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殺人回憶:老家回不去,城裏留不下,你叫他去死?

北漂殺人回憶:

 

 

老家回不去,城裏留不下,你叫我去死? | 

 

 

 

金醉 魔宙 2017-05-23 22:54
 
 
 

【北洋夜行記】是魔宙的半虛構寫作故事

由老金講述民國「夜行者」的都市傳說

大多基於真實曆史而進行虛構的日記式寫作

從而達到娛樂和長見識的目的

 

 

半個月前,一個河南朋友跟房東鬧了點糾紛。講到最後,房東突然撂出句話:“你有北京身份證嗎?”

 

口氣裏帶著股狠勁。似乎這是句壓倒式的威脅。

 

網上有個說法,稱外地人“王德彪”,意思是“外地逼”。我不太理解這種情緒。

 

如果“逼”是不好的意思,那這世上肯定也有不少“白德彪”(本地逼)。

 

好或壞,和地域沒關係。

 

不過,地域觀念和衝突,是個難以回避的問題,敏感,但要緊。

 

今天講的故事,跟這話題有關。有點長,也很血腥,但要緊。

 

1923年5月,中國發生了件大事,臨城的火車大劫案,一群山東人綁架了外國人。三月份,我曾在魔宙介紹過。

 

就在這件舉世聞名的劫案剛剛曝出的第四天(1923年5月10日),北京燈市口金魚胡同,有戶人家一夜間慘遭滅門,死了是十個人。

 

當時,《白日新聞》的記者都派去了山東,編輯部就托金木調查。沒想到,這件案子忙活了金木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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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發後,不少報紙都在社會版登了報道。圖為《晨報》的報道,題為:金魚胡同十口一夜遭屠戮,年紀最幼男童僅八歲。

 

案件發生後的半年,金木才在筆記中完整記錄了調查。他寫道——

 

“燈市口案發生後,我對凶手和死者一家,做了詳盡的調查。這件滅門案的現場,是我十年來遇到最慘烈的,它發生的原因極其簡單,又非常複雜。

 

“曆時一百三十天,我調查了三十多個人。在凶手被審判之前的半個月,我每天去監獄和他們聊天,想更了解他們。

 

”除了事件報道,我還記了兩本筆記,希望能夠說出更多真相:究竟是什麽,讓一個年輕人做出殺人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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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金木在筆記《夜行記》中的原記錄,我在上文引述時翻譯成了白話。

 

金木的采訪筆記已經不見了,下麵是他在1924年2月19日在《夜行記》中寫下的全文。

 

大概因為外地讀者對這件事了解較少,這篇案件回顧文章後來刊發在《白日新聞》上海分號。

 

為了方便閱讀,我逐字逐句翻譯成了更符合當下習慣的白話文。

 

事件名稱:燈市口滅門案

事發時間:1923年5月底

事發地點:燈市口金魚胡同

記錄時間:1924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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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發地點在燈市口地區的金魚胡同,這個地區的道路格局自明代到如今,變化都不大。其中,王府井大街、東安市場和協和醫院,對仍在如今的位置。

 

本文中所有引言,均來自警方記錄和記者對當事人及知情者的采訪。事件造成的影響巨大,出於對幸存者的保護和對死者的尊重,文中所有姓名均為化名。

 


 

豬市大街(今東四西大街)往南通向報房胡同,是一條從明代就有的胡同,叫大豆腐巷。

 

大豆腐巷長度不到八百米,卻沿街開了十八家生豬鋪子,其中十一家鋪子有自己的屠宰場。

 

每天清晨,人們聽見的不是公雞打鳴,而是生豬的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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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豆腐巷裏的生豬鋪子每天都要運輸生豬,照片為美國社會學家甘博拍攝。

 

每天清晨,沿街的屠宰場都在門前殺豬,夥計用竹竿挑著生豬走過,四腳被捆在竹竿上的豬就盯著路邊的正放血的,死命掙紮。

 

除了前清砍人頭的菜市口刑場,這裏是全北京最血腥的一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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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豆腐巷四周三四裏的燈市口地區,曾被美國調查員(金醉注:指美國社會學家甘博)稱作“社區”。

 

這個“社區”有124家店鋪,10個公共廁所,兩所學校,一家茶館和一座前清的道觀,還有協和醫院、美國公立會教堂、警察局、幼兒園和4家新舊結合的旅館。

 

這裏有剃頭的、賣布的、算命的、倒賣古董的、做陶壺陶罐的,還有錢莊、洗衣店、棺材鋪和壽衣店。

 

內外城的人來到這裏,除了殺豬和買肉,還可以買到全北京最好的弓箭、彈弓和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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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北京燈市口地區,有個叫弓箭大院的地方,全北京最好的弓箭鋪子都集中在這裏。照片為美國社會學家甘博拍攝。

 

除了店鋪老板和夥計、這裏住著230名軍人、86名學生、42名人力車夫、52名廚子、28名木匠、39名仆人婢女、3名飛行學校的學生,還有一些僧人、牧師、算命先生和刻字工人。

 

除了下雨天,胡同裏總是人來人往,豆腐巷飄出的血腥味之中,還摻雜著木屑味兒、鐵器味兒、陶土味兒和人身上的酸汗味兒。

 

血腥氣

 

去年(1923年)五月十號傍晚六點,剛下過雨,算命先生三麻子收了攤子,扛著家夥往北走,進了油坊胡同。

 

走著走著,他竟然迷路了,不留神岔進了大豆腐巷,一腳踩進路邊的血水裏。

十幾年來,他都繞著大豆腐巷走,從沒走差過。

 

“那天下午,一連卜了幾個凶卦,我心裏頭老琢磨,給走岔了——然後就遇見個怪事兒。”

 

走進大豆腐巷,他想退出來。猶豫了一下,還是往北穿了過去。他看見路口有人殺豬,血淌了一地。

 

三麻子記得清楚:“平時不興在路口殺,關鍵是,時辰也不對——太陽落山,陰氣上升,不該殺生。”

 

那晚回到家,三麻子的鼻子裏還總覺得有股子血腥味,直到第二天早上起床,他扛著家夥到金魚胡同支起攤子,那味兒還在。

 

他問寶坻來的剃頭匠,剃頭匠笑他:“見天不都這味兒嗎?北頭殺豬的腥氣。”

 

又問路邊趴活的膠皮車夫,說剛從北邊過來,殺豬正殺得歡。

 

倆人說的都沒錯。平時風大了,是能聞到些腥味兒,但那天一點風沒有,老槐樹葉子都給太陽曬蔫了,除了老鴰在頂上撲棱幾下,什麽動靜沒有。

 

那天從上午十點,燈市口美國公理會的寒暑表上顯示,氣溫有三十三攝氏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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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時期,稱溫度計為寒暑表,當時的溫度計量方法,和現在一樣,分攝氏度和華氏度兩種。

 

三麻子的算卦的攤子有時擺在金魚胡同東頭,挨著米市大街,有時擺在金魚胡同西頭,挨著莫理循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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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理循,澳大利亞記者,政治家。1912年,莫理循接受中國政府的邀請,出任袁世凱的政治顧問,一直當到第四任總統徐世昌時期。袁世凱稱帝後,將“王府井大街”改名為“莫理循大街”,該英文街道名一直保留到1949年。

 

三麻子丟下攤子,在附近胡同裏來回溜達,心裏煩得慌。

 

他從金魚胡同串到西堂子胡同,路過幾家三個下處(金醉注:指低等妓院),又串進椿樹胡同和甘雨胡同,一直溜達到燕京大學女校。

 

