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576)

來源: YMCK1025 2022-10-27 19:53:36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78681 bytes)

博士畢業後的功名利祿,是他給自己畫的大餅 | 人間

 商颯風 人間theLivings 2022-09-09 08:05 Posted on 北京

 

 

“我都算過了,博士4年,就‘博一’在校,其餘3年返崗工作,就能恢複全額工資。檔案弄過去就能享受全日製博士各項福利,除了每月1500元國家助學金,還能每年參評獎學金,讀博4年的收入大於脫崗1年的虧損,穩賺不賠。”

 

配圖 |《黑狗》劇照

 

 
 
 
 

 

 

1

 

我是在2015年求職麵試時第一次見到的桑老師。他身高將近1米8,一頭黑發又卷又密,再加上黝黑的膚色、清瘦的麵龐和略微深陷的眼窩,長相跟那個叫明道的台灣演員倒有幾分神似,但那身皺巴巴的西裝又透出了一股鄉土氣息。大家都是來這所高校應聘輔導員崗位的,他卻像老員工似的侃侃而談:“這所學校人事代理和事業編製同工同酬,還不扣職業年金,幹上幾年鐵定轉正給編製。”

他站在我身後,主動跟我搭訕:“兄弟,看你像是外地名校畢業的,這個麵試肯定能過,一會散場我請你吃個飯,咱們認識一下?”還沒等我想好怎麽客氣地回絕,他緊接著又說:“沒事,我請客,待會兒你麵試出來,告訴我考官問的題目就行。”

麵試結束後,我們來到校外城中村的一個蒼蠅館子。桑老師盯著菜單,好半天才點了一葷二素,其中還包括一盤10元的涼菜拚盤。幾杯果啤下肚,我們都放下戒備,聊了起來。

桑老師先把我的個人情況問了個底朝天,之後才說自己是廣西人,農村家庭出身,“家境是全村數一數二的”。他說自己從小“南人北相”,愛好曆史,從本省一所師範類院校曆史學專業畢業後,打算“潛龍在淵”,先工作兩三年,之後想走學術道路,重振中國古代史學研究……

麵試結果公示後,我和桑老師雙雙在榜,成了同事。入職後,年輕輔導員很快打成一片,桑老師總是談古論今,針砭時弊,慢慢就成為我們這群人的“精神領袖”。每天他的辦公室裏總是擠著一堆同事插科打諢,一到飯點就吆五喝六下館子。因為關係不錯,桑老師今天找這個同事幫忙取快遞,明天拜托那個同事助力拚多多砍價,用他的話講:“人和人的交情就要彼此麻煩,互相給辦事才能更深更好。”

那時候,外向開朗的桑老師在職場上混得如魚得水,做學生工作更是敢打敢拚敢擔責,頗有書生意氣。他憧憬著靠個人奮鬥改變命運,過上幸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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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事務千頭萬緒,大學輔導員幹的是個良心活兒。大家剛入職時都鉚足了勁,一邊要手忙腳亂地管理學生,一邊要擠時間參加各類培訓、考試和會議,想給領導同事留個好印象。

相比別人削尖腦袋積極表現,桑老師似乎對功名利祿毫不感興趣,私下表示:“我進高校是想著搞學術,振興中國當代史學,參加這些虛頭巴腦的活動對我沒啥好處。玩命幹輔導員到老也就是個‘學生頭’,轉崗幹行政就是跪舔領導。熬成科長處長又有啥用,一年才掙幾個錢?老子誌不在此,等考上名校博士說走就走,誰留我都沒用。”

入職大半年後,同一批進來的輔導員都對工作失去了新鮮感,漸漸把精力放在經營自己的生活上。可桑老師不同,他老把目光盯在別處——沒多久,他就把工資明細、績效份額、學院創收、單位小金庫、評職稱內幕摸查得一清二楚。到後來,連領導同事們的個人隱私、升遷背景也打探得清清楚楚。

正是通過桑老師的嘴巴,大家才知道:某位常把“夫妻恩愛”、“家庭和睦”掛嘴邊的中層領導,其實是個“三婚男”;某位不到30歲的教務老師生的3個孩子,爸爸都不一樣;某位年輕副教授是靠嫁給比自己年長近30歲的導師才評上“青年學術骨幹”的;某位衣著樸素、低調寡言的女同事,父親是廳級高官;某位女老師買了奧迪SUV,對外宣稱有車貸,其實是偽造購房手續套取公積金全款買的……大家戲稱桑老師是“單位百事通”“學校包打聽”,他不置可否,說這也算一種“曆史考證學的人際場域應用”。

可他在背後八卦別人的同時,別人也在八卦他。聽同事講,桑老師家境不好,母親常年身體欠佳,一輩子也沒出過那個小山村。也有人說桑老師母親早逝,父親務農,一年到頭掙不了幾個錢。好在他一路刻苦學習,成為村裏唯一一個考上大學的男生,雖然本科隻是一所二本院校,但他仍是“全村的驕傲”。

大學時,桑老師早早瞅準了一個女孩,等來省城讀研時,不待畢業,就和這個大他好幾歲的女友領證結婚了。正因如此,女方家的戶口本上多了一個領拆遷補償款的名額,他也不用買房了。

 

 

2

 

從2016年起,我們所在城市的房價一漲再漲,晚買半年,就意味著十年奮鬥白費一場。加上之後的限購搖號政策,一時間一房難求。後來,坊間又瘋傳買車也要限號加搖號了,大家又迫不及待地去買車。

單位裏大多數同事的家境還不錯,爹媽總能幫襯點,桑老師逢人就問:“你老爹老媽在哪給你買的房?”“每平米多少錢買的?……兩年後再出手,你小子穩賺200萬。”“你的車啃老來的吧?還是要有個好爹啊!”“媳婦家掏錢給你買的車,居然沒登記在老丈人名下,軟飯硬吃呀。”

對我這個“最佳損友”,他自然不會嘴下留情:“你的車是你老爹全款給買的,肯定沒貸款,別想蒙我。你除了那套兩居室,真的再沒別的房子了?我算過了,你的工資減去房貸,再加年底取的公積金,剩的錢還能供得起一套房……”

