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吃幾個大閘蟹,就叫我半夜去刨別人老婆的墳,這算什麽朋友!

請吃幾個大閘蟹,就叫我半夜去刨別人老婆的墳,

 

這算什麽朋友!| 

 

 

 

金醉 魔宙 2017-09-30 22:49

【北洋夜行記】是魔宙的半虛構寫作故事

由老金講述民國「夜行者」的都市傳說

大多基於真實曆史而進行虛構的日記式寫作

從而達到娛樂和長見識的目的

 

去年夏天,我去河北正定縣一個村子,認識了一做棺材的老人。

 

出殯前一天,他在棺材蓋和棺材板之間開出榫眼。入殮完,用榫頭釘緊棺蓋,棺材就合嚴實了。

 

手打的木棺,城裏用的越來越少。這種手藝,也越來越少了。他說:“徒弟不好收。”

 

我問,是錢少嗎?他把鋸子撂一邊,指指靈棚,說錢少隻是一方麵,“現在的孩子越來越迷信,都覺得晦氣——不都是上過學的嗎,怪事。”

 

我想起七八年前看的日本電影《入殮師》,裏麵有一段,電視裏播放入殮的操作教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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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的日本電影《入殮師》,其中有句台詞很有意思:人一輩子買的最後一樣東西(棺材)是由別人決定的。

 

死亡是平常事,甚至有時候看起來很搞笑。然而,幾乎沒人能以平常心看。除了醫院和醫院附近的“壽衣花圈”店,死亡的模樣很難闖入你的生活。

 

從事喪葬職業的人,做的是最普遍最日常的事情,但卻隱藏在日常之下。

 

民國早年,有個特殊的職業,叫陰陽生——不是陰陽師,也不是陰陽先生,是陰陽生。

 

這是官方認可的職業,專門給人開具死亡證明,選定墳地,並參與喪葬過程。我在1923年編寫的《北京實用指南》裏,找到過幾個陰陽生,有名有姓,有住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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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重版的《老北京實用指南》,作者是民國時上海商務印書館編輯徐珂。他還曾編纂過《清稗類鈔》。

 

就像給屍體化妝、淨身,陰陽生處理死亡的事情,也常會不小心揭露隱私的秘密。這些秘密或大或小,或荒誕可笑,或不可告人。

 

九十九年前,太爺爺金木調查過一件跟陰陽生有關的案子。這個案子裏,就有個秘密。

 

雖然金木在筆記裏沒明說,我還是想講一講,咱們一起揣測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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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洋夜行記》是我太爺爺金木留下的筆記,記錄了1911年到1928年期間他做夜行者時調查的故事。我在金家老宅,將這些故事整理成白話,講給大家聽。

 

案件名稱:無頭奇案

案件地址:東四牌樓十二條胡同

案發時間:1918年9月

記錄時間:1918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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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六年(1918年),中秋前幾天。我呆在西四羊肉胡同的家中,汪亮跑來找我。他從不敲門,都是站在院牆外麵喊,老金,老金!

 

小寶去開了門,汪亮一溜小跑進來,手裏拎著一大串螃蟹,滴了一路的水,螃蟹爪子密密麻麻亂動。

 

“來吃螃蟹,有薑嗎?”

 

北京每到七八月份,街上就有賣螃蟹的了。裝在一隻隻大簍子裏,賣螃蟹的嘴裏吆喝著,哎嗨哎,大活螃蟹(hai)嘞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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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外銷畫中的賣螃蟹人,畫的注釋寫道:“此中國賣螃蟹之圖,其物乃水中所生。七八月間有買者,論斤稱之,以籠屜蒸熟,撥肉,須薑醋調和而食其鮮矣。”

 

我怕拉肚子,隻吃了一隻。小寶吃了七八隻。汪亮吃了二十隻。

 

汪亮開始之前,掏出一個小布包,一攤開,是一套醫療器械。刀、錐、鉤盡有,還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十指翻飛,切、剜、剔、刮,堪比一場精密的小手術。吃完一隻蟹,蟹殼拚在一起,依舊完整。小寶看呆了,忘了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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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醫療器械。

