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569)

來源: YMCK1025 2022-10-10 19:05:59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95524 bytes)
 

兩個精神病人的短暫婚姻

2022-10-10 16:53:26
0人評論

作者走水

剛入行的心理醫療師,醫院裏工作,醫院外記錄

1

初見阿秀時,她28歲,身高1米5左右,全身略浮胖,小腹突出稍下垂,是典型長期服藥的體型。但她眉眼清秀,皮膚白嫩,或是天生的,或也是長期住院少見日光的緣故。

在我印象裏,阿秀沒留過長發,一直是寸頭,跟男孩子一樣,前不遮額,耳際以下的四周刮成烏青,稍長點就剃了。我猜多半是家屬為了省時省錢,但開始也會問她:“你這麽漂亮,留長發不好哇?”

阿秀大笑,撫摸顱頂,瞧向熱烈的太陽:“涼快呀!”

阿秀愛笑,遇著人,認識或者不認識的,冷漠的或是熱切的,她都“哈嘍哈嘍”,率先笑得燦爛。我總覺得,快樂如果有具體模樣,就該是阿秀的樣子。

有時候笑久了,阿秀的麵部肌肉會突然失去控製:從眉頭到嘴角疾速抽搐,五官擠成一團,隨機拚成各種表情,很久才會停下來。阿秀的主治醫生曾認為這是藥物副作用,可調來調去,也沒有好轉。

大多數時候,阿秀意識不到自己的異常,也看不懂旁人的審視。人家說她是小時候就“發癲”,吃了太多亂七八糟的藥,把腦子裏管“表情”的那塊(神經)給吃壞了。阿秀從不羞赧,更不懂什麽反譏,像沒聽見一樣,自顧自抱著雙臂站在人堆邊上,任由人把她揪進話題裏說長道短。

阿秀一直住在我們醫院收治長期精神疾病患者的“成四病房”(後文簡稱“成四”),病曆上的診斷是“青春型精神分裂症”。按照她大伯的說法,大概是在阿秀十五六歲時,“忽然就變得奇奇怪怪,瞎亂講話,越來人越講,吼不聽,也不怕打”。阿秀本來就沒讀多少書,最開始是說定了她家鎮上一戶送煤氣人家的小兒子,辦了身份證就嫁,結果這一“瘋”,“狗屁”都沒了。

阿秀的大伯講得愁眉苦臉,我也聽得苦臉愁眉。趁著他醞釀下一個話題的空隙,我抓緊問阿秀父母的情況。

“阿秀她爸媽,是不是也……”

“死了,早都死了!”

“嗯……”我應了一聲,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莫名而至的冷淡。

這是阿秀。

 

認識阿森時,他33歲,是我們醫院和市殘聯合辦的日間康複中心的一位居家患者,隻在我們白天上班時間來醫院參加治療活動。相較“成四”,日間康複中心是一個公益組織,治療完全免費,主要是為了照顧附近登記在冊的居家患者,但會經過較為嚴格的篩查,總共二十多個人。

阿森相貌挺普通,圓頭圓腦,小眉小眼,塌鼻厚嘴,可他的身材在南方小城絕對算得上“珍奇”——身高1米86,體重304斤。再加上他皮膚黑,又總是上下一身烏麻麻的肥佬裝,活脫脫一隻熊,舉兩把笤帚就是畫片裏的程咬金。

事實上,阿森很老實,近乎慫。忘記誰跟我講,說阿森有個遊手好閑的瘦弱表哥,曾妄圖拉著體型壯觀的他進軍本地的“收數”行業。沒料到,表哥執行首筆業務,繞著棍子跟欠賬者耍威時,阿森卻在摩托後座睡撅了過去,呼嚕聲比排氣管還響——“開局一輛摩托兩個人,結局一人都被(對方)給了兩巴掌”。也不知道這是真的,還是個笑話。

其實阿森的家境也算不錯。阿森媽講,從阿森爺爺輩兒他們家就是城裏人,市中心拆不掉的城中村裏,幾代人的努力留了一棟自建樓。阿森爹運氣爆棚,城建還沒下禁令的頭一年,他又往上加了3層,一共5層,10多間套房,每個月光收租就有上萬塊錢。

隻可惜這都是過去的光景。

阿森很小就確診了“智力發育遲滯”,大了之後又顯現出一些精神症狀,其臉相、心性都和八九歲的小男孩差不多。他爹還在時,勤勉務實,守得住家底兒。他爹走了之後,邊邊角角的親戚都找上了門,有的硬說(阿森家建房的)地是本家的,他們有權分房,有的假托照顧孤兒寡母,有的拖家帶戶地賣慘,到頭來,十來套房被占了個七七八八。

以往父母俱在,家裏闊氣,阿森大小也是個傻少爺。可爹一早走,娘就受欺負,久病患者家庭的那些淒苦便一滴不漏地全撒了出來。這麽些年,阿森除了飯量見漲幾乎“毫無長進”,自從2012年加入康複中心就沒再出去過。阿森媽說就算自己鉚足了所有的勁兒,隻能說剛夠“活著”。

與我聊這些的時候,阿森媽一如阿秀大伯那般愁眉苦臉,“就不知道,我死了他要怎麽辦。”

2

嚴格說,我最先認識的既不是阿森,也不是阿秀,而是阿森媽。

2015年,我還有半年就要畢業,在醫院實習。阿森媽就在醫院的門口推車賣早點。幾乎是每回,大概7點半,我剛下公交車,她剛出攤。醫院的門口開始人頭攢動,阿森媽的早餐檔內容豐富,肉、素包子、玉米豆漿,還有她自己蒸的糯米飯,醫院的員工幾乎都在她那裏買,價錢還不貴,起碼比起隔壁裝修精致的早餐店實惠不少。

大概是早餐店的女老板嫌阿森媽爭了她的生意,幹了件餿事兒——她也學阿森媽推個三輪車,每天比阿森媽還早出檔,先把地方占了。說到底,阿森媽家裏是沒有頂事兒的男人,爭不過家裏人丁興旺的老板娘。被人擺了幾天,便默默地把車推到醫院側門的小路上。

一來是同情阿森媽,二來早餐店老板娘的東西確實貴,我每天都繞遠路去光顧阿森媽的攤位。一來二去就熟稔起來,她見我回回都是匆匆掃碼付賬,再看見我,就直接按照我的習慣拿出早早裝好的小米粥跟饅頭,“你先去上班,錢下班再給。”

我把這件事說給帶教的馬老師聽,她掏出手機,翻出阿森媽的微信給我看轉賬記錄:“阿森的媽媽呀?很會做生意哦,醫院的人基本都是下班再給錢。”

我很佩服阿森媽的“大氣”。沒過多久,她的早餐檔又開始人聲鼎沸,雖然隔壁的老板娘一直沒讓位置,這反而越是襯得阿森媽做生意誠心誠意。再往後,阿森媽越發興旺,幹脆把隔壁的報刊亭兌了下來,算是有了自己的門臉。

2016年7月,我正式入職這家精神專科,在日間康複中心輪轉,做了阿森的治療師。阿森媽知道後,對我更加熱情,每次都給我多裝1個雞蛋,“吃吧吃吧,不要錢,你總吃饅頭可不行,得補充蛋白質。”