最後,他走到學校對麵的三層洋樓跟前,那是前交通總長曹汝霖家。他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歇了一會兒。

 

三麻子不知道,就在這當兒,他的攤子上出事了。

 

一灘血從算卦攤子後頭三合院的大門底下淌出來,流到了桌子前,很快招來嗡嗡的綠頭蒼蠅。

 

這個三合院,是冰局掌櫃黃老板家。冰局就在南邊的冰渣胡同裏,是黃家的祖業,光緒年就有了。

 

大戶人家出事,一條胡同的人都聚過來看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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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皇宮和百姓過夏天,都要用冰解暑。除了皇家自有的冰窯,北京城也有民辦冰窖,大多在市內開設有售冰營業點,稱作冰局。這種商業受季節性變化影響,隻能在暑熱的夏天掙錢。立秋之後,便改作其他營生。圖為民國時期,冬天在河中取冰存儲的照片。約翰·詹布魯恩拍攝。

 

三麻子歇夠了,起身拍拍屁股往回走,他更不知道,屁股底下坐的石頭,就是黃家滅門案凶手每天休息的地方。

 

等他回到金魚胡同,內城左二區的巡警已經封鎖了三合院,宣布燈市口一帶往南到長安街全部戒嚴。

 

除了協和醫院對麵的壽衣店和佟府夾道(今同福夾道)的棺材鋪,其他店鋪都關門回避。

 

偵緝隊撬開黃家的院門,門裏跌出個半死的女孩,右肩上插著把殺豬尖刀,手裏拖著根一米多長的冰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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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鑹子,是冬天在河裏鑿冰取冰用的鐵質工具,古時候的跟現在的形狀基本一樣。

 

女孩名叫瑤瑤,是黃家的一名丫鬟。黃家上下老幼,就她活了下來。

 

巡警找來醫生,給瑤瑤止了血,抬在擔架上。三麻子杵在一旁,盯著那把殺豬刀說:“我就知道,昨天那豬殺的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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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豬的尖刀,用來刺豬心髒附近的動脈。

 

黃家院子半畝地大(300多平米),從外到裏,被染成了血色,堂屋地上積了厚厚一層血水。

 

第一個進屋的巡警說,“一腳踩下去,鞋底黏在地上,抬不起腳。”

 

西廂房的屋梁上,吊著兩顆人頭,頭發綁在一起。

 

一顆是黃家小姐,叫黃小萌。另一顆是她燕大女校的同班同學,也是這次案件中,唯一一個黃家以外的受害人。

 

兩人的身體並排躺在黃小姐臥室的床上,脖子上冒出的血把被子和兩人的絲綢睡衣全部泡透。

 

除此之外,屋裏院裏,發現了八具屍體。警署的案情描述中記錄如下:

 

◆ 黃德興,冰局老板,53歲。頭部遭錘擊,刀刺脖頸,腹部中兩刀,頭部有刀傷十一處,右眼珠突出。

◆ 張若璞,黃德興妻子,50歲。太陽穴遭錘擊死亡,無被性侵跡象。

◆ 黃小萌,黃德興女兒,20歲,燕京大學女子部學生。右側太陽穴遭錘子打擊死亡,屍首分離,睡衣被撕開,無被性侵跡象。

◆ 黃小明,黃德興次子,11歲,用錘擊頭部,以搗蒜式戳死,血肉模糊,難辨真容。

◆ 黃小聰,黃德興長子,27歲,冰局經理。頭部被利器刺穿,腹部、下體、大腿中刀無數。

◆ 馬光麗,黃小聰妻子,25歲。頭部遭錘擊死亡,無被性侵跡象。

◆ 黃吳氏,黃德興母親,79歲。驚嚇死亡,死後遭錘擊。

◆ 黃樂,黃小聰之女,5歲。麵部遭錘擊死亡,死時兩手交叉,遭垂擊骨折。

◆ 黃二奎,黃家管家,60歲。後背遭刺數刀死亡。

◆ 何沅,黃小萌同學,19歲。胸腹中七刀,頭顱上有錘子擊打傷痕,屍首分離,無被性侵跡象。

 

所有人的死亡時間,都在五月十一號淩晨一點到四點之間。京師警察廳過去十年的犯罪記錄中,最惡劣的仇殺,也沒這麽殘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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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發當晚,黃家十口人遭殺害的大致分布點,院子中間的點,是幸免於難的婢女瑤瑤遭襲處。此圖根據金木筆記中繪製的死者分布圖複原的。

 

堂屋牆上噴了幾片細小的血點子,十具屍體附近都有灑落的血跡。法醫判斷,凶手至少兩個人,應該是第一次殺人。

 

“血沒噴起來,頸部傷口多,這倆女人的頭可能是一刀刀割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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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代,現代法醫學和刑偵方法已在重大案件中使用,金木筆記中1924年發生在奉天的案子,就曾使用指紋學破案。按照一般法醫經驗,噴濺血液是由於人體的動脈血管破裂,破裂處血液在動脈血壓作用下向外噴濺形成的,典型的形態就是在一定麵積內呈均勻圓點狀分布,其麵積大小與破裂的動脈血管徑成正比,而與噴濺的距離成反比。細小的噴濺血跡,可以推斷動脈破裂較小,或出血較慢。

 

法醫從黃家院子裏出來,掏出一張地圖,指著上橫豎交錯的胡同,問巡警:“知道人的血管啥樣嗎?跟這地圖差不多。”

 

他掏出鋼筆,找到黃家的位置,標記了案發點:“這裏,就是動脈爆裂。”

 

冰鑹子

 

婢女瑤瑤目睹了這場血案的開頭和結尾。

 

五月十號晚上九點多,瑤瑤跟黃小萌說,想睡覺,不能再喝了。

 

黃小萌的同學何沅那天生日,帶了幾瓶張裕葡萄酒,三人在房裏偷偷喝了一瓶半。

 

回去睡覺前,瑤瑤聽見黃小萌跟何沅說,今晚就別走了。

 

她對小姐的這個同學記得清楚,“頭發很短像男的,我還見她穿過男學生的衣服。”

 

十一點半,瑤瑤起來上廁所。回來時,她經過小姐房間,見燈還開著,就推門進去。

 

桌上的三瓶酒都喝完了,黃小萌跟何沅斜躺在床上,靠在一起睡著了。

 

給兩人搭上被子,瑤瑤關了燈,又回房睡覺。

 

淩晨一點多,她起來找水喝。一進院子,就看見堂屋的房門開著。

 

“我馬上覺得不對。”瑤瑤從十歲就在黃家幹活,知道每個人的習慣,“老爺太太,少爺小姐,還有少奶奶,夜裏要起來,都會叫我,要麽叫奎叔(黃家管家)。”

 

她站在廚房門口,盯著堂屋瞅了一會兒。堂屋裏出來個人,戴著帽子,穿著黑衣黑褂,腰裏紮了條黃帶子。

 

“我一害怕,差點喊,但又好奇。後來才知道,那人穿的是戲服。”

 

黑衣人從堂屋出來,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進了小姐房間。瑤瑤悄悄跟了過去。

 

夜裏天晴,月亮也明。她從玻璃做的窗戶眼往裏看,黑衣人正站黃小萌床邊,一動不動盯著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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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北方的有不少普通家庭已開始使用玻璃。1920年代以前,玻璃還很貴,大扇玻璃窗並未普及,很多家庭在窗戶上安裝小塊玻璃,稱之為“玻璃眼”。當時有詩雲:明如冰鑒薄如蟬,圭自為方璧自圓。駒隙透來塵不到,家家爭費一文錢。圖片是1904年上海一戶普通人家的窗戶,門口站的是個老道。

