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572)

來源: YMCK1025 2022-10-19 17:55:49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68210 bytes)
 

初三輟學後,我試錯了7年

2022-10-18 13:2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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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風聽舊事

我,一個處於炮坑的假文化人,慶幸沒挨真槍子。

1

2015年5月初三下半年,我從衡水第七中學輟學了。離校那天,同學們還在上課,我的青春卻提前散了場,唯一的遺憾是沒留下一張畢業照。

上學時我成績不好,愛上課睡覺,老師也不多管,隻警告我別影響其他同學。為了發泄學習上帶來的壓抑和自卑,我開始追求一種“刺激”的生活方式——做同班“大哥”身邊靠譜的“打手”,幫他穩固“江湖地位”。

那是一次放學後,“大哥”單獨過來找我談話,說大課間時掰腕子,覺得我力氣不錯,承諾每月給我50塊作為“打手費”,主要負責保護他打群架時的“安全”,問我幹不幹。百無聊賴的我正愁沒“組織”,一聽竟然有直接“被收編”的機會,當時就飄了!這讓我覺得自己是個非常有用的人,從那之後,學校周圍的打架都少不了我“仗義”的身影。

那時的我真是中二少年,傻,還覺得自己挺牛掰。開始遊走江湖“混圈”後,我起初很興奮,熱血英雄啥的誰不愛呀?學校是走讀製,每周五放學後,校園周邊的偏僻角落裏都會上演打群架的戲碼,挑事的由頭也都很扯,基本分三類:爭奪“扛把子”地位;所謂的幫人“平事”;打給女人看的。每逢周末,外校的人也會混雜其間搞事,甚至還有些“全職混混”“大哥的大哥”,帶著一票小弟收保護費。他們跟我們這些學生不同,我們無非是比劃幾下,摔幾個跟頭,但他們打架是真的狠,下手也重,打進過醫院,也招來過警察。

我跟著“大哥”瞎混的時候,親眼見過“大哥的大哥”的書包打開後全是整條的荷花香煙,他還經常用“鴻門宴”的伎倆,把想揍的對象約到包間,然後鎖上門就指揮小弟們開打。我一般是負責摔倒“敵人”,其他人負責打。我們也被硬性要求每周必須去老城區的一個指定酒吧消費,因為那裏是他表哥經營的場子。我們在酒吧被來檢查的警察堵過門,得到人通風報信後,挨個從二樓的窗戶跳下去跑路,有時是從三樓。

耳濡目染,我也沾上了煙酒,一次和狐朋狗友們散了生日聚會之後,我去了一個同學家玩。那天他爸媽沒在家,我也有點喝高了,聽著他電腦音箱裏播放的“如果有天你難堪,掛帥出征在楊帆”“既然疆場你已輸,我怎還能繼續哭”,情緒上頭的我胡言亂語起來。同學也說我純傻X,跟著混有什麽好果子,小跟班一個。我自尊心強,一生氣給了他一拳。他跟我打起來,我騰出右手又是一拳,把他鼻梁幹骨折了。最後這事以他報警、我家長賠5000私了結束。回家後我爸打了我一頓,從晚上7點打到10點多,擀麵杖、皮帶、毛巾、書本、衣架……基本家裏能摸索到的稱手的東西都用了一遍,他一邊隨手找東西打我,一邊跟我念叨別人家孩子怎麽樣,考多少分,“看人家再看看你”。

我怕我爸,他脾氣不好,所以我在家一向是夾著尾巴做人。即便如此,挨打之後我在學校仍沒絲毫收斂。校規和老師的管教常讓我覺得是在“限製我”,我對班主任有成見,認為這個“老班豬”就是個來混班的,以分數差別對待學生,任何時候我犯事之後的待遇就是被請家長,領回家,停課。有次我媽很快到了學校,結果班主任在辦公室裏鎖上門,根本不和我媽溝通——也是,和一個頑劣差生的家長有什麽好說的?

我跟老師就像有仇似的,他有次在課堂找我茬兒,明明知道那題我不會,還故意讓我去講台寫答案。我寫不出,老師捶了一下我胸口,勁兒有些大,但可以承受,隻讓我往後退了兩步。不過眾目睽睽,我不要麵子的嗎?我幹脆倒下,捂著胸口不說話,借著生氣滿臉通紅,謊稱自己有先天性心髒病。老師明顯害怕了,慢慢扶我起來,給我倒了杯水。我說水太涼了,他又去水房兌了熱水端回來讓我喝,問我好點沒。當時我一下蹦了起來,捶了兩下胸口對老師說:“一點事沒有。”

幹著這些荒唐事,我“混圈”越混越迷茫,最初的新奇刺激很快過去了,我後悔過,想當時掰手腕輸給“大哥”就好了。這些單純靠著“麵子”驅動的日子,最後隻讓我再次感到空虛。眼看著中考臨近,我心裏清楚自己考哪兒都費勁,更唯恐考個低分落榜被人恥笑,便毅然決然選擇了輟學。

受“大哥”們的各種野路子前車之鑒影響,我那時並不覺得輟學是什麽壞事。沒學上以後,我整天不是在家裏晃來晃去,就是去網吧打遊戲,親媽見了心煩,老爸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喊我“傻大個”。

我受不了這種冷嘲熱諷,又不敢跟我爸正麵對抗。一天趁他不在家,我給我媽幫廚擇菜時就和她發牢騷。我媽問我想幹什麽,又念叨我不學習,出路很窄。不懂事的我聽後很反感,直接拍起桌子:“我怎麽知道我要幹啥?我就想玩啊!又沒做傷天害理的事情,我有錯嗎?如果生活這麽難,為什麽要生我?你看我這情況,你們能幫什麽?就會說風涼話!就算我考上大學又怎麽樣?你們供得起嗎?”我說完後,我媽很生氣,把這事告訴了我爸。我爸更激動,讓我滾出家門,好像還說了“斷絕關係”。

血氣上頭的我一聽這些更炸了:親爸親媽都這樣,和那個破老師有什麽區別?都是一錘定音式地判定我的未來。我氣不過要跳樓,我爸還給我打開了窗戶。我家在八樓,湊近窗邊一看,我慫了,不敢了。正猶豫中,我媽把我拉回來了,雙手抱起我後給我撂倒在地。那是我頭一次覺得我媽這麽有勁。我媽關上窗戶後跟我爸打了起來。我爸一動不動,也不說話。

那天晚上我拍下了陽台的那個窗口。想著也許某一刻,自己身體裏的那個“孽畜”已經跳下去,死了。

2

我輟學後成了全家重點關注對象。

我家裏經濟條件普通,沒有任何資源和門路。我姑再三勸我繼續上個學,哪怕去個職業學校。但我不想,隻覺得學習是自討苦吃,落下的基礎知識太多,我沒啥信心能補上進度。我沒有規劃,隻想再玩幾年,可是再花家裏的錢,又有點不忍心。

6月,我去了本市一家大酒店應聘後廚打荷工。當時我16歲,頭天老板義正辭嚴地拒絕了我入職,表示他們這裏絕對不招收童工,但第二天我就進後廚開始忙碌了——是廚師長私下聯係我的,通知說明天9點半來上班,試用期3天。

進後廚之後我才發現,跟我搭檔的小哥也是個童工。有一段時間我很好奇,像我這樣的輟學童工究竟有多少?顯然沒法得出具體答案,畢竟這是個灰色職位,相當於職場“黑戶”,沒法統計。我也疑惑過,為啥老板非得冒風險用童工?事實是,對於大酒店來說,打荷崗位最不怕人多——來了之後能分擔不少活,工資還少。錄用原則也很簡單:隻要能幹活,後廚就是你的第二個家。童工不會簽任何合同,老板每次都是用現金結算工資。

初入職場,我屬於“新豬”,還會怕開水燙,讓幹啥就幹啥,往往別人一擺臉色,我就忙前忙後不敢停。我既沒有相關經驗,年齡和閱曆又處於社會食物鏈的最底端,常被高一個小級別的老油條算計,下個套,挖個坑,各種套路屢見不鮮,連年紀大、資曆深的洗碗工都可以使喚我。大半年時間過去,我對那些套路、算計、挖苦、正麵一套背後一套,已經見怪不怪了。

