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去永不回(作者:池莉)

來源: 慧惠 2018-05-19 14:10:29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38207 bytes)

    十八歲左右的時候是人生最苦的階段——這麽說誰信?沒人相信!所以溫泉從來不訴苦,事兒全藏在心裏。待業一年半了,父母讓她怎麽她就怎麽,不發一點牢騷。平常做三個人的飯菜,星期六晚餐做六個人的飯菜。她從不對人流露她對星期六的厭惡。

    飯吃到中途,溫暖說:“該有點兒好湯喝吧?”

    溫泉注意到哥哥自從提升為科級幹部之後便開始頻繁使用問句,說完還哈地幹笑一聲。將命令用問句形式下達,他一定自以為非常有獨創性。

    母親趕緊說:“當然。每個禮拜六晚餐我們都要為你準備一道你所喜歡的湯。”

    為你。她說為你。母親一遇上要對兒子表達感情的細節時就會忘記是否傷害了別的人。

    父親飛快瞥了溫泉一眼。說:“溫暖每周六才來吃頓飯,客人嘛。”

    溫泉覺得父親很笨拙。此地無銀。欲蓋彌彰。溫暖北京大學畢業,而她連個普通高校也考不上,溫暖是愛情的結晶,而她是花色品種。不一樣就是不一樣。溫泉寧願公開承認差別。父母的掩飾使她感到惡心。

    母親對溫泉說:“上湯。”

    “嗯。”溫泉答應。

    溫泉正在吃一塊多刺的魚。母親說:“溫泉,能不能快點上湯?”

    “好的。”溫泉慢慢放下筷子,淚水忽地湧進眼眶。溫泉竭力忍著,眼眶脹痛得不得了。

    爾紅說:“湯在哪兒?我去端。”

    坐得筆直的母親側過頭製止了爾紅:“你別動。你喂好溫鑫就行了。”

    溫暖說:“我去吧。”

    溫泉說:“你們都別動。我馬上上湯,待業青年不工作誰工作?”

    “別油腔滑調!”母親說,“我生平最恨油腔滑調的人。”

    溫暖說:“溫泉不過是幽默一下,是吧?”

    溫泉本來不想再說話的,但她不願讓哥哥袒護,他似乎他優越就能袒護別人。“不是。我不懂幽默。我隻是實話實說。”

    溫暖一點不介意。少女常有的尖刻。他和父親相視一笑。母親憂患地注視著溫泉走進廚房的背影,說:“她今天怎麽了?粗魯得像個工人。可你們還笑。”

    溫泉捧著滿滿一砂鍋魚頭豆腐湯輕輕移步。湯來了,先生。湯來了,太太。湯來了,少爺。父母親及哥哥肯定希望生活是這樣,也一定希望湯來了,小姐。可她不爭氣,隻受了高中教育,因為找不到體麵一點的工作在家幹粗活。

    其實,即使溫泉考上了大學也成不了小姐。溫功達和張懷雅結婚時就是兩張單人床一拚,多少年來一家四口住在集體宿舍的一問房裏,根本沒什麽育嬰房之類的設施,簡陋的環境裏哪能出什麽小姐?可溫家的教育是溫良恭謙讓的一套。在知識分子成堆的鋼鐵研究所宿舍大院裏,大家崇尚這種家教。結果一院子的小孩全都富有禮貌卻膽小怯懦,心理陰暗。溫暖在十五歲之前經常在外麵被打得頭破血流,十六歲下農村後才開始學會打別人。不過他沒總結過這方麵的經驗教訓。如今在他有了一定社會地位時,他反而覺得父母家的氣氛非常適合他。溫泉十八年來從沒離開過家庭一步,她隻覺得生活越來越別扭,但不知道為什麽別扭。

    溫泉含著些微的笑意依次給父母哥嫂侄子添湯,一人一小碗,想象如果在湯裏加一點瀉藥的話,這家人就會瀉得人仰馬翻。為什麽他們老拿她當話題?

    母親依然認為她的女兒決不能當工人。父親則認為不能絕對。實在沒有進醫院的可能就還應該去做工人,然後上電視大學,然後當技術員乃至工程師。溫暖不同意父母的觀點,溫暖自從當知青後就從不讚同別人,凡事都有自己的一整套見解。他斷言溫泉的性格最適合在某個閑散的機關辦公室做閑散的文秘工作。

    溫泉小口小口喝湯,一副置之度外的表情。沒人會考慮她的意見。沒人注意她想幹什麽職業。

    在一旁注視了溫泉很久的爾紅說:“溫泉氣質風度多好,怎麽不去深圳那邊闖闖。聽說漂亮女孩在那邊很吃得開。女孩嘛,讀不讀大學無所謂,關鍵要人生得好,臉蛋身材就是最大的本錢。”

    “爾紅!”溫暖趕快製止妻子。但父母都已變了臉色。

    母親說:“爾紅,我以為你到我們家幾年會有一點教養的。你真讓人失望。”

    爾紅僵坐在那兒,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抽動著五官。

    “我怎麽沒教養了!”爾紅帶著哭聲的嚷嚷把大家嚇了一跳,在這個家裏出現這麽凶的嚷聲是史無前例的。溫暖喝斥道:“住口!”

    爾紅掀開椅子,索性大叫大嚷起來。“我受夠了!”她火山噴發一般:“這個家不讓這樣不讓那樣,哪來那麽多臭規矩!溫暖你少來,我給你生了兒子你還要怎麽的?我是為你妹妹著想,我錯在哪裏?”

    母親指著爾紅直哆嗦,說不出話來隻一個勁流淚。父親過來攙扶母親時碰了飯桌。一隻盤子摔到地上破碎了,碎片砸了溫鑫的腳,他捂著腳哇哇大哭。溫暖沒法再保持他的溫文爾雅,左竄右跳地搶救著,像個救火警察。

    隻有溫泉安之若素。這個星期六的晚餐一點不令人生厭,她覺得。真好。真是生動。沒用瀉藥就人仰馬翻了。

   

    2

   

    晚上,在父母安寢之後,溫泉關上自己小房間的門寫了一篇日記。夜深人靜,小房間拉上窗簾,隻燃一盞小台燈,世界變得微小而安全。溫泉寫道:爾紅真他媽可愛,建議我去特區。我敢說她是有口無心說的,可我們家幾個人全都想到了妓女,肯定是想到了妓女,他們的表情很清楚,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汙辱。可漂亮對女人對男人都很重要這是客觀事實。可笑我媽裝得像天真未鑿的少女,哦,我的父母。現在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了,到處在改革開放,他們不知停留在哪個時代。

    我真後悔讀書時沒有用功,如果考上大學我不就飛出這個家了?無邊無際的待業真叫人受不了。十八歲的姑娘了卻隻能穿媽媽做的棉綢連衣裙,還不許戴花邊海綿乳罩,你已經成人了,可他們都把你當孩子。人人都可以說你,你卻沒力量沒勇氣反抗,因為你沒有職業和經濟收入。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

    我天天盼望這個世界有所變化,哪怕戰爭,瘟疫,車禍,地震。隻要不讓我幹護士,我憎恨媽媽的職業,害怕鮮血;讓我幹什麽都成,甚至當妓女。盡管我沒談過戀愛,我對普通男人不感興趣;盡管我討厭下流的東西,但我可以幹好某種職業。隻要能離開這個家,讓我成為一個獨立的人,我萬死不辭。

    寫完後,溫泉暢快地扔掉筆,往她的床上一倒,目光就穿過天花板飛向了廣闊的天空。

    一覺醒來,已是淩晨兩點。溫泉從日記本上撕下了這頁日記。在月光下,溫泉又讀了一遍。然後一條條一縷縷撕碎了。溫泉有日記本,但本上沒有一頁日記,有的隻是撕去了頁碼的厚厚的毛邊。她沒有地方藏日記本。這不是她的家。不論她多麽精心藏匿,她父母都會嗅出來,會偷看。母親要是看見自己整潔規矩的女兒寫這麽野的日記,準會氣瘋。

    溫泉把日記碎片包在一方手帕裏,打著赤腳悄悄過客廳來到陽台上。她抖開手帕,碎片在夜空中飛散開去。當太陽初升的時候,清潔工人將掃走馬路上的紙屑。即使掃得不那麽徹底,父母上班時踩到了某一片,他們也決不會想到那是女兒泄露內心機密的日記。

    溫泉靜靜立在陽台上,無聲地流著她青春躁動的淚。

    事情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這一天是一九八四年六月二十五號,星期天淩晨,溫家剛剛度過一個動亂的星期六。所以溫泉將永遠記得這個星期六晚餐到星期日淩晨所發生的一切。她的命運在這一天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3

   

    這次行動是事先策劃好的。這片街區的待業青年管這次行動叫新Z行動。當然隻限於幾個核心人物知道。溫泉也是待業青年,事先就沒聞一點風聲。紮成一幫共度寂寞歲月的待業青年給孤傲清高的溫泉取了個綽號叫“中學生”。因為溫泉的打扮完全和中學生一模一樣。

    行動策劃於密室時,他們研究過溫泉。了解溫泉的人認為她不會有任何危害性。“淩晨兩點多,那個媽媽的乖女兒早洗得幹幹淨淨在她散發著香水味的床上睡著了。”他們說。有個男孩子興猶未盡地補充一句,“一定還穿著潔白的睡衣和三角褲叉”。

    “得了孩子們。”李誌祥製止了男孩子們。這種過嘴巴癮的把戲使他不耐煩。策劃就是策劃。他是他們請來的“殺手”,他要有萬無一失的把握。至於溫泉,他已經猜測到是哪個姑娘。他每天早上上班從那幢七層樓下麵經過,經常看見一個樸素的神情安詳的女孩手捧不鏽鋼飯鍋穿過馬路去醫院食堂買早點。她的飯鍋總是擦得鋥亮,別人都搶道走,而她則讓著自行車。如果能遇上溫泉,他私下認為不一定就是壞事。

    一切如期進行。這夜月色也很好。李誌祥喜歡好月色,免得他開燈。

    淩晨兩點,一支吸管貼著地皮從門縫伸進四樓二號吹進去了許多煙。兩點半,李誌祥從七樓的頂樓陽台順著下水管道下滑。當他滑到四樓時,他和溫泉同時發現了對方。

    溫泉先說的話。她隻是略微吃驚,但並不害怕。

    她說:“當心。三樓的管道斷了。”

    李誌祥忍不住笑了。他是第一次遇上不大驚小怪的女孩,他很親切地說:“我就是修管道的。請你進屋去,乖乖睡覺,好嗎?”

    溫泉點點頭,進去了。

    溫泉沒有睡,但她不敢再上陽台。她坐在床上,雙手抱膝,心口怦怦亂跳,臉像喝醉一樣酡紅。她幾次懷疑自己是在做夢,用手掐大腿卻分明感覺得到疼痛。

    年輕人有張棱角分明的臉,頭發濃黑,神態不慌不忙,光明磊落。她堅信沒有這麽英俊和藹的壞蛋。壞蛋不管五官多麽端正,眼睛總是邪的,臉上總有狠瑣的表情。

    我就是修管道的。——她還不至於這麽傻,誰淩晨兩點多鍾修管道?那麽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關鍵還在於他好像早就認識她。他輕聲細語對她說:乖乖睡覺好嗎?

    溫泉心煩意亂。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哪?她六神無主地諦聽著窗外的一切動靜,一切都沒什麽異常。

    父親起床了。他去了廁所。然後是母親起床上廁所。父母親在嘀咕什麽,準是為昨晚的事。家裏發生任何一件事他們都會議論好幾天,過一段又會翻出來議論,這個家的帳本一定老厚老厚。

    溫泉站在鏡前梳理她的長發,心中有說不出的失望,她已經去陽台上看過,沒有年輕人留下的任何痕跡。

    突然,外麵嘈雜起來。住在對門的鋼研所副所長林克大聲叫道:“老溫!溫功達!嘿!老溫!”

    林克的妻子老姚則用失常的聲音喊:“來人啊!”

    溫泉丟開梳子就衝了出去。

    林克家門前已站滿了人,林克家被盜了。溫泉靠著自家的門冷眼觀看著,心中氣憤之極。他騙了她!

