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大學生顧婷的意外就業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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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婷即將大學畢業，偶然接到一份兼職任務，翻譯一部希臘小說。沒想到，這份工作讓她漸漸走進一個特殊群體。
01
大四那年，顧婷被鄭大勇忽悠著，開始翻譯希臘殘疾幻想小說。
顧婷讀希臘語專業，當時不少同學已經被國企、央企等單位攬走，但她一直沒簽，想找到更好的工作。眼見舍友紛紛去實習，顧婷的心靜不下來，跑去學生處聯係了一份兼職打發時間。
兼職公司在市高新區，是一家生產出口假肢、拄拐等殘疾人用品的企業，規模不大。顧婷頭一次過去接任務時，廠長鄭大勇在簡陋的辦公室接待了她。
顧婷對鄭大勇第一印象並不好，黝黑粗壯，大大咧咧，不像想象中的成功人士，那身發舊的黑西服以及整個辦公室，都裹著積重難返的煙味。
她正襟危坐在這位廠長對麵，煞有介事地提了一大堆合作條款，到起身離開時，都忘記起碼要簽一份勞動合同。後來鄭大勇也告訴她，憑多年閱人經驗，百分之百確定顧婷這種傻白甜，剛出社會肯定要栽跟頭。
兼職工資是現金月結，一個月結束，她去找鄭大勇，走廊上人聲鼎沸。站在外麵聽了半天，才明白這些民工來討要拖欠貨款，他們把鄭大勇圍在裏麵，大喊鄭大勇做生意不講誠信，今天不給錢不讓出門。顧婷看不到裏麵，隻有鄭大勇唯唯諾諾的聲音見縫插針地傳出來。
等到下午鬧事的人散去，顧婷徑直推門進了鄭大勇辦公室，準備要到工資就一別兩散。當時，她斷定鄭大勇是無良老板，對他說，鄭總，請把兼職工資結清，後麵學校有事，我不想幹了。
鄭大勇笑，我本打算交給你一份挺有挑戰的翻譯任務，既然你不幹了，那就算了。接著，從抽屜拿出一疊錢，擺在她眼前說，好歹在我這幹了一個月，工資多給你開點，算是獎金，你走吧。
顧婷拿錢，問鄭大勇，你剛說什麽翻譯任務。
鄭大勇抽出一份文件夾，說：“之前一個希臘客戶下了一批假肢訂單，同時發來一段文字描述，希望我們廠根據這段描述設計出一份圖案，將圖案印在那批假肢上。問題就出在這段描述的翻譯上，我們聘請了幾位資深翻譯，都沒能準確譯好，設計出來的圖案顧客始終不滿意，這批假肢就一直堆在倉庫發不了貨。”
顧婷放下手上的工資，接過文件夾，大概看了幾句，發現這段希臘文字像是奇幻小說。好勝心讓她躍躍欲試。之前好幾位翻譯都沒啃下的硬骨頭，究竟難在哪裏。
遠在萬裏之外的希臘，是個文學藝術大國，有著浪漫的傳統，國民並不止步於物質充裕，更喜歡追求精神快樂，敏感的殘疾人尤其如此。
盡管一些重度殘疾者無法工作，享受著政府提供的高額補貼和護工關照，但他們深感已經被正常世界遺棄，於是組織起來，利用大量空閑時間，發揮傳統文藝天賦，開始創作以殘疾人為主的幻想型文學作品互相交流。
這個殘疾人組織後來起名叫“彈跳天空”，迄今已經出品了很多小說。鄭大勇手上那份沒翻譯成功的資料，正是其中一部小說的節選。
顧婷拿到手時，看到的僅僅是一段圖案描述，她猜想，之前的翻譯之所以失敗，是因為沒看到整部小說的麵貌。翻譯講究“信、達、雅”，或許看過全文，才能完美翻譯。
於是她向鄭大勇提出要求，希望看到這段文字所屬的整部小說，鄭大勇欣然同意，很快跟客戶要來電子版小說全文，發給顧婷，顧婷花了整整兩個通宵才看完，發現故事非常有趣。
大意是說一個由殘疾人統治的世界發生了叛亂，反對派希望讓四肢健全的人類做他們的大統領，因為這樣會更有效率，但保守派堅持讓殘疾人領導，因為隻有他們才會真正以殘疾者的利益為主。
圖 | 《銀翼殺手2049》
兩派意見無法統一，於是反對派聯合健全人類準備武力打敗保守派，保守派節節敗退，最終隻剩下了幾百人的小部隊。反對派令間諜潛入保守派中，企圖瓦解他們最後的力量。但殘餘的保守派寧死不屈，為防止混淆間諜，每人在皮膚上烙了一個單腿飛鷹的形象，最終這幾百人破釜沉舟反敗為勝，重新領導了殘疾世界。這個“單腿飛鷹”形象就成了他們的精神圖騰。
小說在“彈跳天空”瘋狂相傳，殘疾成員為了表示對這部小說的熱愛，打算將文中描述的單腿飛鷹印在各自的假肢上。但他們設計出的圖標沒一個得到全體認可，就把任務交給中國的假肢生產廠商。
顧婷平時喜歡動漫，就開了腦洞，把那段“單腿飛鷹”的形象用動漫術語翻譯了過來，另外，還花了半個月時間，把整部小說譯成中文，交給鄭大勇，叮囑他，設計“單腿飛鷹”圖案最好參照完整小說內容才會更準確。
不久，顧婷接到鄭大勇電話，根據她翻譯“單腿飛鷹”文字做出的圖案通過了希臘客戶的認可，印在了那批假肢上，庫存積壓產品得以順利發貨。