當然,錢我還是照給。

 

認識阿秀,是連同他大伯一起認識的,因為阿秀的大伯老是拖欠住院費。

其實,“成四”收治的幾乎都是阿秀這樣的患者——長期服藥,家庭困難,出不了院。本來以阿秀的條件是可以拿到殘聯補貼的,不必這樣緊緊巴巴。可是阿秀的檔案有缺失,醫院跟她大伯提過很多次,讓他去跑跑,辦齊了他們經濟上會寬鬆很多。但她大伯一聽補貼是直接“補進住院費用裏”,到不了他的手,而跑手續還得花錢、花時間,又不願意去了。

我不止一次聽過護士給阿秀大伯打電話。

“阿秀的大伯哦?醫院呐,阿秀的住院費要交了啵。”

“知道了,知道了!過幾天。”

“不得過幾天哦,拖好幾個月了。”

“哎呀,過幾天就交嘛……”

阿秀大伯總是“過幾天”“過幾天”,誰也不知道他到底要過幾天。醫院也拿他沒什麽辦法,隻能月月催,季季催,直催到威脅“再不交錢就把人送回去了啊”,他才會來交錢。

3

真正將阿森母子、阿秀伯侄4人聯係到一起的,是一場聯誼。

2016年的中秋,醫院說,要在患者群體裏麵舉行一場“包餃子”中秋聯歡。本著“小事大辦”的原則,醫院邀請了日間康複中心所有患者,病房裏也把“靈醒”一點的患者都請來了,包括能來的患者家屬。

中秋的前一天,大家齊聚醫院的康複大廳。阿森媽特別積極,她說餃子餡她全包了,韭菜豬肉、白菜豆幹,拖來了整整4大盆。

阿秀大伯卻跟質檢員似的,拿著盆裏的木勺把餡兒攪來攪去,一臉嫌棄:“稀湯寡水的,肉呢?全是菜啊。”

我搶過木勺,“人家家屬自己出的錢,說什麽呢你。”

他倒是一點都不尷尬,反而跟我打聽起阿森媽的事兒來,什麽她家裏是幹嘛的呀,她旁邊那個胖子是誰呀,在這裏住多久了呀。

“你問這麽多幹嘛?這是人家隱私。”

自阿森媽開始煮餃子,阿秀大伯就一直跟在她身邊團團轉,端碟子、分餃子,倒飲料、分碗筷,幹得順手又熱情。我當時以為他對阿森媽起了心思,想做阿森的後爹。

聯誼結束後沒幾天,阿秀大伯忽然跟開了竅似的,來醫院找“成四”的主任,說自己已經把阿秀缺失的手續跑完了。知道阿秀大伯的為人,主任摸不清他這又是幾個意思,再次強調,補貼是到不了他的手的。

“你們別誤會啊,我要我侄女的補貼幹嘛?你們放心,以後的住院費我一定不拖。我就一個要求,她現在什麽手續都是全的,能不能轉進日間康複中心?”

主任不敢立即答應。

日間康複中心其實自設立開始就一直是入不敷出的狀態,滿員之後,人員數一直在控製,塞1個人進去,不僅要跟殘聯報備,院裏也得開會討論。主任讓他去找領導,沒想到阿秀大伯竟然拿出了一張殘聯的申請表,上麵批準了阿秀加入日間康複中心。

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麽拿到批準的,主任給醫務科典主任打電話,可典主任也表示醫院同意阿秀轉入日間康複。

“沒辦法,不知道他去找了誰,資料什麽都是全的,轉就轉吧。”

兩天後,護士幫阿秀收拾好東西,她順利轉進了日間康複中心。原本日間康複患者需要家屬接送,阿秀大伯也沒有作什麽妖,每天兢兢業業,9點送阿秀來,下午4點再把人接走。就是一點,其他的家屬都是送到了就離開,他不是,他是直到康複中心下班,再和阿秀一起走。

後來,我從日間康複中心的協管員口裏聽到,阿秀大伯隻提了個要求,“每天聽課,參加治療,阿秀和阿森必須坐在一起。”他自己也不總是待在康複大廳,一有空就往阿森媽的報刊亭跑,幫她揀包子、遞豆漿,跟個夥計似的。

後來是協管員點了我兩句,我才明白——阿秀大伯不是看上了阿森媽,他是看上了阿森。確切地說,是“替阿秀看上了阿森”。

 

對於阿秀和阿森這樣長期反複發作的精神病患者的戀愛婚姻,我們精神衛生從業者就一個原則——不提倡、不反對。

說不提倡,原因很簡單:雖然病理學上沒有確切的論斷,但就統計數據來看,阿秀和阿森的後代遺傳精神疾病的可能性還是有的,而且概率不算低。況且哪怕運氣好,孩子不遺傳,但兩個精神疾病患者父母,又如何能對孩子的成長教育負責呢?

說不反對,也很簡單:跟人生病有權利看病一樣,戀愛結婚也是人的自由,在法律允許的前提下,沒人有資格阻止。

其實我大致能猜出阿秀大伯為什麽會看上阿森。阿森家裏有營生,阿森媽目前看起來還身強力壯,能做能養,阿秀嫁過去,大概率能過上好日子,起碼不會缺藥少吃。最重要的是,他能把這個親兄弟留給自己的大麻煩擺脫出去。

當然,這些都是在我心裏瞎轉的想法,隻要阿秀和阿森不影響康複中心的日常運轉,沒人會去說什麽,起碼醫院裏的人不會。

4

然而,後麵的事兒就讓我很意外了。

我好像一屁股坐在了阿秀和阿森故事的快進鍵上,等我再關注他們的消息時,“成四”的護士長告訴我,阿秀懷孕了,“懷的是阿森的孩子”。

其實後來想想,這件事有過征兆。大約是阿秀轉進日間康複中心後的第二個月,好像有十來天的時間,阿森媽的報刊亭沒開門。等她再回來開門做生意時,阿秀大伯就不來了。護士長跟我說,那十來天,阿森媽領著阿秀,到處去找醫院抽血,要鑒定她肚子裏孩子的父親是誰,還鬧到了我們醫院裏。

“鬧什麽,有什麽好鬧的?”

“鬧什麽,”護士長扯著嘴,“說我們醫院管理不嚴囉!這跟醫院有什麽關係,懷孕就嫁唄,她大伯不就是想把阿秀甩出去?”

