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麽要為這個出軌的女人說話?
先向大家抱歉,最近真的太忙了,在上海跑了兩周醫院,回到北京馬不停蹄加了一周的班,新書正在等序言,序言的主人是出了名的拖延症,讓我們再給他一點時間。
當然也是有美好時間的,比如周六加班時在辦公室忽然看到的日落,我們把燈關了,所有人在窗前靜默著。在那一刻,人在夜幕中顯得格外渺小,同樣渺小到忽略不計的還有我們曾經受到的傷害和遇到的挫折,一瞬間有被治愈到。
然後就痛痛快快加班到了十點(歎氣)。
雖然沒有寫文章,不會停止的是閱讀。中年婦女抽離工作和家庭事務的不二法門是讀書,越是忙碌,就越珍惜屬於閱讀的時間。最近想係統地重新研究“敦煌守護神”常書鴻先生,之前讀過常先生的自傳《九十春秋:敦煌五十年》,也去巴黎尋找過常書鴻的印跡(他在回憶錄裏說自己曾住在“十六區的巴丁南”,結果找到吐血也沒找到,後來請教了巴黎的朋友才知道,其實是十四區的Bartinet);在敦煌,因為特意去三危山瞻仰他的墓,差點延誤了飛機。
三危山上的敦煌人之墓
但我至今不忘的,是他第一次到敦煌寫給妻子陳芝秀的信:
芝秀,親愛的:
你好!
我伏在莫高窟前的一塊大石頭上給你寫這封信。就在寫下這行字時,我還是忍不住抬頭看看周圍,看了又看我還是不相信:是夢中還是真實?我竟真的來到了敦煌?我竟真的來到了千佛洞?
芝秀,先不說別的,光憑我看到的第一眼我就可以說:這一個多月來,我們所吃過的苦頭,全都不算什麽!也就是說:很值!豈止是很值?從看到它的第一眼起我就在心裏說:哪怕以後為它死在這裏,也值!……真的。
……我們在巴黎時,不是常常驚歎盧浮宮的輝煌和其他種種曆史遺跡給我們的那種“何時才能看得盡”的感慨嗎?敦煌的這個莫高窟,就曆史的悠久和其包含的文獻價值,都可以說一點不遜色於世界各地任何一個藝術寶庫,因而,把敦煌壁畫稱之為世界上唯一而最大的古代藝術畫廊,當之無愧!
芝秀,寫到這裏,我真想站在三危山上,重複一句徐悲鴻先生說過的話:中國的畫家們,如果你們沒有來過這個世界上唯一而最大的古代藝術畫廊,那麽就絕對成不了一個好畫家!
這封信我幾乎可以背誦了,等我看過了他信裏寫的“那些建於五代的窟簷鬥拱的鮮豔花紋和隋代窟頂的聯珠飛馬圖案”“像顧愷之春蠶吐絲般的人物衣紋勾勒”“極具吳道予畫風吳帶當風的盛唐飛天”,我更加能感受到那種迫不及待想要分享給愛人的欣喜若狂。
幾年前,我寫過常書鴻和陳芝秀的故事,當然是站在常書鴻的立場上。把一輩子獻給敦煌的藝術家,卻失去了摯愛的妻子,這樣的故事,無論講述多少次,都令人唏噓。
幾年之後,我忽然意識到,這樣是不公平的。
我們總是扼腕歎息於陳芝秀離開敦煌這個結果,我們卻從來沒有問過,導致這個結果的理由。我們一直沒有站在她的立場,重新審視這個故事。
不是審視作為常書鴻妻子的陳芝秀,不是審視作為常沙娜母親的陳芝秀,而是作為陳芝秀的陳芝秀,一個獨立的女人。
去年暮春,我去了一趟諸暨,那是西施的故鄉,也是陳芝秀的。但我是去尋訪一家開在次塢老街裏的打麵店。因為疫情,整條街都空蕩蕩的,隻有巷子深處的打麵店輕搖炊煙,遠遠看到,有安全感。那家店的老板娘剛剛退休,把店交給侄子夫婦打理,朋友有點可惜地說“老太太燒的更好吃。”話音剛落,通往二樓的樓梯吱吱呀呀一陣響,一個老婦人立著,鶴發雞皮,梳得光溜溜的髻,一雙眼卻是明亮的,毫無濁氣。她有些慵懶的略點一點頭,算是打了招呼,正扭頭回去,我上前一步怯問,能不能請您給我們燒碗麵?
