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中產又流行起正念?
這些加入訓練營的人,年齡跨度從20多歲到50多歲,有大廠員工、風投人士、主婦、博士。「幾乎什麽行業都涵蓋了,來的人的問題各不相同,但都有問題,我突然就覺得,不是隻有自己有問題。」
正念仿佛成了人們對抗時代焦慮症候的解藥。「正念當然不是藥,它更像維生素,就像每個醫生都會建議你吃蘋果一樣。」羅小白糾正道。
文|曾詩雅
編輯|楚明
圖|視覺中國
新的流行
像每一場掀起的奶茶、咖啡、露營風潮一樣,正念冥想正成為一種新流行。
過去一個月,家住上海的林小野為了抵抗獨處時的低沉情緒,會盤腿坐在瑜伽墊上冥想,或者在家樓下慢悠悠地一個人走——她原話說的是「做正念行走,感受大地的承托」。大多數時候,林小野會專注聽覺體驗:某棟居民樓裏的聊天、小孩們咯咯咯的笑聲、老年人慢吞吞的踱步聲。有一天,她甚至聽到了下水道裏的流水聲。
北京人李一柳在兩個月裏下單了3次冥想頭環,分別是自用,送媽媽、老板。家中5歲的侄子也很喜歡她買的頭環,戴在頭上看起來就像緊箍咒,還學著大人閉眼冥想。
這已經是詹宏奕接觸正念的第6年。2015年餐飲業大熱,他投身其中創業失敗,看著一個個成功品牌的湧現,自己卻愈發地提不起氣。他在YouTube 上尋找情緒調節方法,第一次聽到「正念」一詞時就被吸引——「畢竟連偶像喬布斯都在做」。
的確,名人故事在流行趨勢裏是最吸引人的。比爾·蓋茨在閱讀過《Headspace冥想正念手冊》後,開始踐行每周2-3次的冥想。穀愛淩在接受奧組委采訪時表示,她喜歡通過彈鋼琴和冥想的方式減壓。李一諾曾經花1500美金參加線上的正念訓練營。華大基因CEO尹燁在幾天前談及意識上的焦慮時,建議大家「一定管理好自己的情緒,多去進行正念」。
正念最早來源於佛教的冥想原則,1970年代由美國麻省理工學院醫學教授喬·卡巴金 (Jon Kabat-Zinn)提出,並定義為「不帶批判、有意識地去覺察當下(身體和內心)」。
早在2014年,它就風靡美國。那一年,《時代》雜誌把正念作為2月刊的封麵報道,標題為《The Mindful Revolution(正念革命)》。
當時,推行正念的人群裏有矽穀的極客們、500強的富商巨賈、國防部的高級官員等等。從2009年開始,正念大會「智慧2.0」每年都會舉辦一次(官網顯示,最近一次舉辦停在2020年),Twitter、Instagram、Facebook的高管們會和正念創始人卡巴金一同交流、分享。英特爾公司在2012年推出了名為「Awake@Intel」的正念項目。穀歌公司則早早在內部設置了一項名為「搜尋內在的自己」的課程,每年會舉辦4次,課時長達7周……
回到國內的今天,滴滴總部的大樓設有「正念室」,並定期在內部舉辦正念相關活動。IDG資本和高瓴資本的公眾號都曾轉載過正念相關的文章。不久前,一家正念谘詢公司在社交平台上曬出了給嘉裏Kerry中國總部「做分享」的照片。
更多普通人也加入正念隊列。證據是,喜馬拉雅平台上一款正念冥想播客被播放了1136.9萬次,被16.3萬人訂閱。在B站,27節「正念入門課程」、30天的「冥想」練習均有上百萬的觀看,並不輸那些美背、瘦腿、瘦腰的健身視頻。
蘋果用戶們在2016年就能發現自帶的健康app上,四大模塊中有一塊是「正念練習」。華為手機的用戶們則從2021年開始會收到健康雲上的正念提醒。
雖然自相矛盾的是,正是這些智能手機承載的海量信息分散了我們生活中的注意力,但它們也一並想提供與之抗衡的方法。
「走神也不要苛責自己」
練習正念的場景各不相同,人們躺著、坐著、站著、走著,手可以擺出任何舒適的姿勢。大多數人聽指引語練習,有一些人還會選擇白噪音,有些人則選擇什麽都不聽;有人報名團體課,有人選擇自己研究——觀察呼吸、掃描身體、正念行走……總之,最後要做的都是「讓你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感知到的當下」。
