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禪宗演義連載 之 51
作者 四川紅塵洗夢
讚 傳梵音於禪話 播大悲於有緣
第三十節 盤山心月
盤山寶積禪師,是從當時禪宗江湖頭號龍頭老大馬祖道一手中取得過畢業證書的知名人士。不過,不知為何,寶積禪師的個人檔案資料,竟然在曆史的長河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以至於今天的我們,對於寶積禪師的姓名、家庭住址、早期求學經曆、生卒年月等一幹資料一無所知,幸好,在一些禪宗典籍中,還記載有寶積禪師的一些公案和開示,讓我們能一窺寶積禪師的風采。
寶積禪師當初在馬祖道一那裏求學的時候,有一天拿著缽盂到街上去化緣。當他走到一處肉攤的時候,正碰上一個威風十足的人來買肉。
這人來到肉攤,牛哄哄的對賣肉的屠戶道:“老板,把最好的肉給我割一斤來。”
屠戶一聽這話,立馬就把自己手中的屠刀放下,然後叉著手反問道:“長吏(官名),你說我賣的肉哪處不是最好的?”
仔細思量,這個長吏的問話和屠戶的答語都是非常有意思的話語啊。
不論是古代還是現在,在生活中我們常常可以見到一些有錢人和有個一點職務的人,他們來到酒樓之類的地方,為了顯示自己的財氣和職務,他們常常都是牛哄哄的對服務員喊道:把最好的酒和最好的菜給我整上來。
這個長吏想必也是一個威風十足的人,所以,他也牛哄哄的道:把最好的肉給我割一斤來。
可是,他今天卻遇到了一個較真的屠戶。最好的肉,什麽肉才是最好的肉啊?
我們可以來看看豬肉。對於東坡肘子來講,自然豬肘子是最好的。對於滿大街的肥腸米線肥腸粉來講,豬腸子是最好的。對於肝腰合炒來講,豬肝和豬腰子是最好的。對於回鍋肉來講,帶皮的五花肉是最好的。對於紅油肚條來講,豬肚子是最好的。
而且還有嗜好啃豬蹄的,嗜好吃豬尾巴的,嗜好吃豬耳朵的,嗜好吃豬血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所以,豬的一身,哪個地方不是最好的呢?
同樣,人的一身中,又有哪個地方不重要呢?又有哪個地方不是最好的呢?
不過,上述見解也還隻是俗人之見而已,對於僧人來講,隻要你不挑,什麽食物不是可口的美味呢?隻要你不揀,什麽東西不是最好的東西呢?隻要你的心不生分別,則萬法一如,又哪裏有什麽善惡、美醜、好壞、是非、得失之別呢。
所以,寶積禪師聽到屠戶說道:“什麽地方不是最好的?”心裏忽地有所領悟。
南宋南華知昺禪師作偈評唱此公案道:
個事分明不覆藏,頭頭物物自相當。
千言萬語無人會,又逐流鶯過短牆。
南宋另一高僧妙峰之善禪師也作偈道:
江邊送客上扁舟,相對漁翁暗擲鉤。
一掣錦鱗隨手上,遠山疊疊水悠悠。
又有一天,寶積禪師又來到城裏化緣。走在路上,忽地碰上一戶人家出殯。
出殯,自然是有人抬著棺材的。而走在棺材隊伍前麵的是專門唱挽歌的職業歌郎,隻見他邊走邊搖動自己手中的鈴鐺唱道:“紅輪決定沉西去,未委魂靈往哪方?”
歌郎一唱完,旁邊死者的親屬們便一個個哭著喊道:“悲哀啊,悲哀啊。”
寶積禪師在旁邊一聽,不由得心意大動,他忽地一下明白了師父平時的禪意。
於是寶積禪師也不化緣了,他滿心歡喜的回到了寺院,把自己的所悟告訴了馬祖道一。馬祖聽後,立馬就把佛學院的畢業證書頒發給了寶積禪師。
不過,寶積禪師到底悟到了什麽道理,從而會獲得馬祖道一頒發的畢業證書呢?
