”

我看著中意的大落地窗,沒想到對於保暖它反倒成了壞事,怪不是滋味。又在檢修單上簽了字,確認“已上門排查,室溫符合標準”。

送走“正規軍”後,我立馬下單了一個溫度計,連接到手機上——我倒要看看,室溫是不是一直都在18度以上。

 

之後的兩周,我家的溫度基本上就在18度到20度之間浮動,確實符合標準。家屬也說,標準就這樣,也沒啥辦法了。我心裏不滿也無處發泄,隨著工作忙碌起來後,也就放棄了掙紮。

“12345”來了回訪電話:“您滿意這次的處理結果嗎?”

我酸澀地答:“滿意。”

“好的,感謝您的反饋。”

掛斷了電話,我安慰自己,都是打工人,誰也別難為誰了吧。

這一年,我有那麽一點看清了北京的冷暖——在這個城市,並不會因為有了房子就萬事大吉。“業主”二字代表著身份的轉換,還有新的麻煩。我穿好保暖內衣,試圖做一個情緒穩定的成年人,繼續打工生活,如此日複一日。

4

2021年11月,西北風又來,年紀再添一歲,供暖也就不遠。

有了前一年的經驗,我降低了心理預期,打算改換策略。一開始供暖,我就在家穿上了“雙11”新買的厚絨家居服,內套保暖內衣,腳裹羊毛襪子,全副武裝,準備過冬。

暖氣報修也再次提上日程,周五我就抓緊聯係熱力公司,疊加“12345”投訴,雙重保障,準備周末兩天結果這破事——不過,今年的投訴,我準備尋個新理由。

暖氣是來了,但溫度計穩穩地停留在18度到19度之間,說熱不熱、說冷也沒有室外冷的尷尬境地。業主群裏,鄰居們左一句右一句的控訴徐徐拉開帷幕,似乎每年不演這麽一出,暖氣就接收不到信號,無法正常運轉。

業主甲:“一個小區,(鍋爐)燒的溫度不一樣。我爸媽那一期,那邊熱得在家光膀子。”

業主乙:“咱們業主不投訴,他就不好好燒,那天樓下鍋爐房師傅說咱們這期年輕人多,抗凍,不用燒那麽熱,隔壁那兩期老人多,燒不熱容易鬧騰。”

大家七嘴八舌的,又是一陣對物業、熱力公司控訴的風涼話,看多了真是鬧心。不過眾人提供的信息很關鍵,先不論真假,我要的投訴點,找到了——我洋洋灑灑地在“12345”公眾號的投訴頁麵裏寫下:“同一個小區不同樓棟供暖溫度差異過大,希望幫助調查具體原因,並拉齊供暖標準。”

第二天,檢修師傅一早就上門來了,又換了一新師傅,但依舊是老大爺,麵相和善好說話,背著有些年歲的工具包,半敞著,最上層是我熟悉的中段開孔的空礦泉水瓶。

去年的經驗告訴我,自己帶瓶子的都是老師傅,因為活兒多,為了省時間,也不找業主要盆子。我又燃起希望,結果呢,還是老一套:摸暖氣片,測室溫,放氣。

這可不行,我繼續請教:“師傅,這每年都放氣,效果不太行啊,還有啥辦法麽?”

師傅說:“那你拿個盆,我多放點水,讓循環快點,你這也就熱乎了。”

幾趟下來,幾大盆的水出去了,我心想,這回一定能有起色。

“我再看看過濾網管道有沒有堵塞。”師傅說,一通檢修下來,折騰好一會兒,臨走,他摸了摸客廳最大的暖氣片,口音含混道:“差不多就這樣,沒啥大問題。”

聽到這個結果,我隻能深深歎了口氣。雖然這一次套出了些新的檢修信息,但也沒有真的改善問題。將師傅客氣地送出門後,我依舊全副武裝窩在沙發,甚至加上一層沙發被,外加聽從小區群裏轉述的工作人員的建議——冷了,多出去曬曬太陽。

 

隔天回訪,一個女社區幹部帶著倆身強體壯的熱力公司師傅,笑臉盈盈地敲開我的家門:“您好,我是社區工作人員,來回訪了解暖氣情況。”

