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寬街小學校長郭文玉之死

來源: 冬綠 2024-01-12 10:02:04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04028 bytes)

1966年寬街小學校長郭文玉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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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關注那段曆史的人都知道第一個被打死的教師是師大女附中的副校長卞仲耘,而另一位被打死的女校長郭文玉卻很少人再提起,打死郭老師的竟然是一幫小學生,本文就來細說一下這段被遺忘的曆史。

 

一九五八年,反右鬥爭將要結束的時候,北京教師孟昭江被定成右派,下放到農村去勞動改造。臨行前的晚上,對妻子說,是我害了你,也害了孩子們。我最擔心的,就是孩子們的將來……

你放心去吧,還有我呢,一定把他們帶好,妻子郭文玉話說得輕描淡寫,但也不由自主地抽泣起來。

 

要讓他們記住我的教訓,今後再也不要……,孟昭江說不下去了,但還是壓住了情緒,說了必須要說的話,不要參與政治!

 

二十歲的長子孟毅,兩年前剛剛考上北京藝術師範學院油畫係,在這個難忘的夜晚目睹了父母的痛苦之狀後,孟毅暗自發誓,把全部精力用到畫筆上,一輩子不過問政治,隻做一個正直的人,不當官,不入地黨,隻和油彩畫筆打交道。立誌成為一名畫家,或為人民培養畫家,這成為他畢生的宿願。

 

但在風雨交加的時代,卻難有自顧行走而不濕衣鞋的。

 

兩年前的一九五六年,他考進了北京藝術師範學院油畫係。在同班同學裏孟毅是個高材生。這所學院是1956年,由華東師範大學音樂係、東北師範大學音樂係和北京師範大學美術係、音樂係合並升格為北京藝術師範學院。在此執教的包括吳冠中,老誌誠,劉雪庵,張安治,吳鏡汀,衛天霖,張肖虎,應尚能,蔣鳳之,陳地,,冠華,葉正凱,王雪濤,沈藻翔,蘇靈楊,陳振鐸,楊大鈞,鄭宗鋆,徐光漢,張疇,程娜等一大批知名音樂或美術大家。

 

他的畢業作品受到全係師生的一致好評,被選去參加了美協主辦的《新芽》美展。但在他的畢業評語上卻赫然寫著,對政治不夠關心,在當時,這種評語是致命的。

 

畢業後,高材生孟毅隻是被分配到東城區分司廳小學做了一名普通的美術老師,而大多數同學不是分在中學就是大學任教,甚至還有直接進入畫院的。他心裏很不服氣,但一想到爸爸,他還是選擇了沉默,自己安慰自己,在哪裏都一樣,反正準許我繼續拿畫筆就行,即使將來自己畫不成了,不是還可以培養學生嗎?

 

他慢慢地安下心來努力工作。學年總結時,同誌們都稱讚他業務能力強,學生們在美術方麵也取得了很多好成績。校長每次稱讚完他業務能力強之後,還是要加上這麽一句,希望今後加強政治學習。

 

聽到這樣的話,孟毅並不以為然。業務上,他心裏有更高的目標,政治上嗎,他又想到了爸爸,一種無奈感油然而生。別的年輕人都在爭取入黨,三天兩頭地向組織遞交著充滿沸騰言辭的申請書,而唯獨他卻從來沒有表達過這樣的願望。他內心恪守著自己做人的信條,隻關心藝術,不關心政治。

 

父親下鄉學習了三年後,落實政策,又回到北京,帶帽繼續教師的工作。一家五口人,有三名教師,雖然工作上遇到很多艱難,但家庭的團聚讓他們依然感到一絲平靜和幸福,盡力忘記那些不開心的事情,在教育戰線上,努力耕耘,培養著祖國的下一代。

 

平靜的日子,隻過了短短的幾年。一九六六年六月,一場巨大的政治風暴在北京的大地上鋪天蓋地席卷而來,以難以抵禦的威力改變了人們的生活。孟毅這個發誓一輩子不同政治結緣的人卻首當其衝卷進了漩渦的中心。

 

八月,一切方興未艾的秩序都被打破了,所有的機關、學校、工廠、商店,大街小巷都在橫掃一切,到處是一片混亂。

 

孟毅的媽媽郭文玉是當時寬街小學的校長。現如今這所學校應該已經被合並了,反正是沒有了,以前就坐落在南鑼鍋巷南口,現在的平安大道邊上。

 