她不響,侄子在旁邊幫腔,他們北京來的。樓梯上傳來一句,香港來的也不燒。我趕緊接一句,在北京苦煞,沒什麽好吃的,鹹菜肉絲麵都吃不到。
太陽透過天窗照過來,髻上的銀簪亮閃閃的,伴著樓梯的吱吱呀呀,老太太下了樓,衝我笑笑,走向灶台。她下起麵來動作奇快,也不說話,一手炒澆頭一手燒麵,豬油下的快準狠。上桌時,首先感受到的是燙。吹了又吹,鹹菜的鮮,肉絲的嫩,混合著打麵的筋道一齊湧進口腔,那一刻,我領教了諸暨的打麵,連帶著略略領教了諸暨的女人。
一百年前的陳芝秀講的是否也是這樣一口如打麵般挺括的諸暨話呢?我們無從得知,但我們可以知道的是,她和那打麵店老板娘一樣,有著強烈的自尊和憐憫,也有著我們所不知曉的才華。
在一本名為《野火》的民國杭州期刊裏,我找到了陳芝秀發表於1927年的一篇小說《顛沛》。因為是連載的,我隻看了三期,但隻需要看一看其中的文字,我們便能知道,這是一個多麽敏感的女子——
故事其實很簡單,大約講的是家鄉遭了兵匪,主人公“我”和祖母一起逃難,寄住在一個破舊的佛寺裏。小說裏,一位“張先生”把女主安頓在寺廟裏,環境十分惡劣,“灰白的床帳,破舊的兩張桌椅”,“床前鋪著些許稻草”,我讀到此處,以為這篇小說創作於陳芝秀到達敦煌期間,沒想到,卻是1927年。那一年,他們結婚才兩年,常書鴻還有一年才會前往法國裏昂國立美術專科學校學習。
1928年6月2日《時報》刊登了常書鴻赴法留學的消息
一語成讖啊!!
常書鴻和陳芝秀算是表兄妹,但並沒有血緣關係,陳芝秀是常書鴻小姑媽的繼女,據說,他們在1922年相識,陳芝秀家境不錯,她的父親本來並沒有看上常書鴻,最終,還是拗不過一雙小兒女的一見鍾情,答應了這件婚事,當然也是親上加親的意思。以文字的氣質來看,陳芝秀和常書鴻一樣都是敏感的性情中人。
陳芝秀並不是諸暨城裏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她也有屬於自己的追求。1931年,裏昂中法大學有一名官費生回國,張道藩推薦已經是裏昂國立美術專門學校織物圖案科的二年級學生(自費)的陳芝秀成為候補,拿到了留法的獎學金。
陳芝秀當時已和常書鴻結婚,在留法學生當中,他們算不上“境遇困苦”,張道藩一直對常書鴻頗為照顧,陳芝秀拿到替補獎學金,應該也來自張道藩的幫忙。
我們很難查到她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上雕塑,常書鴻因為《梳妝少女》獲獎之後,順利進入巴黎高等美術學校,陳芝秀不久也帶著女兒遷居巴黎,考進巴黎高等美術學校雕塑係。1934年,她的雕塑作品流傳到了國內,這便是“呂斯百像”和“我的女孩”。
常沙娜先生在口述中說,這是目前能見到的唯二陳芝秀的作品——
但我在翻閱故紙堆時,又找到了兩件,這兩件作品都發表在1934年的《藝風》第2卷第八期上——
她也是常書鴻的藝術繆斯,常書鴻的獲獎作品《病婦》畫的就是陳芝秀:
常書鴻,《病婦》,1931年法國裏昂美術館收藏
在常沙娜的記憶裏,母親法語講得很好,打扮入時,會織好看的毛衣,她穿的所有衣服都出自母親之手。有一次,常沙娜去雕塑教室找媽媽,大家正對著一個裸體女模特做人體雕塑,常沙娜問母親那女人為什麽不穿衣服,媽媽對她說:“因為她的身體好看,我們要塑她的像,就要知道她全身的樣子。”
1933年在巴黎的常書鴻一家合影
陳芝秀還撮合了王臨乙與王合內的中法情緣——
1937年,陳芝秀開始收拾行囊,她買了許多窗簾和床單,不斷和女兒常沙娜講述著他們的未來生活,她說北平藝專已經給他們安排了一個四合院,王合內王臨乙將成為他們的鄰居,她會把那裏布置得比巴黎的家更美,那是陳芝秀的一個夢,這個夢很美,但永遠沒有實現。
1934年常書鴻在巴黎創作的《畫家家庭》
