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關東的女人 (作者:石鍾山)

來源: 慧惠 2018-03-17 08:50:01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69061 bytes)


公元一千九百三十五年,中原水災。先是滾滾渾濁的黃河水決堤而出,淹沒了幾十個縣的田地和村莊。那一年,水災之後,幾十個縣顆粒無收,瘟疫像野草樣地蔓延,男女老幼的屍體橫陳鄉野。第二年,草青草綠,到了秋收季節,又來了一群滿天滿地的蝗蟲。蝗蟲所過之處,片草不留。多災多難的中原,又一次背井離鄉的大遷徙開始了。


男人挑著全部家當,身後隨著女人,老人牽著兒孫的衣襟,他們喊爹喊娘,一路跌跌蹌蹌地向北方走來。


過了山海關,他們已流盡了思鄉的淚水,北方寒冷的空氣使這些中原父老打著長長短短的噴嚏,地凍天寒的天氣,告訴他們已經進入關東的土地了。


 




流油的關東黑土地接納了一撥又一撥中原人,他們依山傍水建起了自己的家園。這些大多來自河南和山東的遷徙者,不同的口音使他們分屯而居。河南人住在山南,山東人住在山北。剛開始,山南隻有十幾戶河南人,山北也隻有幾戶山東人,隨著大批闖關東的中原人的到來,山南和山北的屯戶漸漸地就壯大起來。他們分屯而居,涇渭分明。他們依據鄉音聚集在一起,開荒種地,進山捕獵,從此開始了一種嶄新的生活。


是鄉音把他們聚集在一起,同鄉一起流落在關東的土地上,他們沒啥可說的了,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先來的人們騰出自己的房屋接納後來者。春暖花開的季節一到,全屯子人一起動手,挖土伐樹,幫助後來者建房蓋屋。有了炊煙,有了雞啼狗叫就有了日子。有了日子就有了故事。


山北的山東屯,在那年秋天成就了一件喜事。大奎和喬麥花成親了,那一年,大奎十八歲,喬麥花十六歲。大奎已經在山東屯裏生活了兩年了,喬麥花是今年剛隨父親來到了這裏。大奎是一個人來到山東屯的,離開山東老家的時候,他們是一大家子人,有父母,還有一個十歲的妹妹。先是十歲的妹妹餓死了,母親一路上一直在哭,為了背井離鄉,為了餓死的女兒,母親傷心欲絕,死去活來的就是哭。母親本來就是拖著虛弱的身體上路的,一路上他們靠著吃野菜喝河水支撐著。他們想討點吃的,路過的人家早已是十戶九空了。剩下的一家也是饑腸轆轆,靠野菜樹皮度日子。先是悲痛萬分的母親倒在了一個山凹裏,父親和大奎流著眼淚把母親埋了,他們頭也不回地上路了,他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隻能咬緊牙關,沿著同鄉的足跡去闖關東。山海關已經遙遙可望,父親卻患了瘧疾,父親發冷發燒,上牙磕下牙,渾身上下篩糠似的抖個不停。父親無力行走了,大奎背著父親,奔著遙遙可望的山海關去了。還沒到山海關,父親的身體就涼了,後來就硬了,大奎放下僵硬的父親。此時,大奎已經欲哭無淚了。


大奎隻能把父親埋在了關內,最後他隻身一人來到了山東屯。同鄉的男人女人接納了他,幫他蓋起了三間土屋,又分出了一塊荒地。大奎幸運地活了下來。


喬麥花的經曆和大奎大同小異,一家子人就她一人來到了山東屯。也是好心的同鄉收留了她。也是同鄉作主,成就了大奎和喬麥花這門婚事。


背井離鄉的人們,難得有一次喜慶的事。大奎和喬麥花的婚事,變成了山東屯共同的喜事。他們傾其所有,拿出家裏風幹的臘肉,這是他們進入冬天後,獵到的果實,隻有年節時才從房簷下,把風幹的臘肉割下一塊。家鄉的風俗,婚喪嫁娶的少不了吹吹打打的鼓樂班子,剛剛組建起來的山東屯自然沒有這樣的班子。於是,一些壯年男人拿出家裏的鍋碗前來助興,幸好闖到關東的大小孩娃跑前喊後,到關東才生下來的嬰兒,在母親的懷裏吮著母親的乳頭,咿呀助興。一時間,小小的山東屯便被熱鬧和喜色籠罩了。


這份熱鬧自然驚動了山南的河南屯,一幹人等袖著手站在山坡上看熱鬧,先是被山東屯的人喊:河南侉子,河南侉子。


河南屯的娃也喊:山東棒子,山東棒子。


河南人和山東人來到關東後,他們一直用這種稱謂蔑視著對方,雙方又沒人能說出這種稱謂的確切含義,在他們雙方的心裏一直認為這是罵人最解氣的話。


剛開始是孩娃們加入到了這種對罵之中,後來男人女人也加入到了對罵的陣中,一夥山下,一夥山上,聲音一浪高過一浪。這份熱鬧給大奎和喬麥花的婚禮增添了一道喜劇色彩。最後還是於三叔出麵製止了山東屯男女老幼的謾罵,這種對罵才暫告一段落。


於三叔是山東屯的創始人。他帶著一家老小先在此地落腳生根,從此便有了一家一戶山東人在此落腳。於三叔在全屯人中年齡也最長,於是,一屯人的大事小情都是於三叔拿主張。大奎和喬麥花的婚事自然也是於三叔作的主。大奎和喬麥花的婚禮就是在於三叔的主持下進行的。


兩位新人在於三叔的指引下,拜了天,拜了地,雙方父母都不在了,於是就拜鄉親,拜過了就入洞房。


在入洞房前,於三叔大著嗓門說:大奎、麥花你們倆聽著,結婚生子天經地義,為了山東屯紅紅火火,你們要多生多養。


這是一句平常的話,喬麥花卻羞得兩頰緋紅。此時的喬麥花和半年前的喬麥花相比就像脫換了個人似的。半年前的喬麥花又黑又瘦,關東黑土地經過半年的養育,喬麥花便驚人地美麗起來,臉白得讓人想起牛奶,眼睛自然是又黑又亮,身材也是該凸的凸了,該凹的凹了。很多年以後,山東屯河南屯的人都在說喬麥花是百年不遇的美人。


一對新人入了洞房,圍觀的人們仍久久不願離去,他們仍在議論著。


男人說:麥花真俊,當了新娘就更俊了。


女人說:大奎真是有福氣,娶了一個仙女。


另一個男人說:俺要是娶了麥花,整夜地不睡覺。


男人的女人就虎了臉說:你幹啥,你想幹啥?


男人就嬉笑道:整夜地看唄。


男人女人就都哄笑了。


大奎和麥花的新婚之夜,果然是個不眠之夜。麥花幸福的歡叫和大奎如牛的喘息聲在山東屯靜謐的晚上一直時斷時續地響到了黎明。山東屯的男人和女人,那一夜都顯得特別興奮,他們齊心協力地配合著大奎的喘和麥花的叫,也一直折騰到很晚,這是他們來到山東屯之後最愉快的一天。


 




山東屯和河南屯的人們,剛開始並沒有明顯的紛爭,都是從關內背井離鄉逃出來的。起初兩個屯子的人偶有走動,張家借李家一些針頭線腦,李家和王家交流一些農事上的經驗。關外畢竟不同於關內,一樣的種子因氣候的變化結出的果實便有了差異。


隨著一批一撥的河南人和山東人的湧入,兩個屯子便都增人添口,荒地開得都差不多了。經常出現山東人開出的地,被河南人種了,河南人捕到的獵物又被山東人拿走了,於是,山東人和河南人之間便有了仇隙。剛開始他們用山東棒子和河南侉子這樣的語言相互謾罵,最後竟為一塊荒地而大打出手。


春天的時候,張姓的山東人去種去年開出的荒地,沒料到卻被王姓的河南人給種了。張姓的山東人便和王姓的河南人理論,王姓河南人拒不承認這地是張姓山東人的,兩人就爭就吵,眼看著張姓山東人的地被外人霸占去了,氣不過,講理又不通,就和河南人動了手。周圍勞作的河南人都過來幫忙,把張姓山東人暴打了一頓。


人們抬回張姓山東人時,山東屯的氣氛就很壓抑,他們都聚在屯中那棵老柞樹下,一起望著主事的於三叔。於三叔吸煙袋鍋子,煙火在於三叔眼前明滅著。於三叔抽了一鍋子,又抽了一鍋子,最後把煙袋鍋子在腳底下磕了。於三叔說:河南侉子這是欺負咱們山東人哩。


眾人就答:是哩。


於三叔又說:讓了今天還會有明天,讓來讓去,以後就沒有咱們山東人的地界了。這地是老天爺給的,誰先占了就是誰的,咱們山東人開出的地就是咱們山東人的,大夥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眾人就齊聲答:是哩,不能讓河南侉子騎在咱們頭頂上拉屎撒尿。


於三叔就大手一揮道:把河南侉子的地平了,種上咱們山東人的種子。


眾山東人一起響應,說幹就幹,連夜山東人集體出動,平了許多河南人和山東人接壤的地,種上了山東人的種子。


第二天,河南人又挖出了山東人的種子,種了自己的種子。河南侉子和山東棒子就都有了更大的火氣,他們針鋒相對,操起農具作武器,便大打出手。


這一次,山東人傷十餘人,重傷者有五六個,躺在炕上,沒有三兩個月是下不來地的。河南人傷者有七八個,有兩個人腿折筋斷,怕是這輩子也恢複不了元氣了。山東人和河南人這仇便記下了。


那一次械鬥,新婚不久的大奎也參加了,他受了點輕傷,手臂被河南人手裏的刀劃了一個大口子。麥花一邊為大奎敷藥一邊說:打啥打,好不容易來到關東,平平安安過日子比啥都強。


大奎一邊吸著氣一邊說:你懂啥,這幫河南侉子真是可惡,咱們山東人咽不下這口氣。


麥花心疼大奎,怕大奎有啥閃失。夜晚的時候,麥花便主動地往大奎懷裏鑽。兩人溫存之後,麥花才開口道:大奎,你喜歡俺不?


