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病:
把我關進精神病院,就因為我目擊了一起凶殺案? |
【北洋夜行記】是魔宙的半虛構寫作故事
由老金講述民國「夜行者」的都市傳說
大多基於真實曆史而進行虛構的日記式寫作
從而達到娛樂和長見識的目的
大家好,我是金醉。
最近在看《我們與惡的距離》,裏麵有個案子,講一名男子在公園殺害了一個小女孩。辯護方認為他患有嚴重的精神分裂症,在行凶過程中處於病發狀態。
最終,法院終審判決凶手無期徒刑。因為,按照法律不能不能判處患有精神疾病的人死刑。
在劇中,這個結局備受爭議,也令辯方律師很糾結,因為凶手一心求死。無期對他來講,無疑是最可怕的折磨。
律師和精神科醫生討論這件事,希望有可能的話將犯人送進監獄內的精神科病房,或許有好轉機會。
醫生認為此事無解。一是因為監獄內精神疾病患者數量巨大,病房根本治不過來。二是因為這名男子病情嚴重,沒有“病識感”,就算不坐牢,也很難治療,家人也無力照顧。
沒有“病識感”,就是無法意識到自己生病了。
這確實是一道難解的題。
今晚的《北洋夜行記》就講一件和精神疾病患者相關的案子,故事裏就有一些似乎沒有“病識感”的患者。
1923年4月,北京連出幾起手段殘忍的凶手案,死者都是三十多歲的女性。法醫汪亮告訴太爺爺金木,凶手可能有精神問題,他曾在日本遇見過類似的案例。
根據案發現場的情況,汪亮推測出了凶手的特征,金木依據這個線索開始調查。
本期故事,由助手「朱富貴」整理。
《北洋夜行記》是我太爺爺金木留下的筆記,記錄了 1911年到 1928年期間他做夜行者時調查的故事。我和我的助手,將這些故事整理成白話,講給大家聽。
案件名稱:瘋人噬臉案
案發地點:花枝胡同
案發時間:1923年4月14日
記錄時間:1925年3月11日
故事整理:朱富貴
最近,我喪的厲害。
昨晚,我躺在床上,腦子裏亂作一團,合不上眼,翻騰一宿。
心中越煩,就特想抽兩口。幾次拉開裝煙具的櫃門,但崩著最後一根神經,還是作罷了。
天沒亮,我扯過一條外衣裹上,胡亂用涼水一洗臉,擦也沒擦,便出了門。
上個月開始,我患上失眠症。一到夜裏,不管願不願意,舊人往事總是從爬到我腦殼裏,擾的我不得安寧。
街上一片黑沉沉,一無所有,隻有一條灰白的路。我昏昏沉沉,漫無目的,隻是順著街道一直走。
農曆二月,天逐漸長了,沒多久,頭頂的天便發了白。路邊的磚牆,漸漸顯出一塊塊斑駁的黑。細看之下,是成片成片苔蘚,綠的黏稠,像發了黴。
早上天涼,街上人不多。報童揣著手,躲在路邊店鋪屋簷下避風,眼睛卻直勾勾,盯著早點攤上油膩發亮的竹筐,和筐裏棗紅色的油炸鬼。
油炸鬼,就是油條。圖為民國時期的油條攤,攝影者:詹布魯恩。
見有人來,報童縮著手,嘴上吆喝新聞,身子帶動手上的報紙,像不倒翁一樣搖晃。
西邊的永定河又鬧水患。
大總統跑路天津,北京城競選新議員。
城裏有無常鬼作惡,專挑少婦下手。
北京城天天有事發生,跟我又有什麽關係。天塌下來,有城門樓子頂著。
我裹緊衣服,腳下不自覺快了。
少婦殺手
路過交道口時,我鼻子突然一聳,聞到一股刺鼻的腐爛味。
前麵的胡同口有個廢棄的院子,土夯的院牆塌了一半。沒人看護,院子也就成了鄰居的垃圾場。磚頭瓦塊,爛菜葉子,死貓死狗紮在一起,像一個個小墳頭。
我捂住鼻子要走,卻聽見屋裏一陣咳嗽聲。隔著幾近塌掉的窗台,我看見屋裏,有一個五歲左右的女童。
女童身材瘦弱,頭發亂糟糟紮在後頸,身上的衣服破爛不合體,一雙大眼睛怯生生看著我。她捏著一根枯樹杈,另一手拎著髒布袋,像是在翻找食物。
我覺得女童麵熟,卻想不起她是誰。
女童認出我,跑出屋裏,拉著我衣角,一言不發,拖著我走。我隨她拐進花枝胡同,進到一個院子。
院子已經破敗,天井裏橫著半人高的枯草,但仍能看出人住的痕跡。
屋簷下扔了一口破藥鍋,牆角倒了一堆黑乎乎的藥渣,依稀能聞到一股甜甜的中藥味。
煎中藥用的銅鍋,圖片來自中國收藏網。
剛邁進裏屋,我心中一驚。一股涼氣從我腳底板直竄腦門,全身汗毛都立起來。