    這起盜竊案很具滑稽的意味。盜賊隻偷走了一隻袖珍收錄機。這是林克的獨生子林壯用來學外語的。林壯和溫泉高中同班,他考取了湖北大學外語係。他每星期六下午回家,過一個星期日,星期一清早上學校。收錄機是他隨身攜帶的物品。偷走收錄機並不有趣,有趣的是盜賊反鎖了門並帶走了鑰匙。林家對於打不開房門比對盜走收錄機似乎更恐懼。大家又怕撞壞了門,於是叫來一個鎖匠,鎖匠聲稱這種四保險鎖相當難開,要了十元錢工錢。結果他用了不到一分鍾就撬開了鎖。老姚披頭散發從房裏衝出來,扔給鎖匠十元錢,罵道:“趁火打劫!騙子!”

    房裏很整齊,沒有動抽屜什麽的,幾隻凳子是故意放倒以造成混亂局麵的。在林壯房間雪白的牆上,有個用炭棒畫的巴掌大的字母:Z。大家紛紛猜測這個“Z”是什麽意思。有個十來歲的小男孩說:“佐羅做了好事之後就在壞人那裏劃一個Z。”哄笑聲把這件盜竊案越發烘托得像樁惡作劇。

    保衛科的人是在上班之後趕來的,警察也先後到了。溫泉始終站在外麵看著這一切。溫功達夫婦好幾次叫她回家她不回家。張懷雅氣得沒吃早點,一直坐在客廳,等待女兒回家和她認真談談女孩子的修養問題。

    警察詢問林壯的時候,林壯臉色不好,垂頭喪氣。

    “你有仇人嗎?”

    “沒有。”

    “你能描述一下收錄機嗎?”

    “我的收錄機是從日本帶回來的,用了不到半年。它很好。市場上賣八百多塊錢。”

    “你有仇人或類似的反感你的人嗎?”

    “我說過沒有。”

    林壯抱住頭,不願再說話。溫泉想:林壯才像個小偷呢。

    林克告訴警察:“我們這院子裏的小孩都很有教養。這種案件純粹是小流氓製造社會混亂。”

    警察到溫家來作了一下調查。溫泉心虛得要命,生怕警察問她什麽。結果警察隻詢問了溫功達。溫功達說:“我愛人昨晚頭疼,我們電視都沒開,很早就就寢了。一家三口是聽到對麵叫聲才出門的。在這之前,我們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張懷雅等警察一走就叫過了女兒。溫泉坐在母親身邊,低著頭一動不動。張懷雅談了半個多小時一個高雅女孩應有的舉止風度然後要女兒給她倒杯水來,溫泉無動於衷。

    “溫泉!”

    溫泉一驚,抬起頭,一臉遙遠的夢幻色彩。

    “你病了?”

    溫泉躲開母親審慎的目光。說:“我沒病。”

   

    4

   

    像一顆小石子咚地掉進水裏,林家的被盜事件在院子裏蕩起了一圈圈漣漪之後慢慢被人遺忘了。日出日落,上班下班,吃飯睡覺看電視。生活一如既往。溫泉還是早上到醫院食堂買早點。平常做三個人飯菜,星期六做六個人飯菜。但她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一連三個多月,溫泉夜夜起床溜到陽台去。她始終不相信事情就會這麽不了了之。她常常懷著十分矛盾的心情等在樓梯口問林壯收錄機追到沒有?

    林壯在不久之後就恢複了氣宇軒昂的神氣。他對溫泉說:“你以為凡事都會有結果嗎?不。哦,非常感謝你的關心。”

    在說後半句話的時候,林壯盯著她,眼睛像貓一樣發亮。溫泉以後就不好再問林壯了。

    懷著秘密過日子,日子就顯得很漫長。可偏偏溫泉的時間那麽多。在吃了午飯之後到下午做飯之前有六個小時,六個小時呆在一間無人的房子裏,她不可能不亂想一氣。為了抑製自己的幻想,溫泉買了許多流行歌曲磁帶。這些磁帶多數是訴說愛的煩惱,溫泉在歌聲中不斷看到年輕人英俊和藹的麵孔。難道她愛上了那個小偷?荒唐!她想找到他是因為他欺騙了她,我就是修管道的。

    張懷雅發現了女兒的恍惚。她多次跟蹤女兒,還偷偷觀察了女兒的月經周期。事實證明溫泉是個純潔正派的姑娘。她和丈夫研究得出結論:這是待業的惡果。長期在家關著,待業幽閉症。

    張懷雅對女兒說:“你太悶了可以適當找同學玩玩嘛。”

    “找誰呢?”溫泉反問。值得她找的隻有那麽三四個,而這幾個全考上了大學。不過她仍然對母親的放寬政策給予了應有的感謝:“謝謝媽媽了。”

    張懷雅點頭微笑,心裏再一次說:我的女兒決不當工人,瞧她多懂禮貌。

   

    5

   

    一隻大木盆裏遊著肥頭大耳的烏鱗胖頭魚。賣魚漢子穿著長統水靴瞪著他的魚,嘴裏含一支香煙呼呼地吸。

    一般沒有人買的菜溫泉是不敢獨自上前的,她不善於砍價也不認識秤。但母親經常囑咐她見了新鮮大胖頭魚就趕快買,她徘徊了一會兒,硬著頭皮上前了。

    “這魚什麽價?”

    賣魚漢子看了溫泉一眼,不太起勁地說:“三塊錢一斤。”

    “是不是太貴了一點?”

    “那你別處去吧。”

    別處沒有這麽好的魚,溫泉尷尬地站了一刻,小聲說那就買一條。

    那漢子動作很麻利地撈起一條魚,稱的時候秤杆尾巴高高一翹,“看好了,一斤九兩半,隻算你一斤九兩。”

    溫泉正要接過魚,一隻手握住了秤杆。

    “等等。師傅你再稱一稱,拎起來,注意手指別碰了秤。”這是一個穿著時髦的姑娘。溫泉認出是同學,但不知道是哪個班級的,叫什麽名字。

    賣魚漢子惱火了,說:“你又不買,多管閑事。”

    姑娘不慌不忙,毫無怯意,說話一字一板充滿力度。

    她說:“這叫打抱不平。她是我的朋友。你在騙我的朋友。”

    “去去,別處玩去,我不賣了!”賣魚漢子將魚倒進木盆,水花濺得老高。溫泉跳開了,她的同學卻一動沒動,任水花濺濕她的時裝,她很快撈起了那條魚。她回頭對溫泉笑著說:“溫泉,我是王豔文呀。我們就是要買這條魚對不對?”

    賣魚漢子吼起來:“放下!我不賣!”

    溫泉說:“王豔文算了。”

    王豔文說:“不賣?沒那麽簡單吧!你剛才不是已經稱過了有一斤九兩半嗎?”王豔文突然提高了嗓門,朝市場管理員叫道:“喂,管理員,請過來一下。”

    賣魚漢子立刻軟了,擠出笑容,說:“得了得了,再稱稱唄。”

    重新過秤,那條魚一斤半。

    王豔文接過找的錢塞進溫泉手心,對賣魚漢子說:“對不起了。”

    在賣魚漢子哭笑不得的表情中,王豔文響亮地笑著挽著溫泉的胳膊走了。

    溫泉說:“你可真行啊。”

    “這就是生活。”王豔文說:“我們學生多單純,可社會這麽複雜,光是怕它不行的。”王豔文特別快活,特別喜歡笑,笑聲很富有感染力。

    溫泉和王豔文手挽手逛了菜場,一路被王豔文逗得不停地笑。王豔文幾乎知道所有待業同學的情況,就像一個一個有趣的故事,聽得很開心。

    在分手的時候,溫泉覺得若有所失,又不好意思表露。王豔文說:“我們再約個時間玩玩好嗎?”

    溫泉高興地說:“好。”

    一個星期天,溫泉參加了王豔文組織的一個聚會。聚會在一家舞廳舉行。舞廳同時還經營餐館。除了溫泉之外,其他三個女同學都號稱自己是待業青年俱樂部會員。但她們對溫泉都非常熱情友好。一個女同學的哥哥是司機,是他開車來接的溫泉。溫泉上車的時候知道她家裏一家人準定在陽台上看她。她自己也有點吃驚,居然有“桑塔納”小轎車來接一個待業青年去赴聚會。

    “沒有我們辦不到的事,對嗎?”王豔文總是那麽活躍。

    幾個女孩舉起盛滿可口可樂的玻璃杯響應:“對!”

    大家砰地幹杯,嘻嘻哈哈亂笑一氣。司機是個愛說笑話的小夥子。他和他妹妹搭檔為大家示範各種交際舞。溫泉十分感慨地發現同學們都會跳舞,隻有她不會。而她還不好意思學,光站在一邊看。我可真沒出息!溫泉心裏使勁批評自己,可就是邁不開腳步。

    盡管沒跳舞,溫泉還是很快樂。她第一次見識舞廳,第一次吃粵菜,第一次和待業的同學們暢談今天明天和昨天。她看到了另一種生活。她從前不願結交的粗俗的女同學其實也挺可愛。她為自己長期的偏見深感抱歉。

    最後服務員送來了帳單:一百一十元人民幣。

    王豔文毫不在乎地付了帳。其他同學都毫不在乎。溫泉卻做不到。

    “我要給你錢,王豔文。”

    “不敢。”王豔文說,“這錢又不是我出的。”

    溫泉非常吃驚:“誰呢?誰會給幾個待業青年提供經費?”

    王豔文說:“是啊。誰為我們提供經費。一百一十塊錢,一筆經費。”說完,率領幾個人大笑,笑得意味深長。

    溫泉在下車之前說了一句很有分量的話:“王豔文,下次見麵你得告訴我誰出的錢,否則我就要發惱了。”

    溫泉說完誰也不看趕緊跳下車,她為自己有這麽大勇氣激動得臉紅心跳。

    總之,生活開始變得有點意思了,不是嗎?

    很快,王豔文來約溫泉看電影。

    影片是戰爭喜劇片《倫敦上空的鷹》。電影一開始,王豔文就說:“我去上個廁所。”

    李誌祥摸黑過來坐在王豔文座位上。溫泉輕聲說:“對不起,這裏有人。”

    李誌祥亮出票,說:“我就是這座,沒錯。”

    溫泉一看李誌祥,趕緊轉過了臉,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我。”李誌祥低聲細語仿佛很慈祥的說:“我就是修管道的,星期天玩得好嗎?粵菜味道怎麽樣?”

    一個圈套!溫泉明白了。王豔文不會再回來,一夥子陰謀家。在電影院裏,溫泉不敢說什麽也不能動。觀眾的笑聲一浪趕一浪。溫泉就像掉進陷阱的小動物,她都快要哭出聲了。

    “我們出去吧?”李誌祥扶著溫泉的胳膊,溫泉毫無反抗力地隨他站了起來。她覺得全影院的觀眾都在看她而不是在看電影。她恨不得一把甩開李誌祥的手,可她深怕引起旁人的注意。

   

    6

   

    “小偷!騙子!可惡!卑鄙!”溫泉索性讓淚敞開流淌,“可恥!你要幹什麽?你偷了人家的東西還不算,還設圈套騙我。你知道我膽小,你就欺負人。你是什麽人?你說!你要幹什麽?你騙我幹什麽?你說呀!”

