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戲 (作者:李清源)

來源: 慧惠 2018-04-14 10:18:31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10635 bytes)


      太無聊了,幹些什麽呢?

  “先叫你學會站來,之後學會立,又學會這走路打著跟頭。學會了推箱子,又學掛臉子,學了跑馬上刀山來,咱那個走江湖……”


  老喬哼起了曲兒。這曲兒很古老了,最早不知是誰唱起,打從他跟他爹學的時候,就聽說已經傳了多朝多代。他跟他爹各地去耍猴,挪場子的路上,他爹牽著猴子優哉而行,八成要唱這個曲子。他爹嗓子有點兒嘶啞,大概是耍猴太久,把嗓門兒喊破了,唱起那些老曲兒,有種難以言喻的滄桑,好似千冬萬夏的故事變成秋風,悠悠蒼蒼地刮過山岡和曠野。他背著被子卷兒跟在後頭,耳聽著他爹的曲子,從這鄉到那鎮,從這縣到那城。四季像車輪滾動,江湖的路悠長無邊,走著走著,他就變成了他爹的樣子。挪場子的時候,他牽著猴子彷徨而行,不由自主會唱這個曲子。溜子邊強與他並肩走路,對他嘴裏哼哼嚀嚀的唱詞嗤之以鼻。“啥毬時代了,還唱這個!”老喬說:“那唱哪個?”邊強說:“你耳朵教猴毛堵了,沒聽滿大街都是小蘋果?”老喬笑笑,不再唱下去。此時他身在診所,坐在一條小板凳上打點滴,點滴很慢,半天才輸了一瓶。老喬心急如焚,卻沒辦法,邊強不在了,就哼個曲兒解解悶兒吧。


  老喬輸的是消炎藥。四天前他被猴咬了。當時天氣很糟,太陽裹在灰蒙蒙的雲層裏,臘月下旬的風如刀似箭,凜厲地驅趕著街上的行人。老喬在廣場一角打個場子,賣力耍了幾十分鍾。老喬是玩兒家,負責耍猴兒,溜子負責收錢。收錢一般不能急,得先哄哄場,等看客密集了,溜子才從外圍開始討要。今天的觀眾一直不成群,來著走著,人數總是七八個,稀稀拉拉地站在場子外。邊強等不住了,手裏攥著一遝一元的紙幣走過去。他帶的那隻小猴牢牢蹲在他肩上,在寒風裏縮頭縮腦,伶俐勁兒全給凍沒了。邊強掮著猴子去要錢,來到一個看客麵前,看客扭頭就走了。來到第二個麵前,第二個也扭頭離去。第三個、第四個亦然。遇到這種情況,溜子一般就不再要下去,總得剩幾個看客捧場圍攤兒。這已經是他們今天轉的第三個場子,再不守著,鐵定一日白忙。邊強脾氣賤,隻管挨個要下去,似乎成心要把場子毀掉。最後剩下一對男女,都是二三十歲,男穿羽絨襖,女穿呢大衣,派派場場地站在那裏。邊強走過去,朝他們抱抱拳。


  “恭喜發財!”


  男女隻顧看表演,並不理睬邊強。雖然空場了,老喬依舊賣力地玩,被猴子扇臉、揪頭發、搶鞭子、奪帽子、蹬屁股,全套橋段一絲不苟地做下去。男女看著老喬被三隻猴子狂虐,開心得不行,一連聲喝彩助威。邊強再次抱拳。


  “恭喜發財!”


  男女被反複打擾,很不高興,瞪邊強一眼,勾著胳膊走開了。邊強一無所獲,反而吃白眼,嘴裏就不幹不淨地嘀咕起來:“光他娘的X白看,都他娘的X老摳兒!”這句帶髒字的牢騷話順風吹進那男的耳朵,他在褲袋裏摸了摸,摸出一隻雷子炮,用煙頭點燃,丟向正在表演的猴子。雷子炮的撚兒燃燒得快,落到地上就炸了。猴子們正專心跟老喬“鬥智鬥勇”,陡然響起的驚雷把它們炸得魂飛天外,頓時尖叫著逃散開去。回過神兒之後,三隻猴子做出了不同反應:兩隻母猴撲向老喬,意圖躲到主人身後,那隻大公猴則凶相畢露,齜著牙衝向惡作劇的男子。雷子炮就落在它屁股邊上,結結實實激怒了它。三隻猴子的繩是拴在一起的,可以相互牽製,那對男女離得不遠,公猴力氣又大,跑完繩子的直徑後,又拖著兩隻母猴衝刺了一下,爪子往前伸出,已經可以抓到男子的臉。這速度太快,那男的都傻了,眼看一張臉蛋兒要破相,公猴突然又往後彈了出去,重重地摔到地上。老喬反應快,一把拖住繩子,將公猴拽了回來。那對男女趁機跑掉了。他們跑到附近的商場門口,男子又摸出一隻雷子炮,點燃扔過來,跟女人嘻嘻哈哈地鑽進了商場。這一回雷子炮直接在公猴頭頂炸響了。公猴愈發暴怒,拚命掙紮著要去追。老喬拖拽不住,拿起鞭子抽它。這一抽壞事了,公猴把憤怒轉移到主人身上,撲上來就咬了一口。老喬用手遮擋,護住了臉,左手掌的小魚際卻被尖利的犬齒啃透了。


  邊強及時趕上來,幫助老喬控製住狂躁的公猴。他們將公猴拴到路邊的梧桐樹上,準備教訓一頓。老喬看看血糊淋拉的手,鞭子在空中甩得清脆作響,罵著公猴抽打過去,卻一下下都抽在梧桐樹上。猴子也是賤脾氣,挨不到身上就不知道怕,一個勁兒齜牙躥跳,一副寧死不屈的模樣。這可不行!他們穿街過巷,要在人叢裏行走,猴子脾性一定得溫順,否則抓撓了路人,麻煩就大了。不把它這股野性治下去,老喬斷不敢牽它走街。邊強也知道這道理,在旁邊大聲指導。“光嚇可不中,得真打,這些牲口們,不打就不聽話。”


  耍猴人管猴子叫“牲口”。正像那些老曲兒不知何時傳唱起來一樣,這個稱呼也不知道何時叫起,為什麽這樣叫。大家習俗相沿,就成了傳統,至於來龍去脈,沒有幾人去深究。“牲口”是統稱,每隻猴子還有自己的名字,比如這隻公猴,它的名字叫“有利”。老喬聽邊強在那兒吆喝,遲疑了一下,鞭子打著響落到了有利身上。有利更加狂躁起來,抓著拴它的繩子沒命躥叫。老喬一鞭接一鞭抽,抽到第四鞭,有利終於服軟了,貼樹蜷縮起身子,目露恐懼之色。這番家法招來不少路人旁觀。老喬看有利已蔫兒,不舍得再抽,正打算訓斥幾聲完事兒,卻聽到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打電話。


  “喂,110嗎,有人虐猴兒,把猴兒綁到樹上,拿皮鞭子抽,抽得可狠了,在百貨廣場這兒……”


  老喬趕緊收起鞭子,從蛇皮袋裏取出鐵絲箍嘴給有利套上,以防它再咬人,然後匆忙解開繩子,拽起三隻猴拔腿便走。邊強扛著他的小猴兒跟隨,眼瞅著老喬步履匆匆的狼狽樣,嘿嘿笑著挖苦。


  “看把你嚇的!你又不是沒馴養證,耍猴兒也不犯法,猴兒不聽話管教幾下,有啥毬大不了?小孩不聽話還得揍一頓呢。”


  “沒有運輸證啊!”老喬說,“被人家查到,弄不好還得判刑呢,敢不跑?”


  兩個人走過幾條街,料想已經躲得遠了,才放下心來。神經一鬆懈,傷口的疼痛就格外突出,創可貼也已被血洇透。邊強讓老喬去醫院看看,老喬說沒事,停停自己會好。他仰頭看看天,尋找太陽的位置。雲層越來越厚,太陽已經看不到了,隻能隱約分辨出一點發亮的輪廓。老喬據此推斷離天黑還早,打算再找個地方開場子。今天還沒掙到錢,反而被牲口咬傷,臊氣透了,如果不弄倆錢,老喬實在不甘心。邊強對他的境遇深表同情。已經臘月十八了,春節轉眼就到,老喬急著賺過年的錢,否則像今天這天氣,廣場上看客又那麽少,根本不會耍下去。邊強不想陪老喬受凍,他不欠這幾個錢,來跟老喬搭班做溜子,完全是看上輩人的交情,幫他個忙。——當然,他也會借機考察一下城市環境,如果有可能,就順手做幾樁生意。——可是不跟老喬去找場吧,又抹不開情麵。他爹老邊跟老喬是村裏的老夥計,搭班耍猴耍了十年。半月前老喬從山裏逃出來,打電話央請老邊再來跟他搭個班,很不巧老邊哮喘病犯了,正在家打針吃藥,但是很巧,他兒子邊強正好跟老板在這一帶做生意,剛往家裏打了電話,準備回鄉過大年。老邊顧憐老夥計,就通知兒子去幫忙。邊強不是熱心腸,但是個孝子,他爹要求的事不能不幹,隻好改變行程來相助。這是個縣城,城區不大,再走就到郊外了。邊強說:“今天沒戲了,回吧。”


  老喬說:“再看看,再看看。”


  風越刮越大,街道上空曠無比,一眼望去,連個人毛都沒有,還看個毬啊看!邊強不高興了。“你自己耍去吧,我是得回去睡覺了。”


  “還早啊,就急著睡?”老喬說著,抹了抹鼻頭下的清水鼻涕,“我自己一個人也弄不成事兒啊。”


  耍猴的確不是一個人能幹得了的事。辛辛苦苦耍了半天,眼見觀眾如堵,一個個也看得挺開心,一旦站起來收錢,很可能轟的一下就走光了。所以得兩人配合,玩家耍猴,溜子收錢。耍猴要耍得帶勁兒,吸引著人不走,溜子再從外圍下手,一個個悄悄要錢。就這樣也要不到多少,十人中有兩人施舍就頂不錯,但是比之於表演一停觀眾大散,無疑要強得多。所以老喬逃出來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溜子搭班。不是所有人都能成為一名合格的溜子。首先得脾氣好,能受氣,視冷眼如浮雲,聽到不友好的話,就當自己是聾子。其次得有眼勁兒,什麽樣的人大方,什麽樣的人小氣,大眼一掃就能分辨個七七八八,然後先從大方人要起,隻要他爽快地給了,就能帶動周圍其他人。第三要靠得住。按照規矩,所有收到的錢,玩家、猴子和溜子三三分賬。玩家隻顧表演,究竟收了多少錢隻有溜子知道,如果溜子心術不正,悄悄私藏,玩家也無從知曉。老邊符合這三條,所以兩個人能搭班那麽久。遺憾的是,邊強雖是孝子,卻沒有繼承他爹的優點。剛才在廣場上的遭遇就是明證,如果不是他說髒話,也不會鬧出這個無妄之災。至於他會不會私藏錢,就隻有天知道了,反正跟他搭班十幾天,收的錢總是少得可憐。不過話說回來,邊強沒當過溜子,也從來沒想過當溜子。溜子是老實窩囊人的職業,而邊強胸懷大誌,所以他幹不好情有可原。讓領導幹部來當溜子,一樣幹不楞正。所以老喬雖失望,卻無話可說,對邊強的消極怠工,也隻能溫言相勸。


  邊強瞪著眼嚷嚷:“你光想掙錢,你也得看看猴子啊,這麽冷的天,流個哈水都凍住了,你心火燒著不怕冷,猴子凍壞了怎麽辦?”