真正能做到「集中注意力」的人是少數。
羅小白想起第一次做正念是15分鍾的線下體驗課。十幾個人在一間教室裏圍坐一圈,她盤腿坐在一張瑜伽墊上,閉上眼,40多歲男導師低沉、緩慢、平和的聲音傳來:「請感受你這一刻呼吸,呼出來是熱的,吸進去是冷的……」
盡管平靜的聲音流淌入耳,她還是忍不住地想要睜眼看看周圍,想要去刷一下手機,看看微信聊天框裏是否又出現了需要回複的信息,或者想一想一會兒中午要吃什麽,該怎麽和那個難纏的客戶繼續談下去……
「如果你走神也不要苛責自己」,男導師的引導來得很及時,但與之相反的是,羅小白好像陷在焦慮裏無法抽離,覺得「它就像洪水一樣漫過來,很想做點什麽轉移注意力」。
正式入營後,羅小白發現自己不是唯一被焦慮感裹挾的人。她印象最深的是,一個24歲的女生,長頭發,白皮膚,眼睛很大,做完第一次「觀呼吸」,談及感受時,突然崩潰了,嚎啕大哭起來。她的大眼睛紅了,白皙的臉也腫了,五官扭在一起,肩膀在哭聲中不斷抖動。她用一種喘不上氣的、斷斷續續的聲音說:「老師,我太焦慮,我受不了了……」
第一期訓練營結束後,羅小白察覺不到正念帶來的明顯改變。唯一算得上收獲的是「團體間的支撐感」,一種流轉在十幾個人之間的是一種一起「修補自我」的共同體氛圍。這也是她過去5年,覺得沒什麽成效,但反反複複入營的原因。
詹宏奕對此深有感觸。他在去年9月租了廣州CBD商圈裏的一間工作室,開了一家正念線下場所。有一次練習結束,詹宏奕聽到一個練習者說,自己的老板非常的苛刻,遠程辦公時,如果有30秒不在攝像頭麵前,就要扣工資。另外一個練習者立馬接過話說:「天啊,我的老板也是這樣子。」
「那一刻,你就覺得這兩個人是要一起上戰場的戰友。」一直到晚上9點,這對「戰友」都沒有結束聊天,他隻好留下一句「你們自己鎖門」後先離開了工作室。
今年32歲的王夢看中的卻是正念的「獨立性」。「(做正念時)我不需要跟別人接觸,不需要去預約一個谘詢師,去敞開自己的心扉,把以前的事情挖出來。整個過程,一個人做就行了。」 她也把正念當作最劃算的自我療愈方式,聽音頻、看書就好,不用花一分錢。
有陣子,王夢習慣在河邊練習正念行走。在南方城市裏,綠樹永遠遮著天宇,王夢走在樹底,感受腳跟和地的接觸,然後是前腳掌落地,先邁一隻,再邁另一隻。有時,她會坐下,閉上眼,專注聽覺——河水會有嘩嘩流動的聲響,樹葉會有擺動的沙沙聲,鳥兒鳴叫是「啾啾啾」,行人慢跑會有「啪嗒、啪嗒」的腳步聲,一輛自行車停下會有「叮哐、叮哐」的金屬聲。
她形容那樣的時刻「愉悅而平靜」,「是一種很實在的感覺,活在當下的感覺」。她覺得自己是嚐到正念效果的那一部分人。
林小野在電話那頭,建議我把她描述成「一個28歲的大齡單身女青年,一個人在上海漂著,焦慮的事情有很多,比如下一份工作要做什麽,戀人關係怎麽處理,要繼續在一線還是要回三四線發展等等」。
剛剛過去的4月,林小野經曆了失業、失戀雙重打擊,又因為居家隔離,不得不獨處。最開始那幾天,一空下來,她就必須保持周圍有聲音出現,找人語音聊天,或者聽聽音樂。否則,坐在房間裏,麵對一排的衣櫃,她隻會覺得四周空蕩蕩,巨大的孤獨感把自己吞沒。
有朋友建議林小野去試試正念。上一個夏天,為了走出分手困境,她就堅持參加完了21天的正念訓練營。林小野形容自己是「使命必達」的那一類人,為了完成工作一度覺得忙到晚上10點也不算加班。本該放鬆自我的正念練習,卻被她看待成一項緊繃的「必做任務」:21天,必須完成。
正念的複訓從4月25日開始。林小野很快迎來一個「頓悟」的傍晚。那一天,她站在自己窗前,抱著試試看的心態進行了一次正念的「身體掃描」,聽著引導詞感受頭皮、眉毛、肩頸、四肢、軀體……再次睜開眼,她覺得自己找回了生活的感知力。
她至今記得睜眼時的窗景——這是她住了半年的街道。窗外是一條馬路,星星點點的街燈亮著微黃的光。耳邊傳來某一棟居民樓裏小孩的笑鬧聲,還有說著上海話的阿姨們嘟嘟囔的私語,突然她覺得「阿姨們怎麽這麽可愛」。