1937年夏天,陳芝秀帶著一大堆大大小小的箱子,裝著常書鴻的畫作和自己的一些小型雕塑作品,帶著女兒回國了。即使在現在,一個女人帶著女兒和一家三口所有的行李回國,都是一件令人難以想象的重擔,但陳芝秀做到了。先行離開的常書鴻為什麽沒有像陳夢家一樣,主動承擔攜帶粗笨行李的任務呢?我們隻能理解,他們尚未接受生活的磨礪,常書鴻在夫妻相處時的大男子主義,在這時也許已經初露端倪。
但陳芝秀仍舊是意氣風發的,因為她不僅是常書鴻的妻子,更是女雕塑家陳芝秀。
1937年7月27日的《新聞報》刊登了陳芝秀歸國的消息。
他們沒能前往北平,因為7月7日“盧溝橋事變”,北平很快淪陷了。一家三口在上海見了麵,常書鴻對陳芝秀說:“你帶回來這麽多東西,現在我們要逃難了。”
他們真的開始逃難,輾轉到沅陵,再輾轉到貴陽。我采訪厐薰琹和丘堤先生的女兒厐壔時,她講述了自己和常沙娜的第一次見麵:“她一句中文也不會講,我一句法語不會講,我們在廬山的雪地裏呆呆站了半小時,我媽叫我們兩隻‘小戇篤’。”我問她對於陳芝秀的印象,她說:“很時髦,也很溫柔,比我媽媽溫柔。”
沙娜(左)與厐壔、厐均
在貴陽,他們遭遇了日軍的空襲,陳芝秀抱著女兒鑽到餐桌底下,那是她們距離死亡最近的一次:
那天天剛晴,過了一會就聽到飛機拉警報,轟轟轟,他們好多人說這是演習,這是演習,剛說了這個,啪嗒啪嗒啪嗒,一下子整個一片黑,我媽媽拽著我就躲在桌子底下保護我。等到飛機過去了,炸彈炸完了,出來一看,全是黑的了,煙,然後叫,完了一看,地上好多人都斷胳膊斷腿了,嚇死了。——常沙娜
他們的藝術作品和陳芝秀從巴黎購置的窗簾床單都化作灰燼,但常書鴻在法國獲獎的獎牌居然奇跡般的完好無損。
陳芝秀在這次轟炸後受到了巨大刺激,她常常木呆呆的跪在那裏,看見火就害怕。朋友推薦她去了法國在貴陽的天主教會,她和閨密王合內一起在那裏受洗入教,成為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有了信仰,她又漸漸地恢複了,女兒常沙娜說,她用雲南的藍印花布做了一套別致的旗袍,母親又漂亮了起來。
今天一說抗戰時期的大學,第一個想起的是西南聯大。但國立藝專可以看做藝術院校的西南聯大,由北平藝專和杭州藝專合並,一路從長沙遷往昆明。國立藝專內部矛盾重重,“杭州藝專”派的林風眠半夜出走,學生們認為,這是“北平藝專”派的厐薰琹和常書鴻等教授聯名要求林風眠辭職造成的。常書鴻在學生當中的口碑不算好,在丁天缺的回憶裏,吳大羽曾經稱讚過常書鴻的畫作,學生們都覺得不可思議,偷偷說常書鴻的畫“令人作嘔”。我猜測這也許是因為他剛剛回國,和學生接觸不多,性格又不算親切和藹。他甚至曾經被學生推搡推下樓梯:
住在隔壁的常書鴻不知頭裏,出門想看個究竟,正好被某同學揪住,猛力一推,竟從樓梯口直滾去,幸虧樓梯上多是同學,擋住,沒跌到底。尤其常書鴻好像老於此道,當同學揪住他時,先把他那副眼鏡捏在手上,免得一起遭殃。——丁天缺,顧鏡遺夢
為了解決國立藝專的矛盾,教育部派“柏林三傑”之一的滕固擔任校長。滕固上任擔任國立藝專校長之後,宣布夫妻不能同時在學校任教,陳芝秀被解聘。
滕固的故事相當唏噓,開除掉陳芝秀的他也許想不到,自己的英年早逝和太太毒打大有關係(見吳宓日記)。
西南聯大駐紮在了昆明,國立藝專則因為滕固校長的去世而再次遷移,這次的地點是重慶。到達重慶後,新任校長呂鳳子解聘了常書鴻。此時,教育部成立了藝術教育委員會,常書鴻去擔任秘書,這也成為他日後的一大“罪狀”。他們在鳳凰山安了家,1941年7月,他們的兒子常嘉陵出生,這是他們難得的平靜時光,也僅僅持續了兩年。
我仿佛曾在浙博看到常書鴻的題為《重慶鳳凰山即景》的作品,旁邊一個大叔不解說,這明明是農家生活,怎麽農婦還穿旗袍?
