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576)

來源: YMCK1025 2022-10-27 19:50:29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37515 bytes)

 

疫情下,一個餐飲老板關店前的24小時

 張公子 全民故事計劃 2022-10-26 08:30 Posted on 北京
從二房東通知漲價,到老秦決定關店,前後不過72小時。
這是全民故事計劃的第674個故事—
 
前 言
 
因為一場巧合,我進入了上海街邊一家“最後一天營業”的重慶雞公煲小店。
 
這間不起眼的街邊小店大約30平,有11個卡座,營業四年有餘,紅色的沙發還依舊光亮如新,這家小店也是一家人生活的希望,在商場沉浮中曆經了漲價、市場變動、疫情等磨難……但還是沒有熬過這個秋天。
最終導致店鋪關門的直接原因是房屋糾紛以及房租,但老板老秦卻說:“原因有很多,最後發現關門才能活下去。”
關門才能活下去,顛覆了大眾以往“開門迎客才能賺錢”的商業認知,卻是老秦能想到的最好辦法。
為了盡快關店、活下去,老秦不惜提前結束租約、放棄店裏花費自己心血做的裝修,還有8成新的東西,隻為了盡快抽身。

他嘲笑自己“當初開店花了3個月,但關店隻用了3天”。

 

“最後一天”

 
97日,老秦像往常一樣,清早就來到自己的“重慶雞公煲"店裏。
 
老秦的店在上海靜安區和寶山區交匯街道的臨街處,他既是老板又是大廚。
和往常不同的是,今天的老秦沒將“正在營業”的牌子掛出來,也沒有到店就開始備菜——他從冰箱裏拿出了一瓶“勇闖天涯”,又給自己盛了一碟花生米,隨後坐到了店鋪最裏處、照不到陽光的地方開始等待。
老秦在等待客人、在等待周圍的朋友上門告別,也懷揣希望等待“那個並不會上門的房東”和轉機。
直到中午,店裏才迎來第一波客人,是一對20多歲的情侶。兩個人望著均價不到10元的菜品,感歎還好街邊有這樣的小店,才不至於在偌大的城市外食一頓飯都是壓力。
老秦嘴唇動了動,將到嘴邊的話吞咽回去。
待客人下完單,老秦沒有立即鑽進後廚,而是反複核實過菜品後,撥通了電話,壓低聲音對電話那頭說:“送一些醬料包來吧。店裏來客人了,還有幾份外賣要做……有什麽辦法,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
接著,他充滿歉意地對情侶解釋,“店裏東西不夠了,得從其他地方借,你們可能需要多等等。”
今天是老秦的店鋪最後一天營業了,店裏已沒有多餘食材。
老秦在廚房忙碌| 作者供圖
 
 “是覺得不像最後一天嗎?”老秦看著情侶驚訝的臉,摸了摸圓寸頭反問。
此刻他的店裏還有一名阿姨在打掃衛生,將11張桌子擦拭得幹幹淨淨,22張鮮紅色的沙發光潔如新,冰箱裏還有足夠的酒水,手機中不斷湧入“有新訂單”的提示音,怎麽看都不像是經營不下去的樣子。
之後不時有周邊的店主上門,他們都是來和老秦告別的。大部分人都會問一句:“決定了?不再談談?”
老秦不直接回答,而是從冰箱裏拿出一瓶啤酒遞給對方然後捧杯,“談什麽?房東到現在都沒上門,不談了,我連這些東西都不要了。”
老秦說的“這些東西”,指的是店裏一切的物品,包括桌椅板凳、電磁爐、冰箱等等,“帶走了還得找倉庫,我現在是打算徹底關門,不再開店了。”

 

待收的桌台| 作者供圖

 

當被問及,為什麽不繼續堅持或者東山再起,老秦苦笑,“要是做得下去,誰願意關店?”

 

“全家人都靠著這家店”

 