我很訝異,在我的印象裏阿森就是個大點的男孩,怎麽會通男女之事。我更訝異的是,阿森和阿秀每天隻是在治療期間有接觸,醫院下班,他們各回各家,去哪兒懷的孩子。

可沒過多久,我就收到了阿森媽給我請帖,阿森和阿秀,要結婚了。不少醫護人員也接到了請帖,都是在阿森媽早餐攤上承過情的人。但到了當天,去的隻有我一個,其餘的都是包了利是托我帶過去。

阿森和阿秀的婚宴就定在城中村的一家茶餐廳裏,地方極偏,門臉極小,我舉著導航在門口路過了好幾輪,直到看見門口迎賓的大紅紙才認準地方。大紅紙上正貼著一張大照片,應該是阿秀和阿森的登記照:兩個人穿著白襯衣,發亮膚白,紅嘴粉腮,腦袋像是硬拗似的靠在一起,不知道在看向哪裏。

我進去的時候,裏麵已經滿滿當當,一共6張桌子。阿森媽撐在門口的桌台上,大聲催著老板趕緊上菜。阿秀大伯在她身後屢屢想插嘴,“那個……講點……講幾句,幾句……”他大概是提醒阿森媽要講幾句場麵話,可看阿森媽這個意思,她應該是沒有考慮過什麽禮俗流程。

老板尷尬地賠著笑,最終還是得聽阿森媽的話,大手朝後一揮,後廚服務員阿姐們魚貫而出。菜一上,席麵立即沸沸揚揚,拿出袋子摟菜的,端著杯子勸酒的,抱著孩子喂飯的,終於是熱鬧得像個婚宴。

阿森媽領著我坐在了阿森和阿秀身邊。阿秀一如既往,抱著手臂端坐,眼睛時不時瞟向在對麵桌劃拳的大伯。阿森倒是淡定地左顧右盼,仿佛結婚的不是他,隻是屢次想拿起筷子夾肉時,全被他媽一巴掌拍掉。

“秀兒啊,秀!”阿秀大伯喊一聲,朝阿秀揚著空杯,“敬酒,去敬酒!”

阿秀神色一驚,站起又坐下,臉上的肌肉抽搐起來。阿森媽臉色沉下去,眼朝阿秀大伯刺過去。大伯沒看見似的,抓起酒瓶跨過來塞到阿森的懷裏,不由分說地講:“哪有結婚吃席不敬酒的,快去!”

阿森抱著酒瓶,無措地看向阿森媽。席麵的聲音壓抑了一些,阿秀大伯見拽不動阿森,又朝阿森媽抱怨:“哪戶人家接媳婦跟你們一樣,酒也不知道去敬?”

我吐掉口裏的雞骨頭,一把將阿森懷裏的酒瓶抽了出來,塞回一瓶可樂進去,“他們還在服藥呢,不能喝酒。”

阿秀大伯打量了我幾眼,伸手又要把酒瓶塞過去:“不能喝也要喝,今天該喝!”

“哎呀醫生都講了,不能喝酒!”阿森媽揮手擋開大伯的酒瓶,像趕蒼蠅一樣把阿森和阿秀驅起來:“拿可樂去,去去去!”

阿秀大伯終於是心滿意足地住了嘴。

席吃得很快,除了大伯幾個人四處喝酒,大多數人都是吃幾口過來講兩句祝福的話便走了。人一散,場麵冷下來。阿森媽皺眉看了幾眼還在咋呼的大伯,起身大聲地招呼老板“趕緊來結尾賬”。

阿森如釋重負,抓起筷子在湯裏戳起塊雞肉。阿秀也不抽搐了,低著頭一點一點地,大概是困。看著阿森沒心沒肺的樣子,我不知為啥,就是忍不住想“說教”兩句。

“以後晚上出去遛彎要把阿秀帶上,記得別走太快,看著她點,嗯?”

“你媽要是弄好吃的,那都是給阿秀做的,別跟她搶,知道嗎?”

阿森沒反應,又嘬起煙來,小口小口地,悄悄往桌子底下吐。煙霧劃個彎兒,彌漫而上,阿秀被熏得直捂鼻子。

我氣不打一處來,拍掉阿森手裏的半截煙,一腳踩滅:“最後一件事,以後把煙戒了,再讓我看見就跟你媽說!”

他終於警覺了,連連點頭。

 

結婚後,阿森和阿秀都沒再來日間康複中心。

大概是又過了半個月,有天,我帶著老婆在城中村附近的小吃街閑逛,正路過兩棟建築之間的天橋,忽然,一個黑乎乎的身影竄到我眼前,跟個搶桃的胖猴兒一樣,彎腰、揮臂、起身,撈起了別人丟在地上還沒熄滅的煙頭,就準備塞進嘴裏。

定下神,我這就看出來是誰了。

“阿森!”我嗬了一聲,他、我身邊的老婆都嚇了一跳。

我朝他攤開手掌:“拿來!”

阿森糯糯地低頭,把煙頭藏在身後。

“你怎麽答應我的?”我隻記得生氣,“叫不抽煙了,阿秀懷著孕呢。”

阿森臉紅了一會兒,很快恢複如常。他轉過身去,像是與我不相識一般,自然地就著下麵來往不息的車流,抽著剛撿的煙屁股。

我氣性越發旺盛,恨不得立即一步跨到他脖子上。老婆立刻扯住我,她悄聲說:“這裏不是醫院。”

我立刻驚醒過來。確實,現在是在醫院外麵,我沒有權利對他大呼小叫。我走到阿森身邊,從口袋裏掏出煙盒,拽了一根給他:“髒不髒啊,舔人家口水。”

阿森望了望手裏的煙蒂,沒有接我的煙。

“阿秀呢,不是跟你說了遛彎帶上她嗎?她現在懷著孩子,出來走走才好。”

“哎呀麻煩死了!”阿森忽然把煙頭朝橋下一扔,“阿秀天天占著我的床,我又不想理她,煩死了!”

“她是你老婆啊,不睡你床上睡……唉,阿森,阿森,你去哪兒?”

他不管我,直蹬蹬往下橋的樓梯走去。

5

日子一天天過,日間康複中心裏老有人念叨阿秀和阿森,說他們命好,“還能找個伴”。但也有些人說“等著看笑話”,說這種話的大都是結過婚又因為精神疾病而離婚的人。

好像是又過了兩個月,忽然有天,臨近下午醫院下班的時間,阿森媽領著阿秀,帶著大包小包來到醫院,她要給阿秀辦住院。

當天我正好在門診做誌願者,看著麵黃肌瘦的阿秀,問阿森媽:“生了?這才幾個月?”

阿森媽沒好氣地回答:“孩子掉了!”

看著阿秀暈乎乎的模樣,護士不敢給她辦理住院,聯係了值班醫生。醫生也不敢給阿秀辦理住院,勸阿森媽把她帶去婦幼醫院。

“你們真是,這麽麻煩幹嘛?我生阿森的時候都沒這麽嬌氣,趕緊!我不少你們住院費。”

我們沒辦法,隻能給阿秀大伯打電話。他一開始不願意來,說阿秀既然嫁了出去,就是他阿森家的人,跟自己沒半毛錢關係。值班醫生曾經接手過阿秀的治療,知道裏麵的事,他跟阿秀大伯講,要是他也不管,醫院就隻能拒絕收治,到時候,阿森媽肯定領著阿秀去找他。

阿秀大伯這才願意來醫院。

急診的辦公室裏,醫生跟阿森媽還有阿秀大伯講明情況,說現在阿秀剛流產,不適合住在精神專科,“必須去婦幼調理身體”。可說到費用的問題,阿秀大伯、阿森媽兩人當場翻了臉。

阿秀大伯還是那套說辭,阿秀既然嫁到了阿森家,那就是他們家的人,流產了跟他有什麽關係。

“狗屁!”阿森媽破口大罵,“當初咱們說好的,要是生了兒子,我養他們一輩子。現在呢,孩子呢?”

