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流言殺人事件:她死於黃謠之後,造謠者也被殺害……

來源: YMCK1025 2022-10-10 18:49:51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10105 bytes)

村莊流言殺人事件:她死於黃謠之後,造謠者也被殺害……

沒藥花園 2022-10-09 09:00 Posted on 江蘇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天才捕手計劃 Author 陳拙老友記

 

Hi,大家好,我是Wapi。

 

今天邀請一位朋友來講故事,他叫陳拙,是【天才捕手計劃】的主理人。

 
這事兒發生在2015年,來自北方的重案刑警陳文章接下了一樁殘忍的案件。
 
這個故事來自公眾號【天才捕手計劃】,他們記錄的都是真實的職業故事和帶勁的親身經曆。
 

無論是生死之間的醫療故事、離奇罕見的傳奇人生,還是曲折刺激的真實案件,你都能在這看到。

 

 

 
 
曾經我買過一個地攤書,有關心理學的,作者給會讓人難受的事兒,按照程度劃分了等級。
 
排名前三的,就是被冤枉後無法自證的感覺。
 
那時我還沒切身體會過,感受不到,直到看了薑文的電影《讓子彈飛》,裏邊講縣長兒子吃了一碗涼粉,卻被誣陷吃了兩碗,一群老百姓圍著他指責,老六怎麽解釋都沒用,最後把自己腸子剖開,取出一碗涼粉自證清白。
 
可剖開腸子後,圍觀群眾一哄而散,誣陷他的人挑明了說:“你上當了!”
 
我看完最初覺得老六挺傻,但重新想起卻覺得後背發寒,因為這事兒在生活中真上演了。
 
六年前,刑警陳文章接下了一樁奇怪的案件。有個“名聲很壞”的女人為了自證清白,喝下劇毒農藥百草枯,圍觀的人權當個笑話看,唯獨被戴綠帽的丈夫站出來力挺妻子。
 
陳文章和男人聯手,決心趕在女人去世前查明真相。
 
但真相浮出水麵之後,凶手卻被無罪釋放,而他和女人的丈夫雙雙被逼進絕境。
 
 
病床上的年輕女人叫高小燕,很快30歲。不發生奇跡的話,她會在往後6-10天裏的隨便哪一天死去。
 
病房裏那股無法忽略的化工製品味道提醒著我,這個女人的胃裏,此刻正四處流竄著百草枯墨色的惡臭液體。
 
如果死亡的痛苦程度有排行榜,百草枯一定在前三:毒性花幾天時間才滲入髒器,再慢慢腐蝕掉肺,但絲毫不影響中樞神經——
 
換句話說,服毒的人會無比清醒地感受自己一點點憋死的全過程,親曆一場長達數日的“活埋”。
 
而高小燕是自己在家喝下的百草枯。她想自殺。
 
本來這種自殺的案子用不著出動刑警隊,但接診的醫生打了110,派出所覺得事關人命,查查原委顯得重視,最起碼結案報告好看一些。
 
但從我踏進病房,肺就像被凝固的空氣填滿——病房外,一對老夫婦死死扒著門口,既不進來,也不走開,透著玻璃,就那麽眼巴巴地望著我。
 
那個眼神不用問我也知道,是高小燕的親生父母。
 
病房裏還有一對老夫婦蹲在高小燕的床尾,垂頭喪氣的,也一並沉默著,直到我問起才自我介紹說是小燕的公婆。再往下問,兒媳婦為什麽喝藥,他們又不說話了,老漢幹脆低下頭躲開我的目光。
 
病床上的高小燕雙眼緊閉,臉色煞白,頭發淩亂,雙手緊攥著床單,像是單純地忍耐著痛苦,又像是在無聲地與什麽對峙。
 
我碰了她一下,輕聲問,有什麽想不開的?
 
高小燕的公婆抬眼看看她,又看看我,臉色比剛才還難看。
 
女兒喝藥自殺,親生父母在門外不進來,公婆在屋裏不出去,還都不吭聲,這什麽意思?
 
小燕沒睜眼,也沒回答,我卻注意到有眼淚從她眼角漏出來。
 
我知道此刻的她完全清醒,清醒到痛苦,這也是喝百草枯自殺的狠絕之處——給你充分的時間冷靜下來,可以拿來回憶、拿來後悔,就是再不給你活命的機會。
 
但高小燕依舊沉默著,似乎想把這最後的時間拿來浪費。
 
我看了一圈屋裏的人,知道在這查不出什麽了,轉身出門,直奔高小燕家。
 
在百草枯殺死這個女孩前,我大約還剩6天——找出那間病房裏封住所有人嘴巴的東西。
 
 
高小燕所在的李家村,泥濘的小路像上個世紀的產物,房屋低矮,牆裏住人牆外圈豬,豬糞肆意堆在路邊,混著空氣發酵出惡臭。
 
村中心街路口有個不算氣派的小超市,三三兩兩農閑的人們正聚在一塊閑聊。我停下的車很快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人群對著我的車指指戳戳,我幹脆熄火,下車,走到人堆裏跟他們打聽。
 