工作讓我的生活看上去暫時步入正軌,但這工作真是個體力活。

每天早上,廚師長要組織開“早會”——其實就是喊喊口號,我還記得其中一句是:“我自信我成功,不為失敗找借口,隻為成功找理由。”很明顯,口號是隨手抄來的,屬實有點跟後廚的工作不挨邊,現在回想起喊口號的場景,我還是感到很尷尬。

我在後廚最喜歡幹的工作是幫忙裝飾、畫盤子。我自詡頗有藝術風範,想借此施展創造力和才華,但後來意識到,畫盤子這事真正成全的並不是我的藝術造詣,隻是暫時將我從其他更無聊的工作中解救出來而已。在畫盤子之前,一般都需要我們先搬盤子,從洗碗區到荷台大概20米,初來乍到,我光搬盤子就差點累進醫院。單個盤子不沉,但為了提高效率,我都是一次搬上一摞,架不住上午搬十幾趟,下午再搬十幾趟。到了晚上,我的手臂就會感受到劇烈的酸痛,恢複好要近半個月。

另一個主要工作是備料,算是個展示刀工的時刻。我自詡有武術功底,小小菜刀不在話下,菱形薑片、蒜片、蒜末、蔥花……小料切好後,就等著出單做菜。廚師們炒菜時脾氣很差,如果不提前給備好盤子和所需的輔料,一定會被勺子敲手。我跟同為打荷的搭檔每天下班後都會數一下,看今天誰挨打多、挨了多少下敲,然後再一起臆想著怎麽反擊那些廚師——但也僅限於想想——至今廚師們叫我名字的聲音還時不時在耳邊回蕩,即使現在,我也不敢殺回那間廚房進行所謂的反擊。

如果說廚師拿我們發泄情緒屬於“明槍”,那老板的脾氣就是“暗箭”,冷不丁地就不知道從哪裏竄出來了。有次我倒垃圾回來,手太髒,隨手把大垃圾桶放到了酒店大堂,就去洗手間洗手了,想著回來馬上就推走。當時剛進入社會,考慮事情很不周到,好巧不巧,老板正好看見了那個大垃圾桶,當場在大廳大聲吼道:“這是誰放這的?!”我連忙擦手出來說是我幹的。憤怒的老板直接把我頭上的帽子打掉,訓斥道:“大廳什麽地方,誰讓你走大廳了!”原本我覺得這事真是我做錯了,想求個原諒,但畢竟在大廳呢,老板倒是好歹給個麵子啊!看著他咄咄逼人的氣勢,我一下變得特別不服,頂撞了幾句。最後,老板比我還激動,直接讓我“滾蛋”。

我當時摔了個前台的杯子,扭頭就走了,連被押的一個月工資也不要了。大廳裏看熱鬧的人一定看過癮了,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像是影視劇裏的主角一樣瀟灑。我早想離職走人了,那個工作環境太壓抑了,我每天都感覺自己是一個設好了程序的機器,隻剩下不停地運轉。在學校時的江湖幻想侵蝕著我,使我無法認清自己在社會上就是個“鼠輩”。離開飯店的時候,我衣服都沒來得及換,滿身油漬地走在街上,滿是挫敗感。

第二天,我覺得還是挺鬱悶的,就乘火車去石家莊玩了一天,本想放鬆心情,結果心情更沮喪了,真正體驗到了行屍走肉的感覺。回家後,我又重新找了一陣子工作,都無疾而終,最終還是回到了後廚,在另一家大酒店重新幹打荷。

 

再進後廚,我隻想好好幹,爭取跟大師傅學到些真本事,混出個人樣。可是對我這種“小壯丁”來說,實際情況艱難得多。

在後廚裏,廚師長、廚師、配菜的、甚至麵點師,任何有點老資曆的都會對我這種初來乍到的小破孩“立規矩”,以彰顯他們的地位和分量。在打飯和值班時,這些愛教訓人的“老人”會少幹活,不值班,早點打飯,早跑路回家,隻留下我們這些小孩加班。我賺到的最低月薪是1800元,工資不高,該幹的活還不少,除了本職工作之外,隨時會被任何人喊去做事,換大廳窗簾、擦指定區域的大廳窗戶……還有很多明明是該保潔幹的活,也會落到我頭上。

二樓包間重新裝修的時候,老板也讓我們後廚幫忙搬磚。那一車的磚,將4米2的小卡車裝得滿滿的,我和同事們平均每人搬了七八趟,雖然是輕質磚,但感覺比搬盤子還費力。對於搬磚,我是極度抗拒的,一直想著:我這和秦朝修長城的壯丁有什麽區別?雖然沒有監工抽我鞭子,但無形的鞭子從未停止抽打。

酒店上上下下的人,脾氣一個賽一個暴躁——也可能是隻對我們這些資曆淺的年輕人暴躁。每次隻要營業額下滑,任誰都會不時來後廚找麻煩,挨個點名批評。一次,老板把他的豐田霸道停在門口後進了後廚,指著我說:“你這打荷的可不行,動作一點不利索。”我不緊不慢地回應:“我累了,活兒不多也不著急,慢著點歇會兒。”老板就找另一個打荷的出去,數落了他一頓。

我也被上手教育過。那時是夏天,原本天氣就熱,後廚更是“夏天裏的夏天”。每天從上午9點半進廚房到下午2點,再從下午4點半到晚上9點半,這期間身上的衣服就沒幹過,一直流汗,不停地流汗。每天光喝水就要喝兩升多,不然人都容易直接熱脫水。我喜歡去冷庫拿東西,因為那裏很涼快,還能吃到一些鮮貨。有次我主動幫配菜的去冷庫裏拿鰈魚,順便偷吃了裏麵的一個桂花糕。可能是有人打了小報告,老板從監控回放裏確認了我偷吃東西後,馬上下到後廚,連扇了我後脖梗子好幾下。

挨罰和被扣工資也是家常便飯。一次負責配菜的同事跑過來提醒我,說我負責的熱水器擦得不行,上麵水珠太多,容易挨罰,趕快重新擦。我想著熱水器呼呼地吹著熱氣不斷,怎麽可能沒有水珠呢,就懶得再去收拾了。結果沒有任何通知,當月工資就硬生生被扣了50塊。工作中還有很多太過多細碎的事讓我難受:看錯單子,廚師多做了一款蔥燒海參,給酒店的“補償”還是從我工資裏扣的,這讓本不富裕的我的經濟狀況雪上加霜;廚師長一直說給我“升職”去做配菜,工資給漲到3500,但很快又反悔嫌我切東西慢——做事時我隻要手腳慢下來就是累了,想歇會兒而已,這有錯嗎?當時後廚有個配菜小哥,經常切排骨、牛肉等肉類,23歲就已經脊柱側彎了,也還幹著呢,連工傷都沒申請,廚師長還在背後說他“比原來磨蹭了”。

小時候課堂走神,我想著風花雪月並非是高不可攀的,而現在麵對血淋淋的生活,光柴米油鹽就足以讓人望而卻步,直呼難上加難。生活中的難處太多,比從小學到初中這些年加起來的作業都多。在學校時的作業,哪怕寫得再爛,成績再不好,我都能以視而不見、滿不在乎的心態去逃避,闖出什麽大禍都能人模狗樣地混著,食堂頓頓飯都有很多肉,配上米飯,我能吃兩大碗。可進入了社會,生活的難題要是解決不好,根本沒有逃避的可能。解決不了問題,頂不住壓力,到頭來不單是自己痛苦,還要忍受別人乘以倍數的輕視。

3

2017年,我的工作環境和內心狀態依然沒有多少改善。我不想繼續在後廚幹了,順著一家私人修理鋪的小廣告摸到了新東家,打算改行去修車。

這個私人修理鋪就兩間屋,裏屋放工具,也留出了一些休息和吃飯的空間,外屋全都是待修理的老舊小汽車,最好的車也就是大眾邁騰。修車廠的工作時間比較規律,也有很多技術活可以學習,我又覺得,或許成為修車的大師傅也不錯。