“你跟我要啊?又不是我懷孕?”阿秀大伯一臉詫異。

阿森媽趁勢而上:“那我不管,孩子沒了,這個兒媳婦我就不要了。今天你也來了,人給你,阿秀從此跟我家沒關係。”

“你真是,當初阿秀懷孕了,你不是也讚同他們結婚?現在孩子沒了你就反悔,真是……”

“放屁!”阿森媽狠嗬一聲,“他們怎麽懷上的,你心裏沒數?!”

阿秀大伯像是被點了死穴,阿森媽也住了嘴,兩人對視片刻,又把頭不自然地扭開。與此同時,我、值班護士和醫生三個人也徹底沉默下來。

我意識到,這裏麵怕是有很麻煩的事。我原以為阿秀和阿森是自然懷孕,但從阿森媽他們的對話裏,事情怕不是那麽簡單。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誘導精神病人發生性關係,是犯罪。就在我不知道要怎麽辦時,值班醫生毫不猶豫地報了警。

 

麵對警察,阿森媽直說自己什麽都不知道,阿秀大伯則支支吾吾,也是什麽都說不出來。其實我們也沒什麽證據能證明,阿秀和阿森是在被誘導的情況下發生的關係,況且距離阿秀懷孕已經過去了這麽久了,也不知道要從哪裏查起。

警察說,如果我們拿不出確切的證據,隻憑這幾句隻言片語,他們也無能為力,隻能勸他們自己商量。可是一說到商量,阿森媽和阿秀大伯又扯到該誰出阿秀的治療費的問題上,兩個人誰也不讓誰。

阿秀實在虛弱,我們隻能把她暫時安排在門診樓住院,請婦幼的醫生來會診。阿森媽墊付了1個月的醫藥費,直言後麵的事跟她沒關係。阿秀大伯則更幹脆,連醫院的電話都不接,好不容易換個電話打通,他也是一句,“等派出所的結果”。

可哪兒有什麽結果。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阿森媽和阿秀大伯誰也不管住在醫院的阿秀。醫院要不到住院費倒是小事,最重要的是,阿秀有老公、有婆婆、有親人,大小檢查、治療都要人來簽字,總拖著也不合規。

醫院組織了一次調解,把阿森媽和阿秀大伯請來。其實事情在我們看來挺簡單,無非是落實阿秀到底該哪邊負責。醫務部典主任跟阿森媽說,按照法規,阿秀既然嫁給了阿森,那必然是由阿森家來負責。阿森媽很果斷:“那就離婚,孩子都沒了,還不離婚?”

“阿姐,話不是這麽說的哦,”典主任回,“精神病患者的婚姻不是說離就離,畢竟法律上他們不算是有完整的民事行為能力,意思是說,他們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這個要法院那邊……”

“對啊!”阿森媽大聲打斷,“我阿森他是個傻的,你們都知道,他怎麽知道去讓阿秀懷……反正我不管,你們去問她大伯,問問他,孩子是怎麽懷上的。”

阿秀大伯一副懶得說話的模樣。典主任停了嘴,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典主任暫時把他們留在醫務部的辦公室,讓我找來日間康複中心的協管員,在另一間辦公室裏商量對策。

典主任說,現在扯皮怕是扯不清,得“從根子上解決問題”。

我很不解,“哪兒是根子?”

“孩子。”

6

典主任是想搞清楚,這個孩子究竟到底是不是自然受孕。如果不是,那可就不是離不離婚的問題了,誘使精神疾病患者發生性關係是違法行為,誰違法,誰就要對目前住院的阿秀負責到底。

典主任讓我們回憶,自從阿秀轉到日間康複中心,她跟阿森除了在日常治療期間接觸,還去過哪裏。我是肯定不知道,因為除了治療的排班,我很少到日間康複中心去。

“我記起來了,”協管員忽然說,“是露營,就是上回,我們帶康複中心的患者去市郊的森林公園,在那裏住了一晚上,紮帳篷,嘶……也不對啊,帳篷是一人一頂……對了,還有家屬,有幾個家屬來幫忙,阿秀大伯也來了。我們是輪流值夜,說不定就是那回……”他不說話了,三個人互相對視。協管員的意思很明顯,他認為阿秀大伯是趁值夜的時候,誘使阿森和阿秀發生了關係。

我忽然感到很不安:“典主任,阿森跟個孩子一樣,你說……就是把阿秀塞到他帳篷裏,也不會……吧。”

典主任沒說話,抽了好幾根煙。他讓協管員回去了,再次跟我回到醫務部辦公室,他把阿森媽留在辦公室,單獨把阿秀大伯叫了出來,問道:“阿秀轉到康複中心後,是不是去了上回那次的露營?”

阿秀大伯答得很幹脆:“是啊,我也去了,是你們說要家屬幫忙,我也是……”

典主任擺擺手:“協管員說,看見你領阿秀進了阿森的帳篷。”

“哪兒啊!我們幾個家屬輪流值夜,他睡得跟豬一樣,哪裏能看見我……”阿秀大伯大聲質疑,忽然又停住。

典主任嗤笑一聲,盯著他。

阿秀大伯這才意識到,典主任是在“晃”他。但他畢竟自己講漏了嘴,支支吾吾:“我就是想……想他們多接觸一會兒,說不定就有感情了。我出去了,我發誓我不知道後麵的事,誰知道後麵懷孕了,兩個……兩個年輕人……”

“行了,你不用說了,”典主任再次打斷他,“我不跟你說其他的,阿秀現在住院,按法律,第一監護人是她的配偶,就是阿森,現在你也知道,阿森也是個精神疾病患者,他無法履行監護人職責。按法律,阿秀監護人就是她的父母或者子女,孩子是沒了,她父母也不在,那監護人就應該是你。當時補全她的手續是你自己去跑的,板上釘釘的事,怎麽也扯不到阿森媽身上,這些我都會告訴阿森媽,隨你們去鬧,去打官司。”

我原以為阿秀大伯會啞口無言,沒想到,他說出個更讓我們驚訝的事。他說,阿森和阿秀懷孕,確實是他有意為之,但是,阿森媽也參與其中。

按阿秀大伯的說法,當初他的確纏著阿森媽,百般勸說,說自己跟她都會先兩個孩子死的,死了之後怎麽辦?阿森媽聽到了心裏去,但她又怕兩個孩子自己都照顧不好自己,結了婚又能怎麽辦?這個時候,阿秀大伯給她出了一個主意,讓阿森阿秀懷孕,生了孩子,隻要孩子沒遺傳到問題,阿森和阿秀的下半生就有指望了。

典主任聽得惱火:“那生下個孩子就是給你們……孩子他活該啊?”

“那你告訴我怎麽辦?”阿秀大伯也憤怒起來:“我死了之後呢,阿森媽死了之後呢,拖著他們兩個進棺材裏?”

