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7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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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53歲早餐店店主,炸油條蒸饅頭12年,26萬人在抖音看我寫散文

 自PAI 自PAI 2024-01-10 22:32 Posted on 北京
 

這是《自拍》第422個口述故事

“早餐界最會寫作的,寫作界饅頭蒸得最好的。”

像@江南好 這樣的博主,在抖音是特別的存在。他的視頻樸素到極致,通常都是十幾秒蒸饅頭或炸油條的畫麵,但文案卻是動輒千字的小散文。

對讀者來說,這是個相當神奇的組合搭配。他們難以想象,為什麽那雙蒸饅頭、炸油條、打豆漿的手,可以把庸碌日常寫得如此生動,讓人反複回味,甚至想做閱讀理解。

可他並不是什麽世外高人或者掃地僧。正相反,這個53歲的湖北男人,大半輩子顛沛流離,嚐遍人間心酸,曆經大悲大痛,隻不過把人生百態揉進熱愛的文字裏,安放於本無人在意的網絡一隅。

他的故事,或許能解答為什麽一個早餐店主寫的東西會被26萬人喜歡,也能在某種程度上呈現,一個有所熱愛、有所堅持的小人物,如何隨時代命運沉浮,又在今日尋到精神家園。

以下是他的講述。

熱愛寫作的農村少年

我叫王連生,今年53歲,出生在湖北鄂州。關於我名字的由來,據父親講,是因為我出生的時候,家鄉正在遭遇一場自然災害,連續三年發大水,故名“連生”。而據鄰居說,我父親老來得子,覺得我帶來了好運,希望再生一個男孩,於是給我取名“連生”。

不管出於哪個版本,這個名字注定打上了時代的烙印,又在幾十年的命運洪流中,泯然眾人。現在,我被更多人知道的另一個名字,是“江南好”。這是我當年注冊荊楚網賬號時的筆名,原本想取名為“憶江南”,因為被人搶注了,於是依據白居易的詩,取名為“江南好”。後來,這也成為我的抖音賬號名。

我是母親將高粱餜嚼碎了一口一口喂大的,所以我從小就很瘦很瘦,就像一顆豆芽菜似的。用母親的話說,我又像一根火鉗,瘦得全身隻見骨頭不見肉。所以我自小自卑,不愛說話,見人就靦腆,是那種半天磨不出一個屁來的孩子。

可是,我很會寫,也愛看書。記得十來歲的時候,我隨父親去走親戚,返程時路過供銷社,父親問我想吃什麽,我說,什麽好吃的也不想要,隻想要一本書。他不解,但還是給我買了人生第一本書,依稀記得是一本古代波斯故事集,我看了一遍又一遍。

從小學到高中,我的語文成績一直穩居班級榜首,每一屆語文老師,都會將我的作文當作範文拿到講台上宣讀。初中時的一位語文老師,尤其嗬護我,我的漢語拚音、語法基礎,全部源自於他。

我在抖音寫作,經常有家長給我留言,問怎樣才能提高孩子的作文水平。真是慚愧,我隻是一個靠賣早點勉強維持生計的孔乙己,但我還是分享了自己當年學習知識、運用文字的笨拙方法。

我在抖音分享自己曾經的學習經曆,很多網友也在評論中交流起提高寫作水平的方法。

念初中時,我把成語詞典裏四個字以上的成語全部摘抄下來,給每個成語造一個句子,這個辦法很管用,四十年過去了,這些成語長進我的肌肉,融入我的血液,成為身體的一部分,再也沒有忘記過。平時讀到生字、生詞或好的句子,我會想方設法把它們運用到寫作中去,用的次數多了,便會逐漸掌握它們的準確含義。

高中時,我讀魯迅、韓少功、餘華,也看《文藝批評》《中學生》《婚姻與家庭》,冥冥之中我覺得,將來自己是要做文字工作的。而父母的溺愛、鄉鄰的嗬護、老師的器重,使我一度以為一定是上天眷顧我,才讓我如此與眾不同。

直至今日,我依然經常用文字回憶家鄉、父母親和我的少年時期,這是流過我家老屋旁的小河。

然而,18歲那年,一切都破碎了。

1988年,告別校園回到農村的我,心態和路遙筆下的高加林很像,想趕緊擺脫農村,找到一份夢寐以求的文字工作。然而,我遠沒有他那麽幸運,也沒有任何社會關係。

回到農村最初的日子裏,我曾希望運用自己所學的知識,改變家鄉麵貌。為此,我不顧父親的反對,偷偷到武漢去學習“快速養豬法”,又到楊葉(鎮名,位於湖北省鄂州市鄂城區)去學習養殖褐雲瑪瑙螺,結果全被父親不幸言中,“都是花裏胡哨的騙局”。