聽到我提起“高小燕”這個名字,本來還有些好奇的村民們一下有些躲閃,有的則意味不明地問我找她幹什麽,眼神或不屑或戒備,但就是沒人回答我。
 
我隻能找安插在村裏的線人,治保主任。
 
其實這我不是第一次來李家村,但我還是記不住村裏的巷道,也還是搞不懂這些總是目光灼灼盯著你,卻又不搭理你的人的腦筋。
 
線人到小超市門口接上了我,沒費什麽功夫就給了我一個結論——高小燕出軌了。
 
據他反映,高小燕的丈夫常年在外,高小燕自己在家耐不住寂寞,“那點事”在村子裏人盡皆知。前天晚上因為這和老公大吵一架,隔天氣不過就喝了農藥了。
 
我一下明白病房裏那種四麵的沉默緣何而來。丟人唄。
 
事情簡單得三兩句就說完了,我把筆錄一記,想著等明天早上高小燕丈夫李誌回來再聊兩句,差不多就可以結案了。
 
但沒想到,李誌當晚九點就從數百公裏之外趕了回來,給了所有人一個下馬威。
 
“是你們害死她,你們都得下地獄!”我還沒上樓就聽到病房傳來的嘶吼聲,緊跑幾步——一個年輕男子正揮著緊攥的拳頭,嘴裏不停咒罵,兩個小護士一齊扯著他的胳膊,一圈的親屬低著頭,無人吭聲。
 
正在發瘋的男子就是李誌,高小燕的老公。他掙紮著扭過臉,和我對上目光,一雙赤紅的眼睛。
 
“是他們害死了高小燕!”李誌的手抖著,指了指圍在病房門口自己的爸媽,向我示意,“把他們都抓起來!”
 
我有些同情眼前這個男人,全村人都知道自己被戴綠帽,情緒失控也正常,但這種事警察不方便摻和。我隻能指指病房,好言相勸,“有什麽話咱們去隊裏說。至少讓她安靜地離開。”
 
李誌跟我上了車,把頭埋進雙腿間,低聲抽泣。
 
“有人說你們感情不好……”我試著打破狹小空間裏的沉默,李誌聞言卻一下激動起來,“放屁!又是誰在造謠?”
 
出乎我意料的,這個風暴正中“被戴綠帽”的男人全程沒說自己老婆一個不字,他喃喃地開口,像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李誌口中的高小燕勤快溫柔,家裏收拾得井井有條,生活上也都安排得妥妥當當。夫妻倆聚少離多,小燕卻每天都給他發信息,囑咐他吃好喝好別虧待自己。還特別懂事,從來不跟他說公婆的不是,反而常勸他多體諒爸媽,主動給他們打電話買東西。
 
“燕子體貼懂事,她那麽好,我們怎麽會感情不和?”
 
李誌講了很多兩人的恩愛日常,似乎極力想向我證明他們夫妻感情很好,可我聽得越多越困惑:這和村裏線人提供的情況完全相反。孰真孰假?
 
而且,在李誌斷斷續續的講述中,他還扯進來一個人,一個此前根本不在我們視線裏卻對高小燕有著莫名其妙嫌惡的人。
 
“是她!肯定是她逼死了燕子!”李誌的語氣近乎下判決書,他猛地抬頭,用那雙赤紅的眼睛直直看著我。
 
我一瞬感覺到,案子好像正一點點脫離掌控。
 
 
李誌指控逼死妻子的人叫馬玲,是他的舅媽。雖然輩分大,但實際年齡和李誌他們差不了幾歲。
 
在李誌印象裏,馬玲從一開始就對小燕有莫名的敵意。
 
他們結婚擺酒那天,人家說的都是吉利話,隻有馬玲說買鑽戒浪費,不如買個金首飾,以後還能當了換錢。
 
李誌常年在外地打工,有次母親莫名其妙打了個電話提醒他看著點高小燕,李誌又氣又急,逼問了半天母親才告訴他,親戚們都在說高小燕偷漢,再問是哪個親戚,就是這個馬玲。
 
前天晚上,李誌的父母擺了酒送他出門,也請了舅媽馬玲。
 
席間,馬玲又是挑剔菜鹹了米硬了,又是讓小燕端茶倒水,最後還陰陽怪氣地提醒李誌看好自己老婆,“別不清不楚當了冤大頭。”
 
李誌忍不了了,一把掀了桌子,當著所有親戚放話,以後桌上有馬玲沒他!然後徑直拉著小燕回了家。
 
李誌覺得,一定是自己離家後舅媽對小燕做了什麽,才逼得妻子喝藥。他崩潰地跪在我們麵前,求我們查清高小燕喝藥的原因,“還她一個清白!”
 
我心裏清楚,這隻算一麵之詞,李誌究竟是死要麵子亂潑髒水,還是真的事有隱情,需要核實清楚馬玲的情況。
 
可農村群眾工作的複雜我早有領教,我們在村民那兒根本不受待見,我隻能再去求線人,李家村的治保主任幫忙。
 
聽明白我的來意之後,線人也麵露難色。
 
高小燕在村裏的“名聲”他知道,做錯了事自殺還好說,現在李誌覺得是自家人逼死的,這罪名就大了。說起來他和兩家也沾親戚,這樣的“渾水”他不想趟。
 
我好話說盡,又掏出自己提前準備好的兩盒華子塞到他手中,他才稍微鬆口,答應幫我們找村裏幾個“萬事通”問問。
 
很快,幾個四五十歲模樣的中年婦女探頭探腦地進了村委會辦公室——原來“萬事通”是村裏這幫閑來無事的婦女。
 
線人向她們介紹我是警察,來問問高小燕的事情。話一出口,一個年輕些的女人就眉飛色舞想說點什麽,但身後一個年齡大點的婦女扯了扯她的衣服,年輕女人就心領神會地刹住了車,告訴我她們和高小燕不熟。
 
矮胖線人平時看著滑不溜秋,沒想到板起臉來充治保主任還挺像樣,他手叉在腰上,指著年齡大點的女人說:“你家老大的二胎證不想要了是吧!我看你的指標可以往後排排,還有你——”又指著剛才欲言又止的年輕婦女,“你家的宅基地指標,也往後排?”
 