我剛去是做學徒工,負責打雜,主要處理車胎漏氣、換車門子等雜事,同時還在旁邊一家洗車打蠟的店裏兼職,洗車外身,一輛5塊錢,幾乎每天手都被染得烏黑。沒實力就是這樣,看著在轉行業,實際上能做的都隻是最低級的、基礎的工作,但也並不能去怪誰。隻是我沒想到,學生時期叼著煙耍酷時最愛說的一句“社會語錄”——“人不行,別怪路不平”,有一天會用來描述自己的處境。

剛修車時,大工教我製作“暗器”——那是在修車手套裏藏著的、略小於手掌的一塊鐵片,上麵斜焊著一顆釘子,手套會蓋住它,隻漏出釘子上一點尖,不仔細看手心處,根本看不出異常。檢查輪胎時,我們左手拎著水壺往輪胎上灑水,右手邊摸輪胎假裝查看漏氣口,邊趁機用釘子刺破輪胎。這樣,本來隻紮了一個眼兒的輪胎,就變成了兩個甚至三個眼兒,補胎費直接翻倍。這是件喪良心的事,但大工說,有了它,咱們就有外快了,20元變成40元、60元……多出來的錢就成了我們晚上的下酒菜。第一回刺輪胎的時候,我很緊張,再後來,無論身邊圍著多少人,我都能麵不改色地把釘子刺進去。

在維修廠時間一久,我發現自己“學技術”的夢又一次破碎了。砸軸承,卸輪胎,擰螺絲,凡是力氣活兒,均由我承攬,都沒有絲毫技術含量可言。一次大工喊我拆發動機,我以為能學到些東西,結果隻是被叫去拿著扭矩扳手擰螺絲,螺絲搞好後就支開我去換手刹線。我不動,站在原地看他修發動機,他也停了下來,開始玩手機,顯然不太想讓我看到具體步驟。刷了會兒手機後,他故意轉身裝作剛意識到我的存在,一臉詫異地說了句:“手刹線換好了?”這句話從他嘴裏一出來,我頓感一陣寒意。我回應說“還沒”,隻是想看下發動機修理步驟。他說,“沒什麽好看的,看也看不會”。就這樣僵持著,他打發我去把發動機的傳感器配回來,急用,然後擺擺手進內屋去沏茶喝了。我騎上電瓶車順著南外環一路飛奔,拿到配件後記好賬就火速返回,怕晚了錯過學習拆卸步驟的機會,甚至以為大工會等我回去再修。

我回來後一看,等著我的工作隻剩下擰螺絲了。這是一部奇瑞QQ,外觀老舊,車內零件更是亂糟糟的,很難處理。我擰完發動機螺絲又開始換手刹線,還沒處理好,大工突然喊我名字,快速跑過來“指導”:“呀呀呀咋搞的,來,你看看,這個發動機底下的機油螺絲咋不擰上呢?我這一加機油可好,全流走了,你說這算誰的吧?”我當時承認是自己疏忽了,但事後一想,或許大工就是要對我施壓,讓我認錯為那260元的小桶美孚機油買單吧。

可還是得給大工幫忙做一些額外的活兒。他態度非常不好,我被繁雜的工作搞得已經很累了,忍不住懟了一句:“我幫你忙你得知道感謝吧,你得說我好。”他很生氣地說:“你是來工作的,不是來被人說好的,讓你幹啥就幹啥,哪來那麽多廢話!”這句話一下提點了我——“討好”是打工人最大的忌諱,我一直以為討好他人會換來包容和溫暖,但實際得到的是相反的。

大工也不是一直脾氣差,下班後沒有工作時,他會挺親切地跟我天南海北地閑聊。但一幹起活兒,他就變了個人。這讓我覺得,他“關心”詢問我個人和家庭情況的話,全是在“打聽”我,知道我“背景單薄”之後,就肆無忌憚地教訓我。這種感覺讓當時年紀尚小的我鬱結難開,長大了才知道,人在利益麵前有不同的麵孔是很正常的。

 

後來汽修店老板常要求我半夜留下來加班,到12點才能回裏屋睡覺,還沒有加班費。這導致我白天工作時常常靠走神獲得歇息時間。老板看出我的不情願,西裝革履地站在我麵前“畫大餅”,不斷強調著:“這是個好機會,別老看幹得多,幹完了你懂得也多啊,你在其他地方根本接觸不到這麽多本領,趕快趁年輕好好學吧。”

我想辭職了。老板的態度讓我心累,他哪怕是象征性地多少給點加班費或者買個夜宵,也算為我著想了。不過後來我也反問自己:人家憑什麽為你著想,憑什麽費力討好一個學徒工?這種沒有任何技術含量的雜活,換誰不能幹?人家平心靜氣跟你說些洗腦的話,算是夠看得起你了。

我原想預支一個月的工資就離職,不過老板很聰明,沒有答應。我盤算著辭了之後前路茫茫,就又繼續幹了一陣,希望能學到些什麽也好。那段時間見我認真幹活兒,老板把工資給我從800漲到了1500。家裏時常也給我打電話,我告訴爸媽,我很好,吃的很好,這裏的人也都很照顧我,不用擔心之類的。放下電話,順著和家人通話後的短暫溫馨,我開始回想曾經對生活的幻想,然後意識到,它們就像我的過去一樣,在我生活中消失了。

那年,同家族的表姐和表哥高考,一個考上了西安交大,一個去了哈工大。即便已經輟學,我也很清楚考上這兩所大學意味著什麽——當我跟同事談論和處理生活中的一地雞毛時,他們在大學校園裏已經接觸了外國的教授;當我滿手油汙洗不淨拿著饅頭吃午飯時,他們可能在為人生的後半段預備著充足的過冬“食糧”;當我為社會江湖講義氣的時候,他們已經真的在為社會做貢獻了。等過年回家,總避免不了要見麵,到時,我都不知道地縫能不能容得下我。

在這種心理落差和對比之下,我感到了自己的“落後”——學習學習不行,工作後房價高不可攀,工資卻穩如老狗,被快速發展的社會狠狠地甩掉了不知道有多少回。我似乎隻能日複一日地做著簡單而費體力的機械操作,在五線城市做一個最為廉價的勞動力,作為最底層的工人被人吆五喝六,當著工具人榨取著那點剩餘價值。

12月,大雪落在街上,身旁有情侶走過,不過那浪漫不屬於我。打學徒工時間長了,我真有點撐不住了,本領沒學上,被人當傻子用的時候也不說了,關鍵是一種暗無天日的感覺,很是糟糕。難道我一輩子就順著這樣的感覺走到盡頭嗎?每天身累,心更累。說起來竟有些諷刺——那個精力充沛的青年竟然累了。昔日,在教室裏,我可是課堂上最歡實的“藝人”,一會兒客串郭德綱,一會兒扮演周星馳,在校內多多少少有點小小的名氣;而在校外,我也叱吒過娛樂場所,拿著爸媽的辛苦錢喝過不算太貴的高端酒,是打過按小時計價台球的“高級別人物”,還能在網吧能熬著大夜包宿做夜貓子,在遊戲裏風頭無兩。

誰能想到,僅僅兩年,那曾經靈動的眼睛就變得呆滯丟了神呢?