當時我獨自在家,一開門看這陣勢,還有點發怵,連請他們出示下工作證都說不出口,生怕一個不小心激化矛盾。我忐忑地把他們引進門,屋裏一下多出三個人,頓覺有些擁擠。兩個師傅照例詢問暖氣位置,然後就忙活著檢修,我和女幹部麵麵相對。她摸了摸暖氣片,寒暄道:“咱家樓頂,暖氣摸著是不太燙手,你在家也多穿點,別凍著了。”

我一愣,伸手不打笑臉人,回應:“是啊,在家穿得都挺厚,套個羽絨服就能出門,坐久了涼,還裹個被子。”

女幹部又說:“最近又降溫了,屋裏體感還是涼點。”

我“嗯嗯”地應著。

“咱小區都是集中供暖,也不存在燒的溫度不一樣,各家朝向啊、戶型啊都會影響著點。您家這個在風口還是頂樓,確實不容易保溫。”說罷,兩個師傅倒也利索,挨個屋子放水,像去年一般拿出測溫工具,大中午的,20度,達標。

看到了結果,女幹部先我一步滿意地點點頭:“那行,咱室溫也是達標的。後續您有什麽問題,可以直接聯係熱力公司,打之前的電話就行。”

話裏話外,意思就是讓我別總投訴了。我心裏像堵了一道牆,卡得很,但哪裏敢嘴上發牢騷,忙說:“好的、好的,麻煩您跑一趟了。”

前有老師傅,後有女幹部,這兩撥人都言之鑿鑿:18度就達標了,沒啥可檢修的。可是我人在家明明覺得還是有點涼啊。

5

我開始懷疑規則的合理性,這18度明明就不太暖和,為啥要用這個標準?懷著打工人的求索精神,我上網搜了一圈,來到了北京市人民政府網:按照國家標準《住宅設計規範》(GB50096-2011),普通住宅的臥室、起居室的室內采暖計算溫度不應低於18℃。

繼續翻找《住宅設計規範》,8.3.6條明確提到:設置采暖係統的普通住宅的室內采暖計算溫度,不應低於表中的規定。一看表呢,用房性質是:臥室、起居室()和衛生間,穩定是18℃。

行叭,這確實是官方規定,辦事的人沒瞎說。

但這合理嗎?我暗自繼續追問,就發現了類似的帖子:“真正的供熱質量標準是供暖設計的熱媒參數即供熱的供回水溫度,如:采用暖氣片的方式供熱的,暖氣片的進口溫度為80℃,回水溫度為60℃;采用地熱方式供熱的供水溫度為60℃,回水溫度為40℃。這是采暖設計規範規定的法規,是不容置疑的唯一的質量標準。”還有“國家發改委、建設部有關文件明確規定:2000年以後建造的公共建築和居住建築必須達到節約能源60%-65%,否則不予驗收,節約的成本已含在商品房價格中,購房者冬天取暖僅用35%-40%的熱能,卻花了100%以上的熱費。”

查到這一步,我腦中一陣眩暈——過於專業了,再深究下去,都是無盡的資料和對製定標準合理性的挑戰。我家的房子住宅設計規範是2011年的版本,都10年以上了,北京一年比一年創曆史新低的氣溫,18度可能存在不合理,但這個標準始終穩穩地卡在那,中間的彎彎繞繞,各種環節想要改革、優化和推動,哪是一個普通住戶能hold的啊?

轉過頭來,我也想過聯合小區住戶們一起維權,但是鄰居們各有各的想法、托辭,各種風涼話一說,誰都不想費這個勁,算了。

查了半天信息,竟如此的泄氣,這暖氣我現在修也不是,不修也不是,陷入了新一輪的兩難。我看“外力”也就能使到這個水平了,還是靠自體發熱吧。

我也對房子搞了一輪“保暖大改造”——維修人員來來回回說我們窗戶漏風,我專門弄了膠再堵一堵,抽出一個周末下午上膠,糊得難看不說,刺鼻的味道彌散全屋;又換了厚實的窗簾,晚上睡前就把窗簾都拉上,擋一擋風。

改造的最後一招棋,是換了大暖氣片。這房子過戶時還是第一手的小暖氣片,高度剛到膝蓋上麵一點,寬度沒有10管,表麵有些發黃,上下水口都有些水鏽,就像是一個豎著的白色長靴盒。挺寬敞的客廳,僅靠這小小的窄盒子取暖,任誰看了都想抱怨一句。再看看網上別家的裝修,牆上嶄新的大暖氣片,我心裏的嘀咕也就呼之欲出:興許就是舊的不好使呢,換新的總沒錯。