幾個婦女一齊低下頭來,乖得像鵪鶉,我趁機唱紅臉,保證今天聽到什麽都不往外說。
 
婦女們對對眼神,終於恢複了眉飛色舞,話匣子一開,講得繪聲繪色——
 
李誌走的第二天,被將了一軍的馬玲帶著小馬紮,拎著大水壺,“像呱呱叫個不停的大鵝一樣”,先從村東頭開始嚷嚷,“街坊鄰居,老少爺們們,恁說稀奇不稀奇?潘金蓮和西門慶合夥害死了她男人武大郎,這還有武鬆給報仇,怎麽到了新中國了,潘金蓮和西門慶合夥坑人還不讓說了?”
 
有知道老李家昨天翻桌子吵架的看客,馬上露出會心的笑容,邊看戲邊解說,一個傳一個,沒多一會一片人都知道了。
 
 
馬玲見村東頭的聽得差不多了,喝了幾口水,挪到村子中間再來一遍。
 
這會地裏沒啥活,莊鄰們正閑得難活,看熱鬧的人圍了一層又一層,馬玲像打了雞血一樣越說越來勁,從南罵到北,從東罵到西,就怕高小燕聽不見。
 
在此期間,高小燕家的大門一直緊閉。
 
 
“差不多的話馬玲往常也不是沒說過,誰知道這次高小燕怎麽就想不開了,在家喝了藥,要不是大家跟去看熱鬧,還以為高小燕是臊得沒臉出門呢。”
 
另一個婦女不屑地接茬,“早這麽要臉還用喝藥嗎?別幹那沒臉的事不就行了。”
 
另外幾個紛紛應和,半是感慨半是幸災樂禍:“人呐,就是得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的。”
 
婦女們還在喋喋不休,但一通外圍調查下來,先不論高小燕出軌這一情況是否屬實,馬玲的辱罵確實是高小燕自殺的導火索。
 
我心裏有了底,決定直接去跟馬玲問個明白。
 
剛進門說了個開場白,馬玲就開始破口大罵,“那個養漢頭,自己喝藥死了跟我有什麽關係?要是我犯法你們現在就把我拷走!”說著,死命把兩隻手衝我伸過來,長長的指甲差點抓破我的臉。
 
不能動手又講不通道理,我一邊躲一邊打電話喊救兵,治保主任風風火火地趕來,一腳踹開屋門,威脅馬玲再鬧就停了她的二胎準生證,這才把我解救出來。
 
我憋著火給分管局長匯報,局長停頓片刻,還是提醒我,“侮辱誹謗必須受害人自訴,法院審判,刑警隊隻負責查小燕自殺的事實,不管她喝藥和馬玲是不是有關,我們治不了馬玲。”
 
再查下去,我就過界了。
 
但不管是出於警察對真相的直覺,還是病床上的高小燕絕望的眼神,我都想要一個真相。我想了一晚上,叫來李誌,把現在的情況告訴了他。
 
李誌隻問了我一個問題:法院處理這種案子要多久,小燕能活著看到嗎?
 
高小燕的情況越來越差,麵對我們的一再詢問,病床上的她仍然沒有指認任何人,隻是反複地說:“我真的沒幹對不起李誌的事。”
 
照這樣下去,她最多還能撐三四天,甚至不夠鄉鎮法院立案。我隻能走一招險棋。
 
我給李誌念了一條法規——“侮辱誹謗案,隻有很嚴重的才歸公安局管。”又囉囉嗦嗦講了很多案例:誰誰誰罵人的視頻傳到網上,造成惡劣影響,案子轉到我們手裏,不到一個月那刺頭就被拘留了;還有誰誰誰,對方一罵他他就報警,一個禮拜能打八次110,我們最後專門打了申請把案子解決了……
 
我不知道李誌能不能聽明白我的“暗示”,他走時失魂落魄。
 
快下班的時候,同事吵吵著朋友圈被幾個視頻刷爆了,我一看,視頻裏的男人我連衣服都認得,正是李誌。
 
他跪在縣政府門口不停地磕頭,口中高聲喊冤,保安們圍著他束手無策。圍觀群眾紛紛把視頻傳到網上,一時間很多人都在議論高小燕的自殺。
 
我正暗暗感歎李誌聰明,分管局長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我有些忐忑,倒不是怕分管局長訓我,怕的是局長把案子給別人。與其等著挨訓,我決定主動出擊,“您不是說引發嚴重後果就歸公安局管嗎,現在好像算群體性事件了吧?”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小聰明,給我辦成鐵案!”
 
 
拿到領導的批示後,我終於可以大大方方地進村調查。但我們亮出的警察身份非但沒有帶來便利,反而給我們惹來了麻煩。
 
原本三三兩兩聚在街頭巷尾閑談的村民,現在一見到我們便露出警惕的目光,我們靠近,村民們就像避瘟疫一樣紛紛四散,關門閉戶。
 
有個年輕警察著了急,揪住一個農村婦女一本正經地說,作偽證、知情不報要付法律責任!
 
話沒說完,女人貓著腰一頭撞進他懷裏,嗓門比他還大,“有本事把我抓起來!”
 