  老喬看了看猴子。北風順著街道刮得嗚嗚叫,三隻猴子一個個縮肩蜷背,瑟瑟顫抖,褐色的毛被風翻開,露出灰白的皮膚。邊強那隻小猴要好得多,它已經鑽進主人懷裏,被邊強厚實的棉襖捂得暖烘烘的,伶俐勁兒也複蘇了,瞪著圓溜溜的眼東張西望。老喬給不了他的猴這種待遇,看著它們的難受相,心裏也頗是難受,站在風裏想了一會兒,說:“算了,回吧。”


  古人有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老喬帶著猴子灰溜溜回旅社,走到一個街口,一輛黑色轎車滑過來。轎車前尖後翹,底盤很高,看上去很霸道。副駕駛上那個人降下車窗,衝老喬喊:“哎,哎,耍猴兒的。”老喬回頭,看到一張肥碩的臉,脖子上掛著根明晃晃的金鏈子,比拴猴兒的鐵索都粗。老喬疑疑礙礙地停下來,聽大老板說話。大老板說:“有個生意你做不做?”


  老喬心頭一慌,本能地拽緊了手裏的猴繩。“啥生意?”


  “你的猴兒會不會騎馬?”


  “會騎車兒。”


  “騎過馬嗎?”


  “騎過狗,也騎過羊。”


  “我是說馬!”


  “沒有。”


  “能不能騎?”


  “那咋不能?”


  “那就好。我有個跑馬場,正想找猴子去耍耍,剛好看到你。你去不去?”


  “你給多少錢?”


  “兩百。”


  “太少了,不去。”老喬牽著猴兒往前走。


  轎車緩緩滑行著跟上來。“你要多少?”


  “至少得五百。”


  “你這老頭兒真敢要啊,好吧,五百就五百。你住哪兒?我明天讓人來接你。”


  “你得給點兒定錢。”


  “行行。”大老板說著,掏出錢包,抽了一張五十元紙幣。“你給猴子洗洗澡,洗幹淨了,別一身騷臭,我的馬可聞不了。”


  老喬高興壞了。猴子的祖宗是孫大聖,在孫大聖的履曆表上,工作幹得最出色的職位,是養馬的弼馬溫。“弼馬溫”諧音“辟馬瘟”,所以打從古朝老代,養馬的就有引猴辟邪的傳統。也有人說兩者淵源相反,吳承恩老先生寫《西遊記》,是從“辟馬瘟”的傳說裏獲得靈感,給孫大聖編造了個“弼馬溫”的官職。不管哪個對哪個錯,猴子與馬的關係是不錯的。現在養馬的少,在民國,很多大戶人家養馬匹,去馬棚做戲,是他爹的業務之一。在政府任職的官老爺,家裏如果有馬,到了年節,也往往會請個猴子去騎騎,討個“馬上封侯”的吉利,順帶再表演一套猴戲,為年節助興。一九四九年以後,新政府破除迷信,就不興這個了,那些往事成為他爹回憶裏的生動情節,在後來漫長的耍猴路上講給老喬聽。老喬何曾想到,這種事兒居然讓他在有生之年也遇到了。當然,他高興的不是這個,而是有錢賺,輕輕鬆鬆五百到手,平均一下,今天也能分到二百五。這麽一想,他就沒有理由再拉張苦瓜臉抱怨運氣差了。


  回到小旅社,老喬向房東討了鍋熱水,關在房間裏給三隻猴子洗澡,順便也給自己洗了洗頭。去大老板那兒表演,不同於街頭耍鬧,得拾掇得幹淨一點兒。他包裏還有一套體麵衣裳,明天去之前先換上,再耍得賣力點兒,爭取給老板留個好印象。敷傷的創可貼被水浸濕,老喬揭下來換新的。傷口依舊醒目,在水裏漬泡的時間長了,有點發脹,雖已不那麽疼,但還不能觸碰。耍猴受傷是很尋常的事。看客們所見到的廝打場麵,其實是設計好的劇情,問題是猴子懂得按套路表演,卻不懂得掌握分寸,玩家扭它的鼻子耳朵,僅僅是做樣子,它們扭玩家,爪子下頭可沒輕重。但像今天這樣的災勢,卻極少見。牲口到底是牲口,再精再能,也有野性發作的時候,何況有利原本就是山林出身,骨子裏的野性是抹不掉的,不像其他的猴子,都是世代馴養出來,相對好控製。邊強在旁邊看了看老喬的傷口,再次建議老喬去醫院。老喬說:“啥大不了的事兒!”他歪到床上,覺得很困,渾身不得勁,就接過邊強遞的煙。他不抽煙,但是聽人說抽煙能解乏。


  “還不賴,咬的是自己。”老喬說,“這要是咬到人家,把咱賣了也不夠賠。”


  邊強嗤地冷笑一聲。“是他惹的事,咬死他也活該,賠?賠個雞巴毛!”


  “說是這樣說呀!”老喬歎息,“行走江湖,看人臉色,隻要出事,橫豎都是自己錯。你一個外地人,跟人家別,能別得過嗎?”


  “這錢掙得窩囊。”邊強說,“你也老了,別耍了,回家安生吧。走,吃飯去,再喝幾杯暖暖肚。”


  老喬擺擺手。“瞌睡上來了,先睡會兒。你給我夾兩個火燒,再買點兒饅頭水果,回來喂猴兒。”


  邊強扛著他的小猴出去了。老喬懶洋洋地靠在床上,望著籠子裏的猴子。畢竟是臘月寒天,雖在房間裏,仍然冷得很,猴子們剛洗過澡,猴毛半濕,縮在鐵籠子裏渾身發抖。有利饒是健壯,也哆嗦個不停。此時此刻,它的暴戾之氣早已蕩然無存。床上的被子有兩個,老喬抱起其中一個,將籠子嚴嚴實實地包起來,然後挺到床上,拉開另一個被子蓋住身體,暈暈乎乎地睡著了。




 




 


 


  老喬這一覺睡得很不安寧。黃昏時分邊強回來了一趟,如老喬所說買了火燒、饅頭和蘋果。老喬被他叫醒,暈頭漲腦地睜開眼,卻無半點食欲,敷衍了幾句話,又要昏昏沉沉地睡去。邊強撕饅頭喂猴子的聲音遠得像天邊的鴉叫。在徹底溺入睡夢之前,老喬又張了一下眼,朦朧看到邊強站在猴籠旁,一邊喂猴一邊啃水果。耍猴的什麽東西都可以不帶,不能不帶水果,不是他們自己吃,而是給猴準備的,他們靠這個來激勵猴子,確保演出正常進行。老喬和老邊搭班那麽久,從來沒舍得自己吃過。此時見邊強在那兒哢嘰哢嘰地啃,老喬心中頗有點不樂,卻不好意思指責。況且他已沒力氣多說話了。他感冒了,在發燒,有心央邊強去買藥,想想還得花錢,也許睡一覺就會好,也就作罷了。


  老喬的生物鍾很強大,每天早上五點半準時會醒,但這回已經七點多了,他依舊在床上躺著。邊強吆吆喝喝地把他叫醒,說大老板打來電話了,派來接他們的人馬上就到。老喬的手機在逃跑時丟在了山裏,昨天給大老板留的是邊強的手機號。老喬身熱如炭,頭痛欲裂,左手掌也疼得厲害,抽出來一看,居然腫得像發麵饃。邊強驚叫一聲,然後幸災樂禍。


  “早叫你去醫院,你不去,這下美了吧?省小錢,花大錢,活一輩子了,這道理都不懂。”邊強說,“你這樣子還怎麽去耍猴?”


  的確去不成了,就算現在去打針,也已經來不及。老喬著實懊悔,想到唾手可得的五百塊錢將要打水漂,更是難受得要死。邊強說:“要不我去吧,我還沒見過跑馬場,正好去看看。”


  邊強也會耍猴,他們村大半以耍猴為業,耳濡目染,不學也懂幾分。邊強小時候跟他舅玩過猴,後來嫌耍猴是個低賤的職業,最主要是掙錢少,沒保障,就改行做生意去了,具體做什麽生意不清楚,據說是跟老板幹,整年天南地北地跑。但是短暫的耍猴生涯還是對他造成了影響,出去闖蕩,依舊帶著他最喜歡的那隻猴子。如果請大老板往後推推,等身體好些再去演,今天就將放空,而且人家大老板也未必答應。老喬想了想,無計可施,隻好同意了邊強的建議。


  “有利性子野,你得看緊點兒。”邊強帶猴子出門前,老喬特意交代,“你可別打它,它認人,我打沒事,別人打不行,弄不好會出事扒豁子。”


  “知道了知道了,你趕緊去醫院吧。”


  醫院哪裏去得起?老喬支撐著晃出旅社,在附近小巷子裏找到個小診所。診所門麵很小,隻有一個坐診醫生,兼任藥師、護士與出納。醫生測過體溫,略一檢查,說他得了肺炎,得馬上打點滴。對於醫生的話,老喬向來打八折,道理很簡單:不危言聳聽,病人就不會乖乖就範。他拒絕了醫生的建議,要求隻打一支退燒消炎的小針。小針就是肌肉注射,很快,也便宜。醫生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也不多勸,開了一支氨基比林、一支林可黴素和一支地塞米鬆,合進一支針管裏戳進他屁股。


  氨基比林加地塞米鬆,退燒的確來勁兒,一個多小時後,老喬發了一身汗,舒服了點兒,開始操心表演的事。他想給邊強打電話問問情況,跑了幾條街,也沒找到公用電話,反而又衝了風,再次不舒坦起來。他沮喪地回到小旅社,借店家手機一用,撥通了邊強的號碼。邊強說沒事沒事,玩兒得很好。他剛表演了一場,興致高昂,話音兒裏透著發自肺腑的歡樂。老喬放下心,回房間繼續睡覺去了。


  這次睡得依舊不安穩。藥物和病菌在老喬體內鏖戰,你來我往難解難分,折騰得他翻覆不止。藥物兵力有限,後繼乏援,漸漸支撐不住,敗下陣來。老喬身上又燒得像火。他又到診所打了一針,再把兩劑口服的藥合成一劑服下去,等到下午邊強歸來時,終於把感冒症狀解決了。邊強牽著兩隻猴走進房間,不見有利。老喬腦殼裏仿佛落了枚炸彈,轟然一聲炸響。


  “有利呢?”他慌張地問。


  “跑了。”邊強苦著臉,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


  “怎麽跑的?”


