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天眷元年四月,雲中府。
南方的夏天已經到了,北地的冰雪才剛剛開始消融。作為女真西京的這座城市附近,野地裏開始行走的人們,開始變得多起來。
東麵的城門附近,寬敞的街道已近乎戒嚴,肅殺的依仗拱衛著車隊從外頭進來,遠遠近近未消的積雪中,行人商販們看著那獵獵的旗幟,交頭接耳。
“又是一位王爺……”
“這半月過來,第幾位了……”
“這位可了不得,魯王撻懶啊……”
“這下真要打得不可開交……”
“慌啥,屠山衛也不是吃素的,就讓這些人來……”
金國貴人出行,不用下跪避讓者大多有一定身份家業,此時說起這些王爺車駕的入城,麵目之上並無喜色,有人憂心,但也有人眼中含著憤怒,等待著屠山衛在接下來的時候給這些人一個好看。
金國東西兩府的這一輪角力,從三月中旬就已經開始了。
宗翰希尹春節便從上京啟程,回到雲中,是二月下旬。而宗弼出發的日子也並沒有晚多久,他三月初十抵達雲中,隨他而來的,除了金國兩位王爺外,還有一大批有著貴族身份、帶著官職文書過來的替補官員,在比武之前,便開始嚐試接替雲中附近的一些重要職銜,雙方因此便展開了第一輪衝突。
過去,宗翰以雲中為中心,掌管包括燕雲十六州在內的金國西麵千裏之地。這實質上的“西朝廷”在名義上自然是不可能成立的,西麵無數官員的任命,往大了說仍舊是接了上京的命令,雖然在過去宗翰掌握實權,那也是吳乞買的配合下造成的事實。
在新帝上位的事情上,宗翰希尹用謀太甚,此時為宗幹、宗磐兩方所惡,因此對他的一輪打壓難以避免。宗弼雖然說好了比武上見真章,但實際上卻是提前一步就開始動手搶奪,隻要是稍稍弱勢一點的官員,官位權力交出去後,即便屠山衛在比武上獲勝,日後恐怕也再難拿回來。
應對著這樣的事態,從三月以來,雲中的氣氛悲壯。這種中間的許多事情來自於希尹、高慶裔、韓企先等人的操作,眾人一方麵渲染西南之戰的慘烈,一方麵宣傳宗翰希尹乃至於先帝吳乞買等人在這次權力交替中的苦心孤詣。
為了應對將來的南麵之患,大帥與穀神已決心放棄大量權力,隻專心經營西府,儲備武力以備戰,而黑旗的威脅,同樣受到了金國上層各個掌權者的認同。此時宗弼等人仍然想要挑起鬥爭,那便讓他們見識一番屠山衛的鋒銳!
從西南回來的遠征軍折損眾多,回到雲中後氣氛本就悲戚,不少人的父親、兄弟、丈夫在這場大戰中死去了,也有活下來的,經曆了九死一生。而在這樣的局麵之後,東邊的還要咄咄逼人的殺過來,這種行為實際上就是藐視這些犧牲的英雄——委實欺人太甚!
雖然金國境內軍隊的悍勇每年都有下降,但在西南大戰前,宗翰率領的西朝廷軍隊仍舊是整個金國範圍最能打的部隊。如今雖然經曆一次戰敗,但無論是幸存者還是犧牲者的家屬們,心中的那口氣卻仍然是在的,他們固然在西南戰敗了,但並不代表東路軍就能踩到這邊人的頭上來。
如此這般,三月中旬開始,隨著宗弼的首先抵達,其餘一些大族當中的幾位王爺也相繼帶隊過來,他們一者是為了監督和見證此後比武的公平,二者自然也指著於原本西府的地盤獲得一些利益。而雲中城內,宗翰與希尹則舉行了大規模的祭奠活動,一方麵依靠深厚的底蘊發足撫恤,另一方麵煽動起境內子民的氣勢,讓所有人在心底憋足了一口氣,等待著四五月間屠山衛在比武中的凶殘表現。
四月初八,撻懶(完顏昌)這等堪稱國之柱石的老將抵達雲中,更是將城內嚴肅的對峙氣氛又往上提了一提。
車隊穿過積雪已經被清理開的城市街道,去往宗翰的王府,一路上的行人們知道了來人的身份後,道路以目。當然,這些人當中也會有感到高興的,他們或是跟隨宗弼而來的官員,或是早已被安排在這邊的東府中人,也有不少頗有關係的商賈或是貴族,隻要時局能夠有一番變化,間中就總有上位或是獲利的機會,他們也在私下裏傳遞著消息,滿心期待地等著這一場雖然嚴重卻並不傷國本的衝突的到來。