警察被村婦追得滿地跑,村民們笑嘻嘻地圍在邊上,活像看猴戲。
 
我預料到馬玲的侮辱誹謗罪不好辦,因為案情相當複雜:一要坐實馬玲罵過高小燕;二要證明馬玲罵的事情不實;三要證明馬玲罵街和高小燕的喝藥有直接關係。
 
更何況,比案情更複雜的是和這些村民打交道,我們甚至沒有機會近他們的身。
 
我鐵青著臉,又一次把治保主任搬出來。好一通威脅後,村民們終於可以安安分分接受問話了。
 
但是,得罪一個“將死之人”,還是一個抬頭不見低頭見、又不好惹的鄰居,村民們心裏都有數。
 
對於馬玲他們不願意多講,說起高小燕卻一個個眉飛色舞,仿佛故事發生時自己就在現場。
 
連一個老大爺也忍不住說:“老李家的小子整天不在家,李家媳婦天天打扮得那個俊喲,勾搭這個勾搭那個的,閑不住!”
 
他邊說邊四下張望,然後又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說:“老李家那個小孫女是誰的還說不準呢!”
 
村民們個個言之鑿鑿,我卻越聽越頭大,忍不住問,都說高小燕出軌,到底和誰出軌?
 
“你看見了嗎?”“你呢?”
 
村民們八卦的勁頭一下噎住,都說是聽說的,但又說不出是誰說的。到最後,我隻勉強鎖定了一個被提到名字最多次的“嫌疑人”,李富,高小燕打工的皮子廠的老板。
 
初見李富,他用肥胖的雙手給我遞來一支煙,我沒接,問起了高小燕的情況。
 
李富腮幫抖動,頭搖得像個撥浪鼓,指天發誓和高小燕僅僅是工作上的關係,平時對她一點壞心眼都沒有。
 
這種起誓在我這屁用不管,我沒跟他多廢話,出了辦公室就去問他手下做活的其他女工。
 
她們信誓旦旦地告訴我,曾親眼見到李富把高小燕叫進辦公室,關起門不知道幹什麽。
 
李富還會在發工資的時候故意問她們,知道為什麽給小燕的比給你的多嗎?
 
我覺得不大對勁,又問李富會不會對她們也動手動腳,女工們的表情一瞬變得複雜,猶豫片刻後,點了頭。
 
李富的皮子廠是村裏唯一一樣女人幹得動、還有時間照顧家務的活兒,雖然李富很不老實,但大部分人都忍氣吞聲幹了下來。而我無法確認,李富和高小燕之間究竟是真存在不正當關係,還是像對其他女工那樣揩油。
 
其實這種坊間捕風捉影的桃色故事可信度本身不高,但透過人心去揣測,似乎總會這樣——證實一個人有汙點容易,證實一個人的清白卻很難。
 
我告訴李誌希望今晚就去見見小燕,電話那頭,一陣長久的沉默。
 
李誌哽咽地回答我,“請一定要盡快,燕子真的快不行了。”
 
 
見高小燕之前,我想好了要問什麽,但當我親眼看到躺在病床上的高小燕時,我張不開嘴。
 
拉風箱一樣的聲響從她的肺裏傳出來,她的嘴、氣管,所有百草枯經過的地方都已潰爛生瘡,每一口吸進去的氣都把她脆弱的氣管銼得更破碎。
 
更絕望的是,這一切發生的時候她無比清醒,她能感受到自己走向生命終點的每一分鍾。
 
隻是看著,我都感覺窒息。一個人究竟經曆了什麽會選擇用這樣慘烈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
 
“我太累了。”在粗重的喘息中,高小燕費力地說出了第一句。
 
高小燕清楚地記得,八年前她嫁入李家的時候,李誌瞞著自己找了十輛奧迪車來接親。盡管有些心疼錢,但高小燕很高興,丈夫給足了自己在娘家的臉麵。
 
婚禮辦得很熱鬧,特別是李誌單膝下跪給自己戴結婚戒指的時候,高小燕覺得自己認定了眼前這個男人。
 
婚後夫妻守望,日子過得平淡又幸福。當他們迎來自己的女兒時,李誌決定出門打工,給娘倆更好的生活。小燕也在皮子廠找了一份工,一邊照顧家裏一邊工補貼家用。
 
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老板李富瞄上了她,有時會趁著幹活的功夫故意摸她,結算工資時還會單獨把她叫到辦公室,趁著遞錢,捏著她的手說半天話,還意味深長地說要給她漲工資。
 
小燕掙脫了往外跑,李富就在屋裏罵,“裝什麽清高!”
 
婆婆看小燕的眼神越來越奇怪,經常挑剔她打扮、往外跑,舅母馬玲就坐在邊上幫腔。
 
發展到後來,婆婆甚至大半夜跑來敲門,說是借針線,進了屋就到處亂翻,離開時還點她,“晚上睡覺關好門窗,省得惹別人嘴碎。”
 
馬玲隔三岔五也來“坐一坐”,一呆一下午,沒什麽可聊的,坐在客廳嗑瓜子,眼睛卻滴溜溜亂轉。
 
每個月結算工資的時候高小燕都在害怕,害怕李富油膩的手又粘上她,更害怕走出辦公室時同事們投向她的心照不宣的目光。
 
高小燕很想打李富一巴掌,但是想到自己賺的每一分錢都能讓李誌在外麵少吃一點苦,她就忍了下來。
 
她也不敢和任何人說,因為她的名聲比李富更壞,說出來也沒人信。
 
她以為,隻要自己忍住、保持沉默,一切就能歸於平靜,但直到有一天,才上一年級的女兒哭著回來問高小燕,野種是什麽意思?
 