顧婷去領酬金時，鄭大勇正式邀請她兼職翻譯，但顧婷一想到他的品行，還是婉拒了。
02
本以為和鄭大勇這個油膩奸商不再會有交集，可剛剛過去一個禮拜，鄭大勇的電話又來了，這次依然是讓顧婷過去領錢。
顧婷問，都沒再接翻譯任務，還有什麽錢。鄭大勇客氣地笑，說是她的勞動成果，別人給的，隻管放心來領就是。
第二天早上，顧婷在宿舍做了兩份習題，又上網查了半天校招信息，才慢吞吞過去。等她到廠裏時，已經是午飯時間。鄭大勇叫住一個工人，讓他去食堂捎兩份午餐過來，請顧婷一邊聊，一邊順便解決午飯。
顧婷沒吃，看著鄭大勇一邊給嘴裏送肥肉，一邊講那個牛皮紙信封裏錢的來曆。原來鄭大勇經營多年殘疾人用品生意，手上攢有很多殘疾人客戶，他建了好些QQ群平時維護，經常發布一些產品信息。
前些天，顧婷把“單腿飛鷹”整部小說的翻譯稿交給他，他覺得情節挺有意思，就把文檔發在幾個群裏，隻露出前麵30%可讀，後續內容設置超鏈接，每個讀者隻需付2元錢就能看。沒想到願意付費的讀者很多，大家看完後還紛紛要求繼續提供類似作品，因為讀起來感覺太爽了。
“平時那些沒手斷腳的人都不咋發言，看了你翻譯的小說，跟詐屍一樣都冒出來了哈哈哈哈。”
顧婷看鄭大勇嘴角流出的肉汁，感覺他的話一樣反胃。
“我給他們說，這是人家外國語大學高材生翻譯的外國小說，人家翻譯可是要鈔票的。沒想到你猜怎麽著？”鄭大勇用筷頭點著顧婷說：“這些平時一毛錢都跟你算計的人，居然大方出手，在群裏給我發紅包，說這是小說的另外讚賞，讓我來請你繼續翻譯。第二天，我點了點收到的紅包，加上付費收入，足足六千多塊，喏，全在這裏了。”他指指牛皮紙信封。
照鄭大勇這麽說，信封裏的錢是自己應得的合法收益，鄭大勇遞過來時，顧婷猶豫了兩秒，還是接了。但鄭大勇邀請她繼續翻譯“彈跳天空”的小說時，她認為一碼歸一碼，眼前這個商人很不靠譜，離他越遠越好。
顧婷露出告辭的意思，鄭大勇並不著急，掏出手機讓她看QQ群裏的留言。
“這種精神上的快樂，多少年都沒體驗過了。啥時候再更新？”
“這小說比止痛藥都靈。”
“把我老娘高興得流眼淚，發現怎麽那兩天我突然樂了，一看是在讀群裏的小說。”
鄭大勇告訴顧婷，這些留言者可都是弱勢群體。他看顧婷在糾結，說這份工作幹好了，對所有人都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顧婷蹙著眉毛看他，最終拍板似地提了要求：“我可以做，但你得先預支翻譯費，價格按之前的兩倍。”
顧婷覺得，靠自己的翻譯給殘疾群體帶來精神愉悅，是一件好事。但是麵對眼前這位中間商，還是得先保證自己的利益。鄭大勇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站起來說，我去財務室給你拿現金。
鄭大勇起身瞬間，顧婷猛然看見他褲管下露出一截假肢。
他也是殘疾人？
03
小說來源，鄭大勇讓顧婷和希臘客戶溝通，希望閱讀“彈跳天空”組織出品的殘疾人小說。對方知道他們的作品在被中國殘疾人閱讀，非常樂意分享，而且出於對鄭大勇之前提供的完美“單腿飛鷹”圖標很感激，爽快答應了。
顧婷也趁時間充裕，翻譯一篇篇“彈跳天空”的小說。她被裏麵的內容深深吸引，殘疾人的想象力真是太豐富了，小說讀起來盡管有點類似國內網絡上的爽文，但情感豐沛，情節跌宕，十分引人入勝。顧婷感歎，上天讓殘疾人肢體存在缺陷，卻在精神上給他們開了一扇窗。
經過鄭大勇的QQ群傳播，小說的付費和讚賞也越來越多，到寒假前夕，她每月的酬金幾乎都超過一萬元，已經比所有參加實習的同學工資都高了。顧婷在同學麵前很自豪。
而且鄭大勇給她展示讀者們在群內的催更信息，紛紛感謝這些幻想小說給自己的生活帶來巨大的歡樂。顧婷第一次對鄭大勇產生了一點好感，領取酬勞時多問了一句，你的腿怎麽也裝了假肢。
鄭大勇隨口回答，欠了高利貸，被打斷的。顧婷趕緊閉嘴，她不想了解這個商人背後黑色的故事。
不過，隨後鄭大勇給她帶來了一筆金額更大的收入。
有一天，鄭大勇給顧婷發來一個文檔，說是一個讀者讀完“彈跳天空”的小說後，意猶未盡，覺得裏麵還有好幾處情節漏洞，就續寫了一個番外篇，在QQ群裏一經展示，贏得滿堂喝彩，於是這位作者希望讓顧婷翻譯成希臘文，讓原作者也點評一下。
顧婷覺得自己像一位使者，連接著中國和希臘兩個殘疾團體，這種自豪感讓她沒有任何猶豫就答應了下來。
番外篇很快翻譯完成傳給希臘那邊，靜靜等待反饋。
一周過去，沒有消息，兩周過去，“彈跳天空”仍無任何回應，第三周，番外作者忍不住讓顧婷再問問，原作者對那個番外篇究竟評價如何。
顧婷再次發去郵件，對方回複：再等兩天，我們將會給你好消息。
周末，顧婷接到希臘打來的越洋電話，對方告訴她，那篇中國讀者續寫的番外篇在“彈跳天空”內部受到前所未有的追捧，這種熱情引起希臘當地一家出版公司的關注，最終經過商討，出版公司願支付兩萬美元買下中國作者的版權。
