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投石問路(上)
彭天從領著一眾人站在城牆上,見華山弟子都已後撤,在外圍挖起壕溝。
柳餘春道:“瞧這模樣,是打算跟咱們耗下去?”
李湘波抬頭望天:“都八月啦,挨上幾個月,入冬天寒地凍,他們撐得住?”
王碩道:“他們是北方人,不怕凍。”
彭天從擔憂問:“城裏糧夠嗎?”
柳餘春道:“能跟他們耗上幾個月。”
彭天從又問:“若是更久呢?”
柳餘春道:“這就麻煩了,巴中不是盛產米糧的地方。”
李湘波道:“他們從漢中來,能用水路運糧。九大家幾十年沒打過仗,存糧都挺足的。”
眾人各自躊躇,這華山真打算耗上一年半載?
彭天從心底也沒個主意,於是道:“仔細注意,看他們玩什麽把戲。”
※
顧青裳在艙房裏收拾碗筷,見飯菜動得甚少,問道:“暈船嗎?”
謝孤白搖頭,顧青裳笑道:“不暈船,那是嫌棄飯菜不合胃口?朱大夫說少些調味對你身體好。”
這幾日謝孤白飲食都是顧青裳與夏厲君調理,由顧青裳親手送來,全程不離眼,就連食材都是兩人上船前親自采買囤著,顧青裳笑稱比前朝的皇帝還講究。
謝孤白道:“就是吃不下。”
顧青裳將碗筷交給隨從,回到謝孤白房間,謝孤白見她又來,問道:“顧姑娘還有事?”
顧青裳道:“有件事想問你想法。之前在青城也跟沈掌門和小妹討論過,沈掌門說他不知道,小妹也說她不懂,問問你意見。”
“什麽事?”
“謝先生,你覺得……昆侖共議上是誰沒投票?”
“顧姑娘怎麽想知道這事?”謝孤白反問。
“我是想,唐門應該有五票支持。諸葛然真是個聰明人,竟然能想出這方法。”顧青裳道,“但卻隻有四票,點蒼方有人倒戈,這人可能是咱們的盟友,說不定能拉攏。”
謝孤白道:“顧姑娘真是心思剔透。”
顧青裳慍道:“我都不知道你是調侃還是真心。”又接著道,“我想師父對這件事也有些想法,但當時急著來青城,來不及向她老人家請教。找著這盟友或許就能幫師父,你說得沒錯,我得建功才能回去。”
她頓了會,接著道:“我知道我不是夠聰明的人,幸好掌門不必是最聰明那個。我隻要懂得用人,懂得問就好,所以就問你了。”
謝孤白道:“我是青城的謀士,說的話都是為了青城,這雖不算問道於盲,也算是問路於敵了。”
“青城可是衡山的盟友。”
“如你所言,點蒼才剛被盟友背叛。”
“所以也要我自己琢磨。”顧青裳道,“師父也是這樣教師弟……”她忽地想到師父從沒這樣教過她,似乎正如謝孤白所言,師父從沒想過把自己當成繼承人培養,連嚐試都沒有。顧青裳突然想起十五歲那年的事,師父問她,十五有誌,你的誌向是什麽?
她回答師父自己的誌向是成為像師父那樣的人。
當時師父是怎麽說的?
師父搖著頭:“別做師父這樣的人,太辛苦。”
她當時以為是成為師父這樣的人要學太多,日子會辛苦,後來想,師父幾乎從不教她政事,隻教她武功與為人處世的道理,相比沈玉傾這樣細心栽培的世子,自己於政事上的所知幾乎與沈未辰相差無幾。
“顧姑娘?”謝孤白輕聲將顧青裳從沉思中喚醒。顧青裳察覺失態,道:“我先說自個的想法。”她在書院當教書先生,最不喜學童不說話,自己既然要向謝孤白求教,自要先說些想法讓“老師”指正。
“我懷疑是華山。”顧青裳道,“崆峒既然支持點蒼轉投唐門,二爺是三爺的兄弟,肯定是守諾的人,而且他跟諸葛掌門是故交,沒理由背叛。”
謝孤白道:“二爺是分得清公私的人,若他認為出賣點蒼能為崆峒謀福利,那就有可能。再說,點蒼能籠絡二爺,尊師便不能嗎?私交是一個人的事,他還需為崆峒數十萬子民謀福祉。”
顧青裳訝異:“你懷疑二爺?”