高小燕問女兒在哪聽的這個詞,女兒說,同學們都這樣罵她。
 
高小燕說不出話,她摟著女兒,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去學校找老師理論,老師卻笑著說,小孩子打鬧算不得大事。
 
高小燕頹然地往家走,她救不了自己,現在連女兒也保護不了了。
 
她突然發現,自己周圍的目光都變了;不管走到哪都有人對她指指點點,她靠近,人們又一哄而散;娘家的哥哥打來電話,含沙射影地說讓她注意生活作風。
 
甚至連李誌都被她拖累,又是跟父母鬧分家,又是跟馬玲吵架;每一次李誌幫她出頭,親戚們隻會更惱羞成怒找她出氣。
 
她置身於空氣之中,卻幾近被活埋。
 
馬玲在街上滔滔不絕“講故事”的那幾個小時,高小燕送走了女兒,把自己反鎖在家裏。漸漸地,門外的議論和哄笑沒了聲音,眼前溫馨的小家變得模糊——
 
她手裏拿著喝剩下的半瓶百草枯,想,終於能結束這一切了,隻要自己死。
 
 
一旁的李誌已經淚流滿麵,我沉默了很久,讓高小燕在筆錄上按了手印。
 
按照小燕肺部纖維化的速度,她最多還能等我們兩天。
 

仿佛是為了尋求良心上的安寧,我對李誌做了保證,一定讓高小燕看見最後的結果,清清白白地走。

 
 
天色漸晚,看熱鬧的群眾都逐漸散去,巷道上,還有零零散散幾個同事繼續追問著晚歸的村民。手裏沉甸甸的材料都是偵查員們交上來的,已經有近百份了。
 
我發了狠地帶人收集證據,試圖拚湊出旁人眼裏,高小燕在李家村的這八年。
 
借著車裏昏暗的燈光,我拿出幾份來看——
 
“我也是聽別人說的。”
 
“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
 
“這個事你問別人,他們都知道。”
 
……
 
大量含糊不清的證詞充斥在筆錄裏,這和前日裏村民們口耳相傳的“潘金蓮西門慶”的故事並無相似。我甚至不確定這些材料有沒有用。
 
調查回來的偵查員個個像戰敗了的士兵,挫敗感包圍著每個人,但這確實不能怪他們。誰能想到我們會在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小村子裏,為了問到幾句真話四處碰壁?
 
 
 
我想過這會有多難,但我還是要試一試,因為病床上的小燕還在撐著,李誌也沒有放棄。
 
每天早上八點半,李誌都會準時出現在我們局的信訪科,不像別的上訪群眾扛著骨灰盒花圈鬧得驚天動地的,他不吵也不鬧,每次來都隻說說自己的訴求,然後填一張說明情況的表,在表上簽名、按手印,再急匆匆地往醫院趕。
 
他看起來是那麽平靜,就像吃飯喝水一樣平常地做著這一切,卻一天都沒有中斷。我知道,越是這樣的人,越不達目的不罷休。
 
我還聽說,李誌已經把自己外地的工作辭了,帶著九歲的女兒就住在村裏。他要用自己的信任,改變每個懷疑妻子清白的人。
 
第二天一大早,法製大隊長剛來上班就被我堵在門口,我拿著手裏的一摞材料,詳細地跟他溝通了案件的情況。
 
大隊長看完材料問我,“你想怎麽辦?”
 
“夠刑拘嗎?”我迫不及待地問。
 
他拍了一下卷宗,告訴我別說刑拘,你這個案子連立案都難辦。你想辦侮辱,村裏又不止馬玲一個人說她壞話,你要把整個村子抓了?你想辦誹謗,要證明一個人出軌容易,要證明她沒出軌——
 
“你有高小燕這八年裏每天每個小時的錄像嗎?!”
 
法製大隊長的一連串反問問得我幾近缺氧,真相似乎連同那些閑言碎語被一齊收進了密封袋,不斷抽緊,我們離得越近,越覺得自己喘不上氣。
 
但我沒時間磨嘰猶豫,既然刑拘手續難出,至少先出個傳喚手續把馬玲帶來公安局,聽聽她怎麽講。
 
傳喚馬玲的過程並不輕鬆,之前的入村調查馬玲已聽到了風聲,在看到我掏出傳喚證之後,馬玲立刻扯著嗓子開始罵。   
 
她的撒潑行徑我早已見識過,我轉而衝著一旁馬玲的丈夫說:“李誌也是你親外甥,就算幫他,你也得讓她配合我們一下!”
 
男人衝著馬玲罵了句髒話。這一聲出乎意料的管用,馬玲畏懼地看了丈夫一眼,動作立馬一停,一句嘴不敢回,乖乖跟我們上了車。
 
在近百份詢問材料麵前,馬玲終於鬆口,承認自己那天罵了高小燕,但緊跟著就開始哭天喊地,“我罵她是不假,但我也沒讓她喝藥,這能賴我頭上嗎?”
 