    街心公園裏沒有人。車輛在大街上行走不會到這兒來。整個城市燈火閃爍可隻是一個背景,如果她不勇敢就沒有人可以保護她。溫泉奮力叫罵著,但在一棵巨大的雪鬆下,她仍像個幼稚的、和哥哥或者戀人吵架的女孩子。

    李誌祥欣賞地望著溫泉,他就沒見過這麽單純的姑娘。等溫泉無話可罵了,隻是抽泣個不停的時候,李誌祥笑了。

    “溫泉,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李誌祥,管道工。就是修管道的,我沒騙你。”

    溫泉。她想:他知道我的名字。當然,他知道。一切都是有預謀的。

    “我們去找家咖啡廳之類的地方坐坐好嗎?你一定渴了。”

    過去沒人時刻注意她渴不渴,小偷也許就是會哄人。

    溫泉說:“不。我不渴。隻希望你把一切都告訴我。希望你能坦率一些。”

    李誌祥發出愉快的笑聲。他掏出一份過期的晚報鋪在石凳上讓溫泉坐下,自己靠在一株樹上。

    “好了,擦幹眼淚聽我告訴你一切。”

    李誌祥伸手給溫泉抹淚,溫泉心頭一跳,躲閃開了。怎麽如此隨便。溫泉想。但她心底裏是願意有人為她擦淚的,凡是女人都有這個願望。

    “對不起。你這受了委屈愛哭的小模樣真像我妹妹。”

    這話真油滑,很多小說電視裏麵都有。溫泉低著頭,腳尖劃拉著泥土。她不想和他針鋒相對,隻想知道一切。她知道了一切就走掉,再也不會理睬他。

    兩年前,李誌祥是這片街區待業青年的頭頭。不僅僅是地下的,也是公開的,是派出所和街道公認的。有關待業青年的一切全是由他出麵接洽和組織。

    後來,李誌祥的父親去世了,他頂職參加了工作,再就很少參與待業青年的事。這次搞林壯是王豔文再三請他出麵的。

    王豔文家境很苦。母親有精神病,父親工傷失去了雙臂,哥哥小兒麻痹症,從小坐輪椅。王豔文為了滿足哥哥學好外語找個案頭工作的願望,到處去做臨時工。甚至清早賣菜,晚上到餐館加夜班。她父親則撿破爛,胸前吊個筐子,用腳撿。這樣攢錢為她哥哥買了一隻袖珍收錄機以便他學習。林壯在外語補習夜校認識了王豔文的哥哥,十分垂涎當時還不多見的那種收錄機,經常借用,後來就說不見了。說了許多賠禮道歉的話,保證馬上籌錢賠償。但林壯並沒有兌現他的話,他不再上夜校。一年後他考取了大學並擁有了一部高級袖珍收錄機。朋友們氣憤不已,決定報複林壯,奪回收錄機。李誌祥既喜歡冒險又喜歡打抱不平,他就幹了。

    “可這是犯法。”溫泉的眼淚已幹,頭也早就仰了起來。

    “我知道。所以我不會讓他們去幹,隻有我才有把握成功。再說我已經有工作,他們在待業,出了事,他們就沒希望得到工作了。而我,最多讓領導訓一頓。”

    “多輕鬆,訓一頓?這可是犯法,要坐牢的。”

    “廠裏哪舍得我。”李誌祥哈哈笑,胸有成竹地握緊雙拳。“咱樣樣事情都會幹,出一個點子替廠裏賺了十幾萬,廠級勞模呢。”

    溫泉又低下了頭。有人活得這麽痛快,這麽自信,真是的,這類青年當中為什麽沒有她?

    “畫在牆上的‘Z’是什麽意思?”溫泉問。

    “天啦,這麽通俗還不明白,佐羅的代號,殺富濟貧見義勇為的佐羅。騎士佐羅。”

    溫泉忍不住笑了。那天隻有小男孩說對了。

    “你笑了。好。往下我說話是不是可以更放肆一些了?”李誌祥說:“是我讓王豔文去菜場捕捉你的。我要感謝你守口如瓶,沒有告發我。”

    溫泉的兩條腿吊在石凳上晃蕩起來,夜色還真是挺美好的。她說:“我總覺得為了感謝我你下的功夫大太了。完全可以寫封信或者根本就不理睬,因為我並不認識你,無從告發。”

    “是的溫泉。社會經驗告訴我不應該和你見麵,但我忘不了你對我說的那一句話:
‘當心,三樓的管道斷了’,從來沒有人這麽無條件的關心我的安危,溫泉,我感謝你天性中的那份善良。再說……”

    “說下去。”

    “算了。不說。你會生氣的。”

    “李誌祥!”溫泉臉紅了,幸虧是在夜裏。她在撒嬌,她為自己向一個剛認識的青年撒嬌而羞愧。

    李誌祥裝做視而不見,望著遠處的大街,說:“我想認識你!而且,我一直感覺你在……在”李誌祥小心地選擇著恰當的詞語:“在希望我出現。”

    溫泉說:“現在我口渴了。”

    “太好了,我請你喝飲料。”

    他們回到電影院門前,李誌祥讓溫泉挑選自己愛喝的飲料,溫泉挑了一瓶“可樂”。

    李誌祥也拿了一瓶“可樂”,他們退到樹的陰影裏,一人咬一根吸管慢慢吮著。

    “溫泉,今天淨是我講話,是不是你也講講你的情況,否則太不公平了。”

    “我,一張白紙。”

    “什麽經曆也沒有?”

    “沒有。”

    “總有男孩追求過你吧?”

    “哦李誌祥。”

    “看你臉都紅了。十八歲的姑娘應該為沒有男朋友而臉紅。”

    “那你一定有女朋友了。”

    “當然。”

    “王豔文嗎?”

    “不。你。像你才是朋友,豔文是情人。”

    溫泉不禁吐了吐舌頭。新佐羅。什麽都敢幹什麽都敢說。

    溫泉沒帶手表,她一直想著等電影散場了就回家。等到賣飲料的都推著小車離開時,溫泉才覺察到電影早散場了,“呀,糟糕!”她失聲叫道,頓時沮喪得不得了。溫泉從來沒回家這麽這麽晚,況且還是和一個男孩在一塊,她不願對父母撤謊。撒謊比最壞的事都壞——她從小就是受的這種教育。

    “你不用撤謊也不用說實話。”李誌祥告訴溫泉:“你是一個大人了,應該有自己的一攤子事。”

    溫泉又是第一次坐在男孩的自行車後座上,因為騎得飛快,溫泉不得不聽李誌祥的話,用手拉著他的皮帶。一路上她都是熱烘烘的。

   

    7

   

    溫功達夫婦等女兒等到夜裏十二點。上床後依然睡不著。溫泉一直是個聽話的、自覺守時的好孩子,她準是出什麽事了。張懷雅盡管當了一輩子醫生,見過了無數殘酷的場麵,可一想到女兒出事就受不了。

    鑰匙在房門鎖上哢嚓一響。溫功達張懷雅就一骨碌爬了起來。

    溫泉非常健康,春風滿麵。

    張懷雅的氣就上來了。“請問現在幾點了?”

    溫泉瞟了眼客廳牆上的掛鍾,兩點,淩晨兩點。

    “對不起,媽媽。”

    張懷雅瞪著女兒,希望瞪得她主動坦白出今晚的行蹤。

    “我看了電影,和一個朋友講話講晚了一點。”溫泉說完往自己房間走。

    “回來!”張懷雅喝道。“請說清楚。和哪個朋友,說些什麽。我明天得證實一下。”

    溫泉的臉蒼白了,咬著嘴唇一聲不吭。

    溫功達一般都在關鍵時刻加重分量。他們夫婦配合了一輩子,就這麽管教孩子,顯然很成功,兒子都是科級幹部了。

    “說吧。”溫功達說,“溫泉,我們是為你好。女孩子一般是不能這麽晚回家的。如果你覺得我在場不好說,我走開。但你必須告訴你媽媽。”

    溫功達停頓了一會兒,拍拍妻子的肩,進了自己臥室並較重地關上了門。

    溫泉讓父親的一番話屈辱得再也忍不住眼淚,她抽泣著說:“反正我沒有幹壞事!我沒幹壞事!”

    “那就說說你幹的好事吧。”張懷雅泡了一杯茶,說:“媽媽有耐心等待。你應該知道我們家規矩,小孩子不能瞞著父母幹什麽。現在社會是那麽複雜,待業青年是很容易學壞的。允許你和王豔文來往了幾次,你就明顯地變了。你還小,我們不怪你。可你必須告訴我們你在幹什麽。我們養了你就要對你負責,懂了嗎?”

    張懷雅一杯杯喝茶,盯著女兒。她愛自己的孩子,孩子怎麽就不明白呢?女兒像尊雕塑立在那兒,她很想發狠將杯子扔過去。

    溫功達看母女倆僵持得厲害,隻好勸妻子暫時回房間睡覺。

    “你真是個沒良心的孩子!”溫功達對女兒說了最後一句活,扶妻子回到了房間。

    溫泉在客廳站了一夜,清晨時雙腿一軟,不由自主癱在地上。

    溫功達夫婦不得不承認他們輸了,女兒變了。

   

    8

   

    自從采取了晚上不讓出去的管製政策後,溫泉再也沒出去。但李誌祥是三班倒,經常白天有休息時間。他們可以在菜場見麵,對於要好的年輕人來說,菜場和公園沒什麽兩樣,重要的是見麵和談話。

    家庭的壓力和監視反而增加了事情的神秘感。李誌祥每天早上上班騎車經過買早點的溫泉身邊,他都要握握拳頭鼓勵她勇敢,吹幾聲行雲流水的口哨示意她應該愉快。溫泉領會這一切含義,她用微笑的眼神回答李誌祥。誰都不知道手中端著一鍋饅頭的女孩正經曆著激動人心的時刻。

    從表麵上看,溫泉沒有反常的跡象,沒有嫌母親做的衣裳土氣,也沒有偷偷塗脂抹粉地化妝。而張懷雅認為如果一個女孩變壞必定要有愛打扮的表現。除了那一個晚上倔強的反抗之外,溫泉依然溫順勤快地做著家務,依然懂禮節有禮貌,總是為父母添飯送到他們手上。

    實際上,溫泉已偷越了封鎖線。她跟著李誌祥認識了本街區幾乎所有的待業青年,知道了自己的綽號叫“中學生”,她很喜歡這個綽號。由於溫泉在新佐羅行動中表現出色,也因為她舉止高雅而為人大方坦率,大家都尊重她喜歡她聽她的話。溫泉還去了李誌祥的工廠,看到工人們綠林好漢似的豪爽粗獷,不拘小節,覺得十分自由自在。廠長拍李誌祥的肩,和他稱兄道弟,還讓食堂為溫泉特意做了四菜一湯。溫泉還去了李誌祥家,李誌祥的母親不讓他們做任何家務,她樂嗬嗬為他們端茶做飯,凡事都征求兒子的意見,生怕兒子不滿意。他們母子相處得和姐弟一樣。

    王豔文也把溫泉引為好友,向她傾訴了她和李誌祥戀愛關係中的磕磕碰碰。並且有十分機密的情況請溫泉幫著出主意:王豔文遇上往日的鄰居了,那青年做生意發了財,長得也挺帥,最近天天來找她,要這年輕的財主還是要李誌祥呢?

    從前溫泉是個寂寞的女孩,走到哪兒都隻有自己的影子相伴。現在路上老有人說:
“嗨,中學生。”大家便點頭微笑。

    溫泉看見過母親偷偷翻看她用的化妝品,她洞悉母親的心思,她覺得很可笑。她一點不想改變“中學生”形象。李誌祥就是喜歡她的清純。他和許多女孩打情罵俏,唯獨和她正經談話,最多也隻拍拍她的肩,這是當著大家包括王豔文的麵常做的動作。李誌祥就是這麽一個熱情奔放的人。後來還有更讓父母吃驚的事呢:她已經請李誌祥在為她找工作了。她願意當工人。

    就在溫泉滿心歡悅地過著雙重生活的時候。他們被溫暖和爾紅在電影院發現了。

    這是一個下午。電影兩點開演四點之前就可以結束。為了防備父母在上班中途回家突擊檢查,溫泉在家留了一張紙條。

    ——我去新華書店找同學李晰買《大趨勢》。

    《大趨勢》已由李晰交給李誌祥,李誌祥在看電影時送給溫泉。李誌祥是策劃行動的行家。溫泉還是認為撤謊可恥。如果回家沒有情況,她準備撕掉紙條,不提她買了一本《大趨勢》的事。

    照例是熄了燈之後,李誌祥領著溫泉進來的。一部外國驚險警匪片,一看才發現他們在上個星期在另一所電影院看過了。待業青年沒有單位給他們包場電影的待遇,但他們總是最先擁有好看影片的票子。電影院是待業青年活動基地之一。溫泉加入了所謂的待業青年俱樂部後,一般總能很早看到新影片。

    既然是看過了的電影,他們就談起話來。為了盡量減少對他人的影響,他們把頭湊得很近。《大趨勢》是當時十分流行的書,熱衷於改革的人們都讀,李誌祥已經讀過了。他按自己的理解給溫泉講“改變我們生活的十個新方向。”

    銀幕上警察正在追擊罪犯,小汽車急轉彎轉得嗤嗤作響。這時候溫暖已經從後麵看清了前排的兩顆腦袋絕對是妹妹和一個小流氓。爾紅勸阻丈夫不要魯莽,溫暖推開了爾紅的手。

    溫暖叩了一下李誌祥的肩:“請出來一下!”

