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239)

來源: YMCK1025 2021-01-18 05:44:17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6427 bytes)
回答: 新照舊影(893)YMCK10252021-01-18 05:41:43

 

 

被開除的法學博士,到底水不水

2021-01-15 09:4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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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鹿大萌

想用文字記錄折騰的生活

前言2017年,我研究生畢業後誤打誤撞進入了一家老牌出版社,入行不到兩年,見識了出版行業的起起落落。出版聽起來“高大上”,其實也是一門生意。一本書就是一個利益綜合體,做書的編輯除了要有專業知識,還要麵對很多奇葩的人和事,處理各種關係。有前輩說,出版業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但我不相信。的確有編輯因為種種原因離開,但新人也在不斷湧入,為了把好書奉獻給讀者,他們還在堅守初心。寫下自己短暫的從業經曆,記下遇到的那些人,我是想留住一本本書背後的故事。他們也應該被記錄。

我所在的這家老牌出版社,對編輯的要求非常高,非碩士不用,但薪資待遇實在一般,招人很難。我們文史編輯室也不例外,有時剛培養出一個合格的編輯,人家就要離職了,這讓主編很頭大,於是他發動身邊的關係,想招幾個涉世未深的實習生進來幹活兒。

但沒想到一個新來的實習生,竟讓精明的主編吃了癟。

1

2018年10月中旬,實習生即將到崗,主編說這位實習生是某名牌大學的法學在讀博士,以後就坐我對麵的工位。

在我的印象中,學法的人自帶一種精英的感覺,可見到本尊的時候卻大吃一驚——這個實習生30多歲,剃了個三毫米毛寸,皮膚黢黑,大盤臉上戴了一個非常小的眼鏡,臉顯得更大了。深秋時節,他打扮得不倫不類,上身穿長袖襯衫,下身穿短褲,腳下還踩著一雙人字拖。

做自我介紹的時候,他似乎不太願意提及自己的姓氏,就說自己的學術水平“很菜、很水”,別人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叫“水博士”。一開始,我們還是禮貌地叫他本名,他卻立即糾正:“叫水博士或者小水就行。”於是久而久之,大家就忘了他的真名。

剛入行的新編輯都要參加培訓,學習規章製度與編輯條例,沒事的時候就自己找書看。可水博士是個閑不住的人,他來了之後,先把主編的電腦升級,又把辦公室有問題的桌椅全修理了,日常打掃衛生更是勤快。過去,我們出了新書得請外麵的人來拍攝宣傳照,可水博士來了以後,他拿出自己的相機,攝影、修圖一條龍,甚至還會製作小視頻……主編很高興,到處炫耀說自己請了一個多麵手,領一份工資幹了幾個人的活,每天“小水、小水”使喚得不要太勤快。

半個月的培訓很快結束,下一步,新人應該先當校對熟悉工作,可主編說人手緊張,就讓水博士直接上手編書。主編宣布這個決定的時候,水博士一直說自己難以勝任,主編還誇他謙虛,讓我們學著點這種態度,別老翹尾巴。

不過,主編很快就後悔了,因為“水博士”這個外號並不是浪得虛名。

 

11月初,主編給了我一本關於法律的新書,我是學曆史的,表示學科差距太大啃不動。主編便讓我和小水一起做,“他來看知識性錯誤,你管編輯技術,你也算老人了,正好也帶帶他”。

我這才明白主編為什麽安排水博士坐我對麵,臉快耷拉到地上了。主編拍拍我肩膀,承諾最後的績效算在我頭上。我換了笑臉,拿著稿子去找水博士,他麵露難色,欲言又止,不斷地把稿子拿起又放下,最後像是下了決心,還用拳頭在稿子上砸了幾錘。

我寬慰道:“沒事,你慢慢看,就像平時看論文一樣,出了事有我擔著呢。”

一周後,水博士把稿子還給我,沒有幾處修改,我還以為稿子質量高,高興接到了一本好書。可水博士的眼神卻閃躲起來,放下稿子就跑出了辦公室,一下午沒見人影。

等我開始看稿的時候,就發現有些地方越看越不對勁——編輯幹久了,就會形成一種不可言說的第六感,能感知哪裏有問題——雖然我是學曆史的,但基本的學術搜索能力還是有的,經過查找,我發現書稿中存在大量的知識性錯誤,有些地方錯得還很明顯。

一本書查了一半,怎麽也有小100個錯誤了,我既氣主編接了一本爛書,又氣水博士幹活不認真。我忍住脾氣,找水博士“問罪”,他卻歪著頭、縮著脖子,無所謂地說:“我就說了我是個水貨嘛!”