地上扔了塊破門板。一具女屍橫躺在門板上,臉上的嘴唇,右眼皮,鼻尖都沒了。
死了幾天了,臉上隻剩下暗紅色的肉,幹了的血塊,兩排大小不一的白牙,和一隻再也蓋不上的眼珠。
下半身蓋著一件藍色的桌圍子,一條腿伸出木板,卻沒沾地,僵在半空。
女屍頭發散亂,腦後壓著一隻綠色木簪。我這才想到,地上的女人是華大姐,帶我來的女童是她女兒小喜鵲。
我是在幾天前認識的華大姐和小喜鵲。
那天,我出門買安眠藥。路過方家胡同一家麵館,見門口圍滿人。
一個的婦人和一個女童,並排跪在麵館門口的青磚地上。旁邊一個光頭漢子,嘴上罵罵咧咧,抽下脖子上的毛巾,使勁抽打婦人。
婦人三十來歲,一張白淨的鵝蛋臉,腦後麵梳著發髻,插一根綠簪。婦人身上穿著一件碎花襖,雖然破舊,但還算幹淨。婦人低著頭,一聲不吭。旁邊的女童咳嗽不停,震得小腦袋上下顛晃。
圍觀的人說,光頭漢子是麵館老板,這母女倆吃了麵,卻不給錢,是白吃團。
民國時期,吃不起飯的貧民三兩成群,到飯館吃飯。吃完飯給不給錢,便任憑飯店老板打罵,時人稱其為白吃團。圖片來自《北京風俗問答》,大正13年版(1924年)。
老板見婦人頭上的綠簪,一把抽下,手上一掂,罵道:“媽的,木頭的。”
我看不下去,擠過人群,拉開光頭漢子,替二人付了麵錢,才回家。
快到家時,感覺背後異樣,回頭一看,婦女和女童跟著我。見我發現,兩人一溜跑過來。婦人姓華,女童是她女兒小喜鵲。
華大姐把頭發簡單綰在腦後,滿臉幹笑,拉我胳膊,不斷道謝。我提著精神,勉強應付幾句。
華大姐拉著我,往邊上走了幾步。我感覺胳膊一軟,猛抬頭,華大姐正直勾勾地盯著我,身體像蛇一樣扭動,蹭我胳膊。
我抽出胳膊,扭身就走。華大姐臉色一變,抓緊我胳膊,說:“都怪大姐,是大姐小看你了。”然後撲通坐在地上,哇哇哭了起來。
華大姐是河南人,六年前和村裏的一個男的相好,背著家人和男人私奔到北京。兩人在北京生下小喜鵲,生活卻越過越苦。
半年前,男人不堪忍受,偷跑去關外當兵,扔下母女二人,無人照應。
小喜鵲不會說話,身體還不好,男人一走,小喜鵲連飯都吃不上,更不提治病。
華大姐問我家裏缺不缺老媽子,想給她母女倆某條生路。
我心中氣惱,讓她去石牌胡同的婦女習藝所,興許那裏有人幫忙。
習藝所是指清末各省,縣官辦的手工業工場,收容無業遊民和部分罪犯,教授他們手工工藝。習藝所有婦女習藝所,男童習藝所,女童習藝所等等。圖為男童習藝所,攝影者:甘博。
我轉身正要回家,卻聽見後麵的小喜鵲咳的厲害。摸出身上剩下的幾塊錢,叫住華大姐,遞給她,去給小喜鵲買藥。
完全沒想到,幾天後她橫屍於此。
小喜鵲一邊咳嗽,一邊從布袋中撈出半個爛蘋果,放在那張破碎的臉邊。又從地上撿起塊長條板,跪在旁邊,扇動木板,驅趕屍體上的蒼蠅。
我心中一陣難受,心裏想:如果我當時答應華大姐,小喜鵲會不會還有媽媽。
我牽著小喜鵲,把她送到百花深處胡同,找戴戴幫忙照看。又到警察廳報了案,跟巡警一起,把華大姐的屍體送到法醫汪亮那裏。
汪亮是我的好朋友,還沒看屍體,先瞅我半天,說:“你這個臉色有麻煩啊,還睡不著?”
汪亮轉過身,圍屍體簡單轉一圈,說:“不用看了,跟前幾個一樣。”
汪亮扯開華大姐的衣領,脖子和鎖骨中間,露出一個小拇指粗的血窟窿。“這是致命傷,看不出凶器是什麽。”半個月裏,汪亮已經收到三具這樣的屍體。
“死者都是三十來歲的女性,致命傷都在脖子,先殺後奸。而且.....”汪亮一眨眼睛,說:“臉是被啃爛的,人啃的。”
”一般人幹不出這事,我在日本見過這樣的案例,凶手精神有問題,而且臉上很可能有疤痕。”
汪亮突然轉向我,笑著說:“你前一陣不是說,再不摻和這些事了麽?”
我沒吭聲,想起離案發地不遠的寶鈔胡同,就有個瘋人收容院。
瘋人收容院
瘋人收容院不光收容,也能對病人做些簡單治療,是個醫院。
我到瘋人收容院時,正是大中午,陽光猛烈,曬得我發暈眼花,直犯惡心。
瘋人院在胡同交叉口,是個不大的小院。門口有棵懷抱粗的槐樹。樹蔭下站了倆人,一個穿馬褂的中年人,揪著穿白大褂的衣領,像是要打起來。
四合院。