  “大老板派車送我回來,半路停車解手,那畜生不知怎麽弄斷繩子,跑毬了。”邊強說著,舉起繩子給老喬看。繩子是三股尼龍絞合的,有個地方有點磨損,老喬早就注意到了,但是磨損不大,料想無礙,就沒有管它。不料繩子恰恰就在這兒斷了。斷口毛毛糙糙的,不像是刀子切割,但要說有利能把它扯斷,也是天方夜譚。莫非是咬斷的?可它為什麽要咬?蓄意逃跑嗎?好好的為什麽要逃跑?


  “你是不是打它了?”老喬焦躁地質問。


  “沒有啊,它表現得很好,動都沒動它,倒是大蘋果給它吃了好幾個。”


  “那它為什麽跑?”老喬急得都要哭了,“說老實話,你是不是把它賣給大老板了?”


  邊強愣了一下。“大老板要它幹嗎?”


  “吃啊,傻子,當野味吃啊,猴肉猴腦,有的還生吃啊!”


  邊強嘿嘿笑起來。“看你激動的叔,哪兒有那麽多變態吃貨?再說我也沒賣給大老板啊,半路跑的,要不咱去找開車的司機,讓他做證。”


  老喬提上鞋就往外走。“在哪兒丟的?跟我找去!”


  跑馬場在縣城北二十五裏山中的一個風景區,邊強所說丟猴的地點,則在十二三裏外的公路上,路邊有間廢棄的破房子。縣城有通往景區的客車,一小時一班。兩個人趕到那個地方,走進破房子一瞧,果然有一堆屎一泡尿,還是新鮮的,像排出不久。看來邊強沒有說謊。老喬不知是該欣慰,還是該絕望。他衝出破房子,朝邊強指的方向跑去,穿過大片麥田,來到一個土崖前。土崖有丈把高,下頭是條河溝,河流窄細,但是水很清澈,大概離源頭不遠。河溝兩邊是一叢叢的楊樹和柳樹,葉子落盡,光禿禿的一片肅殺。再往遠望,能看到兩個村莊。老喬煩躁地問:“是不是跑村兒裏去了?”


  邊強搖頭。“說不準。它從這兒跳下去,先是順著河溝跑。這土崖子太高,我不敢跳,等我下去的時候,已經沒影兒了。”


  “趕緊走啊,趕緊找去!”


  “我也沒歇著呀老叔!”


  兩個人找了半天,跑得精疲力竭,也沒掃見有利的影子。但在某個村口,他們得到了一條重要信息。一個抄手坐在門樓裏曬太陽的老婦人告訴他們,中午吃飯的時候,她聽到院子裏有動靜,出去一看,新蒸的饅頭少了一個,抬頭看見院牆上有個東西,一閃就沒有了,說不定就是他們的猴。老喬據此信息,在村子裏挨家打聽,尋了一個遍,終無結果。天色已經晚了,再不回去就得露宿村野。老喬失魂落魄,一路上沉默無語。邊強很難為情,抽出支煙遞給他。


  “這樣吧叔,我弄丟的,我賠你,給你三千塊錢,行不行?”他說,“你也別難過了。”


  老喬說:“這不是錢的事兒!”才說這幾個字,眼窩兒裏就濕汪汪的要垂淚。


  邊強冷笑:“是不是嫌少?嫌少我再添五百。”


  “我說了,這不是錢的事兒!”


  “那你說怎麽辦吧。”邊強有點不耐煩了,“把我殺了?還是叫我當你的猴兒?”


  “你不知道,這猴兒是我老父親買的,他臨死有交代……算了,不說了,今晚上早點兒睡,明天接著去找。”


  邊強沒有早睡的習慣,吃了頓悶氣飯,他又掮著猴子溜達去了。老喬腦袋暈疼,想必感冒未愈,加上著急,病症又要發作了。他喂過兩隻母猴,又把藥量加倍服下去,灌了一大碗開水,強迫自己睡下。加大劑量的確有用,次日醒來,老喬覺得身輕腦明,就是胃被藥物刺激,悶脹得有點難受。不到六點鍾,天還沒亮,他叫起邊強,要去趕第一班車。邊強磨磨蹭蹭地穿起衣服,建議分頭找,這樣效率會高些。老喬覺得有理。出門之前,老喬先喂猴子,喂完之後,有個念頭從心中閃過,就從籠子裏拉出來一隻。他覺得猴子的感覺可能更敏銳,帶上一隻母猴,將有助於尋找有利。


  兩個人在有利跑掉的地方分開,各帶自己的猴子展開搜索。老喬找了一天,依舊一無所獲,藥物的副作用卻越來越嚴重,胃疼腹脹,惡心欲嘔。他強撐到傍晚,眼看天色又暮,隻好疲憊返回。他在路上心懷幻想:也許邊強已經找到了有利,隻不過自己沒有手機,無法及時獲知消息。回到旅社時天已黑透,房門在宅院晦暗的燈光下醒目地鎖著。老喬失望極了。開鎖的時候,他又想:也許邊強和有利正在回來的路上吧。開門之後順手開燈,寒磣的房間被燈光驟然照亮,老喬一下子懵了。他在門口愣了幾秒鍾,飛奔去找店主。


  “我的猴子呢?籠子裏那隻猴?”老喬要崩潰了,“怎麽沒了?連籠子都沒了?”


  店主正在客廳裏跟人打牌。客廳裏安有自製的爐火暖氣,熱烘烘的仿佛陽春天。店主剛輸錢,心情不好,冷淡地瞟了老喬一眼。“警察帶走了。”


  老喬茫然。“為啥呀?”


  “還為啥呀?你不比我清楚?”店主哂笑,“我也正要找你呢,去拿上你的破包袱,趕緊走,不讓住了。”


  “可是為啥呀?我又不是不給錢。”


  “少跟我裝蒜!趕緊滾蛋,再不滾我報警了。”


  對麵那個牌友說:“不能讓他走。”一邊說一邊站起身,撥著手機往門口走過來。老喬連慌帶怕,趕緊要退出房間。那名牌友吆喝:“別走,站那兒別動!喂,110,那個猴子盜竊犯的同夥兒回來了,已經控製住,你們來人帶走吧。”


  邊強做的生意,原來是流竄盜竊,一天到晚臥他肩上那隻猴子,則是他的作案工具!老喬仿佛扯破了苦膽,又掉進黃連缸,從內到外都是說不出的苦。他依照牌友們的命令,雙手反剪蹲到地上。那隻猴子也乖覺地蹲在旁邊,不時瞪著圓溜溜的眼望他一望,似是為此時的情景感到驚惶和不解。老喬悲傷已極,隻想張嘴哭一場,可是鼻子酸酸,隻往眼眶裏注了兩顆淚。他噙著這兩顆淚,蜷著僵硬的身子狼狽地蹲在那裏。他想起有一年,他在某城耍猴,換場時走過一條商業街,看到有個扒竊被捉的小偷,也是這樣子蹲在街頭,周圍的人或踢或罵,羞辱備至。他牽著猴子從旁邊走過,心中充滿鄙夷。誰料想今日此時,自己竟然也成了別人眼中的賊!猴子蹲在老喬對麵,伸手摸了摸他的臉。老喬將頭湊過去,抵著它的腦門,無助得像冬日曠野裏的一片樹葉。


  還好警察叔叔明察秋毫。他們把老喬帶到派出所問話,與邊強的交代相印證,證實老喬的確與案子無關,就放他走了。老喬略感寬慰,向警察討要自己那隻猴子。他這一要,提醒警察想起了一個問題。警察問:“你有珍稀動物運輸證嗎?”老喬連忙又把國家頒發的獼猴繁殖馴養證和表演證拿出來。警察說:“我要的是運輸證。”老喬拿不出來,就一個勁兒說他們耍猴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國家允許的。警察打斷他。“別給我說那麽多,我隻看運輸證。”老喬沮喪萬分,扭捏地承認自己沒有。


  “那你就違法了,猴子沒收。還有你牽這隻,也要給我。”警察說,“還有你啊,也得處罰。”


  老喬魂飛魄散,兩條腿一軟一軟的隻想跪。他緊緊扯住猴繩幾乎哭出來。“給條活路吧,同誌,我一個啥都不會的老農民,就靠它掙口飯……”


  當值的派出所指導員從外頭走出來,聽老喬痛陳苦衷,居然被打動了,不再追究他的責任,把猴子也還給了他。這本就是一件可緊可鬆的事,指導員放過他,不過是出於可貴的同情心,但對老喬來說,無異於天大的恩典。老喬千恩萬謝,拖著猴子急吼吼地逃出派出所。在街上走了一陣子,老喬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連忙又趕回派出所,請求見一見邊強。指導員拒絕了他的要求,不過可以代他傳個話。


  “他把我一隻猴子弄丟了,說好要賠我三千五百塊錢,還沒給。”老喬說,“麻煩你去給我要過來。”


  “他的錢都是贓款,已經沒收了。”


  老喬一愣。“那還有四百五呢,是我猴子今天去耍戲賺的,清清白白屬於我,這得給我吧?”


  “錢已經上交公庫,要不回來了。”


  “可我沒有一分錢了,人和猴子三張嘴,全指望這錢吃飯,你不能不給我呀。”


  “那沒辦法,我也幫不了你。”


  “要不給我四百,三百也行,剩下的你留著買煙吸。”


  指導員抬起頭來瞪著他。“你再胡說,把你關起來!快走!”