1942年常書鴻創作的《重慶鳳凰山即景》,畫麵中,陳芝秀抱著嘉陵看兔子、王合內養兔子、沙娜喂雞、公用的廚房、李家珍帶著子女上山、王合內養的寵物狗Loly。
穿旗袍的女人,是陳芝秀。這個習慣,她一直保持到了敦煌。
1935年的常書鴻一家
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籌備委員會成立於1943年,常書鴻並不是最初的人選。於右任一開始想到的人選是在敦煌的張大千,李廷華的《敦煌軼事──王子雲、張大千、常書鴻》裏記述,張以“自由慣了”婉謝。比常書鴻更為合適的人選是當時和張大千同時到達敦煌、也在巴黎高等美術學校學過雕塑的王子雲,王子雲所在的考察團在敦煌活動期間,曾經給教育部寫過要求成立敦煌藝術研究所的報告,報告書由藝術教育委員會處理,此時的藝術教育委員會秘書是常書鴻:
報告很快得到批準,由常書鴻任籌備委員會主任,王子雲任副主任。王子雲認為常書鴻是個專業油畫家,讓他來主持敦煌研究不甚合理,於是不肯居常之下,沒有參加敦煌研究所的工作。——李廷華,敦煌軼事──王子雲、張大千、常書鴻
常書鴻和王子雲沒有私人矛盾,他們在法國早已相識,在國立藝專,常書鴻任大專部主任,王子雲任中專部主任。王子雲反對常書鴻任主任的原因隻有一個——他是專業搞油畫的,對敦煌的雕塑藝術還是外行。
寫到這裏,我忽然明白,為什麽常書鴻堅持要讓妻子陳芝秀帶著孩子一起去那麽艱苦的敦煌,他明明可以像之前那樣,自己先去那裏籌備,等情況安穩之後再接妻女(就像他之前在法國和回國後做的那樣)。因為他知道,雖然自己熱愛敦煌,但學習油畫的自己,確實在業務專業上非常需要一個雕塑家,王子雲的離開,使得陳芝秀的加入更為迫切了。
陳芝秀
陳芝秀對於前往敦煌毫無概念,在巴黎時,她聽常書鴻講過敦煌的雕塑,但覺得這離自己太遠了,她以為,這不過是一個夢,“想想而已”。
她對於丈夫的決定非常不解,常沙娜馬上就要上小學了,鳳凰山的生活剛剛穩定,千辛萬苦才過了兩天安生日子,現在為什麽要去甘肅。
媽媽也對我說:“你爸爸瘋了,要去甘肅!你知道在甘肅住的是什麽嗎?都是住窯洞!”我聽了很奇怪:“什麽?住窯洞?什麽叫窯洞?人就住在洞裏?”為這事我還去問過我的小學老師:“老師,聽說甘肅人住窯洞?”老師的回答很肯定:“對啊,在西北都是住窯洞的。”我就回來向媽媽證實:“是這樣,西北都住窯洞。”媽媽問:“住窯洞你去嗎?”我說:“我不去。”爸爸解釋說敦煌那裏不住窯洞,可是我更相信老師的說法。——常沙娜
她對閨蜜王合內說了另一個理由,她的信仰問題——
那裏是佛教的石窟啊,我們信的是天主教,怎麽能跑到佛教的地方去?