顧婷第一時間通知鄭大勇，鄭大勇隨即安排番外作者和顧婷見麵。
飯桌上，鄭大勇坐在兩人中間，一幅大哥的姿態商討酬勞的分配。作者當然占大頭，而顧婷作為譯者，對這筆版權費的收入起到決定性作用，也應當給予合理報酬。
按市場行情，翻譯人員的酬勞通常是100元/千字，希臘語這種小語種會稍微高一點。但鄭大勇有他的分配邏輯，他覺得顧婷不僅是翻譯員，還是整個事件的合作者，最終決定，扣除所有稅費後，顧婷拿40%，番外作者拿60%。
番外作者是一名斷臂的退休教師，續寫那部小說原本出於興趣，根本沒想過會飛來這麽一大筆橫財。顧婷也看出來，這位老教師對鄭大勇相當恭敬，鄭大勇說什麽，他幾乎是完全服從的態度。一切商定後，老教師拿過鄭大勇的酒瓶，給自己倒滿一杯，用唯一的手舉起來顫巍巍地說：“鄭總，承蒙你多年關照，讓我這把殘廢的老骨頭能活到今天。我從不喝酒，今天這杯專門敬你。”
說完一飲而盡，顧婷望著鄭大勇，一時不曉得這人究竟是好是壞。
04
臨近年終，學校叮囑大家嚴防盜竊，顧婷沒料到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起因是，當月鄭大勇給她結算的酬金少了很多，不到五千塊，剛拿到錢，顧婷沒好意思問，後來舍友們紛紛展示實習單位的年終福利，顧婷又懷疑起來，想是不是鄭大勇又有資金問題，克扣起自己的翻譯酬勞了。
忍了兩天，還是質問去了。鄭大勇含糊應付，說這月確實讀者付費讚賞比較少。顧婷見他的態度，執拗又上來了，非讓他出示手機裏的交易記錄。
鄭大勇給她看了，確實這月付費少了很多，顧婷的疑惑仍沒有消除，因為這個月她翻譯的小說質量不錯，各群人數也沒有變化，按理說不會出現這種付費斷崖式下跌，怎麽鄭大勇就不感到奇怪呢。
鄭大勇見她不死心，隻好揮揮手說，你翻譯的小說剛發到群裏就被盜了，有人出錢解鎖全文後，轉手降價，五毛錢一位，賣給其他群成員了。
顧婷一聽，氣呼呼地喊，這是屬於我們的權益，必須揪出偷盜者，追究他的法律責任。一番義正言辭還沒喊完，鄭大勇不耐煩地打斷她，說行啦行啦，這事我來處理，保證下月不出現這種情況。
顧婷不依不饒，還計算起該向盜文者索賠多少損失。鄭大勇有些生氣，說咱們已經掙得夠多了，而且盜文者也隻是獲得了一點蠅頭小利，何必斤斤計較。顧婷疑惑地盯著他問，這是不是你跟人合謀的詭計？如果不是，怎麽連自己正當權益都不知道保護？鄭大勇氣得扭頭就走。
鄭大勇的不作為，激起顧婷的鬥誌，她準備把這當正事去幹，一旦成功，就能給自己的履曆添上一筆“維權鬥士”的榮譽。
她聯係上了那個退休老教師，他在群裏是老成員了，顧婷問他有人轉賣文稿的事，老教師倒是爽快承認，是有人給他發過私信，問他要價五毛錢就能閱讀全文，老教師拒絕了，因為他始終支持鄭大勇。
說到盜文的那個人，老教師挺感慨，說鄭大勇對他那麽夠情義，他還是不知道感恩。原來盜文的人在群裏被叫做“拐子”，年輕時談了個很喜歡的女朋友，但女方家人嫌他窮，不同意兩人交往，拐子和女友偷偷約會，有一次被女方父親抓到現行，拐子慌不擇路地逃，一下跌進深坑，造成下半身永久癱瘓。
女方家裏給他賠了一筆錢就了事，女友見他這樣，也不可能嫁給他後半輩子當保姆。拐子成了孤家寡人，早年給一些手工作坊做手藝活，掙點小錢，後來有網絡了，就在網上折騰找財路。
後來拐子在網上聯係到一家采購殘疾人用品的貿易公司，就冒出主意，知道鄭大勇對殘疾人好說話，打算說服他賒賬做一批貨，然後倒雞毛賣給貿易公司。他對鄭大勇信誓旦旦地拍胸脯，說貨一發出就立刻打款。
鄭大勇向來樂於支持自力更生的殘疾朋友，見拐子人夠靈活，信了他，不料拐子根本沒有做生意經驗，貿易公司隻有采購意向，既沒有跟他簽合同，也沒付定金，拐子就著急著讓鄭大勇把貨做好了。最終那批貨堆積在鄭大勇的倉庫裏賣不出去。
做工廠的資金鏈一般都緊張，那會兒又正好是淡季，拐子積壓的貨讓鄭大勇一時沒錢給供應商結款，供應商就雇人跑廠裏來鬧事，那一幕被顧婷看見，以為鄭大勇是故意不講誠信的奸商。
老教師對顧婷說，鄭總是善心人，拐子弄砸的那批貨，他獨自扛了下來，也沒追究。顧婷想起，那應該是鄭大勇資金最緊張的時候，自己還逼著他預先支付高額的兼職工資，頓時臉上發燙。
05
鄭大勇沒有追究拐子盜文的事，跟顧婷商量了一下，之前賺取的版權費已經夠多了，幹脆所有翻譯過來的小說在群裏公開免費，就當是做公益了。
顧婷有些猶豫，想到後麵每月再沒有收入，跟宿舍姐妹們交談，人家各項待遇都在步步提升，自己反而越幹越少，心裏不痛快，但還是應了。
鄭大勇早就看出小女生的心思，他問顧婷，周末有空的話，願不願意隨他去做客戶調研。顧婷周末反正是閑著，就抱著跟這位老板學習的心思同意了。
周末一早，鄭大勇開車載著顧婷先往一個老小區駛去。