看著他們鬥牛的架勢,我實在不知道怎麽插嘴。自從進了精神專科,我聽過不少患者和他們家屬的故事,這樣無可奈何的情況在我們這裏太多了。

阿秀大伯悶著頭蹲下來,典主任就直直站在一邊,誰也不知道接下來還要不要說話。

我蹲在阿秀大伯身邊。想了一會詞兒,我拍了拍他:“他們懷孕的事兒,您沒有……沒有用什麽違規的做法吧,我是說……藥物什麽的……”

“手把手教唄。”他悶悶回了一聲,頭埋得更低。

典主任來回踱步,看看他,又看看辦公室。他朝我點點頭,自己走進辦公室裏,關上了門。我一直陪著阿秀大伯蹲在外麵,屋子裏時不時傳出幾聲爭執,啜泣,最後徹底歸於平靜。

後麵的事都是典主任告訴我的。

 

阿森媽承認,她確實默許了阿秀大伯的做法,自己也認為,阿森有了孩子之後確實能有條活路。阿森媽其實早就有這個心思,她原本是希望能給阿森找個正常人,家境什麽的都不在乎,隻要能過日子,可是隻要一聽到阿森是個精神疾病患者,媒人們都擺擺手。

後來,確認了阿秀懷的確實是阿森的孩子後,阿森媽按照約定,接了阿秀過門。醫生說,懷孕期間,服藥要慎重,最好調整一下藥物。她心裏怕,到處問服藥會不會對胎兒有影響,有人說不會,有人說會。她生怕服藥會影響孩子,幹脆就直接不給阿秀吃藥,還用繩子把阿秀綁在家裏,不準阿森靠近。阿森媽覺得,自己當初懷阿森要生的那段時間也是成天哪兒都不去,不會有事的,一切等阿秀把孩子生下來就好了。

隻是她沒料到阿秀會流產。

婦幼的醫生檢查過阿秀的身體,說阿秀常年服藥,身體條件就不適合立刻懷孕,需要調整一段時間才行,“懷孕後又哪兒都不去,還綁在床上,任由精神症狀發作,流產本身就是個大概率的事”。

 

後來,阿秀和阿森離婚了。

他們作為兩個精神疾病患者懷孕的事,說到底,誰也無法舉證他們是出於自願還是強迫,最後隻能不了了之。

阿秀大伯自知理虧,表示願意負擔阿秀繼續住院,阿秀又被轉回了“成四”。阿森自從結婚後到阿秀流產,一直沒在醫院出現過,直到這件事徹底完結,阿森媽把早餐檔挪到其他地方後,他才回來,繼續在日間康複中心當一名居家患者。

這整件事就像空中燃燒的一張紙,落到地上隻剩灰燼,風一吹,什麽都沒了,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隨著我在康複科定崗,往後的幾年,我隻在治療室見過阿秀。“成四”的護士說,阿秀還是那個樣子,人白了回來,見誰都樂,就是忽然抽搐的毛病越發嚴重。在病友群裏,知道她結婚又離婚的人不多,阿秀的變化在他們看來,就跟自己多年反複不斷的病情一樣,早就可以接受了。

阿森我是幾乎見不到的,隻零星地在上班路上見過幾回他抽煙的背影。他不怎麽理我,我也不想理他。

我總覺得,這些精神疾病患者,都像背著殼兒一樣,緩緩地往前走,除了像我這樣日日陪著他們的工作人員,誰會知道他們的殼兒裏裝著什麽,誰也不知道。可說到底,他們跟我們一樣,都是一群想好好順利生活下去的人罷了。

(本文人名為化名)

 

============================================================================================

 

背了380萬債,他還沒實現父親的”老板夢” | 人間

 池洪波 人間theLivings 2022-09-15 08:05 Posted on 北京
 

 

畢竟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動動嘴皮子就能得到一大筆鈔票裝點自己的美夢,誰還會懂得珍惜呢?

 

配圖 |《雞毛飛上天》劇照

 

 
 
 
 

 

 

1

 

2021年年初,西南某城市開展環保整治活動,許多重汙染企業的生產許可證都被取締收回了。一夜之間,我大姐家開了15年的塑料廠,也成了淘汰名單上的一員。

大姐閑不住,大姐夫華哥也一樣,倆人關了廠子回到溫州,打算盤下一個生計做到退休。因為我從事服裝加工業,手頭有不少現成的資源,他們就決定“借勢”開一家服裝輔材店,賣些鬆緊繩、粘扣帶之類的小玩意兒。

兩口子做事雷厲風行,沒兩天就在市區某個大型鞋材市場裏盤下了一家鋪麵。付過店鋪轉讓費後,再交一年8萬8的租金,緊接著就開始裝修。那半個月,華哥一邊監督裝修師傅,一邊挑貨架、沙發凳椅,事事親力親為——他已經44歲了,如果一切順利,這家輔材店大概是他人生最後一次創業了,所以格外上心。華哥對我說:“隻要守得住店,總能把生意做起來。”語氣裏有點兒破釜沉舟的意味。

但他並不知道,輔材生意看似輕巧,其實裏麵的門道卻不少:有鋪麵,就需要人時刻守著,隨時答對上門的客戶;現今又時興“一條龍服務”,甭管訂單大小,都需及時送貨上門,如此一來就得有人專職送貨;服裝輔材這玩意兒品類繁多,有些產品自家缺貨,得從同行那裏調;還有的產品需要特殊定製,就要人去跑印染廠和各個加工作坊……遇到旺季,夫妻搭檔也忙不過來。為了讓自家店鋪盡快走上正軌,大姐與華哥一合計:讓阿誠入股吧!

阿誠是我的二姐夫。他身材黑瘦,其貌不揚,戴一副瓶底厚的黑框眼鏡,平日裏話不多,是個“悶葫蘆”。前些年他在江蘇辦過一個箱包廠,幾年下來虧損慘重,隻好灰溜溜地回了老家。這兩年他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一直沒有正經營生。大姐邀他入股時,他已在家賦閑一年多了,因為整天無所事事,老和我二姐拌嘴,一家人都愁眉苦臉的。

大姐的如意算盤打得極好:她覺得阿誠與華哥年紀相仿,連襟之間關係還算融洽,就算將來合夥遇上什麽事,一家人敲斷骨頭連著筋,也都好辦好商量。而且,阿誠除了開過廠,還賣過鞋材,行業經驗比他們夫妻倆還豐富一些,肯定能幫上忙。唯一不足的是,輔材店的起步資金林林總總加起來起碼要50萬以上,阿誠手頭隻有2萬元,剩餘的股本隻能先欠著。

大姐歎著氣對我說:“不管欠什麽,都沒有欠股本的道理嘛……”最後,她和華哥還是把這筆錢給墊上了。

 

------

華哥辦過企業,能說會道,就負責看店、調貨、處理訂單。外聯業務則由阿誠包攬。他們運氣還不錯,開張4個月,營業額就突破了50萬——疫情之下,這個數字對一家新店來說已經非常出色了。

然而,4個月裏,店鋪的公賬上卻沒有收到一筆貨款。阿誠說,幾個客戶的經營狀況都不太好,資金周轉有缺口,要等幾天才能清賬。可等來等去也沒個結果,大姐就向我抱怨:“阿誠跑了多少趟,幾乎天天去廠裏坐著,也沒討來一毛錢。你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我們倒閉吧?幫幫忙,給姐唱一回黑臉。”

催賬是一門技術活——能靠手下解決的,絕不能出動背後的正主。如果手下動用了非常手段討回了錢,正主改日上門道個歉,頭頭們照樣相親相愛,不至於撕破臉,壞了生意。

大姐遞給我一本對賬單,一家名叫“順友”的鞋廠欠的貨款足有20多萬,“老板怕是快跑路了”——因為阿誠回來痛心疾首地說,“順友”忙得要命,訂單下得跟雪片似的,老板娘卻像個老賴,對賬時磨磨蹭蹭,結款時摳摳搜搜,非要拖到年底,一點兒甜頭也不給。

我聽完,咂咂嘴,硬著頭皮答應了。事涉貨款,軟的不行,隻好來硬的。那天去“順友”要債,我故意摘掉眼鏡,梳起大背頭,又換上黑皮衣、馬丁靴,在腕上纏了核桃小串——比起瘦小的大姐,我200來斤的體格總歸要多一些“說服力”。

上午10點剛過,我大大咧咧地闖進經理室,打攪了一場尚未結束的商務洽談。客商匆匆離去,那個自稱“老板娘”的中年女人看我眼生,將我上下打量了一番,驚訝地問:“你是?”