“不是。”謝孤白道,“二爺不會背叛,我想不出有什麽條件是衡山拿得出而點蒼拿不出的,同樣拿得出,二爺就沒理由背叛好友,失信可不好。”他停了一下,又道,“除非衡山有我想不到的籌碼。”
“徐幫主也不可能。”顧青裳道,“師父不會讓丐幫真變成徐幫主的家天下。”
“丐幫的家天下與衡山何幹,李掌門何必管丐幫家事?”謝孤白道,“真正的理由是相比衡山,點蒼更離不開丐幫,更不會背叛徐放歌。徐幫主在昆侖宮便表示不服,他寧願得罪衡山也要逼點蒼表態,這不像是與李掌門說好的模樣。若說他是故意這樣說,意圖使點蒼衡山開戰,坐山觀虎鬥,從中取利,那無論誰贏都不會支持他繼續執掌丐幫的計劃,他必然得出兵協助一方,既然希望點蒼當盟主,何苦多打這一仗?”
顧青裳愣了愣,又道: “唐門不可能,她都接受點蒼提議當盟主,更沒理由背叛了。”
“恰恰相反。”謝孤白道,“冷麵夫人難道不知道這盟主隻是點蒼傀儡?唐門確實取得盟主權力,點蒼也會分他之權,或許冷麵夫人不願接受這結果,表麵虛以委蛇。點蒼與唐門接壤,點蒼過於強盛,唐門必然不喜,倒戈這一票,點蒼計劃落空,也會懷疑盟友,而且未必懷疑到唐門身上,這比唐門直接支持衡山更好。”
顧青裳訝異道:“難道真是唐門?”
“或有可能。”謝孤白道,“如果冷麵夫人預料到點蒼會出兵與衡山爭奪盟主之位,且失去大義名分。但這取決於冷麵夫人認為成為半個盟主的利益大,抑或者讓點蒼與衡山開戰的利益更大。”
謝孤白有些話沒說,如果唐門另有所圖,應該不會是北方精悍的鐵劍銀衛,也不會是南方強盛的點蒼,而是同在蜀地的青城。但即便冷麵夫人預料到點蒼會與衡山交戰,青城會協助衡山,她也不能預料點蒼成為盟主或者衡山成為盟主後對唐門的態度,這風險值得冒嗎?
但現在青城需要唐門,不說奧援,隻需要唐門不趁華山出兵時侵擾青城就足夠了。
冷麵夫人又是怎麽謀劃?
“這樣說來,是我猜錯了,不是華山?”顧青裳沉思著。正當她對自己的思慮不周感到羞愧時,謝孤白卻又落井下石。
“華山最為可能。”謝孤白道,“點蒼跟衡山分不出勝負,勢必為此爭執,若諸葛然的計畫成功,崆峒能讓鐵劍銀衛出甘肅,能通商路,冷麵夫人能當盟主,徐幫主能納丐幫於掌中。華山要取得孤墳地,即便聯合嵩山也與少林有一場硬仗,但如果兩邊爭執不下,少林、武當決定協助衡山,華山就有機會。而且嚴四公子死在唐門境內,讓唐門當上盟主就得吞下這口氣,對嚴掌門來說付出最多,獲利卻最少,華山能忍?”
“所以還是華山最有可能。”顧青裳笑道,“雖然我想法錯了許多,結論還是對的。”
“別把巧合當成正確,這很危險。”謝孤白道。
他依然有些事沒說清楚,那是一張空白票,居心最為險惡的空白票,嚴非錫有投空白票的理由,卻沒法投空白票,因為那必然引起爭端,而這爭端必會在當場被解決,幾輪投票後極可能被逼得各大家明示立場,屆時嚴非錫不能正麵得罪點蒼,於事無補,還不如索性倒戈衡山,讓點蒼不得已出兵搶奪盟主位。
隻有一個人能保證這爭端會持續存在,就是誤以為衡山有五票的沈庸辭在第一次投票後就讓其他掌門葬身昆侖宮。讓沈庸辭意外的是唐門早已勾結點蒼,這綢繆眼看成了虛話,偏偏華山又倒戈。
暗中勾結的唐門、倒戈的華山與棄票的青城,偏偏是九大家最弱小的三派決定了昆侖共議的結局,掀開天下大亂的序幕。沈庸辭關鍵的棄票印證自己所說的:天下大亂,亂起青城。
天下這盤棋,下的人太多,許多算計、失策、錯誤、意外都足以改變大局,沒人能完全掌握。
也不知會有多少人勘破這局,幸好,隻要沈庸辭勾結蠻族的事不泄露,他們想不到這上麵,即便猜測也毫無證據跟理由,沈庸辭完全能為自己開脫。
有辦法殺了沈庸辭嗎?謝孤白想著。另一個問題是,有辦法瞞著沈玉傾嗎?