這家雞公煲店是老秦所有的心血,也一度傾注了老秦對生活的所有渴望。
 
老秦80年代出生於江蘇啟東農村,是一名留守兒童。啟東位於江蘇北部,相較於經濟發達的蘇南地區,這裏大部分貧困家庭的孩子如果不能靠讀書改變命運,就要去外麵找活路。老秦也不例外。
“我14歲就輟學了,”老秦用手比出14的數字。如今老秦體重過180斤,是個彪形大漢,但14歲那年還是“小秦”的他骨瘦如柴,看上去內斂害羞。“人家問三句,才能擠出一句話。”
瘦削、年輕,害羞、未成年……老秦自然也找不到工作。
於是在家人的安排下,老秦進入了一家屠宰場拜師學藝。直到現在,老秦回憶起自己第一份工作,還是覺得壓抑,“殺豬放血、一刀子進去豬就沒氣了,然後輪到我們分豬肉,用大刀順著肌理切、砍……一天下來累得喘氣。”
而一個月下來,工資不過數百元。
除此之外,老秦身上還有怎麽也洗不掉的屠宰場味道。這個味道也構成了內心敏感的老秦關於青春的所有記憶,“遇到喜歡的女生不敢說話;去哪兒都低著頭,生怕人知道我是賣豬肉的。”
1999年,老秦成年,他不顧周圍人反對,堅決辭掉了這份家人眼中穩定的工作,打包行李到上海闖蕩。
上海十六鋪是老秦出門闖蕩的第一站。十六鋪是上海外灘最著名的碼頭,擁有150年曆史,曾是遠東最大的碼頭、上海的水上門戶,也是千禧年前後上海批發市場集中地,各路小販聚集在此。
對於沒有學曆的老秦而言,在十六鋪學做水果批發生意則是最好的出路,“每天隻要早起送貨、靠努力就能賺錢,比在家種地、殺豬好多啦。”
靠著能吃苦的狠勁兒,老秦在十六鋪盤下了一個店麵,做了幾年安生生意。
“後來城市建設嘛,那片拆了。”此後老秦又走南闖北,輾轉上海不同的批發市場賣過南北幹貨,還根據時令賣過大閘蟹。雖然攢了一些錢,在老家修了新房、娶了媳婦、有了兒子,但老秦心中的迷茫始終揮之不去。
2019年,老秦心裏的迷茫到達頂點。這年他38歲了,留在老家給父母帶的兒子也升入了小學。但老師時常打來電話投訴孩子習慣不好,要家長多上心教育,可老秦常年在外闖蕩,父子關係生分,“我們就過年見一下,他連叫我爸爸都不肯。”
為挽回父子關係,過年的時老秦蹲在家門口抽完一包煙後,就做出了“轉型”的決定。他想有個穩定的住所,然後將兒子接到身邊。
但老秦沒有學曆、沒有人脈、沒有技術,手頭隻有這些年攢下來的幾十萬積蓄,“這點錢在上海翻不起什麽大浪的。”
在市場上溜達一圈後,老秦將目光投向了街邊餐飲店,“上海有錢人多,普通人也多,他們總是要吃飯的吧?”思考再三,他決定開一家雞公煲店,“翻台率高、烹飪簡單、備菜輕鬆,客人就可以動手,店裏不需要太多幫手。”

小小的雞公煲店,寄托了老秦對生活的所有期待,更重要的是,“能把兒子接到身邊,讓他不重蹈自己留守兒童的覆轍。”

 

“去後廚偷學手藝”

 
雞公煲小店多在居民區街邊底商裏,消費不高,多是輻射周圍居民——可居民區向來是小餐飲的江湖,全靠口味和性價比說了算,競爭不比商城小。
 
沒有任何餐飲經驗的老秦,隻得四處托人學習做雞公煲。雞公煲雖然製作簡單,但不同的鍋底需要使用不同配方,幾勺的差異就會影響口感,“但每家公司的醬料都是保密的,許多人怕教會徒弟餓死師傅。”
最後在一個朋友的介紹下,老秦才得到了一個去雞公煲店後廚學習的機會,“但別人不是免費教你。”之後老秦前往人家店裏做幫廚,負責洗菜、切菜,但沒有一分報酬,望著油膩的灶台和遲遲無法接觸到的料包機密,下班後的中年老秦也會想, “要不放棄算了?”
最終放棄的念頭抵不過父子團圓的念想,第二天老秦還是早早起身去店裏準備。就這樣過了三個月,老秦才熬到了接觸醬料包的機會。對方也是家庭經營的小店,看老秦是個實在人,於是準許他在自己做煲時在一旁觀摩,但決計不出聲回答任何問題。
靠著每天盯店主的菜品搭配,老秦一點點記下了配方,並獲得了醬料包配送商的聯係方式。
在商言商,老秦離店時還是和店主簽訂了“不得在某些地方營業”的協議。

 

雞公煲上桌了| 作者供圖

 
找店也是一件麻煩事,老秦需要在居民區找一個臨街的門麵。除了客流量大、交通方便,門麵還需要有做餐飲的營業執照。但上海大量的底商都是銷售型物業,即屬於個人,又被委托給了二房東進行租賃,要麽租金高昂還有一筆轉讓費,要麽就是資質不全,“想要合心意的店鋪,得一條街一條街地走。”
2019年的9月末,上海依舊悶熱,隨便一動便大汗淋漓。老秦從出租房裏拎了一桶水,頂著烈日出發,沿著上海地鐵一號線從居民區聚集的新閘路開始找,一路找到彭浦,才在彭浦地鐵站附近找到一間沒有裝修、轉讓費的門店,而且這家門店還提供經營資質,前老板還投入了不少心血,裝修難度不大。
老秦心動了,但二房東開價一個月3萬5,又讓老秦遲疑了。他在心裏算了一筆賬,久到二房東都不耐煩地接聽了另外3個要看鋪子的電話後,老秦意識到,“想在上海立足的外鄉人太多了,做生意得靠賭。”
在和二房東進行了多方商討後,老秦以3萬元一月的租金從二房東手裏“搶”租下了這間30平的小店,並在看過資質、證件、合同後當即支付了15萬元押金,約定租期5年,期間二房東免費將營業執照給他用。
在出租房等待的妻子得知老秦出去幾個小時就簽訂了合同,感覺像做夢一樣時,老秦卻沒時間做夢——裝修、進貨、開業,每一個步驟都需要時間,稍微耽誤一下折算到房租上都是錢。
老秦簽下合同後,就立馬聯係了一個帶設計師的馬路施工隊趕工,並跑到建材市場定製了桌椅,辦理了相關手續,前後投入大約70萬元後,小店終於開業。
開業前一天,老秦很開心,他給家裏撥去一個視頻,特地讓母親叫來青春期、鮮與自己說話的兒子來對話,電話那頭兒子眼神躲閃不想與老秦交流,這頭的老秦則並拍著胸脯承諾,“過幾天爸媽走上正軌了,就接你到上海。”
“那是2019年,生意好做。”老秦說小店剛開張就迎來了客流高峰期,每天到飯點門外都是排著隊等待用餐的客戶,日均營銷額能有1萬多元,每個月淨利潤能有5—6萬。