在桑老師的“公示公證”下,同事們對彼此的資產情況、甚至連相親對象的情況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大家的關係開始變得微妙起來。私下,桑老師說起別人有的而自己沒有的,酸氣的言語之中就會多出一絲戾氣:“老子將來博士畢業,去待遇好的985名校,可以甩那些啃老的十條街。”

為了養家糊口,桑老師放下了身段,去給初中生當家教、帶學生去外地實習(有出差補助)、參加監考閱卷(有勞務費)。每月發工資時,他的微信語音來得比銀行的短信還快:“商老師,你這個月工資多少?我的比上個月少了1塊3。你五險一金分別扣多少?登錄財務係統截個圖發我看下。”

兩相一比較,要是他多,他便高興,若是他少,就要我請吃飯。一次,他竟拿著我的工資明細截圖去財務處討說法,把我嚇得不輕。

大家對桑老師這種過分關心和宣傳雖有不快,但念在同事一場,聚餐活動還是會叫上他。一般來說,大學城的平價館子,五六個人吃一頓飯不會超過300元。同事們默認“誰組局誰結賬”,可每次輪到桑老師請客時,他總不忘叮嚀一句:“下次該X老師請客了,到時去商場裏那家新開的燒烤店。”

久而久之,大家對他便有些反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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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有人說我們學校要集資蓋房,每名教職工有望通過內部價分到一套教師公寓。一石激起千層浪,一些反應快的教職工已經開始四處籌措首付款了。

桑老師趕緊盤算著一套房能少花多少錢,以自己的工齡職稱能分到幾樓幾室,甚至連每個房間怎麽分配使用都想好了。但那時他剛上班沒幾年,手裏沒攢下什麽錢,又沒法向老爹和老丈人開口求借,便整日唉聲歎氣。

毫不誇張地說,桑老師等分房這一天等很久了。可能是住在老丈人的回遷房裏多少有寄人籬下之感,可能是妻子生了孩子以後不上班,身在農村的父親又無力接濟,桑老師夫婦婚後爭吵不斷。有時,他會用“贅婿”自嘲,在高校工作,偶爾有不錯的福利,可能是他在嶽家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了。

“平台很重要,咱們學校雖然待遇低,但好歹有地蓋房。分一套三居室在我名下,和老婆孩子搬過來住,那才叫一家人。等考上博士畢業了,名校挖我過去,那邊再分一套房,解決我兒子入學問題和媳婦就業問題,這套房就租出去‘以房養房’。趕在退休前再把兒子工作安排到位,賣了這套舊的買新的,他住一套,我住一套。”桑老師不由自主地開始暢想未來。

那段時間他渾身是勁,一有空就去建材市場了解行情,到同事們家裏去參觀裝修、家具。可沒過多久,就又有傳言說退休教職工也要參與分房,且人事代理員工不屬於正式編製,沒有分房資格。

這消息瞬間在年輕教職工中炸開了鍋,一些人開始私下串聯,準備集體請願。桑老師被推上了帶頭人的位置,他組建了名為“分房請願一家人”的微信群,不厭其煩地轉發各類紅頭文件,聲稱分房是廣大教職工神聖不可侵犯的權利,退休員工參與分房就是想為子女多吃多占,是“為老不尊”。

眾人各懷心思,除了口頭聲援之外,卻沒一個人願意跟桑老師去出頭。桑老師無奈,又轉發許多兄弟院校的分房新聞,同時自爆自己一家三口擠在50平米小房子裏的種種辛酸:“家裏沒陽台,臥室都朝北,晾衣服都要掛廚房,長期曬不到陽光導致一家三口都缺鈣。”

激憤之餘,桑老師還寫了一封萬字的請願書發到群裏,號召大家簽名。那封請願書半文半白,開頭一句是:“良禽擇木而息,良臣擇主而事,無恒產者無恒心,有恒產者有恒心。”似有暗示不分房就不在這幹了的意思。

麵對洶洶民意,最後學校無奈表示,因為教育用地無法變更用途,教師公寓修建計劃暫時擱置。一些年輕老師因此吃了悶虧——因為等著學校分房,就一直沒買商品房,結果回過頭來市麵上的房價又翻了一番。於是他們又怨恨帶頭請願的人“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退休職工也怒斥有的年輕人“不奉獻光索取,不懂得尊老愛老”。

桑老師忙活了大半天,結果落了個裏外不是人的結局,還被各級領導叫去談話。盡管他一再保證會“愛校如家”,“長期在學校幹下去”,但還是被“敲打”了。有人指點他:去給領導送點禮,畢竟是要在學校久幹的,低頭認個錯,不求進步高升,但求平穩安寧。桑老師果斷拒絕,聲稱自己還是“有二兩硬骨頭的”:“愛分房不分房,都分不到才好,反正我分不到,他們也分不到,買高價房活該!當初跟著我鬧就好了,今後什麽事我也不挑頭了。”

 

 

3

 

桑老師找我聊天,痛斥那些“沉默的大多數”的格局素質皆是“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為了遠離這些人,他打算趁年輕考個博士。

“將來轉教師崗評職稱,破格當副教授、教授、‘長江學者’,每年輕鬆發表十幾篇核心期刊,十幾篇權威刊物,完成幾個省部級科研項目,學校光科研獎勵就能給幾十萬。”他的眼神眺望遠處,似乎巨額科研獎勵就在那裏,“到時別的名校來挖我,老子說走就走,安家費50萬,科研啟動經費50萬,還能解決家屬就業和子女入學,肯定比現在過得好,最起碼老子買書的發票都能給全額報銷——到時讓那些人看看,桑老師原來都不如他們,最後怎麽比他們都過得好,要啥有啥,還都跑到他們前頭去了!”