在鄉下,農忙之餘,村裏人喜歡聚在一起打牌,我就在家聽廣播。有一次,我無意中聽到湖北人民廣播電台一檔猜燈謎的節目,五條字謎,我一一攻克,將答案寄給了電台。一星期後,謎底公布,全省隻有五六人猜中,其中就有我。此後一發不可收拾,我一連猜中數十期。後來,我還在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一檔猜謎節目中過獎,時隔半年收到獎品,是一本包裹在牛皮紙裏的正音辭典,一直珍藏至今。

上世紀90年代初,我因猜謎得到的獎品,一本包裹在牛皮紙裏的辭典。

為了看書,我經常騎著自行車,從鄉下一直騎到八十公裏外的城裏去。進了城,第一件事,便是繞道去新華書店。後來,我甚至還在城裏的圖書館辦了一張借書證,一待就是一整天,天黑了才想起回家。有一次返程時天太暗,連人帶車摔進了路邊的大坑裏。

離開校園,不用寫作文了,我依然執著於寫作,給雜誌投稿。19歲那年,我的處女作發表在由共青團廣東省委主辦的《黃金時代》雜誌上。稿費和樣刊從千裏之外的廣州寄到村裏,因為是筆名,我必須拿著稿費單,去找村裏的會計蓋章證明,才去郵局將這筆30元的稿費取出來。我當即用這筆稿費,訂了一份《參考消息》報。

後來,我以同樣的筆名在廣州《晨報》上也發表過一篇文章,這次的稿費是50元。當時我用這筆稿費和我的女朋友,也就是現在的妻子聚餐,以慶祝我的生日。

1993年,文章被采用後我收到《晨報》寄來的樣報。

此後近二十年,我一直顛沛流離,不得不背叛了自己熱愛的文字。

賣饅頭油條的“孔乙己”

我的口頭表達能力與書麵表達能力,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這種極其相悖的性格特點延續了一輩子,我覺得,這也正是我始終掙紮在社會最底層,嚐遍了人間辛酸的根本症結所在。

 

22歲,我不甘心一輩子待在農村,決定南下廣東打工。我進入佛山一家鞋底廠工作,每天幹18個小時,手上磨起了密密的血泡,和夏衍筆下的包身工一樣,被老板斥之為“豬玀”。因為帶頭反抗老板,又不會說話、不善交際,我被處處刁難,8個月後終於受不了離開了那裏。

1992年,在佛山打工時的我。

我去了廣州,投奔家住北京南路的一位本地筆友,偶爾借住在他家。經他介紹,我又認識了一位湖南籍筆友,對方告訴我,廣州《晨報》正在招記者,需要試稿,我興奮地提交了稿件。後來,稿件被采用了,而應聘記者一事,則無果而終。不久,在人才市場,我又遇到一家正在籌備中的報紙,該報以招聘編輯記者為誘餌,將我錄用後,我才發現,我們的工作實為給另一家報紙拉廣告。這種工作必須能說會道,善交際,這恰恰是我的致命短板,於是又一次逃離。

1993年,在廣州時候的我。

離開廣州後,我又回到了湖北,也重新回到了原點。

那時,我已與妻子相戀。我們是在工廠認識的,我給她看我發表的文章,裏麵寫道:“如果愛他,就給他織一件毛衣吧,把你的柔情一絲一縷織進這愛情的信物。”幾天之後,她便送給我一條親手編織的鑰匙鏈。後來, 她返回湖北,接著,千裏奔赴到廣州與我會合,又不顧一切隨我回到家鄉,和我相濡以沫三十年至今。

她是我抖音裏最重要的主角,我經常在字裏行間偷偷調侃她是“錯賬大王”,埋怨她“嘮叨”,形容我們的關係是“你要我往東,我偏要往西”,同時,也毫不保留地將對她的感激、欣賞和愛護,一樁一件地寫在我們打豆漿、賣早點的日常裏,我想很多人都能看出來。