其實,搬家前我曾興致勃勃地去過建材市場采風,才得知暖氣片的種類材質顏色繁多,價錢倒是其次,整個安裝流程,先是上門量安裝尺寸,再是工廠下單,等裝修上門安裝調試,快則兩周,慢則一個月,一聽這麽麻煩,我就打了退堂鼓。現在想想,去年投訴、折騰費的工夫,也早夠我重新換個大暖氣片了。

恰好又是“雙11”,就緊著優惠買新暖氣片。周末,我抽空做案頭工作,翻手機,調研了哪個暖氣片品牌好,裝幾片合適,多高有用,裝哪個位置——這裏頭的花活兒也不比上一天班輕鬆——然後和家屬定下來了一款大牌子的暖氣片,尺寸按客服推薦的能安裝下的最高、最寬的下單。

我粗暴地認為,暖氣片應該是越大越好。一周後,新暖氣片順利上牆,看著比我還高,我這心裏一下鬆快不少。安裝師傅上門的時候,我嫻熟地取經:“師傅,客廳一般暖氣裝幾組能暖啊?”

師傅樂了:“那肯定越多越好啊。你要是裝一整牆,那肯定比現在熱。”說著,他還伸手比劃了下客廳四麵牆。

這回答讓我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出的什麽餿主意,我這家裏住人呢,又不是打《坦克大戰》,砌那一堆的暖氣牆。

這麽一通折騰下來,家屬覺得我有點反應過度,又拉著我去買了兩件厚實的家居服,但是穿上也沒開心多大會兒,腳丫子就冰涼。妥協到最後,打開了空調,暖風呼呼吹出來的時候,我竟有些想流淚:怎麽這麽點事兒都解決不了,我花了錢的啊,怎麽就沒人管管呢?

打工人的辛酸和不如意,在這件小事上展現得淋漓盡致,那些覺得“應該”的、最基礎的保障,也要付出很多努力才能獲得,找誰誰不管,問誰誰覺得麻煩。

回想修暖氣這事,就沒幾個靠譜的人,從規劃到安裝管道,執行供暖,采購暖氣片,沒誰願意站在居住者的角度想事情,都是完成自己的業績罷了。“踢皮球”就不說了,檢修這麽多次也沒個標準流程,憑著經驗看看,刮彩票一樣,期盼著能蒙上一個。

我每天加班到夜深,吹了一身的冷風,趕著末班地鐵回家,然後在家坐著坐著就感覺後背涼風吹拂,不由眉頭一皺,一聲歎息。

6

2023年,帝都一場雨,一夜入冬。不堪重負的打工人,身體亮起紅燈預警,我下了狠心辭職休養,轉換為個體戶。全天候在家後,每每從被窩鑽出來,看著太陽升高,感覺熱氣逐漸褪去,到中午了就手腳冰涼,無奈投入空調的懷抱。

過去兩年的維權經驗告訴我,外部的排查和流程是緩慢而滯後的,今年我得先做自我努力,保障體感舒適度:首先安排上熱水壺,水咕嚕咕嚕的時候,心上也有一絲暖意,沒那麽荒涼了;其次上電熱毯,保障睡前的峰值體驗,不能一直熱乎的話,某一刻被暖意包圍也行;最後是套上加倍厚實的家居服,雙腳套上絨毛更厚的加長保暖襪,整個人看起來腫了一大圈,嚴實得像是cosplay某種灰熊。

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我有些無可奈何。

從今年的供暖形勢來看,11月6日正式供暖,沒有進行試供暖,那麽問題和去年肯定也類似,別人可以出門上班,我的選項可不多。左思右想,看小區群裏的大家出主意,我逐步有了想法:今年我要轉換角色,適當放棄素質,扮演“瘋女人”角色,看看是否能“大力出奇跡”。

通知供暖後,家裏的暖氣片咕嚕咕嚕響了兩次,再無動靜,手不碰暖氣片,都能感受到一股寒氣在釋放,整個冰涼。

不能幹等了,我直接“奪命連環call”,一個小時撥一次,勢必讓熱力公司的接線客服聽到我聲音就知道我是哪戶的,隻要暖氣稍微不熱我就報修,客服不煩我就不煩,今年必要耗下去。我知道,熱力公司主要話術就是拖、等待。我基本早上打電話,下午就能來人,但暖氣熱不熱,要等到晚上才能驗證。一天就隻有一次測試機會,要加速,就隻有催。