 

他呆呆站了有一分鍾,解開腰上的黃帶子,掀開戲服的衣襟,褲腰裏別著把尖刀。

 

“他伸手摸刀,我就閉眼了。”

 

瑤瑤忍不住啊了一聲,捂嘴跑回自己屋,抵住門,鑽到了床下。

 

她沒看見,除了尖刀,黑衣人還從伸手摸出了一把錘子。黃小萌跟何沅,都是被錘子敲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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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時期的錘子,大小和造型,都跟現在差不多。

 

瑤瑤躲在床下的半小時,黃家死了十個人。慘叫聲、打鬥聲、腦袋被砸的聲音、刀子紮人的聲音,她聽得清清楚楚。

 

瑤瑤嚇昏了頭,尖叫一聲爬出床底,開門衝進院子,往大門跑。

 

“()一下撞在水缸上,摔倒了。就過來一個人,不是黑衣服的。我一看,是小和尚,一手拿著個冰鑹子,一手拿著個殺豬刀,都往下滴血。”

 

瑤瑤躺在地上,聽見院子那頭黑衣人問,還有人?快弄死。

 

“我聽聲音就知道,是楊小鬆,他說的北京話帶河南口音。”

 

楊小鬆是黃家的車夫,送黃小萌上學。小和尚是冰局的夥計,給客人送冰。

 

瑤瑤說,那一瞬間,她竟然不害怕了,腦子裏一團懵。“我有點不相信,他們看起來像中邪了。”

 

小和尚看著地上的瑤瑤,拿著冰鑹子在她脖子裏比劃了幾下,沒往下紮。

 

瑤瑤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說:“小和尚?”

 

小和尚沒吭聲,哐當把冰鑹子丟在了地上。

 

楊小鬆喊了一聲,好了嗎?

 

小和尚彎下腰,把殺豬刀攮進瑤瑤的肩膀,鬆開手扭頭跑了。瑤瑤聽見他用河南話對楊小鬆說,好了,咱走吧。

 

“他好像很害怕,聲音在發抖。”

 

大英雄

 

案發前三個月,楊小鬆還不是黃家的車夫,小和尚也沒在黃家冰局當夥計。

 

黃老板做生意十幾年,從來沒雇過外地人,家裏仆人、丫鬟和冰局掌櫃、夥計,都是北京本地的,最遠的也不出西郊海甸(今海澱區)。

 

楊小鬆當上黃家車夫,純屬意外。

 

三月底的一天,黃家去海甸祭祖,黃小萌得了風寒沒去,和瑤瑤待在家。

 

快到中午,兩人懶得做飯,就打電話在廣和居訂了飯菜,等館子派人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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館子送外賣和打包,在古代中國就有了。《水滸》中曾寫武鬆派衙門士兵打包酒菜回家。有人考證,清明上河圖裏有個酒館的夥計在給人送餐,汴京地區“市井經紀人家,往往隻於市店旋買飲食,不置家蔬。”圖為民國時期天津送外賣的小夥子。

 

訂完吃的,瑤瑤出門抓藥,黃小萌一人捂在床上發汗。

 

瑤瑤去了半個鍾頭,外頭有人敲門,訂的飯菜到了。黃小萌披上件褂子出去開了門。

 

送餐的夥計跟著黃小萌進了房,從食盒裏掏出飯菜擺好,拎著食盒不走,站在房裏四下瞅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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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候的外賣,用食盒送。當時,一些大戶人家長期在飯莊包飯,有時還須一群夥計才能送完一頓飯,飯後還要回收碗盤。民國晚期的大城市街頭,挑擔子跑來跑去的外賣員,可能和現在差不多。

 

這夥計從前是個流氓,才去廣和居當夥計沒幾天。見黃家沒其他人,一時就昏了頭,丟下食盒就去摟黃小萌,手往衣服裏伸。

 

黃小萌當慣了小姐,哪見過這陣勢,登時懵了。人被推在床頭,才想起喊瑤瑤。

 

當時,瑤瑤剛抓完藥,正坐膠皮車往回走。

 

黃小萌又哭又叫,流氓也怵,就轉身去關門。黃小萌拿起床頭的書就砸過去。流氓當頭挨了一下,門沒關上,黃小萌尖叫撞出來,跑進院裏。

 

流氓追出來,卻砰地被一塊磚蓋在臉上。

 

黃小萌停下一看,不知哪鑽出個半大孩子,剃著平頭,一張圓臉黑黝黝的,手裏拎著塊磚頭。

 

流氓爬起來要還手,那孩子掄起磚頭甩了過去。流氓躲開,跑出了院子。

 

這孩子就是楊小鬆。他今年十七歲,已經算不上“孩子”,隻是長得矮了點。

 

楊小鬆盯了黃小萌一會兒,撿起掉在房間門口的書,翻了幾下,還給黃小萌,問:“這裏頭是說啥的?”

 

黃小萌沒吭聲,拉緊睡衣,問他怎麽進來的。楊小鬆說,門沒關,聽見喊聲就進來了。

 

事情發生三天後,廣和居那流氓被巡警抓到,進了號子。楊小鬆成了黃家包月車夫。

 

黃老板說,年輕人敢挺身而出,是個英雄,就買輛車給他拉。

 

拉車第一天,黃小萌告訴楊小鬆,那本書叫《俠隱記》,是寫外國英雄的,還誇他就像書裏的“火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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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隱記》,就是法國作家大仲馬的《三個火槍手》,出版於1844年,小說的背景設在十七世紀,記錄了年輕人達達尼昂離家前往巴黎,加入火槍隊的故事。達達尼昂提出了座右銘“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火槍手們都遵循這個原則。1907年中國的伍光建翻譯為《俠隱記》。

 

瑤瑤心裏卻清楚,老爺雇楊小鬆做車夫,是要麵子,怕他把女兒的事到處講。

 

至於黃小萌,那是“念書念迷糊了”,“小姐成天看些小說,說什麽火槍手、茶花女,不知道她在想什麽。”

 

 

女學生

 

黃小萌在燕京大學女校念文科。

 

這所女校前身是所教會學校,除了文理專業,還有很多西式課程和學生活動。

 

黃小萌是個文藝女青年,讀小說、聽音樂、演話劇樣樣都喜歡,甚至連學校劇社每周排演京劇,也都去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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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大學女校,位於燈市口東口的同福夾道胡同,前身為美國公裏會1864年創建的貝滿女塾,後來是華北協和女子大學,最後並入燕京大學成為女子部。圖為女校大門口,拍攝於故事發生的前一年,1922年。當時黃小萌剛剛入學不到一年。

 

送黃小萌上學沒多久,楊小鬆學會了很多新鮮詞兒:新文化、新青年、德先生、賽先生、理想、浪漫。

 

除了這些不太懂的,還有一些洋人詞:拜倫、羅素、泰戈爾,啤酒、咖啡、朱古力、布爾喬亞。

 

每天中午和傍晚,楊小鬆都去接黃小萌,在對麵洋樓底下等著,累了就坐石頭上看著學校發呆,琢磨那些詞兒。

 

有時,楊小鬆會問,羅曼蒂克是什麽東西?黃小萌就笑,說羅曼蒂克就是浪漫,浪漫就是羅曼蒂克。

 

楊小鬆一下就懵了。他隻知道,梁山好漢裏頭,行者就是武鬆,武鬆就是行者。

 

楊小鬆從小聽書聽戲,梁山故事倒背如流,講得起興,還能唱上幾句《快活林》。

 

每回黃小萌笑他,他就講水滸。黃小萌就安靜聽。

 

她說,這些好漢,就像《俠隱記》的騎士劍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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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打蔣門神》傳統戲曲劇目,出自《水滸傳》第二十九回。

 

瑤瑤說,小姐著了迷一樣,“以前她給我講過那些故事,我都不愛聽——這下好了,她說楊小鬆懂,因為他講義氣。”

 

楊小鬆確實講義氣。拉了半個月車,他問黃小萌,能不能介紹個人做夥計。

 

“這人是他老鄉,從小一塊長大,在宣武門掏糞,脾氣好,總受欺負。”

 

“老板本來不同意——不說了嗎,他不喜歡外地人——但小姐開口說,他還是答應了。”

 

小和尚比楊小鬆小一歲,圓頭圓腦,剃了個光頭,手腳挺勤快,就是不愛說話。

 

他悄悄問楊小鬆,你不是要做神偷嗎,咋成了車夫,還攀上這麽個大戶人家?