    李誌祥隻能看到一雙憤怒的眼睛。他說:“現在我不想打架。”

    “不用打架,隻是談談!”

    “現在我不想談。”

    溫泉回頭一看就張口結舌愣住了。爾紅居然還習慣性地朝她笑笑。溫暖逼視著溫泉,說:“你是不是該回家了?”

    “他是誰?”李誌祥問溫泉,溫泉已經說不出一句話,爾紅說:“我來介紹一下,他是溫泉的哥哥,我是她嫂嫂。”

    “十分榮幸。”李誌祥說。一旦遇到挑戰,李誌祥就驟然亢奮,嘴巴和拳頭都格外具有殺傷力。

    溫暖說:“現在好了。既然明白就好了。爾紅陪溫泉回家,你出來,我得問你幾個問題。”

    李誌祥笑了。“非常抱歉。”他貌似彬彬有禮:“我們不能應邀,我們在看電影。”

    溫暖不覺提高了聲音:“溫泉!”

    李誌祥也故意提高了聲音:“同誌,請您注意公共道德。”

    四周的觀眾有人附和李誌祥的意見。溫暖拉起爾紅退出了影院。

    溫泉一直捂著臉,李誌祥拉開她的手,她滿臉滿手都是淚痕,李誌祥握住溫泉的手,一陣一陣送去力量,低聲說:“哭吧哭吧,在這兒哭個夠。回去就要像個大人一樣處理自己的事了。”

   

    9

   

    在樓梯口,溫泉遇上了爾紅。爾紅紮著溫泉平時下廚房的圍裙正在倒垃圾。看來今天用不著溫泉做飯,溫家的生活打破了常規。

    爾紅悄聲告訴溫泉:“爸爸媽媽都回家了。如果你先頭跟我回家,溫暖是不打算告訴大人的。那男孩把溫暖氣得夠嗆。”

    溫泉覺得很好笑。僅僅事隔一小時,溫泉就覺得哥哥受了挫折的樣子不是可怕而是可笑了。

    他們並沒有看完電影。李誌祥把溫泉帶到了他家,他讓溫泉用冰敷消了眼瞼的紅腫。溫泉一邊聽李誌祥振振有詞他講話,一邊洗了臉,梳理了頭發,吃了東西,李誌祥預計今天溫家的晚飯一定吃不好。當溫泉離開李誌祥家時已經胸有成竹,毫不畏懼了。

    是的。總有決裂的一天。既然她和他們的觀念完全不同,決裂遲早會來到。哪個孩子能改變父母呢?一般父母都認為應該是他們改變孩子。可溫泉就是考不上大學,就是想按自己的想法生活,怎麽辦呢?那就碰撞吧!李誌祥說得真對,溫泉覺得他可以為待業青年寫一本人生之路的書。

    溫泉的害怕和眼淚都是因為羞恥而流的。被哥哥發現了她和一個男孩頭碰頭說話看電影真是羞人。李誌祥一句話便讓溫泉豁然開朗。

    “我們並沒有談情說愛,你沒注意到這一點嗎?”李誌祥說:“我們是一般的朋友,像我和豔文那樣才是情人呢!你害什麽羞?”

    王豔文曾當眾投進李誌祥懷抱,而李誌祥也緊緊攬住王豔文的腰肢。他們沒有過。他們的確沒說過什麽愛呀情的。隻是今天在溫暖的突然襲擊下,李誌祥才握了溫泉的手。溫泉一路走一路為自己叫勁:別怕。她挺著胸脯望著遠方往家走,心裏說:別怕別怕。

    爾紅要去報信,溫泉攔住了她。溫泉推開門,大大方方走進客廳,在桌子上放下《大趨勢》,然後為自己倒了一杯水,她喝了一口水,對著注視著她的父母及哥哥說:
“我去看了一場電影。”

    溫家本來是商量好,由父親唱紅臉,母親唱白臉,哥哥嫂子善後的。他們料定溫泉會一個勁埋頭哭,什麽都不肯說。可溫泉一進門就打亂了他們的部署。

    張懷雅一反平時的慈母形象,狠勁捶了幾下桌子,說:“那個小流氓是誰?”

    溫功達一看情形,連忙改變了事先的角色,態度溫和地說:“溫泉,好好回答媽媽的問題,別讓媽媽氣壞了身體。”

    溫泉說:“他不是小流氓,他是勞動模範。”

    張懷雅說:“那小流氓是哪個單位的,叫什麽名字?”

    “我說過了他不是小流氓,是勞模。”

    張懷雅差不多在嘶叫:“名字!他的名字和單位!”

    “我不能告訴你們,我沒征得他本人的同意。”

    溫功達極為驚異女兒今天的口才,他倒很想駁倒女兒。他說:“我們做父母的有權知道自己的女兒和誰談戀愛。”

    溫泉的臉忽地紅了一下,她恨自己紅臉。她說:“我沒和誰談。”她省略了“戀愛”
兩個字。在這個家裏孩子和父母從來沒有麵對麵使用過這一類詞語,溫泉沒法衝破習慣。

    溫暖說:“溫泉,別抵賴。你今天勇氣好像很足嘛。”

    溫泉轉向哥哥:“怎麽哪?你不也是八十年代的年輕人嗎?難道你也認為青年人在一起看電影就是談戀愛?”

    溫暖一時間無言以對。

    爾紅早從廚房出來,靠在客廳一角看著這場鬥爭。她下意識地微笑著,為小姑子暗暗叫好。她發現自己從前太忽略小姑子了。按說她們可以結為好朋友,挫挫溫暖那種天之驕子的傲氣。

    “我不許你再和他來往!不許!”張懷雅說,“我生了你養了你我對得起你,我不許你做出傷風敗俗,有辱門庭的事。告訴你溫泉,你不說清楚,你從此再不許出這個家門!”

    “冷靜點。”溫功達對妻子說,“你要冷靜一點,不要讓鄰居聽見。”

    溫泉從來沒看見母親氣成這個模樣,她都說的真話可她母親快氣死了她想幹脆全說了,免得這樣的情形再來一次。

    “媽媽,你別生氣。”溫泉強忍憎恨給母親倒了一杯水。“我沒做壞事。我說的是真話。我馬上就十九歲,是成年人了。我需要進入社會,有個工作,自食其力,僅此而已,我已托朋友替我找了份工作。是當工人。我已經填了工廠的一份表格。要我不出家門是不可能的事了。”

    張懷雅突然抓住了心口,倒在沙發上。

    這件事並沒有因張懷雅的心髒病發作而告結束。溫功達單獨找女兒談了話,溫暖也和妹妹談了話。溫泉後來頂不住,還是哭了,她為把母親氣得住院而難過,但她始終不肯鬆口放棄去做工。

    張懷雅把丈夫和兒子召集到醫院病床邊商議了一個對策。先穩住溫泉,張懷雅暗中辦病退,讓女兒頂職。這些事都難辦,首先醫院不會輕易同意張懷雅退休,其次頂職的政策似乎有變。但他們決定排除萬難去爭取,溫暖準備動用他最好的一批關係人物。他們都是溫泉的親人,決不能讓她年輕時一時糊塗,終生受苦。

    張懷雅傷心地說:“溫家多少輩多少代了,都是書香傳家。還沒出過一個工人呢。”

    溫功達像對一個成人那樣對女兒說:“溫泉,我隻有一個要求。在你媽住院和回家養病期間,你暫緩出去辦工作的事,讓你媽完全病愈後再商量。可以嗎?”

    “可以。”溫泉連忙回答。她被父親語氣裏的讓步感動了。她從小就怕父母,他們從不讓她強贏。可這次她贏了,當然可以。

   

    10

   

    張懷雅出院回家時還很虛弱。但她仿佛忘了和女兒的爭吵。整整一個多月都是和顏悅色的。為她做的可口小菜,她總是挾到溫泉碗裏。溫功達居然借走了《大趨勢》。甚至有一天傍晚,全家在陽台上,張懷雅給女兒唱了蘇聯歌曲《紅莓花兒開》,這是溫泉曾幾次要求母親唱,最後被母親狠狠訓斥了一頓的。因為這歌唱的是一個少女愛慕一個少年。

    漸漸地溫泉不僅丟掉了戒備,心裏還多了一份內疚。不管怎麽樣說,母親是被她氣病的。所以,她像隻聽話的小貓咪,終日圍繞在母親腳邊,盡量周到地照顧她。後來,張懷雅能出去走走了,溫泉也並沒有立即去找李誌祥。她等待著父母主動和她談。她不願意再惹他們生氣。

    醫院勞資科長的突然出現像一個晴天霹靂打在溫泉頭上,勞資科長送來幾種表格讓溫泉填上,說:“祝賀你呀,馬上就是護士了。”

    當著過去一直稱呼某叔叔的勞資科長的麵,溫泉不敢哭叫怒吼,她隻是抱著胳膊直往後退,驚慌失措像隻被追獵的小動物。

    父親回家了。哥哥也回家了。他們到得十分準時。母親在他們的簇擁下,聲音又是那麽富有權威性,“溫泉,盡快把表填了。你是一個懂事的孩子,為了給你謀個好職業,我提前退休了,你爸爸和哥哥跑了許多路,找了許多朋友,花了不少錢。現在待業青年太多,謀個好職業很不容易,你要珍惜,好好工作。過去是我們做得不夠,使你自己出去找工作,現在我們盡了自己的努力,對得起你了。”

    “不!”溫泉說,“我不願做護士!不願意!”

    溫泉無法訴說出滿心滿腹的悲憤,她做夢也沒有想到家裏人會哄騙她,到處是陰謀詭計使她畏懼這個世界。她嗚嗚地哭個不停,拒絕吃飯。反複隻說不願做護士,因為沒有語言可以表達她深深的傷心。

    溫功達夫婦被女兒哭得有點束手無策。他們不理解僅僅因為不太喜歡一個職業怎麽就可以絕望成這個樣子。張懷雅在溫泉哭了兩天之後懷疑女兒是不是有點精神方麵的毛病?溫暖則認為這事和那小流氓有關。解鈴還須係鈴人。

    溫暖根據母親提供的王豔文的線索找到了李誌祥。溫暖走進李家狹窄的房間不禁為妹妹感到深深的難過。

    李誌祥顯然出乎意料,但他沒有表現出過份的驚訝,他指了指一隻老式太師椅,說:
“坐。”

    溫暖沒坐,他說:“我父母想知道你和我妹妹到底是什麽關係?”

    “朋友。”李誌祥說。

    “你用替她找工作引誘她!”

    “我再說一次:朋友。不是情人。我是替朋友幫忙。這下明白了?可以請你離開我家了嗎?”

    溫暖沉著地望著李誌祥,心想像這種自以為是的狡猾的小流氓為什麽不進監獄呢。

    “請問你給溫泉找的什麽工種?”