我本想勸他不要盲目樂觀,但聽他這麽一說,也不知說什麽好了。畢竟,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他口中的“那些人”。

隨後的日子裏,桑老師真的開始認真複習考博了,上班要麽遲到早退,要麽出工不出力,學生有事也都是推給其他同事處理,還美其名曰“黃老之道在於無為而治”。至於學校的各項集體活動,他更是躲得遠遠的,說自己隻幹“實實在在打糧食的事”。

桑老師第一次考博選了複旦,還是“申請—審核製”博士,導師更是選了曆史學界的一位知名教授。當時博士生招考政策稍有變動,一些高校擔心通過筆試、麵試環節招錄的學生隻是考試型人才,不具備科研能力,幹脆放權由導師“欽點”,選擇適合自己科研方向的學生。

桑老師進入了麵試,愈發信心滿滿,逢人便說“今後來上海我請你吃飯”、“下學期在學校你就見不到我了”。但最終,由於第一學曆的院校層次太低,他被申請的那個導師拒之門外。

可複盤總結時,桑老師覺得自己失敗的真正原因並不在此。他懊惱地對我說:“你想想,其他考生跑導師那兒混個臉熟,再送點特產禮品,肯定比我這隻發郵件聯係的寒門清流感情深、勝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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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轉眼,我們這批輔導員已入職3年,具備申請講師中級職稱的資格了。有傳言說明年講師職稱的評審會從嚴從緊,不僅標準變高,名額還會變少,所以大家都高度重視,積極準備。

在高校,個人發展無非“職稱”、“職務”兩條線,所有的競爭都與自身利益息息相關。每年到了職稱評審和職務提拔的時候,雖然大家表麵上還是嘻嘻哈哈的,暗地裏卻爭得你死我活。

桑老師卻又像以前一樣不慌不忙:“我算過了,今年隻淘汰2個人。咱們這一批進來的,就周老師發的文章少,劉老師不太受領導待見,估計倒黴蛋就是這倆貨。”

我卻替桑老師操心,他發表的文章也不多,有幾篇還是學生給代寫的。他還不給評審委員們送簡曆,到時候投票,人家可能都不知道他是誰。可他依舊自信滿滿:“無所謂,我的文章又不全是花錢發表的,學術水平碾壓那些掏錢發表垃圾‘普刊’的,淘汰誰都不會淘汰我。”

誰知結果公布,周老師和劉老師順利入圍,桑老師被刷了下來。他氣吼吼地去找領導,領導搪塞說,事前已經替他給評審委員們打過招呼了,但“競爭太大,下次還有機會”。

桑老師又鬧到評審委員那裏,最後學校領導不堪其擾,索性答複:“小周、小劉雖然文章較少,但平時積極參加各類活動,為學校和院係爭得了一些榮譽。職稱評審參考科研文章,但‘不唯科研文章’,需要對一個人進行全麵綜合考量。”

鬧了一圈,桑老師像皮球一樣被領導踢來踢去,來來回回都是安撫他“明年還有機會,到時再說”。評職稱失利後,桑老師消沉了一段時間,經常在朋友圈轉發一些憤世嫉俗的文章。一些同事看到了,並不為他感到惋惜,反而還在私底下冷嘲熱諷。

 

 

4

 

2019年,桑老師苦盡甘來,終於成功考取了華南一所985院校的曆史學博士,主要研究竹簡帛書。

全日製博士就讀期間,要將人事檔案轉至學校,並由所在單位開具“同意就讀證明”。按照我們所在高校的人事管理規定,員工脫崗讀博,需要辦理停薪留職,在讀期間每月隻發基本工資,年底無績效收入,且要和學校簽訂協議,承諾畢業後返校工作。

對桑老師這樣一個拖家帶口的“贅婿”而言,要“麵包”還是要“科研”,確實是個難題。他去異地讀博,需要學院領導、妻子、嶽父的“三審三簽”,變數較大,他一度想要辭職,在大家的勸阻下,才沒有意氣用事。

為了能拿到檔案又不受工作單位的製約,桑老師開始了一係列的“騷操作”:他先給錄取學校保證,報名時沒有資料造假,自己確實是“非在職考生”,報到前會把檔案寄過去;之後,他請我們單位人事處檔案室的同事吃飯,稱兄道弟後,就以“提取公積金急用”的名義借出個人檔案,答應會盡快歸還,之後再補手續。

起初學院領導是不同意桑老師去讀博的——倒也不是阻撓他“進步”,純粹是覺得他在職期間考博沒走程序,損害了自己作為領導的權威。但在兩條“硬中華”的打點下,領導最終以高姿態同意,並表明自己馬上就退二線了,“下不為例”。

桑老師不斷為自己的妻子描述美好藍圖,說他博士畢業後能入職廣西某一流高校,待遇高還分房,能同時解決她工作和孩子上學的問題,並承諾今後每個月帶她和孩子回嶽父家一趟。最後,妻子無可奈何地同意了,他老丈人雖有怨言,也隻能睜隻眼閉隻眼。

人逢喜事精神爽,離校讀博前夕,桑老師請大家吃飯,席間難掩興奮之色,表示“一切盡在自己掌握之中”:“我都算過了,博士4年,就‘博一’在校,其餘3年返崗工作,就能恢複全額工資。到時畢業、工作兩不誤。再說,檔案弄過去就能享受全日製博士各項福利,除了每月1500元國家助學金,還能每年參評獎學金,讀博4年的收入大於脫崗1年的虧損,穩賺不賠。”

“那單位要是讓你歸還檔案咋辦,也不能一借4年啊?”我替他捏了一把汗。

“怕什麽,慫管,他要是催,我就拖著,反正也沒走程序留借條,管事的比我還怕呢!”