 

楊小鬆啪地搧了他一巴掌,說你瞎胡扯個啥?我那是說著玩——我,你,財哥,咱們也能當城裏人。

 

小和尚給他打糊塗了。不讓人說是賊,他理解,但“能當城裏人”這話,他聽不明白。

 

 

小蟊賊

 

原本,楊小鬆確實是打算做個神偷的。

 

黃小萌出事的時候,他並不是正好路過,而是正蹲在黃家後牆根踩點。

 

當時,他已經悄悄觀察了黃家大院四五天,就等著摸清這家人出門的規律,找機會吃恰子。

 

哪裏想到,陰差陽錯救了黃小萌。賊沒當成,變成了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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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專門“乘主人鎖戶外出,裂鎖而入者”的盜竊行為,稱為“吃恰子”,所謂“恰子”,即江湖黑話中的鎖具。

 

在此之前,楊小鬆已經成功偷了八家大戶。踩點吃恰子這招,是跟財哥學的。

 

財哥也是個河南人,在北京混了十幾年,曾是上過通緝令的飛賊。楊小鬆和小和尚剛到北京時,認識了他。

 

去年(1922年)夏天,河南遭了水災,不少人往北逃荒。楊小鬆和小和尚在歸德車站(今河南商丘)扒火車到了北京。

 

楊小鬆說,要到北京城裏找父親,找著父親,就能當城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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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自古以來就常年遭遇水旱災害,1922年春天,楊小鬆老家商丘一帶遇到大旱,造成嚴重饑荒。《大公報》報道,“歸德、陳州等處,確有餓斃之人,烹食之事。”據官方資料統計,僅1922年,河南受災人數就有75萬,到1930年前後,每年都有百萬人受災。在1942年,爆發了震驚世界的河南大饑荒。圖為1943年2月《大公報》刊登的長篇紀實報道《豫災實錄》 ,據說,作者原題名《饑餓的河南》。

 

楊小鬆的父親,是光緒十年(1884年)跑到北京的。那年,一支軍閥隊伍占了河南,出了個政策,家裏的地一夜之間就給充了公。

 

村裏人都說,種地活不下去,往城裏跑就有活路。父親跟著老鄉跑到開封,又一路往北到了北京,在東郊的竇家莊(今北京豆各莊)落了腳。

 

那一帶的窩棚裏,住的都是河南老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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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國時期,水喊自然災害和戰亂造成大量流民從鄉村湧向城市…書上的…1912年河南抗旱,申報報道“開封流民之塞途”情形:“汴垣舊日設有粥廠兼有教養局,專收無業貧民。近日各處饑民無地就食,群趨於汴,其數已達三萬以上,充途塞巷,馬車不能行駛。”圖為四川畫家蔣兆和1943年畫的《流民圖》(局部),是對民國流民狀態記錄的最佳文獻。

 

在北京挑了十年糞,楊小鬆的父親娶了個撿破爛的老鄉,生下了他,但卻沒錢養活,一斷奶就托人送回了老家。

 

來北京的火車上,楊小鬆對小和尚說,自己應該是北京人。人生在哪裏,就算哪裏人。

 

兩人在通州下來火車,來到竇家莊,卻沒人認識父親。老鄉說,“河南村”裏撿破爛的最多,滿北京城跑著幹活。

 

“每年都會跑丟幾個,上哪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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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家莊地區位於北京內城東郊,後改名為豆各莊。圖為美國學者張鸝研究北京流動人口時繪製的城中村地圖。其中標號5是河南村,位於豆各莊一帶。

 

幸虧遇到財哥,來人才有了活路。

 

財哥問他們:“沒出息,就送你去挑糞。有出息,就跟我幹。”

 

楊小鬆有出息,跟著財哥走了。他早就聽說,挑水挑糞屬於賤業——“我跟他(小和尚)不一樣,我爸都在北京三十年了。”

 

財哥帶了一群河南小孩,都會偷,各有本事。

 

有人最會上房揭瓦“開天窗”;有人能挖牆開洞;有人專在人多的地方當扒手;還有人專門偷雞摸狗。

 

財哥自己是“翻高頭”(金醉注:翻牆賊)出身的。他有個獨門絕技,可以空手扒著磚頭縫上牆。據說,遇上縫小的牆頭,就在磚縫裏嵌幾個銅錢——踩著銅錢就上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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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北京犯罪問題研究》一書中記載,有的竊賊可以用銅錢爬牆。

 

楊小鬆想見識見識,財哥指著鼻子罵他:“媽嘞個逼,你是說我誆你了——再說你看了能咋?就你那鱉孫樣也學不會。”

 

楊小鬆也不生氣,咧嘴一笑,說財哥說得對。後來,他說:“都是老鄉,他跟我爸一輩人,哪能還嘴?”

 

楊小鬆也清楚,他也不是真想學“翻高頭”——“我是要有出息,但不是像他,先偷東西弄點錢,才能做打算”。

 

財哥是個酒暈子,睡覺都揣著個酒瓶兒,翻身打滾時抿上幾口。跟他混的小弟,每月得上供,要麽送錢,要麽送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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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漫話扒竊》和《近代中國江湖秘聞》記載,盜賊行幫都有拜師收徒的規矩。一開始做活的徒弟,要“敬師”,把偷來的錢都交給老師,或給老師上供。圖為竊賊張德山(左四)的照片,北京市檔案館藏。

 

楊小鬆膽大心細,手腳利索,不到半個月就單獨幹了一票。最叫財哥相中的是,他愛學北京人說話,說得有模有樣。

 

到黃家踩點,卻是楊小鬆自己的主意。之前幹的八回,偷的都是生意人,外地來的。

 

財哥有規矩,隻偷外地人。這規矩,是為了不得罪人,真要撞上有錢有勢的本地人,一失手就沒了活路。

 

小和尚做了糞夫後,遇上陰天下雨,就跟住戶漲價。每回多掙幾個,就要歇上兩天,來找楊小鬆。

 

財哥就拉兩人喝酒,幾毛錢一斤的散酒,一喝就上頭,喝完酒吹牛,絮絮叨叨講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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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酒解釋,瓶裝酒要一兩塊一瓶,散酒幾毛錢一斤。

 

小和尚跟楊小鬆一樣,愛聽財哥吹牛,尤其是他蹲號子的故事。

 

八年前,財哥失了次手,給送進警署。丟東西的是家北京人,在參議院有人,一“運動”就把財哥判了刑,送進了南城的京師監獄。

 

財哥伸開五指,給倆人比劃,“媽嘞個逼呀,一蹲就屌五年。所以說——咱嫑(biáo)惹北京人,弄誰嘞錢不是弄?”