    “要幹什麽就痛快幹,我可沒工夫和你磨。”

    溫暖簡直恨得牙根癢,他很想揍人,當然他不會動手。他知道自己來的目的。

    不用溫暖說服,李誌祥欣然同意勸勸溫泉。很簡單,他認為護士工作比工人更適合溫泉並且社會地位高多了,何樂而不為。

    最後,溫暖讓李誌祥去自己家。李誌祥說:“不去,讓溫泉來我家。”

    他怕對比,怕羞辱,有自知之明,溫暖冷笑了。溫暖臨走不得不承認李誌祥是個聰明的小流氓。

    爾紅陪溫泉來到李誌祥家,李誌祥極有禮貌地接待了她們,溫泉要求單獨和李誌祥談話,爾紅同意了。她坐在客廳吃了一包瓜子,溫泉從房間出來就同意做護士了。這一天李誌祥的母親在家裏,她忙忙碌碌不停在房間進進出出。“當護士多好!”她對溫泉說,“看病不用求人開後門,你這傻妮子。”

    溫泉笑了。她做學生時哪會考慮這麽多實際問題。可生活中全是很實際的問題,李誌祥就是這麽告訴她的;你得用很實際的態度去對付它們。

    醫院有許多待業的中學畢業生,唯獨溫泉得到了進醫院工作的機會,這使許多職工忿忿不平。溫泉從踏進醫院的第一天就感到周圍氣氛的陰冷。

    按說溫泉沒經過專業訓練隻能當清潔工之類的,但由於張懷雅全家努力,溫泉破例當了護士,讓她邊幹邊學,邊等待學習機會。溫泉的老師是她從小就叫劉阿姨的一個中年婦女。她女兒和溫泉同班,成績極差,也在家待業。第一天上班是張懷雅送女兒來的,在病房一一拜托了她從前的同事,劉護士是最熱情的,攬過溫泉的肩,說:“張大夫您放心,我一定嚴管嚴教。這不就和我自己的女兒一樣嗎?”

    母親一離開,劉護士就沒有了笑臉。她自顧自忙碌,讓溫泉穿著一身漿硬的新工作服站在走廊裏發呆。溫泉好不容易才等到她從身邊走過,“劉阿姨。”溫泉說:“我現在該幹什麽呢?”

    “哦。”劉護士好像才發現這裏站著一個人,她冷冰冰說:“別叫什麽阿姨,叫老劉。我們是同事了不是?”她嘲諷地笑笑,“至於你該幹什麽?你會什麽呢?會打針嗎?”

    溫泉搖頭。

    “會量血壓?”

    溫泉低下頭去。

    “什麽都不會對吧?可號稱護士!這世道什麽荒唐事都有!”

    溫泉的頭垂得更低了。

    “那你先幫清潔工拖拖地,洗痰盂。清潔工倒是忙不過來。”

    上班的第一個上午,溫泉洗了五十隻痰盂拖了三間大病房。所有的醫護人員在上午都忙著查病房和治療,沒人理睬她。溫泉隨著人流去食堂買了午飯,一口都吃不進去,偷偷倒掉了。

    下午又是晾了她大半個小時,病人都好奇地看這個立在走廊裏的小護士。

    劉護士又像新發現溫泉一樣,說:“唷,你在這兒傻站,我到處找你。”

    許多護士嗤嗤笑。

    劉護士給溫泉一盒體溫表,說:“先學量體溫吧。”

    幸虧溫泉有個做醫生的母親,她還會看體溫表。但劉護士嫌她動作大慢,看得也不準確。溫泉一慌亂,摔了一個體溫表。

    劉護士到處說:“摔了。一動手就摔了。”

    護士長拿過一個本本,對溫泉說:“自己記載,到時候自己念給大家聽。大家認為必須賠償就從工資裏扣。這是規矩。”

    溫泉這一天還沒看見過護士長的臉,她一直戴著大口罩,眼睛像兩口枯井。溫泉就是怕這些,她母親也曾是這個模樣,她從小就怕。

    晚飯溫泉吃了很少一點,關進自己的房間再也沒出來。

   

    11

   

    所有的人都發現溫泉瘦了。

    張懷雅詢問過女兒,溫泉說:“挺好。”於是溫功達對妻子這麽分析:“悠閑的日子沒有了,要操心要工作當然就瘦了,一般年輕人都有這麽個過程。”

    溫泉對父親的話毫無反應。隨便他們怎麽想,她是再也不會對他們說實話了。母親到病房找劉護士或王護士質問隻能加重她的災難。

    上班兩個星期後,溫泉才去見李誌祥。

    李誌祥幾乎不敢認她。“溫泉嗎?”他說,隨即把她拉進家裏。

    “你怎麽瘦成這個樣子?”

    “不想吃東西,一點食欲沒有。”

    “為什麽?”

    “我說過我不喜歡在醫院工作。可你們都讓我去!”溫泉突然激動得控製不住自己:
“我工作得好嗎?告訴你們,我很好!沒想到你也這麽俗氣這麽市儈,勸我去做護士。我能怎麽樣,隻能聽你們的,隻能依著你們。我這才知道,自己的苦得自己受。所以,我特地來告訴你:我挺好!”

    李誌祥無活可說。

    默默地坐了一會兒,溫泉覺得十分無趣,她對一切都不再感興趣。李誌祥看上去也並不那麽出眾。誰都以為她掉進了蜜罐裏。

    偏偏李誌祥還說:“你別太偏激,一般說來,醫院工作當然比工廠工作要好,尤其對女孩子來說。”

    “對。”溫泉幹笑著說,“醫院工作使我苗條。”溫泉把在醫院受的怨毒恨不得全發泄出來,她衝著李誌祥說:“我今天是特意來感謝你的,感激你勸我跳進火坑。你必須時時處處向人顯示你的能幹、聰明。你在哪兒都得贏,你贏了溫暖,贏了我的父母親,其實,你們應該在一塊兒幹杯。你們是一路貨色,都是陰謀家。我明確告訴你:我討厭你,你們!”

    “溫泉你別這樣。”

    “溫泉就是這樣!”

    “溫泉你等等,你聽我說。”

    “不聽。”溫泉已經衝到了樓下,她仰起臉對李誌祥叫喊到,“我惡心!”

    在醫院工作兩個月後,溫泉已變得很怪。在醫院怯生生對誰都怕,在家裏誰都不怕,不理睬。她不僅沒學會任何技術,反而一天到晚捅漏子。打碎體溫表是最輕的,有兩次發錯了藥,有一次把送太平間的屍體推到了電梯裏就不管了。弄得醫護人員們怨聲載道。

    鑒於這些情況,醫院趕緊在全國到處聯係,了解到湖南長沙要開辦一個在職護士培訓班,學費也不貴,就將溫泉送到了湖南。

   

    12

   

    “喂,林彬說你叫溫泉,是嗎?”

    馬佳問溫泉。馬佳是個高大的漂亮姑娘,來自北京,因為說一口清脆而道地的普通話十分得意。在分配宿舍的上下鋪時,林彬把溫泉安排到了馬佳的下鋪。林彬是長沙本地人,是這個六十人培訓班唯一的共產黨員,所以理所當然被學校指定為班長。林彬到火車站接站時,溫泉還以為她是老師。林彬也高大也漂亮,就是略單薄一些,膚色黑一點,馬佳一到學校就有點不服氣林彬。

    八個姑娘正在各自床鋪上整理,一聽馬佳傲慢地詢問溫泉,就都住了手,看著她們。

    “是的。”溫泉說:“我叫溫泉。”

    馬佳咯咯笑起來,她豎起一個指頭點著溫泉,“親愛的小姑娘,你這名字叫得不好,極其不雅,溫泉,一個人人都可以跳進去洗澡的地方。”

    林彬說:“喂,你的名字也不好,馬甲,是件人人都能穿的背心。”

    “哦,”馬佳說:“班長,你的名字尤其糟糕,林彬,淋病。”

    姑娘們嘎嘎大笑。八個都笑了。馬佳說:“我建議我們三人都改一個名字,名字我都想好了——”

    這時候大家已經覺得馬佳並不是個尖刻刁鑽的人,不過愛出風頭愛鬧罷了。大家嚷嚷要馬佳說出新名字。

    “南丁格爾。怎麽樣?南丁格爾之一,之二,之三。”

    有的姑娘不知道南丁格爾是何許人,馬佳說:“護士教育的創始人。天呐,護士不知道自己的創始人,可真該來培訓培訓。”

    溫泉一點都不生氣。她從來都是個開得起玩笑的人。這氣氛真是好極了。都是狗屁不懂的護士。她開始浮出水麵,呼吸到氧氣了。她感謝這裏的一切。

    溫泉說:“馬佳,我和你換個鋪位好嗎?”她要用實際行動感謝,心裏才舒服。

    “太好了!溫泉,謝謝你,祝願你在今後兩年的學習中萬事如意。”馬佳說。

    馬佳的預祝對了。溫泉在長沙的兩年學習中果然萬事如意,甚至可以說遠遠不止如意,她還學到了許多意料之外的東西。

    從學習一開始,溫泉的各項成績就是第一流。許多姑娘是衝著熱愛護士工作來學習的,而溫泉是滿腔仇恨來的。她把每一門功課都當堡壘攻克。這種毅力有時候是驚人的頑強。

    在班上,溫泉不是最漂亮的姑娘卻是最嫻靜最有禮貌的姑娘。她誠實,大方,樸素,容人,不論是老師還是同學都喜歡她。她話語不多,分析能力很強,不愛挑撥是非。所以既是林彬推心置腹的好朋友,也是馬佳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她在這一對最漂亮的女人之間冷靜地觀看了一場廝殺。

    人太善於偽裝了。同學們都以為馬佳是一個大大咧咧的人,可她不是。她非常有心計,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奪到她想要的東西。

    起初,林彬和馬佳關係還不錯。馬佳的性格有感召力,林彬要利用她做學生工作。馬佳告訴溫泉:“讓她利用吧,我心甘情願為她工作,雖然她是個庸人。她一定暗自高興,可有她哭的時候,她不知道她將失去什麽。”

    好長一段時間。溫泉的確不知道林彬將失去什麽。馬佳和林彬在幾個月內親同姐妹,飯菜票都混在一塊用了。她倆年齡比大家大,經常撇開同學在一塊講悄悄話。

    林彬在和溫泉談到馬佳時這麽說:“她這個人很自私但號召力強,不團結她班級就活躍不起來。我想留在護校當老師,關鍵就看我把這個班帶得怎麽樣。”

    林彬有個軍官未婚夫,挺帥氣的年輕人,每周六下午來學校接林彬回家,穿一身迷彩夾克,騎著軍用摩托。軍官性格熱烈開放,和女學生們混熟後就向她們飛吻。女生中也還有人有男朋友,也到學校來,比起軍官可就差多了。林彬非常迷戀她的軍官,他們準備一畢業就結婚,新房都有了。林彬和軍官像一對小鳥,經常往新房叼些精美的新婚用品。據說軍官的爹是軍分區副司令員。女生們在一起談起林彬的婚事都羨慕得不得了,隻有馬佳不屑一顧。

    “羨慕我吧,姑娘們。我的男朋友也是軍官,他老爹也是軍分區副司令員。叭,叭。”

    大家都以為這是玩笑話。沒想到在念完第一年的寒假裏,林彬的軍官護送馬佳去了北京。

    溫泉假期都沒回家,她和五個同學組成旅遊團到處旅遊。溫泉一行人這一天正要坐火車去山東泰山。她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馬佳挽著軍官姍姍走進候車室,軍官旁若無人地親吻馬佳的頭發。他們拎著旅行包,像一對新婚小夫妻登上了列車。

    寒假結束重新開學,林彬的風姿依然如舊,她忙碌地為開學組織這項或那項活動。溫泉不相信林彬對自己後院起火一無所知,她敬佩林彬的沉著鎮定。有的女同學看林彬吃飯那麽香就打賭她肯定還蒙在鼓裏,有好事者就跑去告訴了林彬一切。“是嗎?”林彬笑眯眯地說:“既然是這樣,我一定成人之美。再找嘛,天涯何處無芳草。”

    林彬因此而在全班威信大長,可她有一次約溫泉在深夜的校園裏散步,哭倒在草坪上,“等著瞧!”她說:“馬佳一定會後悔莫及的!傷害了我的人決無好下場。”

    窗戶紙是由林彬親自捅破的,她找馬佳談了話又找軍官談了,十分淒婉地表示願意成全他們。馬佳這下可真是感動了,發誓要做林彬的好姐妹,在班級裏全心全意擁戴她。軍官更感動,甚至還有些動了舊情,覺得放棄這麽賢惠的姑娘太可惜。林彬把軍官的這種態度也告訴了馬佳,要馬佳抓牢他。

    從此,軍官每周六來接的是馬佳而不是林彬了。

    不久,馬佳懷孕了。偷偷設法做了人工流產,向學校交了一份重感冒診斷書躲在新房裏休養。

    當馬佳病愈回校時,學校當眾宣布了對她的處分:開除學籍。處分通知是由班長林彬念的。念完她十分憐憫地望了馬佳一眼。

    馬佳是最看重這次學習的。她家在北京是毫無權勢的一介平民。北京待業青年的競爭比其它城市尤為激烈,馬佳所在的醫院簡直像個賽技場——這是馬佳平日告訴同學的,她若沒弄到這次學習機會,她就會去當清潔工。

    當場馬佳就號陶大哭起來。她邊哭邊質問校方:“為什麽?我犯了什麽錯?”