  指導員說罷,擺弄著手銬站起來。老喬再次急吼吼地逃出派出所。有驚無險,也算運氣,老喬顧不上想其他,腳追腳趕跑出去三條街,鑽進一條小巷道。巷道不知何名,但很熱鬧,小飯店也多,人來人往充滿市井氣息。老喬定下心來,發現猴子情緒不高,對急惶惶的趕路也有點抵觸,意識到早過了吃飯的時間,它們餓了。眼前就有一家麵館,油膩膩的小條桌擺到了門外。他坐到一張桌旁,叫了兩碗燴麵,一碗自己吃,一碗喂猴子。等飯的時候,他麵牆背街,悄悄解開腰帶,摸索著從縫在內褲上的拉鏈袋子裏掏出一遝錢,藏在條桌與牆壁的夾角裏小心點數。有幸被老喬藏到如此緊密所在的錢幣,不用說都是大麵值,隻是很遺憾,張數太少了,紅佰綠伍拾全部加起來,一共才六百五。他連點了三遍,都是這個數。兩碗燴麵十五元,找個小旅館住宿,按二十元的標準吧。他抽出一張五十的塞進褲袋,將其餘的錢小心放回小金庫。束好腰帶,燴麵還沒上來。老喬就坐在髒兮兮的小凳子上發起了呆。


  怎麽辦呢?打道回鄉嗎?


  不行!有利一定得再找找,否則不光對不住它,也對不住死去已久的老父親。況且每年的春節前後,城管鬆懈,閑人眾多,是耍猴賺錢僅存的好時機,不趁勢掙幾個,簡直天理難容。再給老家打個電話,找個妥當的人來當溜子吧。




 




 


 


  在以前,耍猴是個討喜活兒,雖然難登大雅,但在江湖百戲裏,也頗上得了台麵。人們以此為業,世代相傳,走江湖的時候,也大多是父子上陣,兄弟搭班。到後來社會進步了,科技發達了,奇技淫巧多起來,人們的娛樂方式層出不窮,猴把戲就不再那麽吸引人,錢越來越難賺,地位也越來越低,坐到大街上打個場子,看上去就跟要飯的差不多。耍猴人紛紛改行,堅持下來的這些,也沒一人讓自己孩子跟著學,要出江湖,就隻能找外人搭班。這種合作一般比較固定,就像老喬和老邊。這有利於培養默契,凝結感情,共同麵對江湖上的艱困和風險。眼下正趕春節,老喬知道賺錢,別人也知道賺錢,所有玩兒家都出去了,溜子自然也都跟著。此時要找溜子,就好比做飯時借鍋,收麥時求鐮,很有點兒不合時宜。所以,對於能否找到溜子,老喬心裏並沒有底兒。


  這事還得拜托老邊幫忙。但在拜托此事之前,老喬先向老邊講了他兒子邊強的事。他並不覺得邊強的事比自己的更重要,但是為了表示對老朋友的尊重和關心,他把這件事排在了自己的前頭。老邊是個扛不住事兒的人,立即在那邊捶胸頓足,急成一團,談溜子時也就顯得很敷衍,隻說去找找看。老喬非常失望。他離開裝有公用電話的綠色書報亭,找到家小飯店,花兩錢塊買了一隻嚴重脫瓷的小菜盆,塞進同樣破舊的背包,牽著猴子走向車站。他打定了主意,趁現在手裏還有幾個錢,再找三天,如果還找不到有利,就隻能放棄。在尋找的路上,假若遇到合適的場所,就順便演上一兩場,沒有溜子收錢,就擺一隻破瓷盆,給不給隨觀眾的意。


  他從昨天結束的地方開始找起。平原地帶的鄉村大體相似,不光田野沒有特色,建築風格也高度雷同,一路走過去,隻有遇到的人是完全陌生的。這個縣大體上也屬平原地區,但在北境有個山脈,高低起伏,從西往東綿延了幾十裏。鄉間空氣好,視野遠大,站在田地之間往北望,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連綿的群山。有利會不會跑山裏去了呢?如果進山,就完蛋了,要想找到它,跟大海裏撈針沒什麽區別。老喬憂心如焚,不由自主改變了方向,沿著田間路徑往北走去。


  有利不是一般的猴子,對於喬氏父子,也有著特別的意義。它是野猴兒,老喬他爹在江湖路上買的。算起來已經十一年了。那年收過秋,他和他爹選個日子,跟同村幾夥兒猴班一起出發。老輩子用腳量世界的行走方式已經太落後,要想多掙錢,就得跑得快。火車站不讓進,長途客車票價高,沒辦法,他們就偷扒拉貨的火車。隻選個方向,不管拉到哪兒,反正走天涯的,哪兒都一樣。他們乘火車一路向南,在一個省會城市下了車,然後分道而行,各耍各的。他們父子在省城大街上打了幾個場,每次都是剛一敲鑼,城管就來了。偶爾城管來得晚,圍上來一些看客,也大多興致缺缺。省城有動物園,人們對猴子早已不再新鮮,電視、互聯網上輕易可見的動物表演視頻,也比他們這種小草台班子的把戲好看得多。父子倆跑了半天,一直沒發市,隻好放棄省城,轉向下麵的縣市。


  一日他們路過某景區,人猴俱乏,就找了個飯店歇腳就餐。老喬爹去後院解手,聽到一個房間裏傳出猴叫聲,禁不住過去看。房門開著,老喬爹閃過去,看到裏頭擺有許多籠子,關著各種鳥獸。其中一個籠內關著一隻猴子,一名服務員和一位客人站在籠前。服務員說:“就剩這一隻了。”客人說:“就這隻吧。”服務員說:“這是野生的,貴一點。”客人說:“最好是野生的,要的就是野味。”猴子不大,大約兩三歲,在籠子裏驚恐躥跳,看到門口的老喬爹,衝他吱吱叫了幾聲。老喬爹心裏一疼,仿佛被刀剜了一下。服務員回過頭,警惕地盯著老喬爹。“你幹嗎?”老喬爹說:“我解手。”服務員說:“解手往廁所去,站這兒幹嗎?”老喬爹說:“聽到猴叫,過來看看。”說著跨進房間。服務員說:“沒什麽好看的,出去出去!”老喬爹說:“我是耍猴的,正想買個猴,這個猴賣給我吧。”服務員說:“不賣。”老喬爹說:“行個方便吧小哥。”食客被打擾,掃興地出去了。服務員很生氣,把老喬爹推搡到門外,將門鎖起來。老喬爹賠笑,掏出他的表演證給服務員看。“小哥,你去把老板叫來好不好?我真想要這個猴,錢不是問題。”服務員將他反複打量,又接過證看了看,將信將疑,把老板叫了過來。老喬父子的行裝、口音和所帶的猴子,證明了他們的身份,老板確定他們不是釣魚執法的,也就樂意跟他們談生意。隻要有錢賺,他不介意猴子怎麽賣,賣給誰。恰好那名食客臉皮比較薄,看猴時被人撞見,就不好意思吃了。老板要價三千,老喬爹還到兩千五。他掏出身上所有錢,零零碎碎加起來,總共兩千五百三十六元,付款之後,基本上就沒餘錢了。


  “饒我一頓飯吧,行不行?”老喬爹對老板說。


  “行,給你免單。”


  小猴被牽出來,裝進了老喬爹的猴籠裏。小東西並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已經改變,依舊驚恐萬分。老喬爹拿出橙子給它吃。它稍做遲疑,飛快地奪了過去。老喬爹看著它滑稽的吃相嘿嘿笑起來,皺巴巴的老臉擠成了核桃殼。


  “到底是牲口啊,隻要有吃的,啥事兒都沒了。”


  老喬對他爹的行為很不理解。他們並不需要多餘的猴,就算要買,在老家的養殖場也隻需要一千多。他捏著僅剩的三十六塊錢愁眉苦臉,忍不住發起了牢騷。他爹的臉色漸漸拉下來,笑容像水一樣從大大小小的皺紋裏流失。


  “你還記得咱家那個小猴嗎?”他說,“我親手打死的那隻。”


  老喬頓時明白了老父親的心。他記得那隻小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要是一本書,放到現在,比老黃曆都要黃。事在1966年,文化大革命剛剛開始。猴戲早不準演了,三年大饑荒的時候也餓死了大半,剩下那些,還都被耍猴人養在家裏。猴子為人賺過錢,人就得給它送終,這是幾千年傳下來的規矩,不能廢。還有不少人耍了一輩子猴,已經離不開,就算不再靠它掙錢,也願意養一個自己玩。比如老喬他爹。大饑荒後,他隻剩下一隻母猴,後來又難產死掉了。所幸小猴存活下來。小猴極機靈,老喬爹閑時教它耍戲,打發光陰,它總是三學兩學就會了。老喬爹將它當寶貝,就連老喬這個親兒子,也得不到那樣的寵愛。忽然有一天,紅衛兵滿大街張貼大張報,宣稱養猴對人民無利,必須除掉,否則遊街批鬥。玩了幾千年的猴子突然成了反革命的東西。政治的力量不可觸拗,幾個老玩兒家受批挨打之後,人們相信了革命小將是來真的,隻好遵從指示,像除四害一樣除掉了家裏的猴子。還好此時殘存的猴子已經不多,且大都已經老了,殺它們雖然不舍,也不至於過分難過。隻有老喬爹心存僥幸,把小猴東藏西藏,負隅頑抗。紅衛兵很惱火,精密布置之後,搞了一次突襲,在他家搜出猴子,當場架起一堆柴火,準備遊街之後把猴子燒死。老喬爹掙脫束縛,衝上去搶過猴子,順手揀起一塊石頭砸向它腦門。不知是不是因為倉促,沒有砸準,猴子也從他手中跳開了。猴子並不理解身處的危險,反而以為主人在跟他玩把戲,不但沒有逃走,反而標準地敬了個禮。老喬爹踢了它一腳,它翻個跟頭,麻利站起來,又敬了個禮。紅衛兵意識到老喬爹是要縱猴逃跑,連忙圍上來。老喬爹不等他們捉拿,將猴子摁到地上,一石頭砸破了天靈蓋。老喬那年十二歲。他站在一棵棗樹下呆呆旁觀,看到猴子尖叫一聲,在頭破血流中倒地死去。他把眼光往上抬,落到他爹的臉上。他爹那時還年輕,臉上的皮膚平展光滑,眼淚打眼眶內滾滾湧出,從臉頰上傾瀉而下,仿佛決堤的洪水淹過一馬平川的原野。


  “你看它,像不像那隻猴?”老喬爹逗著籠子裏的小猴說。


  老喬湊上去看了看。“嗯,很像。”


  這次耍猴歸來,老喬爹就退出江湖,專心在家調教起了小猴。他給小猴起了個名字,叫“有利”。“猴子咋能無利呢?”老喬爹說,“咱這兒土地薄,養不了人,要不是靠猴子賺個錢,哪能一輩輩活下來?”