我寫的許多小故事,都和妻子的日常有關。

我們是2011年開始賣早點的,在當時古城旁一條農民擺攤賣菜的老街。一開始,我從鄉下挑雞蛋去城裏賣,生意不錯,就咬牙在那條小街上租下一間門麵賣蛋。那時,旁邊是一家賣魚的,女主人不止一次勸我妻子,既然從小在鄂西北長大,會做饅頭,為什麽不以此為業呢?“看看這條街上的饅頭店,生意多好啊。”

經不住她的再三遊說,我們真的改行了。妻子說,不用學習市麵上的做法,就按娘家的家常做法,采用老麵加堿,不用任何現代添加劑。我們心想,現在的人追求原生態、健康無害,我們的饅頭一定會火爆。

堅持傳統工藝的同時,我還開發出一種裂口饅頭,水汽被釋放出去,麵質暄軟不粘牙,市裏的工廠都來找我訂饅頭,一次就是三四千個。有那麽幾年,似乎命運格外眷顧我,生意看起來紅紅火火。那時,我們每鍋可以蒸二十七層,要搭三層凳子,才能將最頂端的蒸籠取下來。我們一邊當街表演高空取饃的雜技,一邊吆喝著叫賣。

這是我開發的那種裂口饅頭,是我抖音視頻裏最常出現的東西。

我們的生活似乎逐漸安穩下來,忙碌之餘,我又開始寫作了。我重拾筆墨,陸續寫了十來篇文字,發表於一家本地報紙上。那時,我已將筆名改為“江南好”。

然而,時代大踏步向前。後來,蒸爐不許擺在店門外,街上的攤販也被驅趕和遣散,這條街終於一年一年地蕭條下來。生意日漸慘淡,我們不斷地增加一些品種,又不斷地淘汰一些品種,做包子,做花卷,做烤饃,做炕餅,做米粑,做麻花,做油條,做豆腐腦,做各種自創的點心,最後,隻留下三樣仍在苦苦堅持,那便是饅頭、油條和豆腐腦。這三樣,恰恰是最辛苦、利潤最薄、別人最不願意幹的品種。

我炸的油條,也經常在視頻裏出現。

直到今天,我們仍然堅持,油條絕不放明礬,豆腐腦、豆漿絕不用任何添加劑,饅頭絕不放什麽甜味劑、增筋劑、發泡劑之類。做饅頭,因為傳統工藝靠天然生物發酵,過程很慢,周期很長,我們是起得最早的,出鍋卻是最晚的。

因為對我抖音文字的欣賞,又或許是對我這個人的信任,有很多外地的朋友特意在我這裏郵購饅頭和油條,一買就是一箱好幾十個。

但在過去的很多年裏,我們的做法不被顧客理解,覺得我們的饅頭不如別家漂亮,全是開囗的“破饃”。我們每天和顧客磨破嘴皮子,解釋多了還被嘲諷“王婆賣瓜,自賣自誇”。也是因此,後來在抖音寫故事,我經常把自己比作魯迅先生筆下的孔乙己,因為我隻是一個在街角賣油條的市井販夫,卻始終脫不下那件長衫,迂腐又固執。

所幸,我還有一支筆,可以向這個世界傳達我的心聲。更幸運的是,我在網絡世界遇到了一群熱情善良的人,發生了許多離奇、浪漫又溫暖的故事。

會寫散文的早餐店主

我是2018年開始接觸抖音的,在那之前,家庭發生了一場重大變故,我和妻子一時間感覺生活失去著落,關了店麵一個多月沒做生意。為了讓我轉移注意力,親戚給我介紹了抖音,可拍視頻不是我的強項,我就嚐試在抖音上寫作。

 

一開始,文案限製50個字,後來慢慢增加到500字,再後來可以寫1000字了。一輩子不善言辭的我,開始把我所親曆的人間冷暖全部寫進文字裏,希望在勞累之餘,通過這個渠道,把現實生活中無法言說的心裏話講出來。

 

十幾年來,我生活中接觸的隻有饅頭、油條和豆腐腦,寫的東西當然也是從這些東西出發。但我並不是為了推銷我的饅頭,也不是為了推銷自己,通過我單薄的文字,我想表達的是,在這個時代,一個普通人逆風而行的孤獨與艱難,也借此寬慰和鼓勵那些和我一樣“固執”的朋友。

我被點讚最多的一篇抖音,講的是一個難纏的顧客買饅頭的故事。

我寫東西沒有固定的時間,更不能像作家一樣有大把的時間坐在書房裏冥思苦想。我一邊和著油條麵、磨著豆漿或者切著饅頭坯子,一邊構思,然後對老婆謊稱去上衛生間,躲在廁所裏奮筆疾書。