每天晚上關門時,老秦都會打開看房軟件,和同樣忙碌了一天的妻子念叨,“幹滿1年,我們的投入就賺回來了,幹滿5年,兒子在上海的首付就有著落了。”

 

“開店思考3個月,關店隻用3天”

 
可以說,這家雞公煲小店,是老秦一家的生活來源,也是一家人的精神支柱。
 
“中間遇到很多困難,我都沒想過放棄。”老秦掰起手指開始講述這些年自己遇到的難題:比如人力成本增加,2019年老秦用4500元便可以招到一個阿姨,後來漲到6000元。“一個月一個人就多出1500塊,我們店裏2個阿姨,一個月就多3000塊。”比如來自互聯網的漲價和經營壓力,“外賣抽成從15%到了23%,每一單賺不到幾塊錢,有時候還要貼錢。”比如物價上漲,老秦利潤更薄了。
小店的利潤都是摳出來的,為此老秦研究了周圍的幾個菜販,幾分錢幾分錢地講價,選定了一個最便宜的供貨商。
但困難依舊接踵而至。疫情時,因現實原因,老秦的店整整3個半月沒開門,店裏還被拉了電閘,導致店裏所有的食材都壞了。老秦還記得自己回到店裏時,冰箱裏冷凍的食物都化成了水,一打開就是濃鬱的腐臭味。於是此後三天,小店不能開業,老秦和妻子將冰箱拖到水池邊一點點清理那些過期、腐敗的食物,“粗略一算,分文不賺,還虧損十多萬元,差不多上半年白幹。”
一邊是3個月沒收入,一邊是二房東催繳房租,老秦的現金流一度吃緊,最後是找家裏親戚湊了湊才咬牙頂過。那段時間,老秦白頭發也增了許多,他幹脆剃了板寸,然後安慰自己,“做生意嘛,哪能沒有風浪?店在未來就在。”
另一方麵,周圍鄰居也給了老秦信心,“我們小餐飲沒錢做廣告,主要靠口碑、熟客。”剛恢複堂食的日子,周圍鄰居一邊說著“現在做餐飲不容易”,一邊來支持老秦的生意,給了老秦希望。
就在日子努力往正軌上靠時,二房東上門了,老秦才意識到,有的事情自己無法解決,“比如租房等問題”,也因此讓老秦再一次產生了“關門”的想法。
老秦第一次產生“關門”的念頭是在2019年,彼時小店開門僅2個月時,一個陌生的男人拿著房產證找上門,說自己已與原來的房東進行了交易,是這間鋪子的新主人,但同二房東沒有談妥,不承認之前的租賃,要求老秦“以後房租交給我或者搬走”。
沒多久,接著二房東也找到老秦,分別展示了和原房主、老秦的租賃合同,日期在房東交易之前,並告訴老秦,“買賣不破租賃,要按規定辦事,房租還是要交給簽訂合同方的。”
隨後房主和二房東爆發了一係列拉鋸戰,比如堵門、拉電閘,嚴重影響了老秦的生意。老秦第一次產生了退租的想法,可又舍不得剛起步的生意,也沒有人能承擔他投入的幾十萬元裝修費用,最終三方坐在一起做出了決定:老秦的租約繼續進行,但需要給房東也交一筆押金,退租時返還。
老秦不想再折騰找店,於是向房主繳納了一筆押金,約定退租時返還便繼續營業。
但這次二房東找上門,則是老秦租約要到期了,對方似乎已經說服了曾經劍拔弩張的新房主,開口就是要漲租,每個月需要多5000元,而且還要收取“營業執照管理費”,一年5萬元。
老秦看了看賬本上剛回暖的生意,“這幾個月行情最好時,也不過每天堂食5000元營業額、外賣4000左右,房租都沒辦法支付,而且疫情最困難時候,我們也沒拖欠房租,怎麽現在還要漲呢?”
從二房東通知漲價,到老秦決定關店,前後不過72小時。

他自嘲道,“開店思考3個月,關店隻用3天。”

 

“關門才能活下去”