“那你怎麽讀的博士啊?”

他倒坦誠:“我爸跟我導師、院長都是同學,就這麽莫名其妙地被保送了。”

看著他無辜的眼神,“真誠”的道歉,我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有氣撒不出,隻能怏怏回去向主編報告。

當天晚上,水博士給我發消息:“主編有沒有要過你的碩士論文和發表的文章?”我們主編的學術水平高,對論文要求嚴格,過去很少會看員工的論文,我猜他是要摸水博士的底了,但礙於麵子,隻能敷衍過去。

後來,我去主編辦公室拿文件,無意中看到了水博士的碩士畢業論文,上麵被主編批寫了:“爛”、“狗屁不通”、“這也能畢業?”之類的評語。

即使如此,主編還是不死心,又陸續交給水博士幾個法學的稿子。水博士依然挑不出錯誤,給後麵的工作埋下了“大雷”。

在編輯們的一致抗議下,主編再也不安排水博士幫我們看稿子了。他決定親自培養水博士——他把水博士的工位調到主編辦公室,讓“小水”先做一些簡單的校對工作,核對其他編輯修改後的稿子有沒有漏改之類的問題。

主編無奈地說:“小水啊,這個工作應該不會再放水了吧?”

水博士還是憨厚地笑,工作依然讓人難以放心。

2

2018年底,主編親自負責本社一個退休領導的書。一稿排版出來後,老領導不滿意,又在上麵增刪了很多東西,修改量接近1/4。送回的稿子很淩亂,主編就讓水博士工整地謄寫一遍,再給排版公司修改。

新稿出來後,我們照例要讓作者再看一遍。沒想到,這次老領導在電話裏直接開罵,說漏掉了很多東西,自己辛辛苦苦的勞動成果被糟蹋了。經過核查,我們發現書稿的內容缺的還不是一處兩處,而是大麵積的缺失,有些地方甚至抄得前言不搭後語。

這位老領導是編校出身,最看重編輯的基本功,對於水博士犯的這種低級錯誤難以容忍,更遷怒於主編,說“我們社的口碑就是這麽毀掉的”。之後,他親自到主編辦公室督工,坐在水博士旁邊盯著他改。

老領導脾氣差,動輒罵人,我們隔著牆也能聽到他的怒氣,有幾次我看到水博士用眼神向我們求救,雖然覺得他可憐,但也是活該。

不過有一點,大家還是挺佩服水博士的——他心理素質很強大,大家都是成年人了,管他是現任還是退休領導,要是被人這麽罵,我們早撂挑子了,可水博士還是像小雞啄米一樣,硬是把稿件改完了。

事情了結後,主編氣得直罵:“小水啊,我不能養你一個廢物啊,你到底能幹嘛?”

水博士誠懇地道歉,之後依然沒有任何改變。

如果僅此,也隻能說他學術水平不足、工作態度有問題。但沒多久,水博士又幹了一件全社揚名的事,讓我們開始懷疑他是“真蠢”還是“裝傻”。

出版社因為經常會給作者寄送稿子、合同、樣書,會和快遞公司簽約合作,隻要是從出版社寄出東西,快遞費都掛在公賬上,最後統一結算。雖然有時編輯們也會薅羊毛寄點私物,但都很自覺,次數不多,金額不大,社裏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可突然有一天,行政部門的人找上門來,說這兩個月我們編輯室的快遞量明顯超出正常範圍,甚至還有一些超重的大件,“大量的快遞都是一個叫水XX的,他是你們的人吧?”

主編一聽,大概就知道了,立刻給人家賠笑,說自己會調查清楚的。之後調查一番,才知道水博士非常有商業頭腦——出版社內部員工買自家出的書會有折扣,力度還很大。於是水博士在網上開了一家小書店,主賣我們社出的書,全新、正版、便宜還包郵。生意不錯,兩個月的銷售額甚至比他的工資還高。

主編好氣又好笑,說應該把他發配到銷售部去,水博士不知是沒聽出好賴話還是故意氣主編,一臉正經地說自己正有此意,還拿出一份統計單說哪些書最好賣,“我願意貢獻出自己的網店,做我們編輯室內部的專賣店”。