《圓覺經》中說道:“四大各離,今者妄身當在何處?”歌郎現在又唱道:“紅輪決定沉西去,未委魂靈往哪方?”歌郎的唱詞和經文大意完全吻合,而且,是在現場有活生生的場景配合下唱出的,這給人的啟示和震動,和一個人抱本書在哪裏看,完全是兩回事啊。
而禪,也是要讓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知曉“我是誰”的,也是要讓人明白父母未生前自己的本來麵目是什麽的。
馬祖道一常常給學生們講即心即佛,而就在歌郎悲聲高唱著喪詞的那刻,時時處處都在參悟過程中的寶積禪師,把自己心中所感和歌郎的唱詞以及親屬的悲哭聲天衣無縫的融合在一起,產生了不可言說的共鳴。這一刻,所謂聞聲悟道,就在寶積禪師身上活靈活現的展示了出來。
如此看來,寶積禪師在歌郎的唱詞中,明白了自己的本來麵目是什麽,也明白了自己的最終歸宿了啊。
對此公案,北宋海印超信禪師作偈評唱道:
哀哀相應便承當,畢竟魂靈往哪方?
踴躍自然全體露,始知遍界不曾藏。
南宋月林師觀禪師也作偈評唱道:
未審魂靈往哪方,無棲泊處露堂堂。
水向石邊流出冷,風從花裏過來香。
寶積禪師從馬祖道一手中獲得畢業證書後,便離開了江西。他一路北上遊方,最後來到了幽州(今河北以北至遼寧以南地區)盤山寶積寺定居。
在當時中國的北方廣大地區,是很少有禪宗南宗頓教法門的傳承的。其中聲勢最浩大的慧忠國師和神會禪師也隻是在河南、陝西一帶弘法而已。至於更往北的地區,在河北,有慧能大師的弟子智隍禪師在弘法,不過智隍禪師本身聲勢並不浩大,而且是屬於慧能大師的“旁嗣”,自然也就沒有多大的影響。而神會禪師也有徒孫在河北石家莊地區弘法,不過並沒有在江湖中激起多少浪花。
而在慧能大師所傳的南宗法嗣中,在當時把南宗頓教法門在禪宗江湖中往北方傳播得最遠者,就是寶積禪師在幽州盤山立下腳跟弘法。而這,就是今天的我們在禪宗典籍中所能見到的,禪宗南宗禪師在中國版圖上最靠北弘法的最早記錄。
寶積禪師早於臨濟義玄和趙州從諗兩人約五十年在北方弘法,所以為他們後來在河北弘法打下了良好的社會基礎。並且臨濟義玄後來在河北弘法時,寶積禪師最為得意的弟子普化禪師還成為了臨濟義玄最重要的幫手。臨濟義玄能在河北站穩腳跟,並且使得臨濟宗禪法在當時席卷北方,普化禪師可以說是居功至偉的。
寶積禪師在當時雖然不如他的同班同學百丈懷海、南泉普願、章敬懷暉、西堂智藏、大珠慧海、鵝湖大義、鄧隱峰、鹽官齊安、汾州無業等人聲勢顯赫,但是他在盤山寶積寺給學生們上課的教案內容,卻是獨具一格且精彩絕倫的。
所以,寶積禪師的教學內容一經流出後,不論是同時期的禪宗老師,還是曆朝曆代的禪宗教授,一個個在給學生們上課時,都在複製寶積禪師的教學內容。而且,寶積禪師的許多教學內容,後來也成為了禪師們互相勘辯的話題之一。
下麵,我們就來欣賞下寶積禪師在給學生們上課時,所講授的一些精彩絕倫的禪宗課程。
寶積禪師有一天在課堂上給學生講道:“若言即心即佛,今時未入玄微。若言非心非佛,猶是指蹤極則。”
寶積禪師的師父馬祖道一最有名的禪語之一,就是即心即佛,非心非佛,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
不過,禪宗,是要求學生要有超師之見的,是講究層層翻進不落筌蹄的。如果把某個開示當做寶貝一樣珍藏在自己的心裏,那麽這個寶貝不但不會成為寶貝,反而會成為沉重的負擔壓在心裏,讓你永遠不能開悟。所以,對於哪怕是馬祖道一的金口玉言,禪師們同樣要有自己的見解和領悟的。
而在上麵的開示中,寶積禪師就直截了當的表達了自己獨特的見解。
宋朝禪宗大家宏智正覺禪師評唱道:“有錢不解使,解使卻無錢。且作麽生得十成去?娶他年少婦,須是白頭兒。”
數十年後,萬鬆行秀禪師更進一步評唱道:“今時路頭不得全體,非心非佛有缺神用。欲得十成去,除是三冬向火,六月賣冰始得,所以道娶他年少婦須是白頭兒。然則調和琴瑟一句作麽生道:長翁短婆婆,遞互廝折磨。”
寶積禪師在給同學們上課時還講道:“三界無法,何處求心?四大本空,佛依何住?璿璣不動,寂爾無言。覿麵相呈,更無餘事。珍重。”說完後,寶積禪師便走下講台,大步走回自己的方丈室去了。
寶積禪師的這段開示,可謂是把佛理和禪機非常有機的結合在了一起,由此也可以看出寶積禪師不論是佛學功底還是禪學功底都是相當深厚的。
《金剛經》上麵說:“如來所說法,皆不可取不可說。”寶積禪師說三界無法實際上和《金剛經》要表達的是一個意思,也就是說在三界中沒有一個你能看得清清楚楚可以把握的自性存在的,也沒有一個實在的佛法在哪兒等著你去學習和追求的。
在禪師們的眼裏,如果有法可求,有佛可求,有禪可求,都是虛妄不實的,都是要被嗬斥的。佛、法、禪道等等,雖然珍貴,但卻入眼成翳。既然沒有這些看似珍貴看似必須追求的東西存在,哪麽你的心又在何處呢?哪麽你的心又該落腳在什麽地方呢?