 

他勸我也用一下試試,我懷疑這些器具以前的用途,沒敢動,隻用手掰嘴咬。

 

吃完螃蟹,汪亮洗了洗那堆醫療刀具,擦幹淨,依舊包起來收好。然後正色對我說,老金,我有件事拜托你。

 

早知道不吃那隻螃蟹了,有點紮嘴。

 

汪亮說,近來他們內三區警署收進來一個犯人,叫李士甄。是個做生意的,去了杭州兩年,回家時剛進家門,發現自己的妻子王氏倒臥在堂屋裏,頭不見了。屋裏翻得亂糟糟,王氏的一些細軟首飾不見了,其他貴重物品都還在。

 

李士甄連忙報警,偵緝隊的人趕到,見他麵紅耳赤,渾身顫抖。越看越起疑心,就把他當嫌疑犯抓了起來。過了幾次庭,法官一口咬定,是他生意不順利,心情壓抑,回家與妻子口角,一怒之下殺人。

 

親家堅持要李士甄償命。他父親氣他沒出息,叫李家絕後,開始還出庭,過了幾天也不來了。李士甄一口咬定自己冤枉,不僅在法庭上喊,回到牢房裏也喊,被同牢的囚犯毆打,沒幾天就瘋瘋癲癲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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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成立後,北洋政府未頒行法院相關法令,而是以“原則上承繼前清法製”的作為過渡。

 

人瘋了,送到汪亮所在的法醫部檢查。汪亮前後一通打聽,覺得李士甄冤枉,很可憐。於是就來找我幫忙。

 

汪亮說,這李士甄好的時候,人有禮貌,說話也體麵。瘋的時候,也不亂打亂叫,就是哀怨,叫人看著不忍心。我覺得他肯定沒殺人。

 

小寶聽到這裏,說,傻子都能看出來,這個案子有問題。他妻子的腦袋還沒找到呐,怎麽能定案?

 

我說,先去看看這個李士甄吧。汪亮一下跳起來,說,老金你答應了,螃蟹沒白買!

 

李士甄關在安定門大街二條胡同的道濟醫院,汪亮領著我和小寶來到一個獨院,裏麵有一排平房,房門是鐵柵欄,關的都是警察廳送來的瘋犯。

 

李士甄的房間在最南邊第一間。送到這裏來住單間,就沒人再打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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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濟醫院位於安定門大街二條胡同,美國基督教長老會1885年創辦“婦嬰專科醫院”,1917年改名為“道濟醫院”,內三區警署的法醫部門設立在這家醫院內。甘博拍攝。

 

李士甄二十來歲,個不高,有點胖,濃眉細眼,臉上有一些瘀傷,還沒消退。他在鐵門後麵,並不看我們,好像我們不存在。隻是在屋子裏轉來轉去,嘴裏發出呲呲的聲音,還有一些聽不清楚的嘟囔。

 

汪亮拍拍鐵門,歎了口氣,說,不巧,他又發瘋了,這下甭想他搭理你。

 

我說,從案情看,他什麽也不知道,不搭理也罷。咱們還是去看看李士甄妻子的屍體吧。

 

停屍間也在同一家醫院,隻是醫院的另一頭。到了停屍間,汪亮把屍體推出來,屍體赤裸,是一個年輕的女子,頸部以上,空空的沒有腦袋。

 

汪亮拿出本子,念了一些驗屍的數據。我叫小寶幫忙,把僵硬的屍體翻過來。屍體的背部,有許多青紫的斑痕。小寶驚呼了一聲,這是被人打的嗎?