我寫來來往往的客人,寫磨豆蒸饃的日常,“十餘年來,我們的早晨,都是從伸手不見五指的午夜開始的,磨漿機的轟鳴聲,刺破了城市的夜空。所有的生靈都睡著了,隻有黃燦燦的豆子在磨漿機裏跳躍。”

有時候也寫家鄉那條彎彎曲曲的小河,寫過去的故事——“為了謀生糊口,我一度背叛了自己熾愛的文字,將寫字的筆化作掘田的鋤頭,化作撥弄油條的筷子,為三簞食苦耕歲月,為三鬥米低眉折腰。”

後來,很多人因為抖音關注我,我也寫那些遠道而來的朋友,寫素昧平生的情誼——“當我走下高高的蜘蛛網,在這朔風凜冽、白霜遍地的人間與一位善良又可愛的網友不期而遇的時候,汨汨的暖流裹挾著慚愧又忐忑的情緒便久久縈繞在心間。”

四年來,我因為寫作,意外收獲了許多和我頻率相同、共鳴共振的朋友,有學生,也有大學老師,有遠在異鄉的打工族,也有漂泊海外的遊子。我把那些年紀比我小的網友,都稱作“小朋友”。我想,他們關注和喜歡我,或許正是因為大家都有一份逝去的情懷,一份寶貴的真誠。

看到有網友從我的文字中得到安定,我覺得很開心。

我向來不主張大家來尋訪我的店,從來沒有在抖音發過定位,也不曾公開店址及任何聯係方式,但還是有小朋友輾轉尋來照顧我的生意。有時候,他們還會偷偷給我“投喂”,有親手做的剁椒醬和黃豆醬,有嶄新的刮胡刀,還有幫我打印的免費贈送豆渣的告示。

一位來自紅安的網友,來我的店裏吃早點,偷偷留下神秘禮物。

還有很多天南地北的小朋友,遠程支持我,讓我給他們寄饅頭油條,故意給我多付款。有一位湖南的小朋友,每次收到饅頭和油條,很誇張地告訴我不等加熱就迫不及待地吃上了,還說要給我五星好評。還有一位黃梅的小朋友,曾經我給她寄油條的包裹被偷,她卻反過來寬慰我,後來又讓我再給她寄去一批饃和油條,還給我整整多付了三十塊錢。我好話說了一籮筐,想把錢退給她,她就是不收。

於是,我就把這筆情義賬記在一個本子上,幾年來,這本記事簿上記下的,都是如她這般讓我寄饃和油條,卻多付了錢的小傻瓜們,來自天南地北,從幾塊、幾十塊到幾百塊不等。現實生活中,我見慣了各種錙銖必較,可網絡世界這一樁樁、一幕幕,讓我感動不已。

我的粉絲裏,有一位比我年長十六歲的漢川大姐,她被眾多網友戲稱為“寵弟狂魔”。她通過抖音關注到我,看完我所有的文字後,第一次給我來信,第一句便是: “弟,我想郵購一些饅頭。”我們成了忘年交,每次我給她寄饃和油條,她一定要多付款,為此和我鬥智鬥勇,見我堅持不收,就強行給我充進話費裏。

有一次,她在視頻裏發現我的雙手幹燥龜裂,幾天之後,我就收到三個快遞包裹,全是她寄來的蛤蜊油、防裂膏和護膚露。中秋節快到了,她在直播間裏蹲守了一夜,隻為搶到一款限量版月餅寄給我。

兩年來,她一直有一個執著的心願,希望有朝一日看到我出的“書”。為此,有一天,已經七十高齡的大姐,拖著罹患風濕的雙腿,繞著漢川城跑了整整一圈,走訪了所有她認為與出“書”有關的部門,向他們谘詢出“書”事宜。後來,她又向年輕人學習電腦,把我四年來所有的抖音文案全部收錄歸檔,並打印集結成冊,當作一本“書”寄給了我。

漢川大姐親手把我所有抖音文案打印集結成冊,自己為我製作了一本“書”。

承蒙大家的支持和喜愛,現在我的抖音有26萬粉絲,時常有人說我文筆好,寫得很生動形象,炸油條賣饅頭屈才了。我誠惶誠恐,心懷感恩。

一開始,網友的留言都是誇獎,後來也慢慢開始分享他們的日常和生活了。

我不會開櫥窗或者直播帶貨,也不想做網紅。但是,感謝抖音給我這一片精神園地,讓一個不會說話的啞巴終於開口說話,讓卑微的草芥擁有了一個綻放生命的舞台。這個舞台很大,大到可以容納不同的聲音,讓貧窮者不再羞慚,讓失敗者不再氣餒,讓良善者不再流淚。在這片廣闊的舞台裏,感謝所有的遇見。