大奎說:當然喜歡。


說完大奎還用臂膀用勁插了麥花嬌嬌柔柔的身子。大奎就是喜歡麥花,不僅是麥花的身子,還有麥花身體裏散發的氣味,這讓大奎想到了老家麥子的味道,成熟的麥田氣味芬芳,每次摟著麥花,都讓大奎想起老家的麥田。


麥花又說:那你以後就不要去和河南人打架了,怪嚇人的,打壞誰都不好。


大奎知道這是麥花心疼自己,在女人麵前便不多說什麽了,隻是默默地點點頭,其實心裏想的又是另外一種樣子。他想,自己是個男人,能在山東屯站穩腳跟,還不是父老鄉親照顧著,他才有了今天。現在山東人的事就是自己的事,他怎麽能袖手旁觀?心裏是這麽想,嘴上卻沒有說什麽,麥花便心滿意足地偎著大奎安靜了下來。大奎便摟著一地的麥香走進了夢鄉。


自那以後,山東屯的人和河南屯的人經常發生口角,撕撕扯扯的小架不斷,今天我把你家的地裏苗拔了兩壟,明天我又讓豬吃他家地裏的禾苗。於是吵吵鬧鬧的事情不斷。


秋天的時候,麥花有了身孕,小兩口一下子便沉浸到幸福之中。於是兩人便經常躺在炕上展望未來的日子。


大奎把手搭在麥花隆起的肚子上,感歎著說:俺想要個男孩,男孩好哇,能種地,打獵,過日子。


麥花把頭偎過來,幽幽地說:俺給你生完男孩再生女孩,生滿一屋子,咱們家人丁興旺了。


大奎又說:俺要兒孫滿堂,祖祖輩輩在這裏紮下根,關東好哇,這裏的黑土養人呐。


就在小兩口纏綿憧憬的時候,山東屯和河南屯發生了一件大事情。


先是河南人連夜偷偷收了山東人地裏的果實,山東人在第二天夜裏也收了河南人的果實。第三天晚上,兩夥人碰到了一起,於是棍棍棒棒的大打出手了。有不少孩娃和婦女都參加了戰鬥。


大奎在夢中驚醒的時候,這種械鬥已接近了尾聲。大奎知道出事了,要從炕上爬起來,麥花一把抓住大奎的胳膊道:你別去,不關咱們的事。


大奎掙紮,麥花又說:你不想俺,也要想想俺肚子裏的兒子吧。


大奎便不掙紮了,一直熬到天亮。大奎才穿衣起來。


這是一場空前的械鬥,山東屯參加械鬥的人幾乎都掛了彩,有一個山東孩娃在械鬥中被踩死了。另有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腦袋被打出了一個嘴那麽大的洞,白乎乎地往外冒著東西,天亮不久便死去了。


河南人死傷自然也很慘重。一個婦女當場被打死,還有一個壯漢的腸子流出了肚皮,回到家裏,活了三天,最後爹一聲娘一聲地死去了。


這場械鬥之後,兩個屯子的人似乎一下平靜了下來。爭爭鬥鬥,打打殺殺的結果,雙方都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兩敗俱傷,誰也沒得到便宜。


秋收過後,山東屯的人在於三叔的帶領下,在兩個屯的交界處挖了一條溝,後來河南人也出來了,在另一端也挖了一條溝,兩條溝終於連在了一起。


山東人衝河南人“呸”了一口。


河南人也衝山東人“呸”了一口。


然後他們默默無言地轉身向各自屯子裏走去。


第二年春天,山東人在溝這邊種地,河南人在溝那邊種地。河南人看見山東人苦大仇深地“呸”著,山東人也水火不容地“呸”著,然後轉過頭,又在他們各自的田地間勞作去了。


河南人和山東人暫時和平共處起來。


那一年的夏天,麥花生了一個男孩,大奎叫他黑土。黑土是個很壯實的孩子,一出生就哇哇地大哭不止。大奎咧著嘴,無比滿足地望著黑土和麥花。最後大奎就把黑土和麥花都摟在自己的懷裏,很豪氣地說:咱們還要生,人丁興旺。


麥花含著激動的淚花,點著頭。


就在黑土滿一歲那一年,一件料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黑土滿一歲那一年的冬天,大奎和關東人俗稱熊瞎子的黑熊遭遇了。


關東不同中原,一入冬便被大雪覆蓋了。人們隻能袖著手躲在屋內避著天寒地凍的冬季。山東屯和河南屯的人們閑不住,他們學著關東人進山狩獵。獵物可以吃肉,皮毛可以拿到幾十裏外的城裏換回油鹽。創業階段的闖關東者表現出了超常的勤奮,他們恨不能一夜之間便過上富人的日子,除了拚命地開荒種地之外,冬天自然不肯白白地荒掉,於是兩人一組,三人一夥地進山去狩獵。


他們狩獵的工具比較原始落後,隨便提個木棍子,或用糧食從城裏換回的鐵絲係幾個活動的套子,放在獵物經常出沒的地方,也偶有收獲。他們這種做法是向老關東學的。老關東人很少種地,他們大都是專職獵人,多數散居在深山老林裏,他們住的是木格楞而不是土坯房。自從山東人和河南人來到之後,獵人便經常走出山林用獵物和他們換取糧食,也去城裏換回油鹽以及槍藥。這些獵人也下套子,但更多的是使用火槍,因此,獵人不怕獵物的襲擊。


山東人和河南人則不行,狩獵的工具原始落後,他們總是三三兩兩地進山,以防不測好有個照應。他們也經常用木棍打死山雞野兔什麽的,大一些的獵物,他們就無能為力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野豬、狼等獵物漫不經心地在他們眼前跑過。


自從來到關東後,山東人和河南人對這些野物已經不感到陌生了,這些野物經常出沒於屯子裏和他們的田地裏。每天半夜,幾乎都能聽見狼的叫聲,有時聲音就近在咫尺。白天他們經常能看到狼的爪印和野豬的蹄印留在他們家的門前。時間長了,這些來自關內的中原人也見怪不驚了。


大奎不想和別人合夥進山,以前他曾和別人一起去狩過獵,雖說都沒有空手而歸,但收獲總是少多了,獵到的野物兩三個人分,自然沒有一個人獨享來得實惠。


有了黑土以後,大奎恨家不富的心情越來越蓬勃了。他要讓麥花給他生完兒子再生丫頭,子女一群,人丁興旺地在這黑土地上紮下根。如今已能吃飽肚子的大奎,覺得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氣,他要生養,同時也讓自家的日子過得殷實起來。這年冬天,大奎提著丈餘長的木棍,野心勃勃地進山狩獵了。


那天早晨,大奎懷揣著麥花為他貼的熱乎乎的玉米麵餅子,踩著深深淺淺的積雪,嘎嘎吱吱地向深山老林裏走去。老林子裏已經留下了許多人的腳印,有的舊了一些,被風吹淺了,有的則是新的。他努力避開這些人的足跡,凡是被人驚動過的地方,野物自然也受到了驚嚇,能逃的早就逃了,不逃的便成了人們手中的獵物。


大奎走進了林子裏,他在一片柞木叢中發現了一群山雞頭紮在一起在互相取暖。天寒地凍的老林子,使這些野物的頭腦經常處於麻木狀態,況且有朝風吹過,夾著雪粒子在林子裏嗚咽著。因此,這些在寒冷中的山雞們就放鬆了對人的警惕,他們捕獲獵物大都是在這種情況下得逞的。大奎已經顯得很有經驗了,他彎著腰,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待離這片柞木叢很近了,他猛然把手中的木棍扔出去,受了驚嚇的山雞,第一個反應就是飛起來,正好和空中飛來的木棍撞在一起,當時便有兩三隻山雞被打暈了。大奎便奮不顧身地撲上去,把這些暈了頭的山雞牢牢地壓在身下。得逞後的大奎把臉埋在雪地上,樂得嗬嗬的。


就在大奎心滿意足,用木棍挑著幾隻山雞往回走時,他與一隻熊瞎子遭遇了。在這之前,他沒有見過熊,對熊幾乎一無所知。他看見這一龐然大物在自己眼前走過時,心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他看著熊的塊頭,心想,這家夥自己送上門來了,俺要把它放倒拖回去,夠俺一家三口吃上一冬的了。他幾乎沒有多想,便把棍子一端的山雞扔到了地上,揮舞著棍子一蹦便蹦到了熊瞎子麵前。黑熊看見他怔了一下,它並沒有理大奎,埋下頭又搖晃著笨重的身軀向前走去。如果大奎知趣的話,拾起地上的山雞走掉的話,便會避免這場悲劇的發生。結果是大奎不知天高地厚地揮舞著棍子,向黑熊的頭上砸去,他以為黑熊也不會比山雞經砸,這一棍子下去,黑熊不死也得傷。沒想到的是,因大奎用力過猛,棍子砸在熊的頭上斷裂了,大奎兩隻手的虎口震得發麻。大奎看見那隻黑熊不僅沒有如他想象的那樣倒下,而是揚起頭,看了他一眼,一巴掌把大奎擊倒在雪地上。黑熊似乎不知如何處理倒地的大奎,分叉開四隻腿把大奎騎在了身下。直到這時,大奎才感受到了恐懼,他在熊的身下掙紮著,結果他發現這是隻公熊,於是他狠命地抓住了公熊肚子下垂在外麵的東西。大奎拚了命了,抓住那堆雜物後,又踢又咬,本能地喊著救命。也就在這時,他看見了躲在樹後的兩個人的臉。一瞬間他想起來,這兩個人都是河南屯的人,以前大奎參加械鬥時,曾看見過這兩張臉,但他仍本能地喊著救命。這時,他多麽希望那兩個躲在樹後的河南人能跑過來把騎在他身上的黑熊趕走哇,結果河南人並沒有過來。


疼痛難忍的黑熊用屁股一下下著大奎的下身,這是熊的本能,它發怒或是遇到危險時,便用屁股一下下地。龐大的黑熊別說用力這麽一,就是輕輕壓在人身上也是會受不了的。大奎在熊的重壓下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四分五裂了,他大叫一聲便暈了過去。


他不知道熊是什麽時候走的,昏迷中他感覺有人向他走來,接著他聽見兩個河南人的對話。


一個說:是山東棒子。


另一個說:山東人,活該。


一個說:這個山東人怕是活不成了。


另一個說:管他呢,咱們走。這時大奎在潛意識裏仍一遍遍地喊著:救救俺,救救俺……他不知自己呼喊的聲音太小了還是怎的,連他自己都聽不見,後來他舉起了手。


他又聽到其中的一個河南人說:這山東棒子還沒死,他還在動呢。


另一個說:別管他,咱們快走。


接著他就聽見嘎嘎吱吱的腳步聲遠去了。


大奎躺在雪地上,他心想這次是死定了。他又想到了麥花,他似乎又嗅到了麥地的氣味,甜絲絲的,夾雜著太陽的香味。還有黑土,一歲多的黑土已經會叫爹了,他早晨離開家門時,黑土就這麽喊他來著。



大奎想起這些,他真的不想死,活著是一件多麽美妙的事情呀。有那麽多的地等著他去種,有那麽好的女人等著他去摟抱,他還要生兒子,再生閨女,然後子子孫孫在關東的黑土地上生活下去。到那時,大奎家真的就是人丁興旺了。


大奎昏了,又清醒了些。迷蒙中,他發現自己被人扛在了肩上,一搖一晃地向前走去。


大奎得救了,救他的是住在林子裏的獵人。獵人已經跟蹤這頭熊好久了,獵人先是發現躲在樹洞裏的熊。冬天的時候熊大部分時間都躲在樹洞裏貓冬,除非它去尋找吃食。在入冬之前,熊已經在樹洞裏備足了野果子,不遇到意外,熊不會輕易走出樹洞。獵人把熊趕了出來,他要在運動中把熊拖得筋疲力盡,然後再射獵它,否則,獵人沒有十足的把握捕獵到熊。獵人跟蹤黑熊已經兩天了,結果遇上了不知深淺的大奎。


好心的獵人把大奎送回到山東屯。經驗老到的獵人歸來時給麥花留下一句話:你男人算是命大,今天撿回一條命,下身的骨頭都碎了,他再也站不起來了。


麥花受到如此的打擊,心情可想而知,她伏在大奎的身上號啕大哭。鄉鄰們來了一撥又走了一批,他們把安慰話都說盡了,但又有誰能安慰悲痛欲絕的麥花呢?