路上，顧婷坐在副駕駛偷看了一眼鄭大勇的腿，說，你開車技術挺棒。鄭大勇笑了一聲，知道顧婷在問他殘疾的事。
“不影響，很多殘疾人都有駕照。”鄭大勇拍了一巴掌自己的假肢，然後說起自己的經曆。
“我很羨慕你，天之驕子的大學生，一畢業就能簽到好單位，不用遭受社會捶打。我就慘了，當年才15歲，家裏窮得攆我到縣城打工，夏天頂著烈日修路砸石子兒，曬得皮一層層掉，後來又去火鍋店洗碗，勾搭上老板的丫頭，老板說我是癩蛤蟆，一個窮光蛋不該想的別想。我一氣之下，跟親戚朋友借錢，又貸了高利貸，拉著兩個工友在附近另開了一家火鍋店，一是覺得火鍋店掙錢，想自己幹點事業，二是年輕氣盛，有點跟老板叫板的意思。
“本以為自己幹了兩年洗碗工，把開店那套都學會了，沒想到實際幹起來處處是難題，更氣人的是，老板知道我在他附近開店，帶著一幫人來砸場子，我第一份事業就泡湯了，高利貸一到期，那幫人就追著我討債，我哪拿得出錢，被他們打斷了一條腿。這就是我人生第一個跟頭。”
鄭大勇說完哈哈大笑，顧婷聽得驚心動魄。
車子開進一個破舊的家屬院，下車前，鄭大勇意味不明地說了句：你做好心理準備。兩人通過一段逼仄的通道，來到一個低矮的單元門前，牆麵水泥斑駁脫落，二樓的陽台凸出來岌岌可危。顧婷跟著鄭大勇爬到三樓，敲了兩聲門，好久，門開了，她一時以為門自動開的，低頭一看，嚇了一跳，原來是個坐在滑板上的截癱人。
屋子簡陋得像很久沒人住過，彌漫著濃濃的黴味，一個客廳和兩間臥室都小得可憐，那個殘疾人獨居在此，見了鄭大勇也隻是唉聲歎氣，鄭大勇把帶來的藥和食物放進廚房，他也沒說一聲感謝。
可提到希臘翻譯小說的話題時，主人像打開了話匣子，雙手撐在地上來回挪動著滑板，回憶起裏麵的情節。顧婷和鄭大勇聽著，昏暗的光線中，他眼裏閃爍著光亮。
他語無倫次講了好多才停下來。鄭大勇笑眯眯地介紹，說這個女大學生就是給你們翻譯小說的，主人局促地笑起來，搓著雙手“哎呀哎呀”叫，表示失禮和感謝。
顧婷這才反應過來，鄭大勇說是來調研客戶，實際上是慰問困難戶的。離開這家時，鄭大勇告訴她，這人從小就雙腿癱瘓，父母照顧他一輩子，前幾年相繼去世，就給他留下這套房子，他再也沒有其他親人，蝸居在此自生自滅。
當天，鄭大勇又帶著顧婷慰問了幾名殘疾客戶，他們有的是被家人遺棄，有的承受著常人無法想象的病痛，有的甚至自殺多次未果，折磨著自己和家人，還有一位失去上肢的女人，不僅自己殘疾，還要撫養小孩。
顧婷先前隻在鄭大勇的QQ群裏接觸過他的殘疾客戶，隔著網絡，看不見他們的真實麵目，隻見他們熱情洋溢的發言，以為除了四肢不健全，他們情緒上跟正常人都一樣，這次實地探訪，才知道這些人就像那個老舊小區，處在不為人知的陰暗角落裏，承受著難以想象的痛苦。
而她翻譯的爽文小說，成了許多人生活中唯一的光亮。起初，她還認為一個正常人不應該長時間沉迷這種幻想小說中，甚至覺得那像是“精神鴉片”，懷疑過自己翻譯的意義，但現在，她覺得自己在做一項挽救一個群體的事業。
06
那次探訪結束，顧婷認為，要讓這些殘疾群體擺脫生活的痛苦，就應當調動起大家的積極性。她向鄭大勇建議，在QQ群裏鼓勵大家續寫“彈跳天空”的小說。
殘疾人的情緒比正常人更加敏感，腦洞也更開放，寫幻想小說這種事，他們再適合不過。很快，鄭大勇就收到很多投稿，顧婷審核，選取幾篇特別出色的翻譯成希臘文，郵件發給“彈跳天空”交流。
那邊也湧起高漲的熱情，告訴顧婷，沒想到會和中國的殘疾群體用小說這種方式產生溝通和共鳴，這對他們來說，是極為新鮮的體驗。
除過讚揚，他們也積極推動中國作品在希臘的版權出售。顧婷臨近畢業，同學們紛紛簽了正式就業合同開始離校，她翻譯的續寫小說已經在希臘成功出版好幾部，獲得不少國外版權費。
就在皆大歡喜的時刻，一個陌生號碼打到顧婷手機上，對方自稱是一位即將離開某圖書公司的編輯。
“聽你的聲音，我們應該年紀相仿吧，我大四剛畢業在這家私營小型圖書公司實習，也是初入社會，看見了一些可恥的事情，我不想在這種環境中成長，所以離職前給你打這個電話，算是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對方這麽一通自我介紹，讓顧婷雲裏霧裏。
原來這個實習編輯不久前接到一個出版任務。圈裏一個小有名氣的青年作家發來了一部書稿，自稱是填補國內類型文學的空白，希望公司幫助出版。編輯部一看，是以殘疾人為主題的幻想小說，情節確實挺吸引人，綜合評估後，覺得出版成書還是有一定市場銷路的。
可是在編審過程中，問了這個作者好些細節問題，發現他都無法回答，即便應對上來，也是牛頭不對馬嘴，經驗豐富的老編輯一看，就判定他洗稿抄襲的可能性很大。
實習編輯遇到這種卑劣行為非常氣憤，本以為大家會摒棄這位作者的出版計劃，沒想到所有人按部就班地推進，眼看三審三校流程進行到一半了，她忍不住問老編輯，怎麽還在幫助洗稿者出書？