同樣的時刻,城池南端的一處牢獄當中,滿都達魯正在拷問室裏看著手下用各種方法折騰已然聲嘶力竭、全身是血的犯人。一位犯人拷打得差不多後,又帶來另一位。已經成為雲中府都巡檢的他並不下場,隻是皺著眉頭,靜靜地看著、聽著犯人的供詞。
這場拷打進行到一半,手下的巡捕過來報告,原本看押在牢中的一名黑旗奸細已經撐不住了。滿都達魯便起身去到牢房,朝一具屍體看了一眼,翻過來做了些許的檢查。
原本的拷打就已經過了火,訊息也已經榨幹了,撐不住是必然的事情。滿都達魯的檢查,隻是不希望對方找了渠道,用死來金蟬脫殼,檢查過後,他吩咐獄卒將屍體隨意處理掉,從牢房中離開。
牢獄陰森肅殺,行走其間,半點花草也見不到。領著一群跟班出去後,附近的大街上,才能見到行人往來的場麵。滿都達魯與手下的一眾同伴去到街角一處賣煮物的攤子前坐下,叫來吃的,他看著附近街市的景象,眉宇才稍稍的舒展開。
雖然是女真人,但滿都達魯的出身並不好,他的父親曾經在戰場上當過逃兵,因為這樣的汙點,他後來雖然作戰英勇,但升遷的機會不多,退役到雲中當了巡捕,後來升至總捕,便是一般吏員的天花板,他也知道,很難真正跨過那道無形的坎,成為官員了。
然而希尹慧眼識人,二月底將他提拔為雲中府的都巡檢,說不定接下來還有可能升個一兩級,三四月裏,算是他一生當中最為揚眉吐氣的一段時間。往日裏與他關係好的老戰友,他做出了提拔,家中忽然也有了更多的人關心巴結,這樣的感覺,委實讓人陶醉。
當然,身在官場,不可能什麽事都一帆風順。例如原本雲中府四名總捕當中有一名渤海人高仆虎,他是東府安插過來的人手,原本便與滿都達魯不睦,這次滿都達魯受到提拔,對方卻也擺出了姿態不給麵子,甚至會在暗地裏宣揚:“五月過後還不知道都巡檢是誰……”這類的小摩擦,倒也算是名利場上難以避免的事情。
從級別上來說,滿都達魯比對方已高了最關鍵的一層,但雲中府內,總捕的自由度本就高,滿都達魯也不想上位之後便直接搞權力鬥爭,便按照希尹的命令,專心搜捕接下來有可能犯事的華夏軍奸細。當然,局勢在眼下並不開朗。
二月下旬宗翰希尹回到雲中,在希尹的主持下,大帥府發布了善待漢奴的命令。但事實上,冬日將盡的時候,本也是物資愈發見底的時刻,大帥府雖然發布了“善政”,可徘徊在生死邊緣的可憐漢人並不至於減少多少。滿都達魯便趁著這波命令,拿著救濟的米糧換到了不少平日裏難以獲取的訊息。
在整個三月間,他在漢奴當中撒網、整理各類消息,隨後抓捕了數十名疑似黑旗奸細的人。不過一名名拷打過濾後,最終能大概確定身份的隻有兩人,而這兩人的地位也不高,從他們的口中,滿都達魯並沒有獲知太多關鍵的信息,反而是對方說出的黑旗從去年下半年開始進入休眠的信息,令他稍稍的有些鬱悶。
作為剛剛登上都巡檢位置的他,自然更希望早日抓住黑旗奸細中的一些大頭目,如此也能真正在其餘捕頭當中立威。休眠的訊息難以確定,他不可能這樣向穀神做出報告,但若是真的,則意味著他在這個比武期間,抓住黑旗軍當中某個重要人物的幾率會變得很小,甚至於穀神那邊也會對他的能力感到失望。
當然,他也並非完全束手無策。
通過從漢奴中打探消息、廣撒網的抓捕可疑人物是一個路子;針對接下來可能要開始的比武,找出屠山衛中的幾個關鍵人物做成誘餌,等待敵人上鉤是一個路子。在這兩個方法之外,滿都達魯也有第三條路,正在慢慢鋪開。
對於黑旗當中已經確定的那位“小醜”,這兩年來行蹤愈發詭秘,難以捕捉,但在幾年前之前,他在雲中府進行了大量活動,期間與不少黑道人物有過往來或勾結。當年對這方麵的追查不夠,不少人也在這幾年裏陸續死了,可若是往前追溯,總是能找到幾個或多或少見過這個人物的幸存者。
滿都達魯如今已是都巡檢,這一次又是奉了穀神的命令追查黑旗,三四月間,一些往日裏他不願意去碰的黑道勢力,如今都找上門去逼問了一個遍,不少人死在了他的手上。到如今,有關於這位“小醜”的畫影圖形,總算勾勒得差不多。關於他的身高,大概樣貌,行為方式,都有了相對可靠的認知。
“今日城裏有什麽事情嗎?”