佛家講四大皆空,既然四大本空,哪麽即使是佛,他又依靠在哪個地方安身立命呢?不止是佛,四大本空,我們每個人那個真正的“你”又在哪兒呢?
你看那天上的北極星高高掛在那裏,好像如如不動的樣子,它又有何言說呢?
禪的真諦,要領悟的話,當我和你麵對麵的時候,我就已經把它全部呈現給你了。又哪裏還有別的什麽多餘的事呢?又哪裏還需要我囉囉嗦嗦說個不停呢?
對於寶積禪師的這段開示,後來有很多的禪師紛紛對此發表了自己的高見。
北宋禪宗大家雪竇重顯禪師評唱道:“三界無法,何處求心?白雲為蓋,流泉作琴。一曲兩曲無人會,雨過夜塘秋水深。”
北宋後期的本覺守一禪師評唱道:“三界無法,何處求心?月明夜暗,山高水深。三界本因心所現,無心三界自平沉。”
南北宋交際間的佛性法泰禪師也評唱道:“三界無法,何處求心?山容雨過,鬆韻風吟。橫眠倒臥無餘事,一任莓苔滿地侵。”
寶積禪師在給同學們上課時還講道:“向上一路,千聖不傳。學者勞形,如猿捉影。”
禪,古往今來讓無數的人為之著迷,卻又常常如鐵壁銀山,讓人無門可入,無路可通。因為禪宗常常有很多世人眼中的悖論橫在參禪悟道之士的眼裏和心裏,讓人不可理喻。
比如大家坐在教室裏聽老師講課,每個人都認為老師在傳授知識,自己在學習知識。
可是對於禪宗而言,如果有人認為師父有禪道可傳授,學生有禪道可以學習追求,那是大錯特錯的,那是要被明眼宗師嗬斥的。
《金剛經》說:“若言如來有所說法,即是謗佛。”又說:“說法者,無法可說,是名說法。”
所以,對於號稱最上乘的禪宗,其向上一路,曆代祖師都是不會傳授的。如果學生認為有所傳授,而且自己也有所得,哪麽他隻是在白白的勞累自己的肉體和精神而已,就好像猿猴在水中想捕捉到自己的身影一般,隻是在做無用功罷了。
為什麽會如此呢?因為不論是佛祖也好,曆代祖師也罷,他們唾沫橫飛喋喋不休所宣講的,隻是指向明月的那根手指而已,而明月,是要你自己去觀看到,才是最真實的,才是你自己的。所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啊。
對於寶積禪師這段開示,後來的禪師們也是紛紛站出來表達了自己的看法,而且一個個都力求在前人的基礎上翻出新意。
北宋臨濟宗祖師石霜楚圓道:“向上一路,千聖不然。”
南北宋交際間的禪宗第一大家大慧宗杲進一步道:“向上一路,熱碗鳴聲。”
南宋密庵鹹傑禪師同樣進一步評唱道:“向上一路,掘地覓天。”
元朝楚石梵琦禪師更進一步評唱道:“諸大老盡力道,隻發明得向下一路。若是向上一路,驢年夢見麽。”
明末清初的鏡宗新禪師評唱道:“向上一路,墮坑落塹。夜夢不祥,書在壁上。”
明末清初的廣教行玉禪師也評唱道:“向上一路,三生六十劫。”
清朝海門湧禪師對此作了一個總結發言道:“本來一條徑直大路,被這夥老古錐指點一上。返成迂曲,致使疲極之輩退失寶所。海門豈可坐視,今日要使渠一個個就路還家。”說完後,海門湧禪師一下就把自己坐的禪床掀翻在地,然後揚長而歸方丈室去了。
由此可見,同一段話,各位禪師們的下語都是不同的,都是別具一格令人眼目大開的。
禪,就是如此活潑潑的。
這一天,寶積禪師照例來到了教室,他給大家講道:“同學們啊,可中學道似地擎山,不知山之孤峻。如石含玉,不知玉之無瑕。若如此者,是名出家。”
這段話比較直白易懂,可是背後蘊含的禪意,就需要深入探索了。
北宋禪宗大家死心悟新禪師作偈道:“山既孤峻,遊人罕至。玉既無暇,莫辨真偽。”
南宋天目文禮禪師也作偈道:
山忘孤峻玉忘瑕,到處仙源是我家。
堪笑葛洪曾未悟,遠從勾漏問丹砂。
不過,在寶積禪師眾多上課的教案中,下麵這段內容,是被曆代禪師引用和評唱最多的。
寶積禪師道:“心月孤圓,光吞萬象。光非照境,境亦非存。光境俱忘,複是何物?”