“那學校查起來怎麽辦?你這算是兩頭瞞、騙兩頭呀。”

“到時再說,反正畢業就去好學校了,巴不得學校把我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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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桑老師“博一”生活結束,回校返崗工作了。他依舊蟄居辦公室,隻幹自己的事,學生工作能躲就躲,能推就推,對科研以外的活動一概斥為“垃圾”。領導給他畫大餅、威逼利誘,統統無效——畢竟,他以為,自己博士畢業轉教師崗隻是時間問題。

大學看似恬淡清淨,其實也是涇渭分明的名利場。教師崗、行政崗雖同處一個單位,但由於崗位特性和工作環境差異,雙方常常相見不相識,井水不犯河水。

桑老師身為輔導員,卻一心追求“學術”,以“在讀博士”的身份和學校的一些專職教師打得火熱,一起探討國家社科基金、一區C刊、長江學者、學術年會這些“行業內情”,還會一起抨擊學校的製度規定,罵幾聲領導。他抓住時機組局請客,然後適時提出想加入對方的科研項目,或求推“學術大牛”的微信。

走上了不同的發展道路,我倆的關係自然就沒以前那麽熱乎了。桑老師偶爾也來找我聊天,說他的博士同學、新朋友的“路子野、資源廣、背景強”。我若提出一些質疑,就會遭到他的駁斥,慢慢的,我就多聽少說,到後來隻是笑而不語。

我已經轉崗到了行政部門,負責辦公室工作,職責包括保管、使用部門公章和領導名章。之前學校因公章使用不規範引發過不少糾紛,我接手此事後就更加小心翼翼了。

一天,桑老師讓學生抱來一摞厚厚的獲獎證書,說要加蓋部門公章——學校對蓋章蓋印有嚴格規定,要求辦公室對每份材料進行登記,填寫申請人、審批人、蓋章人姓名,防止“私蓋”,便於追查——這些證書又事關學生的評獎評優、考研推免,要是因為蓋章發生真假和數量問題,我和桑老師都難逃幹係。

為了保險起見,我給桑老師打電話:“你怎麽不自己來,學生啥情況都不了解,怎麽登記?”

“小事兒一件,還用登記嗎?我的事兒你就先給蓋了。”

“領導都沒審批,沒法給你蓋章,到時候問起來不好交代。”

“我找你們領導說過了,他說可以先蓋章後登記,你先給我蓋了,我等著京東‘618’搶券買書呢,這會兒走不開。”

聯想到之前桑老師“巧借”檔案,害得那位檔案管理員挨批背鍋;又想起他曾借著給學生證注冊蓋章的時候,想趁機給30多歲的妻子辦一張“00後”的學生證、享受各種半價優惠……我確實有點信不過他。

我問他找的是哪位領導,他吞吞吐吐的,說“好像是姓路的一個處長”。隨後,我給幾位部門領導打電話,結果他們都表示毫不知情,並要求我按流程登記、蓋章。“這家夥,挖個坑差點把我給埋了。”我長舒一口氣,解釋清楚後,就讓學生把證書抱了回去。

桑老師的電話隨後就到了:“你什麽意思?怎麽沒蓋章就讓學生把證書抱回來了?”

我壓著火氣又解釋了一番,電話那頭,他先是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就爆發了:“你也太不給兄弟麵子了!蓋個章的事幹嘛非這麽認真?誰讓你問領導了,你情商咋這麽低?悄悄一蓋不就完了嗎?你不說、我不說,誰會知道?要是這次職稱評審委員會成員有你們領導,我講師評不上找你嗎?”

我哭笑不得。他又開始罵我們這些做行政崗的就愛“拿權卡人”,作威作福:“你是科長你牛X行了吧,老子還不蓋了!”

桑老師終究還是親自來履行蓋章手續了。隻不過,他那天全程緊繃著臉,流露出一種被人欺壓的憤懣表情。他先把申請表摔在桌上,又故意用大號字寫滿一頁登記表,臨出門還撇下一句話:“感謝商老師您支持厚愛!”

此後,我倆就漸行漸遠了。

 

 

5

 

2022年,桑老師博士讀到第四年,聽說因為科研文章不夠,不符合畢業條件,不得已要延期畢業。此時,我們學院換了副書記,新官上任三把火,特立獨行的桑老師立刻被調整為“研究生專職輔導員”。

研究生人數比本科生人數大為減少,按人頭算的“學生管理費”自然也水落船低。桑老師還要經常跑去偏遠的老校區,“管理成本”和難度不降反漲。

現在,桑老師依舊每天在校園裏風風火火,隻是在食堂吃飯時,他總是一個人。不知是不是熬夜寫論文的緣故,他的臉色灰黑,身材也明顯發福。聽說他體檢查出了血糖、尿酸高,不敢再隨便約人下館子了。

沒變的是,桑老師依然熱心“安利”別人考博,逢人便問“文章寫咋樣了”“發表幾篇了”,又說“等畢業了就一起跳槽走人”,“去一個錢多事少風氣好的‘一流高校’”,“會分房,解決配偶工作子女上學,有房補、車補、油補、科研啟動費、安家費”。

他在朋友圈裏繼續轉發各類學術文章、史學研究新聞、拚多多砍價鏈接,但鮮少有同事點讚了。他把自己的簽名改成了:“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金銀忘不了。”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 | 羅詩如     運營 | 嘉宇     實習 | 吳問

 

 
 
 
 

商 颯 風

前大學思政輔導員,

現高校行政腐搗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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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子廠的黑中介,救了15名工人

 來林 全民故事計劃 2022-09-02 08:40 Posted on 北京
相比之前,他意識到了自己的責任:“我自己的工人,我會負責到底。

 

 

這是全民故事計劃的第665個故事—

 

前 言
 
徐高實是個中介,秦小軍說,要形容他,中介前麵加上“黑心”兩個字才夠貼切。徐高實對這個稱謂極不在乎,每當秦小軍和他因此發生爭執時,他就會展現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姿態,落落大方地說:“別人能坑我,我為什麽不能坑別人?
 
 
今年年初,我所在的電子廠因為訂單激增,開始大量招聘一線員工。
 
那段時間,每天出門,都能看到操場和大門外站著一群人,正一臉茫然地等著分配。
 
我廠主要的大規模招人渠道有二,一是與中介進行業務往來;二是和職高、大專進行合作,由學校派遣學生以“實習”、“實操”等名義進廠務工,而這一點也離不開中介作第三方從中擔保協商。
 
可以說,中介負責了招工、體檢、辦理入職等等整個流程,讓工廠省心又省力。最關鍵的,多數責任到不了工廠頭上,以至於我廠每十個車間,才有一個人事部門。
 
有天休息日,我和秦小軍準備去外麵上網,剛出大門不久,就看到徐高實領著一隊人往廠子裏趕,邊走邊用喇叭喊著話。
 
秦小軍笑著喊了一聲:“趕緊跑!他是奸商!”
 