見我過來,中年人撒開手,轉身忿忿走了。白大褂邊整理衣服,邊問我做什麽。
白大褂長了張國字臉,濃眉小眼,梳著油亮的二分頭,腳上的皮鞋鋥亮,能照鏡子。
我亮出假偵探證,說城裏最近瘋子流竄,有人報告是從瘋人院跑出來的,我來調查情況。
白大褂臉色刷的變白,頭搖的像貨郎鼓,連說:“沒有的事,沒有的事。”
白大褂叫湯和輝,是瘋人院裏的醫生。我看他麵色古怪,便要他拿出病人名單,我進去一一核對。
湯和輝幾次推辭,直到我搬出警察廳,才鬆口答應。
進了院門,我像進了另一個世界。
一個身材矮小的漢子,穿著寬衣大袖,一邊甩胳膊,一邊唱青衣。
屋簷下坐著個老頭,手指著一塊破木板,像是在教書。
地上坐著幾個跟老頭一般大的人,各行其事。摳腳的,翻跟頭的,還有倆人扭打起來,抱在地上打滾。
青衣是京劇旦行的一種,北方稱青衣,南方稱正旦。因扮演的角色經常穿青色褶子而得名。扮演的一般是端莊,正派的人物。程硯秋在的《碧玉簪》飾演的張玉貞即為青衣,圖為《碧玉簪》劇照。
幾個白大褂,抱胳膊靠在牆上閑聊,像沒看見。整個院裏彌漫著一股濁臭,像是誰拉了褲襠。
病人都住在倒座房。一間屋裏塞進十多張床。幾個病人被鐵鏈銬在床邊,地上的屎尿盆沒人清理,屋裏臭氣熏天。
這時,我身上一疼,一個小石子砸在我肩窩上。抬頭看,院裏的核桃樹杈上,坐著一個人。
這人瘦臉大眼,猴裏猴氣,笑嘻嘻的看著我。湯和輝一指名單,說:“他就是這個張賴子,以前演猴戲的。”
名單上總共不過三十來人,沒一會就核對完了。瘋人院所有人都在,沒有走失。
右邊又轟的一聲,不知道誰敲了銅鑼,震得我耳朵嗡嗡響,天旋地轉,一屁股坐在地上。
張賴子吊在樹杈上,像一隻樹懶,哈哈大笑說:“你可算來了。”
湯和輝把我攙到一個長條凳上,緊挨著我坐下。我嗅到他身上一股花露水味。
湯和輝湊到我跟前,笑著說:“北京城的瘋子可多了,哪能都是從我這跑走的。”
我心中煩惱,沒理他。湯和輝開始掰著手指,跟我盤點北京城的瘋子。
“前門外有個方瘋子,有一回發病,把自個臉塞進火爐,燒了個稀爛。”
聽見湯和輝這個描述,我精神一振。
裸奔瘋子
方瘋子住在前門外李紗帽胡同,門樓上有鏤空造型,看起像是個富貴人家。
我連砸了幾下門,沒人應聲。對麵一個老婦,坐在台階上剝豆子,看著我,不說話。
民國時期,北京的老婦。攝影者:甘博。
胡同口傳來一陣喧鬧聲。不多時,有十幾個小孩呼啦轉進胡同,邊跑邊喊:
天皇皇,地皇皇,
你家有個瘋二郎。
過路君子念三遍。
二郎睡覺壓倒炕。
小孩後跟了一個成年人,亂糟糟的黑胡子,渾身白花花,一絲不掛,邊跑邊跳,像隻大白兔。
摘菜的婦人“啊呀”一聲,忙用手遮臉,嘴裏卻低聲嘀咕:“還挺白。”
成年人三十來歲,左臉上有一大片燒傷痕,身材高大,體格健美,正是方瘋子。
小孩四散跑開。方瘋子一躍,跳上路邊的井沿,側臉平舉雙臂。夕陽下,像一尊希臘雕塑。
圖為青銅宙斯像,方瘋子的動作大致如此。
周圍街坊聽有熱鬧,從門後閃出半個身子,鵝一樣吊著脖子,等方瘋子跳井。
方瘋子全不在意,一叉手,一拱腰,往井眼裏撒尿。圍觀的人這才急了,幾個漢子衝出門,把方瘋子拽下井台,甩在地上,抬腳就踢。
“哎呀呀,打不得。”一個十七八歲,身著短衣的小夥子,撲在方瘋子身上,一邊擋,一邊給眾人道歉。
眾人踢了幾腳,罵罵咧咧散了。小夥從方瘋子身上翻下來,坐地上喘粗氣。再看方瘋子,竟然趴在地上,打起呼嚕睡著了。
短衣小夥給方瘋子套了個褲衩,抱著方舉人,把他拖往院裏。方瘋子後腳跟拖在地上,劃出兩條長長的白線。
我看短衣小夥滿頭大汗,走過去,一手拽住一隻腳腕,抬方瘋子進院。
院子不小,卻有一半支上棚。棚下有個烘爐,和一個半人高的風箱,旁邊扔著鐵氈子,水桶,鉗子和錘子,是套打鐵的家夥事。
過去用於扇風燒火的風箱。
我倆把方瘋子抬進裏屋,放在一張黑木床榻上。環顧四周,發現牆上貼滿了一個長須男子的畫像,像街上的大字報,細看是魏晉名士嵇康。
桌上散亂扔著一些書,是各版本的《嵇康集》。
嵇康磚畫,1960年出土於南京。
短衣小夥這才鬆口氣,連向我道謝。見我擺弄桌上的書,嘟囔說:“您小著點心,這書邪門!”