    校方隻好再次讓林彬上台念一份材料:關於學員馬佳生活作風錯誤的調查。材料中詳細而準確地指出了馬佳和軍官婚外同居並懷孕並做了人工流產的事實。還沒念完馬佳就衝出了會場。

    馬佳立刻找來軍官,在宿舍當著所有女同學的麵給了他幾個耳光。她撕扯著軍官哭鬧不休,惡毒地咒罵他。因為隻有軍官出賣她,校方才可能了解一切秘密。所有一切馬佳做得非常隱秘,有許多話甚至是他倆關在新房裏說的。

    漂亮的馬佳就這麽灰溜溜離開了學校,離畢業隻差三個月,學了一身護士的本領隻好去當清潔工。她和軍官的關係也徹底垮掉了。

    軍官一場噩夢醒來,又來求林彬的諒解,有好幾個學生在校園的樹林裏看見軍官跪在林彬麵前。

    不久,從校辦公室傳出小道消息,說處理馬佳的調查材料是林彬弄來的,林彬在新房裏放了錄音機,錄了十幾盒磁帶。

    溫泉實在不敢相信,她偷偷問了林彬。林彬已不屑於掩飾,說:“是的,我配了一把鑰匙保存著,我知道他們會先去父母家吃飯然後回新房睡覺。我不是說過傷害我的人決沒好下場嗎?”

    溫泉兩年沒有回武漢。當她再次踏上回家的路時已和兩年前判若兩人。她長高了長胖了,腰背挺得很直,胸脯已發育成熟,臉上掛著胸有成竹的微笑。

   

    13

   

    溫泉回到家裏,看見母親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最想見的人是李誌祥。

    張懷雅一眼就看出了女兒的變化,她高興極了。她相信女兒再也不會憎惡護士工作,再也不會把父母的好心當成惡意。她成功了!張懷雅有許多話要對女兒說。

    “溫泉快給我看看你的畢業證!”這是她迎接女兒的第一句話。畢業證和成績單是最重要的。

    溫泉拿出畢業證送到母親手上,畢業證上附有成績單,她的成績全在一百分到九十分之間。

    張懷雅在女兒的成績中陶醉了很久才想起其它的情節。她說:“怎麽不事先拍個電報回來,讓你爸爸去接你?”

    要是先說這句話再要畢業證就好了。溫泉想這就是她的家,一點沒改變,一點沒溫情,如果她成績很差怎麽辦,班級裏有成績很差的女生,她母親照樣不遠千裏給她捎去雞蛋。

    溫泉環視著家裏,環視著她的小房間,一切依舊,隻不過她的小書架上多了幾本護士專業的書,一定是父親買的。她的小房間其實屬於父母,她從不敢擺上花草或者布娃娃。她變了,家裏沒變,她有了一種住不進來的感覺。

    張懷雅說:“溫泉你先洗洗,今天我們隨便吃一點,星期六下午做一頓好吃的為你接風。星期六正好你哥哥他們都來。”

    又是星期六的下午,又是全家人聚會。

    溫泉說:“媽媽我下午不在家吃了。我想洗了澡去醫院看看,可能要和朋友們一塊兒吃了。”

    張懷雅認為首先想去自己工作的地方是有事業心的表現。“好吧。”她說:“不要回來大晚。”

    “好的。”溫泉說。這個時候她已經絲毫不覺撤謊有什麽不好。

    溫泉根本不想去醫院,醫院裏沒有她的朋友隻有欺侮過她的敵人。她會去的,會按規定的時間去上班,會做出個樣子讓她們瞧瞧。現在溫泉想見的是李誌祥,他一定會驚喜過望,會馬上就為她接風洗塵。

    洗完澡,溫泉換了身自己裁剪的很怪的衣服:一件長及臀部以下的黑色無領夾外套,裏麵穿了件很厚的高領白色毛衣。紮了根天藍色絲帶,足蹬高統皮靴。她還塗了口紅和眼影,上了睫毛油。這一切都是從護士班學來的:有錢就買與眾不同的高級服裝,沒錢就自己設計與眾不同的怪式樣服裝。女孩不要用脂粉,但要讓眼睛黑亮讓嘴唇飽滿鮮潤。溫泉各種成績都很出色。

    張懷雅被女兒嚇了一跳。她睜大眼睛注視著穿過房間的女兒,不得不承認她比過去漂亮了許多。

    “隻是怪了一點兒。溫泉,你還化了妝不是?年輕姑娘不用化妝。”

    溫泉說:“媽媽,我隻修飾了一下眼睛和嘴巴。我們上化妝課時,老師認為我應該注意這兩部分。”

    “現在護校有化妝課?”

    “叫護士儀表課。選修課。”

    溫泉在母親的驚訝中拎著小包離開了家。當然,校方沒有開辦什麽護士儀表課,是她們宿舍開辦的,由馬佳主持並任教。女兒沒有必要對母親說那麽清楚。

    在兩年的學習中,溫泉和李誌祥通過十幾封信。都是不超過一張信紙的日常問候。他們兩人都是語文成績不太好的學生,不覺得文字能表達生活和思想。溫泉經曆了那麽多有趣的事,她隻這樣告訴李誌祥:我們班有很多有趣的事,以後講給你聽。李誌祥也沒寫過任何具體事:我們也有很多有趣事,等你回來再敘。

    文字能說明什麽,還是讓人突然出現有趣。

    溫泉一進工廠就知道李誌祥當了車間主任。她在眾多女工的注目下徑直將自行車騎到了車間裏麵。李誌祥在一台大機器麵前貓腰工作,溫泉在他不遠的身後使勁搖自行車鈴鐺。

    李誌祥回過身來,說:“天!是你!”

    溫泉吃驚地發現李誌祥壯大了,簡直成了一個大人,眉頭間還閃動著“川”字的形狀。

    溫泉就更令李誌祥吃驚。麵對她,他的一雙油汙大手不知放哪兒好。

    李誌祥讓溫泉等一等。他拿了一件新工裝墊在椅子上讓她坐,給她找來幾本相對幹淨一些的雜誌。讓她暫時看看。他便去請假洗澡換衣服。

    從洗澡間出來的李誌祥是一個十分英俊瀟灑的年輕人,他穿著羊皮夾克很神氣地穿行在自己工廠裏。女工們一點不掩飾她們愛慕的目光,男工人們則和他開玩笑。溫泉就喜歡工廠的這種隨便氣氛。

    李誌祥把溫泉帶到了一家新開張的舞廳。這類舞廳在中原地帶正萌芽。它們用茶色玻璃做門,裏頭豪華幹淨,服務員都穿製服,說“小姐,請進。”和“先生請進。”溫泉進這種地方還有些怯意,她知道這種地方價格昂貴。

    “隻能在這種地方為你接風。”李誌祥說,“大眾餐館對今天的你不配。”

    溫泉就知道李誌祥會為她接風,但她還不知道李誌祥會如何評價她。現在她知道了。

    他們吃了飯,喝了雞尾酒。雞尾酒是溫泉點的,她點的“紅粉佳人”。“紅粉佳人”
一杯十元錢。後來他們跳了舞,彼此談了分別兩年的經曆。溫泉已不能稱作“中學生”,她具有了女人的嬌媚和灑脫大方。而李誌祥變穩沉了。回憶起新佐羅行動,李誌祥大笑自己的幼稚,他說他再也不會那樣孩子氣了。

    六個小時的相聚中李誌祥至少有二十次讚歎溫泉的漂亮。他注視她的時候目光裏充滿了一種很深的遺憾。溫泉屢次問他怎麽啦他搖頭不語。

    在分手的時候,李誌祥告訴溫泉說:“我結婚了。”

    溫泉愣在那兒,不知該說什麽。眼前走馬燈轉的盡是毫不相幹的馬佳和林彬的麵容。

    李誌祥和王豔文在十天前結了婚。王豔文是俗氣了一點但李誌祥已經懂事了。他知道一個工人隻能娶到像王豔文這樣的老婆。王豔文的容貌身材都屬上乘,李誌祥為她還很花了一番氣力呢。

    這天晚上,溫泉輾轉難眠。她頭一次認真考慮自己該找個什麽樣的男朋友。

    其實她的男朋友就是李誌祥。回憶從前的一切,難道還有其他男孩子親近過她嗎?溫泉再也找不出比李誌祥更好的男孩。一想到生活中從此再沒有李誌祥,溫泉就覺得身後沒有了依靠。

    王豔文奪走了她的依靠,她不能允許。溫泉想:決不允許!

   

    14

   

    星期六的家宴按期舉行。溫功達夫婦擬了一張菜單,根據菜單又列出了購買原料的清單,讓溫泉星期六一大早去采買。過了三天就沒有新鮮感了。頭三天溫泉感到父母對她格外寬容遷就,時常新奇地注視她。現在她又是他們的小孩溫泉。他們又開始說她這不對那不對。他們讓小孩子自己為自己接風洗塵。

    下午五點三十分,溫暖準時按響門鈴。溫泉開門迎進了哥哥一家三口。“吃飯真準時。”溫泉說。

    溫暖和爾紅都像沒聽見溫泉的話。笑著說溫泉回來了,學成歸來大好了。溫鑫兩年不見姑姑,不肯認了。扭了扭身子就跑到餐桌旁邊趴著看菜。張懷雅嗬斥了溫鑫,說:“溫家怎麽能有如此無禮的孩子,溫暖爾紅你們是怎麽管教的?”

    爾紅扯過兒子,“劈啪”揍了一下屁股。溫鑫不哭,卻很凶地踢爾紅。溫泉鼓掌了。她想溫家變化大的不光是她嘛。

    張懷雅問丈夫:“老溫,我想起來了,對門老林出差還沒有回來吧?”

    溫功達說:“沒有。”

    “那我建議請老姚和林壯到我們家過周未算了?”張懷雅特意對溫泉說,“你兩年不在家,家裏很多事多虧你姚阿姨幫助,林壯還常替我們換煤氣呢。”

    輕易不請客人的溫家居然忽發奇想要請人共度周未,溫泉警惕起來。為什麽母親不征求其他人意見偏征求她的意見?爾紅沒等母親說完就跑去請人家,溫暖取酒杯已經多取了兩套。似乎他們都知道什麽而唯獨瞞著她。

    老姚和兒子林壯很快就來了。

    張懷雅說:“快叫姚阿姨好。”

    “姚阿姨好。”溫泉說。她已經二十一歲了,什麽時候提醒一下母親才好。

    老姚握了握溫泉的手,說:“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

    林壯已留校當了外語係老師,據說還翻譯出版了一部小說。林壯的外表已經是老師的模樣並有未來教授的趨勢,頭發留長向後梳了。

    “嗨,你好!”林壯主動伸出手和溫泉打招呼。

    “你好林壯。”溫泉大方地與林壯握手。她發現屋裏所有人都興奮地望著他倆。溫泉有點明白事情原委了。

    溫暖安排座位時好像很隨意。結果溫泉和林壯挨在一塊,老姚在溫功達和張懷雅之間。

    因為溫家很少請人吃飯,所以有些不知道飯該怎麽樣吃法,隻會笨拙地表揚林壯或者表揚溫泉。好在爾紅比較內行。她一會兒談天說地,一會兒來段笑話,調節了整個氣氛。老姚吃得很拘謹,看溫泉的目光卻比較放肆,好像溫泉是道極好的菜。在老姚的示意下,林壯幾次殷勤為溫泉挾菜。溫泉很想笑,真是主客顛倒了。

    吃罷飯,大家散坐在客廳裏吃水果。張懷雅又拿出溫泉的畢業證,大家傳看。

    溫泉說:“我想起了一件事兒。林壯,你被盜的收錄機找到了嗎?”