我一拍桌子,說她造謠高小燕跟皮子廠老板偷情,編得有鼻子有眼的。
 
馬玲連忙搖頭,說她也是聽別人講的,想了半天,扯出來一個村的王大娘。
 
我找出王大娘的筆錄擺在桌子上,她又言之鑿鑿地說也可能是從趙大媽那兒聽的。
 
想到高小燕還在醫院經受折磨,我沒耐心再和馬玲耗下去,就讓她在承認自己辱罵事實的筆錄上簽了字。有了這個,我們至少能給她辦個刑拘,再找檢察院起訴。
 
刑拘手續下來後,我立馬給李誌打電話匯報這個好消息,可電話那頭的聲音卻無比疲憊。
 
小燕已經昏迷了。
 
 
不知是領導的簽批起了作用,還是我們材料查得紮實,大隊長這次沒有難為我,不僅把立案手續批了,還把刑拘手續也通過了。
 
剛打印出來的拘留證仿佛有千斤重,我揚眉吐氣地把它拍在馬玲麵前——
 
“馬玲,你因涉嫌侮辱誹謗罪,現在公安機關依法對你進行刑事拘留!”
 
看著她又在地上撒潑打滾,我對同事使了個眼神,同事心領神會,熟練地給馬玲打上背銬,像拖死狗一樣把她塞進了車裏。
 
我們終於給了高小燕一個交代。
 
可另一邊,李誌無暇顧及,家裏長輩已經開始張羅陷入昏迷的小燕的後事了。
 
李誌的父親找到兒子,鋪墊了半天,隻有一個意思:自殺的媳婦不能進祖墳,會壞了家裏的風水。
 
可小燕更不可能埋回高家,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就算死了也是別人家的。高小燕的父母眼巴巴地望著自己的女婿,作為娘家人,他們不能發話也不敢發話,隻乞望女婿能在附近買一處墓,別讓小燕做了孤魂野鬼,逢年過節的時候好有塊地方能憑悼自己女兒。
 
淚水在李誌眼眶裏打轉,妻子還未曾離開,身後卻已無歸處。
 
冥冥之中,在馬玲被刑拘的當天下午,高小燕死了,死得極其慘烈,因為肺逐漸纖維化,無法得到充足的氧氣,她是硬生生憋死的。
 
高小燕的喪事辦得極其簡單,隻有高小燕的娘家來了幾個人,因為李誌在一天之內得罪了全家族的人。
 
高小燕走的當天晚上,李誌逼著父親把家族中輩分高的幾位長輩約在了一起,為每個人都準備了豐厚的禮品。
 
聽李誌說要讓高小燕入陵,幾位長輩搬出輩分數落起了高小燕,“自殺的人是最不孝的、是違背天意的。”李誌的父親本來就對兒媳有成見,這會一聲不吭,蹲在角落裏一個勁抽煙。
 
李誌低聲下氣地向長輩們解釋著小燕的不容易,還把我們刑拘馬玲的事情拿來證明小燕的清白。
 
聽到馬玲被拘,長輩們臉色更差了,說把事情鬧到公安局是不明事理,“這樣的人入了陵隻會敗壞風水,帶壞後代!”
 
你一言我一語中,李誌突然站起身,一腳踹翻了禮品,一字一頓地說:“如果不讓燕子入陵,等你們死了,我一定把你們墳全扒了,把你們骨灰全撒在村子的臭水溝裏!”
 
長輩們嚇了一跳,看著這個後生發紅的眼眶,再沒有一個人發出反對的聲音。
 
李誌在祖墳葬完妻子的骨灰,一個人回到家中,等著他的是自己的舅舅,也就是馬玲的丈夫。舅舅提來一些點心和水果,李誌的女兒正在吃舅爺爺剝開的香蕉。
 
李誌一把奪過香蕉,狠狠扔在外麵,對女兒吼著,“有毒!你不知道嗎?”
 
女兒被父親猙獰的麵容嚇得哇哇大哭,奶奶連忙把她摟進懷裏,一邊安撫,一邊責怪自己兒子為什麽發這麽大火。
 
李誌氣極反笑,質問母親為什麽把舅舅帶過來。
 
“舅媽也進去了,你的氣也出得差不多了。舅舅家還有三個孩子,沒有舅母在家不行,你就放舅母一馬,往前看,日子還長著呢,畢竟是一家人……”
 
母親在一旁解釋著,李誌嘲弄地看著舅舅。喪妻之痛已是血緣都化不開的仇恨,支撐他回到這個家的,除了女兒就是等馬玲的判決。
 
他是絕不可能和解的。
 
李誌把舅舅和母親推出家門,順著院牆把舅舅拿來的禮物全扔了出去。他隻想給亡妻最後的體麵。
 
李誌頹然地倒在門前,四周靜得可怕。
 
他看著眼前的女兒。從妻子送醫院之後,自己就一直跟女兒瞞著,隻告訴她媽媽生病住院了,過些日子就好了。這些天,他也是靠這個謊言支撐著自己,他期待還有那個奇跡出現。
 
馬玲被抓,再也沒有人敢在他麵前編排小燕,可是他沒有絲毫勝利感,他不知道怎麽和女兒解釋媽媽已經離開了人世。
 
當妻子的遺體推入火化爐,他一塊塊拾起妻子的骨灰,又渾渾噩噩地將妻子埋入土中後,身邊終於重歸清靜,他卻隻覺得冷。
 
曾經伸手就能觸到的愛人,此刻卻成了一個小小的盒子,離他千裏之外。那一刻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永遠失去了摯愛,女兒也永遠失去了母親。
 
 
李誌扛住了,我們沒有。
 
去檢察院的時候,盡管我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但當拿到“不予逮捕決定書”時,手還是不自覺地發抖。
 
一條鮮活的人命為之付出了代價,我們卻不知道該向誰控訴。我質問檢察官,到底需要什麽樣的事實才算清楚,什麽樣的證據才算充足?
 