 
其實在老秦做出“關店”決定之前,他也嚐試過許多自救的方式。
 
首先他還是想到的是繼續經營,老秦在周圍的店轉了一圈、打聽消息後之後,和二房東商量,“營業執照費能不能降點?”他按照周圍的行情,報出“2萬元一年”的市場價格後,換回來的是對方的沉默,最後電話那頭告訴他,“這是公司的規定,我個人沒辦法做主,疫情誰都不容易……”
接著老秦換了一個思路,疫情之後街上許多店鋪空了出來,他想去尋找一個空店鋪,再整體搬遷過去,“既可以談談租金,又在附近不擔心客源”,但當老秦去尋找店鋪時,才發現這些臨街的店鋪早被不同的二房東公司壟斷,並且統一定價,哪怕不租出去,也要維持價格、不輕易降價。
而那些便宜、還在原房東手裏的店鋪,要麽沒有資質,要麽就是位置偏遠或者不適合開餐飲。“二房東很精明的,市場上好租的店他們早就囤起來了,剩下的很多都是賣相不好的,”老秦自嘲,“個人房東反而和我們一樣,成了沒有話語權的弱勢。”
至於去其他的地方開店?老秦搖搖頭,“要適應新的環境,風險太大”,而且老秦賬上的現金不多了,他也已經40多歲了,沒有勇氣將所有的錢再投入一家門店,大肆裝修重頭再來,也不願意付高昂的轉讓費,接一家生意不好的店。
至於外賣?老秦也思考過要不然直接轉型專做外賣,但老秦夫妻兩算了一個賬後很快打消了這個想法:如今店裏4個人,才能應付每天大約120單外賣,而這些80%集中在25元左右,扣除至少20%的提成後,每筆訂單還有固定的4.5元服務費,算下來每一單到手15.5元,而且外賣還需要購買流量曝光,再除去房租、食材、醬料等開銷,利潤不足20%。

 

最後一天| 作者供圖

 
“我們就一個小店,一個月累死累活,收入不到1萬元?”老秦搖搖頭,“這種是資本大店才玩得起的遊戲。”
 
最後老秦得出結論:關店,一家人才能活下去。
這個活下去,帶著壯士扼腕的心痛,但也是老秦能做的最好選擇,“起碼家裏還有現金,還能給兒子留下讀書的本錢。”

至於未來做什麽,老秦沒有明確計劃,“我都40多歲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後 記

 

進入老秦的店是個意外,我成為了他店鋪的最後一位客人。
 
當得知我是“寫故事、記錄真實過程”的作者時,老秦眼神發光,從在鄉村長大的前半生開始,到自己成年拎著一個破包來上海打拚,又咬牙開店的四年的創業之路,和我聊了很多很多
聊天之餘,老秦接待了來同他告別的朋友——大部分都是周圍的小店主,大多都在咬牙堅持,來跟老秦道別時,他們也麵露難色,反複說道,“我們也快關門了。”
老秦在店裏狹窄的通道裏走來走去,反複問我,“那你就像是見證者?每個人都像一本書,有人能記錄下來挺好,我說的這些有價值嗎?”
他似乎想讓我記下他。
但很快,他又擺擺手,“算了,我沒什麽特殊的,每天這麽多新聞發生、小店消失,又有誰願在意我這家小店呢?”

(本文人名均為化名)

 

口述:老秦

撰文:張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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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危機撞上行業寒冬:前金牌講解員的疫情3年 | 人間

 鹿大萌 人間theLivings 2022-10-26 06:49 Posted on 北京

 

他快40歲的人了,卻連份正經的工作也沒有。他不知道該怪誰。怪自己嗎?當初,自己冒險也隻是想打拚一個更好的未來而已,根本不知道會淪落到現在這個地步。

 

配圖 | 《平凡的榮耀》劇照

 

 
 
 
 

 

今年端午節後的一個周六,辦公室的王哥給二胎辦滿月酒,喊了一幫同事去他家吃喜麵。我們到得早,開席前沒事做,就在附近找了一家KTV打牌、唱歌。

牌打到一半,包廂裏突然進來了一個男人。他背著大包,包上插著兩根小紅旗,頭戴黃色棒球帽,身上的白色襯衫已經被汗水浸透,黑色皮鞋跟褲子上都是泥點。雖然看起來有些狼狽,但他身板方正,體態很好,隻是麵容憔悴,尤其是兩個眼袋,腫得像金魚。

這人我看著眼熟,但想不起來在哪見過,其他同事一見他,立馬上去打招呼,問他怎麽現在才來。男人接過大家遞過去的紙巾,不好意思地說:“本來中午就想來,但好不容易接了一個團,就拖到現在。外麵下雨,又怕你們等急了,就冒著雨趕過來了。”

我悄悄問旁邊的同事這人是誰,同事說:“老四,原來的講解組副組長,以前跟王哥住一個宿舍,兩人關係最好。你來前一年就辭職了,所以你沒見過。”

同事這麽一說,我想起來了——其實我在博物館接待中心實習的時候,見過這個老四。當時他在講解室門口拉遊客,要給人家當導遊。那時我還奇怪這人怎麽敢直接搶我們生意,講解組長說,他是以前的老同事,現在過得不容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後來,野導遊拉客被人投訴,組長因此被領導訓了一頓,隨後博物館就下發了通知,不準野導遊在館內拉遊客了,老四就不見了蹤影。

晚上正席結束後,王哥又把同事們拉到外麵吃宵夜。幾杯酒下肚,大家開始互倒苦水,述說疫情下各自的遭遇,哀聲一片。這時,老四突然大聲說:“你們夠了,你們遇到的那不叫事,好歹你們也有個穩定的收入。我從一個金牌講解員到一個無業遊民,老婆孩子都快養不起了,你們有什麽資格在我麵前叫屈呢?”