老編輯勸她隻管服從公司安排，之後見她年輕氣盛，擔心她多事，就說起公司的難處來。
“我們是小型圖書公司，出版一本書賺點小錢本就不容易，咱們編輯的獎金也和圖書銷售業績掛鉤，隻要圖書賣得好，對所有人都有利。”
再細問，才知道這個青年作者很有商業頭腦，他是偶然看到有殘疾人內部傳閱顧婷翻譯的希臘小說，覺得故事精彩，隨後動筆改了一些內容，就堂而皇之成了自己的作品。在圖書公司編輯對他提出洗稿質疑時，這位抄襲者沒有回答，而是搬出種種資源，承諾隻要順利拿到書號，他已經疏通了幾個有名的文化人物，由他們出麵寫序文，另外，也有相關平台屆時將會大力推薦圖書的銷售。
有名人加持，又有大流量平台推廣，加上書的內容本身挺好，這部被洗稿出來的圖書很有可能熱銷，這是任何一家圖書公司都眼熱的效果。於是公司的各個編審都沉默了，盡管他們比誰都清楚，一些隻為利益的名家和平台，隻要拿到好處費，根本不會去認真審核所推薦圖書。
這位實習編輯無法容忍光天化日的盜竊行徑，就遞交了辭職報告，輾轉找到原作譯者顧婷，末了提醒她，最有效維護你利益的方法，是比他們更早出書，取得國內合法版權。
掛掉電話，顧婷想不到，還有這麽恬不知恥的事，那些有錢有名的人，竟會來搶取殘疾人的這點利益，說他們是精神殘疾也一點不為過。
07
顧婷找到市作家協會辦公室時，我們剛參加完一場寫作活動，我和幾位市裏的作家坐在一起閑聊，看見紮著馬尾辮，一身青色運動裝的顧婷，探著腦袋朝裏麵張望。
“請問，在哪裏申請作家協會會員呢？”她的聲音讓我們幾位一齊望過去。
作協的楊老師起身迎接，說：“你想入會啊，那得在報刊雜誌上發表過一定數量的作品喲。”
顧婷像是準備好了：“我看作協入會條件有一條寫著：可以是翻譯過一定數量和質量的外國文學作品。”
“哦？”其他在場的人都來了興趣，這個女孩言談舉止，不像看起來那麽青澀，作協納新章程確實有這麽一條。
“原來是外語人才啊。”楊老師問她，都翻譯過哪些作品。
顧婷取下雙肩包，拿出一厚遝雜誌大小的書本，遞給楊老師說，這都是我翻譯的。
楊老師接過來一看，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顧婷見狀，趕緊補充，雖然這些都還沒正式出版，但是已經有圖書公司看過內容，開始走審校流程了，成書也隻是個時間問題。
大家覺得這女孩不簡單，都圍了上來，顧婷說服各位作家：“可不可以先走入會申請流程呢？根據時間推算，書出版的時候，作協入會申請也正好到了最後審定階段。我現在的訴求，隻是希望在書的介紹一欄注明，譯者，也就是我，身份是市作家協會的會員。”
我們這才明白過來，她是希望在翻譯的圖書上添個“作協會員”的身份，這樣做多少有利於圖書的宣傳推廣，否則一個小白作者，在圖書銷售市場上激不起浪花。
接著，她把青年作者洗稿出版譯文的事情說了出來。這麽著急申請入會，也是想和時間賽跑，搶在他們前麵把書出版了。
“我已經向主管機構舉報，但是洗稿這種事比較難界定，我怕萬一失敗，所以這邊同時著手準備搶先出版，出版公司也聯係好了，是那位給我打提醒電話的實習編輯幫助我的，她知道我和殘疾人的事，就積極幫忙聯絡，有正規出版公司看了內容，願意推出。”
洗稿這種事，對認真寫作的人來說，是深惡痛絕的。楊老師立刻打印好入會申請表，讓顧婷現場填，拍著胸脯說，書號一拿到，符合入會規定的條件，我代表作協跟你保證，第一時間通知你正式成為作協會員。
半年後的金秋國慶，顧婷帶著作家協會幾位領導參觀她的辦公室，我也在受邀之列。辦公位置就在鄭大勇廠內，鄭大勇專門給她劃了兩間房子。
“這是我和鄭總合夥成立的小型文化傳播公司，專門從事中希小說翻譯和出版。”此時的顧婷踩著高跟鞋，長發燙起，身著一身幹練的職業裝，臉上的學生氣已完全褪去。
辦公室入口的展示櫃上，擺著一摞新書，是顧婷出版的第一本翻譯小說，她贏過了那個盜文的青年作者。書封的譯者介紹寫著：顧婷，*市作家協會會員。
我問她，不羨慕那些簽了好單位的同學嗎，在這簡陋的辦公室創業，會不會錯過最佳的擇業機會。顧婷悄悄關上房門，從辦公桌抽屜裏取出幾張卡，每人手裏塞一張，我一看，是購物卡。
顧婷露出甜美的笑容，“我的機會，還得各位領導多多照顧。”
-END-
作者 | 七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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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了七年農民工，22歲坐回初中教室
袁占彪/口述
嚴慌慌/撰文
我叫袁占彪，85後，出生於青海省互助縣的一個小山村。自小我就在學習上顯露出天賦，沒上過補習班，也不用父母督促，卻次次都考班裏第一，還經常是全校第一。