 

楊小鬆心裏不服——“北京人肯定比外地人有錢,不偷多的偷少的,那不是傻嗎?”

 

他想著幹大事,就自個兒轉到城裏,在燈市口溜達,摸到了黃家。

 

跟楊小鬆不一樣,小和尚卻記住了另一件事:在牢裏頓頓能吃飽。

 

“財哥說,那個京師監獄(金醉注:指新式監獄京師第一監獄)是洋式監獄,給犯人吃飽。”

 

說這話時,他正坐在京師第二監獄的會客室裏,舉起鎖著鐵銬子的兩手,慢慢撓著光頭。

 

黃家滅門案發後第二天,偵緝隊在竇家莊的窩棚裏抓到了他。關進牢裏時,他還問了一句:“這是哪個監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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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之後,北京政府參照國外,建造了幾座新式監獄。社會學家甘博曾在北京調研過新式監獄的情況,圖為他拍攝的犯人做工照片。

 

 

 

西門慶

 

四月二十號,楊小鬆見識了一個新玩意:電影。

 

米市大街開了家電影院(金醉注:原青年會電影院),正在放電影《閆瑞生》。

 

晚上七點多,楊小鬆接了黃小萌放學,去了電影院。幾天前,她就和同學約好了。

 

進場前,黃小萌給了楊小鬆一塊錢,讓他也買張票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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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第一部長故事片《閻瑞生》,根據與上海大學生閆瑞生謀殺妓女王蓮英的真實案件改變。1921年7月1日在上海上映。首日票房收入就高達一千三百塊大洋。這部片子當時隻有十個拷貝,火爆之後在全國輪演,一直放映到1924年。當時票價分1塊和5塊兩種。

 

楊小鬆沒進過電影院,猶豫半天,買票進了場,在二樓側邊的座位坐下。

 

看了一會兒,他發現,“除了聲音響畫麵大,電影就是拉洋片”。他越看越入迷,拍手叫好。

 

“我一喊,旁邊那人就罵我,媽的北京人說話真難聽——我是不知道看電影不讓叫好?但幹嗎罵我孫子?還說外地人吊兒郎當,操。”

 

閆瑞生把王蓮英騙到郊外麥田裏,用迷藥一悶臉,掏出繩子緊緊勒在她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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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閆瑞生》電影還原了真實的殺人場麵,在當時引發極大震撼和爭議,北洋政府曾一度發布禁令,不準影院放映《閆瑞生》。圖為電影中殺人的鏡頭。

 

這場戲嚇壞了不少女孩,電影院裏一片喊叫。嘈雜中,楊小鬆聽見了黃小萌的聲音。

 

他趴在欄杆上往下看,黃小萌正靠在一個男人的肩膀上,那男人穿西裝梳背頭,一手摟著黃小萌,一手捂住她的眼睛。

 

回到座位上,楊小鬆電影看不進去了。呆呆坐了半晌,出了電影院,等在馬路對過兒。

 

九點多,黃小萌從影院出來,在門口和那男人說話,兩人拉起手。

 

內二警署的審訊記錄中,楊小鬆這樣說道——

 

“我就是看著,他不像好人。他看起來比小姐大,穿的也不像學生。小姐從來沒說過她有認識什麽男人。我想過要不要跟老爺說一說,但是,那不就害了小姐嗎?”

 

“心裏覺得很不帶勁。喜歡?(停頓很久)我不知道。也沒想啥,我就想,那是個壞人,我得救救小姐。那男的——就是個西門慶。”

 

直到二十天後的那天淩晨,他站在黃小萌的床前,也沒意識到,這個“西門慶”就是何沅,王小蒙最要好的女同學。

 

那天晚上,何沅演完學校的話劇,來不及卸下男裝,就去了電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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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代,燕京大學女校的校園生活非常豐富,常有學生演戲的活動。圖為當時女學生排演莎士比亞話劇的照片。

 

警察把“西門慶”的身份告訴楊小鬆。他沒說話,低頭摸索了半天手上的鐵銬子。

警察問他,要早知道那不是男人,還會殺人嗎?

 

過了很久,楊小鬆說:“要知道是個女的,我可能就不花那些冤枉錢了。”

 

 

 

 

洋春宮

 

看完電影第二天是星期六(1921年4月21日),楊小鬆回竇家莊找財哥。這是他在城裏拉車後第一次去找財哥。

 

財哥一點沒怪他,照樣拉他喝酒。

 

“這貨是真有出息,不跟我幹就算了。”

 

楊小鬆跟財哥借錢,說有點急事。財哥問幹啥,他說想請黃家小姐去聽天橋聽書看戲,小姐請了看電影,他得回請一下。

 

財哥二話沒說,摸出幾塊錢塞給他。臨走,還扒出件襯衫給他,說穿好一點,別叫人看不起。

 

楊小鬆回到城裏,照常送黃小萌上學放學。楊小鬆問她星期天有空嗎。

 

“我一說去天橋,她楞了一下,然後就答應了。她說,早就聽說雜耍好看,但黃老板不讓去。

 

“小姐還說,我和她見過的車夫不一樣,我很‘羅曼蒂克’——還是那個我聽不懂的詞兒。”

 

星期五晚上,楊小鬆穿上襯衫試了半宿,把膠皮車擦了三遍。

 

第二天(4月28日)一早,他揣上財哥借的錢和自己攢的三塊錢,帶黃小萌去了天橋。

 

“我倆看了耍大刀、拉硬弓、爬竹竿,還看了雲裏飛演的滑稽戲,小姐可高興了。我最高興的是,領她在王八茶館聽了場評書,說的是林教頭風雪山神廟。說得可真好。我就是個書膩子,這段兒聽過幾十遍了,每回聽都覺得好——林教頭,多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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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橋的評書藝人最早是露天表演,立獨腳棚即為場地。1920年後,評書被引入茶館,王八茶館是天橋西市場西大街的福海居茶館。

 

“聽完書,遇上個拉洋片的。我一看,就想起看電影,跟小姐說,這個和看小電影一樣,要不要看。

 

“小姐說想看。我給了錢,她就坐那兒看。剛看一會兒,小姐站起來就走,我納悶,就追。她一巴掌就搧我臉上了。

 

“我一著急,就伸手拉她——要擱平時哪敢碰小姐?剛揪住袖子,她就大叫起來,街上人都看我。

 

“我趕緊鬆手,跑回去往那拉洋片的盒子裏看,裏頭都是光屁股的日本人,男的女的都有。我看過,知道這叫春宮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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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傳統春宮圖,大英博物館展出。

 

楊小鬆傻了眼,他沒想到拉洋片的正好在放春宮,更沒想到的是,黃小萌會有這麽大反應。

 

“她可能沒看過,但這不也挺好看的嗎?小和尚我倆經常看,很多人都看啊。”

 

黃小萌也不坐車,沿著天橋大街往城裏走,楊小鬆拉著車追,怎麽叫她也不答應。

 

追了半晌,黃小萌停下腳,回頭說:“父親總說,你們外地來的壞人多,我不信。這回算知道了,我們和你們,是兩種人,是不一樣的階級。”

 

說完,轉身跑了。

 

楊小鬆呆在路中間,忘了追。他不明白,“階級”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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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階級”一詞,在漢語中的原意是台階或官位層級的意思。後來,西方社會主義的日文文獻裏,該詞就被賦予了“社會階級”的含義,後傳入中國文化界。

 

 

 

 

臭腳巡

 

楊小鬆帶著黃小萌在天橋聽書的時候,小和尚正在崇文門大街的瓜子胡同(今已並入手帕胡同)挨揍。

 

那天早上,他扛著一桶冰經過瓜子胡同,迎麵衝過來幾個流氓,邊跑邊回頭罵:“再追弄死你丫的臭腳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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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洋時期,沿街巡邏的巡警很多沒受過專業訓練,常和小攤販、拉車的起矛盾,行為素質也很差,被老百姓罵為“臭腳巡”。甘博拍攝。

 

流氓撞過去,桶翻到地上,冰塊撒了一地。

 

一個巡警追著流氓進胡同,一腳踩在冰塊上,撂了個跟頭。小和尚忙賠不是,那巡警破口大罵,掄起警棍劈頭就打。

 

小和尚捂著頭,問為啥打我。巡警瞪著他,瞅瞅跑遠的流氓,抬手又是一警棍。

 

“你丫擋我道,和小偷一夥兒的吧?”