大家立刻安靜下來,繼續悶頭吃飯。

 

 

1

 

老四的故事,是同事那次聚會後講給我聽的。

他大學念的是師範,但畢業後沒有去做老師,一直在我們博物館做講解員。因為身材高挑、談吐幽默,熟悉文史知識又精通外語,他很快就成了館裏的“金牌講解員”。很多重要接待工作,領導都點名由他負責,他的講解提成自然也不低,每月能到手1萬元以上。 

所以當老四在3年前提出辭職的時候,大家很詫異。好多人都勸他不要輕易舍棄一份安穩的工作,但是他的態度很堅定,覺得自己一個大老爺們一直當講解員,沒有前途。館長也找他談話,問他是不是遇到啥難處。老四的回答很簡單:他是合同工,35歲了,已經沒有入編的可能,講解員吃的是青春飯,現在他的形象、體力已經跟不上了,早晚要從講解一線退下來,之後就隻能拿著微薄的底薪等退休。他不甘心這樣,就想為自己謀劃一條新的出路。

原來,就在老四提出辭職不久之前,一個做旅遊業的老板找到了他。那老板想在本地開個旅行社分社,需要老四這種有人脈、經驗的人幫忙打開局麵,就許諾讓他當合夥人。

老四認真考察了一番後,動了心。2019年,老四拿完單位發的年中獎以後,拒絕了領導的挽留,果斷辭職回家,靜待旅行社開業——當時那位老板剛租好辦公室,裝修等雜七雜八的事要一件件落地,按計劃,旅行社得等到春節後才能正式營業。

老四的妻子花姐原來也是我們博物館的講解員,她早先一步辭職,去了一家大型旅遊公司上班。依靠妻子的這層關係,老四在本地很多旅行社掛了兼職。他會用英、日、韓三國語言講解,隔三差五就能接待一個外國團,收入也算可觀。

轉眼半年過去,2020年的春節就要到了。節前,老四就聽說武漢出現了一種新型病毒,同行群裏也在講各地旅行團被取消。春節向來是旅遊旺季,可這時花姐定好的出差計劃卻在不斷地變動,老四察覺到了一些不對勁,但那位老板信誓旦旦地保證,又讓他把各種擔憂拋之腦後了。

大年初二,本市各個景區關門、各種旅行團被取消。公司有一堆事情需要善後,花姐慌亂不已,每天都被綁在電腦前處理工作。老四倒是很冷靜,他認為這隻是一種普通的流感,隻要冬天一過,一切都會好起來。

3月,眾多行業因疫情遭受重創,旅遊業也是一片蕭條。老四問那位老板打算什麽時候開業,老板先是說裝修沒收尾,又說營業執照還在審批,到了年中,他幹脆不回老四的消息,也不接電話了。到了實在拖不下去的地步,他終於跟老四攤牌,說因為疫情,自己的旅遊公司要壓縮規模,本地的旅行社分社就暫時不開了。末了,他遞給老四一個信封,說是感謝他這半年來幫忙跑腿的感謝費。

老四頓時眼前一黑。

那天,他到家後就躺在沙發上,一口氣睡到第二天中午,睜開眼才想起來車都忘了開回來,也不知道自己前一晚是怎麽回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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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他不得不跟妻子一起盤算當前的處境:他們有些積蓄,各種貸款基本結清;雙方父母都有收入,沒有養老壓力;學區房已買,孩子上學無憂;妻子工資收入尚可,維持家庭基本生活開支問題不大,隻要老四盡快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一家人的生活基本就能回歸正軌。

老四依然打算幹老本行,他給很多旅行社都投了簡曆,可一個多月過去都沒有動靜。他決定不再幹等,開始跑出去拉活——拿著導遊的牌子站在各個景區門口,給人當“野導”,有時也推銷紀念品、酒店住宿之類的。

“野導”是一個灰色群體,名聲並不好。因為他們經常和“黃牛”、打架鬥毆、強買強賣聯係在一起,所以一直是各個景區管理機構嚴厲打擊的對象。在博物館做講解員時,老四是瞧不上那些野導的,不光因為他們行為舉止粗放,時常有坑害遊客之舉,還因為他們故意講一些野史八卦,吸引、誤導遊客。

可如今落魄的鳳凰不如雞,沒有其他技能的老四隻能“屈尊”加入自己曾經鄙視的野導的行列,才發現這活兒並不好幹:首先,拉活兒很辛苦,每天風吹日曬的,接單也不穩定;其次,要躲避各方管理,隔三差五就要被清理一次;最後,麻煩事很多,時不時就會和遊客、同行爆發衝突,需要有極強的心理素質和極厚的臉皮。

起初老四拉不下臉,用帽子、墨鏡、口罩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的。他擠不過別人,常常窩在一個小角落裏等活兒,結果一個星期都沒開張。後來豁出去拉到活兒了,又因為收的講解費過低,擾亂了行情,被同行修理了一頓。挨打之後老四才知道,野導也分成小團體,新人想融入進去必須得有老人帶。被逼無奈的他隻能拉下麵子,托人找到一個老“黃牛”幫忙說情。

後來,老四的生意慢慢有了起色,逐漸打開了局麵。他靠著自己強壯的體格,看見遊客就往前衝,也會為爭搶好的參觀位置跟大媽們吵架。但疫情之下,遊客實在稀少,他賺的那點講解費是不夠養家的。為了多掙錢,老四開始不斷降低自己的底線——開始帶遊客買假冒偽劣的紀念品,去特定酒店吃“宰客餐”,還會倒騰一些高價門票……