 

汪亮挺了挺胸脯,說,人死了以後,屍體就會出現屍斑,這很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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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注意到屍體背部正中,有四個圓形的斑痕,排成一個菱形。稍微往下,豎排又有三個。

 

我問汪亮,這些圓點,你看像什麽。汪亮轉著頭看了又看,最後搖搖頭。小寶隻看了一眼,說,這個好像勺子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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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鬥七星,由大熊座七顆明亮恒星組成。在北天排列成勺形,這七顆星較易被觀星者辨認出來。北鬥七星之名始見於漢代緯書《春秋運鬥樞》,民間認為其可以解除厄運。

 

李士甄的妻子死後,曾經躺在北鬥七星形狀的東西上麵,於是在屍體上留下壓痕。

 

汪亮聽了我的解釋,想了半天,突然手一拍,說,老馮不是整天研究這些星星、陰陽什麽的,找他問問。

 

老馮,姓馮,字芝生,是北大的哲學門學生。前一段時間在一次聚會上認識的,年紀不大,為人老成,所以認識的人都喊他老馮。老馮對先秦的陰陽家有研究,住處掛滿了陰陽五行、星宿的圖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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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友蘭(1895年-1990年),字芝生,河南南陽唐河縣人,中國哲學家、哲學史家。馮友蘭1915年考入北大法科,入校後改入文科中國哲學門。文中故事發生時,馮友蘭即將畢業。

 

汪亮這一下提醒了我。我拿過汪亮的驗屍報告本子,撕了一張,描下屍體上七星的圖案,然後就奔北京大學而去。

  

北京大學在景山東麵,所在地方叫沙灘兒,傳說是個古河道,有流沙,所以得名。北大剛剛落成一棟宿舍樓,通體紅磚砌成,十分氣派。老馮就住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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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6年6月,國立北京大學向比利時儀品公司貸款20萬元,開始在沙灘北街(即現五四大街)建造宿舍樓。1918年8月該樓落成,因此樓通體由紅磚砌成,故俗稱“紅樓”。

 

推開宿舍門,屋裏沒什麽家具,晾衣服的繩子上掛滿了條幅,上麵畫著古代的星圖。我們掀開條幅,看見老馮正在桌子上盤腿打坐 ,兩手上舉,似乎正在練功。見我們來了,連忙翻身下桌,用一口濃重的河南話招呼我們。

 

老馮二十出頭,卻留著大胡子。眼鏡度數極高,所以眼睛顯得很小。

 

我掏出畫著七星圖案的紙給他看,講了無頭屍體的事兒。老馮聽了,說,嗐,這不是銅錢印子嗎。

 

老馮說,人下葬的時候,陰陽生會在棺材底擺銅錢,擺成北鬥七星的模樣。至於原因,可能與古代陰陽家以天文占卜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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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說,屍體曾經在棺材裏放過一段時間,後背緊貼銅錢,印上了痕跡。而且這事兒跟陰陽生有關。

 

老馮給我寫了個地址,說他做研究的時候,認識一個陰陽生,叫伍雲生,是個行家,可以幫上我們的忙,見了報上他馮芝生的名字就行。

 

按著地址,我們去了土兒胡同,伍雲生的堂號名叫“一善堂”,看了招牌,才知道陰陽生什麽都包,上寫著“配偶”、“擇墳”、“上梁”、“選礦”、“遷墳”。

 

見了伍雲生,是個圓臉胖子,年紀六十多歲,頭發花白,留著兩撇胡須。

 

他掃了一遍老馮的信,隨便一折,塞進懷裏。笑著說,好說,有事盡管吩咐。馮先生有學問,小老佩服的很。

 

汪亮指了指招牌上的字,說,你們業務夠齊全的,就差沒去抬棺材了。小寶撞了他一下。

 

伍雲生嗬嗬一笑,胖臉上五官更小了,說,年輕時也幹過杠房,現在腰腿功夫不行了。

 

正說著,有人上門請,伍雲生整整臉色,對我拱了拱手,趕緊過去。

 

原來是人家有人過世。伍雲生問明地址,拿出一張兩寸寬、三寸長的黃紙條,上麵印著“一善堂”的字號,遞給來人。那人接了紙條就走。

 

伍雲生扯了一件青布道袍,半新不舊的,裹在身上。走過來說,活計不等人,咱們路上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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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生與道家有一定淵源。雖然伍雲生不是道士,但也會穿道袍。甘博拍攝。

 

路上,伍雲生絮絮叨叨,說此行去喪家,主要是驗一下屍體。如果不是橫死,才能抬埋。接著又抱怨警察刁難他們。

 

我看他走得急,就沒問銅錢的事。

 