我是真累了。此刻曆經社會磨難的我,真心想做出改變,想追求更高的學曆,或者任意一種高新的技術,等積累了資本再幹別的也好——不過這也是以後的事了,眼下最要緊的是做出改變。

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隻得繼續在生活中忍氣吞聲。

4

2018年9月,我在午休吃飯時打開QQ空間,靈魂又一次被震撼到了。初中同期的同學們都已高考完進入大學校園,發的動態是清一色的閑適:今天約個奶茶,明天吃個海底撈,吐槽校園某處設計太不合理,飯菜肉太多不利於減肥和大學裏千奇百怪的活動……

放下碗筷,我走到修車鋪附近的荒地上,正午的陽光刺眼地照著,天上晴空萬裏,我眼裏所見卻暗淡無光。毒辣的光,白到能點燃一切的輻射線,透過淺薄的單層玻璃,探進沒有空調電扇的簡陋出租屋裏。我躺在地板上的床墊上,用一把大街上發小廣告給的小塑料扇,時快時慢地扇著,我嚐試睡覺,卻止不住地流汗。牆上有一句我用煙頭碾出來的字:“來人間一趟,要看看太陽。”

春節回老家過年,想到自己的工作幾年也沒什麽起色,整個人也迷茫沒有方向,感覺挺對不住爸媽。但是家裏絲毫沒有責怪我的意思,隻是說有幾個別人介紹來的姑娘,一聽我還在汽修店做學徒工,就沒下文了,再這樣下去,沒法找對象。

奶奶強烈要求我去舊城寶雲寺找“大師”算命,我自己不信這些,但為了讓家人安心,還是去了。“大師”打坐了10多分鍾,打了個哈欠,說托菩薩看過我了,又看了看我的手相麵相,問了生辰八字後,讓我上了柱香,說要觀察香灰形狀。香燒了一會兒,大師就得出了結論:我是“童子”,得送走,即可化解各種不順——他的意思,是要幫我做3個“替身”燒掉,要1200元。

我費勁巴力修一個月車才拿1500,他打個盹說兩句屁話就掙1200?本著尊重他的“專業”的態度,於情於理我都有必要再追問他一下。一番交鋒後,即便他說出花來,那些論斷也都隻是起個心理安慰作用。

我自己調整好心態,比什麽都強。人生百般滋味,際遇和心境起起伏伏很正常,我還是得繼續忍耐和熬著。

回家,親戚聚餐時,姨夫有意介紹我去他所在的建築集團內蒙分公司做鋼結構技術員。他正需要人手,承諾找個懂行懂技術的師傅帶我,讓我邊幹活邊學習。我很感激,敬了姨夫滿滿一杯酒,說還是想先自學一下相關知識、提升一下自己再過去。我半開玩笑地說著“別去了給衡水老白幹丟臉”,心裏知道,自己是受夠沒文化的滋味了。

春節後,我辭掉了修車的工作,回到之前工作的酒店做服務生。這次工資高些,每月2500塊。家裏幫忙聯係了一個成人教育機構,在機構老師的推薦下,我報名了中央廣播電視中等專業學校土木工程專業,學費3500元,一年畢業。等讀下來這個成人中專後,就達到報考二級建造師的最低門檻了。與此同時,我跟著網上的課程自學鋼結構BIM建模應用,雖然實操還是得找份藍圖試手,但我感到生活在逐步走上正軌。

邊學習邊打工的日子裏,打工居然不累了。教育機構的老師說我不用自己花時間刷課,後台會有人幫忙的。我很困惑,不學,考試能過嗎?老師卻打包票說絕對能過,最後都是考選擇和判斷題,而且不限製考試次數,不及格可以立即重新考,“就沒有個不過”。即使這樣,我還是堅持自己刷課時,裏麵有些內容我聽著很深奧,一度質疑自己的認知水平不夠,連中專知識也看不懂。經曆了兩次重考後,我終於順利結業,然後報了二建考試,但因為複習不夠充分,沒有通過。

 

2020年開春,我入職了姨夫所在的公司,月薪3000,對於還“一張白紙”的我來說,真是不低了。工作的鋼構廠位於城市的新區,往南不遠是黃河,往北5公裏左右是市區,再向北10幾公裏外就是土黃色的大青山。辦公樓是裝配式鋼結構,共10層,每層平台梁縱向鋪設樓承板現澆混凝土,用電插座全部在地麵鋪設在每個工位上。食堂一天3頓飯,宿舍在辦公樓頂樓,外地員工可以留宿。

褪去了曾髒兮兮的迷彩修車服,之前的“大土猴”也幹淨了起來。辦公樓整潔得像是沒沾染過一絲塵土,人在這種環境下上下班,隻會更愛幹淨。我對這份寫字樓裏的工作很珍惜,認真對待每一個任務,不計代價地加班。我知道相比別人自己沒有什麽優勢,學曆拖後腿使我在剛入行時不能很快掌握行業經驗,隻能蝸牛慢爬,有時別人三天就幹完的活,我得一個星期甚至更久。但我不敢快,忙中出錯,錯了更麻煩——逐漸熟悉業務後,我製圖和反饋的速度是變快了,同時卻也開始出錯了。

到了10月底,內蒙已經相當冷,開發區還有5天就開始集體供暖。我穿上防寒服,打著哆嗦要從出租屋去馬路對麵的便利店買零食,但還沒過馬路就被一個電話緊急召回了,是公司的合夥人周總,說有個著急的活——甲方要建一個疫區臨時糧倉,現在就差檁條沒建模了,想今晚就拿到加工圖,明一早安排生產。

檁條其實就是C型鋼,屬於主次結構之外的第三類構件。我打開電子版藍圖,看著五光十色的彩圖,心想:這好辦,數好數量,算好長度及孔位後用CAD(軟件)畫“詳圖”就行了,還建啥模型呀,不夠費事的,再說建模也來不及了。

周總的微信消息一個接一個地進來,催命一般。淩晨時,他用不大標準的普通話最後叮囑我:“小楊啊,一定得加班搞完呀,你不像其他人那樣的,又不肯加班,又不以廠為家的,我對他們非常不滿意的。小楊啊,我非常看好你,你是大有前途的,所以年底是不會給他們發獎金的,年底獎金周總在這裏提前給你準備哈。”

我順著電話表示感謝,掛斷後繼續計算檁條孔位。我加班有我的理由,其他人不加班也有各自的道理,畢竟他們學曆、證書齊全,就算辭職,第二天就可能有公司平替招收,可謂無經濟損失,自然對加班不妥協。我顯然不具備跳槽的條件,我對公司隻有一句話:我隻有你了。

淩晨2點半,加班6個多小時後,圖紙出來了。打包,壓縮,發送,睡覺。

差不多一星期後,這批檁條送到了工地。不久,現場施工隊卻向周總反饋,說好多檁條孔位都穿不上螺栓,編號和藍圖對不上,太影響安裝了。周總立刻打電話來問我:“你建的模型唻?”我隻能說因為當時趕時間沒建模型。周總批評了我,又說現在施工隊安裝不上,在現場急得跳高,誤工費、吊車台班費都是損失,工期延誤,甲方又要罰5萬塊的。

想著這一連串後果,我著實嚇得不輕,趕緊回頭看圖核算,真的是有幾種檁條孔位計算錯誤!是那天晚上著急忙慌,在輸入數字時,把6打成9了——其實6和9分開單獨打,怎麽都錯不了,但是和其他數字放在一起,比如8309、8306,就容易混淆看花眼,8和9在CAD上也易看花……我追悔不已——如果當時老老實實建模,就不會出問題了。

後來還是姨夫出麵,給施工隊和監理請客送禮,讓施工隊暗地裏背著甲方業主直接把檁條焊接上了,沒有安裝螺栓。雖然不符合規範,但由於是臨時建築,這樣也算是唯一的辦法。但這一下,我被公司開了4000元罰款單,年底執行。

我鬱悶地在罰單上簽了字,發誓謹慎小心,永不再出錯。姨夫收拾完爛攤子,心情一定不好,少不了“批鬥”我,我也做好了接受批評的心理準備。但沒想到,他隻是語重心長地提醒我:“別著急別著急,寧可慢也不出錯,這次不建模是不對的,以後一定全部建模,誰再著急,催得再緊,也要建模。”

我連連點頭,心中說不出什麽感覺。但心裏堅持一點,再出現錯誤是不行的,這極容易被打發卷鋪蓋走人。那晚我鬱結難解,不單是為錯誤發愁,更是心疼4000元罰款——我一年的開銷也沒有這麽多吧。