於三叔一袋接一袋地吸著煙,最後於三叔說:麥花,別哭了,這都是命呀。


於三叔衝著天空歎了一口氣又道:閨女,想想咱們那些死在逃難路上的親人吧,大奎算是幸運的了。


這一句話說得麥花止住了哭聲,她望著躺在炕上不醒的大奎,抱過黑土,她在心裏衝自己說:再難的日子也要往下過,不為別人,還得為黑土,為活而活著。


想到這,麥花止住了悲哭。她呆呆怔怔地望著昏迷著的大奎。


 




大奎在熊瞎子身下撿了一條命,人卻殘了。盆骨以下的部位失去了知覺,於是大奎便整日躺在炕上唉聲歎氣。從此,大奎和麥花的日子發生了轉折。


麥花站在大奎拚死拚活千辛萬苦開出的土地麵前,止不住流下了眼淚。厚重的黑土地隻有男人的力氣才能征服,麥花站在土地麵前有心無力,她隻能一次又一次地歎氣。


每年春天,布穀鳥一叫,便是下種的時候了。山東屯的人們,那時還沒有馬呀、牛呀幫助種地,他們隻能靠人拉手推來犁地。幾家男人聯起手來,一家家地種地,大奎不能下炕了,便沒人主動和麥花聯合了。麥花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別人家歡天喜地,把一年的希望埋在地裏。


那天於三叔走到站在地邊發呆的麥花身旁說,麥花呀,你先別急,等大夥都種完了地,俺讓人幫你家一把。


麥花感激地望著於三叔,於三叔叼著煙袋,清清淡淡地笑一笑道:沒個男人的日子就是不行。


說完聳著身子從麥花眼前走過去。


麥花回到家裏把這話衝大奎說了,大奎已從炕上爬了起來,手扒著窗台心焦如焚地向外麵張望著。


大奎說:布穀鳥一叫,正是下種的日子。


大奎又說:咱家的地,怕是下種晚了。


麥花那些日子每天都要帶著黑土到自家田地旁守望。黑油油的土地泛著亮光,黑土在地裏蹣跚著。他走了一程,回過頭衝麥花叫:娘,娘,咱家咋還不種地?


黑土的叫聲讓麥花的心裏火燒火燎的。


麥花每天都會把別人家種地的進程報告給炕上的大奎。


麥花說:朱家大哥的地種完了。


麥花又說:李四叔的地種了一大半了,山上的柳樹都冒芽了。


大奎就用拳頭砸著炕,咚咚地響。以前他把麥花壓在身下時也經常把炕弄出這樣咚咚的響聲,那時他的心情是幸福和歡愉的,就像往自己的黑土地裏播種一樣,播下去的是希望,收獲的是喜悅。於是,他們有了希望,那就是兒子黑土。此時大奎的心情卻糟亂成一團。


他說:晚了,咱家的地下種晚了。


他又說:柳樹都吐芽了,地再不種就沒收成了。


大奎一次次用力地砸著炕,嚇得黑土哇哇地大哭起來。


麥花移過身,跑到堆放著種子和雜物的西屋裏,肩膀一抖一抖地哭泣。


於三叔並沒有食言,他種完了自家地之後,又幫著別人種了幾家,他家地裏的禾苗都破土而出了,整個山東屯的地大都種完了。於三叔帶著兩個兒子還有朱家大哥,李家四叔等人來到了大奎家開始種地了,地斷斷續續地種了三天,終於種完了。


麥花自然是千恩萬謝了。於三叔就慢條斯理地叼著煙袋走到麥花身旁說:麥花呀,你啥話都別說了,咱們好賴都是從山東逃出來的,不看僧麵看佛麵,大奎都那樣了,山東屯的老少爺們兒總不能看你們家笑話不是。


說完於三叔用眼睛在麥花的臉上挖了一下,又挖了一下。於三叔心想,這小媳婦今年該十八了吧,長得還是那麽白那麽俊,生完孩子比沒生孩子更成熟了,就像秋天的高粱穗,都紅透了。


於三叔想到這,幹幹硬硬地咽了口唾液。


接下來,麥花不斷地向大奎匯報著地裏的消息。


小苗出土了。


壟裏長草了。


大奎說:該鋤地了。


別人家的地已經鋤過了,錯過了季節,麥花鋤地的時候,已比別人家晚了半個月。太陽已經有些熱力了,麥花鋤地,黑土在地裏瘋跑,他不時地向麥花喊著:娘,這裏有草,這裏還有草。


麥花已經顧不上黑土的喊叫著,她發狠地鋤著地,汗水濕透了衣服,汗珠順著臉頰流下來,掉在地上摔成了八瓣十瓣。


於三叔叼著煙袋走過來,自家的地已經鋤過一遍了,於三叔的樣子顯得就有些散淡和悠閑。


於三叔望著地裏忙碌的麥花,身體透過汗濕的衣服凸凸凹凹地顯現出來。於三叔的身體就開始從下到上地熱了起來。他先是把手搭在麥花的肩上,很有分量地按了一下,又按了一下,接著去接麥花手裏的鋤,順勢捏住了麥花那雙白白淨淨,圓圓潤潤的小手。於三叔有些驚歎,天這麽熱,活這麽累,麥花一身皮骨還是那麽白,那麽嫩,真是天生的娘娘坯子。於三叔就說:你看你的小手,都磨破皮了,嘿呦呦,真是的。


捏摸了一下麥花的手,接過麥花手裏的鋤,幫著麥花鋤了起來。麥花抽空把跌倒在地壟裏的黑土扶了起來,拍去黑土身上的泥土,她望著黑土,眼淚便在眼裏含著了。


於三叔一邊鋤地一邊說:麥花呀,沒個男人幫一把,靠你這麽個女人咋行,這活可不是女人能幹的。別指望別人,別人幫得了你初一,幫不了你十五。


麥花點著頭。


晚上麥花回到家裏,把於三叔的話又衝大奎說了一遍,大奎便用拳頭去砸炕,聲音仍咚咚的。


麥花的心裏也不好受,也想痛哭一回,卻沒有眼淚,眼淚早就化成了汗流到自家田地裏了。她躺在炕上,渾身似散了架子。她心裏急,也苦,可又不能對大奎說,地裏的禾苗長得又瘦又黃,比別人家的差遠了。她似乎看到了秋天不濟的收成。她隻能把氣往心裏歎了。


那天,麥花正在鋤地,突然聽到大奎瘋了似的喊:俺的地呀,這還是地麽?


她回過頭來的時候,看見大奎不知何時從家裏爬到了地頭,衣服撕破了,爬得滿手都是血,他望著自己地裏枯黃的禾苗絕望得大哭起來。他一邊哭叫,一邊瘋扯身邊夠得到的禾苗。


黑土被父親瘋狂的樣子嚇傻了,他呆呆地望著父親,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


麥花大叫一聲撲了過去,她抱住了瘋狂的大奎,黑土也隨之大哭起來,一家人便摟抱在一起,大哭起來。


大奎哭叫:老天爺呀,你睜睜眼,就可憐可憐俺一家人吧。


黑土叫:爹呀,娘呀,你們這是咋了?


 




田地裏枯瘦的禾苗讓大奎絕望,別人家田地裏的禾苗都生得茁茁壯壯,唯有自家的田地,因錯過了播種季節,又伺弄得不及時,黃黃瘦瘦的,一棵棵秧苗像害了癆病。


老實本分,世世代代把土地、莊稼視為生命的大奎,真的絕望了。那一晚,他躺在炕上,哀哀咽咽地哭了好長時間。


麥花聽著男人大奎像女人似的哭號,心裏的滋味說不清道不明。她把黑土哄睡,便獨自一人來到自己田地旁,她隻是想出來走一走,卻鬼使神差地來到了田地旁。星光下,她癡癡怔怔地望著自家的田地,此時,仿佛一家人已走到了絕路。山林裏,以及草叢中陣陣不知名的蟲叫,在她耳畔響著,她卻充耳不聞。大奎對田地的悲哀,深深地感染了她。在這之前她已經千百次地自責了,她恨自己無能,沒有把自己家的田地照看好。其實她已經盡力了,每天鋤起地來,她的身體都散了架子似的疼,她隻是個女人,種地本是男人的事情。


不知什麽時候,於三叔叼著煙袋一明一滅地出現在了她的身邊。直到於三叔說話,她才發現於三叔。


於三叔在黑暗中聲音滋潤著說:麥花呀,這田地弄成這樣不怪你,種地,收獲本是男人幹的活路,你一個女人家累死累活的,俺於三叔看了心裏也不忍呐。


於三叔的話說到了麥花的軟處,她難過著哭泣起來。於三叔的一隻大手不失時機地伸了過來,搭在麥花柔柔軟軟的肩上。於三叔又說:麥花,你受苦受累,俺看著心裏都不好受,大奎都那樣了,讓你一個女娃子,受委屈了。


於三叔的話說得麥花心裏軟極了,她似乎終於找到了哭的理由,她真的放出聲來,哭了一氣,又哭了一氣。這樣一來,她心裏好受多了。


於三叔一直蹲在她的身旁,那隻厚重的大手在她柔軟的肩上摸捏著,似乎在安慰她,又似乎在鼓勵她。待麥花止住了哭聲,於三叔扔掉了另一隻手裏的煙袋,空出來的手就把麥花整個人抱在了自己的懷裏。麥花一驚,掙紮了一下說:於三叔,你這是幹啥?