我二話不說,將對賬單往桌子上一拍,大聲喊:“結賬!”

富態的老板娘被嚇了一跳,遲疑了好一會兒,才將單子拿過去看。但她隻是瞥了一眼,就不再往下翻了:“你是××輔材店的業務員?阿誠去哪兒啦?這賬不是已經結了嗎?”

我瞪起眼睛,隻當她在唬我:“胡說,什麽時候結的?”

老板娘冷冷地白了我一眼,然後翻出手機,把微信的轉賬記錄指給我看:3萬,5萬,1萬……4個月以來,她總共給阿誠轉了7次賬,20多萬的貨款早已結得幹幹淨淨。

我盯著屏幕,腦子亂成了一團漿糊——難道是大姐搞錯了賬目,弄錯了催討對象?見我的氣勢弱下去,老板娘的臉立刻拉下來,厲聲罵道:“你家財務有毛病吧?這點兒賬都算不清楚!”

我訕訕地道歉,然後灰溜溜地退了出去。路過“順友”的車間,我發現裏麵忙得熱火朝天,一車車的材料和成品箱拉進拉出,不管從什麽角度看,這家鞋廠都不像缺錢、快要倒閉的樣子。

 

 

2

 

回到店裏,我埋怨大姐搞錯了賬目,害我白跑一趟。她皺起眉頭,看完我剛拍的轉賬照片,“啊”地一下叫出了聲。我一愣,心忽然沉了下去:“阿誠收了款子,沒跟你報賬?”

接到大姐的電話,阿誠索性沉默以對,電話那頭隻有“沙沙”的噪音。雙方僵持了許久也沒問出個所以然,後來阿誠說自己手頭還有其他事情要做,隨即掛斷了電話。

擅自挪用20萬貨款對阿誠來說似乎隻是一件小事,大姐縮在沙發上,眼神忽然變得很迷茫。華哥提著幾份快餐進店,還以為我們姐弟吵了架。當他得知貨款的真實去向後,眼睛瞪得像一雙牛目。

經過一番打聽,我們終於搞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據說,“順友”鞋廠的采購經理是個懶鬼,極少在市場裏露麵,通常下了訂單就跑,後續的工作都靠店家自己去做。平時大姐店裏送貨、清點、對賬這些事都由阿誠去辦,導致“順友”很多部門的人隻認識阿誠,對他背後的輔材店卻毫無印象。

與阿誠的描述恰恰相反,“順友”信譽極好,在大多數鞋廠按季結賬的時候,“順友”能做到月結。隻要供應商上門結賬,總能心滿意足地離開。供貨的頭一個月,阿誠上門對賬時就甩出了自己的私人賬戶,老板娘一點兒疑心也沒起,幹幹脆脆地給了錢。

開張4個月,因為沒有回貨款,店裏的資金周轉相當乏力。大姐和華哥雖然焦急,但從未懷疑過阿誠,更沒有動過親自去“順友”詢問的心思。這4個月裏,我們光是家族聚餐都組織了5、6次,阿誠次次不落,席間喝酒吃菜,神色如故,看不出半點異樣。偶爾談論到店裏的貨款收不回來,他也沒露出什麽不自然的表情,隻說客戶也有難處,要將心比心,還是得留一點餘地。

“咱們上當了?”大姐轉頭問我。

我的心口哆嗦了一下,就跟生吞下一塊冰似的。華哥更是坦言,比起挪用貨款這件事,更讓他憤怒的是被親人欺騙。

 

------

據說,阿誠挪用貨款是為還債。東窗事發後,他就玩起了消失。考慮了幾天,大姐和華哥決定主動登門溝通,畢竟有些話得說開了才行——這家號稱“合股”的輔材店到底還開不開?就算關門歇業,材料商的賬目怎麽對付過去?爛攤子總得有人來收拾吧。

華哥還算克製,他提前就表示,自己會盡量保持沉默,因為一開口他肯定要罵人,“萬一把事情弄僵,以後就不好辦了”。

我們一進門,阿誠果然不在家,隻留下年邁的父母。我問老爺子,阿誠到底欠了多少錢?老爺子就開始抽煙,一支接一支,弄得滿屋子都是煙氣。等清空手裏的煙盒後,他才遲疑著開口,說欠了300多萬。

“都是做生意花掉的?他怎麽能借來那麽多錢?就不怕還不起嗎?”我難以置信。

老爺子說阿誠運氣不好,做什麽賠什麽,數次創業都是以失敗告終。他的財運似乎總不來,這些債是一點點欠下的。

 

 

3

 

溫州的生意人之間向來有“幫帶”的傳統。甭管是親戚的子女還是街坊鄰居家的孩子,隻要不想讀書,父母願意找找關係,多半都能尋到一個出路。按本地人的說法,這叫“學生意”。

阿誠大學沒讀完就南下廣東“學生意”了,他家有個遠房親戚在那邊開了一家服裝批發店,還挺成功。3年後,阿誠“出師”,選擇在佛山自己另起爐灶,但頭幾年就蝕掉了十幾萬本金——這些錢大部分是借的,要付利息。

2012年,阿誠從佛山铩羽而歸,之後經人介紹與我二姐訂婚。他們的婚事一直拖了好幾年才辦,我爸媽一直覺得是他家太忙,多年之後才想明白,應該是因為經濟壓力大。

二姐結婚當年就生了孩子,小夫妻的手頭一下子就緊張起來。我爸看不過去,給阿誠張羅了一個工作——賣鞋材,還從自家生意裏均出兩個客戶分給他。

阿誠的鞋材店開在鎮上的一個市場裏,鋪麵雖小,但裏麵的沙發、茶具一應俱全。每天,阿誠坐在最裏頭,用紙牌遊戲打發時間,到了下班的點,溜的比誰都快。我問他生意怎麽樣,他就搖搖頭,說市場位置不太好,離工業區遠,一天都見不到幾撥客流。他說的倒也不假,租的店麵在三樓,能逛到這裏的客戶更是少之又少,那天我在店門口站了一個多小時,隻見過兩撥人,還都提著大包小包,顯然已經在其他店鋪采買完畢了。

“出去轉轉,總能碰上人嘛。”那時的我還很年輕,從沒跑過市場,但出身商人家庭,耳濡目染之下,總覺得每天高坐店頭可不濟事。畢竟賣樓都要發傳單,何況鞋材這種小生意呢。

“上哪兒去?他們都有相熟的店鋪,不好插手吧?”阿誠猶豫地說,“況且,我也沒有那麽多資金周轉,這幾個客戶就夠我忙的了。”

我覺得這想法簡直不可思議——做生意要隻靠等,怎麽能打開局麵?但阿誠是我姐夫,年紀大我一輪,社會經驗也比我豐富得多,有些話我無法說得更直白。我的內心開始產生一絲懷疑:這個性格溫吞的二姐夫,真的適合做生意嗎?