*本文由王連生口述整理而成,文中照片除特殊注明外均由本人授權提供。

*未經授權禁止轉載。  

王連生 | 口述

橙  子 | 撰文

貓  基 | 編輯

-THE  END-

這是我們講述的第422個口述故事

歡迎打開抖音,關注“江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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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打開了你的隱私之盒

 小晝 極晝工作室 2024-01-09 20:40 Posted on 北京

 

 

文 | 李曉芳

編輯 王一然

 

信號

當網絡對麵那個人突然打出他的真實姓名,王磊說,自己的大腦不自覺地空白了一秒,然後就是憤怒,“哪個不知分寸的在網上喊我真名?”

他迅速過了一遍自己的朋友名單,包括一個已經一年多沒聯係的前同事,最終確認,對麵的是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他反應過來,“我被開盒了。”

2023年11月17日,B站通報了一起涉及40多人,且主要活動人員是兩名未成年人的“人肉開盒”案例,許多人第一次知道了這個網絡黑話。這實際是人肉搜索加網絡暴力的代名詞,通常發生在爭吵和衝突之後,但有時候,開盒也可能僅僅是為了“找樂子”。一位遊戲主播就曾聽施暴者說,“你們玩遊戲是為了消磨時間,我們這個是一樣的,你懂吧。”

王磊和那位陌生人也沒有多大矛盾。兩人同在一個攝影群,一天,那位陌生人發了攝影器材鏈接截圖,王磊跟了兩句話,大意說攝影真耗錢。五分鍾後,陌生人在群裏扔出了他的真實姓名。王磊不明白自己怎麽得罪人了,隻能警告,“別在網上隨便暴露別人信息。”對方回複,“名字而已,沒啥的,僅供娛樂。”

第二天,王磊氣不過,找機會在群裏擠兌了兩句。對方暴怒,又扔出了王磊的手機號,汙蔑稱這是一個性工作者的聯係方式。

許多人都記得自己信息被拋出來的那個瞬間,通常先是一個名字,這個信息很微妙,它不會造成多大實質性的傷害,卻又能成為一個明確的入侵線下生活的信號。“感覺線上和線下的那麵牆被打破了,”22歲的小譚說,“特別害怕,特別無助。”

 

粉絲發給小譚被開盒的信息截圖。講述者供圖

半年前,小譚在外地旅遊,一個自稱是粉絲的人加她微信,說她被人開盒了,有人在傳播她的身份證照片,公布了她的一連串個人隱私信息,包括她的姓名、手機號碼、微博ID、快遞地址、學籍信息。

小譚當時是一名虛擬主播,頂著可愛的二次元形象進行直播活動。她很喜歡這個身份,“我的網絡活動就是在虛擬形象上開展的,跟皮下我這個真實的人毫無關聯。”電腦一關,所有網絡上的交流就停在那裏。但這似乎反而更容易激起一些人的好奇心,小譚說,虛擬主播是被開盒的重災區。

她曾經看過,網友挖出各個虛擬主播的真人照片,拚圖放在貼吧上,肆意點評、打分。“他們喜歡挖虛擬主播皮下的人,有時候還會當成一種炫耀的方式,比如會很驕傲自己知道這個主播的信息,而其他人都不知道。”

小譚的照片被PS成各種恐怖的鬼圖,她的一位朋友手機泄露,連著收到好幾波瘋狂的短信轟炸騷擾。但最讓小譚擔心的是,網絡上的一切會影響到她的現實生活。

收到粉絲微信當天,她立即結束了旅行並報警,“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收到這條信息了,我的家人、朋友不知道我在網上有另外一個虛擬形象,我很害怕這個事情會進一步擴散。”

人肉開盒被一些人稱為“盒武器”,它被當成一種網絡武器,輕易地就能挑起人的恐懼感。24歲的胡遠在遊戲群裏和一個陌生人吵了兩句,當晚,那個人加了他QQ,“他說了我的名字,然後是手機。”他收到一大堆騷擾短信,事情過去一年,他至今開著陌生短信、來電攔截功能。而最終促使胡遠報警的是,“他說他還能查到我的更多信息,要開我家人的盒。”

 

信息生意

王磊把自己在攝影群的經曆發上貼吧,那是個反對人肉開盒的貼吧,但其中大部分帖子的主題是:哪位大佬能幫我開盒?或者是,我被威脅了,要不要反開?