今年繼續疊加投訴,這是最快的路徑,我特地再換了個理由:小區沒有按規定時間供暖,督促盡快解決。

朋友擁有多次投訴經驗,她告訴我,“12345”回訪的時候,反饋問題沒有被解決,會影響社區工作人員的績效(大概占比40%)——這是老打工人的命門了,所以當麵溝通的時候,我得強調自己的不滿意度,提高他們的重視度。

當天,我就收到了線上反饋以及上門檢修。結果年年都出幺蛾子——隔壁裝修,把暖氣閥門給關了,我心裏真是一千個不爽,之前天天忍受裝修的電鑽聲,臨了還被人斷了暖氣。但我也無法衝到隔壁打殺,師傅去打開了豎井的暖氣閥門,再是進戶放放氣,等等看。

11月7日,一早睜眼我就去摸暖氣片,果不其然,不熱,繼續電話催。我開始放棄素質嘶吼:“我沒有那個耐心這麽等!已經檢修過一次,你想辦法盡快解決!”電話那頭,停頓了幾秒,答:“知道了。”

中午來人了,社區幹部加師傅,又是一次來仨,倒不是去年的麵孔。我也不是去年的包子了,裝也要裝出個理直氣壯,打算告禦狀。

領導戴著眼鏡,穿著深色廳局裝,進門背著手感歎了下:“頂層確實涼一些。”

我見縫插針:“可不呢?這都報修好幾次了,早上醒來暖氣片總是涼的,您說這多鬧心啊。”

領導沒搭話,望著窗外說:“這樓頂視野是好啊,真高。”

這領導可真是視察工作,不怎麽體恤民情啊。

這次的檢修師傅明顯專業多了,兩人屋裏屋外配合檢查,從用戶視角給了我新的維修知識:“從豎井檢查,管道如果是熱的,證明這個環節沒毛病,就該來到室內檢查。室內如果不熱,大概率就是氣體占據空間,水循環不起來,加上過濾網堵塞。”

我心想,有點東西啊,隨即附和著:“還是您專業,幫忙看看我這怎麽弄?天天在家穿得跟熊一樣,還凍得不行。”

師傅耐心解釋:“今年提前正式供暖,沒有試供暖的過程,有問題就隻能現在來入戶解決,每年供暖問題依舊會存在,並不是通知一下,供暖就都沒問題。”

放氣一次後,我手摸上去,左右兩片暖氣有溫差,內心竊喜,可算是熱乎了。但並沒有放鬆警惕,趁著領導在,繼續詢問:“師傅,這之後要不熱了,我能做什麽嘛?”

師傅邊收拾工具包,邊答:“繼續報修,自己也能放氣。晚點,我們可以帶工具過來把水放一次,讓整個暖氣盡快循環起來。”

“哦哦,那這挺好的,謝謝師傅哈。”我心滿意足地送客,才發現領導早先一步撤了。

我蹲在家,隔一會兒就摸摸暖氣片,生怕這好不容易得到的熱乎勁兒撐不過第二天。下午,盼著師傅帶工具來放水,結果一個人影兒都沒。睡前,毫不意外,暖氣又涼了,我的心也跟著涼哇哇。

7

又過一天,我繼續“瘋女人”連環call。早上檢修的師傅就到了,本年度的第三次放氣,外加一個年輕幹部。

我有些不悅:“為啥我家都放三次氣了,暖氣都不熱?”

小幹部胖胖的,人很憨厚,雙手一撮,答:“頂層存在這個問題,別人家一排氣,管道裏的空氣逐步就升上來,堵到頂層,一般這個操作要多重複幾次,才能逐漸熱起來。”

這個解釋我倒是很認可,小幹部再次補充:“這種大的暖氣片不如小的好,循環水管太細,熱水等循環完一整個大暖氣片,就已經不太熱了,不如那種小小的舊暖氣片。要想有用,就得裏外的循環水管都換。”小幹部說著,順勢用他的小胖手摸了摸我去年剛換的大暖氣片。

真是一股子挫敗,折騰半天,又被人坑了——買的時候說大的好,裝的時候說越多越好,供暖的時候又說沒用,冤大頭也沒我冤啊。

我又問:“那細的循環水管要怎麽更換呢?換粗點的水管循環就能好很多吧?”

