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故事計劃---《殺死強迫症》

來源: YMCK1025 2019-01-19 17:20:16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3320 bytes)

殺死強迫症

 

熱心讀者歐伯癡迷於挑錯別字,被報社聘用為校對。這個離群索居的怪人,讓整個編輯部逐漸失控。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127 個故事

行政把歐伯領到辦公室的時候,說了一句:“這是我們新來的校對。”

雖然是第一次見麵,但大家對歐伯並不陌生,他和我們“結緣”已久。

歐伯是一所中學的退休教師,打了一輩子光棍,平時也沒什麽社交活動,日子過得很是寡淡。

他不用電腦,甚至不用手機,獲取信息的主要渠道仍是報紙——歐伯家裏訂了七八份報紙。

除了看報紙,歐伯還有一個特殊愛好——在那些油印的鉛字裏找錯別字。不僅僅是找,發現了錯別字他還要記下來,並且進行整理。每個月結束的時候,他都會給這七八家報紙分別寫信。每個信封裏都裝著一兩張紙,按照日期、期數、版麵、標題,整齊地羅列出他所發現的錯別字,按照專業說法叫“見報差錯”。

不過,這幾家報社基本不搭理他。按照規定,報紙容許的差錯率是萬分之三,算下來差不多3個版麵允許出現一處無傷大雅的錯誤。按照這個標準估算,還有許多錯別字是歐伯沒有找出來的。

這個時代的新聞很多是以流水化的方式生產出來的,我認識的一些記者有時候甚至都懶得多讀一遍自己的稿子。編輯往往也很懶或者粗心,除了正巧看見的差錯,其他的都扔給報社上了年紀的校對發現和處理。

一般報社都有規定,如果錯誤被讀者發現或者投訴,會懲罰相關責任人。所以,記者和編輯都不喜歡歐伯這種人。

不過,歐伯的熱心也並不是被所有人都當成“驢肝肺”。比如我們這家以老年讀者為主的報紙,本來就沒有“見報差錯”要扣錢的規定,再加上工作人員都挺清閑,觀念也比較傳統,所以對歐伯的來信還比較重視。

一開始領導說,人家也是好心,做的事情對我們有益,我們應該心存感恩。於是安排行政去歐伯家拜訪了一次,後來又請他到報社交流過兩次,甚至過年的時候還給他送東西。

這讓歐伯有點受寵若驚。對於老一輩人來說,報社畢竟還是個有點神聖的地方,如今自己成了座上賓,也算是難得的“受重視”了。

歐伯的幹勁更足了。其他的報紙既然不搭理自己,他便不再對其上心,唯獨對我們的報紙看得越發認真起來。

原本這是一個有點和諧與溫情的故事,但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改變了它的走向。

 

 

 

大約一年前,我們報社原來的校對和行政鬧了點矛盾,一氣之下不幹了。因為在氣頭上,那個校對走得很急,單位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頂上。這個崗位看似普通,但一份報紙缺了個專業的校對還真不行,怎麽辦?

行政突然靈機一動:“歐伯不就是現成的人選嗎?”

接到行政的電話,歐伯有點激動。問他什麽時候來單位麵談一次,他直接回答說:“要不我現在就過來一趟吧。”仿佛晚一兩個小時過來,這個位子就可能被人捷足先登了。

風風火火趕到辦公室,行政和他談工資,漲紅了臉的歐伯想也不想就說:“工資多少無所謂,給點交通補貼就行了,我就是喜歡找錯別字這件事兒。”之後又悄聲嘀咕了一句:“退休了,還能到報社這麽體麵的地方來上班,真是沒想到。”

待遇什麽談妥了,兩個人又聊了會兒天。歐伯告訴行政,以前在報紙上看到漏網的錯字,自己心裏總會想——這麽明顯的錯誤,怎麽一個專業的校對竟然會熟視無睹?他覺得如果由自己來做這件事兒,不可能有錯誤被印成鉛字。

第二個星期一,歐伯就來上班了。才幾天,大家就發現,他真不是一般的“拚”。

一般編輯早上9點上班,版麵成型送到校對手裏通常還要再過一兩個小時,可歐伯到得比他們都早。還沒有版樣送來的時候,他就看看書,或者索性在座位上發發呆。

歐伯看版麵,比之前的校對要慢一些。我們報社的工作量並不算大,編輯總是想著早點把版麵流程走完,可以早點放鬆下來。但大家和歐伯畢竟不熟,也不好意思總催他。歐伯似乎有點明白同事的心思,所以寧願多看幾個版麵再去吃飯。有時候他剛想去吃飯版麵又來了,午飯時間甚至會拖到一點。

我們都能感覺到歐伯的好心,但總覺得和這個怪老頭不太合得來,所以吃飯什麽的也不願叫上他。到了下班時間,別人都走了,歐伯還有點戀戀不舍,搞得好像隨時還會有人送版麵來似的。

然而,沉浸在工作中的歐伯很快被潑了第一盆冷水。兩個多星期後,行政給了他一封讀者來信,主要內容是指出版麵中兩處未被發現的錯漏,而且還有點“低級失誤”的意思。

歐伯有點驚訝,臉紅著不知說什麽好。行政笑了笑,安慰他說:“這總歸是難免的,任何人都一樣。”他漲著的臉這才稍稍褪去了緋紅。

隨後,作為一位有擔當的校對員,他撥通了對方來信中留下的電話,特意向讀者道歉,解釋說“有時候確實太忙了,才會導致沒有發現這些問題”,並且表示以後會盡可能地避免類似的錯誤。