一天,兩個年輕的老師帶著一幫屁事不懂的紅小兵小朋友們,把郭校長和教導主任呂貞先抓了起來,戴上走資派的帽子,天天批鬥。

入夜,郭文玉邁著踉蹌的步子走回家,衣服被撕破了,頭發亂蓬蓬,額角還在滲血。

 

孟昭江沒在家,這幾天一直在自己的單位內交代曆史問題,隻有孟毅和弟、妹在家,孩子們都心疼和震驚地說不出話,扶著媽媽到床上,孟毅默默去把熱好的飯菜端上桌來。

 

媽媽什麽也沒有吃,心亂如麻,剛剛受到自己同事和學生的侮辱,她想不通,吃不下一口飯,反複責問自己,我以前真的有什麽做的不對的嗎?她木木地接過水杯湊在幹裂的嘴唇邊,卻始終喝不下一口,身上疼的厲害,讓她心煩意燥。看著孩子們焦慮的眼神,郭文玉使勁喝下一口水,艱難地咽下去,放下杯子,對孩子們說,你們都去睡吧,不要圍著我了,我死不了,讓我安靜一下,我要考慮一下我自己的問題。

 

孟毅實在憋不住了,瞪起了眼睛,大聲說道,您都被折騰成這個樣子了,還有什麽好考慮的?他們要你說什麽啊?

 

郭文玉使勁瞪著孟毅,嚴厲地說,你閉嘴!不許你這樣講話。媽媽的問題遲早會搞清楚的,我們不可以對組織有怨言,他們可以錯抓錯批,但我們心裏應該坦坦蕩蕩,不說怪話,不發牢騷!要禁得住考驗!難道我們在工作中就沒有一點缺點和錯誤嗎?我好好檢查就是了,要相信黨,相信毛主席……”

 

孟毅跺著腳,我這不是牢騷!不是抱怨,您被打成這樣了,我們可以反思自己的問題,但首先要保住自己的命吧!郭文玉閉上了眼,我死不了,你帶弟弟妹妹去吧。便不再說話。

 

這一夜,媽媽桌前的燈一直亮到天明。

 

然而,善良的媽媽盡管做了全方位的自我批評,但並沒有得到諒解,被隔離了,無法與家人相見。不久,一場更大的災難又落到了他們全家的頭上。

 

郭文玉一直沒有搞懂的一件事就是,這些人並不是為了糾正她以前工作中的錯誤而來,而是針對她的校長身份,這次運動就是要推翻她們這些以前的當權派。

 

八月二十六日,晚上十點多鍾,十幾個戴著紅袖章的孩子闖進了孟家,他們不容分說地揪起孟毅和他的父親孟昭江,把父子倆連踢帶打趕進了寬街小學。

 

孟毅被推進了審訊室,發現在屋子的角落裏躺著兩個血肉模糊的人,一個是媽媽,一個是教導主任呂貞先。

 

媽媽!他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抱起了媽媽,大聲地呼喚著。媽媽已經被折磨得不成樣兒了,頭發幾乎被揪光,衣服被撕成了碎片。

 

孟毅的心象刀絞一樣的痛,他強忍住淚水怒吼著,你們憑什麽這樣打人?《十六條》上說要文鬥不要武鬥,你們為什麽不聽?……,他的話還未說完,十幾根棍棒和皮帶便劈頭蓋臉地打了過來,他的喊聲越大,那皮帶抽得越狠。十六條?跟我們提十六條,這叫無產階級專政,我給你打出十六色兒來!

 

這一夜,這一家三口和其他被拘押的人,被輪番拷打。

 

第二天淩晨,一聲哨響,所有被囚禁的牛鬼蛇神都統統趕到操場上去跑步。奄奄一息的老校長也被拖了出來,她掙紮著站起來,剛剛走了兩步,便一頭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孟昭江向紅小兵們苦苦地哀求,她這眼看著就不行了呀,再不能讓她跑步了……

 

好啊!老頭,你還敢給反革命講情?皮鬆了吧您呐,來,我給你拿拿龍!

 

一個戴袖章的女紅小兵提了把剪刀過來,笑嘻嘻地要給他來個陰陽頭。孟昭江這位老共產黨員,老教師,一生中雖然屢經磨難,受到過許多冤屈,可畢竟還沒有遭過這樣沒有一點尊嚴的人身汙辱,他想著妻子的慘狀,看著對麵向自己逼近的剪刀,終於忍無可忍,爆發了!這個被打得遍體鱗傷的老人漲紅了臉,一聲不吭地向那個紅小兵逼過去,然後猛地一把奪過了剪刀。

 

操場上立刻炸了鍋了,一片騷亂。紅小兵們大喊,老右派孟昭江要造反了!同誌們,反革命打過來了,反革命要殺人啦!上啊,誰慫誰他媽是王八!