短衣小夥是方瘋子的傭人,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跟著方舉人,替他收拾爛攤子。
小夥說:“二爺就是看這些書,才中了邪。”
方瘋子實際不瘋,不到20歲就中了舉人。但他運氣不好,還沒輪到做官,大清先亡了。
官沒做成,方舉人變得憤世嫉俗,再後來,直接蔑視世俗,自比當代嵇康。嵇康打鐵,他也打鐵,嵇康吃五石散,他也吃五石散。
五石散跟鴉片一樣,不光上癮,還致幻。吃完後渾身發燙,像著了火。
有一回,方舉人吃完五石散,跑院裏打鐵,一興奮把臉塞進烘爐,燙成了大花臉。
即便如此,方舉人還經常吃,吃完就胡來。方舉人成了別人眼裏的方瘋子。
我問方舉人會不會傷人。小夥搖頭說方舉人吃藥後,行為確實古怪。但向來隻挨打,從沒傷過人。
這時,屋裏有了動靜,方舉人披了一件長衫,晃晃悠悠走出來。看見我,幾步衝到跟前,一拉我的手,要算命。
我一抽手,發現方舉人力道不小。方舉人把我手掰開,皺著眉看了會,說:“你在受苦啊。”
我一驚,嘴上沒說話,心裏卻等他說下去。
這時,院門卻哐的一聲讓人踹開,是警察廳偵緝隊的白隊長。幾個穿黑製服的巡警跟在身後。
民國時期的巡警。
白隊長跟我是熟人,見我先是一驚,又略帶得意的說:“老金也在啊,咱倆又想一塊了。”
白隊長是來抓人的。從方舉人外貌和行為,警察廳認為,他是殺害幾個少婦的最大嫌疑人,要抓回警署問話。
聽說進局子,方舉人臉上竟然煥發光彩,說要去警署見見世麵。一伸胳膊,催促白隊長拷上他,帶他走。
白隊長回頭招呼巡警,抓了方舉人,回警局。
短發小夥攔不住巡警,急得直跳腳,見我認識白隊長,求我幫忙救方舉人出來。
我覺得這樣認定方舉人就是凶手,太過草率,便應下小夥。等查出真凶,自會有結果。
黑衣人
嘴上答應容易,怎麽繼續查,我卻毫無頭緒。肚子開始咕咕叫,我才想起今天還沒吃過飯。
路邊有個餛飩攤,我找了個幹淨位置坐下。沒一會,一大碗冒著熱氣的餛飩端上來。
餛飩,常見的麵食。薄麵皮內包新鮮肉餡,佐以蝦子,蝦皮,蛋絲,紫菜,香蔥等調料,味道鮮美。
我抄起筷子,沒吃幾口,聽見後麵有人喊我。回頭一看,是汪亮。
“安定門又死了個婦人,第五個了。”汪亮往旁邊一坐,呼哧呼哧問我,在華大姐家有沒有發現什麽異常。
我扔下筷子,簡單描述了一下院裏的情形。聽到黑色藥渣時,汪亮一拍大腿,說:“這就對了。”
其他幾個婦人,身上都待著外敷的藥囊或藥膏。汪亮推測凶手可能對中藥味很敏感。
藥囊,用於外敷的中藥包。
我問那些藥囊藥膏有什麽特點,汪亮想了一會,說從藥囊的標識上看,都是從神農藥房賣出來的。
天色將晚,我顧不上燙嘴,胡亂塞了幾個餛飩,結賬都沒結,趕往神農藥房。
神農藥房在鐵獅子胡同,藥房掌櫃叫白守仁,因為是當下議員選舉的最熱門人選,經常能在報紙上看見他的名字。
我在藥房對麵的茶攤找了個座位,眼睛緊緊盯著藥店,和進進出出的人。
民國時期的中藥鋪。
沒多久,天色慢慢暗下來,對麵的藥店的夥計出門,收拾外麵的瓦罐器具,準備打烊。
過了一會,街上已經沒有人,我看沒什麽異常,準備起身回家。卻發現路對麵一閃,一個蒙著臉的黑衣人鑽進旁邊一條胡同。我趕忙跳起來,追了上去。
黑衣人腿腳利索,而且對胡同很熟悉,七拐八拐,我雖沒跟丟,卻也逮不著。
追過兩條胡同,我見路邊碼放了一堆磚頭,隨手抄起半塊,往前一甩,正砸中黑衣人後心。黑衣人叫了一聲,身影一個趔趄。我猛撲上去,把黑衣人按在地上。
黑衣人玩命掙紮。我幾乎被甩開,順勢伸手抓住他的蒙臉布,往下一扯,裏麵露出一張俊俏的男人臉,是瘋人院醫生湯和輝。
湯和輝見蒙麵布被扯掉,索性不跑了。轉而朝我衝過來,跟我扭打在一起。不知什麽時候,他手上多了一塊醫用紗布,一把捂在我臉上。
我聞到一股刺鼻的甜味,緊接著,開始頭疼,身體軟下去。
飛越瘋人院
我做了個很長的夢。
夢裏,我身處一片燃著的火場中。一股股熱浪湧過來,衝擊著我的麵門,全身都火辣辣的疼,還聞到燒焦的頭發味。
我想找火場的出口,卻發現手腕,腳腕被人死死卡住。低頭一看,都是舊相識。
抱腿的是嫖屍的徐林豐,箍胳膊的是惡徒魏小七。我脖子驟然一緊,喘不上氣。一個帶著巨大的鳥頭麵具的腦袋,從我肩膀上伸出來,緩緩看向我。
我猛地睜眼起身,身體剛離開床半分,就被拉回去。我被綁在一張床上,身上穿著瘋人院的病號服。衣服早已經濕透,粘在身上。
一張猴臉從床邊伸出來,盯著我笑個不停,是瘋人院的張賴子。
“醒啦,昨天見你,我就知道你會來,沒想到這麽快。”張賴子笑著說,“認識一下,我叫孫大聖”。
我問張賴子我怎麽在這。張賴子邊笑邊撓手,說昨晚半夜,湯醫生把我送來的,還特意交代,說我瘋的厲害,要看嚴。
我看一個醫生從門口路過,大聲喊他,要他鬆開我。那醫生朝我一瞥,像在看病人,沒說半句話走了。
張賴子笑著說,沒用的,進了這道門,湯醫生說誰瘋,誰就得瘋。