 

小和尚眼淚流出來,說我不認識他們啊。巡警一腳把冰桶踢到牆根,說:“聽你這口音,河南的吧?說不是小偷,誰他媽信啊!”

 

掄起警棍又是一頓抽。

 

這個“臭腳巡”,叫董驢子,是個落魄的旗人,考上巡警沒倆月,頭天早上,才領了正規警服穿。

 

這天早上,董驢子起床發現,口袋裏五毛錢丟了,跟老婆一說,被臭罵了一頓。

 

他窩著火上街巡邏,一眼瞅見個燒餅攤子,擺在了不該擺的地方。董驢子悶聲走過去,一把掀了攤子。

 

賣燒餅的想罵,沒敢出聲。董驢子把案板上的麵團使勁摔地上,一棍打翻錢盒子。

 

錢掉了一地,旁邊立馬鑽出幾個流氓,抓起幾把錢就跑。董驢子這下慌了,扯開嗓子大罵一聲“操你奶奶”,去追流氓。

 

揍完小和尚三警棍,董驢子這窩子火才算消。他說,“我當時就是心煩,打完那小光頭也知道不該,但我也委屈啊。”

 

董驢子後來知道小和尚殺人的事,瞪大眼說不信,“那小子是一慫包啊!”他轉轉眼珠兒,又說,“但也不好說,我們當差的就怕外地人,愛胡來。”

 

小和尚被揍得鼻青臉腫,耽誤了生意。回到冰局,黃老板問也沒問,直接罵走了他,當月工錢也沒給。

 

這趟生意,本是要給莫理循大街上的惠豐堂飯莊送冰。惠豐堂是黃家冰局的大客。

 

瑤瑤說,每個夥計都耽誤過事,但黃老板也沒辭掉過誰。小和尚壞了生意,八成是得罪了惠豐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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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豐堂,北京著名的“十大堂”之一,1858年創立,原址在前門外大柵欄觀音寺街,飯莊以經營山東風味菜馳名,以燴菜最為拿手,如燴鴨丁鮮蘑、燴生雞絲、糟燴鴨肝。

 

小和尚丟了工作沒地方去,就去找楊小鬆。

 

他蹲在黃家大院門口,等到傍晚五點多,才見楊小鬆拖著車回來。

 

聽小和尚講完,楊小鬆半天沒吭聲,從口袋裏摸出包煙,遞了小和尚一根。

 

小和尚接過煙一看,是哈德門,問他,怎麽買這麽貴的煙?楊小鬆隻顧抽,還是不說話。

 

小和尚學著他的樣子,也把煙塞嘴裏點著。他說:“小鬆,要不你找黃小姐幫說說情?”

 

楊小鬆使勁抽了幾口,掐滅煙頭,照著膠皮車的輪子連踹三腳:“明兒一塊去找財哥。”

 

 

 

 

三劍客

 

第二天(4月28日)中午,財哥帶兩人在朝陽門吃了頓羊霜腸。那頓飯,三人喝掉三斤二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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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霜腸起源於北京也叫羊霜霜、羊肚。北京傳統小吃。賣羊霜腸的小販在叫賣時,都呼:“羊肚開鍋!” 當年,羊霜腸就像豆汁兒那麽普及,廟會上、市場上、街道上都有賣的。

 

小和尚喝得暈乎乎,趴桌上又哭又鬧。他說,要不咱回老家,就算不能頓頓吃飽,但也沒人欺負。

 

財哥說回去也行,咱們老鄉年年都有回去的。

 

楊小鬆不願意,照自己腦門拍了幾巴掌,說:“回去幹啥?我連地都沒有,你們想當農民你們當去,我死也得死北京!”

 

小和尚說現在沒活兒幹了,咋辦?

 

“找那臭腳巡去!他不給個說法,咱就給他個說法!”

 

財哥嗬嗬笑,說倆人“太嫩”。

 

他摳著牙縫裏的羊雜碎,“這事我見多了,就算把那警察弄死,也冇屌用——我跟恁倆(你們倆)說,咱們窮,叫人家欺負,賴不著警察。”

 

“那賴誰?”

 

“有錢人——黃老板說叫你滾就叫你滾,工錢也沒給對吧?還不是因為嫌你是外地嘞。”

 

“那咋弄?”

 

“要弄,就弄大事。”

 

小和尚不明白,什麽叫大事。

 

財哥眼珠翻了下,慢悠悠說:“咱們窮,他們富。光腳嘞不怕穿鞋嘞——明白不明白?有錢人怕啥,啥就是大事。”

 

楊小鬆問:“財哥你是說咱們去偷冰局?”

 

財哥瞪眼:“我可冇說啊!我嘞意思是:城裏頭越亂,你們年輕人機會越多。”他伸出手,指著楊小鬆,“你,回河南得餓死。想當城裏人吧?人家不讓啊!”

 

小和尚還是不懂:“要沒咱外地人掏糞,那北京不就叫屎埋住了?”

 

財哥說你傻啊,你不掏肯定還有其他人掏,恁多山東人等著掏嘞,“但窮人有窮人嘞好處,出了亂子,窮人大不了還窮,但也有可能變富了,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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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國時,北京糞夫十之八九來自山東,多為窮苦逃荒而來。

 

楊小鬆一拍桌子,打了個酒嗝:“財哥,我是弄懂了。媽嘞個逼,靠恁娘(操你媽)——老家回不去,城裏頭留不下來,恁叫我死去啊?”

 

說完,他打了小和尚一巴掌:“跟我去黃家幹一票,保準你發大財。”

 

又跟財哥說:“財哥你也去,給露一手。”

 

財哥一楞,咧嘴笑擺擺手。

 

“咋?你真是個鱉孫啊?”楊小鬆抓起隻碗撂地上,“你瞅瞅咱那些老鄉都過啥樣——你要是當自己大哥,咱就一起幹!”