於三叔滿嘴煙臭地說:麥花,三叔想你哩,隻要你答應俺,你家田地裏的事,俺就包了。你得靠個男人呐。


這時的麥花腦子裏一片空白,她想到了絕望傷心的大奎,還有不懂事的黑土,他們一家老小都指望眼前的土地生出的莊稼度年景呐。


說到這,於三叔就把麥花壓在了身下,他動手解麥花的衣服。麥花沒有掙紮也沒有反抗,但也談不上順從。就在於三叔的大手伸向麥花的腰帶時,麥花突然用手製止了於三叔的動作。


她冷靜地說:於三叔,以後你真的照顧俺家的地?


於三叔已經語無倫次了,他說:照顧,咋能不照顧呢,隻要你答應俺,你家的地就是俺的地。


麥花放開阻止的手。


於三叔便長驅直入了。麥花躺在那裏麻木而又僵硬,她偏過頭,躲開於三叔呼呼喘著煙臭的嘴,她望見了自家的田地。在那一瞬,她似乎看見自家田地裏的禾苗正在嘎巴嘎巴地拔節生長,她似乎又看到了希望,她快樂地叫了一聲。


於三叔癲狂著說:麥花,麥花,你,你的地,真好,好……


於三叔果然沒有食言。從那以後,於三叔便經常光顧麥花家的地了。他幫著麥花鋤完了第一遍地,又鋤了第二遍,地裏的土很鬆軟,草也少了許多。禾苗長得有了些起色,先是高到了膝,最後就長到腰那麽高了。麥花家的地和別人家的地比起來仍有些差距,但畢竟讓她又看到了希望。


於三叔隔三岔五地來。有一天,麥花正站在齊腰深的田地裏拔草,黑土躲在地邊的草叢裏逮螞蚱。於三叔一來,便把麥花撲倒在齊腰深的莊稼地裏,莊稼地早就藏得住人了。


兩人站起來的時候,於三叔就彎下腰幫麥花拔草,拔了一氣,又拔了一氣。然後於三叔幹咳一聲說:麥花,俺走了,自家的地草也該拔了。


說完一閃身便走了,走回到自家的田地裏去了。麥花不說什麽,用手抹一把眼角汗濕在一起的頭發,抬眼看見仍在地邊玩耍的黑土,又把腰彎到了田地裏。


當於三叔在幫麥花鋤第三遍地的時候,於三叔那兩個長得膀大腰圓的兒子出現在他們麵前,其中一個奪下了於三叔手裏的鋤頭,另一個推一把於三叔道:自家的地還沒鋤完,你倒有心思幫別人鋤地。


於三叔被兩個兒子推搡著走了。


在這之前,麥花和於三叔的事已經是滿屯風雨了,隻是麥花一直蒙在鼓裏。其實她已經不在乎名聲了,她看重的是自家的田地,到秋天的時候能打下多少糧食。兩個兒子出現以後,於三叔似乎已經沒有機會到麥花的田地來了。他隻要一出現,他的兒子就馬上趕到,不由分說,推推搡搡地把於三叔推走了。於三叔扭著脖子說:麥花,等俺幹完自家活,就來幫你。


於三叔隻是說說,他在兩個膀大腰圓的兒子麵前一點脾氣也沒有了。從此,於三叔失去了向麥花效勞的機會。


麥花蹲在田地裏嗚嗚咽咽地哭過,她不知為什麽要哭,她傷心、難過、絕望。


這之後,偶有一兩個屯子裏老老少少的男人,出其不意地出現在她的麵前說:麥花,你跟俺一次,俺幫你幹一晌活。


麥花罵道:滾,你這個王八犢子。


男人一走,麥花就又哭了。她知道沒有一個男人肯真心幫她。沒有男人的日子,真是寸步難行。


大奎又爬到自家地旁兩次,看到差強人意的莊稼,情緒比以前好了許多。


晚上,大奎和麥花躺在炕上,大奎就歎著氣說:麥花,都是俺牽累了你,讓你一個女人家受苦受累。


麥花就說:大奎,別說這樣話,你不是為這個家才弄成這樣的麽?


大奎又說:俺這麽活著還真不如死了的好,讓一個女人養活著,想起來臉都紅。


麥花忙伸出手,用手捂住了大奎的嘴,她想起大奎受傷前,他們曾經有過的恩愛日子,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大奎安慰似的,把麥花摟在懷裏,作為殘廢男人,他隻能做這麽多了。


半晌,大奎說:麥花,你再找個男人吧,俺不攔你。


麥花在大奎懷裏拚命搖著頭,她又想起和於三叔的事,覺得自己真的對不住大奎。嫁給大奎那天起,她就想好了,生是大奎家的人,死是大奎家的鬼。


大奎又說:麥花,俺說的都是真心話,你今年才十八,日子還長著呢,這樣下去咋行?


麥花把頭埋在大奎的懷裏,又一次嗚咽著哭了起來。


麥花認識了河南人四喜,於是麥花一家的生活又發生了變化。


 




幾場痛痛快快的雨一落,地裏的莊稼便瘋了似的長。山上的林木和草叢也是密密團團了。


這些日子,麥花經常站在自家田地旁愣神,今年困苦的日子算是過來了,接下來隻剩下秋收了,麥花咬咬牙,秋收她能挺過來。總之,秋收不像春播時那麽急迫,麥花不管是否有人幫她,她都會從容許多。


麥花一站在田地麵前,她就愁苦,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她一個女人家,這麽大一片土地壓在她的身上,想起來就讓她透不過氣來。以前沒有土地時,她是那麽盼著土地,愛著土地,此時,她望著一眼無際的莊稼地,她有些恨這些土地了。


就在麥花愣神的時候,無意間望見了不遠處一個男人在望她。她抬頭望了眼那個男人,這是河南屯的男人,他也站在自家田地麵前,兩塊土地相隔得並不遙遠,中間隻隔著於三叔帶人挖出的那條溝。


山東屯和河南屯的人們為了土地經過幾次械鬥之後,暫時平靜了下來,但他們雙方仍沒放鬆警惕。秋收在望了,他們各自加倍警惕地在自家田地裏巡視著。


春天的時候,麥花似乎就看見過這個男人,這個男人的年齡看著比大奎也大不了多少。那時,麥花沒有心思去觀察對麵的男人,她總覺得對麵那個男人,經常向她這邊張望。這一切並沒有在麥花心裏留下多少痕跡。


幾場雨一落,山上的草木蔥蘢起來,正是生長蘑菇的季節。每年這個時候,男人和女人便走進山裏去采摘蘑菇,然後晾在自家的房簷下,留到冬天時吃。


麥花上山了,黑土還小,她沒法把黑土帶在身邊,便在黑土腰裏係上根繩子,把繩子一端交到大奎的手上。黑土到了瘋跑的年紀,她不放心黑土在外麵亂跑。


麥花籃子裏的蘑菇已經很豐盛了,就在這時,她又在一片草叢裏發現一個很大的蘑菇圈,蘑菇都是結伴生長的,發現一隻,就會看見一群。麥花心想,采完這片蘑菇就可以下山了,她有些興奮地向那片蘑菇撲去。就在她伸出手去摘蘑菇時,她猛然看見一條毒蛇,吐著蛇芯子正衝著她。麥花從小就怕蛇,她可以不怕老虎不怕狼,但她就是怕蛇,她也說不清為什麽要怕。尤其是這麽近距離地和蛇對視,她這還是第一次。以前上山的時候,她也看見過蛇,那時卻是遠遠的,她還沒有來得及害怕,蛇已經爬走了。這條蛇看上去粗大,又凶狠,麥花叫了一聲,便暈過去了。


不知多長時間,她醒了過來,卻發現被人抱在懷裏。那人正試圖伸出手掐她的人中,她推開那人坐了起來。她看見了那個見過的河南人,但她仍下意識地說:你是誰?


那個人搖搖手道:不用怕,俺是河南人四喜。


麥花氣喘著說:你要幹啥?


四喜笑一笑說:你不用怕了,那條蛇已經被俺打死了。


麥花果然看見那條死蛇垂著身子被掛在了一棵樹的枝上。


麥花還看見,地上的那片蘑菇已經被四喜采摘了下來,放在她的籃子裏,籃子裏的蘑菇已經小山一樣了。


她半是感激半是戒備地望著河南人四喜。


四喜就說:俺認識你,你叫麥花,咱們倆家的地挨著。


麥花不想說什麽了,她站起來,提起籃子要走。


四喜又說:你要是怕蛇,明天上山俺在那個樹下等你。


四喜說完指了指山坡上那棵柞樹。


麥花心跳著走了。


四喜在麥花身後仍說:別忘了。


第二天上山時,麥花幾乎把四喜的話忘了,她認為和四喜隻是巧遇,況且他又是河南人。當她走進山裏,看見了那棵老柞樹,她才想起四喜說過的話。她看見了那棵柞樹,就看見了樹下的四喜,四喜正衝她笑著。


四喜說:俺知道你恨河南人,你家大奎冬天被熊瞎子傷了,就是俺們河南人看見的。他們沒去救你男人,俺瞧不起他們。


麥花聽了這話,認真地看了一眼四喜。


麥花回過身,準備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四喜說:那邊不會有蘑菇了,剛才有幾個人在那邊采過,這麵有蘑菇。麥花改變了方向,果然麥花發現了蘑菇。四喜也彎腰采蘑菇,他卻把采到的蘑菇放到了麥花的籃子裏,麥花詫異地望了他一眼。


四喜說:俺一個人,吃不了多少。


麥花心裏又跳了跳,但她不再去看四喜了。


四喜仍說:家裏外麵的都靠你一個女人家,夠不容易的。


麥花聽了四喜的話,心裏暖了一下,接著就有些酸,但她仍沒去望四喜。


四喜又說:那麽大一片地也夠你受的了,就是男人也累彎腰了。


麥花這時真想哭出聲來。


很快,在四喜的幫助下,麥花籃子裏的蘑菇已經盛滿了。麥花往回走,她走了一程,回頭去望時,她看見四喜正站在那裏望著她,她回過頭,很快地向前走去。


以後的日子裏,她為了避開四喜,采蘑菇的時候她換了一個方向,有幾次她已經遠遠地看見了四喜,四喜正朝她這一邊趕來,她便逃也似的走掉了。她也說不清楚為什麽這麽不願意見到四喜。


轉眼,秋天就到了。


收獲的季節,一下子就忙亂了起來。一時間,田邊地頭,男人喊、女人叫,孩子哭,亂成了一團。收獲的季節讓人興奮讓人疲憊。


麥花的田地裏,隻有麥花一人形隻影單地忙碌著,她先把莊稼割倒,然後再回過頭來堆在一起。她喘口氣抬頭的時候,第六感覺她知道河南人四喜正在望著她。他們中間的莊稼已被割倒了一大片,使他們的目光一覽無餘起來。


麥花沒有心思去琢磨四喜望過來的目光,焦急和忙亂已經把她的心塞得滿滿的了。她望著這一片成熟後的莊稼地,她不知道靠自己的力量什麽時候才能把它們收割完。


一天的勞累,讓麥花腰酸腿疼,她走回家裏,還要忙活一家人的晚飯。吃完飯,她頭都抬不起來,便睡去了。第二天,當她拖著疲乏的身子走向自家田地時,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剛開始她以為自己走錯地方了,但她左右四望時,確信眼前的地無疑就是自家的時,她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一夜之間,她家的地被割倒了好大一片,割倒的莊稼又被整齊地堆放在一起。這時她發現了不遠處四喜的目光,她望過去,看見四喜正疲憊地衝她微笑著。


是四喜在夜裏幫她割的地,她心裏熱了一下,這次她長時間地望著四喜,四喜反倒扭過頭,忙自家的田地了。


那一天,麥花的心裏裝滿了感激。她喘息的時候,下意識地張望四喜,四喜也正抬頭向她這邊望。她在心裏衝四喜說:謝謝你了,四喜。


那天晚上,麥花吃完了飯躺在炕上並沒有睡著,想了想,她向自家田地走去。結果她看到了四喜,四喜正埋著頭,飛快地在她家田地上割著。


她叫了一聲:四喜。


四喜回過頭來,在星光下衝她笑一笑說:你回家歇著吧,俺再割上一夜就差不多了。


麥花站在四喜的身後一時不知說什麽好了。一個河南人幫她,她說些什麽呢?