隻不過,很多人會在他們期待的效果出現之前,就放棄正念。
兩年前,媒體人阿純被工作上的無意義感包圍,花了600多元報名過為期21天的線上正念訓練營。她隻堅持6天就放棄了。當年買的幾本正念書籍至今還是一頁沒翻。唯一堅持下來的是,她寫滿了訓練營要求的「情緒日記」。為了拿到寫滿日記給出的100元的「獎學金」,阿純一直在日記裏上傳同樣的內容。
連續考研失敗的安清在離開大學社團後,也幾乎不再正念。一些正念練習者在接到我們的約訪電話時會說:「我隻練習過一陣,就放棄了,不知道能談些什麽。」
情緒的「維生素」
每一場流行都踩中了時代的鼓點,而正念踩的是「痛點」。去追問人們「為什麽開始做正念」,得到的回答裏好像藏了100種困境。
羅小白一共參加過4次線下正念訓練營,遇到過形形色色的練習者:一個被離婚陰影籠罩著的生物學博士,為了財產和前妻撕扯得筋疲力竭;一個想要緩解女兒焦慮症的博士父親,女兒休學在家兩年了,自己卻毫無辦法;一個獨自撫養女兒的單親媽媽,入營那一陣她和客戶關係沒處好,育兒、工作的焦慮一同壓了下來。
這些加入訓練營的人,年齡跨度從20多歲到50多歲,有大廠員工、風投人士、主婦、博士。「幾乎什麽行業都涵蓋了,來的人都有問題,但問題各不相同,我突然就覺得,不是隻有自己有問題。」
正念仿佛成了人們對抗時代焦慮症候的解藥。「正念當然不是藥,它更像維生素,就像每個醫生都會建議你吃蘋果一樣。」羅小白糾正道。
羅小白的困擾除了工作上的壓力,還有親密關係裏的不順。她把30歲前的自己形容成「情緒困獸」,覺得始終隔著一層毛玻璃感知世界,一度察覺不到自身情緒變化。30歲那年,羅小白和男友分手,又看著周圍朋友一個一個走入婚姻,問自己「為什麽就我不行」,隱約覺得自己有些不對勁,於是去接受心理谘詢,後來又開始做正念。
王夢已經忘了從哪一時刻開始決定做正念,可能是因為書籍,可能是課堂,也可能是一篇廣告推文。「這就是人的一個本能機製,我肯定還是渴望想要活著,想要去拯救自己的。這個時候正念出現了,我就會不自覺地想要去了解,想去加入。」
王夢大學畢業後一直從事培訓行業,中間還在職念完了應用心理學的碩士課程。像正念一樣,學習心理學也是她自我拯救裏的一環。
情緒的源頭是一層又一層的壓力。王夢的工作訊息總不分節假日地彈出窗口,公司的抽查考試時不時地出現,題量大、難度高,讓人永遠像一張拉滿的弓。有一次,公司宣布晉升考核墊底的後三名要被裁,王夢排在了倒數第四。雖然不用走人了,但是她的排名直接導致團隊裏的其他成員無法晉升。王夢一直患有很嚴重的腰椎間盤突出,「每天帶著腰痛去上班,就像去上墳一樣」。生活給她的最後一擊是母親確診了精神疾病。
崩潰發生在一個平常的周五下班,看著人來人往的廣場,她突然止不住地流淚。「我覺得人生沒有希望了,自己身體這個樣子,職業又是這個樣子,臉上還全是密密麻麻的小痘痘。」
另一些人焦慮感的來源是更具象的困境。
李一柳的老板前半生忙於工作,後來確診肝癌。他在接受癌症治療的同時,嚐試做正念練習。他甚至在家裏的後院修了一間陽光房,擺上香爐,點上香薰,戴上能監測腦電波的冥想頭環,十分注重儀式感。
從985高校本科畢業的安清,兩次跨專業考研都失敗了。父母接受不了尖子生女兒的現狀,在電話那頭忿忿地說:「你整個大學四年都太失敗了。」她在社團活動中接觸到正念,於是開始學習,試圖去接納不再是「優等生」的自己。
2017年底,阿芙精油的CEO找到各色科技的創始人郭婷婷谘詢解壓方法,這位有著臨床心理學背景的創始人建議他「做一做正念」。
郭婷婷與她的團隊在另一個基因檢測項目裏發現,45%的人存在明顯的情緒壓力困擾,70%以上的人會對自己的未來感覺迷茫,有情緒調節的需求。
阿芙的員工們成為第一批「小白鼠」。她的數字心理幹預產品在2020年上線,目前有4萬多人參與。
郭婷婷表示,其中大概有60%的人屬於「有輕中度的焦慮、抑鬱困擾,但沒有臨床上的病症」。「他們生活中麵臨的是一些真實的壓力,希望學習調節情緒的技能,幫助自己更平順地度過這段困擾時期。」