從事過遊戲風控工作的吳成對這類現象見怪不怪,他過去主要負責“防控遊戲領域內的黑灰產行為風險”,比如一些黑產組織會直接對遊戲廠商進行黑客攻擊,或是竊取遊戲內核心玩家的信息,向他們發送定向的營銷類內容。

他在許多帶有對抗性質的多人在線遊戲裏,見過太多一言不合,就“開人全家”的案例。吳成解釋,這類遊戲經常會產生公會與公會之間的罵戰,遊戲裏有限製,罵得過火可能會被封號。玩家就跳出遊戲規則之外,不罵髒話,而是查對方的真實信息,查漏洞,那就得開盒,“有人被開出是公職,對方就能直接說你等著,我給你單位寫舉報信。”

有需求的地方就有生意。吳成說,遊戲公會群裏長年埋伏著做開盒生意的人,“這些組織經常在起爭端後就跑過來說,我可以提供開盒服務。他們甚至是兩邊生意都接的。”這是一條完整的產業鏈。

在一款境外社交軟件上,可以搜索到大量從事人肉開盒的黑產組織,每一份信息都明碼標價:300元能查到一個手機號,400元能提供個人征信記錄,1000元能奉上一份開房記錄。

而鏈條存在的基礎很簡單,因為有太多的信息數據泄露了。

青藤雲安全吳鉤實驗室負責人盧聖龍提到一個名為“社工庫”的概念,其中社工指的是社會工程,在網絡安全攻防當中,這是一種常見的獲取信息的方式。“每個人隻要上網,就會留下各種各樣的信息,包括手機號、微信號、貼吧、微博等等,而互聯網又有各種各樣的用戶數據泄露,黑客們把這些信息收集整理到一個又一個數據庫裏,這些就被稱作社工庫。”

舉一個簡單的例子,2019年,多家媒體報道過微博的一起數據泄露事件,有暗網用戶發布一則“5.38億微博用戶綁定手機號數據,其中1.72億有賬號基本信息”的交易通知,售價1388美元。如果一個微博賬號是在2019年之前注冊,綁定手機,那社工庫裏就很有可能查得到這個賬號,以及背後綁定的手機、郵箱等信息。

同理,據媒體報道,QQ、外賣平台、電商網站,乃至公司人力資源部門都曾遭遇過信息泄露,因此,你的號碼、外賣地址、快遞信息、學籍,都能在一個又一個社工庫上被查到。

 

某境外社交軟件上,黑產組織發的信息開盒價目表。李曉芳 攝

盧聖龍有10年網絡安全工作經驗,他指出,一個普通人不需要具備多純熟的黑客技術,“你隻要找到提供這種搜索服務的社工庫平台,輸入一個手機號或QQ號,它就可以自動檢索出姓名、地址一類的信息。互聯網痕跡之間又有非常大的關聯,比如我拿你的手機號搜索,又能查到你綁定的微博、郵箱。”

“所以人肉搜索對普通人來說其實沒有難度,唯一的門檻在於你想不想做這件事。”盧聖龍總結。

這讓人人都有被開盒的風險。在南方讀大學的女孩小D曾經在某直播平台上認識了一位主播,希望對方能當個遊戲陪玩或代練。主播在她麵前也展示出了“貼心大哥哥”的形象,每天主動問候關心,積極回應小D的每一句消息。但很快,小D從其他粉絲處得知,她是被特意篩選出來的。

主播利用一個小程序軟件能精準查詢高消費的用戶,隻需要平台ID,就可以查到她在直播平台上的每筆消費記錄,甚至可以精準到哪一天,在哪個平台,為哪位主播花了多少錢。從一開始,小D的信息就已經像是打開一個包裝盒一樣,暴露無遺。

但你很難通過換手機號,注冊新賬號去杜絕類似的事情,因為產業鏈更新數據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反詐博主川烈曾經在視頻裏分享過自己的被開盒經曆,2022年5月,他收到陌生人發來的郵件,附上了他的姓名、身份證號、住址,還有他的身份證照片。然而當時他剛剛重新辦理了身份證,他本人甚至都還沒拿到身份證。