那晚我是用半斤多的二鍋頭結束的,結果第二天上班遲到1小時。

行吧,又扣50元。

5

2021年的家庭聚會上,我第一次有了點“衣錦還鄉”的感覺。然而席間,姨夫將我圖紙出錯的事在飯桌上提了起來,我頓覺難堪,心中埋怨。

果然,聽完事情原委後,我爸端著酒杯生氣道:“這孩子再不聽話、不認真,虎了吧唧的就削他。別人催就傻幹呀,讓他們等著去,管他姥姥的。”話音一落,裏屋吃飯的姥姥往外屋看了一眼,表情略顯茫然。我爸略顯尷尬,趕緊用敬酒詞蓋過去了。

我以為等待我的又是一頓教育,姨夫卻表示:“孩子是好孩子,犯錯其實是成長,誰也會犯錯,我二十好幾那會兒給北京奧運趕工期焊臨時小管廊,步驟搞錯還焊塌了一個呢。人非聖賢嘛,錯了就改,這不現在越來越好了嘛,有時候讓孩子走走彎路不是壞事。現在啊,社會發展快,有些事當大人的都提前想不到,不能幫孩子提前預防,也隻能事後諸葛亮,唉!”姨夫的這一句“唉”說進我心裏邊了,我第一次感覺到一點坦誠相待的溫暖。據實論事,坦誠布公,把事情攤開了,鋪平了,話說開了,情緒疏解了,我才能對錯誤懷有愧疚的同時,又有力量麵對未來。一開始我極其反感姨夫在大庭廣眾下揭我短,可酒席沒散我就想通了,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以及“大丈夫敢做敢當”,錯了就不怕人盡皆知,改了就好了,耗費精力藏著掖著沒有意義。

姥姥家走親的聚會就像是對我的年度評比,好的鼓勵獎賞,壞的批評糾正。對我這種好麵子的人來說,這是個很好的機製。隻有麵對自己問題的人才能進步。我初中輟學時就老想著,以後的日子過得不能比現在差,但在學校時,自己隻是活在看上去光鮮的幻象裏,甚至沒有勇氣麵對中考的失敗。現在在公司,我看到自己和很多大學畢業生之間的知識差距,也知道他們中很多人在暗暗孤立我、忽視我,很多人聽說我挨罰了,高興得就像中了彩票似的。他們以這樣的方式抵製通過親戚走後門的我,我也理解,換我可能也不舒服。但不管怎麽樣,我能做的就是承認我的不足,認真地對待現在的工作機會,減少失誤。

春節過完,3月1日,公司開工大會和年度價值考核一起進行。考核的獎項分為原材損耗、產能、返修、稅務、配件勞保易耗品、工傷、成本控製、施工圖紙八大類,涉及的崗位有財務、技術員、車間主任、質檢崗位、油漆班組長、庫管崗位、安全員、項目經理、後勤。我沒有獲獎,這在情理之中,但也進一步激勵了我,我每晚學習鋼結構專業知識到10點,然後給自己留出時間玩會兒手機。我這個“初中輟學生”也有了自己的學習方法,那些知識並不難,方法對了,事半功倍。記筆記很重要,但筆記不是抄寫,完全回想所學內容後默寫在本上、全部化成自己的文字,理解到的東西才會更深刻,工作中需要用到時,回憶起來也能更從容不迫。

 

5月,姨夫讓我試著接觸工程,我沒在施工現場盯過工地,他美其名曰“有了一定的理論知識,正好來現場積累一些實地經驗”,但實際上,是他信不過別人。

名義上我是工地的技術員,但工程師老師傅們幹活熟練得很,在工作中我們基本互不打擾。他們對我很友善,我想和姨夫是經理不無關係。我還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摘掉自己“走後門”的帽子,但有時候也不免“無恥”地感激這樣的保護和機會。在現場,最觸動我的是老師傅們的踏實,他們不懂理論,就是會做具體的工作。這也是我在之前的工作中缺乏的心勁,我不能一輩子都走不出“初中沒上完”的陰影,實際上還有很多的人生選擇和道路。

在現場,我開始頻繁地要處理應酬。姨夫告訴我,迎來送往是天天都得做的。以我有限的體驗和粗淺的了解,越是在傳統行業,“飯局上平事”和勸酒的風氣就越強烈。很多時候勸酒的人明知道對方不想喝酒,也知道喝酒對身體不好,但在這種場合下,“喝酒”幾乎是一種服從性測試,潛台詞是:“你不是有求於我嗎,那你就得表達徹底的服從。”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是投名狀,也是讓一些大佬開心的手段。

一次酒局,我喝了七兩,姨夫快一斤,倆人都搖搖晃晃了,工程監理那方看把我們灌得差不多了這才罷休。兩麵三刀的酒,在瓶子裏安安靜靜的,一進肚子,就翻江倒海讓人吐。

那天回單位後,姨夫說起以前簽合同跟人喝酒時,甚至有人讓他學小狗舔酒喝。那會兒公司的業務少,沒錢,尊嚴要不起,隻有把人哄高興了,合同簽下來才算值了。姨夫看我酒量不算差,想讓我以後幫他擋酒,但我著實不想喝。我不想為了掙些錢,喝壞身體,還是喜歡建模工作時的健康作息。

在這以後,姨夫也是尊重我,沒再要我參與過工程人的酒局。

 

現在公司的標牌上寫著:“先別急著賺錢,先讓自己變得值錢。工作並不需要你,而是你需要工作。”而我之前打荷的酒店職工標語是:“不準在廁所抽煙,違者罰款200!”

對很多人來說,這兩句都是屬於不會去關注的洗腦話語,但它們卻總在提醒著我,這幾年試錯的代價和成長的改變。衡水是我的家鄉,我在那裏成長,但我不忍再看那些熟悉又壓抑的街景。現在的我還是想遠離自己那段螻蟻一般的過去,除非衣錦還鄉,不然我沒法回去。

我的月薪已經漲到了6500,還有上升至8000的可能。雖然也要每天加班,還有很大的工作壓力,但我感覺自己累對地方了,內卷?卷對了地方就不怕。現在的卷,不比修車強?不比打荷強?

7年之前,我16歲;7年之後的今天,我是“7”歲。很多想法並不成熟,但是沒關係,我還有改的機會。希望未來再勇敢些,管它雷鳴下雨,無風就是好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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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香豆子餅,帶姑媽回家

2022-10-17 14:07:16
9人評論

作者覃月

前專業翻譯、現企業職員,業餘寫文,北疆小城姑娘

在我的記憶裏,新疆的清晨,主婦們會早早聚在小區門口,等著哈薩克牧民來售賣剛擠出來的牛奶。她們用家裏的小鍋將兩三元一斤的牛奶打回家,跟茯磚茶一起熬煮,再挖一小勺酥油——等淡黃色的酥油在溫熱的奶茶中自然化開,酥油奶茶就做好了,當然,若還能配上一張兩麵煎得焦脆酥黃的香豆子餅,那就堪稱是一頓完美的早餐。

香豆子,學名胡盧巴,是一種和苜蓿有著類似外形的一年生草本植物。將成熟後的香豆子莖葉采摘下來,清洗後使勁揉搓,擠掉水分,再放在陽光下暴曬後,香豆子就除掉了“青草味”,隻留下一種特殊的香氣。人們會將它磨成粉,在做花卷和各種餅類時加入其中,美味至極。

我姑媽年幼時跟隨母親入疆,後來因工作調動定居蘭州,再也沒有回到父母身邊,曆經結婚生子、喪夫和逐漸老去,每年過節通電話,她總會在掛電話之前說:“真想再吃一口香豆子餅和酥油奶茶啊。”

1

今年年初,西安正經曆著疫情的反複,我在微信裏問候三姐文文:“馬上過年,還能回蘭州嗎?”

三姐無奈回消息:“估計回不去了,響應政策,就地過年吧。”

“那姑媽呢?”