突然張賴子一臉正經問我,是不是唐僧。見我一臉懵,張賴子扔給我一件發黑了的紅床單,讓我披上,說:“披上法衣,你就是師傅了,我要救你的。”
我心急如焚,懶得理他,大喊大叫,吸引醫生們的注意力,要跟他們解釋。
幾個白大褂進了屋裏,卻毫不理睬我說什麽。一個留著衛生胡的醫生說我發病了,要助手帶家夥事過來。
衛生胡,一戰期間因為方便戴防毒麵具而興起的一種胡子造型,圖為愛國將領吉鴻昌。
沒一會,助手推著一個小推車,車上的東西我也不認識。衛生胡醫生從車裏拿出兩個連著電線的小薄片,揪了揪線,朝我走過來。
我這才明白,這是要電擊我。左右掙紮卻脫不了身,我慌了神,大喊一聲:“悟空救我。”
張賴子像是早就準備好,馬上掄著棍閃進門,一棍砸爛小推車。張賴子一手掄棍,呼呼帶風,騰出另一隻手,幫我鬆綁。醫生雖然人多,卻不敢近身。
解掉我的繩索,張賴子又把那件紅床單扔給我。我毫不猶豫,抖開纏在身上。
這時,外麵熱鬧起來,傳來一陣念經聲。
順著窗戶看出去,幾個喇嘛,手持著胳膊粗細的香,熏得外麵煙霧繚繞。
一排喇嘛站在門裏,嗡嗡念經。幾個戴鬼頭麵具的人,跳起一種怪異的舞。我認出這是雍和宮的“打鬼”儀式。
雍和宮打鬼。民國時,每年正月二十一到二月初一,雍和宮會舉辦為期三天的打鬼儀式。打鬼是民間稱呼,實際叫金剛驅魔神舞。
民間有種說法,人發瘋是被鬼附體,驅趕走鬼,人就能好。
幾個端著缽盂的喇嘛往病人群中灑水,祛病消災。病人也不客氣,脫了上衣,開始搓身上的漬泥。
外麵有熱鬧,屋裏也亂起來,張賴子和我趁亂衝出到院子。張賴子把棍子扔給我,跑到屋簷下,蹬來一輛自行車。
我跳上後座,站在上麵掄起棍。張賴子腳上飛快,我身上的床單吹成鬥篷,嘩啦啦散在身後。
念經的喇嘛見自行車衝過來,呼啦散開,閃出一條道。張賴子一加速,我倆衝出瘋人院。
喊媽的瘋人
安定門內大街上的人熙熙攘攘。張賴子猛的刹住自行車,差點把我從座上甩下來。
張賴子扔下自行車,撿起木棍,扛在肩上,說外麵的人沒意思。然後跟我要走紅床單,自顧自回醫院去了。
我蹬著自行車往警察廳趕。快到時,卻看一個熟悉的背影,慢悠悠往前走,是方舉人。
方舉人說,他見警察廳門沒關,就出來吃了碗鹵煮,聽了兩段評書。聽我要去警署報案。方舉人跳上後座,要我載他回去。
我兩腿一掄,和他一起到了警署。
北洋政府時期,京師警察廳位於天安門對麵的戶部街上,是極其重要的行政機構,主管治安、偵緝、消防、救濟、交通、稅務、人口普查、新聞媒介、衛生管理等。其中,城市衛生歸警察廳下衛生處管理。圖為100年前的警察廳。
剛進警署門,我看見白隊長滿臉焦急,在院子裏轉圈。看見方舉人,白隊長跳起來,要巡警趕緊把方舉人拿下,“這麽多人看著也能逃出去,功夫挺深啊。”
白隊長很激動,說起話唾沫星子橫飛,還有一股大蒜味。不一會,方舉人身上多了兩副鐐銬。
我屏氣走到白隊長跟前,大致說了一下我的調查,瘋人院的湯和輝肯定有問題。
再到瘋人院時,衛生胡見我帶著警察,頓時傻眼。一問他,我才知道湯和輝不在。
衛生胡一指後麵一棵皂角樹,說那邊有個院子,湯和輝不在醫院,很可能就在那。
我和白隊長圍皂角樹轉了好幾圈,沒找到院門在哪。我從旁邊找了個墊腳的木板,斜靠在牆上,踩著翻進院子。
院裏一片死寂,我喊了幾聲,也沒人回應。前院正廳的門大敞著,還沒進去,我就看見了湯和輝。
湯和輝大張著嘴,渾身是血,雙手綁著繩,吊在房梁下,脖子被捅了好幾個血窟窿。
這時,白隊長也進來了,看見房梁上吊著的死人,說:“這方瘋子真的不簡單,一出來就殺人。”轉過身,讓手下封鎖現場,他要回警察廳,審問方舉人。
我獨自在院子裏檢查,到後院時,我發現這裏就是個縮小版的瘋人院。從床鋪,鐵鎖上看,最近應該關過人。
檢查屋裏時,我聞到一股嗆人的煙味,看見旁邊一個桶裏裝了半桶煙葉,有些葉子還完整,大部分已經被嚼成碎渣。
煙葉。
這時,旁邊屋裏出了聲。我衝過去,看見一個少年,捂著頭坐在地上。
少年十六七歲,眉毛上長了一顆黃豆大的黑痣。見了我,神情立刻緊張起來,嘴唇抖的厲害。
看見我的偵探證,少年立刻翻滾過來跪下,直磕頭,說都是湯醫生讓他幹的。
少年是湯和輝的助手,三年前被湯和輝帶進這個院子,看管一個瘋子。
說到瘋子,少年臉色突然變的鐵青,說湯醫生就是今早被瘋子殺掉的。
少年說,他來這時,瘋子就已經關在這裏了。他不知道瘋子的來曆,也沒見人探望過瘋子。隻有一次聽湯醫生無意說起,有人付錢,讓湯醫生看管瘋子。
瘋子也不總瘋,清醒的時候就跪在地上哭,不說話,不停自抽嘴*****。但一旦發瘋病,他跟湯醫生兩人都按不住。
瘋子常年被鎖在黑屋裏,隻要發病,就得挨湯醫生一頓辮子。而瘋子一挨打就喊媽,幾年下來,被打的滿身都是鞭子印。
半個月前,一個胖子找到湯醫生,要他把瘋子放出去。湯醫生收了胖子錢,就照辦了。但湯醫生又擔心瘋子徹底走丟,對以前的雇主沒法交代,就和少年二人輪流,暗中跟著瘋子。