主編氣得把統計表撕得粉碎,讓他滾出去,可水博士依然像個啥都不懂的小學生,杵在那裏一動不動。這是我第一次見主編對員工發火,趕緊把水博士拉出了辦公室。

最後,主編還是出麵保了水博士,讓他支付快遞費了事。自此以後,行政部就規定快遞由他們統一寄送,還要加強審查,雖然沒有持續很久,還是影響了不少薅羊毛的人。這下,水博士名揚全社,帶著我們編輯室也被人指指點點。

3

水博士沒來幾個月,就鬧了那麽多事,我們都以為他粗心大意、毫無心機,直到主編吃了癟,我們才意識到他才是最精明的人。

當時,我們社的另一個編輯室出了一本暢銷書,在學術圈裏引起了很大的反響。某大學的張教授看了眼紅,寫了一本相近的書,書名隻有個別字不同,可惜內容質量相差甚遠。

一開始主編想拒稿,但無奈張教授給的資助費實在太高——他的要求隻有一個,“要印的跟那本暢銷書一模一樣”。主編思考良久,最後還是把書稿接了下來,但雙方商量好,隻印幾百本,由張教授全部買入。

別看張教授的要求少,但並不容易滿足。出版社的編輯室之間存在競爭,都很重視自己的選題,如果我們把書做得和那本暢銷書很相像,一定會被投訴說蹭人家熱度,甚至還會被嘲笑。於是主編耍了一個腦筋,讓我申報選題的時候在“設計開本”那一欄填了16開。這本書還不到20萬字,用這麽大的開本,書做出來會顯得很單薄,我和主編反複確認,他肯定地說:“就16,不會再動了。”

主編這樣做有自己的打算,萬一有人在選題會上刁難,他就可以說“開本不一樣”,“怎麽能說是碰瓷呢?”

選題通過後,主編又跟我說這書很重要,他要親自負責。接下來,他在係統流程中一直按照16開的大小去申請,但印出的書是32開的——好在外人不知道,這書又不上市,幾乎沒人會去核對係統裏的信息。

主編把控得差不多了,才把書交給水博士收尾——頭尾交給不同的人負責,更容易瞞天過海。

可就算主編如意算盤打得再好,我們還是被另一個編輯室投訴了。且不說蹭熱度的事,就說這欺上瞞下的違規行為,都夠責編喝一壺的了。

按照出版社的規定,出了問題的書,不管之前經過多少人的手,最後誰是責任編輯,誰就來負責。

主編很精明,平時安排違規任務都是通過麵授或電話,連微信語音都不發,從不留把柄。這次他把責任推給水博士,連借口都想好了:“新人不懂流程搞的烏龍。”

誰知水博士這次卻不水了,他不願意,說自己自是奉命行事,還要向上級申辯。主編憋紅著臉敲打他,說最後手續是他簽的字就該他負責。一般新人遇到這種事就忍了,可水博士真跑到總編室去了,最後領導把他駁了回來,說必須要有證據。

主編罵道:“他神經病吧?”下班前還在微博小號上發了一張圖片,是雞蛋與石頭,旁邊還站了一隻小笨雞。其中的寓意不言自明。

同事們私下也笑話水博士,有人說,作為國企底層員工就要有覺悟,領導的黑鍋就算不安給你,也要搶著扛。況且水博士隻是新人,最後的處罰會酌情減免,這樣鬧下去隻會引得領導厭煩。

4

周五,我們得到小道消息,說上級決定給水博士一個全社通報批評,扣發當月績效工資,下周一會公布。

誰知當晚,水博士突然在我們編輯室的工作群裏發了一個錄音文件,我聽了聽,是主編與他的電話通話錄音,安排日常任務,沒啥特別。然後水博士就說自己發錯了,大家笑笑就過去了。

一個同事半開玩笑地說:“你工作認真啊,連平時的電話都錄音。”

水博士隨即發了一個賤笑的表情,說:“我這人記性太差,工作好忘,所以隻要是領導的電話我都是錄音的,以免耽誤工作。”

這話一出,群裏頓時就安靜了——大家都明白這話是說給誰聽的,誰知道水博士還掌握多少條錄音呢?

到了周一,社裏隻給了水博士一個口頭批評,扣績效的事壓根沒提。聽說這是主編四處求情的結果,一個領導還說,知道我們主編護犢子,但也沒見過他這麽低三下四去求人的。

經此一事,大家徹底改變了對水博士看法。一個同事說:“他這是粗中有細,大智如愚啊!他是真聰明,平日正常上下班,我們加班累成狗,他工資一分不少拿,出了事我們還得給他收尾。”

不過大家也感到奇怪,他都這樣了,主編怎麽還不開除他?就算是有錄音抓住了一點把柄,也不至於啊?