四喜見她沒動,一邊忙著一邊說:麥花你回去吧。


麥花想,四喜一定是白天忙活完了自己家的地,又來忙她家的地了。她想,四喜一定還沒吃飯呢。想到這,她很快地向家走去。她在外間,把兩個熱餅子揣在懷裏,拿起了鐮刀。大奎聽見動靜在屋裏問:麥花,你還不歇麽?


麥花道:俺再割一會兒地去。


大奎就歎息了,拳頭又砸得炕麵咚咚地響了。


麥花把餅子遞到四喜手裏時,四喜一點也沒客氣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四喜一邊吃一邊說:麥花,你貼的餅子真好吃。


四喜吃完餅子又揮汗如雨地幹起來,麥花怔怔地望著四喜的後背,想叫一聲四喜,可她卻沒有叫出來,便也揮刀割了起來。


四喜說:麥花你回去歇著吧,明天還要忙呢。


麥花不答,挨著四喜向前割著。


四喜抬頭擦了把汗,這工夫,麥花也抬頭喘了口氣。月光下,兩人對望著,四喜笑著說:麥花,你真俊。


麥花聽了這話,心裏動了一下。她甚至在那一瞬閉上了自己的眼睛,她想,這時無論四喜要幹什麽,她都會答應。四喜在幫她,她隻是個女人,除此之外,她沒有別的辦法報答四喜了。


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四喜已經割出去好遠了。


天亮的時候,又有一大片莊稼倒下了。


 




麥花無論如何也無法拒絕四喜的幫助,四喜幫麥花是真心實意的。


麥花曾問過四喜:你幫俺,圖的是啥?


四喜就愣愣地說:麥花啥也別說了,你是好人,俺幫好人,心裏舒坦。


四喜是一點一滴走進麥花心裏的,如果四喜隻圖她是個女人,就像於三叔似的把她按在田邊地頭要她,她啥也不會想,心甘情願地讓於三叔幫她,幫過也就幫過了,不會在她心裏留下任何痕跡。四喜卻不同,四喜已經像一顆種子一樣,落在她的心裏生根發芽了。


轉眼,冬天就到了。


整個秋收過程,一直是在四喜的暗中幫助下才完成的。在這段時間的交往中,麥花知道四喜家裏隻有他一個人,父母都在闖關東的路途中餓死了。四喜今年二十五歲,來關東已經五年了,沒有合適的女人,一直沒有成親。


那年冬天,四喜去了一趟城裏,拉了一架子車糧食,用糧食換回了一支獵槍。於是,整個冬天,四喜便隔三岔五地扛著獵槍進山打獵。因為四喜有獵槍,人的膽子就大了,他能一直走到冰天雪地的老林子深處,四喜的收獲就很大。


每次四喜從山裏回來,都會背著提著許多獵物,有山雞,野兔,又一次四喜還打到了一隻狐狸。後來他把那張狐狸皮送給了麥花。四喜說:這玩意兒抗寒,拿回去吧。


麥花和四喜的交往,其實大奎早就有所察覺了。大奎的心情很平靜,他知道自己是個廢人了,這麽拖累麥花,他的心裏早就過意不去了。要是沒有麥花和兒子黑土,他早就不想活了,他放不下他們。


那天夜裏,麥花把四喜送來的狐狸皮鋪在了大奎身下。黑土躺在兩人中間已經睡熟了,大奎咳了一聲說:麥花,你和他結婚吧,俺不攔你,你這樣已經很不容易了。


麥花沒說什麽,她在思念四喜,她不知道四喜在這樣的夜晚幹什麽。聽了大奎的話,她不知道說什麽好。在這之前,她也想過和四喜的那種結果,可她卻覺得對不住大奎,大奎畢竟是她的男人,他們還有了黑土。


大奎又說:麥花,你就聽俺一次吧,這麽下去也不是個法子,你一個女人家,今年還不到二十,太委屈你了。


麥花聲音就哽咽了,然後說:大奎,你別說了,說了俺心裏不好受。


大奎又沉默了一會兒說:就算你幫俺和黑土一次吧,俺們總也得有個人養。


這句話說到了麥花的心裏,她可以不考慮自己,但她不能不考慮黑土和大奎。


大奎見麥花不吭氣了,又說:隻要人好,不嫌棄咱,不給你委屈受,你就答應下來吧。


麥花就說:他是個好人。


大奎說:他是誰?


麥花答:你不認識。


大奎說:是河南……侉子。


麥花就不言語了。


大奎就用拳頭砸炕,咚咚的。大奎喘著粗氣說:俺恨河南人,要是他們當初幫俺一把,也不會有今天。


麥花知道大奎恨河南人,她怕大奎沒法接受,才沒有主動告訴大奎四喜是河南人。就是大奎能接受,全屯子的老少爺們兒也不會接受。幾年了,自從有了山東屯、河南屯,兩個屯的人就沒有來往過。麥花對這一切,心裏一清二楚,因此,她對自己和四喜的關係一直拿不定主意。


不知為什麽,兩天不見四喜,她心裏就空落落的、無依無靠。於是,她便一次又一次走出屯外,向遠方張望。她知道,每次四喜從山裏下來,總會在那個方向出現。


四喜遠遠地就看見麥花,吹一聲口哨,大步流星地走過來,從肩上摘下獵物就往麥花的懷裏塞。麥花每次都推拒,四喜就說:拿回去給孩子吃吧,又不是啥稀罕物。


麥花那次就說:四喜,你把獵物攢起來拿到城裏賣了,攢下錢也好討個女人。


四喜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樣子有些失望,丟下獵物頭也不回地走了。


麥花不知哪裏讓四喜不高興了,便望著四喜高高大大的背影遠去,她才歎著氣,提著獵物往回走。


又一次,四喜打獵回來,她看見四喜的棉襖被割破了一個大口子,白白的棉絮都露出來了。


麥花就說:俺幫你補補吧。


四喜說:那行,你到俺家去。


麥花搖了搖頭,山東屯的人還沒有一個走進河南屯過,大天白日的,她去河南屯,還不得被唾沫淹死。


四喜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便又說:要不晚上去,沒人看得見。


麥花又搖了搖頭,她看到了野地裏堆著的秫秸垛,秋收過後,秫秸就垛在那裏,冬天用來燒炕,當引柴用。


麥花想好後就說:晚上俺在那兒等你。


四喜點了點頭。


麥花早早地就來到了秫秸垛了,她用手在秫秸垛裏掏了個洞,便鑽了進去,裏麵足夠裝下她和四喜兩個人了,又不會被人注意,麥花為自己的發明高興起來。


四喜來到的時候,兩人鑽了進去。麥花借著月光,月光先是照在雪地上,雪地又把月光反射到他們的小窩裏。麥花拿出早就準備好的針線,為四喜補衣服。


四喜說:這裏真暖和。


麥花笑一笑。


衣服很快就補好了,四喜轉過身來,兩人差不多是半躺在秫秸窩裏說話。


四喜又說:這裏真好,俺都不想回去了。


麥花笑一笑,臉紅了一下。


四喜就借著雪光望麥花的臉,四喜就急促著聲音說:麥花你真好看。


麥花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臉,她覺得自己的臉燒得厲害。


四喜就捉住了麥花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就那麽握著。


四喜的呼吸就更加急促了,四喜變音變調地說:麥花,你嫁給俺吧,俺真的喜歡你。


麥花臉熱心跳地望著四喜。


四喜鼓足勇氣把麥花抱在了自己的懷裏,麥花沒有掙紮,是她喜歡的四喜在抱她,她怎麽會掙紮呢。


四喜又說:麥花你嫁給俺吧。


半晌,麥花在四喜的懷裏搖了搖頭。


四喜就瞪大眼睛說:為啥,你不喜歡俺?


麥花又搖了搖頭。


四喜說:那是為啥?