 

所有的皮帶扣、棍棒一齊落在孟昭江的身上,他立刻倒下,手裏的剪子也不知道甩到哪裏去了,身體下汪起了一片血泊。

 

看打得沒了反應,哥兒幾個,姐兒幾個,還不解氣,媽的,丫裝死,才打了幾下就不動歡了,操,真是他媽紙老虎。於是幾個人找來繩子,把他反綁起來,吊在了單杠上。又是一陣棍棒齊飛,腦袋破了,肋骨斷了,血流如注,順著褲腳和鞋滴落在地,又是一片血泊。

 

還有一種說法就是,孟昭江被眾人按著剪陰陽頭,過程中頭皮被剪掉一塊,老人因此而被激怒,奪過剪刀刺傷了給自己剪發的女紅小兵,進而引來殺身之禍。這個說法隻在民間,無法確切認定。在這個說法裏,女紅小兵被劃傷,並無大礙。

 

昏迷的老校長被丈夫的慘叫聲驚醒了,她用力撐起身子,拚命地叫喊,求求你們不要再打了,會出人命的!

 

好啊,郭文玉,原來你也是裝死的呀!你們倆可真是一對老壞蛋!兩個紅小兵跑過來,把她拖到一個積滿汙水的沙坑邊。他們一邊罵著,一邊用力把她的頭往水裏按。按下去就不肯鬆手。郭文玉,這位在教育戰線辛勤工作了三十多個春秋的老人,就這樣被活活地嗆死了。

 

倆人看郭文玉沒了掙紮,也有點害怕,但馬上強裝鎮定,笑笑說,不就是28塊錢的事嗎?其他本是一臉驚愕的孩子們哄得一聲也笑了起來。那時火葬場燒一個人收費28元。

 

幾乎同時,呂貞先也被打死了,呂老師據說解放前是個大人物的姨太太,大人物跑路後,給呂貞先留了不少財富,呂老師用這筆錢買房子買地,辦起了寬街小學,政府認為這是善行給於支持,並派黨員郭文玉來當校長,而呂女士做教導主任。呂女士這樣的人,顯然在這場運動中是難以逃脫的。

 

筆者總是在想,這兩個按住郭文玉的孩子,兩個鬥誌昂揚的紅小兵,現在也應該七十出頭了吧,如果你們還在世的話,請問你們如今每天在廣場上伴著音樂起舞的時候,是否能想起58年前,慘死在你們手下的郭校長和呂主任的音容笑貌?運動後,有人試圖追責這些人,但收集這些人的名字以後,發現,當時他們的平均年齡也隻有不到14歲!

1981年寬街小學的學生在植樹,

 

這三位姐姐應該比我還大幾歲,看著好麵熟

這時候孟毅還被捆綁在審訊室的柱子上,聽到外麵人們嘈雜的喊叫,他似乎感到是爸爸媽媽又遭到了什麽不幸,他用力掙紮,可手腳一點也動彈不了,他的身上到處都在淌著血。

公安局開來一輛吉普車把孟昭江拉走了。對悶死郭文玉的凶手隻是帶回去做了筆錄,放了。人事不省的孟昭江在拘留所的水泥地上躺了兩天,眼看不行了才被送進了醫院。在醫院的樓道裏躺了半天,含恨而去。不到六十歲。

孟毅被關押了三天之後釋放。短短幾天出來,與父母已經陰陽兩隔。

他推開自家的房門一看,滿地是打碎的瓶瓶罐罐,到處扔著散亂的書籍和破爛家什,被子也給扔到了地上,床板被踩了個大窟窿。弟弟、妹妹在鄰居的資助下也遠走高飛逃命去了,不知所蹤。他木木的看著,想著媽媽最後在家裏的那晚,也是自己這般木呆呆的樣子吧?