    林壯毫無防備地說:“沒有。”

    溫泉說:“我讀書這兩年可見識了不少東西,我們女生都相信報應說。”

    林壯有點意識到什麽了:“哦。”他笑著企圖含混過去。可爾紅犯了錯誤,幫了溫泉的忙。

    “什麽說?”爾紅大聲追問。

    “報應說。因果報應。就是說你丟失了什麽東西一定是你欠人家什麽東西。”

    林壯說:“我們家從來不欠人家什麽東西。”

    “你好好想想。”溫泉說,“這學說靈極了。我們都替他想想吧?”

    張懷雅說:“溫泉別太孩子氣了。二十一歲的大姑娘了。”

    可溫泉歪著腦袋想得很認真。“喲,是了。”她仿佛恍然大悟:“我曾聽王豔文說你在讀外語補習班時,騙了她哥哥一隻收錄機的。她哥哥是個癱子。”

    “行了!”林壯已經明白了溫泉的用意,他站起來說:“感謝你的提醒!”他的臉又蒼白了。

    老姚為兒子不禮貌的匆匆退走向溫家再三抱歉。但她對溫泉已視而不見,眼睛隻對著溫功達夫婦,說些禮節性極強的話告辭而去。

    溫泉接著講完了林壯霸占王豔文癱子哥哥那隻收錄機的事。最後說:“我非常感謝他為我們家換煤氣,但他的品質的確不敢恭維,在高中時,他的自私自利全校聞名。”

    溫功達和張懷雅不約而同垂頭喪氣,說真沒想到林壯是個這樣的孩子,太表裏不一了。爾紅在這方麵是經驗豐富的老師傅,她看清了一切。

    後來在廚房洗碗時,爾紅對溫泉說:“你真是大大長進了,輕而易舉說服了你父母。”

    溫泉說:“嫂子你知道了就好,可別再做幫凶。”

    擊退林壯容易,溫泉想,接收李誌祥就難了。要是父母知道溫泉準備搶奪李誌祥,他們一定會要林壯這個女婿的。

    溫泉上班後沒有人再可以晾她。盡管劉護士等人還是看見她就氣不順。溫泉在一個盡是過去的阿姨叔叔的環境裏總是大受壓抑,她就幹脆不說話多幹活。溫泉什麽活都不畏懼了,她年輕,靈活,眼尖手快,懷著仇恨幹任何事都十分出色。護士長就是喜歡寡言少語沉著冷靜吃苦耐勞技術全麵的護士。溫泉占全了這幾條優點,護士長開始摘下大口罩對她微笑了。

    溫泉上班不到一個月,護士長就告訴院長:“我有接班人了。張懷雅的女兒還真不錯!就是膽怯怕人這一點沒辦法。”

   

    15

   

    機會終於來了。

    上午,溫泉接了哥哥一個電話。溫暖說他弄到幾張明星歌舞音樂會的前三排票子,請家裏人晚上七點之前到劇場門口來。明星歌舞團是由全國正走紅的歌星組成的,他們一個城市一個城市走穴,掀起一個又一個城市的流行歌曲高潮。溫泉是非常想看的,但她立刻意識到一個難逢的機會來了。她對哥哥說:“我就不去了,爸爸媽媽一定去。”

    “為什麽你不來?”溫暖說。

    溫泉回答說“我很想來,可今天晚上有個重要約會來不及取消。”

    “好吧,那你一定會後悔的。”

    “很可能。但我沒辦法。”溫泉說的是真話。將要發生的事全是溫泉一個人躲在她的小房間裏想出來的。沒有第二個人知道這件事。溫泉既沒有好到無話不談的朋友也沒有勇氣用語言複述自己的陰謀。每當她靜靜設計的時候,她全身發熱,臉燒得通紅,但同時她又覺得自己很了不起,自己一定能成功。她表麵是一個文靜的姑娘內心卻充滿玩火的渴望。她沒辦法阻止自己。

    溫泉的計劃醞釀成熟後,就一直等待和企圖製造機會。她要一個父母都不在家的時間。哥哥為她提供了機會,非常及時,李誌祥結婚剛好三個月,時間一長,王豔文懷了孕,事情就複雜多了。

    中午,溫泉特意回家通知並勸說父母接受哥哥的邀請。溫功達夫婦同意了。他們對流行音樂和歌星沒有多大興趣,但對兒子的要求不好意思拒絕。前三排的座位一般是市領導的位置,他們認為兒子的心意含有音樂會之外的希望,他們與兒子一直是默契的。

    溫泉不介入父母的談話,她裝作沒聽見似的,可她不僅聽見了而且深入到了心裏,虛偽!市儈!偏愛!她無聲地抨擊著她的父母,同時更加堅定了實行自己計劃的決心。

    她要衝出這個家,建立自己的家。她要擁有自己的!

    下午,溫泉給李誌祥打了個電話。她是溜到醫院門口的公用電話亭裏打的電話。

    “喂,李誌祥,今天是我的生日。”溫泉在隻有她一個人的玻璃小屋裏從容不迫地撤謊。“今天是我的生日,可沒有人記得。我爸陪我媽去外地療養去了。我哥除了周未是絕對不會有時間來家裏。我今天一個人過生日”

    李誌祥說:“今天是你的生日嗎?”

    溫泉的心怦怦亂跳,趕快回憶自己以前是否對他談到過生日的事。李誌祥又說話了:“好吧,請你到我這兒來,我帶你出去慶祝生日。”

    “不。”謝天謝地。“不了。我不願意你亂花錢。晚上能來看我一下就行了。”

    李誌祥又遲疑了一番:“去你家嗎?”溫泉說:“為什麽不呢?看看我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地方。”

    “好的。”李誌祥說,“你晚飯少吃點兒,我給你帶隻生日蛋糕去。二十一歲了對嗎?”

    “二十二。”溫泉輕鬆地笑了,“我等著你,再會。”

    溫泉打完電話回病房工作。她有條不紊地做治療,為病人打針態度和藹,一點都不疼。文學作品告訴人們,當人要幹陰謀詭計時總是心神不寧,慌裏慌張的,溫泉以此標準判定自己做的是正確的事情,她的心情格外平靜快活。

    晚上七點。當溫功達夫婦在兒子媳婦的陪伴下進入燈火輝煌的劇場時,溫泉為李誌祥打開了自家的門。

    “祝你生日快樂。”李誌祥說。

    溫泉咯兒笑了。她差點忘了今天是她的生日。

    李誌祥參觀了溫泉的房間,又參觀了他們初次見麵的陽台。溫泉問李誌祥要不要看書房和她父母的房間?李誌祥說:“不要看。”他很少到有三室一廳以上房間的人家做客。他學課文時以為社會主義的分配原則是按勞付酬,進入社會才發現政策遠遠不是他理解的那麽簡單。他父母勤勤懇懇勞動了一輩子,現在兒子結婚需要房間,母親就搬進客廳住了。他們家開門就是床,而不是沙發,茶幾和花瓶。

    李誌祥說:“我將來會請你參觀我的客廳,臥室和書房,還有工具房,因為我喜歡各種工具。還有花園,草坪,遊泳池,請一定賞光。”

    “我會不請自到。”溫泉說。他們相對大笑。

    他們坐下來吃蛋糕,點生日蠟燭。吹生日蠟燭。

    “那天夜裏兩點多,你到陽台上來幹什麽呢?”李誌祥終於提出了這個問題,從前他一直認為時機不成熟,他們的關係不到那一步。

    “我今天要對你講實話。”溫泉說,“李誌祥你記住我的話,我要說的要幹的事都是真格的,都是為你好,當然也為我好。”

    “記住了。”李誌祥說。他就是喜歡這個女孩的天真勁兒。他現在不可能擁有這樣的房間但他吸引了這房間中的女孩,這種想法使他自豪。

    溫泉從三年多以前的那個夜間奇遇講開了她和她們家的一切事情,大大小小,坦率得驚人。她還背誦了自己撕毀的日記。因為那夜初遇李誌祥,她記住了日記以及那個星期六的所有情節。

    吃剩的蛋糕和蠟燭醒目地擺在桌子上,溫泉一邊說話一邊考慮怎樣丟掉它們。她將否認慶祝生日的細節,今天不是她的生日,她不是個慣於說謊的姑娘。

    溫泉趁李誌祥到她房間看影集的時候把桌上抹得幹幹淨淨。然後坐在自己床沿上挨著李誌祥為他講解每一張照片的背景。溫泉越來越緊地貼著李誌祥,李誌祥看了溫泉兩眼,但沒說什麽。他們十分親密地看完了影集,溫泉就有些發抖了。李誌祥伸出雙臂將她摟在了懷裏。

    “我真不知對你說什麽才好。”李誌祥在溫泉耳邊悄聲說:“又怕傷害你又怕你受冷落。”

    溫泉說:“你為什麽要和她結婚?為什麽?”

    “那你為什麽不早點兒這麽問我?”

    “過去我小,我不懂。可你懂呀!”

    “我懂有什麽用?你們家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我會同意,關鍵是我!”溫泉雙手勾著李誌祥的脖子一同倒在了床上。桌上有隻小鬧鍾指向九點三十分。快回來了。溫泉的一顆心幾乎要跳了出來。她的積極主動終於驅除了李誌祥的顧慮。在李誌祥的猛烈愛撫下,溫泉淚流滾滾,她真希望弄假成真,真希望他們是合理合法的一對。溫泉微笑著流淚,害羞地躲閃。兩人像做遊戲的小孩在床上爬來滾去。時間怎麽如此漫長!溫泉偷空瞟了一眼鬧鍾,隻過了五分鍾,她的衣服已被撕開了,她也奮力去撕他的。溫泉不敢想象如果他們脫光了彼此的衣服後,她是否還有將計劃進行到底的勇氣和決心。

   

    16

   

    溫泉在李誌祥肩咬頭了一口,“對,看著我!記住我的話!不管我做什麽,都是因為我愛你!都是為了我們的將來!請一定記住!”她又咬了他一口。

    “記住了記住了!”李誌祥被刺激得熱血沸騰,根本約束不了自己了。

    就在這個時候,虛掩的房門被推開了。溫功達夫婦和溫暖在最初一刻全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李誌祥同樣也不敢相信溫家人怎麽突然從外地回來了。溫泉捂住臉,受汙辱地大哭起來。“他欺負人。”她哭著說。

    李誌祥以為女孩子抹不開臉麵,他就默認了。溫家三個人一擁而上,拳腳相加,他挺身讓他們揍了一頓以便他們消氣。當溫暖氣勢洶洶扭住他要送他去派出所時,李誌祥煩了,他撥開溫暖的手,輕輕將溫暖推開,說:“別太過分了。”

    第二天,李誌祥照常上班。一輛警車開到了廠裏。來抓人的警察是認識李誌祥的。

    他們走到李誌祥身邊說:“老實點兒簽個字跟我們走,我們可以給你麵子不上手銬。”

    “什麽意思,夥計?”

    “你犯強奸罪了。”

    警察出具的逮捕證上就是寫的強奸罪,李誌祥說:“你們一定弄錯了。”李誌祥臨走向同事告別說:“我去說清楚了就回來上班。這裏麵肯定有誤會。”他對廠長笑笑,“別皺眉頭,我沒罪。溫泉不會亂說,你是認識她的。”

    李誌祥一去就再沒回來。

    在看守所他憤怒地要求盡快開庭。法官不相信他所說的一切。他隻有期待開庭。他和溫泉一塊兒才能說清問題。

    開庭了。法官問溫泉是不是控告李誌祥企圖強奸她。

    溫泉低著眼睛,但十分清晰地說:“是的。”

    一盆冷水澆醒了李誌祥,他明白自己掉進了溫泉的陷阱。他暗暗驚歎溫泉過人的心機和勇敢,她寧願用糟踐自己來毀掉她得不到的人,他一直都大小看她了!