人群發出一陣哄笑,徐高實扔下喇叭,攆著秦小軍打。
 
兩人在眾人眼皮子底下鬧了一會,徐高實問了我們的去處,重新回到隊伍,表示送完人再來找我們。
 
徐高實三十來歲,與秦小軍是老鄉,微胖,光頭,不愛笑,笑起來必然要帶句髒話。2019年,秦小軍被徐高實招進電子廠。因為性格相仿,老家接近,兩人常有來往。
 
2020年我進入工廠,被當時的中介騙了返費,還是秦小軍拜托徐高實幫我要了回來,此後我們三人的關係一直不錯,經常在一起紮堆喝酒。
 
一般來說,中介和工人之間不會產生什麽特別的情誼。這個世界都是這樣,隻要兩者之間涉及到錢,感情就必然不會那麽純粹。但我們和徐高實,是一個特別的例子。
 
到網吧不久,徐高實給秦小軍打來電話,說忙了一整天,還沒吃飯,喊我們到樓下吃碗麵。
 
見到人,秦小軍立即揉著頭嘿嘿笑:“徐哥,又騙人了啊?”
 
徐高實有個門店,五十平,隻有他一個人,規模很小。因為招工渠道不多,按人頭,能拿到的報酬相比其他勞務公司也要少。另一方麵員工需要中介管理,徐高實單槍匹馬,難以應對。所以徐高實就將自己招來的工人轉交給較大的勞務公司,勞務公司再給予一定的報酬,賺個二道販子錢。
 
徐高實瞪著眼說:“啥叫騙?這叫合作。”
 
秦小軍“切”了一聲:“你咋給人畫大餅的?說三個月返費一萬五,加班三倍工資,吃飯免費。”
 
徐高實義正言辭地說:“我是說表現好給一萬五,表現不好另說。元旦你加班不是三倍工資?進廠沒給你一百塊錢飯卡?”
 
秦小軍急了,吃進去的麵又吐了出來:“那一百塊錢也得從工資裏扣啊!”
 
我聽笑了,杵了秦小軍一下:“你咋這麽熟悉,跟徐哥一起坑過別人啊?”
 
秦小軍白了我一眼,氣衝衝地喊:“他坑的就是我!”
 
徐高實哈哈直笑,想一想又不服氣地說:“誰還不是被坑大的?”
 
 
2012年夏天,徐高實迎來了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時間。
 
那年他職高畢業,與很多同學一樣,直到領到畢業證時,他才知道自己所學專業並非汽車維修,而是電路檢修。因此,三年學習毫無成績,也毫無用處。
 
他拒絕了父母報考春招的提議,決定和大多數對未來懷有憧憬的人一起外出打工。在徐高實的印象裏,他的家鄉是一個貧瘠的縣城,沒有火車,沒有高速公路,商業街應該叫“肯德基”的漢堡店卻叫“麥肯吉”,人們獲取任何信息都有著極久的時間差。
 
徐高實的第一站是南京。據他說,他在某個貼吧裏認識了一名在南京開汽修店的同鄉老板,老板對他保證,“活很輕巧,包吃包住,提供休息,月工資一千。”
 
專業對口,薪資滿意,工作輕鬆。沒有任何閱曆的徐高實被這些話輕鬆蠱惑,次日,他便帶著不切實際的希望坐上了南京的火車。
 
徐高實已經忘了第一次來到大城市的心情。他隻記得感覺時間變得特別快,分秒必爭,每個人的頭上都是汗涔涔的,身上卻有著香味。
 
同鄉老板接了他,把他帶到了一個很擁擠破舊的門店。老板仍保持著電話裏的熱心,和他談論家鄉的發展,比對大城市的繁華,這讓徐高實既激動又惶恐,讓他忽然有了一種“長大”的感覺。
 
到了門店,老板讓徐高實填寫了一份個人信息,家庭關係、父母工作無不詳盡。接著是體檢表,老板給了他一份模板,“照著上麵的填就行。”
 
填寫完畢,老板又打印了近三十多張“證明資料”和“保險證明”,徐高實花了150元買了下來。
 
說到這裏,徐高實笑罵一聲:“我從老家坐火車,坐票,都要不了150。半小時不到,幾十張廢紙,要我150。”
 
登記完畢後,徐高實又坐上了老板的車,開了約有兩三個小時,又被轉移到了另一輛麵包車上。
 
同鄉老板告訴他:“領你去報道。”
 
車上有其他人,年齡相同,麵色窘迫,多是第一次出遠門的孩子。
 
徐高實坐在最後,旁邊的男孩拍了拍他的手,謹慎地問他要幹什麽工作。徐高實說汽修,男孩十分詫異,說自己要幹保安。再問其他人,跟車員、倉儲員說法各有不同。
 
徐高實覺得不對勁,便問開車的司機:“叔叔,我們要幹什麽活?”
 
司機則說:“幹掙錢的活。”
 
徐高實說,直到一兩個星期後,他才發現自己根本不在南京,而是蘇州,一家器件加工廠裏。
 
直到出事之後,他才發現同鄉老板並非汽車店老板,而是中介。同時發現,他被老板給賣了。
 
加工廠不大,是由民房改裝而成的車間,遠在郊外,偏僻到車輛都很少經過。
 
徐高實負責加工組件的焊接工作,工作簡單,但危險係數高,稍不注意就會被燙。車間麵積狹小,沒有工位之分,人與人背靠背,相互挨著。
 
蘇州夏天悶熱,一到下午,車間就熱得像悶爐一樣,身上各處都流汗。一天幹12個小時,出來後全身被汗泡得發白發皺,“摁一下肉,要過半分鍾才能恢複原樣。”
 
一起來的工友們幹了半天,經受不住折磨,想要離開。管理他們的領導就會以車費、住宿費、飲食費等等理由進行威逼利誘。如果態度強硬,走之前必須要上交一筆費用,否則不退還身份證。
 