 

財哥張嘴發了會兒呆,嗨了一聲,說去就去,又他娘不是去殺人。

 

那天晚上,三人正式決定,不偷冰局,直接去黃家大院。財哥說,有錢人家,一般把錢藏家裏。

 

後來,財哥在牢裏對警察說,當時一腦子全是酒,根本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

 

“我就記嘞,小鬆還給俺仨封了外號,我叫鼓上蚤時遷,他叫行者武鬆,小和尚叫花和尚魯智深——他說,俺這叫三劍客。”

 

小和尚則說,他從來沒偷過東西,但是想想也可以試試,大不了被抓了還能吃牢飯,頓頓管飽。

 

楊小鬆卻很清醒。“我那天一點沒喝多,我就想著——你(黃小萌)不是喜歡英雄俠客嗎?我就是。”

 

 

 

 

殺豬刀

 

財哥和小和尚都沒想到,楊小鬆是真把自己當成了武鬆。

 

他想幹的大事,是殺掉黃老板。

 

案發後,天津《益世報》的記者曾在監獄裏采訪楊小鬆,他說:“其實沒見過他(黃老板)幾次,跟他沒啥仇。我就是想,天下大亂。”

 

行動之前,楊小鬆先幹了幾件“對得住自己”的事。他去天橋抽了回福壽膏(鴉片);在茶館泡了兩天,聽說書;又去了趟百順胡同,在四等下處嫖了一回。

 

燈市口弓箭大院賣彈弓的陸老板說,五月六號中午,楊小鬆曾去他店裏問,有沒有火槍賣。

 

“我罵了他兩句,說想要那玩意去警署啊。他也沒還嘴,笑笑就走了。”

 

同一天下午,甘雨胡同鴻星刀劍鋪的夥計,賣給了楊小鬆兩把殺豬刀。他知道楊小鬆是黃家的車夫,問他買刀做啥。

 

“他說,買刀還能做啥,殺豬啊。”

 

這兩把刀,是買給財哥跟小和尚的。他自己準備了一把錘子——“你知道武鬆的故事吧?武鬆殺人用刀,但刀殺人慢,還會卷刃。”

 

他揚起雙手比劃,“錘子快,一下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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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滸傳》中,武鬆殺張監督一家時,有段血腥的描寫:“武鬆的刀早飛起,劈麵門剁著,倒在房前聲喚。武鬆按住,將去割時,刀切頭不入。武鬆心疑,就月光下看那刀時,已自都砍缺了。”圖為上世紀末連環畫《血濺鴛鴦樓》。

 

行動前兩天,財哥不見了。楊小鬆在竇家莊和他常去的酒館飯店找了個遍,也不見人。

 

跟他混的其他小弟說,財哥收拾東西回老家了。

 

楊小鬆在監獄裏還罵他,“老家夥都是慫包,跟我爹一樣。要是當初留我在北京,我不就真是城裏人了?”

 

財哥知道楊小鬆這樣說,嗬嗬一笑。他在監獄裏沒酒喝,但仍然像個酒暈子,說話慢悠悠。

 

“我其實不是啥神偷,都是誆小孩嘞,能弄點錢活一天算一天。你別看我暈了吧唧,我心裏頭清亮,我就是瞎雞巴吹牛——哪知道這孩子(楊小鬆)他當真了。”

 

楊小鬆和小和尚判決死刑後,財哥講了一件事。

 

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財哥老家鬧饑荒,村裏先吃狗,再啃樹皮,最後連人都吃。

 

“差一點,我就得俺閨女煮吃了。俺娘快餓死了,我看著難受啊。我就想,小閨女也長不大了,叫俺娘活吧。

 

“我把水都燒好了,下不了手啊。我看著俺閨女,才兩歲,她也餓,見鍋裏頭冒煙她還伸手摸,想吃東西。

 

“我把那鍋一腳跺翻,跑了。俺娘跟俺閨女都餓死了——老家不能待了,我就一路跑,跑到北京。我為啥天天喝酒?心裏頭難受。”

 

財哥說,自己就是慫包,啥也幹不了。他怕自己醉熏熏的,到時候壞了事,害了倆孩子(楊小鬆和小和尚)。

 

 

 

 

大武生

 

五月十號晚上十一點,楊小鬆帶著小和尚躲在黃家大院後牆,等黃家熄燈。

 

小和尚回憶,那天看見楊小鬆穿了身黑衣服,還戴著個帽子,跟唱戲一樣。

 

“問他哪弄的,也沒說,他告訴我,這叫武生,大武生。”(金醉注:關於這件案子的現存文獻裏,沒有找到關於楊小鬆這身衣服的來源,隻能推測是他從哪偷來的。

 

小和尚哆哆嗦嗦,一直問財哥去哪了。楊小鬆讓他放心,說黃家我熟,摸到錢就走,用不了多久。

 

十一點半,黃小萌的房間滅了燈,黃家大院一團漆黑。

 

又等了一個多小時,院裏沒動靜,胡同裏的狗也不叫了。

 

“讓小和尚馱我上了牆頭,跳進院裏給他開了門。這個法子,之前頭一次來踩點就想好了。很簡單,一點動靜沒有。

 

“他(小和尚)跟在後麵。走到堂屋門口,我遞了把刀給他。他害怕,不敢接,也不敢出聲問。我就小聲說,以防萬一。就塞他手裏了。

 

“我?我有把錘子,還有給財哥買那把刀,都別腰裏了。先進的堂屋,黃老板和老板娘睡主房。我知道那屋,小和尚在堂屋等著。

 

“月亮好,正好照見床,他倆(黃老板和老板娘)一個躺著睡,一個歪著睡。黃老板還在打呼嚕。就兩錘,沒聲了。我怕死不透,就朝黃老板脖子上肚子上紮了幾刀。頭上?可能我有點慌,沒看準,紮臉上了。

 

“他(小和尚)等著,不知道我弄死人了。我也沒說,院裏住了十個人(楊小鬆當時並不知道何沅住在黃小萌房間,院裏共有十一人),怕有人醒了,就沒多說話。

 

“我給小和尚擺擺手,出了堂屋。一出去我就發現不對,好像有人在看我。

 

“貓下腰沿著牆走,擺擺手叫小和尚在堂屋裏別動。那人還在看我,我趕緊進了小姐那屋。

 

“沒有,我就沒想過要殺小姐。本來想偷點東西就走,反正已經弄死了倆。而且吧,小和尚沒發現死了人也好,我怕他一害怕瞎叫。所以,本來就該走了——但那人肯定看見我了,我就進了小姐屋。

 

楊小鬆進了黃小萌房間,躲在梳妝台前。過了一會兒,他忍不住站起來往床上看了一眼。

 

“我一看,床上是倆人,就傻了。我走到床邊上,也沒看清那人的臉。說不清,當時腦子裏就一陣響。”

 

楊小鬆呆站在黃小萌床前,他不知道床上的另一個人是何沅,也不知道這時瑤瑤正趴在窗戶上往裏看。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當時在想評書,腦子裏淨是天橋說書的聲音——武鬆揪起那婦人,扯開胸脯衣裳,說時遲那時快,把尖刀往胸前一剜——沒錯,我就是武鬆,她就是潘金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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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翰祥執導、狄龍主演的《武鬆》中,武鬆殺嫂一場戲。

 

楊小鬆伸手揚起錘子,砰砰兩下,黃小萌跟何沅沒哼一聲,都死了過去。他掏出尖刀,朝何沅身上連戳七刀。這時,才發現這是個女的。

 

楊小鬆不再是楊小鬆,他從床上拖下黃小萌的和何沅的屍體,用尖刀紮進脖子裏,慢慢割下兩人的頭。

 

他散開兩人的頭發,捆在一處。提了兩顆腦袋爬上床,掛在房梁上。

 

“我不太記得做了什麽,腦子一團糟,一會兒唱戲一會兒說書,一會兒又想起看電影。我走出去,看見小和尚站在院裏。他等了很久,害怕,想走。

 

這時候,東屋的小孩突然哭起來,小和尚嚇得轉身就跑,一下摔趴下了。楊小鬆拉他起來。

 

“他一看我,又撲通坐地上了。嚇得了,我一身血。我就說,我被發現了,不都殺了,咱們就得死。”

 

這時,堂屋裏出來個男的,喊了一聲“誰?”