“估計除夕能和我兩個哥哥吃一頓飯,其餘時間就一個人待著。沒辦法,我讓她來西安,人家死都不願意。”

說起姑媽,三姐總是一臉無奈。姑媽一輩子生了兩兒一女,跟兩個兒子關係疏遠,隻跟女兒文文親近些。平時除了姑媽生病,否則一大家子人隻會在中秋、新年聚上一次。近些年,三姐跟隨姐夫從蘭州移居到西安後,姑媽的孤獨翻了倍,可她仍不願意離開蘭州,總在電話裏抱怨:“房子不能不住人,我暈車、又暈機,去不了外地,死也要死在自己家裏。”

姑媽口中的“房子”,並不是什麽豪宅,隻是二三十年前單位分的老公房,五六十平。每年夏天,我從長沙出發回新疆休假時,路過蘭州都會停一晚,替遠在新疆的父親探望她。姑媽的發型幾十年都沒換過,利落的短發與消瘦的身形、有些執拗的性格極為相稱。她不肯把退休金花在皮膚保養或者食養上,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大個幾歲。

每次我到蘭州,如果定酒店,她就會非常生氣:“你不住我家裏,是不是嫌棄姑媽家窮、姑媽老了啊?”

我並非嫌貧愛富,隻是在吃穿用度上,實在和姑媽“三觀不合”。她廚藝一般,炒的菜總是少油少鹽,沒有任何味道。她怕饅頭被蒸汽打濕,喜歡用已經變為灰色的紗布搭在饅頭上一起蒸,還對我解釋道:“放心,這個抹布我洗過了,很幹淨。”看著“紗布蒸饅頭”,我食欲全無,更希望去樓下吃一碗“毛細”牛肉麵,可又不好意思。

在姑媽家,夜裏比白天更難熬。姑媽從來不用蚊帳,說用了會呼吸不暢。半夜我被蚊子咬得睡不著,她就讓我把身體塞進棉被裏,再給我的腦袋上搭一方手帕:“這樣多好,蚊子也咬不到你。”

好在一天過後,我就能完成探親任務,啟程返疆。我會在臨別前和姑媽客套一番:“您現在退休了,身體也還行,沒事就去阿勒泰住一段時間,夏天那邊又不熱。”姑媽擺擺手,還是那句口頭禪:“不去了,老了跑不動,死就死在這了。”

我和父親講述姑媽的種種“奇葩”行為,父親隻會勸我別介意:“你姑媽都快八十了,別跟她計較。”

掐指一算,也是,姑媽大了父親十五歲。

 

我的祖父祖母是地道的廣西人,兩人成婚後第一年姑媽出生,祖父沒等她滿月,就參軍北上,一走十多年,曆經抗日戰爭、抗美援朝後才回鄉。期間,祖母獨自照顧長輩,養育幼女,還要時不時跟著鄉鄰躲進深山避戰火。算下來,姑媽在少女時期之前就沒過過幾天好日子,不僅沒有父愛,物質也貧乏,能吃到窩頭、野菜或者河道裏抓到的小魚小蝦,就已經算是大餐。父親常用姑媽過去的經曆教育挑食的我:“你姑媽小時候,能填飽肚子就很滿足了!”

祖父回鄉後沒幾天,就又接到了新的任務:押送一批犯人到烏魯木齊,向當地部隊移交完畢後,繼續北上。就這樣,祖母和姑媽跟著部隊,最終安頓在了新疆最北端的小城阿勒泰,有了吃飽肚子的安穩日子。那時十幾歲姑媽和新疆當地的孩子比,既瘦小又孤僻,又隻會說廣西話,完全交不到朋友,之前從沒有印象的父親,對她來說更是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好在一向勤勞的祖母總在想辦法體貼獨女。在廣西時物資匱乏,她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到了新疆後,部隊供應的物資豐富,米麵糧油、牛羊肉都不缺,於是她開始跟著大院裏其他的軍人家屬學起了做新疆飯菜——姑媽第一次吃到了拌麵、羊雜湯、烤包子、奶茶、饢餅和大盤雞……而各類美食中,她日日都吃不厭的就是香豆子餅配酥油奶茶。香豆子的異香和酥油的甜膩,填補了她多年來空虛的味蕾。

入疆後沒多久,祖母再次懷孕,生下我父親。祖父開心極了,要照顧新生兒的祖母也不再像之前一樣餐餐用心親力親為,隻哄著女兒高興。我父親剛滿半歲,姑媽就按祖父的意思參加了工作,被單位調崗到了蘭州,從此再也沒有回過新疆。一家人僅僅在過年間的長途電話裏噓寒問暖,維係著這份脆弱的親情。父親說:“我懂事後,隻知道自己有個姐姐遠在蘭州,那時候去一趟蘭州都要幾天幾夜,實在是和她親近不起來。”

那段短暫入疆時光裏突然迸發出的美味,大概成了姑媽一生中唯一的慰藉。

2

姑媽抵達蘭州後,對家裏也是報喜不報憂。祖父聽人說她談了一段無疾而終的戀愛,之後就一直單身,隻好暗暗拜托朋友幫忙給她安排了幾場相親。

直到結婚前,祖父和祖母才帶著我父親一起去蘭州參加了姑媽的婚禮,一家人總算團聚了。姑父出身貧農,好在生性溫和、老實,麵對姑媽的執拗,也願意默默隱忍。

祖母用大號玻璃瓶裝滿親自晾曬、研磨好的香豆子粉,開了蓋又湊近聞聞,綠色的粉末細膩又泛著濃香。她在蘭州停留期間,教姑媽做香豆子餅——燙麵、揉麵、醒麵,再加入一定比例的清油和香豆子粉末,壓製成餅後,放一點點羊油煎熟。姑媽沒有什麽做飯的天賦,不是火候不夠,就是調料的比例不對,隻會和祖母撒嬌:“怎麽我做的就這麽難吃?”倒是姑父按照祖母的配方試了試,味道反而接近了幾分。

祖父當時還要急著回去處理公務,姑媽新婚後還沒吃幾頓心心念念的新疆菜,就隻能不舍地跟父母告別。祖母從新疆帶去的一大瓶香豆子粉,在一頓頓麵點後很快見了底,姑媽隻好去買蘭州當地罐裝的香豆子粉,繼續試著自己做餅,然而,全部以失敗告終。她在電話裏跟祖母訴苦:“不知道是不是蘭州溫差沒有新疆大,香豆子都沒有那種濃香味了。”

之後的歲月裏,我父親一直在新疆陪伴祖父母,而姑媽在蘭州一個接一個地生著孩子,直到三姐出生,才“封肚”。

有了兒女的姑媽,從沒拖家帶口回過新疆探望父母,隻會在我父親結婚生子的“大日子”裏,郵寄來豐厚的禮金,拜托他照顧好父母,算是彌補她不能在身邊盡孝的遺憾。

 

我父親成年後,總會找機會去蘭州看望這個姐姐。他把和我母親蜜月旅行的第一站就定在了蘭州。

按照祖母的囑托,我母親帶了一堆新疆的紅棗、牛肉幹、酥油給姑媽,當然,也少不了一大瓶當年新曬好的香豆子粉。

吃飯時,我父親開玩笑道:“姐,你對我媳婦評價這麽高,是不是因為她做飯做得好?”