然而，12歲那年父親因病去世後，我的求學之路便隨之中斷，整個人生節奏也被徹底打亂。
父親走後，我在悲痛中苦學了兩年，因為實在不忍心讓母親繼續操勞，最終決定輟學回家務農。為了讓小我三歲的弟弟繼續上學，15歲那年我跟著村裏的叔叔伯伯當起了小工，輾轉青海大大小小的建築工地，一幹就是七年。
我一度以為自己的人生就這樣了，不會再有出頭之日。但突然有一天，我又在心中妄想：倘若繼續回到學校讀書，是不是還不算晚？
那時我已經22歲，幾番折騰後，真的坐回了初中教室。就是這個大膽的決定，將本已偏航的我重新拉回到陽光大道上。
如今的我，是一家世界500強企業的工程師，定居珠海。
人生峰回路轉之前，我的生活裏基本隻有貧窮和苦難這兩樣東西。我出生的村莊坐落在海拔2800米的高寒之地，由於土地貧瘠、氣候不佳，隻能種些小麥、油菜一類的耐旱耐寒作物。
父母囿於家裏的十二畝地，成天忙忙碌碌。種的小麥一般隻吃不賣，收獲以後就放家裏囤著，以防哪年收成不好缺糧食；油菜則會自留兩袋榨油，剩下的全部賣掉，換來的幾百元差不多就是家裏整年的收入。
平時上學，我和弟弟經常一人揣兩個饅頭當作中午的口糧；放學後先把作業做了，再把曬在屋前空坪上的柴火收攏成垛；倘若父母久未回來，倆人就搭手把灶上的冷菜熱一熱填飽肚子。
那時的我從未覺得日子清苦，有飯吃、有學上、家人健健康康，生活好像每天都無憂無慮。
這是上小學時和老師同學的合影，左下角蹲著的小男孩是我。
但1998年的一天，命運突然跟我家開了個天大的玩笑。那天夜裏，父親突發腦溢血，送到鄉鎮衛生院後，醫生勸我們別抱太大希望，說這個病去大醫院都不一定能治好，我們那兒山遙路遠的，想轉院也經不起一路上的折騰。最終，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父親離世。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難以消化失去父親的悲傷，隻能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作為家中長子，我成了母親和弟弟唯一的依靠，我一有空就下地幫母親幹活兒，弟弟也把我當作了父親般的存在，遇到學習或生活上的難題，總是第一個跑來找我。
當時的互助縣雖然經濟不發達，但人們普遍重視教育，無論成績好壞，我們村的孩子幾乎個個都上完了初中。盡管我家沒有了頂梁柱，日子過得十分艱難，母親仍執意讓我繼續上了兩年學，直到中考結束。
這是我初二時的一張獲獎證書，類似於三好學生。
毫無懸念，我的中考成績依舊是全校第一名。但我怎麽都高興不起來，心裏滿是苦澀的滋味。我知道，自己的求學之路就要到頭了，即使憑我的分數可以穩進全市最好的高中。
對於我主動提出的輟學決定，母親不置可否。我知道她內心也惋惜，但現實如此，別無選擇。那時我家除了幾畝油菜能賣錢，再沒有其他經濟來源，我和弟弟交不上學費是常事。
而母親一個女人家，承擔了大部分髒活累活不說，農忙時鄰居家都打碾結束了，她還獨自在地裏收割。由於常年操勞，三十幾歲的人看起來像五六十歲的老太太，當兒子的我很是不忍。
母親年輕時沒條件拍照，這是我後來帶她來北京旅遊的照片。
我在家裏渾渾噩噩地過了一個暑假，為了徹底斷掉妄念，放下關於未來的幻想，甚至將所有課本都當廢品賣了，以求眼不見心不煩。
2000年9月，到了麥收時節，以前的同學紛紛背上書包去新學校報到了，唯獨我卷起褲腿，拿起父親留下的農具，開始一點點學習如何當一個農民。
麥子割了個把月，當同學們又陸續回來過月假時，我仍在地裏埋頭苦幹，人已曬得黢黑。看著同齡人朝氣蓬勃的樣子，我心裏既羨慕又難過。
為了多掙點錢，村裏的男人通常會在農閑時結伴去建築工地打零工。輟學一年後，15歲的我也扛著鋪蓋卷兒出門了。我個頭不高，身子單薄，往村外走時，路子走得歪歪斜斜，母親見狀淚流不止，一個勁兒地囑咐同去的長輩們多照顧我。
村前的路，當年我就是從這裏出門打工。
這是我第一次進省城，也是第一次去建築工地當小工，計劃去西寧曹家堡機場附近修高速公路。當晚我們一下車，行李沒來得及放下，就被工頭敦促著去幹活兒。
期間有人不小心摔碎了幾塊水泥板，被工頭劈頭蓋臉地罵，我們不甘受辱，也怒罵回去，結果全部被趕出工地，扛著行李四處溜達，最後在一間沒門沒窗的毛坯房裏湊活過了一夜。
第二天，我們被另一個路過的工頭發現，聽完來龍去脈後，工頭安排我們去西寧湟源縣，他在那裏承包了一片工地，同樣是修建高速公路，包吃住，工資每天15元，工作任務是把石頭運到粉碎機旁邊。
這是件力氣活兒，村裏的叔伯們為了照顧我，總讓我搬小石頭，他們搬大的。即便如此，搬一天下來我也累得夠嗆，總是腰酸背痛，沾枕頭就能睡著。