 

楊小鬆看也沒看,就一錘掄過去,卻被抓住了胳膊。

 

“我看出這人是大少爺(黃小聰),心裏一陣害怕,他比我勁大,我趕緊錘子就要掉了。小和尚也沒幫我,跟傻了一樣站著。

 

“我騰出隻手掏出刀子,在他腿上肚子上紮,他還是一動不動,大喊一聲,想把我按倒,又使勁喊抓賊。

 

“他一喊,我也喊,突然一下子他就沒聲了,一根鐵條從他臉上紮進去,穿透了。小和尚不知道哪裏撿了根冰鑹子。

 

黃小聰的喊聲驚醒了管家黃二奎。他拎著個棍子從房子跑出來,楊小鬆上去一腳踢倒他,朝後背連刺七八刀。

 

小和尚也衝過來,跪在地上刺。

 

“他(小和尚)厲害,比我還狠,把冰鑹子從大少爺頭上拔出來拿著。不過,後來都是我殺的——瑤瑤?我以為小和尚弄死她了。”

 

殺了黃小聰和黃二奎之後,楊小鬆拿著刀子錘子,挨個進屋,見人就殺,連兩個小孩也沒放過。黃老板的母親黃吳氏見當場嚇死,還是被當頭敲了一錘。

 

楊小鬆殺完了能找到的人,聽見院裏還有聲音,他隔著院子問:還有人?快弄死。

 

小和尚丟下冰鑹子,一刀捅進瑤瑤的肩膀。

 

他是故意的,以為這樣就不算殺人,要是能蹲監獄,至少能吃得飽。

 

 

 

 

北京人

 

民國十一年七月初,京師高級審判廳公開審理了楊小鬆、小和尚和財哥。楊小鬆和小和尚判處死刑,財哥判處有期徒刑三年。

 

七月十六號下午,楊小鬆和小和尚被執行槍決。

 

在去先農壇刑場的路上,我以《白日新聞》記者的身份一路跟著刑車。兩人一路沒說話。

 

快到刑場時,楊小鬆跟我說:“你是記者,本事大,能不能幫忙找找我爹。告訴他,別當北京人了。”

 

我沒說話,點了一根煙卷,塞進他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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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北京的刑場,明朝設在西四牌樓,清朝設在宣武門外的菜市口,中華民國成立後廢除了用刀殺人,刑場改設在南緯路東端路南的先農壇根。

 

行刑前,我離開先農壇,沿著大道往回走,一直走了一個小時。天氣很熱,一點風也沒有,老鴰叫得心煩。

 

走到景山附近,我在陰涼裏坐下歇著。不遠處城牆根底下坐了二三十個人,個個扛著大包小包,竟全是宮裏的太監。

 

一打聽,這些太監是給皇帝趕了出來。他們常年在宮裏生活,早就以皇宮為家,突然來到宮外,就成了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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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年夏天,清宮內頻發盜竊案,6月底,建福宮發生大火,後調查是太監所為。末代皇帝溥儀一怒之下,於7月167日中午下令裁撤太監,當天即將700多名太監驅逐出宮。大部分太監在北京沒有家,隻得露宿街頭。後來,很多太監被安置在地安門雁翅樓,和流落北京的難民境況一樣。

 

回到家,我和助手小寶說起遇見的太監。

 

他問我,還記不記得民國八年(1919年)那些丟了寶貝的太監。我說記得,前陣子還聽說那個叫賴小辮的太監結婚了,娶了個妓女。

 

那賴小辮是天津人,小時候家裏鬧水災跟父親逃荒到北京,在天橋混流氓,一心想入宮做太監,覺得有地方落腳能踏實。(金醉注:詳見《北洋夜行記008》

 

小寶說,他也有五十多歲了,這下算踏踏實實落在北京了。

 

我點上煙抽了一會兒,說:“世道和人天天變,什麽叫踏實呢?”

 

我拿起桌上的報紙給小寶看,“大總統給趕到天津去了,這回北京地盤八成是又要換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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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年6月,曹錕派人恐嚇大總統黎元洪,迫使黎元洪逃往天津,並交出大總統印並簽署辭職書。又通過大批收買或威脅國會議員,於1923年10月6日當選為中華民國大總統。圖為黎元洪(門內穿西裝者)離開北京時在東廠胡同住宅前。

 

 

在金木留下的筆記本裏,夾著一些民國十一年(1923年)的雜誌剪報,都是當時的“社會”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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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裏的“社會”一詞 ,在古代是指迎神集會,如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八月秋社……市學先生預斂諸生錢作社會。”;還有誌趣者結合而成的團體,如《金瓶梅詞話》第三八回:“觀境內所屬州郡,各立社會,行結糶俵糴之法。”日本學者福澤諭吉在1876年的《學問のすゝめ》第17編用作society的半和製漢語翻譯,這個用法後傳入中國,使用至今。圖為民國刊物《小說日報》1924年1月的社會評論版,掃描自金木筆記中留存的剪報。

 

就像故事裏提到的“羅曼蒂克”,“社會”一詞,是當時的新文化用詞,來源於日製漢語對society一詞的翻譯。

 

如此密集的社會評論,是有原因的。民國早期,經濟有過一段持續增長,到了1920年,北洋政府內部掐架,軍閥火並,經濟也不行了。

 

各種“社會”問題突然升溫,所謂“階層”或“階級”意識愈加明顯。

 

嚴複曾認為,society應該翻譯成“群學”更恰當,很有道理。社會是網狀和鏈條式的,沒有哪個問題是非黑即白的。

 

每個角色都以自己為中心觀看,信息片麵,人人都有自己的歸因方式。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中的小四,將一切歸因於小明的“背叛”,提出解決辦法: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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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導演楊德昌1991年拍攝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改編自台灣一件真實的少年殺人案件。結尾處,小明告訴小四:我就跟這個世界一樣,這個世界是不會變的。

 

《出租車司機》中的崔維斯,將一切歸因於犯罪分子,他要“拯救”少女,卻陷入一個新的荒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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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導演馬丁斯科塞斯拍攝於1976年的電影《出租車司機》,講述了一個越戰退伍軍人在紐約的故事。

 

燈市口滅門案裏,楊小鬆把問題歸因於他與城裏人的差距,解決辦法是“幹大事”。

 

幹大事個危險的。

 

2015年,中國流動家庭在全國占比已接近20%,大城市像吸鐵石,大量省份的人口被吸附,無數人的故鄉消失。

 

我采訪過一個南方山村的年輕人,他說,自己第一次去上海,“覺得上海人走路飛快,我就讓自己也使勁快走,不能落後。”

 

傳統的宗族係統瓦解,城市是人們重尋安全感的地方,也是引發心理落差和恐慌的地方。

 

大城市經濟上接納外來者,卻在社會上排斥,結果就是衝突。

 

為什麽?寫《中國在梁莊》的梁鴻在書中提到“知識鴻溝”的說法:

 

“知識上的鴻溝和數字鴻溝一樣,是隱形的,隻是會在一些事的節點上爆發出來,形成城裏人和農村人的隔閡,使雙方都產生仇恨心理,最後,人民和人民火並起來了。 ”

 

用現在的詞來說,100年前的楊小鬆算是個“留守兒童”,他對城市有種熱切的期望,遭遇挫敗時,便想通過“幹大事”改變命運。

 

有件事一直沒跟大家講過,其實金家祖上是河南籍,從太爺爺上一輩才去的北京。

 

世道變遷,人在流動,你說我算河南人還是北京人呢?一點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如果再出現些張小鬆,劉小鬆,高小鬆,家家裝一百個防盜門也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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