麥花這才歎口氣說:因為你是河南人。


四喜這回懂了,大著聲音說:河南人咋了?打架俺沒參加,河南人、山東人都是人。


麥花伸出手去捂四喜的嘴,四喜趁熱把麥花冰冷的手指含在了嘴裏,嗚嚕著聲音說:俺就要娶你,俺喜歡你,俺的麥花呦。


兩人摟抱在一起,秫秸垛在輕輕搖蕩著,顫抖著。


麥花從來沒有這麽心甘情願過。當初她嫁給大奎時,因為大奎是她男人,男人和女人在一個房簷下過日子生孩子,才有了這個世界。於三叔要她時,她需要幫助,她用身體交換,她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


現在,四喜把她摟在懷裏,她也伸出手把四喜摟住,她全身顫抖,心甘情願,滿心愉悅。她喘息著,輕歎著接納了四喜。


兩人平靜下來之後,她把頭埋在四喜的懷裏,深深地嗅著四喜的男人味。四喜滿足地說:麥花,你真好。


麥花咬了四喜一口,四喜輕叫了一聲,用力地把麥花摟在了懷裏。


四喜說:俺真的不想走了,真想和你在這裏睡一夜。


麥花歎口氣說:傻話。


四喜又說:真的麥花,嫁給俺吧,俺以後會好好待你的。咱們兩家的地合在一起種,俺不會虧待大奎和黑土,俺對他們會像對待家人一樣。


麥花聽了四喜的話,被感動得輕輕啜泣起來。四喜要不是河南人,她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四喜,四喜是個好人,他會說到做到的。但她此刻卻不能答應四喜。


從那以後,麥花管不住自己,一次次到秫秸垛裏和四喜幽會,四喜拿來了一張狼皮鋪在秫秸上,這樣一來又溫暖,又舒服。有時她躺在四喜寬大的懷裏,她真想就這麽一直睡下去,但當她清醒過來時,她又深深地為自己的罪惡感折磨著了。


她每次回去的時候,黑土已經睡著了,她不知大奎睡沒睡著。她輕輕地爬進被窩,大奎那邊一點聲音也沒有。她在這時,真希望大奎說點什麽,哪怕罵她一頓也行。可大奎就是一點聲音也沒有。


白天的時候,她不敢去望大奎的眼睛。


大奎就說:麥花,你在咱山東屯找一個男人吧,找誰都行,俺不攔你。


麥花低著頭,她真想哭出來。


大奎又說:和河南人來往,咱們怕在山東屯呆不下去了。


麥花的頭更低了,對自己和四喜的前途愈發感到迷茫。


 




麥花已經把握不住自己了,溫暖的秫秸垛成了她和四喜流連忘返的樂園。


天氣漸漸轉暖了,積雪正在悄悄融化,飛回北方的雁群,嘎嘎鳴叫著又飛回北方。北方的春天,就這樣悄悄地來了。


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經過一冬的孕育,麥花和四喜有了孩子,麥花懷孕了。先是停了經事,接下來就有了反應。麥花和大奎都是過來人,這一點瞞不住大奎。大奎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個河南人。大奎自從被黑熊傷了下肢,他早就失去做男人的資本了。


大奎瞧著嘔吐的麥花,麥花臉色蒼白目光無助地望著大奎。他們中間站著一臉迷惘的黑土,黑土已經三歲多了。


大奎卻說:春天就要來了,地又該種了。


麥花望著大奎的目光,可憐巴巴的,她畢竟是個女人,這時她一點主張也沒有。


大奎說:啥時候你把他領家來,讓俺看看。


突然麥花的眼淚就流了出來。


大奎還說:都這樣了,紙是包不住火的。


大奎的目光落在黑土的身上,黑土仰著臉,看看這個,望望那個,想哭,卻沒哭出來。


大奎再說:這家沒個男人,真是不行,不為別的,就算為黑土吧。


大奎說完閉上眼睛,兩行淚水,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黑土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他被爹娘的樣子嚇壞了。


四喜來到大奎麵前,是一天後的晚上。四喜的樣子顯得有些膽怯,神情卻亢奮。


他立在炕前,大奎坐在炕角,他把身板挺得筆直。


麥花牽著黑土的手,坐在外間,仿佛在等待著宣判。


大奎說:你叫四喜?


四喜答:哎……


大奎不說話,上上下下把四喜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


大奎這才說:你和麥花都有孩子了。


四喜不知說什麽好,怔怔地望著大奎。


大奎再說:麥花是個好女人,你的眼光沒有錯。


大奎似乎在喘著氣,他的兩隻手撐在炕上,保持著身體挺在那裏。


大奎還說:別的俺啥也不說了,日子都到這個份上了,還有啥說的?


大奎的聲音哽咽了,但他忍著沒讓淚水流下來。


半晌,大奎又說:俺隻有一個請求,日後你要對得起麥花和黑土。


四喜也受了感動,他吸著鼻子答:哎,這個一定。


大奎說完便把身體靠在了牆上。


四喜是在又一天的晚上把鋪蓋夾在腋下來到了麥花家裏。


原來大奎、麥花和黑土一家人住在東麵的房子裏,中間一間是廚房,西麵那一間,放著一年的糧食和雜物。在四喜來之前,西麵那間房子被麥花收拾出來了。


四喜就住進了西間房。在四喜來之前,麥花衝大奎說:俺一間屋裏睡一天。


大奎躺在炕上,閉著眼睛,沒有說話,他的樣子顯得很平靜。


四喜就來了。


本來是一件喜事,沒人祝賀,沒人道喜。


晚上的時候,麥花住進了四喜的房間,在這之前,她為黑土鋪了炕,脫了衣服,又為大奎掖了掖被角,然後猶猶豫豫地邁步向西屋走去。


黑土睜開眼睛剛要喊娘,大奎突然用手捂住了黑土的嘴。


大奎就勢把黑土摟在了懷裏,鼻涕眼淚也隨之流了出來。


四喜住進麥花家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山東屯。於三叔帶著幾個人,背著手來到了麥花家裏。麥花正和四喜坐在院子裏選種子,把那些生得飽滿的種子挑出來。


於三叔背著手,吧嗒著煙袋說:麥花,家裏多了個外鄉人,咋不跟俺說一聲?


麥花似乎心裏已有準備,她對於三叔的態度顯得不軟不硬。


麥花說:俺家的情況,鄉親都知道,俺要活命,黑土要活命,大奎也要活命,家裏沒個男人,這日子過不下去。


於三叔哼了幾聲又說:咱們山東屯人死絕了是咋的,咋輪到外鄉人跟著摻和了。


大奎這時在屋裏大聲地咳了起來,咳了兩聲便叫道:於三叔,你進來,俺有話對你說。


於三叔一幹人等,白了一眼麥花,又白了眼四喜,最後走進屋裏。


大奎衝於三叔等人說:三叔,俺家的事你就別管了,就這樣吧,咋的也比麥花一個人吃苦受累強。


於三叔狠著聲音說:大奎,你把山東人的臉丟盡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一個河南侉子……


於三叔等人就很義憤的樣子。於三叔帶著人甩著手走了。


麥花家的門,夜晚先是被人抹上了牛屎,後來就有一些石塊扔進院子裏,砸得地咚咚地響。漸漸地,在屯子裏沒人和麥花說話,借東借西的,也沒人肯借給她了。男人女人們和麥花走個對麵,麥花和人打招呼,別人忙把頭扭向一邊,沒人理睬她。


黑土在外麵和孩子玩時,被一群孩子打了,哭著跑回來,他一邊哭一邊衝麥花說:娘,他們罵你找個野男人。


麥花憤怒了,她一邊拍打著孩子身上的泥土一邊大著聲音說:以後他們打你,你也往死裏打他們。


大奎又在屋裏咳了起來。


一天,麥花和四喜正在地裏做著春耕前的準備,黑土突然哭叫著跑來,一邊跑一邊哭道:娘,俺爹要死了。


四喜和麥花一聽,頓時怔住了。他們離開家門時,大奎還好好的。醒悟過來之後,他們就急三火四地往家趕。


大奎正倒在院子裏,他用褲腰帶把自己的脖子係了,另一頭拴在一個樹樁子上,因用不上力氣,大奎正手腳並用地在地上掙紮著。


麥花一見,大叫了一聲撲過去,她先是解下大奎脖子上的褲腰帶,然後和四喜一起,把大奎抬進屋裏。大奎已經緩過了一口氣,他睜開眼睛說:麥花,你讓俺死吧,俺活著難受哇。


麥花哇的一聲就哭了,她一邊哭一邊說:大奎呀,俺對你不好嗎?你這樣做還咋讓俺和黑土活了?你要是死了,俺活著還有啥意思?俺也不活了。


於是,麥花和大奎抱在一起大哭起來,黑土抱著娘的大腿也在一旁助陣。


四喜站在一旁也是不好受的樣子。


麥花一邊哭一邊說:大奎,你不想別的,你也要為黑土活下去呀,你就這麽忍心扔下黑土和俺嗎?


大奎看見了黑土,他把黑土抱過來,哭了一氣。然後用手去抽自己的耳光,一邊抽一邊咒:大奎該死,黑土呀,爹對不住你。


從那以後,大奎安靜了下來。


春耕的時候,他又爬到了地邊,看著麥花和四喜把一粒粒種子埋進了土地裏。


四喜看到了大奎就說:大奎你這是幹啥,還不在家歇著?


大奎笑著說:俺看見種地,高興哩。


從那以後,每天下地時,四喜都要把大奎背到地邊,讓他看著種地的情形。


晚上睡覺時,麥花果然東屋住一夜,西屋住一夜。那天大奎看見麥花又把被子搬到了東屋的炕上,便說:麥花,你以後就別過來了。


麥花不答,把自己脫了,鑽進了被窩,安安穩穩地躺下了。


大奎又說:俺不挑理,俺是個沒用的男人。


麥花堅定地說:俺不,你也是俺的男人呀。


大奎的心裏一熱,伸出手把麥花的手捉住了,兩隻手就那麽握著。


 




河南人四喜住進了山東屯大奎的家,山東屯的人們議論了一陣子,說什麽的都有。同情麥花的就說:麥花一個女人家也不容易,找個男人幫一把沒啥,可也不能找河南侉子呀。


有男人說:麥花那女人騷哩,忍不住了,找個野男人,呸。


不管是同情麥花,還是不同情麥花,麥花並沒有因為這樣的境遇感到難過。相反,她自從有了四喜之後,心裏踏實而又愉快。臉色也變得更加滋潤了,幹起活來,比以前更加生龍活虎了。她心裏洋溢著前所未有的歡樂,她想唱也想跳。


當布穀鳥又一次鳴叫的時候,播種的季節到了。麥花和四喜及時地出現在自家的田地裏,四喜年輕,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氣,牛呀、馬呀地在前麵犁地,麥花在後麵點種。麥花看見黑黑的泥土,把一顆又一顆金黃色的種子埋住,她心裏止不住撲撲通通地跳著,她真想撲在黑油油的土地上大笑一陣。


黑土有時也能幫上一點忙,他蹣跚地走在麥花的身後,用他那雙小腳把種子踩實。不知內情的人,看了眼前的情景都會羨慕這樣的幸福農家景象。


四喜有時也把大奎背到田邊,讓他看看耕種的景象。大奎不時地在一旁提醒著:把種子深埋一些,夜裏霜大,別把種子凍壞了。


大奎看到四喜一臉汗水的樣子,便說:歇歇吧,不在乎那一會兒。


四喜就笑一笑道:沒事,活是人幹的。


四喜說完就又埋下頭走進了田地的深處。麥花看見大奎也笑一笑說:今年咱家的地,一定錯不了。


大奎也笑一笑。


日頭偏西的時候,一家四口人便離開了田地回家了。四喜背著大奎走在前麵,麥花牽著黑土的手走在後麵。收工往家趕的山東屯人,便用手指點著這一家人。麥花的表情依舊愉悅美好,她把腰又向上挺了挺,把初孕的肚子顯現出來。


回到家後,麥花忙著做飯,四喜也不閑著,他蹲在地上幫助麥花燒火。火光映著麥花的臉紅紅的,四喜就盯著麥花那張俏臉用勁地看。麥花看到了四喜癡癡的目光,臉就愈發地紅了,她走過去用手指點著四喜的腦袋說:作死呀。四喜低下頭,一邊燒火一邊說:俺就是看不夠你,白天看,夜裏也想看。