到了喪家大門口,我看見大門左麵貼著那張黃紙條,小寶低聲說,貼左邊,死的是個男的。隨著一起進門,新死的人,家人還在哭。見了我們,趕緊避開。戶主迎了上來,兩人拱拱手相見。

 

伍雲生也沒二話,先對著蓋著白布的死者鞠了個躬,然後掀開布一看,是一個老人的臉。看完頭臉,又查看了四肢,手掌。戶主拿著一疊藥方給伍雲生看,說,是久咳不癒,痰氣迷心而逝。

 

檢查完畢,伍雲生從他的舊道袍裏,掏出一個白皮的小冊子,上麵印著“殃榜”二字。又掏出一隻毛筆,用舌頭舔了舔筆尖,翻開冊子,邊寫邊唱:“大爺卒於今日卯時正,五日不出,或是三日出,或是七日出。明日寅時入殮,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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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生的核心工作,就是為喪家批寫“殃榜”。傳統認為人的七魄為“殃”,七魄消散,稱為“出殃”。“出殃”有顏色、方向、高度。陰陽生推算出來,寫在殃榜上。此外還要寫上姓名、性別、年齡、死因等等。寫在黃表紙上,作為抬棺出城的憑證。文中伍雲生的殃榜,是警察廳統一定製的,有所不同。

 

那戶主拱手說,那就三日出吧,一切有勞先生了。

 

伍雲生刷刷點點寫完,撕下一張,留作備份上交警署,用來換取抬埋執照。將殃榜交給戶主。戶主掏出一張紙票塞給伍雲生,作為酬勞。然後將我們一行人送出門來。

 

在門口,碰見一個人,很熟悉地招呼伍雲生,兩人說起話來。這人三十出頭,穿著一身短衫、半截褲子,肌肉結實。

 

據伍雲生介紹,他叫王虎,是一家“小口子”(小杠房)的“門墩兒”(領頭)。陰陽生有生意,杠房自然也有生意,兩人常年搭檔,所以關係非常熟,於是一起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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杠房,舊時出租殯葬用具,提供人力、鼓樂等的鋪子。甘博拍攝。

 

路上,我向伍雲生講了無頭屍案,還有銅錢的事情。

 

伍雲生聽完,摸了摸他胖臉上的小胡子,說,京城的陰陽生,沒聽說在壽材底擱銅錢的呀。我年輕的時候當杠夫,倒是見過陝北的陰陽生,他們就在棺底放銅錢。

 

聽到這裏,王虎突然插話,說,前幾天,我遇見一件奇事,就是個陝北的陰陽生。

 

剛說了一句,王虎憋住不說了。再問,支支吾吾說,不好亂講。

 

伍雲生嘿嘿笑了一下,說,該不是那陝北的同行收錢消災,你也分了不少吧?

 

王虎一瞪眼,說,沒有的事兒,我也隻見了他一回。算了,告訴你們吧。

 

那人姓佘,叫佘滿盈。嘿你瞧這名字!他找上我們鋪口,半夜抬一口棺材去埋,說是有家丫環,得了急病死的,得趕緊埋。主家好心,買了一副壽材收殮。連吹鼓手都沒有,靜悄悄的,連夜抬去北郊俄國人義地。我們搭把手,幫他回填的土。他說不起饅頭墳,就沒起墳。

 

我一問時間,正好是無頭案發的當晚。汪亮非常興奮,連連搓手。

 

王虎見我們感興趣,講的更加高興,接著說,最奇怪的是,裏麵裝的不是人。我問,何以見得?