少年說,沒想到瘋子第一天出去,就在東嶽廟殺了個婦人,他嚇的要死。湯醫生卻壓著他,要他別聲張。兩人繼續換班,盯著瘋子。
東嶽廟,道教廟宇,位於朝陽門外。
昨晚,湯醫生出去找瘋子,沒到換班的點就回來了。今天早上天沒亮,瘋子爬牆回來,把一根勺子柄插進湯醫生脖子,血直噴到房頂。少年也嚇暈過去。
我這才知道,昨晚湯和輝是在追蹤瘋子,卻被我暴露了蹤跡,最後丟了性命。
少年依稀記得,湯醫生臨死前,一直在向瘋子求饒,說是白掌櫃讓他幹的。也就是神農藥房的掌櫃白守仁。
我正準備離開時,回頭問少年,認不認識讓湯和輝放人的胖子。少年搖頭,說隻記得胖子下巴上長了個大痦子。
神農藥房
第二天一大早,我又來到神農藥房,藥店已經開張。夥計正拿著濕布,一點點擦拭木櫃上的銅拉環。
抽屜上的中藥標牌貼的很規矩,橫平豎直。甚至連包中藥的蘆葦紙也整齊碼在一起,像塊豆腐。
藥櫃。
藥店裏整潔的過分,反而顯得呆板,讓我不舒服。
這時,屋裏閃出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穿著紫色的長衫加大褂,頂上稀疏的頭發梳到腦後,是掌櫃白守仁。
我這才想起,我第一次去瘋人院,和湯和輝在門口爭執的商人就是白掌櫃。
白掌櫃顯然也認出我,一聲不吭,退回店裏。我緊跟進院子。白掌櫃坐在一個石桌旁,鐵青著臉問我幹什麽。
桌麵上放了幾個小泥娃娃。我知道這是“拴娃娃”,從廟裏捐回來求子的。
拴娃娃,一種求子的方式。舊時,每到春天,想要求子的婦人會到山上或廟會,求幾個泥娃娃,栓在身上帶回家,因而叫拴娃娃,以此求得生子。圖片為民國時期的栓娃娃。
我剛提起湯和輝,白掌櫃就說不認識,喊來老管家,送我出去。
白掌櫃顯然不老實。我決定先出去,打探一下這白掌櫃的底細。
離了藥店,我看不遠處有一家糧油店,門口有個小煙攤。還沒走到,我就聽見糧油店老板的抱怨聲,店裏昨晚遭賊,丟了兩大桶菜籽油。
煙攤上沒有我常抽的煙,我隨便買了盒哈德門煙。借買煙的機會,跟老板打聽白守仁。
哈德門煙盒。哈德門就是崇文門。
老板開始並不願談,最後卻感慨說:“這白掌櫃確實有本事。”
以前,糧油店和神農藥房還都是小店。十幾年過去,糧油店一點沒變,對麵的神農藥房卻擴了三次店麵,生意越做越大。
老板一摸臉上的胡子,說:“但你要我跟白守仁掉個位置,我也不幹。”
老板的意思是,白掌櫃沒孩子。這些年,白守仁一個接一個娶姨太太,但就是生不下半個孩子。
一個老婦打斷老板,說:“白掌櫃以前有個兒子,隻是不出門,據說袁世凱當總統那年,兒子讓一個黑猴子給擄走了。”
我離開糧油店,找了麵館,吃碗爛肉麵。等再回到神農藥店,卻發現才剛下午,神農藥店已經關門了。
我在對麵的茶攤一直坐到天黑,藥店沒一點動靜,心裏奇怪。天黑透,我從一麵矮牆,翻進了藥方院子。
出我意外,院裏燈火通明,人也都忙得不可開交,沒人注意我。我省的躲藏,跟著人群,在院子遊蕩。
我看見前院正廳裏擺上靈堂,幾個穿孝服的婦人跪在蒲團上,哭哭啼啼。原來,白家辦起了喪事。
民國時期的靈堂。
我探頭往靈堂上一看,穿過供桌上的貢品香火,桌子最中間擺了一張照片,是掌櫃白守仁。
瘋母子
旁邊幾個人悄悄聊起白守仁,說白掌櫃上午在房裏抽鴉片,突然說胸口疼,滾到床底下。老管家趕到,發現人已經沒氣了。
一個風水先生裝扮的老頭,說是因為白家院裏的假山位置不對,衝掉了主人家的福報。
我覺得白守仁死的蹊蹺,留意到停靈的地方在後院,摸進後院。
後院人少,我見老管家從正屋出來,小心翼翼合上門。待他走遠,我推門進了正屋。
屋裏燈光昏暗,房間正中央放著個平板床。一個人躺在上麵,被黑布從頭蒙到腳。
掀開黑布,映入眼簾的正是白守仁的臉,眼睛瞪得很大,瞳孔已經散開,像渾濁的玻璃球,嘴巴大張,像目睹了巨大的恐怖。
我扯開他身上壽衣的衣領,發現脖子上被捅了好幾個血窟窿。
這時,房間門吱一聲開了。老管家手上端著煤油燈進來了。見我先是一愣,問我在這幹嘛,接著拉門,要出去喊人。
煤油燈。
我一把將老管家摟回來,說我知道白掌櫃不是暴斃。老管家張嘴還要喊,被我捂住。我說,如果不說實情,我現在就去報告警察。
老管家身子軟下來,不再掙紮,半天沒吭聲,最後長歎一聲,要我保證不傳出去。
老管家扯過一條凳子坐下,說:“老爺啥都好,就是太嚴厲。”
白守仁實際有個兒子,叫白啟。是白守仁和正妻鄭氏的兒子。
鄭氏精神有點問題,時而清醒,時而瘋癲。白守仁是個好麵子的人,就把鄭氏關在後堂,不讓出門。
後來鄭氏生下了白啟。大家卻發現,白啟左右臉各長了一個青綠色的胎記。粗看之下,像以前犯人臉上的刺青。
因為這兩塊胎記,白守仁心中很不高興,不喜歡白啟,對這個兒子也比其他人更嚴苛。