互聯網上很難有真正的隱私。盧聖龍說,數據泄露的途徑太多了,“比較常見的,一部分來自於黑客攻擊,另一部分就是企業內部的內鬼泄露。”

深圳市網絡與信息安全行業協會盤點2023年的數據泄露事件,就提到在雙十一之前,超百億條中國電商訂單數據在暗網出售,數據中包含了用戶的真實姓名、訂單號、商品名稱、手機號、地址等隱私信息。

2022年,成都市紀委監委通報“十大領域”典型案例,其中有一起派出所的一名一級警員,非法查詢車輛登記、戶籍等公民個人信息出售給他人,獲取違法所得55萬元。

境外社交軟件上的人肉開盒組織群裏,時常會發布“英雄招募令”,稱“為升級客戶查詢體驗,尋以下渠道人員”,而快遞、銀行、公安係統工作人員是他們最青睞的查詢人員。

 

成為“盒”的一部分

虛擬主播小譚收到粉絲發來的信息後,立即就去了旅行地的派出所報警,“當時他們跟我說這觸犯了刑法,但建議我回戶籍所在地報案。”回到老家,小譚再次報案,“老家那邊的民警跟我說,現在個人隱私信息泄露得太容易了,這件事情根本談不上一個案子。”

小譚試圖說明,對方是通過非法手段獲取了自己的信息,“我想強調這個嚴重性。”然而民警還是露出了無能為力的表情,“他們說這種情況隻能我自己多加小心,甚至跟我說,我可以去查發布信息的人,到他的戶籍所在地去立案。”

“可是這是不現實的,”小譚的語氣很挫敗,“他們用的賬號可能在外網,據我所知開盒也是形成了產業鏈,給錢就能開一個人的所有信息,我根本不知道源頭在哪裏。”

2023年9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聯合發布《關於依法懲治網絡暴力違法犯罪的指導意見》,其中提及,組織人肉搜索,違法收集並發布公民個人信息,情節嚴重,符合刑法第二百五十三條之一規定的,以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定罪處罰。

然而在具體執行上,根據司法解釋,情節嚴重的認定標準是,違法所得五千元以上,或非法獲取、出售、提供公民個人信息五千條以上。情節特別嚴重的認定標準之一是造成被害人死亡、重傷等。因此,人肉開盒行為實際上很難被認定觸發刑事法律責任。

24歲的胡遠也去了派出所報警,但結果是“證據不足,無法立案。”胡遠說自己其實有心理準備,“這個事情太小了,他確實也沒有對我造成實質性的傷害。”

他嚐試在網上谘詢律師,但律師告訴他,起訴費用5000元起,且訴訟過程很漫長,還需要先拿到對方的實名信息才能立案,取證過程艱難,“最後可能還沒辦法得到賠償或者道歉。”胡遠覺得自己耗不起這個時間和精力。

 

27歲的小孔或許是報案受害者中的一個例外。他是某款大型手遊的玩家,從2021年開始,有人針對遊戲玩家、主播、二創作者等進行大規模的人肉開盒,“我知道的差不多就有300多人。”小孔也曾經報警,警方給他的回複和其他人是一樣的,“他們說知道情況了,但這個事情他們也沒辦法處理。”

轉折出現在2022年初,小孔回憶,一位擁有百萬粉絲的up主決定帶頭提起訴訟,“他被開盒之後一直是很主動反抗的,邀請其他受害者一起保存證據、起訴。”這位up主和遊戲攻略組成員還起訴平台,拿到了施害者的實名信息,成功立案。此後更是協助警方聯係了50多位受害人,小孔就是其中之一。

2023年11月,公安部發布依法懲治網絡暴力違法犯罪10起典型案例,小孔參與的案件就在其中。通報中寫明,4名嫌疑人已經被采取刑事強製措施。

“我們是那麽多人集體維權,才證明了這個行為造成的惡劣影響有多廣泛。”小孔補充,成功起訴的另一個關鍵原因是,遊戲公司還為玩家們提供了法律援助,“很多法律你讓我們普通人去讀,是沒法理解的。”

在多數受害者的講述中,維權對他們來說就像在水中撈月。更多人隻能放棄。這導致某種程度上,“反開盒”似乎成了能最快解決問題的方法。有人在貼吧裏問,我被開盒了,對方加了我QQ,把我名字、電話發出來,報警有用嗎?底下有人回複:大概率不受理。你也有他QQ號,開回去唄。