  老喬爹年紀很大了,走江湖又很苦,早該隱退去養老,此時他自願放手,讓老喬這個當兒子的頗感欣慰。老喬爹下決心退出江湖,並不是因為有利,而是耍猴戲已經到了末路。他們已經基本退出了大城市,隻在縣市一級的小城跑。小城沒有動物園,也很少狂熱的動物保護主義者,給了他們苟延殘喘的空間。小城沒有猴子,卻有城管,他們在大街上打場,城管可不答應,往往是銅鑼一響,觀眾還沒圍滿,城管已經到了。省城的經曆在很短時間內就被複製到了小城。銅鑼本是傳統猴戲的重要工具,此時成了催命符,他們隻好放棄。一並放棄的,還有猴子們建立在銅鑼反應上的表演項目。這麽一搞,猴戲就不太像猴戲了。但在老喬爹看來,這還不是猴戲最致命的打擊。最致命的打擊是觀眾們欣賞趣味的改變。幾乎沒有人喜歡傳統唱曲了,推箱掛臉這樣的藝術表演不但不再吸引人,反而成了某種負擔。老喬爹本來不服,但是堅持了幾年,形勢比人強,不服也不行。傳統的戲法幾乎全都退出了表演,繼之而起的,是最簡單的人猴互動。說白了就是跟猴子對打,設計一些滑稽搞笑的動作博人眼球。最常用的套路是:耍猴人裝憨賣傻,故作無能,要調教猴子,反而被猴子們百般戲弄。簡化到不能再簡化的三個小道具:帽子、鞭子和棍子,都成了猴子“報複”主人的工具。看客們目睹耍猴的被猴子捉弄,無不開懷大笑。表演到主人和猴子互相擰鼻子打臉的橋段,猴子打得重了,大家鼓掌喝彩,主人打得重了,馬上有人以虐猴之名打電話報警。這種轉變讓老喬爹無法接受,認為這已經不是耍猴,而是耍人。不,是糟蹋人。猴子們滿場捉弄主人,看似神氣,其實它們不過是牲口,所有動作都是主人反複教出來的,那些橋段和包袱,僅僅是為了討取看客的歡心,猴子們哪裏懂得其中的意義?每當這時,他就會回憶起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猴戲繁榮時的情景。在他看來,那些年是猴戲的黃金時代。無論走到哪個城市,都可以自由表演,他們選定一個地方,銅鑼咣咣敲起來,猴子騎在狗背上打場子,他爹站在場子中央,亮開嗓門唱起曲兒:


  “哎——,銅鑼這個一打吆,開了台呀,櫻桃它好吃,這樹可難栽呀。想吃櫻桃,早栽樹啊,想看這把戲呀,可都早點來也……”


  場子圈好,猴子跳下狗背,開始跟狗廝打。往往兩三隻猴同時欺負一隻狗,幾個家夥躥來跳去,鬧得不可開交。這是哄場的把戲,路人看到這場麵,沒幾個不圍過來的。等到人氣足夠,演出就正式開始。在他爹看來,翻跟頭、豎蜻蜓、算數、接飛刀這些都是雕蟲小技,真正壓軸的活兒,還是推箱子掛臉兒。箱子裏藏好不同角色的頭冠、麵具和衣裳,他爹敲打銅鑼唱:


  “打來打開櫃吆,推開了箱啊,請出來這黑臉呐,這包丞相哎。包來包文正哎,保衛國啊,保家這衛國呀,坐八抬也……”


  曲子都是老前輩們編的,泥腿子的民間藝人,沒什麽文化,所以不能計較詞兒編得是否準確,關鍵在於唱腔,能不能唱得抑揚有致,字飽腔圓。跟隨著他爹的演唱,猴子推開箱子,取出包拯的長翅官帽戴到頭上,再取出黑臉譜扣上臉,複把小官袍拽出來套上。另有兩隻猴子抬著一個小轎子走過來。出遠門帶不了太多道具,所以小轎做得極簡易,僅由兩根小木棍捆著一隻小馬紮。扮包拯的猴一躍而上,穩穩當當地坐著,被兩隻猴抬著滿場走。除了包拯,還有許多人物,諸如楊六郎、關雲長、觀音娘娘、鄉下老漢、采花姑娘,加起來有七八個,每個都有一套唱詞。他爹唱著那些曲子意氣風發,就像是在打著大燈的舞台上表演。每表演一套,總會有人熱情鼓掌,他爹的情緒也就越發高漲。


  “那才是藝術啊!”他爹對他說,“人跟猴相配合,演的都是文明戲,你尊重它,它聽從你。再看看現在,耍的都是啥呀!”


  抵觸歸抵觸,該耍還是得耍。大家說這叫與時俱進,你不跟著進,你就被淘汰,淘汰了就沒飯吃。老喬在人群裏收錢,聽著場子內猴子扇他爹耳光的聲音,心酸得厲害,一場結束後,他走過去,對他爹說:我來吧。他爹沉默了一下,沒有反對,佝著背坐到旁邊去了。從此之後,老喬就全麵接班成了玩家,他爹則當起了溜子,直到遇上有利。在他們父子看來,他都該退了,而有利的出現,等於是送給他的一個退休禮物。但老喬爹並不打算隻讓有利陪自己享晚年,他用了兩年時間,把它馴得技藝嫻熟,那些被時代廢棄多年的傳統活兒,全都教給了它,最後再教它時下的流行套路,怎樣跟主人對打,抽主人耳刮子。古今本領都教會,老喬爹沒有自己留著,而是讓老喬帶進了江湖。


  “人在老,猴也老,時光不留人呐。”他對老喬說,“遍觀七裏八鄉耍猴人,我一死,會古戲的就隻剩下你了,這猴子呢,也隻有有利會。雖說人家不愛看,但這古來朝輩的東西,不能在咱這一代手底下斷了呀。我快不中了,你得照顧好有利。走江湖回來,抽個空就耍耍老戲法,不要生疏了,一生疏就會忘……”


  老喬爹說這話時精神嚴肅,鄭重無比,令老喬聯想到戲裏演的老王托孤。老喬他們外出耍猴,都是趁的農閑時節,麥秋兩季得趕回來收莊稼。種地雖然不賺錢,卻能保證個口糧。經曆過饑荒的人,對種糧食有種近乎偏執的堅持。但是小輩們就不行了,他們認為隻要有錢,多少糧食買不了,何必自己種。老喬的兩個兒子都帶著媳婦在外地打工,農忙時沒一個會回來,家裏的地都推給老喬夫妻。老喬夫妻越來越老,幹起活兒也越來越慢,在家耗的時間也就越來越長,每次都是溜子老邊催了又催,才能趕急撩慢地上路。正如老喬爹所說,猴子歇得久了,戲法兒就會生,走之前必須得靠一靠。“靠”是行話,意思是排練,也可以理解為臨上考場前的複習。老喬牢記父親的遺訓,每次靠猴,都要特別跟有利演練一下老把式,以保證那些套路繼續存留在它的腦子裏。他所能做的也僅限於此,要讓他花時間再訓練出一個有利,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他必須得保護好有利,不僅因為它是他爹的遺愛,更因為它跟自己一樣,是老猴戲的孤種。每當與老邊扛起行裝,牽著有利飄零江湖,老喬總會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不光是一根繩子連著他和有利,還有一種叫命運的東西,把他們拴在一起。




 




 


 


  人們的生活看上去越來越好,耍猴這碗飯卻越來越難吃。幾十年來,老喬行遍各地,親眼見證了祖國麵貌脫胎換骨的變化。變化最早的當然是大城市,然後他們從大城市退到了中城市。跟接著中城市也變得華麗好看,他們又退到了小城市。小城市也相繼高樓林立,他們也逐漸混不下去了。這麽看起來,好像他們跟時代是反動的,他們是逆流。照這樣走下去,早晚要退無可退。老喬想起了文革年間使用頻率極高的一句話:“終將被掃進曆史的垃圾堆。”嗨,難道咱也要進垃圾堆了嗎?老喬這樣想著,感到一點莫名的悲愴。


  還有個打擊更加致命。獼猴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不允許私自攜帶外出,要去什麽地方表演,必須經省級林業部門辦理運輸證,而且隻能在規定時間、規定地點有效,越時越界就算違法。耍猴人行走天下,遊蕩四方,並無特定目的地,往往今天在這個城市,明天就到了另一個,如果照章辦事,隻有死路一條。一開始他們不信政府如此不講情理,直到有一天,幾名同行在東北被抓判刑,他們才明白政府是來真的。大家一片哀號,覺得這個行當是到頭兒了。


  這種絕望情緒一度彌漫了整個耍猴界。還好老天斷掉一條路,總會再修一座橋,越來越熱火的旅遊業給他們帶來了一點新希望。不少景區為了吸引遊客,紛紛開始豢養猴子。經營得成熟的地方,還開設有演藝項目,作為與山林關係最密切的動物,猴戲自然成為重要選項之一。耍猴耍得好的人相繼被景區招安,成了專職表演師,在景點裏領著工資玩把戲,從此脫離了江湖。


  有人也給老喬介紹過一個景區,老喬頗是心動,思來想去,還是謝絕了。他丟不下家裏的莊稼。他和老邊冒著被抓判刑的風險,繼續奔走在日益狹窄的江湖上。還好那項法律並沒有嚴格執行,他們遇到城管,或者被動物保護主義者舉報到警察那兒,一般都是趕走了事,並未遭遇牢獄之災。但是老邊撐不住了。老邊比老喬大幾歲,身體也不太好,已經走不動江湖。他開始勸老喬去景區。


  “現在機種機收,種莊稼多省事兒。再不行就承包出去,每年要點兒糧食,也夠你吃。”老邊說:“老胳膊老腿兒了,再跑下去,弄不好哪天一蹬腿兒,死到外頭,就麻煩了。我也不走江湖了,你去景區吧。”