因為從小到大,我發現周圍那些生意做得好的,大多是一些脾氣暴躁、氣勢洶洶、跟誰說話都像是在吵架的人。他們雖然性格直爽火辣,但幹起活兒來一點都不含糊。溫吞如水,跟誰都沒有幾句話說的人,在叢林似的生意場上怎麽搶得到肉吃?

回到家,我爸問阿誠的生意怎麽樣。我搖搖頭,發了不少牢騷。爸爸隻說,年輕人做生意,開頭總有偷懶的時候,等孩子大了,要上學了,就知道要奮鬥了。一旁的二姐還沉浸在蜜月期裏,努力地為丈夫辯解,說萬事開頭難,等這陣子過去了,他肯定能打起勁頭。

可是過了兩年,阿誠的店鋪仍舊沒有起色。到了年底結算,扣除成本,他隻掙了個“寂寞”,於是隻好退租。

 

 

4

 

第二次創業失敗,阿誠可能也意識到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於是就進了附近的工廠上班。畢竟是本地青年,東家也會高看一眼,他進廠就當上了管理,月薪七八千,一應福利都不缺。

可是,阿誠爸不樂意了。他在家裏大發雷霆,死活要讓兒子再出去找找門路:“學了幾年(生意),又開過兩家鋪子,怎麽還沒學會做生意?那幾年都學到狗身上去了?”“人家能行,你咋就不行?”“缺資金、缺股本?我去給你借!”

自古以來,溫州地狹偏遠,後來都是靠商業發展起來的。許多老一輩的溫州人吃過苦,又耳濡目染了許多一夜暴富的故事,於是就把做生意當成了一等一的美差。他們希望子女開商鋪、辦企業,自己為自己打工。要是誰家孩子進了工廠或是做普通職員,父母就好似低人一等。

阿誠爸做了半輩子農民,眼看著周圍的人都靠做生意掙了大錢,說不眼紅肯定是假的。但他不懂生意場上的門門道道,隻想讓兒子做老板。阿誠老實,沒有一點兒花花腸子,他爸一生氣,他就不敢頂嘴了。

正猶豫的時候,發財的機會竟然主動送上了門——阿誠的朋友老三一直在江蘇經商,聽說很有些財力,他邀請阿誠和他一起北上江蘇,開箱包廠。老三這人有點奇怪,為場麵上的事花錢如流水,但始終沒像其他成功的溫州商人那樣在老家置地,一直住著父母留下的老宅,開的也是那輛老大眾,車尾的漆都禿成水墨畫了。

辦工廠可不比開店,需要的資金和精力以倍數計,許多人都勸阿誠還是老實上班為妙。但最終,阿誠還是決定跟老三一起幹一票大的。知道兒子沒本錢,阿誠爸就去幫他借——據說,阿誠的欠債裏有一大半都是出自他爸的手筆。

溫州的地下錢莊相當發達,每個村鎮都有自己的“人頭債”和資金流。比如欠500萬,打月息一分的欠條,即12%的年利率。如果拿這些錢去做生意,解燃眉之急,在經營狀況良好的情況下,利息也不算太高。但在未來並不明朗的情況下,盲目地把這錢投入商海,就無異於一場豪賭。如果較真的話,我覺得打撲克和麻將甚至比借錢做生意還公平一些。牌桌上,大家從同一個牌堆裏摸牌,勝負即刻揭曉。而在生意場上,一個普通人能否成功,要看個人背景、經營水平、交遊能力、行業興衰、地方政策……接著,要熬過漫長的起步期,才有可能迎來黎明。

阿誠滿懷希望地把借的本錢投進去,廠子開起來,他才切身體會到辦廠的艱難。大大小小,方方麵麵的事務都要他操心。而老三隻負責業務,到了第二年,他的本性就漸漸顯露出來:去外省出差住星級酒店、吃高級餐廳,平日裏購置日用品、私車加油,花的全是廠裏的錢。就連他呼朋喚友搞聚餐也要掛公司的賬,美其名曰:“抵稅,順便為公司尋找業務機會。”

說是抵稅,但老三事後常常“忘記”補賬。幾年下來,餐費花了不少,但“業務機會”的後續卻跟悶屁似的,沒半點兒聲響。很快,兩人合夥的箱包廠便入不敷出,老三幹脆拍拍屁股,撤資走人了。

自此,箱包廠成了阿誠一個人的產業,也成了他頭上的“緊箍咒”。雖說訂單不斷,但由於工價壓得狠,幾乎無利可圖。幹這一行誰都能歇業,唯獨阿誠不行,因為隻要流水線一停下,債務就會伺機而動,一口吞了他。

這第三次創業,究竟掙了多少錢,虧了多少錢,到後來阿誠自己都摸不清眉目了。他隻知道自己的債務壘成了小山,直插雲霄,除去日常生活開支,但凡掙了一點錢,他全都交了利息。

其實及時止損也未嚐不是一個好的選擇,但阿誠始終沒有壯士斷腕的決心。可能是舍不得前期投進去的錢打水漂,也可能是期待自己能逆風翻盤,他一次次地借錢周轉,最後甚至淪落到借各種網貸。

2020年年初,整個行業受到疫情影響,幾乎塌掉一半,更別說阿誠的那個小工廠了。這第三次創業,又失敗了。

 

 

5

 

說起過往,阿誠爸顯然心情煩躁,他開始撿拾桌上的煙屁股抽:“反正現在手裏有380萬欠款,連本帶利,實打實的。”

之前,我們家裏人都知道阿誠因為做生意欠了一些債,但並不知道數額居然如此之大。我與華哥對視一眼,搖了搖頭。華哥冷不丁地問:“幾百萬的欠款,他怎麽能睡得著?甚至沒有吐露一點半點的。”

“做生意嘛,都是這樣的,以後賺回來再還上就是了……”阿誠爸眨了眨眼睛,說自家對門的鄰居在東北開油漆廠,欠了1000多萬外債,還不是到處借貸,照樣往裏頭添錢。“你放心,等工廠有了起色,連本帶利都能卷回來。給他一點時間,學了這麽些年生意,總能翻身的。”

阿誠爸咬了咬牙,抬頭看著華哥,似乎是希望得到他的認同。可華哥沉默不語,一拍桌子,轉身就走了。

出了大門,華哥臉色漲得通紅,嘴張開了幾次,終究憋成一句歎息:“那可是380萬啊!哪怕他拿著錢花天酒地,哪怕拿著錢買個奧迪,哪怕整天吃喝玩樂,就算一家子破產,那也算撈個夠本了。可現在呢?老婆孩子都沒享到福,反而多出了一屁股債!”