顧青裳歎了口氣,道:“這些掌門個個心懷鬼胎,想當一個像是沈公子或者師父這樣的掌門也真辛苦。”
謝孤白忽地仰起身來,顧青裳訝異問:“你幹嘛?”
謝孤白道:“我想走走。”
顧青裳道:“也不怕顛死你?”
謝孤白道:“到了襄陽幫也不能躺著,得先習慣。”
顧青裳取了拐杖給謝孤白,陪著他上甲板,沈未辰見謝孤白走出船艙也覺訝異,忙上前關心:“謝先生怎麽出來了?”
謝孤白道:“想透口氣。”當下深吸一口氣,勉力快走幾步才從船艙走到船頭,止不住氣喘籲籲,使勁咳嗽,臉色蒼白,沈未辰忙伸手扶住。
謝孤白擺手:“不用。”又快步從船首走至船艙,不住喘氣,奮力吸氣卻覺得怎麽也吸不滿,忽地眼前一花。
謝孤白再醒來時,已經回到房間,一張眼就見滿臉憂心的沈未辰與顧青裳。沈未辰見他醒來,喜道:“謝先生總算醒啦!”
謝孤白說無妨,朱門殤取湯藥讓他喝下,讓沈未辰與顧青裳先離開,對他道:“你才剛好些,急什麽?”說著從針盒裏取針為他針灸。
“你倒是有麵子,三個姑娘輪流幫你守門,我走南闖北都沒這待遇。”
“方才怎麽不說,讓顧姑娘給你兩耳括子?”
“你是嫌我在船上太無聊,幫我找活幹嗎?”
“我應該已經好了。”謝孤白問,“但為何我喘不過氣?”
朱門殤不動聲色道:“還早著呢。”
“我也懂一點醫術。”
“跟我比就是什麽都不懂。”
“能治的傷全都好了,你不用瞞我。”謝孤白道,“如果沒好,你不會答應讓我來武當。”
“我本來就不想答應。”朱門殤答。
“朱大夫……”謝孤白道:“與其瞞我,不如明說。”
朱門殤默然不語,過了會道:“你再休養一陣,會比現在好些。”
“但不會全好。”謝孤白問,“我會怎樣?”
“不知道。”朱門殤回答,“我不知道你能恢複多少。氣不足是肺髒受傷,已經落下病根。”
“多嚴重?”
“若是恢複得宜,平日裏與常人無異,或許也能跑一小段,但若劇烈行動或心神激蕩,會喘不過氣來,悶死自己。”
“還有呢?”
“體力會越來越差,一點小風寒都能讓你病倒,如果咳嗽太厲害,斷氣都可能。”
“就是最好的光景也比現在好不了多少?”
“還是好許多,起碼能散步走路。你今天這麽累是體力太差,恢複不夠。”
謝孤白緩緩點頭:“明白了,那我得多走走。”
也不是壞事,謝孤白心裏想著,以後自己永遠都會記住自己犯了什麽錯。
好像越來越會自我安慰了?
還是想去武當的事吧。
※
朱門殤走出艙房,見夏厲君站在門口,道:“稍後到我房裏,有東西給你。”
夏厲君道:“我要顧著謝先生。”
打從上船後,謝孤白的房門都是她與顧青裳、沈未辰三人輪流把守。
其實她不太理解這事,謝孤白雖然是掌門結拜兄弟,深受器重,終究是臣下,而沈未辰卻是掌門親妹,隻需要派幾個信得過的守衛即可,大不了派四個,總不會四個都有問題。
“顧姑娘會來換班。”朱門殤道,“你也得吃飯睡覺休息不是?”說完也不理會她答不答應,逕自離去。
稍晚些,顧青裳來換班,夏厲君來到朱門殤房外,敲了三下門:“朱大夫。”
“進來。”
“呀吱”一聲,房門打開,夏厲君聞到一股濃重的藥味。
朱門殤坐在床沿,指著桌上一個木盒:“給你。”
夏厲君打開木盒,濃重藥味撲鼻而來,原來房裏的藥味是從這兩個紫色物事傳出的,夏厲君摸了下,是兩顆幹饅頭?可饅頭怎會是紫色的?