  恰好外地有個新開發的景區招馴猴師,經一個同行引介,老喬就帶著有利和兩隻母猴入夥了。老板給的待遇還行,每月工資三千元,管吃住。每場表演二十分鍾,場次不限,隻要有成團的遊客來,就登場表演,沒人就歇著。正式上工之前,老板先檢驗了一下他的水平。老喬全力以赴,整套把戲耍得生動流暢,令人捧腹。為了取悅老板,證明自己更值得聘用,他還特地帶上了封存已久的老戲箱,把那些幾近失傳的老把戲耍了一番。有利也很配合,扮關公裝六郎,耍了大刀耍弓箭,各種角色和動作演得活靈活現。老板觀摩完畢,發出指示:“還是武打好看,就演武打吧,這些老節目就不要了。”


  “武打”就是時下流行的人猴對打。這名稱不是老板隨口叫出來的,而是耍猴人自己命的名。這個名稱當然不夠準確,就像那些老前輩們創作的唱詞往往也不準確一樣,但是講起來響亮,聽起來有派兒,表演中的自我作踐和羞辱,在這個亮堂的名號下似乎也被淡化了許多。


  在景區表演的好處顯而易見:按月領錢,收入穩定,也沒有江湖風霜之苦,就連衣裳,也穿得光鮮體麵,不再髒兮兮的像個要飯的。老喬穿上景區統一製作的演出服,心情出奇的好,仿佛赤腳郎中落實工作進了大醫院,或者土坷垃裏熬了幾十年的民辦老師轉了正,整個世界觀都變得不一樣了。他撫摸著身上的服裝,開心之中略帶一點扭捏,覺得自己猶如沐猴而冠的老猴子。哎,可不是猴子也有這一身行頭嘛,一樣的緞子麵鑲花邊,鮮鮮豔豔的,滿眼都是喜氣。他認為來景區是對的,真後悔來得這麽晚。


  他的喜悅沒有持續多久。景區開發與經營是門很大的學問,而老板隻是個暴發戶,以為圈起來山林,再搞點娛樂項目,就能坐地收錢了。就連山林他也沒能圈好。這座山分屬多縣,他在這個縣立門設卡,擋不住其他縣的人就近上山。戶外組織也很火暴,不管城鄉人等,凡是想去爬山的,輕易就能聯係上本地的驢友登山隊,跟在老驢後頭橫行山川。他們才不會花錢買票規規矩矩走大門,隨便找個山路就鑽進去了,沒路也能踩出一條路。老板幹了半年多,賺的錢還不夠景區維護費。老喬來到後,第一個月按時領到工資,第二月就開始拖,眼看第三個月也到頭兒了,依舊沒有發錢的跡象。看客不多,大多數時間都閑著,等於混日子,所以老喬也不好意思催要工錢。無功不受祿嘛,都沒給人家老板掙到錢,哪好意思再去要?他覺得這樣不行,還是走江湖好一些,掙多掙少,直接裝兜裏歸自己,分分毛毛都是穩妥的。他開始考慮離開。雖說工資隻是拖欠,人家早晚會發,但是老喬別有心事。他覺得這跟吃白飯差不多。他不願吃白飯,正如在大街上蓬頭垢麵耍猴時,不願被人們當作要飯的一樣。


  然而事情似乎有了轉機。據景區管理辦公室傳出來的可靠消息,老板已經找到了一個財大氣粗的合作夥伴,對方將攜帶龐大資金和成熟的景區管理經驗來入股。不久之後,這個傳聞得到證實。表演部接到通知,要求準備好節目,大富豪要來視察了。那天上午,老板和大富豪如期而至,坐在空曠的觀眾席上觀看演出。大富豪是廣見世麵的,這些土裏巴幾的演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唯一感興趣的節目,就是老喬的猴戲。老喬耍得很賣力,滿心要為老板爭口氣,抖動著鎮子,跟有利傾情表現,從頭至尾包袱不斷,滑稽百出。“鎮子”也是行話,就是拴猴的繩子。它不僅拴猴,還是耍猴人的指揮工具,通過繩子的不同抖動,向猴子傳達信息。大富豪看得很開心,不斷鼓掌,指著精神抖擻的有利對老板說:“這猴兒不錯,真不錯,我喜歡。”


  演出結束後,老板陪大富豪離場,走之前專門叫了一聲老喬的名字,朝他點了點頭。這代表肯定和讚賞,說明他立功了。老喬激動得不行。天真藍,雲真白,櫟樹和桷樹落盡了葉子,但那滿山遍野的枝枝杈杈似乎也別有一番風趣。他打消了離開的念頭,準備跟老板一起振興景區。老喬興奮得坐不住,就牽起三隻猴上山轉,轉到十點多,接到景區總經理的電話,問他在哪兒,叫他馬上帶猴兒回去。老喬想,也許是大富豪又想看猴戲了吧,急忙拽上猴子,樂嗬嗬地小跑下山。剛到山腳,又接到一個電話。這回是夥房裏幫廚的一個婦女打的,婦女是本地人,胖胖的,為人和善,跟老喬關係也不錯。


  “老喬,趕緊把有利藏起來,大富豪想吃它。”婦女刻意壓低嗓門,在電話裏緊張地說。


  老喬差點栽倒山路上。“誰說的?”


  “我兒媳婦。他們在辦公室裏商量怎麽吃呢。你趕緊藏起來吧。”


  婦女的兒媳婦也在景區做事,是總經理助理。也就是說,這個消息是絕對可靠的。老喬魂飛天外,一時發懵,拖著猴子就往住處跑。住處就在山腳,很快就到了,他和猴子鑽進房間,手忙腳亂地將門反鎖起來。反鎖之後,他立即意識到這樣做是錯誤的,這兒是老板的地盤,老板想要的東西,他怎麽可能藏得住?不行,得逃跑!他立即收拾了幾件衣裳,塞進猴籠子裏,複用繩子將籠捆到肩上,悄悄打開門向外觀望。這地方比較偏僻,視線所及並無人影。老喬帶著猴子閃出來,不敢走正道,從房門後一條小路爬上山坡。這山很高峻,峭崖陡壁,異常難行,老喬又刻意避開現成的山路,專揀沒有人跡的險僻處,走著走著就迷了方向。他牽著猴子兜兜轉轉,竟像遇到鬼打牆,死活找不到出路。太陽慢慢往西偏過去,猴子不怕這種折騰,老喬卻架不住了。他坐在一塊山石上氣喘籲籲,想到了報警,立即掏手機,卻沒摸到。搜遍全身衣袋,都沒有,想必是在山林子裏上躥下跳,從袋子裏掉出去了。老喬深感絕望,將猴子聚攏過來,抱著它們嗚嗚咽咽地哭起來。這是他此時唯一能做的事了。


  一隊驢友返程下山,剛巧打這裏路過,看到這情景,詢問怎麽回事。老喬知道驢友們跟景區關係不好,就哭訴了自己的遭遇。驢友們義憤填膺,痛罵老板是王八蛋,大富豪是變態狂。他們扶起老喬,替他扛起籠子,簇擁著他翻山越嶺,從一個很偏險的地方溜了出去。他們包了輛車,就停候在不遠處。大家請他上車,帶他回城。一路上驢友們愛心爆發,不停地遞水遞麵包。老喬感動得說不出話,隻好不住地淌眼淚。他想起以前跟同事聊天,多次站在老板立場上,對不花錢逛山的驢友大加抨擊,不禁心生羞愧。有幾個驢友認為不能放過景區老板,建議老喬去森林公安局投訴。老喬連忙擺擺手。


  “不敢去不敢去,我一個外地人,惹不起,能跑出來就算了。”


  老喬的懦弱令驢友們頗感無奈。他們腦海裏的江湖印象,都來自於金庸的武俠世界,一語不合,拔刀相向,即使血流五步,命喪黃泉,也要維護自己的榮譽和尊嚴。他們多麽希望這個頭發雜白的耍猴老頭兒其實是個深不可測的世外高人,然而現實是,這個老頭兒連在縣城過夜都不敢,趁著天還不算太晚,執意要離開此地。驢友們沒辦法,隻好把他送到了長途汽車站,臨別之前,還塞給他兩百塊錢。


  這真是個讓人愛恨交加的地方!長途車在微薄的暮色中駛出縣城,老喬終於鬆懈下來,心頭蕩漾著逃出生天的後怕和慶幸。此時此刻,他的猴子們正安全地蹲在行李箱的籠子裏。老喬一路感慨著,到了兩百裏外的一個縣城。他草草休息一夜,次日早晨第一件事,就是找公用電話召喚老搭檔老邊。結果老邊沒來,來了邊強。兩個人搭班十來天,錢沒掙幾個,有利卻被他弄丟了。


  難道有利命犯煞星,終究難逃一劫麽?老喬牽著兩隻母猴,恓惶地行走在臘月的田野裏,眼看著風起麥偃,鳥雀低飛,陰晦的雲層慘慘然鋪滿天際,心內荒涼得像一片沙漠。有利有利,你跑哪兒去了?如果找不到你,過節上香時怎麽給死去已久的老爹交代?


  除了逢人打聽,一路焦愁無話。中午時分,老喬來到一個鎮子,恰好趕上集貿會,大街上人如蟻聚,各種年貨已經熱鬧地擺上了攤鋪。老喬胡亂吃了點東西,決定在這裏開個場子。他找了處稍空曠的地方,將破瓷盆放到場子前,先溜猴打圈,然後拉開嗓門,唱起了久違的曲子:


  “銅鑼一打哎,那個鐺鐺響呀,耍猴的把師,我是走了八方啊。五湖四海呀,我都全經個遍來,南京和北京是把名揚。多少個河港碼頭,我一次次過,卻是頭一遭來到這貴寶莊。這貴寶莊,真是好寶莊,雪片似的洋樓蓋在龍頭上……”


  唱第一句的時候,老喬心頭自嘲地笑了一下。哪兒還有銅鑼可打喲!鄉村人看到真猴子的機會很少,不多時就壘起了厚厚一堵人牆,等到老喬開始表演,隻見他跟猴子爭鞭搶帽,被猴子百般戲弄,人群裏的笑聲簡直像打雷,轟一陣轟一陣沒完沒了。老喬玩上一會兒,就做個尋猴啟事,詢問有沒有鄉親爺們兒見到如此這般一隻公猴。他表演了一個多小時,前後詢問了五次,無一人回應。再看看破瓷盆,可憐見的,連個五毛錢的鋼鏰都沒有。老喬喝令一隻猴子端起盆,向老少爺們兒討賞錢,另一隻則跟在旁邊作揖,來回走了兩遭,稀稀拉拉得了幾塊錢。與縣城不同的是,鄉民們不給錢,還能坦然不去,意猶未盡地等著看下頭的節目。老喬很失望,收拾起東西要走。不料剛要動身,卻被一個醉漢攔住去路。醉漢剛才給了一塊錢,還沒看過癮,非要老喬繼續演下去。老喬拱手說:“行走江湖,趕路要緊,請大哥給個方便。”醉漢死活不放。老喬心急起來,說:“你這不是欺負人嗎?”醉漢勃然大怒,好像老喬的話玷汙了他的清白,索性破罐子破摔。“本來不想欺負你,你既然說了,我就欺負你又怎樣?”他凶巴巴地嚷叫著,猛勁兒推搡老喬。醉漢個大力大,老喬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推倒在地,手掌承載著身體的重量,實實在在地摁到石頭棱上。被有利咬傷的地方本就恢複得不好,紅腫一直不曾消退,複受此重創,頓時尖辣辣地疼起來。醉漢欲乘勝追擊,被街坊們拽住,好言相勸拖走了。老喬撐起身子,拽回驚懼尖叫的猴子,又看了看手掌上的傷。疼得鑽心啊,還好沒有出血。