雖然幹了很多難以啟齒的事,但老四堅守住了一點,就是不亂講解,“講解是在科普,是在還原真實的曆史,要對遊客負責,曆史負責”。

 

 

2

 

做野導期間,老四跟人打過架、被罰過款,還被刁難人的遊客帶到派出所。每到這時,他就會懷念起以前有單位撐腰的日子,可這世上沒有後悔藥可以吃。

另一邊,花姐的情況也不樂觀。因為旅遊業整體萎縮,大型旅遊公司也撐不住了,30歲出頭、沒啥特殊技能的她就被裁員了。夫妻倆雙雙失業,回家算了半天的賬,越算越絕望:老四超過了35歲,想找個穩定工作很難,花姐倒是還能再拚一把。於是,夫妻倆商量了一下,老四繼續打零工,花姐報名應聘本地景區、博物館的講解員崗位,不期望工資太高,穩定第一。

但計劃趕不上變化,兩人折騰了幾個月,工作還是一點起色都沒有。失望的氛圍彌漫在整個家庭裏,生活磕絆不斷,夫妻倆每天除了吵架就是冷戰,後來老四都不敢回家了,就算接不到活兒,他也會在景區裏待一天,晚上再找個網吧打遊戲,直到深夜。

老四對朋友說:“我終於理解為什麽那些失業中年人,寧願假裝工作也不願意回家了。因為在家裏會撕掉一切偽裝,露出血淋淋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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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春節後,老四和花姐因為途徑風險地區被居家隔離,每天在家“混吃等死”。後來老四說,當人真的徹底放棄的時候,就什麽不在乎了,“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下去也不是不行,日子再差能差到哪去?”這樣一想,夫妻關係反而和諧了很多,甚至開始商量要二胎了。

一天,花姐在刷短視頻,突然來了句:“現在網上正在搞‘雲旅遊’,你幹嘛不試試呢?”老四形象不錯,標準的國字臉,嗓音厚重,有點電視台主持人的味道,比一般的網絡主播氣質好多了。

老四打心眼兒裏看不上那些短視頻,覺得那些人講的都是野史異聞,純粹是在歪曲曆史,娛樂大眾。但花姐卻一本正經地說,既然網上很多視頻內容都是瞎扯的,那你可以反其道行之,講一些正經的曆史知識,說不定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老四沒有搭理妻子,解封後,他很快又去景區拉客了,但春節假期一過,一天接一單都難。看到那些網紅主播月入百萬的新聞,老四不得不重新思考妻子的提議。其實,他沒指望能靠短視頻掙多少錢,隻是想找個事情幹,不然人就真的廢了。

兩口子為此做了很多準備工作,添換了新手機跟電腦,還分析了很多曆史類的講解視頻。老四在稿本上連什麽時候笑都會標清楚,對著鏡子一遍遍練習,可到了現場實地錄製的時候,卻發現完全不是那麽回事——他習慣對著活生生的人講解,並依據對方表情調整自己的語態、內容等。可一旦對著小小的攝像頭,那些練習了多遍的詞,到嘴邊反而卡了殼。

錄了大半天,花姐批評他表情僵硬、態度消極、內容也呆板,讓他換文案。兩人大吵一架,老四說自己是“金牌講解員”,知道怎麽講是對的,花姐則說他在體製裏待太久,脫離了現實,“現在是網絡流量時代,你應該改變自己”。

一周之後,老四終於錄出了比較滿意的視頻,信心滿滿地傳上了某短視頻平台,可是兩天下來,點讚沒超過兩位數。短視頻不行就玩長的,老四又在B站開了新賬號,可播放量也就幾百而已。眼看拍視頻不行,兩人又開始搞直播。老四換上了漢服、中山裝,把全市有名聲的景區都走了一遍。見觀看人數上不去,兩口子還挑戰過長時段直播,輪換著從開館一直講到閉館,最後講到直反胃。

就這樣忙活了兩個月,錢沒掙到,還搭進去不少,兩口子一邊喝酒一邊哭。老四也把那些視頻發給過前同事們看,我在聽他們說老四的故事時也看了看,也覺得他表現得中規中矩,內容並不吸引人。

那時大家問他怎麽不跟別人一樣多講點野史?他搖搖頭說:“我入行第一天,師父就告訴我,作為講解員不能亂講。我們這是在上課,要有責任心,更何況網絡傳播那麽廣。”

老四背後沒有專業團隊運作,又對講解內容有自己的執念,想靠拍視頻獲得成功,希望幾乎為零。大家正替他感到惋惜時,一個同事問他,之前是不是有段時間在輔導機構當老師?