麥花嬌嗔地用眼睛白了眼四喜。


躺在炕上的大奎,感受到火炕一點一點地熱了起來。


黑土屋裏屋外地跑著。


四喜就說:當心黑土,別摔著。


黑土應了一聲,仍忙忙碌碌地跑著。


吃飯的時候,一家四口人圍坐在東屋的炕上。剛開始的時候,麥花總是把飯留出來一部分,讓四喜端到西屋去吃。自己和大奎黑土三個人圍在桌前吃。氣氛就很沉悶,麥花怕看見大奎的目光,大奎似乎也在躲著麥花。大奎吃完一碗,麥花低著頭接過大奎的空碗,走到外間為大奎再盛一碗。一頓飯下來,吃得沉沉悶悶的。後來,先是大奎打破了這種僵局,大奎說:讓四喜過來吧。


麥花望了大奎一眼。


大奎說:都一家人了,就該有一家人的樣子。


大奎現在已經想開了。剛開始的時候,從感情上來說,他無論如何接受不了四喜。可他又不忍心看著麥花和黑土跟著自己吃苦受累。四喜剛進家門時,他真想一死了之。但他看到麥花那份絕望,他又一次感受到這個家不能少了他。


那天晚上,麥花趴在他的身邊,哽咽著說:大奎,你真傻,要是沒有你和黑土,俺也不會再找一個男人。你想想,這個家沒有你,俺娘兒倆活得還有啥意思。你就舍得撇下俺們娘兒倆不管了麽?


大奎在麥花真心實意地勸說下,想開了。隻要麥花生活得好,黑土不受委屈,就比啥都強。他無法給予麥花和黑土的,四喜能夠給予,他也就心滿意足了。這麽想過之後,他心裏便漸漸接受了四喜。


一家四口人圍坐在一起吃飯時,兩個男人就說起了農事。


大奎說:地種下了,再下場透雨,地裏就該出苗了。


四喜也說:今年的年景,一定錯不了,又會是一個豐收年。


麥花接過話頭說:到秋天賣了糧食,咱家一人做一件新衣裳。


大奎就說:你們做吧,俺不出門就算了,這身衣服,夠俺穿一輩子了。


四喜說:這咋行?就聽麥花的。到秋天,咱家也都新鮮新鮮。


大奎就不說什麽了。


幾場雨一落,地裏的莊稼便瘋長起來。夏天又到了。


麥花的身子越來越顯形了,她走路的樣子也吃力起來。


晚上,她躺在四喜的身邊,四喜便伸出手去摸麥花的肚子。


麥花就幸福地說:四喜,想要兒子還是閨女?


四喜說:俺想要兒子。


麥花便把頭偎進四喜的懷裏,她的臉很熱,她捉住了四喜放在她肚子上的手揉搓著。半晌,麥花就說:俺給你生,生得一屋子都是。


麥花說到這,突然想起和大奎也說過這樣的話,現在大奎卻成了一個廢人。想到這,她嚶嚶地哭了起來。四喜不解其意,忙抱過麥花的肩頭問:麥花,怎麽了。


麥花搖搖頭,轉過身去。半晌,她幽幽地道:四喜,你以後要對大奎和黑土好。


四喜聽麥花這麽說,就在後麵把麥花的身體擁住了說:俺不說過了麽,咱們都是一家人了,還說啥兩家話?以後有俺吃幹的,就不會讓大奎和黑土喝稀的。


麥花滿意地點點頭。


麥花躺在東屋大奎身邊時,大奎看著麥花的肚子說:你身子笨了,以後就少幹些活吧,莫動了胎氣。


麥花眼淚汪汪地說:俺可沒那麽嬌貴。


大奎還說:想吃啥,讓四喜去城裏給你買,可別虧了身子。


麥花把頭又埋在大奎的臂彎裏,此時的麥花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有兩個男人這麽愛著她。


麥花說:俺和四喜生孩子,你不怪俺吧?


大奎怔了怔,然後說:怎麽會?黑土是他(她)的哥哩。俺喜歡黑土有一大群弟弟、妹妹,日後也好有人幫襯著。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


麥花說:大奎,你真是個好人。


大奎說:四喜這個人也不錯。


夏天的夜晚很熱,汗流在身上黏黏的。四喜便每天晚上背上大奎去河裏洗澡。每次都是四喜先幫著大奎搓背,洗頭,然後自己才洗。那天,四喜正在給大奎搓背,大奎睜著眼睛,聽著從四喜指縫裏流到河裏的水聲說:四喜,秋天咱家就添人加口了,以後夠你累的。


四喜說:俺不怕。


大奎又說:麥花也不容易,你日後一定要對得起她。


四喜就激動地說:男人對不住女人,還算啥男人?大奎你放心,俺不會虧待咱們這一家。


兩個男人把話說到這份上,心裏都熱辣辣的。


 




又一個秋收的季節到了,麥花和四喜的兒子出生了。


那天麥花正領著黑土在山坡上晾曬采到的蘑菇,麥花的肚子一陣緊似一陣地疼了起來。麥花是生過孩子的人,她知道自己這是要生了,便衝黑土說:黑土,快去地裏叫你四喜叔,娘要生了。


黑土便顛起一雙小腳往山下跑,他一邊跑一邊喊:俺娘要生了,俺娘要生了。


四喜回來的時候,麥花已經生了,她正精疲力竭地給孩子擦著身子。因為孩子出生在秋天的山上,四喜便給孩子取名為秋山。


秋山隨著秋收的季節來到了人間,四喜的興奮自不用說。黑土也興奮著,他一邊跑一邊喊:俺有弟弟了,俺有弟弟了,叫秋山。


大奎也是高興的。那時,他和麥花成親時,他的願望就是人丁興旺,讓整個屋子都盛滿兒孫。後來他的希望夭折了,雖說這孩子不是他的,但他仍高興,這畢竟是黑土同母異父的兄弟呀。


四喜一個人在田地裏忙活著秋收,麥花在家裏坐月子。大奎有時忍不住從東屋的炕上爬下來,趴在西屋的門口衝麥花和孩子說:麥花,秋山哭了,快喂孩子。


麥花便把乳頭塞到孩子嘴裏,屋裏屋外頓時安靜下來。


大奎也是一副很滿足的樣子。


麥花一邊奶孩子,一邊幸福地說:等黑土和秋山長大了,咱家又會添兩個壯勞力。


大奎也暢想著說:那時,咱家再開一片荒,種好多的地。


大奎差不多為自己的暢想陶醉了。


太陽照在頭頂的時候,麥花下地做飯了。黑土跟著四喜在田地忙碌著,麥花不想讓一家人餓著,她總是準時下地做飯。大奎坐在門檻上,麥花把秋山放在大奎的懷裏,大奎咿咿呀呀地逗著秋山玩。麥花忙上忙下,熱氣騰騰地做飯。


四喜和黑土回來的時候,麥花的飯已經差不多做好了。四喜喜滋滋地從大奎手裏接過秋山,一下下親著秋山,他一邊親著秋山一邊和大奎說著農事。


四喜說:今年的收成就是好,打下的糧食夠咱家吃兩年的了。


大奎眯著眼睛望著四喜。


四喜又說:大奎,明年春天,俺想把山東坡那片荒地也開了。


大奎就說:你一個人怕是忙不過來。


四喜說:沒事,趁著俺還年輕,多出把力氣沒啥。


大奎就低下頭道:俺也幫不上你啥忙,讓你受累了。


四喜就說:大奎你說的這是啥話,咱一家人咋還說這?


大奎就沉默了一會兒說:過幾年黑土大了,他就能幫你一把了。


麥花在兩個男人的議論中,把飯菜端到了桌上,然後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熱氣騰騰地吃飯。


一家人帶著美好的憧憬和希望,又迎來了秋山出生後的第一個冬天。


冬天一到,四喜又找出了那把火槍,他一邊擦槍一邊衝麥花說:明天俺就進山,爭取在過年前弄幾張好皮子,到城裏賣了,咱一家人一人扯一套新衣服。


麥花對打獵仍心有餘悸,要不是打獵,大奎也不會有今天。麥花想到這便說:四喜,你可得小心,那些野獸可不是人。


四喜一邊往槍筒裏填火藥一邊說:麥花你放心,俺這把火槍可不是吃素的。


從此以後,四喜便整日扛著獵槍到山裏打獵,四喜的獵槍果然不同凡響,他每次回來,都不會空著手。


那一天,終於就出事了。


那天,四喜發現了一頭狼。他剛一火槍打下了兩隻山雞,還往空槍筒裏裝藥,他就看見了那隻狼。他發現了狼,就又往火槍裏填了一倍的藥。心想,這一槍一定結果狼的性命。這樣一來,就會得到一張狼皮了,一張狼皮賣了,夠讓麥花買衣服了。他就迫不及待地向狼瞄準,向狼射擊,轟然一聲,槍就炸膛了。


狼跑了,四喜慘叫一聲,倒在了血泊中。


四喜暈頭轉向走回家的時候,麥花看到四喜的慘狀,大叫一聲暈了過去。就是大奎看見也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氣。四喜臉上和胸前已滿是血了,他的雙手已不知去向。四喜倒下了。


那些日子,麥花風風火火地一次又一次往城裏跑,她去為四喜尋醫治傷。她去的錢家藥店,錢家老掌櫃的藥專門治“紅傷”。每次麥花去尋藥,都是錢掌櫃把藥配好,再由麥花風風火火地把藥拿回來,一半敷在四喜的傷口上,一半熬了喝下去。


隻半個月的時候,麥花就變賣完了家裏的糧食,四喜這些藥,是一年的糧食換來的。


四喜看到黃澄澄的糧食,一點點地從家裏消失,他痛心地嗷嗷大叫。他的雙手被炸飛了也沒有這麽叫過。


眼見著四喜的傷口一天天好起來,可一家的糧食已經賣完了。麥花已經不忍心再賣餘下的這一點口糧了,這是他們家一冬的吃食,還有的就是明年春天的種子。


可四喜的傷病還得治,她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她出現在錢家藥店的時候,可憐巴巴地給錢掌櫃跪下了。


錢掌櫃是個骨瘦如柴的老頭,脖子上圍了一條狐狸皮,坐在櫃台後,嘩嘩啦啦地打著算盤,算計著這一個月的進項。


麥花就說:錢掌櫃的,賒點藥給俺家四喜吧。


錢掌櫃就抬起頭,他望了麥花一眼,又望了一眼。在這之前,麥花已和他打過無數次交道。那時,錢掌櫃的連眼皮都不抬一下,他隻知道配藥、收錢。這次他認認真真地把麥花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接著他從櫃台後走了出來,袖著手,前前後後地把麥花看了。他又伸出手把麥花扶起來,他像一個在行的牲口販子似的,把麥花看了又看。


然後就說:你是剛生過孩子吧。


麥花點了點頭,秋山還沒有斷奶,她的胸憋得脹脹的。


錢掌櫃又問:你有幾個孩子?