  這不算什麽,行走江湖幾十年,比這嚴重的侮辱多了去。老喬拍拍身上灰,又帶著猴子上路了。他朝著北山的方向走到黃昏,前後穿過五個村莊,來到下一個鎮子,一路打聽,仍無所獲。他尋到個旅社過夜,不曾想店家開口就要五十元。鎮子不大,旅社隻此一家,愛住不住。老喬心疼了一夜,次日一早,發現左手又腫成了發麵饃。哎,真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屋漏偏逢連陰雨,船遲又遇打頭風。去治治吧,已經如此走黴,倘若再出個差池,可憐孤身一人在他鄉,誰知道會有什麽結果!


  旅社附近就有家診所,生意不錯,大清早就有人排隊打點滴。等輪到老喬,他簡單陳述病情,自己開起了處方,要求打慶大黴素,量不妨大點兒。醫生說這藥已經淘汰了。老喬說那就打青黴素吧,普通青黴素,量大點兒。醫生說青黴素太危險,早不用了。老喬說那你這兒有什麽便宜的消炎藥?醫生看看他的行頭,知是窮人,就開了幾支不值錢的抗生素,摻進五百毫升的鹽水,給他紮進血管。診所裏有台火爐,大人小孩圍了不少,老喬自思用的藥太便宜,不好意思跟別的病人爭火,就自覺坐到了角落裏。診所空間大,一台火爐根本烤不暖整個房間,藥水滴進血管,仿佛寒流鑽進身體,整條胳膊冷痛得難受。老喬把輸液管一圈圈纏到手腕上,試圖用體溫加熱,又把開關調到最小,有一滴沒一滴,這才漸漸回過勁兒來。熬得實在心焦,他就哼起了走江湖的曲子。


  “先叫你學會站來,是後學會立,又學會這走路打著跟頭。學會了推箱子,又學掛臉子,學了跑馬上刀山來,咱那個走江湖……”


  有利呀有利,江湖這麽大,往哪兒去找你呢?老喬將腦殼靠到冷硬的牆上,心內惆悵地歎息。旁邊有兩個姑娘也在滴液,用自帶的熱水袋加溫,邊打邊嘻嘻哈哈地說話。老喬心事重重,聽若無聞,可是忽然有句話,像針頭一樣刺進他的耳膜。


  “那個猴子真可憐,鞭子抽的,我看著都疼。”


  “就是,那男的太狠了。哎,要不咱舉報他吧?”


  老喬連忙問:“姑娘,你們說的猴在哪兒?長什麽樣?”


  一個姑娘瞟了他一眼。“在北山馬場。”擺弄著手機翻出幾張照片,舉到老喬眼前。“就這樣。”老喬的眼睛仿佛著了火,一時間陰陽顛亂,喜怒交織,忍不住想大罵三句,再大笑三聲。在照片上,一名男子正在抽打一隻猴子,那隻猴子拴在山槐樹上,迎著鞭子齜牙咧嘴地咆哮。百分之一萬錯不了,是有利!




 




 


 


  有利為什麽會在馬場?


  答案隻有兩個:要麽是走失後跑到山裏,被馬場裏的人捉住,要麽是邊強賣給了人家。


  這倆答案哪個更靠譜,傻子都能想清楚,瞎子也可看明白。老喬回想起邊強之前的表現,又是著急又是委屈,裝得比真的都真!真無恥啊,真不要臉啊!坐牢虧嗎?不虧!最好坐他一百年,坐死裏頭別出來,免得禍害人間!老邊呀老邊,你怎麽生養了這樣個孬貨?老喬越想越憤怒,借用人家常用的形容詞來說,就是簡直要氣炸了。走出診所,他第一件事就是找電話。他要跟老邊說道說道這事兒。


  恰好老邊也正要找他,因為聯係不上而急得不行。剛一通電話,老邊就急不可待地說開了。他告訴老喬,村裏正好有個班子也在這一帶耍,此時就在鄰縣,他已經跟他們說好,讓他們過這邊來找老喬,跟他合到一夥兒耍。


  “我給你說說他號碼,你記記……”


  老邊喉嚨裏呼嚕呼嚕的,大概是哮喘病又犯了。老邊的熱情喚醒了老喬的溫暖回憶,長達十年的江湖友情仿佛一團炭火,融化了他遷怒老邊的念頭。算了吧,他已經夠難過,又病著,別再叫他上氣了。記下號碼後,他跟老邊互相囑咐照顧好身體,然後就把電話掛了。


  老喬捏著記號碼的煙盒紙回旅社。在診所時,他已打定主意要去救有利,但是此去馬場,吉凶難料,若帶著身邊這兩隻猴,會比較麻煩,不利於見機行事,不帶吧,人地兩生,又無法安置它們。老邊提供這個消息太及時了,他決定先跟那班夥計會合,把猴子托付給他們,然後自己單身行動。他先帶猴子趕回縣城,順利聯係到那個猴班。大家都是熟人,相見親熱,各訴了一些悲喜遭遇。聽老喬講了他的事,兩名夥計感歎不已,讓他放心去找有利,猴子自有他們照看。飯後作別,老喬輕身健步,直奔車站,登上了去北山馬場的長途公交。


  要進馬場,得先在風景區買票入門。老喬問了問,門票要四十,心疼,退開幾百米,繞著大門四下溜達,試圖學人家驢友找個空子鑽進去。空子沒找到,倒招引了一個保安,挎著警棒威威武武地向他走過來。老喬心驚肉跳,急忙跑到售票處,狠心掏錢買了一張票。來玩的人不少,景區還算熱鬧,老喬跟隨人群自大門而入,胸中充溢著獨闖龍潭虎穴的緊張和悲壯。龍潭虎穴還不錯,依山構亭,臨崖築台,大道盤山,小徑通幽,僅從開發規模和經營狀態來看,要比他幹過的那家強太多。山澗裏有溪流,因天冷,溪水都凍結了,一層層倒掛在岩石上。走到山腳下,大道左右分開,從提示牌上看,分別通向滑雪場和跑馬場。跑馬場向左一千多米。老喬提一口氣,踏著水泥路堅定不移地往前走。


  很快就到了。跑馬場很大,一座小山坡都被帶刺的鐵絲網圍了起來。大門是個仿古的木牌坊,沒有門禁,隨人自由進去,參觀免費,騎馬收錢。老喬走進去,看到裏頭有一道長長的柵欄,圈起來一個偌大的跑場。場內有十幾個人在騎馬,有的小心翼翼,有的縱馬如飛,跟溜冰場上的情景沒什麽兩樣。在馬場最裏頭,又開辟幾條通道,延伸進後頭的山林,想必是供客人繞山奔馳。圍觀的比騎馬的人多得多,老喬夾在人群裏東張西望,尋找拴有利的那棵山槐樹。


  謝天謝地,沒多大一會兒他就找到了。山脊偏背處有一排房子,房後林木濃密,房前則隻有孤兀兀的一棵樹。老喬一眼就認出來,正是照片裏的那棵山槐。他急急忙忙趕過去,老遠就望見樹下拴著一隻猴子。不是有利是誰?老喬仿佛看到三百年生死茫茫不相見的親人,三步並作一步跑上去。有利正伏在樹下慪氣,聽到腳步的聲音,警惕地抬起頭,一眼認出老喬,頓時興奮起來,吱吱叫著亂躥亂跳,等老喬跑進繩索半徑,立即躥到了他身上,緊緊摟住老喬脖子。老喬拍著有利毛茸茸的背,就像拍著受驚的孩子。來啦來啦,不怕啦,不怕啦!他看到有利肩膀上有道血褐的痕跡,撥開猴毛一看,果然是一條鞭傷。依次檢查下去,隻見背上的鞭印一條接一條,連腦門兒上也有。右手的指甲也裂了一個,不知是被虐待,還是自己發狠摳斷的。老喬心疼得眼眶噙淚,揪住拴有利的鐵索狠命拽了幾拽。


  房間裏有人聽到動靜,打開門走出來,看到老喬這景象,大聲吆喝:“幹嘛呢?”老喬回頭觀望,是個白頭佝背的老頭兒,總有七十多歲了,麵相挺和善。老喬趕緊過去敬煙。老頭兒是個普通鄉民,也不嫌他的煙賴,坦然接了過去,對老喬說:“這猴兒野性大,厲害得很,你躲遠點兒,可不敢招惹它。”


  老喬說:“老哥,不瞞你說,這猴子就是我的。”


  “哦?”老頭驚訝地盯著老喬。老喬長話短說,將這幾天的事兒講了一遍。老頭兒聽罷,滿臉同情。


  “你被你那個夥計坑了。”老頭兒說,“那天他來耍猴兒,這隻猴子真是能,騎到馬身上,豎蜻蜓翻跟頭,馬頭馬背來回跳,又扛著把紅旗,繞著馬道山前山後轉了一圈兒,把老板歡喜得不行,就想買下來,放到場裏做表演。我在旁邊聽著呢,聽得很清,你那個夥計說要跟你商量商量,背到一邊兒打電話,也不知道真打假打,回來就說你同意了,一萬塊錢。老板當時就掏錢了。老板問他,猴兒要不聽話咋辦,他說,拿鞭子抽,猴這牲口就怕鞭子,再強的脾氣,三鞭子下去就老實了。結果這猴一看,那兩隻猴兒都走了,就把它拴到這兒,就鬧起來了。它鬧,老板就叫人拿鞭子抽,哪成想不管用,越抽越鬧,見人就咬。老板說可能是不熟悉環境,需要個過程,耗它一段時間,慢慢就好了。這不,就拴到這兒耗著呢,給啥都不吃,還差點兒咬我一家夥。”


  “天天抽它麽?”