這時,一個老編輯說:“他爸跟一個名牌大學的院長是同學,關係能淺了?”

我們雖然詫異,但覺得還不夠,畢竟他爸隻是一個高校的普通教師而已。

最後,老編輯揭開了謎底:“你們知道他爺爺是誰嗎?”隨即說出了一個熟悉的名字——這位前輩在學術圈裏雖然不是泰山北鬥,但也德高望重,而且桃李滿天下,他的很多學生都是我們的重要作者,得罪不起。

 

水博士暫時幹不了編輯了,他需要重新培訓,考核通過後才能再次上崗。在此期間,編輯室也不能讓他閑著,就讓他轉行當秘書,跑腿打雜。

我們出版社的流程很多,一本書把全流程跑下來,要走十幾個手續,讓編輯們很是頭疼。自從水博士接替了跑手續的工作,大家的工作效率明顯提高。他也適合這份工作,長得人畜無害,嘴巴又甜,熱情周到,沒出半個月,基本就把全社的人都混熟了,大家都知道我們編輯室有這麽一個活寶。

我們都很感謝水博士,但主編提到他的時候,臉色依然難看。有次在外麵喝酒,主編跟我說,“小水”這麽高調不是好事,我們社雖然不大但也是國企,人事關係很複雜,“他這麽張揚,早晚會折在這上麵”。

5

2019年底,我從出版社離職了,和前同事一起吃飯的時候,他告訴我一個消息:“水博士,終於——被開了。”

我挺震驚,把水博士開了容易,可他背後的那些資源不就丟了?同事說,這次主編也沒辦法,是副總的決定。接下來,他講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水博士當了秘書後,工作進展還不錯,他這人有一點好,就算再跟人不對付,表麵上一點看不出來,主編安排任務他也積極去辦,不把個人感情帶入工作中。主編雖然看不慣,但水博士要是犯了錯,也會提醒他、護著他。

出事的,還是那本“碰瓷書”。

通常,書快走到了印製一環時,印廠要見了“委印單”才能印。平常,各個編輯室要提交需求,再統一交由社裏的印製科去向政府文化部門審批。編輯需申請委印單,是最關鍵的環節,千萬不能出錯。那天,水博士在填寫申請表時,本來是要印460本的,不知怎麽回事,他填成了400。等發現出錯的時候,手續已經全辦完了。

這些書都是作者訂製的,一本不能少,要是單獨再加印60本,不僅成本上去了,社裏也不會批準的。本來針對這種狀況,社裏也有糾錯機製,無非重新申請變更,再走一遍流程。隻是出版社對流程要求很嚴格,每個手續都要所管部門的領導簽字,缺一不可。

申請“委印單”需要好幾個部門領導簽字,比較麻煩,仗著跟其他部門關係好,水博士竟然沒有公開申請變更,而是決定私下去跑。

紙終究包不住火,水博士這麽做被發現了。

那天,主編正在開編輯室會議,副總氣衝衝的闖進來,問水博士在哪兒。聽說他回學校了後,副總拍著桌子喊:“告訴他,讓他回來,然後遞交辭職信滾蛋!”

這位副總剛上任不久,來了之後就搞“三把火”,在社裏開展流程清理活動,三天兩頭強調流程的規範性,水博士頂風作案,等於打副總的臉。

同事托著腮幫子對我說:“領導不怕你犯錯,就怕你瞞著他。關鍵是吧——這事他還差點跑成了!你說這有多可怕?缺少各級部門領導的簽字,他一個小小的秘書就能跑下來這麽重要的委印單!這樣的人留著就是大隱患,萬一哪天他心思往邪道上用呢?”

水博士回來後也沒有說啥,自己收拾東西,乖乖地離開了。他有點孩子氣,主編用的鼠標是他的,他走的時候把鼠標帶走了,不值錢的東西也都拿走了。而且,故伎重演,通過單位的快遞寄走自己的東西,惹得行政部又找上門來。

主編氣得夠嗆,但最後隻能說好聚好散。

6

今年6月,水博士找我幫忙查資料,事後他請我吃飯表示感謝。

聊到離職的事,他聳肩加攤手,一臉的無辜:“那事不怪我,主編一會說印500,一會又說印400,變了好幾回。印書都是選整數,最後選了460是什麽鬼!”