 

王虎說,我做杠夫十年,什麽棺材沒抬過?哪家壽材鋪的棺材,分量是多少,門兒清。那口棺材,一上手分量就不對,刨去棺材,裏麵的“瓤子”(屍體)也太沉了。而且左邊重,右邊輕,步子不好協調,中間走亂了好幾次,又不敢落地,可把我們累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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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幾個議了一下,決定夜裏去掘墓開棺,看看裏麵到底是什麽。

 

伍雲生有些怯場,經不住汪亮說,這是查案救人,一陣攛掇,也同意了。回到堂口,找出遷墳的工具,銑、鎬、鐵條、駝毛繩。小寶還找來幾把黑傘,用來遮光。王虎提供兩盞氣死風(指有燈罩的燈)。

 

五個人背上,滿滿當當背著家夥,由王虎帶路,一行人出了安定門。在城門外一個老豆腐的攤子上,一人吃了一碗老豆腐。吃飽了肚子,等天黑了,往北郊的俄國人義地走去。

 

夜裏的秋風有些涼,我們摸黑一腳高一腳低的走著,抬眼能望見遠處黑黢黢的城牆。

 

走了一會兒,小寶說,這邊沒人看見,可以點燈了。王虎哦的一聲,掏出火柴,在袖子上一蹭,爆出火光,但是轉瞬就被夜風吹滅了。又劃一隻火柴,依舊被吹滅。

 

我要過一根火柴,又向小寶要了小刀,向火柴頭方向,用小刀削了幾下,削出許多翻卷的木花。然後一蹭,木花的火連成一片,越燒越旺。王虎讚了一聲,趕緊點燃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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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木削火柴示意圖。早期的火柴,不是安全火柴,使勁一摩擦就能點燃。

 

到了地方,王虎轉了幾圈,確定了埋棺的點。附近都是沙土地,根本看不出掩埋的痕跡。

 

卸下工具,王虎拿起一隻鎬,剛刨了兩下。聽見一陣嘈雜,隻見七八個手電筒的光斑快速靠近,來人都騎著自行車,停在不遠處。沒等我們反應過來,啪的一聲,一顆子彈打在沙地上,濺起一朵土花。

 

王虎嚇得手裏的鎬掉在地上。小寶低聲喊,是長槍,步軍營的巡邏隊來了!

 

我一扭頭,伍雲生和汪亮撒腿就跑,連帶來的家夥都不要了。我趕緊跟上。小寶撿起一塊石頭,猛丟過去,一個電筒掉在地上,槍聲也啞了。小寶拉起發愣的王虎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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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洋時期,官製雜糅。清代負責北京治安的步軍統領衙門,本來應該裁撤,但是事關旗人製度,暫時被保留下來,主要負責北京四郊的治安。1924年11月,步軍統領衙門裁撤。圖為自得園內的步軍統領衙門公所大門遺址。

 

步軍營的士兵並沒有一追到底,在遠處亂放了幾槍就回去了。我們的行頭跟盜墓賊一模一樣,難怪他們搞錯。我們一直跑到東皇寺,找了個地方躲到天亮,這才回了城。

 

夜裏掘墓,弄不好會被步軍營打死,太危險。王虎嚇壞了,說什麽也不幹第二次。

 

伍雲生想了個主意,說,昨天我不是給一戶人家開了殃榜嗎,他家老墳就在附近,我把陰宅定在埋棺的地方,咱們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挖了。

 

我問,穴地裏挖出別人的棺材,會不會有麻煩?

 

伍雲生說,不妨,挖出棺材,說明我看得準。

 

伍雲生的意思是,兩個陰陽生不謀而合,說明地方不是瞎選的,風水好。

 

第二天清早,我、小寶、汪亮到的時候,四下裏沒什麽人,伍雲生、王虎正指揮兩個掘墓工人,搭好了一個簡易的棚子。接著就開始挖,挖了沒多久,隻聽咚的一聲,兩個工人停下來了。一個說,不好,挖到“房子”了!

 

房子,指的就是棺材。伍雲生揮揮手,說,接著挖。沒幾下,整個棺頂露出來了。

 

我和小寶拿出準備好的撬棍,撬開棺材蓋,往一邊掀開。打開的一瞬間,一個工人好奇的往裏看,看了一眼,臉色大變,連滾帶爬跑出坑外。嘴裏喊著,頭,人頭!