如果我們考慮到信仰在大轟炸之後給予陳芝秀的撫慰,她的這種痛苦當然是可以理解的,這並不是矯情,過去不是,現在也不是。
但她最終還是同意了。1943年深秋,她抱著兩歲的兒子坐在卡車的副駕駛座,常沙娜則和父親坐在卡車後麵的箱子上,一家四口從重慶前往敦煌。
作為母親,作為妻子,她妥協了。我們必須承認,這是巨大的犧牲,在這之前,她一次次拋棄了自己的事業,一次次為家庭默默做著貢獻,常書鴻大約以為,這一次也不例外。
但凡事總有例外。
在敦煌,陳芝秀始終是格格不入的。
常書鴻不讓她穿棉旗袍,說“這樣上車下車不方便,你看人家都沒有這樣的”。取而代之的是老羊皮大衣,陳芝秀表示太難看,但因為太冷,隻好穿上。
一到蘭州,她就跑去教堂找神父懺悔,坦言自己不願意去敦煌。蘭州的神父是法國人,勸慰她讓她做出犧牲。這給了她短暫的安慰,然而,敦煌沒有天主教堂。
第一頓飯,是一碗麵一碗鹽一碗醋,常書鴻興奮地問陳芝秀,你看到了嗎,那是九層樓,那是千佛洞。陳芝秀沒有說話,隻是抱緊兒子,不讓他受到寒風刺骨的侵蝕。
房子雖小,但媽媽愛清潔,很會收拾,什麽都很有序,把裏裏外外拾掇得幹幹淨淨,還掛了一塊咖啡色的布簾作分隔內外的隔斷,簾子下部繡著黃色毛線的邊飾。媽媽追求的就是舒適的環境,再簡陋也是整整齊齊的,很溫馨。——常沙娜
她最後的倔強,是抹口紅,因為這,敦煌當地人管這個女人叫“妖精”。
幸好還有藝術,作為一個雕塑家,她對曆代彩塑產生了濃厚興趣,每天和研究所的年輕人一起進洞臨摹,她的臉色漸漸好看了一些。
她在牆邊五鬥櫥上麵擺了一幅聖母瑪利亞的畫像,每日早晚在聖母像前做禱告。常書鴻和她吵了架,她就跪著兩手交叉捶胸說:“我罪,我罪,是我的大罪!”常書鴻的脾氣很大,這當然是因為作為藝術家要做許多事務性的工作,這種重壓之下,有情緒可以理解,但把情緒帶回家庭,使得這對夫婦的感情岌岌可危:
他回到家常常把在外麵工作壓抑下來的種種不快發泄到媽媽頭上,為一點小事就跟媽媽吵,你怎麽這樣,你怎麽那樣……爸爸隻顧發泄,媽媽也不讓步,那段時間我對家裏生活的印象就是他們不停地吵架。吵到一定程度,媽媽受不了了,說:“那就離!”爸爸也說:“你走吧,你滾蛋吧!”“那好,我們離婚,你寫!”這種話都說出來了,爸爸在氣頭上可能也寫過離婚書之類的字據,為以後的事埋下了伏筆。——常沙娜
所以,我認為趙忠清的到來,不過是壓垮陳芝秀和常書鴻婚姻的最後一根羽毛。和常書鴻相比,趙忠清顯然更為在乎陳芝秀的感受,他和她是諸暨老鄉,她發愁於兒子體弱多病,他就去打黃羊,他傾聽她的一切抱怨。
出軌當然不對,但我要說,即便沒有出軌,陳芝秀注定是要出走的。
因為她並不是朱安,她雖然一直以溫柔和能幹示人,但這並不代表她沒有自我。
一個女人有權選擇自己的生活,哪怕她成了一個妻子,一個母親,她就活該為了丈夫的事業犧牲自己嗎?我想,陳芝秀的心裏,不止一次這樣呐喊著,她不是西施,她是塞納河畔的女兒。
1945年4月,乍暖還寒。陳芝秀對丈夫說,自己有婦科病,想要去蘭州檢查身體。常書鴻不以為意,還問她,需要沙娜陪你嗎?
她回答:不用了,我去一下就回來。
臨走時,大家還宰了一頭羊歡送她。走了數日,有人給常書鴻看一封情書,才知道,並不是看病。
而是私奔。
趙忠清和她私奔了。
常書鴻瘋了。他騎著一匹棗紅馬連夜飛馳,馬不停蹄趕到安西。找遍了所有的車站旅館,見人就問:“有沒有看到一個漂亮女人?”