“聽說魯王進城了。”
“東邊的真是不想給我們活路了啊。”
“看屠山衛的吧。”
眾人吃著東西,在路邊交談。
時間是下午,陽光明媚地從天空中照射下來,路邊的雪堆融化了大半,道路或泥濘或濕潤,在轉角小廣場上,行人來去,不時能聽到打鐵鋪裏叮叮當當的聲音與這樣那樣的吆喝。路旁的滿都達魯等人說起屠山衛時,麵上也都帶著猙獰的、恨不得上陣殺敵的神色。
完顏昌的車駕進了宗翰府,過得一陣又出來,宗弼等人已經陪在旁邊哈哈大笑了。如今的雲中府內,光是王爺身份的人便聚集了十名以上,這個晚上,為完顏昌接風的宴席上他們又會聚集過來,宗翰、希尹、高慶裔、韓企先與宗弼、完顏昌等人又會展開這樣那樣的唇槍舌劍,等待著接下來見真章的那一刻。
完顏德重、完顏有儀等人也正活躍在這樣的氛圍當中,他們或是看望和走訪屠山衛的戰士,或是參與這樣那樣的宴請,為所有人打氣,在有些時候,年輕的勳貴之間也會因為意氣之爭而打起來。有的時候他們走在街市上,也會發現,城市中的樹木已然有了新葉,城池內除了黑黑白白的顏色,也已經有了春蕾綻放、蓄勢待發的氣息。
對於雲中府的眾人來說,最為絕望的時刻,是獲知西南戰敗的那些時日,城中的勳貴們甚至都已經有了失勢的最壞的心理準備。誰知道大帥與穀神果斷的北行,即便已居於弱勢,仍舊在勢力紛亂的上京城裏將宗幹宗磐等人擺平,扶了年輕的新帝上位,而驕矜自大的宗弼認為西府已經失去銳氣,想要與屠山衛展開一場比武。
有什麽能比山窮水盡後的柳暗花明更加美妙呢?
從後往前回溯,四月上旬的那些時日,雲中府內的所有人都在心中鼓著這樣的勁,盡管挑戰已至,但他們都相信,最困難的時間已經過去了,有著大帥與穀神的運籌帷幄,將來就不會有多大的問題。而在整個金國的範圍內,雖然意識到小規模的摩擦必然會出現,但不少人也已經鬆了一口氣,各方擱置了鬥爭的想法,無論是老將和中堅都能開始為國家做事,金國能夠避免最糟糕的處境,實在是太好了。
雲中城外,大量的士兵已經聚集過來,他們每日操練,等待著“比武”的到來。距離他們不算遠的地方有漢奴居住的村莊,那裏依然顯得死氣沉沉,冬日裏凍餓致死的奴隸們暫時還沒有被運出去,但幸存者們似乎比冬日裏要好過了些許?
穿過原野,河灣上的冰麵,時不時的會發出雷鳴般的轟響。那是冰層裂開的聲音。
仿佛是百廢待舉、充滿了活力的城池……
湯敏傑站在街上,看著這一切……
滿都達魯正在城內尋找線索,結出一張巨網,試圖抓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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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九是平凡無奇的一個晴天,許多年後,滿都達魯會想起它來。
那一天並沒有發生太多令他感到出奇的事情,這一天的上午,他依照旁人的線索,抓住了一名逃竄多年的匪人,從他口中打聽出了一兩件與“小醜”發生過關聯的事件,更加豐富了他對這位華夏軍細作高層的測寫。
對這匪人的拷打持續到了下午,離開衙門後不久,與他素有嫌隙的北門總捕高仆虎帶著手下從衙門口匆匆出去。他所管轄的區域內出了一件事情:從東麵跟隨宗弼來到雲中的一位侯爺家的兒子完顏麟奇,在閑逛一家古董店鋪時被匪人離奇綁走了。
這些來到西邊的勳貴子弟,目的固然也是為了爭權,但在雲中的地界被綁,事情委實也是不小。當然,滿都達魯並不著急,畢竟那是高仆虎的管轄區域,他甚至希望事情解決得越慢越好,而在私下裏,滿都達魯則安排了一些手下,令他們偷偷地調查一下這件罪案。若是高仆虎無能為力,上頭降罪,自己這邊再將案子破掉,那打在高仆虎臉上的一巴掌,也就結結實實了。
這一天的太陽西斜,隨後街頭亮起了燈盞,有車馬行人在街頭走過,各種細細碎碎的聲音在人間聚集,一直到深夜,也沒有再發生過更多的事情。
多年後,他會一次次的想起曾漫不經心地度過的這一天。這一天唱起的,是西府的挽歌。
網還未結成,一位名叫湯敏傑的華夏軍成員,落下了痛苦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