 

不出所料,棺材裏並無大體,隻有一顆年輕女人的頭,已經微微腐爛,但是麵目還算清晰。棺材裏有死人很正常,但是隻有人頭就很滲人。

 

此外,棺材裏還擱了幾十塊磚頭,難怪王虎他們抬著重心不穩。

 

報了警,偵緝隊取走頭顱,送到道濟醫院。伍雲生和王虎留下來打理墓穴的事情。我、小寶、汪亮一起回了醫院。

 

汪亮將頭顱與屍體拚接,傷口與骨節完全吻合,證明頭和身體屬於一個人。偵緝隊提了李士甄,要他來指認屍體,同時派人去抓陰陽生佘滿盈。

 

李士甄由兩個偵緝隊員押著,麵無表情的走進來。汪亮對偵緝隊員點點頭,掀開蓋屍體的單子,說,看一下吧。

 

李士甄看了一眼,眼睛猛地一亮,很快又黯淡下去,說,這不是我媳婦。

 

一個偵緝隊員罵道,這瘋子,又說瘋話。

 

罵歸罵,還要請王氏的家裏人來認屍。王氏的爹媽、哥嫂聽說找到了頭,一路哭著來到醫院。看完屍體以後,都蒙了,說這是誰,我們不認識。

 

偵緝隊員急了,說,這個就是王氏,你們不要胡鬧。

 

王氏的娘上來揪住一個偵緝隊員,撒潑要說法。王氏的父親和哥哥上來要打李士甄,小寶和汪亮趕緊過去,死死地攔住。一時間停屍房裏亂成一團。

 

冷不防,李士甄撒腿就往外跑,所有人都愣住了,直到他跑出院子,一轉彎不見了。幾個偵緝隊員才反應過來,大呼小叫的追了過去。

 

原來李士甄自從瘋了以後,無比的老實,慢慢的嫌麻煩就不再上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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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也沒追上李士甄,不知道逃哪裏去了。佘滿盈卻很容易抓到了。而且那具女屍的確不是王氏。

 

佘滿盈住家在北藥王廟,偵探連夜找到本地保長,認清了門臉。幾個人托著一個,先翻進院牆,從裏麵拔了門栓,一擁而入。

 

佘滿盈在被窩裏,跟他的老婆睡的正香,被偵探七手八腳按在床上。

 

押回警署審訊室,一審之下,叫人倒吸一口涼氣,這個佘滿盈,表麵做著陰陽生,私底下卻是給人配陰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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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佘滿盈夜裏去盜墓,挖了一些女子的屍骨去賣。但是不好脫手,原因是屍骨早已化成白骨,無法證明是女的。

 

於是佘滿盈改手,去尋找一些“新鮮貨”。

 

利用陰陽生的便利,知道誰家死了年輕女子,下葬以後,連夜挖出來轉賣。甚至有時候接了生意,就去誘拐一些女傻子,將她們掐死,迅速賣掉。圖的就是一個新鮮。

 

漸漸地,佘滿盈在這個圈子裏有了名氣。

 

墓裏屍體連連被盜,民怨極大,京師警察廳飭令步軍統領衙門日夜在城郊、義地巡邏。我們不知情況,貿然去掘墓,差點送了命。

 

前一段時間,有人來找佘滿盈,說要買一具年輕女屍,價錢好說,但是有個條件,不要頭。

 

正好新近弄來了一具無主的屍體,是個少婦,放在棺材裏待賣。於是將頭切下來,買家趕著一輛馬車,拉走身體。丟下一個人頭給佘滿盈。

 

本來想找個地方,把頭埋了。又怕野狗刨出來,事情敗露。幹脆,把人頭放回棺材,又加了一些磚塊。臨時雇了一個小杠房班子,抬去義地,草草埋了。

 

又問他買身體的人是誰?說是東四牌樓十二條巷的李四爺。

 

汪亮拍拍我的肩膀,一字一句的說,這李四爺,就是李士甄的親爹!

 

李四爺經營者幾家旅店,還有一支馬車隊。也算遠近有名的有錢人。李四爺五十來歲,據說年輕時練過拳,身體不比年輕小夥子差,冬天敢在雪地裏洗冷水澡。原配死得早,隻留下一個兒子,就是李士甄。

 

警察到了東四十二條巷,李四爺不在家,傭人說兩天沒回來了,也不知去了哪裏。警署拒絕發通緝令,說佘滿盈是首犯,現已到案。至於李四爺,隻是買屍,限期叫他到警署報道,交罰款即可。

 

偵緝隊撤回了追捕李士甄的隊員。隊長說,那個李士甄不是跑了嗎?跑了就跑了,本來就是冤枉了。

 

汪亮還在嚷嚷,那個李四,買了無頭屍,偷偷放在兒子屋裏,是惡意構陷,為什麽不管?