一個好端端的家庭,搞得七零八落,家破人亡。當時孟家就住在現在的網紅街,南鑼鼓巷裏。

他到處上訪告狀,訴說冤屈,可是在那樣的亂世之秋,各級組織都已癱瘓,那些大大小小的領導們早就成了眾矢之的。一個個如泥菩薩過河,自身尚且難保。跑了幾個月毫無結果,寄出的信也如石沉大海,於是,他徹底放棄了曾經的堅守,決定自己解放自己。

懷著為父母伸冤報仇的目的,孟毅參加了一個叫“紅色造反團”的組織,在這裏他結識了許多跟他有共同遭遇的青年人,他們一見如故,很快成了莫逆之交。他們懷揣棍棒刀斧,決定以暴製暴,兄弟們幫他去找“仇人”尋仇。但陰錯陽差,兩次都未如願,現在看這失敗的複仇,反而是不幸中的萬幸。

雖然沒有報仇,朋友的陪伴在孟毅心裏總算泛起了不小的安慰和溫暖。

學校停課,學生們四處大串聯,老師們隻好也回家幹“革命”去了。孟毅每天都到造反團去,在這裏他們不談藝術,不講文學,隻是大談政治,從學校扯到社會,從武鬥談到派係,從地方說到軍隊,從北京說到中央。

“為什麽那些幹了幾十年革命的老幹部、老黨員都被打倒了?”

“難道中國革命的勝利,是毛主席帶領一幫‘反革命’打出來的嗎?”

“斯大林搞肅反擴大化,結果不就是許多老布爾什維克蒙冤受屈嗎……”

“林彪的許多講話聽著太肉麻。斯大林在時,赫魯曉夫就是這樣吹捧斯大林的。”

“江青,說話隨隨便便,她的一句‘文攻武衛’全國得死多少人?”

“這人過去就不怎麽樣,聽說三十年代在上海……”

……

在他們的集體裏,有一個愛說愛唱愛表演的文藝青年,他在學校參加一出小戲的排練,戲裏麵有一句“打倒劉少奇,保衛毛主席”的台詞。在台上,他一不留神,竟然把這兩個名字說反了……

天呀!這還了得?全場一下子炸了鍋。觀眾們立刻衝上台把這個現行反革命打倒在地,孫子!你可以啊,敢公開放毒!小夥子當場就嚇尿了,辯解說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可是又有誰聽呢?

小夥子很快就被關進了“牛棚”,嚴刑拷問同夥。小夥子哪經曆過這個?眼睛也大了,腮幫子也癟了,快瘦成大眼兒燈了,不交代同夥顯然過不了關。終於被打的開了竅,想起了“紅造”的戰友,想起了他們在一起議論的話題,一咬牙,把這些統統抖了出來,一口氣交待出二十多人,反動言論三百多條。這個案子立即震動全區,列為一起“嚴重反革命事件”,支左的軍代表親自掛帥,成立了專案組,誓要窮追猛打。很快,孟毅和他的戰友們一一落網。

 

 

 

 

 

網上現在還有紅衛兵服裝賣,

一邊說壞人變老了,一邊卻買回去擺拍紅衛兵,

這是無知還是無恥呢?

全案一共涉及全區十幾所小學的二十多名教師,其中主犯七名,主犯裏,孟毅又是首當其衝。

孟毅此時剛剛結婚,妻子是名音樂教師,和孟毅在同一學校工作,她不顧及孟毅的家庭,同情孟毅的遭遇,毅然決然嫁給了孟毅。一個畫畫,一個彈唱,共同的藝術情趣是他們感情的媒介和紐帶。

可是現在,孟毅身陷囹圄,顧不上考慮自己的問題到底有多嚴重,隻是思念和心碎於連累了新婚的妻子。

茫然四顧,黑暗中,對麵牆上是八個大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他知道,對自己這樣的人來說,從寬少,從嚴多。他經過幾天反複的思想鬥爭,還是決定選擇“從寬”的道路試試,去按照別人為他劃好的框框上綱上線的交待、檢查。他還抱有一絲和妻子重新相聚的期望!

他屈服了,做了違心的交代,又經過了一段時間的審查和批鬥,被釋放了,雖然定為“反革命分子”,但因為態度好,不用戴帽子(不寫在檔案裏),交街道、派出所監督。

但,仿佛是命裏注定一樣,一九七〇年初,一件意外的事又給他招來橫禍,使他再次身陷囹圄。

孟毅的弟弟,中國音樂學院附中的學生孟魯有一個聲樂老師,是個很有名氣的歌唱家。老人從事聲樂幾十年,積累了許多寶貴的資料,一向視為至寶,後來被打成“特務”,住進“牛棚”還念念不忘他的那些寶貝資料,生怕被造反派抄走。一次小女兒去送飯,他寫了一張小紙條偷偷遞給她,讓她設法把這批資料轉移到一個可靠的地方。