姑媽看著我母親說:“還好弟妹手藝好,我都不知道多久沒吃過這麽地道的新疆菜了。”

我母親擅長做各類麵食:她喜歡用上一次發麵後微酸的麵頭代替發酵粉,蒸出來的饅頭格外蓬鬆、軟和;口感筋道的拉麵配上一碗辣椒炒西紅柿和芹菜肉絲,酸辣的湯汁浸入麵條裏,別樣爽口;還有將南瓜、麵粉和香豆子粉混合後炸得焦黃的油餅,以及將排骨和老豆角一起紅燒後,再將一根根細細的手擀麵條覆蓋在配菜上燜熟——樣樣都是姑媽的心頭好,在單位的大鍋飯食堂裏根本吃不到。我母親甚至還會做點新疆傳統的糕點,包爾薩克、饊子、巴哈利……在姑媽的記憶裏,可比當時蘭州流行的桃酥要美味多了。

我父母在姑媽家住了不到一周,就要繼續啟程前往蜜月的第二站。姑媽在他們走之前向我母親央求道:“弟妹,我把冰箱騰得空一點,你給我多做點香豆子餅,我自己熱熱吃,也能解解饞。”

我父親後來得知,他們離開後,姑媽每周隻舍得拿出兩張“囤”好的香豆子餅,用平底鍋加熱後過過嘴癮,姑父和孩子們都不許多吃,於是背地裏笑她:“孩子氣,自私,不大方。”

3

我上大學的那年,姑媽已經六十出頭,她的兒女們也都各自成家結婚。

父親送我去長沙讀書,我倆依舊按慣例經停蘭州,在姑媽家留宿一晚。那個時候,我就能感覺到她和姑父、兩個兒子的關係已經完全破裂了。不過當時小孩子沒有資格參與大人們的談話,後來父親才告訴我:“這些年你姑媽太強了,誰的事兒她都想做主!”

姑媽的長子茂茂,從小就是塊讀書的好料子,年年能考到全年級前三,從小寫得一手好字,大年三十晚上,鄰居家的小孩子們都出去放鞭炮,茂茂還願意安安靜靜地寫作業、讀書,連春晚都不看。之前我母親一直把茂茂當榜樣來鞭策我——他初中剛畢業,因為成績優異,已經有市裏的重點高中願意直接錄取。

誰知道,就在所有人都以為茂茂未來一定能考上清華、北大這樣的頂尖大學的時候,姑媽一聲令下,把大兒子送進了中專去學財務。背後的原因很簡單——家裏還有兩個孩子,壓力大,茂茂作為長子,得盡快畢業賺錢幫扶弟弟妹妹讀書。就算學校老師、姑父甚至我父親反複勸說,姑媽也還是固執己見。

茂茂從小就習慣了母親的強勢和父親的懦弱,乖乖去讀了中專,畢業後進了銀行上班。好在他有天賦,又肯努力,一邊工作,一邊自考,讀完在職本科,順利考入當地的稅務局,有了體麵、穩定的工作。

可不能去頂尖大學讀書的遺憾,始終是茂茂心裏的一根刺,他對母親的怨恨也體現在日常的點點滴滴裏:他不願意和姑媽再有更多的接觸,在他眼裏,隻要定期打錢給自己的母親,報答她的養育之恩就行——能用錢解決的事情,絕對不付諸感情。每年除夕的團圓宴,姑媽和姑父總會一起張羅一大桌子菜品,紅燒魚意味著“年年有餘”,牛羊燉肉、雞和鴨子更是少不了,可茂茂總是淡淡吃幾口就借故離開。

姑媽明白,大兒子的心不再了,多少美食也留不住。

而我的二堂哥和茂茂完全相反——他從小在書桌前麵坐不到5分鍾就會打瞌睡,考試從來沒有及格過,到了年齡就按照姑媽的吩咐去參了軍。原本姑媽希望小兒子能和我祖父一樣,留在部隊裏建功立業,誰知二哥服役結束後,連招呼都沒和家裏打,就直接拿了一筆退伍金複員,租了門麵和戰友開起餐館來。

二哥和那個戰友都沒經驗,聘請的廚師又不用心,不是食材不新鮮,就是菜品口味時好時壞,口碑很快就垮了。二哥沒辦法,找姑媽借了錢繼續維持,可到最後,戰友卷走了二哥找家裏湊齊的半年租金,開走了他剛買的車,再也沒出現過。

關了餐廳後,二哥一蹶不振,每天就躺在沙發上看電視睡覺,連飯都不怎麽吃。姑媽在那段時間總算有了些許慈母的樣子,一日三餐不再糊弄。她從書店買了本菜譜,依照二哥喜歡的酸甜口,選好菜品,對照著慢慢做,次數多了,倒也練出幾道拿手菜——糖醋裏脊、糖酥排骨、東安雞,都有模有樣,好歹哄著二哥度過了低迷期。雖然二哥後來也沒賺到大錢,至少開始自力更生,不再向老人伸手了。

姑媽的三個孩子裏,隻有三姐文文最省心,順利讀完大學,進入國企工作,平日裏盡可能用心照顧著老兩口。

兩個兒子都和姑媽漸行漸遠,姑父在婚後很長一段時間,都盡可能地體諒她,哄著她,甚至會讓我們從新疆郵寄過去當季的香豆子粉,他來反複改進製作方法,做給姑媽吃。那餅的味道雖然不如祖母的手藝,可也能多少緩解一下姑媽的壞心情。

可安穩日子沒多久,姑媽就又開始“作妖”,幹預起了女兒買房。

當年三姐單位的“指標房”價格很低,她算了算,自己手頭有一些存款,如果父母再“支援”幾萬,剛好能湊夠房子首付。可惜姑媽死活不同意:“女孩子以後總歸要嫁人的,手上的錢做嫁妝,男方有房子不就夠了?”

三姐又求著姑父當說客,姑父反複勸說不成,也有些惱羞成怒,開始和姑媽冷戰起來。姑父對三姐說:“你爸無能,這麽多年,錢袋子都在你媽手上,不然我就偷偷給你幾萬。”

第二年,三姐單位裏買了指標房的同事把房子賣了出去,轉手就賺了十多萬。姑媽得知後,心裏明明後悔,嘴上卻不肯服軟,還埋怨姑父:“要不是你不會賺錢,我也不會把錢守這麽緊!”

年過半百的姑父隱忍了一輩子,麵對妻子的長年累月的強勢,不願意再妥協了。他們從那年開始分居,隻是礙於年齡大了,才沒有正式離婚。

兩室一廳的房子,一人一間,姑父的工資也不再上交了,兩人錢各花各的,飯各做各的,水電燃氣平攤,其餘互不幹涉,有時候一個月連一句話都說不上。姑媽和我父親訴苦:“我這一輩子是不會像咱媽一樣那麽純粹地對待一個人了。咱媽能等音訊全無的老爸十多年,我和你姐夫卻連天天能見麵的日子都過不好。”

那段時間,父親和姑媽QQ視頻通話時,明顯感覺到她臉色很差,細問才知道,兒女不在身邊,姑父也不管她以後,她一個人連吃飯都成了大問題——她把三頓改為兩餐,懶得做飯洗碗,早上買個包子雞蛋,中午吃頓牛肉麵,晚餐則省了。

然而就算日子不順遂,姑媽也不肯同祖父母抱怨一句,直到姑父因為心髒病突然撒手人寰,我父親才接到了姑媽的電話。按規矩置辦了花圈、送上禮金後,一切又歸於平淡。

4

2003年,我剛開始讀高中,祖父祖母相繼因病去世,姑媽和她的三個子女沒有一個人趕回來奔喪。

這讓我父親也有些止不住地埋怨了,我聽到他在電話裏和姑媽爭吵:“就算暈車、暈飛機,爸媽過世總要回來送上一程吧……不是錢的問題,這年頭難道我還缺你那一點喪葬費?”電話那端的姑媽不知道說了什麽,父親生氣地直接掛斷了電話。

我猜想,姑媽不想回來,總有借口——老房子不能沒人住、三姐的孩子要人照顧、如果她不在,二哥又要亂搞事情……

2014年,蘭新高鐵終於在人們的期盼中順利通車。當時按照城市最新規劃和政府的安排,我家要給祖父母遷墳。姑媽那年七十二歲,在三姐和外孫平平的陪同下,幾十年後第一次回到了阿勒泰。她蒼老了很多,見麵就對我父親說:“先不吃飯了,去看看爸媽吧。”

祖父母的老房子早就拆了。祖母當年先於祖父離世,安葬在城南的民用墓地,祖父過世後則按部隊規定葬入市裏的烈士陵園,如今祖母的墳終於可以隨新政與祖父合葬了。在新疆,遷墳是件大事,所以姑媽這才忍著暈車千裏迢迢地回來,組織儀式,給逝去的父母親上香,磕頭祭拜。她的外孫平平當時已經讀高一,第一次見外婆哭,也趕緊跪下磕頭。

我父親在姑媽的製止下,退掉了接風宴的餐廳預訂,讓我母親在家裏準備了一大桌子家常菜,大盤雞、紅燒黑魚、烤包子、手擀麵……基本都是姑媽愛吃的。母親考慮到我三姐和孩子的口味,又做了幾道清淡的菜式搭配。

年邁的姑媽早不似年輕時候那麽能吃了,每道菜嚐了幾口,喝了小半碗奶茶,就停了筷子。倒是第一次來新疆的平平,一直狼吞虎咽,反複說:“舅奶奶做的新疆菜可太好吃了!”