 

偵緝隊長說,都抓的話,監獄裏還裝的下嗎?家務事,隨他們去吧。

 

出了警署,汪亮說,把我氣的,咱們得查個底兒掉!

 

通過汪亮的關係,打點看守一些錢,我去監獄裏看了佘滿盈。佘滿盈告訴我那天李四爺來買屍體,趕著馬車。他看見車上放著一個天成盒子鋪的食盒,盒子上有標記,沒有看錯。

 

天成盒子鋪,在德勝門外關廂,是一家有名的熟食店。看來李四爺的外宅就在德勝門外關廂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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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勝門外關廂,據《明史·食貸誌》記載:“在地曰坊,近城曰廂。”城門又叫“城關”,所以,舊日的德勝門關廂,實際是指德勝門外大街及其附近地區。此地居民多是明代從南京遷來的移民。小川一眞1901年拍攝。

 

我離開監獄的時候,聽牢頭說,這起案子裏,就抓了佘滿盈一個人。其餘買屍的人家,交了錢都放回去了。

 

我和小寶、汪亮三人,來到德勝門外。小寶出了個主意,找到關廂的大房纖兒,他們誰家不認得?房纖兒一打聽,沒多久就找到了李四爺的外宅。宅子在關廂西邊,靠近葦子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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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房纖派了一個夥計,領我們仨過去,來到一處院子外麵。院子上方的半空中,盤旋著十幾隻烏鴉,一邊飛,一邊呱呱叫。我看看天空,陰沉沉的。

 

院門虛掩著,叫了幾聲沒人應門。我叫帶路的夥計等在門口,我和小寶、汪亮推門進去。

 

一進院子,就看見一灘血跡留下台階,一個人趴在屋門口,胸口中了好幾刀,已經死了。汪亮抬起死者的臉一看:李四爺。

 

小寶先一步,進了屋,在臥房裏的床上,找到一具女屍,也是身中數刀,身下的被褥都浸透了。這個女子就是死而複生,現在又死了的王氏,李士甄的老婆。

 

在廚房裏找到了一個活人,是個老媽子。老媽子嚇得渾身發抖,話也說不利索了。我問她,殺人的跑哪裏去了?老媽子用手一指後麵的院牆,說那邊去了,小孩子也抱去了。問她什麽小孩子,卻再也說不出話來,隻是發抖。

 

叫等在門外的夥計趕緊報警,然後我們三個也翻過院牆,順著方向追過去。

 

眼前是一大片水域,北京人叫它葦子坑,坑邊緊貼著高大的城牆,城牆為了避開葦子坑,從德勝門到西直門,一路傾斜下來,四四方方的北京城,到這裏缺了一個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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葦子坑是德勝門外的一片濕地,因長滿蘆葦而得名。水麵一度比什刹海還要大。後來被填平,建為住宅區。

 

坑邊是一望無際的蘆葦蕩,秋風吹去,蘆花撒開。南下的野雁在這裏歇腳,嘎嘎的叫聲響成一片。

 

追到這裏,連個人影都不見,人往蘆葦蕩裏一鑽,無論來多少人都找不到。正要放棄,小寶突然說,小孩在哭。

 

我們屏息站立,靜靜聽了一會。果然在大雁叫聲中,夾雜著斷斷續續的小孩哭聲。

 

順著聲音尋過去,腳下的泥地越來越稀軟,每次拔出腳,都發出滋滋的聲音,黑泥裏發出植物腐敗的味道。

 

一串腳印在我們前麵,延伸進去。我們順著腳印走,小孩的哭聲越來越響。撥開一叢蘆葦,一個黑乎乎的泥人,抱著一個小泥人,坐在一截朽木上麵,四周都是黑泥塘。

 

泥人露出兩隻眼睛,目光炯炯的看著我們,我隱約認出,他就是李士甄。

 

他見了我們,緊了緊懷裏的小孩,另一手攥著一把匕首。那小孩看上去最多一歲大。

 

汪亮大聲說,有什麽委屈,咱們回去說,先放下刀子成嗎?