白啟性格也很閉塞,從小不愛說話。等白啟五六歲的時候,白守仁發現了個更大的問題,白啟跟他母親鄭氏一樣,時常會發瘋病,發起病來不睡覺,拿頭撞牆,經常撞得頭破血流。
白守仁說白家是開藥鋪的,家裏兩個瘋子,還怎麽做生意。就把白啟和母親鄭氏一起,常年關在後堂。
管家長歎口氣說,在他看來,小孩都愛學大人。白啟還小,很可能隻是在模仿母親。但白守仁聽不進去。
就這樣,五歲的白啟被關進後堂,一關就是八年,結果釀成大禍。
白啟十三歲時,和母親亂倫了。
白守仁發現後,怒不可遏,把白啟送到瘋人收容院,找到醫生湯和輝,把白啟單獨看管起來。
白守仁痛恨白啟做出滅人倫的事,八年間,從沒探望過他。
但隨年紀越來越長,白守仁發現,他生不出第二個兒子了。這才想跟白啟緩和關係。去了瘋人院才知道,白啟從瘋人院跑了。這幾天晚上,白守仁都帶著家丁,出去找人。
今天中午,管家伺候白守仁抽鴉片的時候,白啟從門外閃進來。二人還沒反應過來,勺子柄已經插進白守仁的脖子。白守仁沒叫出聲就斷了氣。
管家把我帶到另一個房間。房子不大,裏麵放了兩張單人床,一麵方桌,桌上的灰有一指厚,桌下放了兩隻木凳。白啟和母親鄭氏就是在這裏一起生活了八年。
舊桌子。
我看到牆上,掛了一幅爬滿蛛網的相框,裏麵的照片已經有點褪色。但依然能看出,相片上是白守仁和一個婦人,婦人摟著一個男孩。
男孩很瘦小,看上去甚至有點怯弱,手上握了一把亮晶晶的勺子。
管家說,白啟已經不是這個招人憐的小孩了,現在的他,是個怪物。
房間的拐角放著小爐子和砂鍋,像是煎藥用的。管家說,以前白啟和母親每天都得吃好幾服藥,這個屋裏永遠都是草藥味。
我心中一顫,白啟之前襲擊的目標,都是三十多歲的婦人,這些人無一例外,身上都帶著中藥味。
我明白了,白啟是在找媽媽。
我問管家,鄭氏現在被關在哪裏。管家說,城北的北頂娘娘廟。
北頂娘娘廟
我跟管家借到一輛自行車,蹬出安定門,一路向北。
城外一片寂靜,隻有車鏈的摩擦聲,和我的喘氣聲。月光灑下來,地上白茫茫一片,像是下了雪。
騎了一個多小時,我才到了北頂娘娘廟。
北頂娘娘廟建於明朝,裏麵供著碧霞元君,乾隆年間香火最盛,民國後卻快速衰落。
碧霞元君,北方道教神仙,主宰生兒育女。多用於求子。
北頂娘娘廟原來是“五頂八廟”,現在卻僅剩鍾樓和兩個大殿。因為沒錢修繕,其他廟宇都荒廢掉了。
管家告訴我,鄭氏被關在最北邊的廟裏,外麵用鐵鏈鎖著。我找到時,發現關鄭氏的是座大廟,門上的鎖鏈已被人砸開,扔在地上。
我慢慢推開門,前麵是一塊巨大又破爛的木屏風。合上門,屋裏一片黑,什麽都看不見。我摸著牆壁往裏挪,摸到窗戶時發現,已被木板釘死。
廟裏有兩個人說話。一個老婦,聲音細微,似乎沒了氣力,不斷說“作孽,作孽...”
“馬上好,馬上就好....”是個男人聲音,語調急促,聲音幹澀刺耳。
我在廟裏適應了一會黑暗,聽見男子尖叫一聲。我渾身一激靈,提著氣,繞過木屏風,來到大殿。
大殿裏破爛不堪,正中央是碧霞元君塑像。彩色顏料已經風化,隻剩下一座灰白的人俑,麵容露著笑,看起來瘮得慌。塑像底座斜的厲害,全靠幾根麻繩拴在房梁,才沒倒下。
大殿屋頂有三個的洞,兩大一小,月光從洞裏掃下來,把半個大殿照的亮堂堂。
透過月光,我看見雕像店麵的供桌上,有兩個渾身赤裸的人。一個人趴著,一個人吊著。
吊著的是老婦,手腕上係著繩子,吊在供桌上方的房梁上,纏的像粽子般的小腳,隻有腳尖能勉強夠上桌子,身上的白肉鬆鬆垮垮,花白的頭發被打濕,順著脖子貼在身上。
民國時期的小腳婦人。
老婦就是鄭氏,背後的男子應該就是白啟。
白啟背著頭趴在桌上,看上去個頭不高,皮膚黝黑,渾身精瘦。全身隨著胸脯起伏,再沒其他動靜。
這時,我腳底一滑,啪的摔在地上。白啟猛地轉頭,看向我。月光下,我看見白啟左右臉已經沒有胎記了,取而代之的是兩個大窟窿。透過窟窿,還能看見嘴裏的牙和蠕動的舌頭。
白啟吐掉嘴裏的煙葉,露出一口黑跡斑斑的爛牙,攥著一根尖銳的勺子,朝我撲過來。
白啟本來就黑,進了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就跟黑暗融為一體,看不見蹤影。我掏出勃朗寧,還沒看見人,手上就挨了一腳,槍脫手而出,掉進黑暗裏。
我借著一點光,抓住白啟胳膊,拉向我。沒想到白啟渾身滑溜溜,像長滿魚鱗,嗖的從我手中溜走。
我瞅準前麵一片月光,衝過去,腳下卻被人絆住,摔了個結實。粘的一身滑膩膩的,是菜籽油。
白啟撲倒我身上,左胳膊肘頂住我的脊椎骨。我脖子一熱,勺子擦著皮捅到地上,紮偏了。白啟鼻子喘著粗氣,吹得我脖子一涼,我身上一沉,感到他又抬起右手。
“啊啊...”鄭氏喊了一聲,聲音痛苦又悲涼,像是撐不住了。這一聲引走了白啟的注意力,我趁機掙紮開,爬出了幾米,才回過頭。
白啟情緒很激動,對鄭氏喊:“媽,你等我,咱一起走。”
顧不上管我,白啟一步跳上供台,蹲下摸出個火折子,對嘴一吹,堆在桌上的衣裳馬上就燒著了。