她給出了一個更具體的入營者畫像:各個年齡段、城市都有,但中位數在25-35歲中間,許多生活在一二線城市,受過良好的教育,處在一個職業發展期,麵臨來自自己的、人際的、家庭的等多方麵壓力,想要獲得一些緩解壓力、自我成長的工具。其中,女性占到了80%。
某種程度上,這份用戶畫像也代表了當前最渴望進行情緒拯救的一群人。他們想服下幾片緩解焦慮的情緒「維生素」。
「時代的慣性」
對正念的質疑一直存在。
詹宏奕走訪過很多正念訓練營。有的坐落在上海寸土寸金的巨鹿路上,建築高大精美,設計簡約大氣。有的是五天四夜的正念旅行,全程止語,價格要七八千一位。那些帶領正念練習的老師總有各種樣式的認證書、師從各路大師的履曆以及「靈修大師」、「督導師」之類的title,很難讓人分出良莠。
郭婷婷的暫停實驗室剛上線與正念有關的行動營時,有人評論說「這是智商稅」,還有人覺得「這就是正能量、心靈雞湯」。郭婷婷的團隊覺得這都是誤解,借此推出一篇《正念的11個常見誤解》來幫助大眾理解正念。
最開始,暫停實驗室委婉拒絕跟我們聊正念這個話題。他們給出的理由是「我們不是做正念的,在正念的框架下說這件事會加深市場對我們的誤會」。
今年3月,詹宏奕營業了半年的正念工作室關了門。他後來複盤說:「開工作室不是一門好生意。」一個工作室的學員還告訴他,自己的妻子參加了一個正念線上訓練班,一個班的群裏足足有200個人,每個人付課程費399元。
正念的練習效果、商業化存在著各種不確定性。唯一確定的是,在它開始流行的這個時代裏,人們發現讓自己平靜下來越來越難。
郭婷婷把這種現象理解為「時代的慣性」:「我們非常習慣於去思考過去的事情、未來的事情,去複盤,去做計劃,閑不下來。哪怕洗澡的時候有人也會聽播客,還有人平時一直塞著耳機,希望自己能夠輸入一些信息、知識,生怕自己落後等等。生活中幾乎沒有空白的、停下來的、跟自己相處的時間。所以,當你要去做正念,切換到另外一種『什麽都不做、隻是跟自己的感受待一會兒』的模式就很難。因為原來那個慣性實在太強了。」
這種慣性也在商業裏體現,郭婷婷覺得「心理幹預治療」本該是慢工細作的領域,但是掙快錢的公司打亂了秩序。「人們的需求太迫切了,很容易就被宣揚『短平快』、『大力出奇跡』的產品收割,然後對其他的產品失望,對整個市場失望。」
羅小白仍在堅持做正念。她那些具體的職業、婚戀、家庭方麵的困境沒有解決。隻是5年的正念練習後,她感到自己與世界的那層「毛玻璃」不見了。她開始從最初「混沌、麻木」的狀態裏覺察到了自己的情緒,並試著接納了它們。「我好像更真實地活著了。」
林小野5月初開始有機會到河邊走走,她拍了許多照片,找回了一些「人間感」。
幾天前,她給我發來十幾張拍攝的照片:一戶人家門口貼著可愛的門神,雨水掛在灰綠的葉子上,小區裏眯著眼的小野貓,深藍天空上彎彎的月亮……
王夢的困境也沒有完全消失,今年夏天,她會拿到心理學的碩士文憑,她對職業有一個明確的規劃——做一名專職的心理谘詢師。
李一柳幾乎每天都會戴一陣冥想頭環,練習正念。頭環連接著一款手機app, 正念效果會在app上具化成波浪圖上的曲線,它像心電圖一樣在「活躍、平靜、放鬆、深度放鬆」各個維度裏升降。與此同時,圖上還有一條淺綠色的「大師」曲線。
她最近給自己設立了一個小目標,讓自己的正念曲線越來越靠近「大師曲線」。她會和家人以及5歲的侄子去比拚誰「入定」的時間更久。
於是,放鬆在這個家裏成為一場競賽。
令人焦慮、緊繃的事情永遠在發生。就像此刻,我正被這篇文章的截止時間追趕著,卻遲遲想不出結尾,坐立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動。焦慮之下,我隻好點開Netflix出品的《冥想指南》——
一個沉靜的男性聲音響起:「 你上一次停下腳步、靜下心來、放下手機、排除所有的幹擾是什麽時候?你上一次無所事事是什麽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