一位遊戲玩家也分享了自己圍觀過的一次人肉開盒,那是個突然冒出來的小號,因為厭惡一款遊戲,開始無差別地開盒這款遊戲的玩家,在主頁掛出每個人的詳細信息,將受害人的照片P在墓碑或靈堂上,並揚言“報警也沒用”。

這件事最後以一種“用魔法打敗魔法”的荒誕方式解決了——群裏有人找了專業的開盒組織,反開了對方。得知自己的信息也被公開後,對方直接注銷賬號,跑了。施暴者在一瞬間反轉成了“受害者”。

 

“賽博案底”

被開盒的胡遠承認,有一瞬間他想“開回去”,“看著他罵我家人,威脅我的短信,又很氣。當時就想要不讓他也怕一下。”

但胡遠最終沒有踏出那一步,隻是下載了攔截軟件,把手機調成靜音。過了幾天,對方停止了所有騷擾行為,再沒有發過詛咒短信。胡遠意識到,“他能開的可能也就是我的名字、手機,說要查我家人信息,他沒這個能力,也不會舍得花錢。”事情似乎就這樣平息了。

後來有其他遭遇人肉開盒的受害者向他求助,他給出的建議都是:不用管,拉黑他、退群,過段時間他們就失去興趣了。“你確實也做不了其他事情了。”胡遠平靜地說。

而小譚選擇中止了自己的虛擬主播事業,退出網絡。小譚還記得,民警告訴她,他們也沒辦法時,她站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我不知道我下一步該做什麽。”她的語氣有點絕望。

退網是她後來能想到的最好的解決方法,“我在網上和現實生活就是兩種性格。我不希望自己被很多人關注,家庭住址滿天飛,照片還被P成很恐怖的樣子,甚至還可能會被扒出很久之前的言論。”

她不知道是不是這個決定起了作用,但那些施暴者確實沒再進一步泄露她的個人信息。隻是如今,她依舊像驚弓之鳥,害怕“現實生活裏的朋友會搜索到我的虛擬形象,知道我還有這種經曆,哪怕她們來安慰我,我也會覺得很不自在”。而每次刷到哪位主播又被人肉開盒的消息時,小譚說自己總會背後一涼,“這好像就是我的賽博案底。”

 

這個打開的潘多拉魔盒還有可能關上嗎?“很難。”吳成說,“沒有一個人的信息是安全的。”根據自己的黑灰產風控從業經驗,吳成提出,最好的保護個人信息的方式是,“把線上和線下完全隔離開來。比如玩遊戲、上網衝浪、登陸社交平台,一切跟網絡社交相關的賬號,用一個手機小號,網購、外賣等則用另一個身份。線上匿名更容易遭受不明來源的惡意,對普通人來說維權幾乎不可能,與線下隔離開至少不會影響正常生活。”

網絡安全從業者盧聖龍給出的建議則是,不要使用太具有唯一性的ID,“當一個人想獲取你的信息時,他首先看到的就是你的網名。如果你的網名有唯一性,或者具有很明顯的個人特征,比如ID帶一串數字,那可能會很容易被察覺到這是不是你的生日、QQ號碼等等。”他指出,如今遍布全網的ID“momo”是一種相對有效又低成本的保護個人信息的方式,“別人沒那麽容易分辨你的賬號。”

剛剛過去的一個月,中央網信辦開展了“清朗·網絡戾氣整治”專項行動宣布,在全國範圍內,圍繞社交、短視頻、直播等重點平台類型,堅決打擊、依法嚴懲“網絡廁所”“開盒掛人”行為。一些開盒群被解散,境外社交軟件上的社工庫查檔機器人也暫停接入新用戶。

王磊說,泄露他名字和手機號的那個陌生人,最終被攝影群的管理員禁言一個月。對方沒再說話,他也私下表示了歉意,認為自己也過於衝動。事情和平結束。然而就在半個月前,他發帖子講述事件經過時,貼吧有人給他發私信詢問,“你要開嗎?”

對方告訴他,付錢就能幫他反開盒。王磊拒絕了,“沒興趣。”對方罵道,“活該。”

王磊想了想,覺得還是需要勸告一下對方。他輸入,“如果有人找你開盒,你應該正確引導他們。”點擊發送。一個紅色感歎號冒出來,係統提示,“對方拒收你發的私信。”

(除盧聖龍外,其他講述者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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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坦福才女殞命浴室,校友們卻都為嫌犯開脫!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01/17/2024 postreply 18:1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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