小女兒把那些資料拿出來交給孟魯。孟魯住的是集體宿舍,當然不便於收藏“禁品”。於是他們倆一起把東西背到孟毅家裏。孟毅對老歌唱家一向十分敬慕,欣然允諾。小姑娘感激不盡,放下東西高高興興回家了。

這事不知道怎麽的,就傳到了公安局,隻能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公安局以為這些一定是反動證據,把孟毅請來,逼其交出來。孟毅咬定牙關不放鬆。這難不倒誰,公安局和學校一商量,既然死不開口,咱也不費那勁了,走吧,直接抄家,可事情沒有預期的那麽簡單,資料沒找到……。

其實找到了還好,就是一些音樂資料而已,結果可能沒有那麽可怕。可是孟是個死心眼,受人之托,必須保管好,而且自己被蛇咬過多次,也難以預估這根井繩被找到後會發生什麽,隻能繼續扛著,於是又一次被隔離審查。孟毅重新住進了班房。

一九七一年一月二十日,北京的天氣十分寒冷,北風卷著黃沙,攪得天昏地暗,刮得人睜不開眼。孟毅被押到地壇體育場和其他一批犯人進行公審,會後,一輛大解放拉著犯人,響著刺耳的警笛,衝出會場,車箱四角,站著四名全副武裝的警察,凶狠地盯著縮在車箱裏幾個戴著手銬的人。

街上的行人慌忙躲到路邊,一個個睜著驚恐的眼睛目送著疾飛的汽車。

“都是流氓吧?這是拉拉盧溝橋槍斃的吧?”“別瞎說,是反革命!”

“看樣子,歲數都不大啊……,能幹什麽啊?”“誰知道!”

有剛從會場出來的,給看熱鬧的解釋說,這是個反革命集團,都是小學老師!剛公審完,有三個給判了,押監獄去了。

汽車開進了北京市某監獄。獄警走到孟毅跟前,遞給他一張紙,語氣威嚴地說,孟毅,這是你的判決書,拿去看看。從今天起就在這兒服刑。你們是犯人,隻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

已經三十出頭的孟毅,穿著一身藍布製服,手在微微地顫抖,隨著目光在判決書上的移動,手抖得越來越厲害。滿眼隻有那幾個字,“有期徒刑十年”,他眼睛模糊了,一陣暈眩,倒在了地上……

醒來的時候,已被拖進一間囚室,躺在硬硬的床板上。

地鋪上一聲不響地坐著兩排囚徒,十幾個光禿禿的腦袋,十幾張灰白的臉,沒有一點表情,默默的看著他,既沒人表示歡迎,也沒人來找麻煩,就那麽一動不動地靜靜地看著他,孟毅想著,就要在這個房間和這群人一起十年,眼睛裏不由得滾下兩顆淚珠。

孟毅是被當作“從嚴”的典型,新賬老賬一起算,定為反革命犯,判了十年徒刑,剝奪政治權利五年。

一天晚上,隊長把他從牢房裏提出來告訴他,他的愛人向法院提出了離婚起訴,組織上完全支持,現在法院要履行一下手續,特此來征求他的意見。

孟毅樂了,很開心的樂了,由衷的開心,之後又掩麵而泣。

隊長還好,耐心地等他平複下來,把紙片推過來,那你簽字吧。孟毅遲疑了一下,抬起眼睛盯著隊長,我隻有一個要求,請寄一張孩子的照片來,我不能不知道孩子的樣子!

隊長點點頭沒說話,幾天後給他看了法院的《離婚判決書》然後遞給他一張照片。

他看著孩子的照片,再看看那張判決書,心裏湧起一段難言的苦情,臉痛苦的扭曲著,突然內心卻一下輕鬆了起來,他問著自己,一個什麽都失去了的人,還有什麽好在乎的呢?孟毅突然仰天大笑!

從此,他很少說話,每天拚命地幹活兒,他要用忙碌占滿自己的腦子,讓自己停止思考,隻要能不思考,就不會有痛苦。

犯人幹活的地方是個襪廠,產品是一種單色尼龍襪。襪廠的負責人從孟毅的檔案裏了解到他是個畫畫兒的,就問他,你能不能畫襪子的圖案,孟毅說不能,我是畫油畫的。隊長說不都是畫畫嗎?你琢磨琢磨!也不等孟毅再分辨,說了聲,你回去吧,給你一個星期!

孟毅心想,老子畫畫的手,給你設計襪子?悶了三天,白天就是幹活,晚上回去就是睡大覺。第四天在車間看著手裏藍色,黑色、綠色、紅色的襪子,突然心想,這個世界不就是這些顏色的嗎?一點花色都沒有!