“把這兩顆藥饅頭夾在腋下,能緩和你體味。”朱門殤道,“這藥方我調了許久,若是合用,藥方也在木盒裏,用饅頭泡,曬幹就能用。”
“能根治嗎?”夏厲君問。
朱門殤搖頭:“得時刻夾著。你症狀嚴重,隻靠香包不能遮掩氣味,必須用藥饅頭,饅頭吸汗水才能壓抑住味道。”
夏厲君問:“是大小姐介意我身上氣味,請朱大夫幫忙?”
朱門殤道:“不是……”
“所以不是大小姐說的。”夏厲君道,“你為什麽要討好我?”
這還真說中朱門殤心事。夏厲君不苟言笑,以前他跟沈未辰兩人互開玩笑,現在夏厲君時刻跟著沈未辰,每日板著一張臉,他若與沈未辰說笑冒犯,冷峻目光便掃過來,讓他渾身不舒坦,尤其這人又難聊至極,擠不出幾句話來,很是尷尬。想幫她解狐臭頑疾除了醫者仁心苦人所苦,以及看在夏厲君與沈未辰交情上,倒有三分是希望跟這姑娘親近些。
起碼不要在自己說粗話時瞪自己。
“我用不著。”夏厲君將木盒放進懷中,“我想消除這味道是擔心保護大小姐時會因為氣味暴露形跡,這東西放到腋下會影響行動,不方便。你的心意我收下,你對大小姐態度莊重些便是討好我了。”
朱門殤一時接不上話,靜默片刻,兩人相對無言,朱門殤隻覺得尷尬,好半晌才道:“那沒事了,你去吧。”
夏厲君點點頭,徑自去了。她走後不久,沈未辰探進頭來,問:“夏姐姐收下了嗎?”
朱門殤道:“收下了。”
“喔?”沈未辰瞪大眼,把房門開著,走進房間問,“夏姐姐真收下了?”
“嗯,收了。”朱門殤心虛道。
沈未辰瞧出他隱瞞,笑問:“什麽事瞞著我?”
“她說受了這心意,但不會用,會妨礙她。”
沈未辰笑道:“那就是不會用。我早說了夏姐姐另有誌向,你要討好她還不如對我尊重些。”
“誰敢不尊重您,我腳底板都快被您踩爛啦。”朱門殤道,“行,你們都有誌向。你都當上衛樞總指了,下一個誌向是什麽,搶你哥的掌門來當?”
沈未辰默然片刻,她大半生遵從父母教誨,隻等著為青城聯姻,短短幾個月也摸不清自己真想做些什麽。她初入刑堂,又離開,當上衛樞總指,負責掌理衛樞軍保護沈玉傾安全,當此關頭,她確實為青城做了自己能做的事,可要說誌向,衛樞總指是她的誌向嗎?
但保護大哥與青城總是不會錯的。
朱門殤見她神色有異,問道:“怎麽,想到什麽了?”
沈未辰強顏笑道:“我能幫青城盡點心力,幫上爹跟大哥就行啦。”又道,“朱大夫要閑著沒事,陪我去船頭看河去。”
朱門殤想起謝孤白終是落下病根,不免遺憾,心緒牽動,也覺煩悶,起身道:“行,上甲板看看。”
當下兩人上了甲板,站在船頭望著江水滔滔,朱門殤笑道:“上回去武當是我們三個跟你哥,這趟也是去武當談事情,少了你哥,卻多個顧姑娘。”
沈未辰道:“莫要舊事重提,華山也不知有沒有派探子在左近,把你抓走又得勞我去救。”
朱門殤翻了個白眼:“抓我頂個屁用?怎麽說也是抓你!”
沈未辰笑道:“那也得有這本事。到時我先跑,你留著殿後,謝先生向來有國士之風,照舊上山談事,我跟顧姑娘也未必得空,望你體諒。”
她忽地想到,兩次與李景風再相遇,一次在襄陽幫,一次在襄陽幫的商船上,都與襄陽幫有關,這次再去襄陽幫不知會不會又遇著李景風?
青城與華山起戰端,以李景風性格定然會來幫忙,此時此刻他人在何處,是在來青城的路上還是又在某處耽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