老四點了點頭。

 

 

3

 

那是2021年上半年,一個朋友找到老四求助。說自家孩子有個課外任務,要去博物館當講解員,得錄視頻交作業。可他們去博物館申請,一直排不上隊,就想找老四幫忙,順便教給孩子一些講解技巧。老四沒多想,就帶著孩子在博物館轉了轉,又幫忙把講解要點梳理了一遍。

後來,這位小朋友的視頻作業被評為“優秀”,還被當成範例分享了出去。有類似需求的學生、家長很快就找了過來,忙不白幫,都給老四發了紅包。幾場培訓做下來,老四小掙了一筆,錢不算多,但那種講解帶來的成就感更讓他受用——他好像又回到了在博物館做講解員的日子,上班不止是為了掙錢,也是在傳播曆史文化知識。

沒過多久,老四突然接到了一位學生家長的電話。對方姓張,開了一家校外培訓機構,問老四願不願意去他那裏當老師。

老四覺得荒唐,他雖是師範中文專業畢業,但學的知識早忘了,去當老師恐怕會誤人子弟。張總趕緊解釋,說自己想拓展新業務,辦口才班和國學班。老四曾是博物館的金牌講解員,不僅口才沒得說,文史知識又豐富,給小孩上課沒問題。在張總的軟磨硬泡之下,缺錢的老四不再拒絕,培訓機構的課時費雖然不高,但相比當野導、做視頻,要舒適多了。

一開始,張總把口才班和國學班做成“體驗課”或“附贈課”,學生並不多。那老四也沒有怠慢,充分發揮自己的長處,把課得聲情並茂,竟真的留住了一批學生。

一天上午,老四剛下課,張總就慌忙找到他,說有個老師臨時請假來不了,下午的語文體驗課讓他去頂一下。老四連忙推辭,但張總直接把教案扔給他,讓他臨場發揮,還表示隻要去,就獎勵他500元,“如果有家長願意報名,獎勵翻倍”。

老四趕緊在網上找了相關視頻臨場抱佛腳,下午進班上語文課,居然“應付”了下來。更讓人意外的是,有家長當場就報了名,說“這老師斯文有禮的樣子,一看就讓人放心”。

張總一看這情況,就力勸老四帶語文課。他說最近教育局查得嚴,學校老師不能在輔導機構兼職,教師缺口很大。機構裏的全職老師又多是在校或者剛畢業的大學生,教學經驗並沒有比他豐富多少,所以不用太擔心。老四本想拒絕,但張總承諾給他漲課時費,他就答應了。

隨後,張總把老四包裝成了“名師”,一番宣傳之下,他的課居然排得很滿。

做語文老師並不輕鬆,雖然跟講解員一樣都是靠嘴說,但講課要求人的精神更集中,對自己說的話要更謹慎,千萬錯不得——現在的學生知識儲備大,又精明,問的問題刁鑽到超乎想象。老四每次備好課都要先在家裏拿自己孩子試講,加上他隨機應變,才能勉強應付。

適應了新身份以後,老四也有了“狡猾”的一麵。機構是按課時算錢的,有時書本知識講完了,老四就給學生講曆史故事,甚至還跟他們聊遊戲。雖然心裏有些愧疚,但看到每月按時到賬的課時費時,他念兩句“阿彌陀佛”就算過去了。

那段時間老四很辛苦,有課他就去機構上課,沒課就去景區當野導,人明顯瘦了一圈,也憔悴了很多。收入雖然沒有以前多,但養活一家三口人是足夠了。

前同事們問他,那些學生、家長真沒發現他是冒牌的“名師”嗎?老四意味深長地說:“孩子能提升多少成績,家長心裏都是有數的。他們主要是看別的孩子在外邊學,自己家的孩子也要去,圖個心裏安慰。”

 

------

老四做“名師”的那段時間,花姐經人介紹去了一家企業當文員,每月能掙到幾千元。可本地病例時不時就冒出來一個,學校、教育培訓機構隨時跟著疫情停課,景區也要關門。

張總的日子也好不到哪裏去。每次教育局、工商局、防疫辦來機構一趟,他就像丟了魂,連話都說不利索了。為了盡量符合要求,他把教室重新裝修了一遍,又把封閉的空間都開了窗。為了達到“間隔就坐”的要求,還多租了幾間教室,花了不少錢。等到2021年下半年“雙減”出台,老四的課時先是不斷被壓縮,然後是暫停,最後就是徹底沒了,課時費也是先縮再拖。

老四給財務發消息,對方幾天都不帶回的。老四跑去找張總,發現他正被一群家長圍著,嚷嚷著要退費。見此情形,老四也不好意思再打擾了。一個月後,老四再去輔導機構討薪,發現原來的教室關了一半,學生加起來也沒幾個。看著蒼老了許多的張總,他啥也沒說就走了。

到了年底,疫情多發,遊客人數斷崖式下降,做野導的老四又失業了。他再去培訓機構,發現教室都清空了,裏麵一片狼藉。門口貼了兩張字條,一個是“招租”,另一個是“辦公桌椅大清倉”。

雖然心裏早有準備,但現實還是讓老四很難受。想想自己快40歲的人了,卻連份正經的工作也沒有。他不知道該怪誰。怪自己嗎?當初,自己冒險也隻是想打拚一個更好的未來而已,根本不知道會淪落到現在這個地步。他越想腦子越亂,最後隻得痛罵自己,親手把穩定的生活給毀了。

2022年大年初一這天,老四終於收到了一筆轉賬。張總發來一段長文字,解釋說自己欠了一堆賬,隻能先從少的還,“錢多少就這樣了,以後有機會再聯係”。

老四沒有計較,還安慰了他幾句:“等疫情過去,還會東山再起的。”

張總回答:“被抽筋斷骨,想站起來,難嘍。”

 

 

4

 