目睹這一幕的我暗自感慨:“當初歐伯找人家的錯誤,現在也有人來給他挑刺了,生活還真是有點‘黑色幽默’。”

圖 | 《編輯部的故事》劇照

 

 

 

作為一名校對,不可能完全避免錯誤的產生。之後此類來電來信仍然不時發生,麵對每天堆在辦公桌上的版樣,歐伯感覺到了一定的壓力。他也沒有興致給那些“找茬”的人回電話了。不過從平時與同事的交流中還是可以看出,歐伯仍然確信自己做得還不錯,至少比前任來得強。

但歐伯並不知道,在另一個辦公室裏,編輯們已經在聊天中公開表達了對他的不滿。

“版麵看得太慢了,對後麵的流程影響太大了。有時候看完一個整版,一個錯誤都找不出來。稿子就這麽‘幹淨’?我才不信呢。”一名老同誌索性開始懷念離職的前任校對了。

有同事問我:“對歐伯,你怎麽看?”我說:“業餘的畢竟是業餘的,他可以挑出一些遺漏的錯誤,但無法真正替代專業的人。就像中國男足人人罵,但誰敢說到場上自己真比這幫人強?”

當然,我們不會在歐伯麵前這麽說,也沒有人把話傳到他耳朵裏。

有一天我聽到行政跟歐伯說,上級單位要對所有報社的審校進行一次考核,並進行優、良、合格、不合格四個等級的評定。

“領導讓我關照你,這個事情還蠻重要的,最近看版麵要更仔細一些。”行政特意補充道。

歐伯笑笑說自己知道了,最近一定會格外認真。然而,年末的審校考核,我們報社的成績從前一年的“良”跌落到了“不合格”。雖然評定本身並沒有多大實質性的意義,但向全社會進行的“公示”,已經足夠讓領導們難堪了。一名曾多次當麵誇獎歐伯,稱讚他連英語錯誤都能改的領導對行政咆哮道:“讓他走人!”

於是,在歐伯還渾然不知的時候,行政已經找好了替代者,然後通知歐伯“過兩天不用來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歐伯非常詫異。他滿含困惑地問道:“我覺得自己做得很好啊,有什麽讓你們不滿意的嗎?”他有點生氣,還援引了領導曾經的誇讚來佐證自己的工作成績。當然,這一切都是徒勞的了。

 

 

 

從報社回家之後,歐伯又恢複了之前的行事方式,每個月給我們報社寫一封信,羅列他“抓”出來的錯別字。

再次收到讀者歐伯的來信,行政有一點詫異。他沒有想到歐伯會這麽做。按說,歐伯已不再是一個純粹關心這份報紙的讀者和找錯別字的愛好者,說得不好聽一些,他其實是一個因為工作不能達標而被單位辭退的前員工。再繼續業餘、義務地為這份報紙找錯誤,究竟因為是天真,還是某種回擊和報複?

讓我們沒有料到的是,咆哮著將歐伯送走的那位領導,對這種“不計較個人得失”的行為大加讚賞。在一次工作會議上,他揮舞著那一頁信紙,斥責編輯和新任校對的不負責任,並且招呼行政,以後每月把歐伯的來信複印後發給每個編輯和校對。

又過了幾天,報社宣傳欄裏貼出了一紙新製度,規定版麵上每一個見報差錯要扣多少錢。顯然,歐伯的來信,無疑是這份規定落地實施的主要參考。

對於歐伯的來信,繼任的校對自然不肯買賬:“他又不是專業的, 來信寫的很多東西都是錯的。”可領導對他說:“就算有些是錯的,總有講得對的地方嘛。你怎麽不多看看那些?”

這些消息陸續傳到了歐伯的耳朵裏。後來,我們發現,他的行事方式發生了一些變化。

當歐伯發現一些“重要的”或者“不能容忍的”錯誤時,索性直接給這個版麵的編輯打電話。時間長了,每當編輯們的座機響起,大家都會下意識地猜測是不是歐伯打來的。

“就算有錯誤,寫信來就是了唄,還打電話給我,聽到他的聲音就覺得不舒服,陰陽怪氣的。”

有一次,一位編輯生病一直沒上班,歐伯打了幾次座機聯係不上她,索性撥了手機。錯別字的事情說完,他還不忘補充一句:“我是在你們這裏工作過的,你們每個人的手機我都有的。”

還有一次,歐伯竟然在電話裏向我打聽:“你們後來那位校對還做嗎?他是不是還在別的單位兼職啊?你有沒有注意到從上個月開始,版麵質量好了很多啊?”

我問歐伯是怎麽知道的,他說“電話裏不便透露此中詳情”,但我能感覺到他溢於言表的意思——這都是他的功勞。

掛了電話之後,我有點無語。我猜想,歐伯是不是試圖證明,自己比繼任的校對強,甚至想著有朝一日重回那張辦公桌?

 

 

那份新規定出台後兩個月,繼任的校對決定辭職。他和行政大吵了一架,表麵原因是自己本就不多的工資被扣了三分之一,但他更氣憤的是:“那個歐伯就是個‘秘密警察’,誰他媽受得了在別人的監視下工作?”

校對走後,行政跑去問領導:“怎麽辦?要不再把歐伯找回來?”

“你再想想辦法,校對總歸是找得到的。至於歐伯,我就是要把他擺在‘監視者’的角色上,還不用付工資,不是挺好嘛。” 愛咆哮的領導淡定地一笑。

 

作者丁元元,記者,口述曆史記錄者

編輯 | 李意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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