有人說,看見過,但早就走掉了。
他繼續往玉門追去,最終,從馬上摔下來。被戈壁灘上找石油的專家和敦煌的老工人竇占彪發現,這才救了回來,昏迷了三天三夜。
常書鴻說,他後來聽人講,蘭州報紙上,陳芝秀刊登了宣布和常書鴻脫離關係的聲明。
在這場婚姻悲劇裏,兩個人都是失敗者,也都是肇事者。人人都責備陳芝秀丟下丈夫,丟下一雙兒女。但常書鴻忽略了妻子的感受,在遇到困難時,甚至拿妻子做出氣筒,這些都是陳芝秀出走的原因之一。作為一個藝術家,作為敦煌的守護者,常書鴻是稱職的;作為丈夫,他卻是不合格的。如果當年在回國之前,夫婦倆能夠做更多的溝通;在敦煌的歲月裏,夫婦之間能夠多多互相體諒,這場出走的悲劇,還會發生嗎?
沒有如果。
1946年回到重慶後沙娜和爸爸常書鴻、弟弟嘉陵合影
常書鴻不再提陳芝秀的名字。兒子常嘉陵天天哭著喊著,到處找媽媽。14歲的少女常沙娜,默默承擔肩負起了照顧爸爸和弟弟的重任。厐壔先生和我說,在重慶,丘堤曾經讓厐壔幫著照看過常書鴻的兒子常嘉陵,“他特別皮,一來就打碎了我的一個鎮紙,天天又要爬窗戶去看汽車,簡直就是野人。” 厐壔心裏氣呼呼的,給常沙娜寫信說:“快來把你的弟弟帶走吧,這是你的弟弟,又不是我的。”
常書鴻(左),常嘉陵(右);常嘉陵後來成為一名普通的卡車司機
在重慶,常沙娜在幹媽王合內麵前提起陳芝秀的時候,用的稱呼是“賤女人”,這是跟她的父親學的。王合內抱著沙娜哭起來,說:
你不要罵,你媽媽很苦。
丘堤曾經和丈夫厐薰琹說,書鴻太過分了,敦煌那樣的環境,小孩子不能出去讀書,出路在哪裏?
後來他們和爸爸說話時我聽見幾句,他們埋怨爸爸:“書鴻你做得太絕了!”爸爸說:“不是這樣,走的是她呀!我沒有辦法,是她對不起我,對不起沙娜和嘉陵!你們太不理解我了,你們知道我過的是什麽日子?在敦煌,你們一天都過不下去!”他們又說:“你對她關照得太少了!”爸爸聽了這話,沒有吭聲。——常沙娜
既然常書鴻也認為敦煌的生活“你們一天都過不下去”,他為什麽不能換位思考一下陳芝秀在敦煌的生活呢?更何況,她不僅要每天進洞臨摹,還要照顧一雙兒女,既然如此,何必苛求!
陳芝秀就這樣消失了,無論是在曆史裏,還是在藝術家們的講述裏。
這種消失,可以理解成是她的主動切割,她和所有過去的朋友們都不來往了。
直到1964年,赴美留學歸來、在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任教的常沙娜帶著學生到杭州寫生。大伯問她:“你要不要見一下媽媽?”