端午節那次聚餐過後,我跟王哥外出辦事,我剛想打車,王哥說不用,然後我就看到老四開車過來了。到了地方,王哥去談事情,我就坐在車裏跟老四閑聊。

我問他怎麽想起跑網約車了?他說也是個巧合,有次他給幾個外地遊客當導遊,對方很滿意,問他能不能全程陪同幾天,還想包車,讓他推薦個靠譜的司機。老四一想,自己的車正閑著,就一並應承了下來。

這事兒讓他打開了新思路——他在旅遊行業幹了多年,對本市各大景區的情況可謂門兒清,能為遊客提供最合理的旅遊路線安排。於是他幹脆注冊了網約車,當導遊的時候就問客人有沒有包車需求,開網約車的時候就推薦自己的導遊業務……為了多掙錢,他在車裏備了洗漱用品與毯子,有時夜裏開到哪兒就睡哪兒。

他這拚命精神讓我佩服,我問這樣收入如何。他點了一根煙,哀怨地說,起初業務還不錯,可外國打仗,油價蹭蹭上漲,“當年買車的時候為了麵子,花了大價錢買了這輛費油、難養的車,沒想到啊,現在一加油,我的血壓就跟著高,天熱了我都不敢開空調”。

為了省錢,老四後來晚上就不跑車了,隻在周末跑一跑。車出了問題,他就自己琢磨,如果是小毛病,就自己上手修,“我都快成半個修車師傅了”。

又聊到從博物館辭職的往事,老四悔得直揪自己的頭發:“要是現在還在博物館繼續幹的話,就算沒有講解提成,我們兩口子的基本工資加起來一個月五六千也夠用了,還安坐辦公室,不用四處奔波。我以前太高估自己了,覺得我是金牌講解員,我牛×。其實啊,是平台給力,出了這個門,我什麽都不是。”

我安慰他:“當年你能進入這個大門,也是自己有本事。”

他笑笑,又痛罵自己目光短淺,說當年從師範畢業後,因嫌老師工資低就沒進學校。他覺得如果在學校熬到現在,一個人養家都綽綽有餘了。臨了,他又自嘲道:“我這人就是命不好,幹啥都遇到行業寒冬,難道我就是那個改變大環境的人啊?”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

後來,我們再出去辦事,王哥就沒喊過老四送了。我很奇怪,王哥樂了:“他自己修車,把小毛病搞成了大問題。嫌修車費太高,就直接扔那兒了。而且現在油價太高,開的還不夠賠的,說是有錢了再說吧。”

 

------

前段時間,我和王哥在博物館巡查展廳,又遠遠地看到了老四。

大熱天,他穿著民國樣式的長衫在錄視頻。看到我們,他趕緊衝過來,問王哥能不能把一個展廳的門打開,讓他進去拍個獨家短視頻,好漲點粉,“規定我懂,進去後我絕對不亂摸亂碰”。

王哥冷臉拒絕了,畢竟老四不是博物館的員工了,萬一碰壞點什麽,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老四沒料到昔日的好友會拒絕自己,於是板個臉,也不接話茬,轉身就要走。

王哥把老四拉到接待室,遞給他一瓶水,讓他吹吹空調歇一歇。外麵的溫度都接近40度了,我們問他為啥穿那麽厚?老四一口氣把水喝完,緩了好一會才說:“天太熱,遊客更少了,網約車又不能開,思來想去還是再試試拍視頻。之前看到有個人穿著玩偶服發傳單,一群人關注,我這不也想著試試多賺點流量。”

我跟王哥忍著沒笑,老四轉頭又說,搞視頻他還是不行,回去就把賬號關了,還是老老實實幹線下吧。王哥問他今後有什麽打算,他擦了一把汗,說在考慮賣房子。

老四家的房是優質學區房,房價是他買房時的好幾倍了,“這個我還得感謝我丈母娘,要不是她當時逼著我買房子,現在啥都落不下。我想著把房賣了,拿著錢回老家置換幾個商鋪,坐等收租,不想那麽累了”。

他不像是在開玩笑,王哥就勸他不能放棄,好不容易從小縣城打拚出來,現在回去就啥都沒有了,“至少為了孩子得再仔細考慮考慮”。

老四說,自己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就算旅遊業恢複了,他也不打算再幹這行了。就想找個安穩的工作幹一輩子,看大門也行。然後,他苦笑著說,自己以後說什麽也不會讓孩子去企業打工,“一定要進體製,穩定太重要了”。

大家哈哈大笑。

送走老四,我問王哥:“他真會賣房嗎?”

王哥搖頭,說現在房地產不景氣,二手房難賣,降價多了他肯定不舍得,“而且他真的舍得就這麽放棄打拚了嗎?如果他是那種安享生活的人,當年就不會辭職了。他一直都是有想法、有追求的人,誰讓他遇到的大環境不好呢?”

後來,我偶然翻看館誌,看到老四出現在很多照片上。那時的老四是博物館的金牌講解員,接待了很多重要人物,講解的時候,整個人意氣風發。對比他現在頹廢、糟亂的狀態,我隻能說,命運有時真會跟人開玩笑,在世道麵前,人一點抵抗的能力都沒有。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  | 羅詩如  運營 | 嘉宇   實習 | 黎歐
 
 
 
 
 

鹿 大 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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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核威脅下,我們需要準備碘片嗎?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10/27/2022 postreply 19:5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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