桌麵和地上都有油,火勢立刻蔓延到門窗和柱子。大火卷著黑煙,朝我撲過來。那一瞬間,我仿佛回到瘋人院裏做的夢。
白啟從背後緊緊抱住鄭氏,供桌上的火引到二人身上,大片紅色的燒傷痕在白啟和鄭氏的腿上蔓延。
我看了眼出口,回過頭,撿起一根燒火棍,跳上供桌,給白啟背上來了幾下。白啟隻是哭,接著喊媽,手上卻一點不鬆。
我扔下火棍,拚命掰白啟的胳膊,卻發現白啟胳膊如鐵鑄一般,紋絲不動。
火蔓延到我身上,燒了我的褲子,腿上火辣辣的疼,鼻子裏全是烤肉香,不知是誰身上的。鄭氏毫不動彈,已經死了。
供桌轟的塌掉,帶著我跟白啟摔在地上,隻剩鄭氏吊在半空。周圍的火勢越來越大,白啟伸著手想掙紮起來,但腿部燒傷太重,已經站不起身。
頭頂砰的響一聲,吊碧霞元君塑像的繩子,在火中繃斷了。塑像轟然倒下,一隻手正好砸在白啟頭上。白啟的頭像西瓜一樣拍碎,腦漿四射,五顏六色,像一個煙花。
我從火裏衝出來,跑出十幾米,身體一軟,仰著臉躺在地上。
我隱約聽見有夜間趕路的流浪藝人,在嗚嗚咽咽唱小調,眼皮越來越沉。
我兒子睡覺了。
我花兒困覺了。
我花兒把卜了。
我花兒是個乖兒子。
我花兒是個哄人精。
尾聲
案子結束了,我先到警察廳,救出方舉人。又從汪亮處領走華大姐的屍體,找人埋在城外的義地。
汪亮告訴我,他在協和醫院精神科問過了,白啟的狀況確實像是瘋癲病。
我不以為然,說如果一個小孩,五歲就被認定是瘋子,然後被監禁和虐待了十六年,周遭的所有人不斷告訴他,他是瘋子。那麽,他的瘋到底是誰造成的呢?
這樣的事,總讓我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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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我和戴戴一起送小喜鵲去育嬰堂。戴戴和小喜鵲一邊走,一邊玩,甚是高興。
小孩就是好,再壞的事情,轉過頭就能忘。不像我,心中總有個疑問。
整個案件的始作俑者——讓湯和輝放出白啟的那個胖子,到底是誰?
路過一個報亭,我瞥見一條新聞,議員選舉的名單公布了。報紙正中央,貼著入選議員的照片,一個的胖子笑的格外開心。
我注意到,胖子下巴有一顆葡萄大的黑痣。
突然,方舉人出現了,還是一樣邋裏邋遢,拉著我的手道謝。我想起方舉人上次跟我算命,還有一些沒說完的話。
方舉人哈哈一笑,說:”三界不安,如入火宅。火裏的人,能不苦嗎?“
方舉人說,街上這些忙碌的人,和我一樣,都被別人的期望束縛,總憋著讓別人滿意。
“期望就是火,而且是永遠燒不完的火。你身在火中,哪知道我有多逍遙自在,清涼快活呢。”
方舉人得意的甩了甩手,晃著腦袋走了。
我停下想一會,抬頭看見夕陽下,戴戴和小喜鵲的身影。
手往褲子上一蹭,擦掉方舉人留下的泥垢。向著戴戴和小喜鵲,快步追上去。
殘陽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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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悲劇裏,白守仁看起來是根源,因為他無法正視患了精神疾病的家人,甚至擔心會影響自己的事業。
不過,這是他的錯,也不是他的錯。
《我們與惡的距離》中有這麽一則“虛構”的新聞,精神障礙患者療養中心附近的居民這樣告訴記者:
以這種方式看待精神疾病患者,或直接以“瘋子”、“壞人”等危險性標簽簡單粗暴地對待,不正是很多人有意無意的行為嗎?
民國時期,國內醫院已經有了精神科,但更多還停留在學術研究和診斷層麵,整個社會對精神疾病的認知是極其落後的。
當時北京隻有一家收容所,叫瘋人收容所,隸屬京師警察廳。這些病人被當做對社會治安有潛在威脅的群體,“治療”的方法是監禁和鐐銬,民間則會以打鬼、驅邪等“巫醫”的方式對待這些人。
或許可以說,這是社會和文化上的一種無“病識感”。
比如,有人自殺。會有很多人憑空揣測和評論:“TA就是被慣壞了”、“TA抗壓能力太差了”、“TA家庭條件不錯啊”等等。當有人嚐試了解和分析這種悲劇時,還有觀點認為這是在“開脫”。
這種討論令人很絕望。社會殘酷,壓力巨大,好像隻有“扛得住”和優勝劣汰才是正確。
這是病嗎?當然是。
《我們與惡的距離》裏的精神科醫生是個丁克族,他對是否要孩子一直很糾結,他的理由是這樣的。
確實如此,我們還遠遠沒有學會,該如何麵對這場席卷而來的疾病。
世界從未如此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