 

------

溫州不缺財富神話,但許多都是在一片藍海中鑄就的。如今,草根創業成功的案例是越來越少了,普通生意人能踏踏實實守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就很不錯了。

商量了幾天,華哥和大姐決定把店鋪經營下去,“攤子已經鋪開了,總不能半途而廢”。他倆理清了店裏的外債,剔除了阿誠的股份後,咬牙擔下了大部分舊賬。

店裏沒了司機,忙碌了許多,大姐幾乎是連軸轉,連接送孩子的時間都沒了。她告訴我,店鋪剛起步,自產的產品還不多,許多新貨都是阿誠從同行的店裏調來的。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這幾天周邊的店鋪大概都聽說了阿誠卷款跑了的事,於是統統找上門來。畢竟在一個市場裏做生意,同鄉們多少會給一點麵子,他們倒是沒有要求大姐立即結賬,不過,凡是阿誠簽過的單子,他們都要大姐再簽一次,備注裏還要寫明結算日期,就差畫押了。有一些材料商就沒那麽好說話了,他們上門對賬,話裏話外都帶著刺。大姐做了多年生意,一直信譽良好,哪受過這種委屈?那幾天,她氣得直哭。

為了防止剩餘的貨款被阿誠偷偷拿走,華哥花了一周時間一一拜訪客戶,希望他們以後直接打店裏的電話訂貨。接著,他又去各廠財務部門逐一核對貨款,更改收款賬戶信息。有些客戶嫌麻煩,認為他的店一定是出了什麽問題,於是這邊敷衍著,轉頭就把他們的店鋪從供應商名單上拿掉了。

阿誠挪用貨款造成的後續影響,對大姐的小店來說無疑是致命打擊。過了很久,我還是不明白,阿誠為什麽會做出這樣愚蠢的決定,畢竟紙包不住火,他不可能瞞到年底。

大姐說,阿誠鋌而走險,是因為有一筆網貸款子到期了,需要立馬填上,接著再貸出來,他才能把店裏的窟窿補上,“不然的話,阿誠就毀了聲譽,再借不來其他款子。倒來倒去,他的壓力肯定不小,能拖上一個月,就覺得熬過去了”。

我二姐是個軟性子,她也透露出了一些細節:每到端午、中秋這些傳統節日,阿誠的精神就會變得高度緊張,但凡發生一點小事,他都要發火,暴跳如雷。

我明白,中秋、端午曆來是民間借貸人討債的時候,他們不是正規的金融機構,沒什麽規矩。有時一筆款子背後有三四個債主,他們之間消息很靈通,一旦債務人拿不出利息的風聲被宣揚出去,所有人都會上門詢問。

“這樣大的壓力,想要精神不出問題,反而是怪事。”大姐言語戚戚,“或許我們也有錯,就不該讓他入夥。”

其實,大姐也了解阿誠的性格,讓他跑業務實屬有點兒為難他。可阿誠既然願意入股,總不能真讓他隻當司機吧?如果時間長了華哥不注意,對阿誠呼來喝去的,那他的麵子往哪兒擱?既然是年紀相仿的連襟,明裏暗裏也難免較勁。華哥家的日子過得興旺,過去開塑料廠掙了錢,在市中心買了200平的大房子,買了車,孩子也送去私立中學讀書;而阿誠則在生意場上連連失利,十年蹉跎,債務越來越多。他當過老板,再讓他轉頭去掙幾千塊的月薪,多半是不甘心的。

成年人的世界不進則退,個中滋味,大概隻有阿誠自己知道了。

 

 

6

 

半年後的一天,阿誠爸親自登門,希望我能借給他40萬渡過眼前的難關——阿誠在農商銀行有一筆貸款,月底就要到期了,擔保物是家裏的老宅。這筆貸款要是還不上,一家人住的房子就沒了。

我知道阿誠爸有幾台壓塑機,平時會種點西瓜,一年的收入攏共也就10多萬。比起他家的欠款,這無異於杯水車薪,一年的利息零頭都能逼死他。所以我也就直言不諱:“阿爺,這樣不對。現下哪怕還上欠款,那到年底呢,利息怎麽出?”

阿誠爸頓時啞火,他沉默片刻,聲音輕微得像是在說給自己聽:“總有辦法的,總有辦法。”

我知道阿誠爸在鎮上還有個自建的門麵,能住人,又跟很多民間債主都有沾親帶故的關係,人家多少要給點薄麵,隻要願意拉下臉,先停了利息,總能活下去。性命隻有一條,債主們還能取走他們一家的項上人頭不成?於是給他出主意:“還不如破產算了。賣掉老宅,先把公家和網貸的錢一次性還上,至於私底下的債務,再慢慢商議。”

可阿誠爸搖頭。我也明白他的顧慮——他在宗族裏輩分頗高,常年在祠堂裏幫忙,還當了好幾屆村民代表,在十裏八鄉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一旦宣布破產,他的臉麵就完蛋了。

“不破產,靠你們夫妻這麽些收入,打算還到什麽時候?”我說話也很直接。

或許這話刺痛了阿誠爸的自尊心,他匆匆離去,連一口茶都沒喝。

 

------

沒想到,回到家後,阿誠爸非但不覺得自己有什麽錯,還陰陽怪氣地埋怨我二姐,說她娘家人不肯救急,不講人情。

也就是在那一刻,二姐生出了離婚的心思——結婚10年,因為阿誠不斷折騰,把她的嫁妝全賠了進去。好在她的物欲也不強,吃一碗白粥都能甘之如飴,加上有孩子狠不下心,一直以來,都還願意跟阿誠把苦日子過下去。可是,婆家人的態度實在令人難以忍受,這一次,她不想再忍了。

二姐離婚後,我爸召開家庭會議,商量幫她找房子的事。小外甥跟了二姐,我們還得煩心給他選擇中學。

最後,我爸感慨地說,這都是命:“做生意可是要受苦的,阿誠還不如做個安安穩穩的上班族。”

我說謀事在人,人要是沒做好分內事,老天也幫不了他。我爸瞪了我一眼,罵我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就你懂得多?就你厲害?你的車子、房子,哪一樣不是家裏出錢買的?沒有你爸我打下的基礎,哪有你這點兒事業?哪有你這無憂無慮的日子?換你到阿誠的位置上,頂著一身債務白手起家,你能做得比他更好嗎?”

確實,普通人赤手空拳地去創業,就好比開著一輛家用車去跑F1,要是能拿冠軍,可就真是見了鬼了。

我毛骨悚然,立即閉嘴。

 

 

後記

 

就在不久前,債務纏身的阿誠父子還在樂嗬嗬地為阿誠媽慶生。

阿誠媽平日裏就喜歡打扮得珠光寶氣,她生日當天,阿誠爸出手闊綽,又送給她一條尾指粗的黃金項鏈,讓街坊老娘客豔羨不已。

有人說借錢也會借上癮,這可能是真的。畢竟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動動嘴皮子就能得到一大筆鈔票裝點自己的美夢,誰還會懂得珍惜呢?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編輯 | 羅詩如   運營 | 梨梨     實習 | 崔袁

 
 
 
 
 

池 洪 波

會武功的鄉鎮企業家,

前塔溝武校掃地學員

 

 
 

收藏

所有跟帖: 

詭異駭人的遊樂園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10/10/2022 postreply 19:47:09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發現Adblock插件

如要繼續瀏覽
請支持本站 請務必在本站關閉/移除任何Adblock

關閉Adblock後 請點擊

請參考如何關閉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裝Adblock plus用戶請點擊瀏覽器圖標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裝Adblock用戶請點擊圖標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