年輕的女檢察官被我嚇了一跳,還是耐著性子跟我解釋:馬玲到底是謠言製造者還是傳播者?單純一次辱罵行為是否構成被害人自殺的原因?這期間是否還有其他外力因素導致高小燕自殺?這些都需要進一步查清。
 
我知道她說得對,可還是忍不住吼出聲,“高小燕都已經死了,再查這些還有用嗎!”
 
必須在12小時內放人,這是法律的規定。
 
馬玲的丈夫接到我電話時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在電話裏對我千恩萬謝。但對於這樣的情,我一絲一毫也不想承,徑直掛斷了電話。
 
我遲遲撥不出李誌的電話,我不知道該如何向李誌解釋這個結果,每一種說辭在事實麵前都那麽無力。
 
但出乎我的意料,電話那頭的李誌很平靜,他說已經從母親那得知了馬玲即將被釋放的消息。我勸慰他,即使沒有逮捕也不會擱置案件,我們會對馬玲采取取保候審,再繼續查下去。
 
我忘了他當時是怎麽回應我的,但我萬萬想不到,我和李誌第二天就再次重逢,並且是以那樣慘烈的方式。
 
我的電話讓李誌最後一絲希望破滅了。
 
舅舅再次登門拜訪,喜氣洋洋地攬住他的肩膀,說下午就要去看守所接人了,你看這個事,實在怪不了舅母,村上罵街的多了去了,怎麽就高小燕喝藥呢。
 
母親也絮絮叨叨,讓他和舅舅認個錯,以後還是一家人。
 
後來他們說了什麽,又是什麽時候出的門,李誌已經完全不在意了。女兒的午飯他也忘記做了,他像行屍走肉一樣,在他和小燕的屋裏待了一整個下午。
 
門外傳來鞭炮聲,渾渾噩噩的李誌像被驚醒,他晃著腦袋走到門外,恍惚間看見大街上——舅母穿著一身紅彤彤的新衣服,劈裏啪啦的鞭炮在她身邊炸響。
 
她的腳下邁過一個火盆,活像個剛剛嫁過來的新娘子。
 
遠遠的,李誌看見馬玲抬頭看向了自己,目光凝視的一瞬,李誌看清了,馬玲在笑。
 
他本來還要起訴,還要跟害死妻子的人對簿公堂,還要帶著女兒在村裏生活下去,用時間洗清妻子的聲明。
 
可下一秒,李誌轉身回到屋裏,他一把抓過女兒,告訴她以後要好好學習,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然後把女兒反鎖在了家裏,告訴母親,“我要去和舅舅和解。”
 
沒人注意到他離開家時的神色,李誌坐進駕駛室,把車開到了馬玲的家門口。
 
一分鍾……兩分鍾……
 
舅母紅彤彤的身影終於出現在李誌的眼中,他打著了火,一檔油門踩到底。發動機發出暴怒的轟鳴,輪胎也尖叫起來,衝向那個火紅的身影。
 
舅母驚恐的臉在李誌的視線裏越放越大,鮮血瞬間染紅了李誌的前擋風。
 
掛在車頭上的舅母口鼻竄血,嘴巴一張一合似乎在咒罵,又像在求饒,雙手不住地拍打著玻璃,逐漸無力地垂下。
 
這次換李誌笑了,複仇的快感讓他感受不到骨折的劇痛,他劇烈地喘著氣,好像很久沒有這樣痛快呼吸過一樣。
 
百草枯就放在工具箱裏,那是妻子小燕喝剩下的半瓶。他笑著,抬起手,隔著玻璃和舅媽碰了一下杯,一飲而盡。
 
 
 
舅舅衝上來拍打著李誌的車窗,想要救出自己的老婆。
 
李誌又將車子往前拱了拱。轟的一聲,牆塌了。馬玲半截身子和倒塌的牆混在一塊,再也沒了半點聲息。
 
“殺人償命!”惡狠狠的聲音從四周響起,憤怒的親戚們將李誌拽出駕駛室。
 
拉扯間李誌吐出一口農藥,刺鼻的氣味在空氣中散發出來。這才有人注意到李誌已經喝了百草枯。
 
當我接到指令趕到的時候,血色殘陽搖搖欲墜,圍觀村民卻似乎對血腥的現場和將黑的夜色沒有一絲懼意,不少村民還領著孩子在旁張望。
 
李誌歪倒在車旁邊,他對著我晃了晃手裏的百草枯瓶,笑著說:“我要去找燕子了,我和她喝的一瓶藥。”
 
我衝過去一腳踢飛他手中的農藥瓶,強製把他拽上了急救車。
 
警戒線內,馬玲的臉有點陌生,她的胸部完全塌了,上半身幾乎被碾平,斷掉的肋骨像刀子一樣刺穿了她的髒器,先到達現場的120直接放棄了搶救。
 
混亂中,有村民拿出手機想拍照,我憤怒地製止,趕緊讓技術隊搭了一個簡易帳篷,把馬玲的遺體遮蓋起來。
 
我費了好大勁才將這張鮮血淋漓的臉和彼時詢問椅上,那個高聲向我控訴高小燕的女人聯係起來——
 
“你們為什麽都偏向她?她有什麽好?”
 