麥花又答:兩個。


又問:是男還是女。


麥花再答:都是男孩。


錢掌櫃這回就抬起頭來,認認真真地看了眼麥花的臉。麥花剛滿二十歲,天生的白皮嫩肉,仍舊鮮亮。


錢掌櫃似乎很滿意,他舒服地哼唧著。這回他又坐進了櫃台裏,這才說:你男人受的是紅傷。


麥花說:是哩,前幾次都是你老給配的藥,好使哩。俺家現在沒錢了,想賒一點掌櫃的藥,等俺男人病好了,當牛做馬的也報答你。


錢掌櫃就翻了翻眼皮說:你男人都殘廢了,拿啥還俺?


這句話一下子就把麥花問住了。這些天,她忙暈了頭,一門心思想辦法治四喜的傷。直到這時才意識到,他們這個家完了,傷好的四喜還能種地嗎?不能種地,意味著他們一家五口人就得去要飯,否則就隻能喝西北風了。直到這時,麥花才感到徹底的絕望,她當著錢掌櫃的麵,嚶嚶地哭了起來。


錢掌櫃的這麽說是有目的的,錢掌櫃快六十了,他從祖上手裏接過這家藥店也有幾十年了。這輩子他啥都有了,可就缺個兒子,缺一個藥店的繼承人。錢掌櫃年輕時一口氣娶了五房女人,可這五房女人把孩子生了一堆,就是沒有一個人給他生過兒子。眼見著這家藥店沒人繼承,錢掌櫃是又急又恨。以前,他也想過再娶一房黃花閨女,給自己生兒子,可誰又能料到,這回生的不是閨女呢?一年老似一年的錢掌櫃,心急如焚。


今天他遇上了麥花,他上上下下把麥花看了,一見這個女人的圓豐乳,就知道麥花是個能生能養的女人,不像他那五個女人,要麽瘦得跟火柴棍似的,要麽胖得跟母鴨似的,沒有一個中用的。他把大半輩子的精力都用在了這五個女人身上,可還是沒人給他生養一個兒子。


錢掌櫃的一見到麥花,他便想借麥花的腹,為自己生兒子。


麥花當著他的麵,哀哀地哭著,錢掌櫃見時機到了,他讓麥花坐下,又親手為麥花倒了一碗紅糖水,才慢條斯理地說:賒給你藥也容易,不過你要答應俺一件事。


麥花就抬頭望著錢掌櫃的那張瘦臉。


錢掌櫃的說:以後你一家的開銷俺都包了,隻要你給俺生個兒子,啥話都好說。


那一刻,麥花就暈了,她怔怔地望著錢掌櫃,覺得自己在做夢。錢掌櫃就笑一笑,回身,把幾味藥用紙包了,塞在了麥花手裏又說:你回家想一想,俺等你的信,想好了你就來找俺。想不好,你就別來了,這包藥算俺送你的。


 


十一


麥花已經無路可走了,她隻是一個女人,眼前還有什麽更好的出路呢?


經曆的兩個男人都殘廢了,一個無論冬夏都得躺在炕上的大奎,還有失掉了一雙手臂的四喜,四歲的黑土,又多了一個吃奶的秋山,家裏大大小小四個男人的生活擔子都壓在了她瘦弱的肩膀上。


那天晚上,她跑到了山坡的雪地上,衝著莽莽山林呼喊著:老天爺呀,俺這一家子該咋過呀?你睜開眼給俺一家指出一條生路吧……


風刮著,雪飄著,山林嗚咽著……


麥花又恨又愛這片土地,是這裏的黑土地接納了他們這一批又一批闖關東的中原人。同時,也是這片土地在吞噬著他們這些流浪到此的人。


麥花思前想後,她真想跪在那裏再也不起來,讓風雪把她埋葬,可她又無論如何舍棄不下她的親人們。在關東這片土地上,大奎、黑土、四喜和秋山就是她的親人,舍棄他們,也許她再也不會為他們痛苦了,可是他們的路又將怎麽走呢?


清醒後的麥花,不得不重新麵對眼前的現實了,她站起身,拍打掉身上的落雪,走進家門。


她先把秋山抱進懷裏,餓得哇哇大哭的秋山,叼著母親的奶頭便止住了哭鬧。


大奎愁眉苦臉地坐在炕角,黑土低著頭坐在大奎身邊,四喜躺在炕上,因疼痛不停地呻吟著。愁苦早就把一家人籠罩了,麥花麵對著眼前的親人,她真想對著他們大哭一場,可是她不能,她現在是他們的支柱,她隻能把眼淚流進肚子裏。


麥花一邊奶著秋山,一邊把自己的打算說了,這一刻,她下了決心。


大奎把頭埋得更深了,他一下下擂著自己的頭,頭跟炕一樣,發出咚咚的聲音。


四喜哭了,他側過身,肩膀一抽一抽的,哽著聲音說:都怪俺呐,俺們當男人的無能。


麥花此時已經沒有了悲哀,她有的隻是一種視死如歸的悲壯,她大著聲音衝炕上的男人說:哭喪啥?日子咋的都得過,俺又不是不回來了,不就是個三兩年麽,咬咬牙不就過來了。


炕上的男人們便噤了聲。


大奎突然抱著頭嗚哇一聲哭著道:麥花,你讓俺們去死吧。


麥花冷著臉道:別說死呀活的,日子就得這麽過,等再過幾年,黑土大了,秋山大了,咱們不就又有了好日子。


兩個男人麵對著麥花,就不知說什麽好了,他們睜大眼睛看著她。


第二天,麥花又進了一趟城,她熟門熟路地來到了錢家藥店。錢掌櫃仍在藥店裏坐著,麥花一進門,錢掌櫃就笑了,然後說:俺知道你還會來的。


麥花倚在櫃台上說:掌櫃的拿藥吧,俺男人一好,就回來。


錢掌櫃讓麥花在一張他寫好的文書上按了手印,這才把一包包藥放在麥花的懷裏。放最後一包時,錢掌櫃的手在麥花的懷裏揣了一下說:俺一看你這娘兒們就能生兒子,半個月後你男人一準好,到時你來。


半個月後,四喜的傷果然好了,他不疼不癢了,但卻永遠地失去了雙手。


麥花別無選擇地來到了錢家藥店,住進了錢家。


老掌櫃的恨不能馬上就有自己的兒子,他夜夜都在麥花的身上忙碌著。當麥花又一次來經事時,錢掌櫃便無比悲涼,他伏在麥花的身上說:俺讓你生兒子,你咋還不快生?


麥花麵對著錢掌櫃,身體是麻木的,她想,這老東西已經沒用了。


每半個月,四喜都要到錢家藥店來一次。每次他都不在藥店裏拋頭露麵,而是在院牆外,先是往院子裏扔兩塊小石子,然後又咳上幾聲,麥花便知道四喜來了,把準備好的大半袋糧食從小門提出去,放在四喜的腳下,四喜低著頭,不敢看麥花。


麥花說:黑土和秋山還好嗎?


四喜說:好,他倆都好著哩。你可好?


麥花不說自己,卻說:俺就是想孩子。


四喜又說:哪一次俺把黑土、秋山帶來。


麥花就不說話了,望著眼前半袋子糧食愣神,她知道,這是他們一家的救命糧。


四喜說:別人家的地都種了,咱家的地荒著呢。四喜說到這兒,眼淚又流了出來。


麥花又說:別想地了,想活命吧。


這時,錢掌櫃在院裏就喊上了:麥花,咋還不回來,跟那個男人磨嘰啥?俺可不想要個野種。


麥花彎了腰,把那半袋糧食放在四喜的肩上,四喜用那雙殘臂把口袋扶正,仍低著頭說:那俺就走了。


麥花望著四喜的背影一點點消失。


錢掌櫃的心情急迫而又痛苦,他急迫地想生兒子。痛苦的是,麥花在這兒多停留一天,他就要為養活麥花一家多筆開銷。


掌櫃的便為自己配了藥,煙熏火燎地熬,吱溜吱溜地喝下去。夜裏便在麥花身上勞作著,直到氣喘著躺在炕上。


四喜再次來的時候,果然帶來了黑土和秋山。她先把秋山抱在懷裏,秋山早就斷奶了,已經長出幾顆牙了,雖然黑了瘦了,但精神卻好。麥花放下心來,又看了眼黑土,騰出一隻手,蹲下身把黑土拉過來。黑土就說:娘,是俺自己走來的。


麥花說:黑土,好孩子,在家裏要聽話。


黑土又說:娘,俺聽話,你啥時回家?


一句話,讓麥花流出了眼淚。


她親了黑土又親了秋山,這都是她的心頭肉哇。


直到四喜把兩個孩子帶走了,她才蹲在地上放聲大哭了一回。


錢掌櫃的工夫沒有白費,終於讓麥花的肚子有了動靜,一連兩月,麥花沒有來經事。他親自給麥花號了脈,確信麥花真的懷上時,老掌櫃的笑了。從此,他搬了出去。麥花的心情也放鬆了下來。


四喜又來的時候,也看出了麥花的變化,這種苦等終於有了希望。他笑著衝麥花說:麥花,等你明年回去了,俺又能種地了。


黑土在一旁說:娘,俺四喜叔可能了,他啥都能幹,不比有手的人差。


麥花看見了四喜那雙磨得發亮的斷臂。


四喜笑著說:俺以為這輩子廢了呢,其實沒啥。


四喜終於走出了陰影,她從心裏為四喜為這個家高興。


黑土又說:俺爹讓你擔心身子,他說他想你。


麥花伸出手把黑土的頭摸了,黑土一天天長大了,她看著高興。她想,總有一天,黑土一定能長成大奎那樣的男人。


秋山都會喊娘了。每次分手的時候,秋山趴在四喜的肩頭上,望著她娘、娘地叫。那一刻她的心都要碎了。


漸漸地,麥花能感受到肚子裏孩子的胎動,明年夏天,就該出生了。滿月後,她就該離開錢家,回到山東屯了,她盼望著那一刻的到來。可一想到肚裏的孩子,她好起來的心情又壞了下去。仿佛,她已經聽見肚子裏的孩子在一聲又一聲喊她娘了。


她眼淚蒙著,望著四喜、黑土還有秋山一點點地遠去,最後變成了一個黑點凝在她的視線裏。


麥花又感到了胎動,她雙手捂著肚子,一步一步向錢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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