到了晚上,我母親陪姑媽聊天的時候,姑媽主動提出:“明早做點香豆子餅吧?”

第二天早上,姑媽終於吃到了她心心念念的香豆子餅配奶茶。香豆子的獨特香味和麵粉裏的麥香產生美妙的化學反應,在食物還沒有熟透之前,香味濃鬱到飄滿整個廚房,讓人聞一次就忘不掉。平平的口味也隨了外婆,直呼:“這個綠豆餅太香了,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麽香的!”三姐在一旁打趣:“別把所有綠色的餅都叫綠豆餅,這叫香豆子餅!你好好學習,等考上大學,媽媽還帶你回新疆吃好吃的,玩個夠!”

我父親那時也格外喜歡平平,覺得他有幾分茂茂的聰明勁兒,如果教得好,以後一定也會考上好大學。

5

過了兩年,平平參加高考,卻意外落榜,隻能重新複讀。三姐心情不好,打電話跟我訴苦,我才知道這兩年,姑媽逐漸從過往生活的不如意中走出,卻又讓兒女們犯了難。

三姐說:“我們真拿她沒辦法,這個性格,大概一輩子都不會改了。”

多年來,姑媽生活節省,沒為祖父母和兒女們在金錢上付出太多,加上姑父的遺產和她自己的退休金,也存了不少養老錢。唯一一筆大的開銷,就是單位小區做翻新改造、加裝電梯,每家每戶都出了幾萬元。施工隊在小區內搭建了兩棟板房,作為臨時生活區和辦公區,洋洋灑灑施工了一個多月。

工程結束,團隊撤去了下一個施工點,姑媽卻把施工隊的大師傅董哥留了下來。

董哥是四川人,早年出來做廚師,跑過陝西、青海,在新疆也待過許多年,過幾年能拿退休金養老。董哥原本打算幹完這次的活兒就回四川老家,沒想到,姑媽在每日下樓例行遛彎的時候,發現這個大師傅竟然能給施工隊做過油肉拌麵當午餐,一下子就跟發現了寶一樣。姑媽仗著年齡大,用長輩的姿態在董哥閑暇時嘮家常,套出了董哥家裏情況、工資多少。在施工隊撤出前,就把人挖到自己家裏做起了大廚。

小區裏還有個獨居的老太太,姑媽跟她一商量,幹脆合力聘請董哥照顧兩人的一日三餐。這麽算下來,董哥還比在施工隊每月多賺五百元,遠比照顧幾十個工人要輕鬆。董哥每周會輪流在兩個老太太家裏做飯,川菜、新疆菜、麵點,隨便兩位雇主點單。除了做飯,董哥還會陪兩個老太太打麻將,嘮家常。三姐說,那段時間姑媽精氣神都好了許多。

後來三姐有段時間要出差,就讓平平住在了姑媽家裏。可惜平平和這位董大廚不對路,小區裏圈子小,流言很快就傳到平平的耳朵裏:“你們家請的廚子,怕是要給你當後爺爺啦!”

平平心細,就開始留意起來,發現董哥也不是什麽手腳幹淨的人——他來了以後,我姑媽很少再去菜市場,董哥買回來的菜和肉雖然也記了賬,但整體算下來比超市的還貴,而且每頓他都會多做一份,估計是帶回家給家裏人吃了。

平平並沒有和董哥吵架,因為董哥確實在下廚這塊有他的本事。平平和三姐說:“這個廚子也會做香豆子餅,跟新疆舅奶奶的挺像。”

有天晚上,董哥突然說是自己的小區被挖了電纜,估計要搶修一整晚,詢問我姑媽能否在家裏住一晚。姑媽就安排董哥和平平睡一個屋。這徹底惹惱了平平:“家裏沒電為什麽不去住賓館?客廳沙發不是也空著?和我睡?我晚上不要上自習了?”

誰知姑媽脾氣上來,說話也沒了遮攔:“這是我老太太的房子,我怎麽安排,你都要聽!現在的小孩真是金貴,怎麽就不能湊合一晚上了?嬌氣!”

平平第二天就背著書包回了自己家,給正在外出差的三姐打了電話:“媽,我寧願三餐都點外賣,也不要去外婆家蹭飯!我是她外孫,她都不向著我,我還不如一個外麵的廚子!”

三姐把這事兒又講給了兩個哥哥聽,家裏的大戰再次觸發。二哥脾氣不好,很快在家庭會議上發起火來:“難道我們要讓一個廚子登堂入室做後爹不成?”

三姐想要姑媽多個心眼,勸道:“媽,現在每年都有老年人被騙錢,何況平平都說了,董哥手腳也不幹淨。不然我們給你另請個做飯保姆照顧你?”

姑媽依舊執拗:“我又不是沒腦子,別人做的飯,我吃不慣。再說我多大歲數了?活不了幾年了,現在就是怎麽開心怎麽來,你們少管我的事。我死也死在自己房子裏!”

這次鬧完,一向溫和的三姐也傷了心,平平後來高考發揮失常,她就總覺得其中也少不了兒子在外婆家受了委屈的緣由。

直到一天清晨,姑媽早上遛完彎兒回家,董哥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出現。姑媽和三姐哭訴時,才說清楚:“昨天,他提前找我預支了一個月的工資,我想著他家裏有急事,就給了。現在電話停機,人消失了。”

三姐報了警,覺得事情沒這麽簡單。果然,一翻查,姑媽和她的飯搭子都發現自己放在抽屜裏的金項鏈不翼而飛了。

董哥在的時候,怕姑媽晚上餓,做了些香豆子餅冷凍在冰箱裏,姑媽還沒來得及全部吃完,就被氣頭上的二哥全數丟進了樓下的垃圾箱裏。

這事之後,姑媽哭了幾次,好像“幡然醒悟”了,把和姑父的幾十萬存款公平地分給了三個子女,自己留了十萬現金在戶頭上做日常開銷。家裏總算消停了一陣子,我父親都說:“你姑媽是吃虧吃飽了,才變得聰明了一點。”平平聽說了外婆的“壯舉”,也願意跟著三姐一起偶爾去外婆家吃頓小小的團圓飯了。

神奇的是,姑媽後來一直自己琢磨著做香豆子餅,終於在平平回來的一個周末做成功了。奇妙的植物香氣混合著麥香和羊油的乳香,經過煎炸後四溢在空氣裏。

一方圓餅,口感酥脆,一壺奶茶,清甜解膩。姑媽同三姐說:“這一口心頭味,抵得上再多的山珍海味!”

 

後記

我定居長沙後,母親偶爾會從新疆過來陪我同住一個月,每年走之前,也會在冰箱裏提前給我備好一堆加熱後就能吃的美食——像一個個小元寶的豬肉芹菜餃子,手工做的牛肉丸,剃成一條條肉絲的羊頭肉,當然也有全家都愛的香豆子餅。

綠色的植物粉末均勻分布在圓圓的餅麵上,剛夠我一個人吃一頓,用空氣炸鍋熱五分鍾,就立馬變得酥脆可口。在這個瞬間,我也仿佛能夠理解姑媽的喜怒哀樂,以及她的執拗——離開了故鄉,還能品嚐到家裏的味道,對遊子們來說,多少是種撫慰,也是一種珍貴而平凡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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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如何有效還陰債?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10/19/2022 postreply 18:5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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