馬玲早高小燕幾年結婚,自己的丈夫是家中老幺,上麵有好幾個歲相差很大的姐姐。
 
從嫁給丈夫的第一天起,這些大姑姐都成了馬玲的婆婆。縱然小心翼翼,也總是處理不好婆媳關係,每次在婆家吃了氣,馬玲回家還要被丈夫修理,輕則罵,重則打。
 
高小燕的婚禮上,作為陪女客的住家,馬玲聽著高小燕娘家人誇讚李誌和高小燕如何如何恩愛,自己跟她差不多大,卻從來沒被人那麽捧在掌心疼愛過。
 
或許從那一刻起,妒忌的種子就埋下了。
 
馬玲越看高小燕越不順眼,偶然間,她發現自己大姑姐似乎也不太喜歡這個兒媳婦,總跟她抱怨兒媳婦在網上買東西,也不知道省錢過日子。馬玲就勢接過大姑姐的話,說網購確實浪費錢。
 
從那之後,馬玲和大姑姐有了共同話題——在一起說高小燕的不是。
 
從快遞數落到化妝品,再到後來“隻生了個女兒”,高小燕的“罪行”越來越多。
 
終於有一天,她在高小燕的房間看見一桌子化妝品,除了嫉妒,她更堅信了自己的推斷:老公不在家還塗脂抹粉,高小燕肯定出軌了!
 
大姑姐著急的臉色讓馬玲收獲了前所未有的滿足,那代表著婆家人對她的信任和重視。她從沒想過,女人不僅可以為悅己者容,更可以為己而容。
 
此刻,事後諸葛的評議聲甚至蓋過了馬玲屍體旁的哭聲。之前在走訪中暗示高曉燕出軌的一個村民,這會正義憤填膺地指著馬玲的屍體說,善惡終有報,馬玲把她外甥媳婦活活說死了,她外甥撞死她一點也不屈。
 
旁邊的村民接著話茬,要不老話都說這些賤嘴多舌的人死後得下地獄拔舌頭呢,就是叫她下輩子少說點是非。
 
還有人顯擺似的,說早看出馬玲是個害人精了,哪有人在喜宴上說喪氣話的,這不鬧得一大家子接二連三地死人。
 
看客們聞言連連點頭。
 
恍惚間我仿佛又回到第一次到村裏走訪調查的時候,也是這樣亢奮的語調,也是這樣義正言辭,甚至也是這同一批人……
 
馬玲也曾是他們中的一個,現在她死了,即刻也便成了可以消遣的對象。
 
 
病床上的李誌對報複殺人的事實供認不諱,被指定在醫院監視居住。其實我們都知道這個案子根本不用辦,等李誌死亡之後就可以撤案了。
 
以往最省心的嫌疑人當場自殺的案子,這次卻讓我輕鬆不起來。我不止一次和醫生溝通,希望能用最好的藥、設備,救下李誌一命。
 
可我心裏也清楚,服百草枯搶救成功的案例少之又少,何況,李誌連洗胃都不肯,怎麽治?
 
李誌說,他跟小燕喝了一瓶藥、一個死法,這樣死後他就能找到她。他要永遠陪著小燕,下輩子還在一起。
 
他不願意任何親人來陪床,也不讓女兒來見自己,所有遺言都由警察轉達。
 
李誌偷偷告訴了我一個銀行卡密碼,他要把所有錢都留給女兒,幫女兒離開李家村,或者讓姥姥撫養孩子。我答應了他。
 
五天後,李誌在醫院去世。
 
我沒去送他。我在高小燕老家和民政局之間一趟趟往返,想幫高小燕的母親把外孫女搶過來。
 
可是沒有證據能證明女孩在李家村會有什麽危險。最後,李家人把孩子接回去了,我們卻連打官司的由頭都沒有。
 
我再也沒敢去見那個女孩。
 
六年過去,今年,她應該已經15歲了。也是在這個年紀,高小燕認識了李誌,再過幾年,他們就會戀愛、結婚,夫妻恩愛,長長久久。
 
 
這是陳文章自認辦得最失敗的一起案子。
 
小燕被那些謠言生生活埋,而陳文章遍尋整座村子,想要找到證據,得到的仍是不休不止的謠言,他覺得自己也幾乎被“活埋”。
 
謠言的可怕之處或許就在於,那些壞的傳著傳著就傳成了“真的”或“正確的”。
 
看著眾人圍著馬玲的屍體開始新一輪評判,陳文章突然意識到,馬玲不是真正的凶手。她隻是看客中的一個,因為想要和所有人站在一起,所以也踮起了腳、伸長了脖子,看著一樁樁慘案,添點油、加點醋。
 
李誌也不是真正的凶手,如果可以,他比誰都希望自己的車沒有啟動、一切從未發生,小燕回到他身邊。
 
真正的凶手是誰?
 
我想起讀過的一篇叫做《複仇》的散文,寫得很奇怪:兩個人拿著刀麵對麵站在曠野上,好像馬上要打一架。很多人都跑來圍觀,等著看好戲,可這兩個人就是站著,什麽也不幹。
 
路人們等啊等啊,“覺得有無聊鑽進他們的毛孔……甚而至於居然覺得幹枯到失了生趣。”
 
這是魯迅的複仇,不是這兩個人向彼此揮刀,而是向那些冷漠的、以別人的糗事八卦,乃至血肉為食的看客,複仇。
 

或許,這也是向那些謠言複仇的最好方式:我們站得筆直,直到讓那些注視你的眼睛等得了無生趣。

所有跟帖: 

奇聞詭事錄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194 bytes) () 10/10/2022 postreply 19:44:34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發現Adblock插件

如要繼續瀏覽
請支持本站 請務必在本站關閉/移除任何Adblock

關閉Adblock後 請點擊

請參考如何關閉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裝Adblock plus用戶請點擊瀏覽器圖標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裝Adblock用戶請點擊圖標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