    李誌祥力圖辯駁,溫泉還是處處占了上風。

    “那天我沒給他打電話,我一直在工作。”溫泉說。證人護士長證實那天下午溫泉一直勤懇並情緒穩定地在工作。

    “那天也不是我的生日。”溫泉說。這個隻須出示戶口就成了。

    溫泉說:“他在樓下問我家有沒有人,我說沒有,他就上來了,我想拒絕他進家門可又覺得太無禮貌。”

    法官問:“你反抗了嗎?”

    溫泉說:“反抗了。我咬了他兩口,撕破了他的衣服。”

    一個流氓強奸犯的嘴臉在問答之間被描繪得十分逼真。李誌祥不想再白費氣力。他從前不止一次地聽人說,隻要女方一口咬定是強奸,男人就逃不脫,他想捕捉溫泉的目光可溫泉始終隻看地上。她穿著一套樸素的衣服,單薄而蒼白,可憐的遭到暴力的少女。

    傳訊的次數比溫泉想象的要多得多,詢問和體檢的赤裸裸的程度也令溫泉無地自容。

    一段時間過去,溫泉感到自己真是被強奸了。這時候法院的結論似乎不同意強奸成立,因為事實表明是強奸未遂。

    溫家再三要求法院采取保密措施。法院在通知醫院時也再三要求保密。不知怎麽消息還是很快傳開了。溫泉再次淪為全院冷眼追蹤的對象。劉護士公然在病房高談闊論,說天下沒有強奸的事,隻要女人不願意,男人就得不了逞,女人為了保護自己,以死相拚就可以了,連死都不怕的女人誰能欺負她?甚至有人為了看看溫泉,特意來要求住院。

    溫泉頂不住了。她後悔了卻無處訴說她的後悔。她萬萬沒想到法律是如此無情,而社會是如此不容人。溫泉除了上班之外就躲在她的房間裏。溫功達夫婦再也不讓女兒外出買菜,也不和女兒多說什麽。尤其張懷雅,整天唉聲歎氣,見了熟人就趕緊低頭過去,她根本不看女兒一眼,連內衣褲也不要女兒洗了。事情剛開始溫泉強迫自己流淚做出痛苦的樣子,後來真是痛苦不堪了。如果不是王豔文及時找來,溫泉也許會到法院翻供的。

    判決還沒有下來。王豔文找到了溫泉,兩人在公園僻靜處談了話。

    王豔文說:“溫泉,你說他搞了你?”

    溫泉的淚流了出來。從此,誰都可以對她說粗話了。

    “我不信。”王豔文說:“我不信。他搞誰都不會強行搞你。”

    溫泉唯一隻有繼續流淚。

    “你光哭頂屁用?你告他時怎麽不想想我?我好歹也是你的朋友,我們結婚才三個月,卻要活守寡幾年?至少三年,強奸罪最輕三年你知道嗎?”王豔文用手托起溫泉的下巴,迅速打了她兩耳光隨後往後一閃,防備溫泉反擊。

    溫泉沒有反擊。“對不起。”溫泉反而一遍遍說:“對不起。”

    王豔文歎了一口氣,坐到溫泉身邊。“你知道,東平一直在追我。”

    溫泉知道東平就是曾一度天天去王豔文家的那個老街坊,個體戶,據說現在已擁有幾十萬元的資產了。溫泉就是知道王豔文非常傾向東平的財產才更有決心做陷阱的。

    “東平一直沒結婚,一直在追我。我是看李誌祥這人講義氣,再說我們也好了幾年了,我不忍心吹他。可現在叫我怎麽辦?”

    溫泉說:“我對不起你,王豔文。有什麽話你隻管說。”

    “我要和他離婚。首先是他背叛了我,其次我還得養我家一家人,沒錢不行。幾個月沒錢還可以,幾年不行,一輩子更不行!”

    “真的要離婚嗎?不怕李誌祥恨你嗎?”

    王豔文說:“李誌祥應該恨你。我不能把青春葬送在一個勞改犯手裏,我相信他會理解我。但這都是因為你!打從那一天他讓我到菜場去等你,我就看透了他的心,他喜歡你但又深知不配。他一直對你那麽好,可你卻讓他坐牢,讓他家破人亡。我恨你這種人!假模假式的人!”

    “我會盡力彌補的。”

    “呸!”王豔文說,“除非你和他結婚。”

    溫泉默默看著王豔文,心裏說:你說對了,我就是要和他結婚。再見,三個月的新娘子。王豔文才配不上李誌祥。馬上李誌祥就會明白這一點。

    果然溫泉猜對了。

    李誌祥飛快看了一遍離婚申請,即在後麵龍飛鳳舞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夫妻隻對望了一眼,一句話都沒說,整個過程不到三分鍾。

    “痛快。”李誌祥對牢友說,“坐了一場冤枉牢,丟掉了一個不懂恩情的老婆,值得!”

    牢房有一個人離了十五年婚沒離掉,以重婚罪罪名被抓了進來。這人大為感歎:“太值得了!”

   

    17

   

    因為情節不那麽惡劣,民憤也不大,強奸也沒有完全得逞,李誌祥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李誌祥上訴了但被駁回維持原判。

    判刑後,李誌祥從看守所遷到了勞改監獄。允許探親第一個來探親的是溫泉。

    溫泉提了一大筐雞蛋鹵牛肉熏香腸和水果。李誌祥一揮手,香嘖嘖的食物滾了一地。

    溫泉說:“也許我的方式錯了。可我就是想得到你。我要和你結婚!”

    溫泉又去買了一大筐食品,央求看守再讓她見一見李誌祥。看守有點感動,說:“他到外麵強奸婦女,你倒挺寬容他,這種老婆也真少。”

    李誌祥這次接過了筐子。說:“溫泉你這個人哪!”

    “一年很快不是嗎?”溫泉踮起腳在李誌祥臉頰上親吻了一下,趁機說:“對不起真對不起你了!”

    也是在一個星期六的晚飯時候,溫泉向全家宣布了她將和李誌祥結婚的決定。

    爾紅說:“你瘋了?”

    這次連爾紅都不理解她了。溫暖說:“爾紅你摸摸她是不是發燒。”

    溫泉說:“哥哥你真傻。”

    張懷雅望了女兒好半天,仿佛明白了什麽。“溫泉請你從我們家滾出去!”她一邊喝湯一邊說,沒有心髒病發作的跡象。

    溫功達拍著妻子的肩說:“你要冷靜點兒。”

    “你就知道我們要冷靜,不知道你女兒已夠冷靜了。”張懷雅對大夫說:“讓她立刻滾出去!”

    “別著急。”溫泉說:“我這就走。”

    溫泉到自己房間拎了一隻衣箱和一書包小物什。她是前一天晚上清理好的,她早就想搬到醫院單身宿舍去住了。

    將來從那兒前往新房肯定比從家裏走愉快得多。

    “瞧,你們瞧,”張懷雅說:“她東西都收拾好了。她可能要到牢房去陪住。”

    溫泉聽了母親的話,不介意地笑了一笑,出門了。本來她以為衝出家門會很難的,她心裏也多少會有些難過的,母親卻很好地解決了這一問題。

    在樓梯上,溫泉遇上了林壯。林壯有意擋了擋她的去路,說:“冒昧問一句,你現在是否還相信報應說?”

    溫泉說:“相信。”

    林壯倒一愣。溫泉很好笑,衝林壯甩了甩箱子,“再見。”她還怕誰?過五關斬六將了還怕什麽?

    張懷雅的心髒病還是發了。又住了院。同病房住著一位年齡相近的病友,也對兒女懷了很深的怨氣。張懷雅總算有了一個傾談的知音。

    她常說:“我們溫家老爺爺是個舉人,爺爺是留洋的博士,她爸爸也是研究生出身,不知為她創造了多好的條件,不知教育了她多少,她卻自甘墮落,我一點不明白為什麽人可以不要臉麵。”

    “是嗬。”病友說:“現在很多年輕人都不要臉麵。想想真是白生白養了他們。”

    張懷雅說,“當時掐死她就省心了。”

    “就是。人不到時候就下不了那個狠心。”

    溫泉來看母親時穿著白大褂,進來就調整推液的速度,“還好吧?”溫泉問。

    張懷雅頭一扭:“少到我麵前來。”

    溫泉結婚的消息再次轟動全院。李誌祥陪伴新娘離開單身宿舍時,單身宿舍的幾十個姑娘激動得哭了十幾個。她們逐一跑上來擁抱溫泉,為她祝福。新郎新娘打扮得非常漂亮,儼然是一對壁人。看熱鬧的人除了醫院職工以外還來了許多外單位的人,李誌祥挽著溫泉一路向圍觀人群微笑致意,一點也看不出有勞改犯的味道。

    婚後溫泉來上班,依然受到了劉護士等幾個人的熱嘲冷諷。溫泉尋了個機會大發了一頓威風。

    一般有了一點資曆的護士很難不吊兒郎當一些,劉護士就是這樣一個人,她有幾次發錯了藥,又有幾次偷走了病曆書寫紙給小孩當練習簿,還有一次將快過期的青黴素調換了病房新到的青黴素。溫泉一一報告了護士長,護士長追查了劉護士。劉護士在辦公室對全體護士興師問罪:“誰打的小報告?”

    “我。”溫泉站出來說,“我檢舉的。我認為你這種行為有害於國家和人民,是違反醫院工作紀律的!”

    溫泉聲音很大而且一字一板,義正辭嚴,引來了許多醫生和病人的觀看。

    劉護士氣壞了,嚷道:“你什麽東西,竟敢說我!摸摸自己後腦勺!”

    溫泉說:“我不知道我是什麽東西。我隻知道我從不偷竊國家的物資,我忠於職守,認真對待病人。不錯,我嫁給了一個曾經坐過牢的男人,他是因為我而坐牢,所以我和他結了婚。我又沒有朝三暮四,有什麽可非議的?和許多女人一樣,我和自己的丈夫結了婚,沒和第二個男人有過不正當關係。如果今後還有人說我是什麽東西,我決不會客氣。從前我叫你阿姨,尊你為老師,你不知好歹,總以為我老實不吭聲就欺負我。我的忍耐到頭了,請你別再自討沒趣。”

    溫泉說完,甩袖就走。劉護士氣得腿一發軟,伏在辦公桌上哭了。醫護人員個個驚得嘖嘖連聲。誰還再敢背後議論她。

    不久,劉護士退休了。又不久,護士長也要退休了。院方準備提拔溫泉當護士長。

    溫泉改變了發型,剪了一種很短的女式短發,頭發在額前翻個波浪向後卷去,她總是穿淨麵顏色的衣服,脖子顯得修長。她走路十分有精神,身材也十分豐滿。她旁若無人在醫院大門裏走出走進時,門房的老頭老大太們總要感歎一番:咳,女兒比母親當年漂亮多了!厲害多了!

    李誌祥溫泉住在一間窄小的房子裏,每天早上兩人奔出去上班,晚上奔回家,李誌祥的母親為他們做晚飯。他們從沒回過溫家。溫泉隻和爾紅一個人說話。在溫泉結婚時,爾紅偷偷送了一百元錢。李誌祥執意退掉了爾紅的錢,但倆口子都和爾紅說話。

    爾紅談不得溫泉,一談就感慨萬千。


所有跟帖: 

這種求愛太刺激了 這絕對是壯士斷臂的精神 -笑含- 給 笑含 發送悄悄話 笑含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19/2018 postreply 23:23:30

我很早以前看過,印象很深,一直在找,最近才找到。再看,對那段求愛不太認可 -慧惠- 給 慧惠 發送悄悄話 慧惠 的博客首頁 (292 bytes) () 05/20/2018 postreply 15:03:32

有道理 前期太壓抑了 後期的反彈井噴式 同意你的觀點 是一篇人物成長的好文 -笑含- 給 笑含 發送悄悄話 笑含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20/2018 postreply 19:21:22

嗬嗬,武漢女孩子的確有這股狠勁兒 -小小月- 給 小小月 發送悄悄話 小小月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20/2018 postreply 17:53:52

哈哈哈,想起來武漢公共汽車521路的笑話~~ -慧惠- 給 慧惠 發送悄悄話 慧惠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20/2018 postreply 22:30:18

謝謝上傳 -xiaocao00- 給 xiaocao00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21/2018 postreply 18: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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