心月孤圓,光吞萬象。這種境界,不是一般人所能領悟到的,那非得是過來人才能說出的話語。寒山禪師也說過:“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潔。”百丈懷海禪師也說道:“靈光獨耀,迥脫根塵。”
自己的心光能包涵萬象,可是自己的心光並不是為了觀照外境和內鏡才產生的,而且這個外境和內鏡推本溯源的話,也是根本就不存在的。而且更進一步的探索,所觀之境和能觀之心都揚棄的話,這又是什麽事物所能表達的呢?
《圓覺經》上麵講:“眾生幻心,還依幻滅。諸幻盡滅,覺心不動。”
但是,光境俱忘後,真有個如如不動的自性、覺心之類的東西存在嗎?
不過,曹洞宗的掌門人洞山良價反問道:“光境未忘,複是何物?”
後來雲門宗的掌門人雲門文偃接著道:“直饒恁麽猶是半途,未是透脫一路。如何是透脫一路,良久雲:天台華頂。”
寶積禪師在盤山寶積寺雖然在給同學們上課時,講得天花亂墜生動活潑,可是在學校的規章製度和課堂紀律上,要求是非常嚴格的。所以,寶積禪師也獲得了眾多學生和學生家長的高度好評。
這一天,寶積禪師感覺到自己要離開這個紅塵俗世了,於是把學生們都召集到身邊來。
寶積禪師望著學生們道:“同學們啊,你們中間有哪個可以把我的真實相貌描繪出來呢?如果有的話,就請描繪出來拿給我看。”這實際上是寶積禪師在叫學生們上交畢業論文了。
同學們自然也是明白寶積禪師的用意的,所以大家聽到師父這樣一說,一個個都全神貫注,施展出自己的看家本領出來。有的非常認真的照著寶積禪師的模樣異常逼真的把寶積禪師臨摹了下來;有的寫出了自己的心得體會交給師父。反正一個個都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都力求自己的畢業論文能在師父那兒通過。
不過寶積禪師看完後,竟然沒有發現一篇畢業論文讓自己滿意的。
就在這個時候,普化禪師站了出來,對著寶積禪師道:“我可以把師父的真實容貌描繪出來。”
看到自己最得意的學生終於吱聲了,寶積禪師趕緊道:“那你還不趕快把你的畢業論文交給我看。”
你要看我的畢業論文,那簡單啊,我現在就可以給你看個夠。寶積禪師話音剛落,普化禪師立即就不停的打著筋鬥出去了。
寶積禪師不由得哈哈大笑道:“普化以後教導學生勘辯諸方,一定會語出常情行為怪異啊。”
後來普化禪師在河北輔佐臨濟義玄弘揚禪宗教義,其禪風犀利迅猛,並且常常有出格表現,一如寶積禪師所言。
對於普化禪師交給師父的這篇畢業論文,後來的很多禪師紛紛發表了自己的意見。
晚唐保福從展禪師評唱道:“普化掣顛不少,盤山醜拙尤多。”
北宋龍門清遠禪師作偈評唱道:
師真醜拙不堪呈,用盡身心笑殺人。
彼中莫覓絲頭意,白鼻昆侖賀新正。
南宋末期的寶葉妙源禪師也作偈評唱道:
清奇古怪娘生麵,妙筆丹青作麽施。
這廝十分傳得似,依然畫虎隻成狸。
寶積禪師看到普化禪師能繼承自己的禪法,心裏非常的高興。沒過多久,寶積禪師便在盤山寶積寺圓寂了。
鑒於寶積禪師在北方弘法影響巨大,大唐王朝敕與寶積禪師“凝寂大師”諡號,敕與寶積禪師墓塔“真際”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