徐高實身上沒什麽錢,又對蘇州陌生,臉皮還薄,不敢為自己爭取,便留在了廠內。
 
但沒幹幾天,因為作業不當,一片金屬碎屑被電扇吹進他的左眼。起初他不以為意,認為是小毛病,滴了一周眼藥水,最後導致左眼感染、化膿,連眼睛都睜不開。
 
領導見他這樣,感到害怕,帶他去醫院看病。經過檢查,確診為眼內炎,需要進行休養治療。
 
徐高實在宿舍裏躺了兩天,第三天再次到醫院上藥,領導將其送到醫院門口,給了他一個書包,說過會再來接他。
 
但徐高實上完藥,等到天黑,等到第二天淩晨,也沒見領導再回來接他。
 
書包裏有徐高實全部的換洗物品,身份證,五百塊錢。
 
“感覺被拋棄了。”
 
徐高實記得那個領導是本地人,開的是微型轎車,紅色的,後視鏡掛著一塊玉。
 
第二天,徐高實買了票,帶著憤怒和委屈離開了蘇州。半年後,他去往深圳,跟同鄉的一位大哥幹起了物流生意。
 
有一次跟大哥聊天,徐高實說了這件事,大哥想了半天,苦笑著說:“有些人就這樣,你要吃飽飯,他就吃不上好飯了。”
 
這句話徐高實始終念念不忘,他聽出了這句話的玄機,並且以身作則。
 
用他的話來說:“總要有人吃不飽飯,為什麽一定是我?總得有人吃上好飯,為什麽不能是我?”
 
 
2015年,徐高實正式轉行,加入了一個勞務公司,幹起中介工作。
 
他所在的公司是外包中的外包公司,基本運行模式是工廠或企業單位下發任務給大型勞務派遣公司,大公司再下發給他們這種散居各地的小型勞務;而他們在本地進行招聘後,再送至大公司報道,最後由大公司安排進企業。
 
這種形式的好處在於無需對員工負責,且量大,按人頭結算。對於大公司來說則節約了許多招聘成本,還能更快完成任務。
 
這跟徐高實同鄉老板的經營模式大差不差,唯一差的就是宣傳和實際情況。為能提升業績,徐高實把工作吹得眼花繚亂,福利待遇一律最高級別,甚至連崗位都杜撰作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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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高實接送工人丨作者供圖
 
徐高實說,那幾年正值網絡快速發展,普及到大眾,最掙錢的就兩種人,一是賣房的中介,二是工廠的中介。
 
徐高實利用各大招聘APP,發布職位招聘廣告,內容普遍是“月薪一萬”、“雙休8小時”、“雙倍加班工資”等等虛假字眼。
 
為了更快招聘,他將職位換成跟車員、物流管理、倉庫檢查等。甚至還學會了更改IP,在全省各地進行招聘。
 
這點在我進入電子廠時就有耳聞,不論你申請的是什麽職業、什麽崗位,最終都會落到一線工人上麵。
 
徐高實還跟著學會了一套術語,說什麽,一定不要說得肯定。工人提出質疑或要求,一句“看自己的努力”就能打通一切。
 
徐高實發現,在招聘人選上,最令中介喜歡的是剛出社會的小孩和有著家庭的中年人。
 
小孩初出茅廬,性格懦弱,稚嫩還未完全消退,不敢發出異議。縱然有著異議,他們也會無條件地相信你,比如“不交罰款不退身份證”、“未滿一個月不接受離職”,這些在我們看來足夠扯淡的條件,孩子們總會信以為真。
 
中年人雖然思想成熟,認知全麵,但家庭是一個比工作更刁難的存在。他們的包容性要比任何人都多,隻要工資合理,不會因為受到欺騙就此放棄。
 
那期間,徐高實也明白了南京老板為什麽要他寫上父母的工作和身份。孩子的家庭環境,決定了孩子能否成為招聘對象。
 
父母如果常年在外打工,不會把孩子的遭遇過於放大,相反會認為隻是工廠中再正常不過的一麵。如果家境顯赫,父母經商,懷揣著“奮鬥”情結,也可能會認為工廠是磨礪的存在,孩子的反饋隻是逃避的牢騷。
 
最難纏的是家境不好還沒見過什麽世麵的父母,在他們眼中,孩子就是唯一的世界。
 
徐高實幹中介多年,每年都會碰到因為一句抱怨,就舉家來到廠子討要說法的父母。
 
說到這裏,徐高實的電話響了,他應付兩句,掛斷電話跟我說:“有什麽說什麽,但咱自己想,一個人,一沒學曆,二沒經驗,人家本科生一個月還到不了一萬呢,他幹著輕鬆的活,一個月就能一萬啊?說我騙他們,不如說他們又懶又貪。”
 
秦小軍捏著徐高實的肩膀,笑眯眯地說:“剛出社會的孩子懂什麽,我以前還覺得一萬塊錢不是錢呢,再說,就算人懶和貪,你也不能利用人家的懶和貪。”
 
徐高實氣鼓鼓地想要回嘴,秦小軍打斷他:“徐哥,講講你在河北的事兒。”
 
徐高實晃了晃手機,說今天還有事,改天再講。
 
回去路上,我忍不住好奇,問秦小軍河北發生了什麽事。
 
秦小軍狡黠地笑笑:“你徐哥進警察局了。”
 
我驚訝地看著他:“啥情況?” 
 