孟毅開始琢磨了起來,在學院裏,他學的是油畫,講究的是色彩、筆觸、情緒和意境,而尼龍襪的花型設計就沒有那麽隨意,不僅要好看,還要方便生產,他開始注意這些機器的工作原理,想著如何在襪子上展開自己的創作。

從此,他以巨大的熱情和驚人的毅力投入到這一項新的創作中去了。

工夫不負苦心人。孟毅經過刻苦努力設計出了五十多種尼龍襪花型。並全部投入了生產。這就是我們在市場上經常看到的金雙馬牌,各種色彩絢麗,花樣新穎的尼龍襪。我想住在北京一帶的60後,70後都應該穿過這些花襪子,當時一定不會想到這是一個有10年刑期的犯人設計的。更不會知道這是寬街小學校長郭文玉的兒子設計的。

筆者小時候也愛好美術,對這些花色繁多的襪子也好奇過,那時的衣服大多是單色,款式單調,但唯獨穿在裏麵的襪子卻有各種色彩和圖案。如今看了孟毅的案卷後才解開了這個謎團。

監獄領導為了表彰他的功績,呈報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批準,先後給予他兩次減刑的寬大處理,第一次從十年減到八年,第二次減去剝奪政治權力五年。

一九七六年四月五日,天安門廣場上爆發了震驚中外的反對“四人幫”的群眾運動。世界已經被壓縮到了極限。

曆史總在向前發展,雖然有時會出現曲折和反複,但無法完全阻止住它的腳步。

曆史進入一九七六年的十月。“四人幫”倒台了,孟毅的弟弟孟魯,為父母伸冤昭雪,為營救親人出獄四處奔走,從區委到市委,從教育局到法院的各個信訪接待室,接待者對孟家兩代人在十年浩劫中的悲慘遭遇深表同情。

可是,一提到仍被當作“反革命犯”押在監獄的孟毅,人們都麵帶難色。

直到一九七八年五月十六日,東城區教育局對郭文玉的問題重新做出了決定,為她平反恢複了名譽。

一九七八年六月十七日,東城區委做出決定,為孟昭江同誌平反,恢複名譽。

區法院受命重新審理運動中的所有反革命案,第一起便選中了孟毅的案件。因為它牽扯的人最多,在全區影響最大,光是經法院審理的就有七人,其中三個判了徒刑,時至今日還押在獄中。於是法院首先向區委打了一個書麵報告,提出複審此案的要求,希望抽調人力,慎重而積極地做好複審工作。複審的過程並不是一帆風順的,因為這是個“反革命案”,主要罪行是“惡毒攻擊”的言論。

專案組的同誌回顧了孟毅及其家庭在運動中遭遇的全部苦難,分析了他思想發展變化的主觀及社會原因,再去看他那些“惡攻”言論,結論便完全不同了。對於那些反對林彪、“四人幫”的話當然應該完全肯定,對於那些出於感情上的因素或認識上的偏激,講的一些不甚得當的話,今天看來仍是可以理解而且完全是應當加以原諒的。而筆者認為惡攻即使不可原諒,也不能重判十年。

經過四十多天反複的調查和審理,專案組取得一致認識,應該為孟毅及此案有關的受屈同誌平反!法院起草出一份《再審判決書》,那上麵的最後一句寫著,撤銷原判,宣告孟毅無罪。

區法院的院長接見了孟毅,緊緊地握住他的雙手,親切地說,孟毅同誌,你受委屈了,我代表法院的同誌們向你表示慰問……。

這些故事的結局總是這麽春風化雨般的開心……

孟毅的手顫抖著,半晌沒有說出一句話,眼裏撲簌簌滾出了兩行熱淚。

十年啊,一場顛覆!害得孟毅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他想起了長眠地下抱恨千古的爸爸媽媽,想起永遠不再屬於他的妻子,還有那個隻在照片上見過一麵的自己的親骨肉,想起了自己寶貴的青春年華……他付出的代價的確實太過昂貴,誰又能償還得了?

孟毅平反後,在一所中學任教,之後,又建立了一個新的家庭。這個家庭的女主人就是那個著名歌唱家的小女兒,那個把父親保存了幾十年的聲樂資料轉移到孟毅家去的小姑娘,如今和孟毅喜結連理,恩愛一生。他們曆經苦難,終於得同船渡。

無論何時,做人都要有所堅守,才會終得善果!有些事情我們可以原諒,但卻不可以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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