我們幹滿了一個月，除去兩天下雨不上工，一共拿到了420元的工錢。當年，420元對於我家來說是筆巨款，差不多是務農近一年才能掙來的收入。回家後，我將錢悉數交給了母親，繼續忙活家裏的農活。
跟著母親種了好幾年地，我至今不忘犁地、撒種技巧。
2002年，我再次隨村裏的叔伯們來到西寧，沒有技術傍身的我，在工地依然隻能做些輔助類的雜活，也就是俗稱的“小工”。既要提灰桶、往攪拌機裏裝沙子，還要澆築混凝土，每天累得灰頭土臉。
誰也沒想到，當我們苦幹了四十天後，老板竟然跑路了。得知這個消息的我大腦一片空白，因為那時候遇到這種事基本上隻能認栽。最後，我們一行人帶著滿身疲憊，身無分文地回了家。
這次受騙讓我對建築工地心有餘悸，也對自己的處境越發感到絕望。但為了生存，往後的四年我仍然每年都會去建築工地當小工。
我沒有學曆，還身無所長，隻能在這樣的工地上賣力氣。
2004年，村裏傳來消息，說有公司在招修建青藏鐵路的工人，包吃住，工資是普通工地的兩三倍，一天50元。對工人也沒啥技術要求，身體素質過硬就行。
去之前我聽說了不少可怕的傳言。有人說在高原上一場感冒就足以致命，鄰鎮有工人過去後得了感冒，繼而肺水腫，很快就死掉了。還聽說有工人剛從車上跳下地就暈倒了，再也沒能醒來。
盡管如此，19歲的我果斷報了名，因為日薪實在誘人，我仗著年輕，心裏抱有一絲僥幸。
2004年，19歲的我上青藏鐵路前在格爾木市的留影，腳上穿著我媽做的布鞋。
和我同批次去的差不多有50個人，我們負責修建青藏鐵路格爾木至拉薩路段中的一小段，那裏平均海拔在4500米以上。到了之後，我的高原反應很嚴重，頭痛欲裂的感覺持續了半個月。
白天我強撐著幹活，晚上隻能躺在帳篷裏苦熬，帳篷也壓根不禦寒，隻能擋擋風。適應之後頭總算不痛了，但每走一步都要大喘氣，手掌都會因血液中缺氧而顯得烏青。
在這樣的環境下，我還得在沿線工地拌水泥、搬石頭，每天從早上八點工作到晚上六點，簡直是拿命換錢。我6月進藏，待了70多天後，迫於藏區風雪才停工回了家，最終拿到3000元左右的工錢。
為了從小工變成技術工，我下青藏線之後考了焊工證。
那幾年，除了上建築工地、上青藏線，我還下過金礦、去餐館當過傳菜工。總之，有什麽活兒接什麽活兒，來者不拒，滿心隻想著掙錢養家。時間倏忽而過，我從一名中學生變成了農民工，也從一個少年長成了比同齡人更顯滄桑的青年。
2006年，弟弟考上了青海師範大學。辛苦這麽多年，我頭一次感到身上的擔子卸掉了大半，心情前所未有地輕鬆。
我身上有幾千元存款，足夠付他第一年2500元的學費，每個月還另給他400元生活費，他自己也能申請助學貸款，平時做點兼職。那段時間我總是樂嗬嗬的，身為哥哥，我不僅將弟弟帶大，還將他培養成了大學生，心裏十分欣慰。
弟弟在大學裏的留影。
可輕鬆過後又是一陣茫然，弟弟考上大學了，我自己往後的路該怎麽走呢？繼續農忙時在家收割，農閑時四處打零工嗎？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我每天都這樣問自己，但想不出來任何答案。
2007年2月，我在老家遇見了彼時正在西南財經大學就讀的初中同學。聊天過程中，他認為我還年輕，不能就這樣認命。
在他看來，憑我當年的學習天分，甚至不用讀完整個高中，直接去讀個高三就能參加高考了，而且國家早在2001年就已經取消了普通高考報名年齡不超過25歲的限製。
聽了同學的這番話，我心潮澎湃，當即決定辭掉傳菜工的工作，回老家讀書！
2007年的我，麵容已有了幾分滄桑，看起來實在不像學生。
得知我要重回學校讀書，母親嚇了一大跳，以為我在說胡話。畢竟我已整整七年沒碰過書本，怎麽可能跟得上進度？要是最後書沒讀好，反倒成了鄰裏笑柄。
但我就跟著了魔似的，什麽都不管不顧，內心隻有讀書這一個念頭。次日，我便揣著弟弟的高中課本，隻身去了縣城的高中。
我曾經的初中班主任蔡老師彼時已調任至縣城高中，我直奔學校找到了他。他曾為我的被迫輟學深感痛惜，見我有心繼續讀書便爽快應下，讓我去他班上旁聽。聽了兩天，我堂堂課都聽得滿頭霧水，尤其是英文課，坐在台下就跟瞎狗看星星似的。
和蔡老師交流旁聽感受後，他建議我還是回到初中過渡一下，並給我從前的初中老師打電話，讓我插班到初三。次日下午，我回到了初中，正好曾經的幾個老師都在，他們一塊兒帶我去找校長說明情況，為我辦理了插班手續。
這時，我22歲，重新坐回了初三的教室。為了準備四個月後的中考，我每天早上5點起床背古文和英語單詞，用一個月的時間掌握了所有需要背誦的內容；中午瘋狂刷理科題，知識點我都學過，雖然中間擱置了好幾年，但拿起書本就能悟明白。
月底考試，我一舉奪得年級第一名，在全校引發轟動。
這是我第二次初中畢業拿到的畢業證。