秦小軍很神秘地說:“因為幹中介。”
 
 
聽到這個故事已經是今年6月底。因為秦小軍重新回到了電子廠(中間秦小軍辭職了一次),徐高實時隔多月獲得了中介報酬,我們三人便在廠外的飯館裏拉了一場慶祝酒。
 
首先要說的是,徐高實並不叫徐高實,或者說,徐高實隻是他過去的名字。他現在的名字叫徐政博,已經在派出所更名。
 
更名的原因,是怕被人報複。
 
2017年春,輾轉多地的徐高實來到了天津西青區的一家勞務公司就職。公司位於一棟老舊的商務樓上,9樓,904-906室,三個房間並未打通,每間約有10平方米。
 
公司內部沒有前台、會議室、辦公室以及像樣的辦公設備,每個房間僅有幾張簡易桌和幾個塑料凳,看起來十分寒酸。
 
公司主要的對接渠道是北部各地的保安,牆壁上還掛著某某保安公司的字樣。流程跟徐高實之前的模式相同,替保安公司招聘,賺個二道販子錢。
 
據徐高實的領導說,被招聘的工人多是進入北京,幹巡邏、治安,或做公交車、地鐵等公共交通保安。
 
徐高實說,那幾年各地響應政策,這種雙重外包的保安公司十分泛濫,各大招聘平台比比皆是,算是一個新的風向口,所以沒有過多詢問。
 
那段時間,徐高實白天帶著應聘人員跑醫院做體檢,晚上送他們去火車站坐車,任勞任怨,做事利落,深得領導喜歡。一有什麽情報,或者遇到了什麽煩心事,總愛找徐高實分享。
 
2017年夏天,領導忽然秘密交給了他一個任務。此次招聘不再以保安的名義招工,而是軸承廠員工,工資五天一結,一天300,工作地點在河北。
 
另外,招工形式不能使用網絡,而是“走街”。工人隻要肯學,有沒有經驗無所謂,但要在30歲-40歲左右。因為工期較長,防止有人做到一半跑路,家鄉最好距離天津河北兩地較遠。
 
徐高實沒多想,一聲答應後,便來到了市場招工。
 
工資不錯,又不看經驗,徐高實隻用了半天時間就招滿了人。回程路上,他才後知後覺感到納悶。說是軸承,但沒說具體幹什麽工作,導致上前詢問的他都不知道如何回複。防止有人做到一半就跑路,跟家鄉距離河北遠近又有什麽關係?
 
正準備回去公司,領導打來電話,沒有讓徐高實回公司,而是讓其開到一處郊區,等著工廠老板來接。
 
兼職無需做體檢,但人員登記是必要的,徐高實好心提醒,領導則顯得十分煩躁,讓徐高實在車裏進行登記,回到公司再錄入。
 
接頭地點位於天津靜海區的團泊鎮。那年天津正進行全運會,團泊是主場地之一,車開在路上,都能聽到某個場館的哨聲和呐喊聲從遠處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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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團泊某場館照丨作者供圖
 
車上的人屏息斂聲,一臉憧憬地望著遠處並不明顯的實時屏幕。
 
有個中年人說,這是踢足球呢。另一個中年人說,踢個粑粑,沒常識,足球晚上才踢,肯定是羽毛球。被訓的中年人沒回話,隻“嘿嘿”笑。
 
徐高實記得那幾天天津雨多,雨點又長又快,打在身上像下針一樣。但雨後仍舊很熱,這種熱不含有南方的濕和黏,就像在被窩裏燃燒一樣,隻是很悶,仿佛站在太陽下一會就會被曬透。
 
但當他們到達指定地點後,一群中年男人頂著炎日站在草坪上,盡力朝場館的方向眺望。他們迫切地想看清實時屏幕上寫的是什麽,是什麽比賽,哪支隊伍抑或哪個選手贏了。
 
但他們什麽也沒看到。
 
等待期間,有個中年男人扛著一捆被褥來到徐高實麵前,說廠子有被子,自己就不拿去了,想要讓徐高實幫著保管。又說,他租的房子就快到期了,到時候請假回來一趟,順帶再把被子拿走。
 
徐高實想了想,讓中年人指了下名單上的姓名,點頭答應了。
 
到了晚上七八點,兩輛商務車接走了工人,帶隊的是個年輕人,沒跟徐高實說什麽話,點了兩下頭就開車走了。
 
回去的時候,徐高實突發奇想,讓另一輛車先走,開去了下午舉辦比賽的場地。
 
到了地方,人已經散完了,偌大的場地像失去了活力一樣在朦朧的夜色中趴著。他尋了一圈,燈光、顯示屏全部關閉,門口的保安也開始往外走。
 
說到這他“噗嗤”一聲笑了:“弄半天我也什麽都沒看到,但說起來,就算看到了,又有啥用呢?”
 
 
徐高實是在兩周後發現事情不對勁的。
 
一開始,他和那名中年男人想的一樣,工資五天一結,五天過後有可能會休息一天。但兩個星期過去了,中年男子還遲遲沒有上門拿走物品。
 
徐高實給中年男人打去電話,關機,不論是清晨六點還是晚上十點,每次致電都是關機。再給其他工人打電話,仍是關機。
 
更詭異的是,徐高實提交的錄入信息,全部被人為刪除了。再到公司係統搜索有關“軸承”的信息,顯示為“無”。經過一通翻找,最終還是在領導登錄的電腦QQ上發現了工廠地址。
 
不帶進公司,不使用網絡,不錄入信息,目的十分明顯,領導不想讓人知道他們和那群工人有過交集。
 
思慮再三,徐高實找到領導,問起工人們的情況。領導的倉促和厭煩體現得十分明顯,起初裝糊塗,接著表示自己並不清楚,然後拿工作薪資、未來發展和道德對徐高實進行打壓。
 
當天晚上,剛送完火車的徐高實正準備下班,突然被領導喊進辦公室。相比白天的暴怒和不安,領導溫和了許多,笑吟吟地對徐高實說:“白天人多,有些話不好說。”
 
領導說,那批工人被送進了一家工廠,工廠要趕急單,人手不足,可能存在違法的行為,但不會太過分,讓徐高實放心。
 
沒等徐高實回話,領導又說起徐高實的表現,講他對公司的付出都看在眼裏,心裏已經認可了他。
 
徐高實喝了口酒,饒有餘味地說:“當時完全把我說懵了,忽悠得我都驕傲起來了。”
 
說到最後,領導拍了拍徐高實的肩膀,說他準備把徐高實往上提,等公司效益好了,再給徐高實分些股份。
 
領導說完出了門,留著徐高實在原地傻眼。約有五分鍾,手機忽然響了一下,點開,是轉賬,一萬,來自領導。
 
徐高實說,那天天特別黑,看窗戶外麵,幾公裏外的樓頂障礙燈都特別顯眼,甚至都能看到招牌上寫著什麽字。“因為外麵太黑,我就感覺我在的房間太亮,一眼就能被人看到。”
 