見我不信,他辯解道:“那些領導簽字的時候,沒人去查係統裏的數據、核對一下。主編更過分,他第一個簽字都沒發現錯誤,這能怪我嘛?”他憤怒地敲著桌子,臉上的肉扭曲地堆在一起,聲音也拔高了一度:“領導簽字的目的就是監督與糾錯,這都發現不了,要他們有何用?這種國企就是死規矩多,多簡單的事非要搞那麽多領導簽字,還以為集七龍珠呢?”

對於水博士的辯解,我是不接受的,主編雖難逃其責,但根子還是他自己犯的錯。見別的桌都看向我們,我趕緊遞給他一根煙,讓他抽幾口,緩緩氣。

我順著他說:“那要是這樣,你就不該辭職。”

水博士“哼”了一聲:“隻要我不想走,誰能真把我開了?”

他說自己離開是“仗義”,如果不辭職,那幫他辦事的那些人都會被處分,所以他就選擇犧牲自己,保住其他人。

我覺得好笑,問他那時候到底是怎麽跑的。他講的很含糊:“沒啥大不了的,說明情況,再打感情牌。其實吧,領導簽字一多,大家反而不當回事了,是他們自己有漏洞,我隻是合理利用罷了。”

“咱們是國企,無論多印少印,損失都是公家的,領導自己虧不了一分錢,辦事人員也少不了一分工資。多印100本又怎麽了?能賣就賣,賣不掉就扔倉庫,最後化紙漿,咱們每年扔的書還少了?所以,跟自己的利益無關,他們也就稀裏糊塗的辦了。”

水博士的話聽得我毛骨悚然——雖然都是歪理,但句句直指問題核心。不過我還是不明白,犯了錯再正大光明地申請就是了,他為什麽要藏著偷著幹。

“我就是不想看主編那臉,我找他簽字,他肯定又陰陽怪氣地說我,煩!他這人太陰險,明明瞧不上我,但礙於我家裏人的麵子又不開除我,對外還說我幹的挺好,明褒暗損,多講一句話都累。”

“主編這麽對你,就不怕你跟你家裏人說他壞話?”

“嗨,不怕你笑話,我家裏都是酸氣的文化人,文化人就是虛偽,隻要臉皮不撕破,怎麽都行。再說了,出書是利益,我一個人說話也沒用。”

 

那天,我和水博士喝了不少酒,話也越聊越深入。

我問他當初為什麽要學法律,這話像是戳中了什麽,他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哎,還不是我那個爹。”

水博士的父親認為文科最好就業的就是法律專業,考公務員、當律師都方便,說出去還有麵子。其實,水博士最大夢想是當個up主,但父親在他本科念完後,不經他同意就找人幫忙申請了碩士、博士,“說全家人都有學曆傍身,不能讓我扯了後腿。還說不能讓人家說閑話,說某某學術譽滿天下,他孫子啥都不是……”

我想說水博士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人想讀博士還讀不了,讀了也不一定有他這樣的光明前程,但想了想,水博士家裏給他壓力確實挺大,所以有時出身好,既是一種助力,也是一種壓力。

我問水博士下一步打算幹什麽,他說:“我想通了,反正我家裏夠我吃幾輩子的了,我就當我的鹹魚吧。博士慢慢熬吧,最後畢業不了業,我爸比我還著急,到時候總會有辦法的。”

酒瓶逐漸露出空底,我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也是我早就想問的:“搞錯開本那次,你真的把主編的電話提前錄音了嗎?”

水博士本來迷蒙的眼睛突然來了精神,沒有立刻回答,神態也變得戒備起來。

“這個,你說呢?哈哈!不過,這個還重要嗎?”他吸了吸鼻子,絮絮叨叨講了很多,也像是在炫耀,“你知道威脅人的最高境界是什麽嗎?不是在於你手裏有什麽把柄,而是別人不知道你手裏有什麽,這才是最可怕的。”

水博士說,如果他想搞一個音頻出來太簡單了,“別忘了我之前幹什麽的”。他覺得音頻不在於真假,而是在於聽的人信不信,況且主編這些年得罪了不少人。

“你以為社裏那些人真相信我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好歹我也是個博士啊。有些事不揭開沒有幾兩重,揭開了蓋子,可能幾千斤也打不住。主編當時要是真把屎盆子扣在我頭上,我有什麽辦法呢?”

他好像真的醉了,越講越多,我再無興趣聽下去,揮手買單。

散場後,我望著水博士離開的背影,才明白他是我們當中活得最通透的那一個,也是對社會“潛規則”摸得最清的那一個。

他活得輕鬆,也活得很累。他一直在反抗,最後還是選擇了妥協。

本文係網易文創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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