小幹部麵露難色:“這個管道粗細都是規定尺寸,不僅您家裏的要換,連接到豎井的都要換了才有用。”言下之意,沒轍,自己換不了。

但我仍舊不甘心,追問道:“昨天維修的師傅說再上門抽水,讓熱循環更快,也沒來人呢。”

“您家這個情況,抽一次水確實熱得更快,但水循環起來後,很快散熱,水涼了,暖氣片還是一樣的溫。”小幹部回答。

得,圖個心理安慰,別整了。

最後,小幹部很貼心地說:“我家也是頂層,就是不太暖和,下次買房子可以考慮避開頂層。”

我尷尬一笑,回應道:“我爭取還有下一次買房子的機會。”

下午,昨日的“勘察大領導”帶著師傅又來做回訪,聽到“暖氣已經熱了”的反饋,表示很欣慰。

我再次追問:“有其他我可以自查判斷的方式嗎?每天報修也很費勁啊。”

帶頭的維修師傅胸有成竹:“除了住戶主動報修,工作人員也會加強巡查,做外部管道的排查等基礎保障。”

謔,這聽著舒心啊,之前可沒這待遇。

 

但是事實很快打臉,上次失信的承諾,這次也同樣。第二天醒來,暖氣再次冰涼,所謂的巡查,隻在領導麵前的幌子。我再次吹響號角,電話剛一接通,上來就質問:“我暖氣都報修一周了,每天醒來就涼,是不是我必須投訴才有人管?!”

對麵接線員貌似被這陣仗嚇到了,急迫解釋:“您先別急啊,別投訴,我們也是安排師傅上門。要不這樣,我把領導電話給您,您直接找領導。”

這個展開,我並沒有料到:“行吧,我找領導。”

拿到領導電話,我感覺自己仿佛有了某些額外的權利。領導倒也耐煩:“能理解您的不便。咱這個老小區,也沒有預算安裝和改造那個自動放氣的裝置。一到供暖就隻能人工解決,我們也難辦,希望您也理解。我這邊隻能常安排師傅來保障,經常檢修能好一些。您家的情況,我安排專門的師傅來跟進,每天上午、下午去主動排查一次。”

聽到這承諾,我先是氣消了一半,但想著之前“勘察大領導”的空頭支票,又追問:“師傅什麽時候來?”

電話那頭的領導說:“我這就安排下去。”

五分鍾後,來了個已經見過兩次的幹瘦師傅,放氣、等待,老一套,像極了消極怠工的打工人,一臉不情願。到下午,換了個師傅上門,是之前麵相和善的那個大爺,我一開門,他先問:“又不熱啦?”

哪承想,這次不熱的謎底終於揭曉——老式暖氣的出水口被擰得過緊,出水量小,導致水循環量小,暖氣不夠熱,排查了三年多,竟然根本沒人留意到!擰開一個螺絲帽排查的事,咋就這麽費勁呢?

我心裏那個氣啊,之前這麽多人都是在幹啥,跟我這表演呢?!那一刻,社會新聞裏什麽“群眾有求不應,領導一呼百應”的宣傳語,狠狠地甩在了我臉上。人生如戲,全靠演技,我可算領略了,這還是給安排的群演,糊弄我一個外行人,交差了事。我腦子裏一堆的火氣,在那一刻直竄天靈蓋,身上可真是一點都不冷了。

下午,幹瘦師傅又來敲門,告知我:今兒來檢查過兩次,沒啥問題。

我心想:可不沒問題麽,別的師傅幫我解決了。

 

尾聲

在供暖後的兩周,我的第三年暖氣維權算是宣告落幕。之後定期排查的師傅又來了幾天,我家裏的溫度從最初的18度,逐步攀升至22度,最後基本穩定在22度上下,比去年整整提升了3度。我終於可以放心地換下“熊裝”,輕裝在家,熱乎乎地過冬。

回顧這三年,看起來不夠值得——花費了這麽大精力,隻獲得了一個本該有的基礎保障:正常供暖,且是我提前交過供暖費的服務。我到底在努力些什麽?

現在我知道了,人必須得自己去建立秩序感,才能獲得寧靜,我借由精熟暖氣的排查流程來獲得了確定性和把控感,不做蒙在鼓裏的小醜。明天,明天的明天,我還是每天都會拿出1分鍾,來審視暖氣是否夠熱,保障這份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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螺旋槳裏的人皮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01/17/2024 postreply 18:1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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