徐高實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關上燈,坐在塑料凳上心神不定地思考。他想了很久,又或許隻有幾秒,接著下定決心——等24小時。
 
轉賬的接收時間24小時,如果在這24小時裏他仍打不通工人的電話,或者沒人聯係他,他就收款,當作無事發生。
 
他在辦公室裏給自己打了很久的氣,一遍又一遍地暗示自己,直到睡覺鬧鍾響起,他才誠惶誠恐地邁出腳步,離開辦公室。
 
剛出了單元樓,徐高實又感覺心慌,給中年男人打去電話,依舊是關機。徐高實往前走了兩步,每一步都覺得像踩在了棉花上,最後狠狠地罵了一聲,開上公司的車,往河北工廠趕。
 
工廠位於衡水郊區,開到時已是淩晨3點鍾的光景。是個私營作坊,隔著厚重的圍牆,仍能聽到器件發動的聲響。
 
徐高實把車停到遠處,未拔鑰匙,敲門,出來的是那天見過的男人。見到彼此,兩人都明顯一愣,男人問他幹什麽,徐高實說有個工人把東西留在了他的車裏,說這兩天來拿,但一直沒來,就想著給他送過來。
 
男人無奈地看著徐高實,歎口氣,說工人們沒空,讓徐高實把東西給他領導。沒等徐高實回話,男人就關上了門。
 
聽著裏麵機器發動的聲音,徐高實站在門口愣了很久。
 
他最終沒有敲響第二次門,貪婪、僥幸、慚愧的複雜情感促使著他離開此地。
 
進入天津時天已經亮了,徐高實準備向領導請一天假,卻發現了領導的一條未讀消息。
 
消息發自淩晨3點過,他在衡水的時候,領導說:“錢不夠?”
 
說到這,徐高實長歎一口氣:“我看到那條微信,忽然想起一個人。”
 
我往前湊了湊:“誰?”
 
“當時把我扔在醫院門口的那個人。”
 
徐高實低聲說:“眼內炎不算大病,弄出碎片後,勤滴眼藥水就能好。我在工廠實打實幹了不過一個星期,前麵看病,消炎藥、眼藥水,都是他給買的,估計也得幾百塊錢。他最後不僅給了我五百塊錢,還給我買了新的眼藥水。當時我就想,他把我扔了,是不是為了救我?”
 
 
徐高實說,當時想到這些,他全身就像被冷水澆了一樣顫抖了一下。沒有等到24小時,沒有任何猶豫,他重新發動車子,到警察局報警。
 
警方了解完情況後,即刻將領導傳訊至警察局,當天又協同河北警方找到了工人。據河北警方調查,工廠管理人員對工人存在非法囚禁、毆打辱罵,涉案人員當場被刑事拘留。
 
在案件中,徐高實也有著違法行為,一是他運送工人時,車輛核載5名,他卻載了7名。二是在全運會期間,進行工作登記時必須出示身份證件和健康證,徐高實卻沒有為工人進行登記。三是在招聘時,徐高實涉及非法宣傳。
 
徐高實說:“我那領導,非法強迫勞動罪什麽的,又查出非法運營,判了四年。”
 
我豎起大拇指:“真爺們。”
 
徐高實搖搖頭:“其實也是他給我畫餅,一個公司,五個人,連個保潔都沒有,還給我分股份。再一個你見過哪個電影裏,買通人就用一萬塊錢的,要是給我一百萬,結果真不一定。本來就窮,還裝那黑社會幹什麽。”
 
秦小軍也點頭同意:“別看他做了件好事,還是一個黑中介。當時跟我吹免費吃飯,我一天花一百。”
 
徐高實嘿嘿直笑:“為了生活,必要的誇張宣傳還是要有的呀,再說你也夠他媽貪的,一天花一百。”
 
自從那件事之後,他因為怕被人報複,也怕對之後有不好的影響,便將名字改成了徐政博。之後他到浙江、江蘇兩地幹招聘,有了本錢之後,在我們廠子周邊開了間勞務公司。
 
說起現在,徐高實很坦然,他說他跟之前沒什麽兩樣,為了人頭費會在招聘時誇張宣傳,會把自己手下的工人送到更大的勞務公司。
 
有一點不同的是,相比之前,他意識到了自己的責任:“我自己的工人,我會負責到底。”
 
秦小軍說了被徐高實騙“吃飯免費”,但沒說在他身無分文時,徐高實自願支給了他三千塊錢工資。也沒說凡是徐高實手下的工人,得到的返費都是工廠最高標準。更沒說隻要徐高實在場,我們每次吃飯、娛樂都由他買單。
 
認識了徐高實之後,我經常會琢磨“好人”的定義。
 
有時我會想,徐高實有著狡詐、卑鄙、圓滑、粗俗的底色,他看待問題會把利益放在前列,仍然有著得隴望蜀的貪婪。
 
但哪怕稍縱即逝,他的善良、他的正義、他的擔當,他形形色色的優點,都是真誠的。
 
很多人都比不上他,包括我。
 
2020年夏,徐高實招了一批暑假工,8月下旬本是結束的日子,一名學生卻忽然和工廠簽了正式合同。
 
平白無故收了一筆人頭費,本是令人高興的事情,徐高實則顯得憂心忡忡,三番五次找學生談話。後來了解到,學生是職高生,春招進了一所大專,暑假結束本該報道,學生卻因為和家裏吵架,慪氣不去上學。
 
徐高實再三哄勸,甚至給學生家長打去電話,撮合家庭關係。臨到開學前一天,更是親自開車送學生去報道。
 
他並沒有好人一貫的謙虛和低調,相反時時刻刻都在說這件事,臉上是控製不住的得意與開心。
 
他常說:“不是說進廠子不好,而是大學選擇更多,萬一人家成功了呢?”說完自己哈哈笑兩聲,“媽的,老子也培養出了一個大學生。”
 
 
作者:來林,打工人
編輯: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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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極宇宙生存法則,其實是這個!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10/28/2022 postreply 06:2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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