 

李士甄一笑,說,我的委屈就是說不得,我也沒臉麵回去了。汪醫生,我知道你是好人,一心幫我伸冤,來世再報答您!

 

說著一手拎起小孩,一手舉刀。我們仨一驚,想衝過去。但是腳下都是淤泥,緊緊地吸著腳。小寶腳力最好,也隻邁出兩步。眼看是來不及救了。

 

李士甄突然手腕一轉,讓開了刀子,把小孩往泥地裏猛一摔,仰著頭說:“算了,再殺,我們李家就真絕了戶了。”

 

說完刀子在喉嚨裏一抹,暗紅的血大股噴出來,身子一軟,癱在泥水坑裏。

 

小孩坐在泥水裏,哇哇大哭。

 

案子結束後,又過了幾天,汪亮抄了警察廳結案的卷宗,拿到我家。

 

警察廳卷宗的結案詞是這樣寫的:

 

“京師東四牌樓十二巷住戶李某,往杭州行商,兩年不歸。其父與媳婦王氏,朝夕相對,日久生情,竟至不倫。王氏更產下一子。李某一概不知其情

 

李某歸期日近,其父與王氏恐奸情敗露,向陰陽生佘某處,購得無頭女屍一具,著王氏衣,置於臥房內,冒充王氏遇盜被殺之情狀。

 

及李某歸,見屍報警。為警所執。其父以其二子,不虞絕後,竟隱瞞不報。後事泄,為李某所殺,王氏亦身死。李某殺死二人後自戕,有罪不論。留下一歲孤兒,交由其親屬收養。”

 

原來這李四爺並非故意嫁禍給李士甄。無非是要做成王氏假死的模樣,瞞天過海,好做一對長久的鴛鴦。不料連累李士甄入獄。

 

汪亮罵,這李四又得了一個兒子,不怕絕後,兒子陷在牢坑裏,就不管了,真是個狠人。

 

還有件事兒,因為佘滿盈的影響太壞,京師警察廳衛生處開始考慮,取締陰陽生職業。是伍雲生他們沒想到的,這都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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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完這個故事後,我失眠了一晚上,想到一個詞:細思極恐。

 

這案子看起來是個亂倫奸情,老頭精蟲上腦,跟兒媳扒灰。不算什麽離奇案子。我曾在清代《刑案匯覽》裏翻到過數不清的例子。

 

令人驚恐的是,這老頭的理性思考:“及李某歸,見屍報警。為警所執。其父以其二子,不虞絕後,竟隱瞞不報。”

 

因為又生了一個,就不怕絕後了,就可以不顧大兒子的死活了。

 

傳宗接代生育觀下的父子關係,功利,畸形。

 

昨天有個南京的朋友來看我,拎了幾箱大閘蟹。我熱了點黃酒,蒸大閘蟹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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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朋友送來的新橋頭大閘蟹,長得都很生猛。

 

我把金木這件案子講給這朋友。講到結局,他正哧溜哧溜吸螃蟹,突然一愣,蟹黃流了一嘴。

 

他說,故事這老頭,就跟隻螃蟹似的。

 

我說為啥。

 

“螃蟹淫啊。公螃蟹為了交配,敢豁出命決鬥。生殖欲望強烈,這都是為了繁衍後代——對不對?”

 

我點點頭,說是這個理兒。不過,螃蟹沒腦子,人有腦子,可怕多了。

 

一個人這麽想,沒事。倆人這麽想,也還行。成千上萬人這麽想,就是文化了。一成了文化,再給誰一提倡,人人都跟螃蟹似的了。

 

那朋友嗯了一聲,掰隻蟹腳遞我,“所以,人最好隻吃螃蟹,別學螃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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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徒中的父愛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212 bytes) () 01/08/2022 postreply 16:1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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