  “差不多吧,一天都要抽兩回,殺他的性子。”


  老喬聽老頭兒說著,仿佛有利挨過的鞭子又一下下抽到了他身上,痛楚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說:“老哥,這猴不能賣,我得帶回去。”


  “那恐怕難。”老頭兒說,“老板出錢買下了,就是他的了。這個老板有個脾氣,他喜歡的東西,想法子要弄到手。這猴兒他喜歡得很,哪兒會放手還回去?就是殺了吃肉,他也不會給你。不信你試試。”


  老喬聽到“殺了吃肉”四字,從脊背一直冷到心窩裏。他環視房間,看到一團棕繩,一隻老虎鉗,幾圈帶刺鐵絲,一條髒兮兮的毛巾搭在椅子背上。然後回眼審視老頭兒。老頭兒想必是在這兒打雜的,身體雖然還算硬朗,但要打起來,肯定不是對手。老喬把煙盒掏出來,放到桌子上。


  “老哥,要對不住你了!”


  真正下手之後,老喬才發現低估了老頭兒,高估了自己。第一步做得還好,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拿起毛巾,繞到老頭兒身後,冷不防勒住了他的嘴。但是準備將他打倒捆起來時,卻遭遇到了猛烈的反抗。兩個人在水泥地板上翻來扭去,難解難分,直到老喬拽起老虎鉗,作勢要砸死他,老頭兒才停止反抗,讓老喬將他綁到椅子上。老喬掂著老虎鉗溜出房間,跑到山槐樹下,試圖剪斷拴有利的鐵索。鐵索並不粗,但是老喬經過緊張打鬥,勁兒已經使完了,此時咬牙拚命,多次努力,也未能將鐵索剪斷。有人往這邊走來,看樣子像場裏的工作人員。老喬急壞了,將老虎鉗一端放到地上,用腳猛然一跺,鐵索居然應聲而斷。那個人已經發現老喬,厲聲叫喊:“喂,幹什麽?”老喬可沒工夫告訴他在幹什麽,抱起有利鑽過鐵絲網,撒腿往房後的山林跑去。那人放聲大叫:“有人偷猴!來人啊,有人偷猴!”一邊喊一邊追上來。


  這道山脈在遠處看起伏平緩,到裏頭才發現穀壑縱橫。別看它海拔不高,低有低的幽深,小有小的崢嶸。老喬已經用光力氣,在山岡密林間跑了不久,兩隻腳就抬不動了。背後人吼馬叫,喊聲震天,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追。在那些雜亂的聲音裏,老喬還聽到了狗叫,而且不止一條,回頭一望,果然看到兩條體型巨大的畜生,超越所有追兵,凶猛異常地攆上來。好像好人被追趕,總少不了惡狗打頭陣,世界上為什麽要有這畜生?老喬驚懼萬分,體內殘存的力氣仿佛海綿裏的水,被惡狗激發出來。他將有利放下,再次開始跑奔,在落葉積地的山坡上深一腳淺一腳踉蹌逃竄。有利的鐵索剪得靠上,僅剩一尺來長,一拖一拖的很不方便,老喬索性放開手,讓它自己跑。還好有利靈性大,並不亂跑,緊緊跟在老喬身旁,不遠不離,前後打旋。


  老喬被凶狗逼出來的力氣很快就又耗盡了,當他艱難爬上一道石坡,一隻狗已疾逐而至,縱身撲向老喬。老喬猶如被擊倒的木樁,從山坡上磕磕絆絆地滾下山穀,跌落進一道狹窄的河溝。河溝沒水,鋪滿白花花的石塊。隨著一聲沉悶的撞擊,老喬的身子停止滾動,橫在白花花的河溝裏。耳朵已經撞聾了吧,老喬聽不到任何聲音。有利呢?他吃力地睜開眼,望向長滿黃櫨的山坡。有利正在坡腰上跟大狗撕鬥。有利真凶啊,上躥下跳,如瘋似狂,所有牙齒都齜出來,借助攀援在兩隻大狗間穿梭如飛,突然跳到一隻狗背上,抱著脖頸一陣亂啃。大狗負疼,馱著有利向山溝狂奔。有利從它背上躍起來,兜著樹打了個轉,回頭衝向另一隻狗。這隻狗也已喪膽,扭頭就逃走了。沒有聲音,老天爺好像把世界調了靜音,一切都聽不見。老喬隻看到一群人出現在山坡上,鬧哄哄地闖過來。有利跑到他身邊,一條胳膊血呼呼的,鼻子也破了個口子,繞著他蹦來跳去,拍打著他身體不停叫喚。老喬隻看到它嘴在動,一嘬一嘬的,似是喊他快起來,壞人已經追上來了。老喬的胳膊麻木地支起來,衝他揮了揮手。


  “還不走?”他拚力叫喊,但是有沒有喊出聲呢?“快走!快走……”


  老喬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中午。很意外,首先看到的居然是那兩名耍猴的老鄉。跑馬場老板對這一事件非常惱火,又怕弄出人命,把老喬送到縣醫院搶救。他先找出邊強的手機號打過去,打不通,叫手下搜老喬身,搜出了那張寫著手機號碼的煙盒紙。江湖同鄉,自當相互照顧,兩個老鄉也不再耍猴兒了,都過來陪伴。老板向他們講述原委,讓他們通知老喬家人,一則接管病人,二則帶錢來賠償損失。兩位老鄉並無老喬家人的號碼,就打給了老邊,讓他轉告。老喬醒來不久,老邊已經呼嚕呼嚕地趕到了。他為自己兒子給老朋友造成的麻煩深感愧疚,帶了一萬五千元錢前來搭救老喬,一萬用以贖身,五千用以治病。老邊家境不錯,除了邊強,還有一個做生意的兒子和嫁了有錢人的女兒,不像老喬那樣窘困。他坐在床頭,握著老喬紅腫而粗糙的手淚眼汪汪,一個勁兒咒罵邊強不是東西。老喬的聽力仍未完全恢複,但已經能聽到老朋友的聲音。他笑了笑,說:“你喉嚨裏像臥了隻貓。”


  老板接到電話,親自過來收錢。老板對發生這樣的事表示遺憾。他指責老喬行事莽撞,如果不舍得有利,可以去馬場做工啊,反正別人耍不動有利,讓他來耍,既跟有利在一起,又有固定收入,對跑馬場也有利,多贏的事,硬是被他搞砸了。


  這的確是個好主意。可是老喬並不後悔。不是他不相信老板這些話的真誠,而是這裏麵牽涉著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有利的歸屬。有利是老喬的。更準確來說,有利是老喬的一部分,相需相依,不可分割。老喬是自由的,所以有利也應該屬於自由,而不是歸屬老板,被老板支配。他們不歸屬於任何人。


  “錢給你了!”老喬啞著嗓子對老板說,“有利是我的,你得還給我!”


  老板哂笑。“你自己弄跑了,還管我要!好好,你別急你別急,我讓人進山找找,找到就還給你。”


  老邊情緒激動,哮喘又嚴重起來,索性也躺到病床上打起了針。老喬老婆跟老邊一起來,此時照顧這兩個老家夥,那兩名老鄉就告辭,繼續耍猴掙錢去了。年節已近,家裏還有兩個孫子,老喬老婆很著急,老喬病情一穩定,就催促著回去。老邊說:“我動不了,再住一天吧,明天走。”花的都是老邊的錢,老喬老婆隻好同意。第二天上午,他們正準備辦理出院手續,忽然接到老板電話。


  “猴子找到了,你等會兒,我給你送過去。”


  老喬欣喜若狂。這一切曲折磨難,終於可以結束了,雖然老天寡情,待他刻薄,但是總算可以跟有利平安回家了。出入平安,是江湖人天字第一的願望,此時得以全身而歸,所有的辛酸苦辣,都可以不必在乎。等了半個多小時,老板終於在他們的焦灼期待中來到。他提著一隻帆布袋子走進病房,將袋子丟到老喬麵前。


  “喏,在裏頭。”


  老喬愣了一下。袋子裏的確有東西,但卻一動不動。老喬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拉拉鏈,好像有利是個孩子,正在袋子裏沉睡,聲音大了,就會驚醒鬧人。拉鏈拉到盡頭,袋子敞開,有利在裏頭安靜地躺著。老喬怔怔地看著它,看著看著,碩大的淚珠像下雨一樣撲簌簌掉下去,落到有利已經不再鮮活的皮毛上。有利死了。


  “估計是凍死的,這幾天山裏太冷。”老板說,“可能也因為餓。它自到我那兒,就沒吃過東西,又在山裏鑽了幾天,山裏又沒什麽野果吃。你按按它肚子,空癟癟的。”


  老板判斷得不錯。有利雖是野猴子出身,但是自從遇到喬家父子,十餘年來,過的是跟人一樣的生活,它已經屬於人群,而不屬於山野了。這時候再驅之入山,它根本不知道該如何生存。老喬抱著有利,如同抱著親手殺害的孩子,十餘年的江湖歲月也隨著它的離去而風化如煙。


  “走吧,有利。”他說,“咱回家去。”


  村裏修有一座猴王廟,廟後一片空地,專門用來埋葬死去的猴子。老喬並沒有把有利埋到那裏,而是葬到了他爹的墳旁。他爹的墳在一塊麥田裏,上頭長著一大簇一大簇的蒿草,正頂間還有一蓬荊條。這些據說是後代興盛的征兆,但在喬家卻並沒有得到應驗。老喬身上是皮肉傷,並無大礙,主要是頭部受到重撞,得了腦震蕩。此時此刻,他的腦子依舊暈暈乎乎的,就像這個繁華時代投射進他潛意識裏的印象,說不清道不明,很多地方也理解不透,於是就糊塗著,如同一碗稀溜溜的糨糊。埋了有利後,他抽著煙,在他爹的墳頭坐了很久。


  “我也老了,不再跑江湖了。”他對他爹說,“那些老猴戲,斷了就斷了吧,現在人有現在人的樂子,以後的人,也會有以後的樂子。”


  天色已黃昏。老喬站起身,又看了看有利那個濕漉漉的小墳包,掂起鐵鍬回家去。天氣半晴,夕陽在西北風的嘯鳴中黯淡無力,僅在飛蕩的雲層上染出一抹微酡。老喬抬頭望天。臘月的天空寒冷肅殺,雲堆如海,雲崩如潮,聚了散了,起起落落,就像無邊無際而又變化莫測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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