這一年,常沙娜33歲。她和媽媽,已經整整分別了19年。
眼前是一個臉色蒼白、頭發蓬亂、麵無表情的老女人,實在無法與當年談笑風生的巴黎時髦女性聯係在一起。
陳芝秀和趙忠清從蘭州輾轉回到了杭州,在此定居。很奇怪,趙忠清作為國民黨軍官,卻沒有在1949年帶陳芝秀去台灣,是什麽讓他做了這樣的選擇?解放之後,趙忠清被判入獄,很快在監獄裏病歿。成為反革命家屬的陳芝秀改嫁給一個工人,生下一子,為了生活,她當起了傭人(有一位讀者曾經給我留言,她看了陳芝秀的照片,非常懷疑自己家裏的老保姆就是陳芝秀,但她隻知道她姓陳,是諸暨人)。
母女倆的見麵,沒有擁抱,沒有眼淚,陳芝秀隻是反複說:
現在我也很苦,這是上帝對我的懲罰。
常沙娜瞞著父親每個月給母親寄錢,母親寫的回信是:“沙娜,錢收到了,謝謝你。”信裏沒有別的話,隻反複絮叨,匯報這些錢的用途,買奶粉用了幾元幾角,買暖水袋用了幾元幾角。
信上的字寫得很差很差,常沙娜說,她記憶中媽媽的字是很好看的。
為了保持自我而出走的這個女人,卻從此失去了自我,這不得不說是一個悲劇,徹徹底底的悲劇。
她終於成為自己少女時代的小說裏寫的那個女主人公,哀憐而自傷,而漸漸的,連哀憐也沒有了,麻木地沉浸在痛苦的大海裏,再也感受不到任何幸福。
但有些東西,始終沒有變。“文革”期間,常書鴻成為敦煌第一反革命。他和李承仙所生的兒子常嘉煌在接受《三聯生活周刊》采訪時這樣說:
我曾經看到過敦煌研究所一份外調材料,“文化大革命”時,“造反派”曾跑到杭州,逼迫和誘使陳芝秀揭發父親當年的“罪行”,但陳芝秀一句有損於父親的話都沒講。——常嘉煌,父親的敦煌悲歡夢
1979年,常沙娜把母親的事情告訴了住在南京的幹媽馬光璿,她的丈夫呂斯百在浩劫中服毒自盡。馬光璿直接要了陳芝秀的地址,給她寫信,約定要去杭州見她。
1950年的呂斯百和馬光璿
是陳芝秀答應了馬光璿的這次會麵?還是馬光璿單方麵執意為之?我們不得而知,我們隻知道,馬光璿興衝衝趕到杭州時,得知了一個消息,就在前一天,陳芝秀因心髒病突發,去世了。
幹媽沮喪得不得了,記不清她是打電話還是寫信告訴我:“沙娜,我沒見到你媽媽,太遺憾了,真沒想到她突然間就走了,還沒看見我就走了!她的兒子和她後來的丈夫說,她太激動了,突然間猝死!”——常沙娜
我理解她的死亡,命運已經給了這個女人太多太多太多的重負,她要如何回望?她怎麽敢?怎麽能?怎麽可以?她曾經那樣切斷了過往,在杭州,她明明有非常要好的女朋友(在國立藝專一起被滕固開除的劉開渠的妻子),她卻從來沒有去找過她,因為她決意切斷的,是和常書鴻一起的所有細節。
但她不知道,她切斷不了,因為她最美好的時光,也是和常書鴻在一起的,那些巴黎的照片可以證明,她的雕塑作品可以證明,她曾經有多幸福,現在就有多痛苦。
死亡,是她最後一次抗爭。也許,對於陳芝秀來說,隻有死亡,才能脫離所有的苦難。
陳芝秀去世之後一兩個月,常沙娜和父親以及繼母李承仙一起應井上靖的邀請去日本訪問,她找機會把這個消息告訴常書鴻,常書鴻小聲地問,“什麽時候走的?什麽病走的?”然後,他便陷入了沉默當中。
常書鴻與第二任妻子李承仙的婚紗照
在《敦煌的光彩——池田大作與常書鴻對談錄》一書中,池田大作曾經這樣問常書鴻:
池田問:“如果您能轉世,您將選擇什麽樣的生活?”
常答:“我不是佛教徒,不相信轉世。假如真能轉世,我還做常書鴻,還去敦煌!”
如果真能轉世,陳芝秀還選擇做陳芝秀嗎?她還會在去杭州相親時,愛上那個繼母娘家的小哥哥嗎?她還會選擇離開敦煌嗎?
她也許會說,我是天主教徒,我不相信轉世。
但我們永遠聽不到她的回答了,我們隻知道,在一百年前,一個叫陳芝秀的女雕塑家,曾經真切地活過,快樂過,痛苦過,而後離開了這個世界。
作為一個妻子,她是失敗的;但作為一個女人,她是勇敢的。
文中部分圖片來自《黃沙與藍天:常沙娜人生回憶》
1、常書鴻,九十春秋: 敦煌五十年: 常書鴻自傳,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1-1-1
2、常書鴻、池田大作,敦煌的光彩 : 常書鴻、池田大作對談錄,人民日報 2011-3
3、常沙娜,黃沙與藍天 : 常沙娜人生回憶,清華大學出版社 2013-9-25
4、高爾泰,尋找家園,花城出版社2004-11-03
5、丁天缺,顧鏡遺夢: 丁天缺自傳,天馬出版公司2005
6、敦煌研究院編,敦煌圖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
7、王子雲,從長安到雅典——中外美術考古遊記,陝西人民美術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