我的人生或許注定是先苦後甜。從22歲複學開始，忽然就柳暗花明似的，路越來越順。人生第二次參加中考，我又取得了全校第一名、全縣第三名的好成績，成功進入互助一中“宏誌班”，每年可以獲得3000元的國家補助。
至此，再沒有任何人嘲笑我要讀書的夢想，母親和弟弟也都為我感到由衷的高興。
之後的三年，可以用八個字來形容：站在地獄，仰望天堂。我們學校是全縣最好的高中，而“宏誌班”又集中了各個初中來的的佼佼者，競爭激烈程度可想而知。那時大家吃飯都是用跑的，和衡水中學的節奏沒什麽兩樣。
辛苦是辛苦，但相比種地的辛苦、在工地搬石頭的辛苦，這又算得了什麽呢？
高中三年，我的成績年年名列前茅，期間還獲得“第二十六屆全國中學生物理競賽”青海省級一等獎。2010年7月，終於到了收獲的季節，我的高考成績超過青海省一本線153分，位列全縣第十一名！
高中畢業前，我（前排，右二）和班裏的同學出去遊玩。
高考成績出來後，考慮到家裏經濟的困窘，報誌願時我首先想到的是去讀免費師範。但一位從高一開始就資助我生活費的老師勸我，讓我放心去報喜歡的大學，他可以多給我些生活費。
在另一位老師的幫助下，我還成功申請到了2萬元的國家西部助學金，再加上每年六千元的國家助學貸款，足以解決學費和生活費。
最終，我選擇了位於湖北武漢的985名校——華中科技大學。那一年我25歲，曆盡千辛後終於走進了大學校門，徹底揮別麵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迎來新生。
我在華科的學生證，本科是在能源與動力工程學院就讀。
相比其他同學，我的大學生活算不上豐富多彩，因為深知一切來之不易，始終省吃儉用，從不與同學攀比。為了不讓資助我的好心人失望，我的主旋律依然是學習，保持著和高中相差無幾的作息。
2011年，我被評為“華中科技大學年度十大自強標兵”，獲得國家勵誌獎學金，自強事跡被多家媒體報道，還受到校長接見，讓我感到萬分榮幸。
我一直沒忘記這一路走來老師們對我的幫助，我曾受人恩惠，也想以自己的綿薄之力回饋他人。2012年，我帶領了一支15人的團隊回到我的高中母校支教，支教結束時，每個人拿出400元資助了4名家境貧寒的學生。每次看著他們，我就不自覺地想起曾經的我。
2014年五月，我從華中科技大學畢業。
畢業前打暑假工時，我曾在深圳的一家酒店用品公司做信息校對。偶爾得空了，就獨自在海邊散步。
鹹濕的海風輕拂在臉上，耳邊是翻湧澎湃的海浪聲，每當這時，我的心情都出奇地平靜、愉悅。自那時起，從小長在大山裏的我默默許願：未來一定要去海邊城市定居。
到了畢業季找工作，我特意向位於珠海的格力電器投遞了簡曆，後來順利被錄取，成為一名中央空調工程師。我主要從事產品研發和技術研究工作，參與開發的產品暢銷國內和歐盟市場。
入職六年，我從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學生做到了技術能手，評上了中級工程師的職稱，還擁有七項個人排名第一的發明專利，獲得過公司的科技進步獎，在事業上也算小有成就。
這是我的專利證書之一。
更幸運的是，我還在公司結識了現在的妻子。她出身於湖北農村，和我有著相似的家庭背景，我倆的價值觀也出奇地一致，不求大富大貴，都隻想在能力範圍內過上好的生活。
相識兩年後，我們領證結婚了，並在珠海安家落戶，有了自己的一個小家。
我與妻子的婚紗照。
眼前的幸福生活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都說改變階層要靠三代人的努力，那我就爭做打基礎的第一代吧，現階段的目標是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升任科技專家。
如今，我老家已經蓋好了新房，母親也不再種地，我和弟弟會定期給她寄一些生活費，她則每天找鄰居聊聊家常、聽聽地方戲曲度日，日子過得很舒坦。
為了給她解悶，我還教會她用視頻聊天，我們娘倆兒每周都要在網上麵對麵。等疫情過去，我還準備接她來珠海住一陣，讓她老人家見見世麵，享受一下沿海城市的生活。
這是前幾年帶母親去青海孟達天池遊玩，操勞一生，她已經不怎麽會笑。
除了生我養我的母親，成長過程中，我一刻也沒有忘記過幫助我的政府、老師、同學、四鄰，是他們讓我感到世界的溫暖，也是他們，讓我在多年的水深火熱下不僅沒有屈服，反而日益堅強，更有憐憫之心。
這些過往經曆讓我相信，隻要足夠堅韌，苦難就是一筆無價的財富。在之後的人生路上，我會帶著這些財富，繼續追尋屬於我的未來。
本文在今日頭條首發，皆由主人公本人口述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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