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一夜 ( 作者:蔡駿)

來源: 慧惠 2018-02-04 17:04:58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60361 bytes)


“花開了,然後會凋零,星星是璀璨的,可那光芒也會消失。這個地球,太陽,整個銀河係,甚至宇宙,也會有死亡的時候。人的一生,和這些東西相比,簡直就是刹那間的事情。在這樣一個瞬間,人降生了,笑著,哭著,戰鬥,傷害,喜悅,悲傷,憎恨,愛,一切都隻是刹那間的邂逅,而最後都要歸入死的永眠中。”
     
             
                                                                                                          ——沙加(聖域第六宮處女座黃金聖鬥士)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許多人都不喜歡那座充滿霧霾與擁堵的城市。

但偶爾,我還是會喜歡那樣的夜晚。春風沉醉兼沙塵呼嘯的三月,後海盛開荷花的七月,秋月如鏡鋥亮的十月,白茫茫落得冰封的臘月。

有些歡樂,有些眼淚。

在京城。

那年初秋,我在工體附近跟友人晚餐。忘了談啥事?我獨自離去,沿著工人體育場北路散步。那一帶恰是酒吧、餐廳、夜場、三裏屯SOHO……人山人海,擠不進打車隊伍,掛著紅燈的黑車,貓步般跟在你身後按喇叭,或幹脆問你去哪兒?避之惟恐不及。

打車這個技術活上,我是菜鳥一枚,從前木有買車時,我常看著別人上車,自己被迫步行數百米才能抓到一輛×頭——上海話把出租車叫做“CADOU”,來自英文charter。

北京的霓虹下,我隨波逐流,形單影隻。看野眼,堵車風景,成群結隊。東三環,長虹橋邊,終有幾輛空車開過,卻被人捷足先登,更多呼嘯而過卻不停。要麽去坐地鐵,要麽一直站在這裏,等到夜色褪盡之時,再跟滿嘴酒氣而來不及卸妝女孩子們搶出租車嗎?

一輛×頭過來。

前窗亮著空車標誌,我並不指望能坐到它,因為前頭還有三撥人伸出胳膊。這輛紅色的現代索納塔,無視所有攔車的人,卻在經過我的麵前時,急刹車。

我還沒招手,出租車右前車窗搖下,露出一張男人的臉。滿世界的噪音裏,他沉鬱的聲音:“喂!上來嗎?”

白癡般,我愣了。後麵幾個家夥衝上來搶,我才拉開紅色車門,坐進前排副駕駛座。司機一言不發,也不猛踩油門,穩健起步,甩下後麵一群罵娘的文藝青年。

晚八點半,開上東三環主路,我意識到還沒說目的地?

“師傅,我去......地安門。”

沿著工體北路、東四十條、地安門西大街,是條直線,但要經過帝都最堵的幾個點。何況在路的反方向,上二環三環都是繞遠路。不曉得是領導微服私訪?還是出了什麽事故?東三環已變成一個巨大的停車場,所有車尾亮著紅色製動燈,喘兩口氣才能往前挪一步。

司機三十多歲,不像通常印象中的北京的哥,從獨特的眼睛、鼻子和下巴來看,居然有幾分像馮唐?馮唐的親兄弟或堂兄弟還是表兄弟?不對,就是馮唐吧?

阿諾……冊那……思密達。

“你相信,人有前世嗎?”

聲音很有磁性,幽幽地,從出租車司機嘴裏說出。窗外綻射無數車燈,副駕駛座的擋風玻璃後,我的臉和眼睛,藏在光亮與陰影間,漸漸變形,想必。

我不響。

車子往前開了兩步,“馮唐”轉了轉方向盤,淡定說:“對不起,打擾你了。”

窗戶關緊,車裏封閉性不錯,幾乎聽不到外麵噪音,我癡癡望著前頭,三環上燈光汙染的夜空:“能問你個問題嗎?剛才,那麽多人招手,你卻停在我麵前,為什麽?”

“遠遠看你,就覺得有緣分。”

這話說得我臉紅心跳。莫非,是我遺世獨立而不揚手,惺惺然有上古名士之風?去你媽,扯什麽蛋?

蛋,我又不響。

不敢正眼看“馮唐”,眼角餘光瞥去,怕他是個男同誌,開著出租車尋找同性獵物,難道我看起來像彎的?需要在額上貼“直男”標簽嗎?

我開始注意車內的一切,這輛索納塔比通常的出租車幹淨,跟上海的×頭有得一拚。副駕駛座位正麵的駕駛員卡片,果然不是“馮唐”,而是“李建國”,最普通的中國名字,但照片完全是另一個人。

這是輛黑車?心底叫苦不迭,不敢說出口,萬一真是惡人,坐他身旁豈無完卵?他打開車載音響,北京人民廣播電台的小說連播——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馬達睜大著黑色的眼睛,駕著他的出租車,在籠罩著黑色的馬路上飛馳著。此刻,他正靜靜地聽著電台裏的播音,這是一首顧城的詩。

這幾天,他的腦子裏全都是那雙黑色的眼睛,那個叫周子全的男人,死在他麵前時的眼睛。

神在看著你。

他的嘴裏默默地念著這句話,卻始終都無法理解這句話裏所包含的意義,難道真的有一個無所不在的神靈,高高在上地監視著他嗎?不,這句話裏一定隱藏著什麽東西,或者,這是一句沒有說完的話,還有很多話永遠藏在了死者的心裏。

晚上九點,馬達開到了他曾經度過兩個夜晚的那棟小樓旁。

她到底是誰?

慚愧,這是我很多年前寫的,主人公叫馬達,是個出租車司機。

“神馬玩意兒?”開車的“馮唐”怒罵一聲,把電台關了,“兄弟,你是做什麽的?”

我的臉頰發熱,給自己編造了一個職業:“推銷員。”

“推銷員?很辛苦吧。”

“當然。”

“您不是北京的吧?”

“嗯,不是啊,來出差的,推銷員嘛,全國各地到處跑。”

“去地安門幹嘛?”

這是他媽是公安局的反恐規定嗎?每個乘客必須說出去哪兒的理由司機才能拉?

“馮唐”頓了頓說:“我是在地安門長大的。”

“難得。”

有些累了,我耷拉眼皮,靠在座椅上,惜字如金。

“我們家有座獨立的小四合院。有我,爸爸媽媽,還有奶奶,一家四口。北房三間,東西廂房。院子裏有棵老槐樹,夏天我常爬上去掏鳥窩,冬天從屋頂上掃下雪來,堆個小人不成問題。我爸愛養鴿子,大大小小幾十隻,每天早上起來放飛,天黑前準保全都回來。”

“房子還在嗎?”

“奧運會那年拆了。”

“拆遷補償款應該不少吧?”

“嗬嗬,在我初中畢業那年,我們家把房子賣了,搬到城外的回龍觀。”

想想他初中畢業那年,該是九十年代,賣不出什麽價錢:“太可惜了。”

“說來……話長。”

“聽聽?”

“算了吧,很無聊的故事。”

不知不覺,出租車已轉過東三環,進了朝陽北路,“馮唐”沉默著,沒有表情的臉,簡直幾分可怕。

他把電台關了,靜謐的十來分鍾,我倉惶地看著車窗外,有跳車逃生的念頭。

“小時候,我是北京市三好學生,優秀少先隊員,初一那年還上過新聞聯播,中央首長來我們學校視察,我作為學生代表跟那位爺爺合影。”

像一夜裏冒出的粉刺,“馮唐”突如其來地說話。我頭靠車窗,盡量距離他遠一些。

“羨慕。”

不是客套話,想起我小時候,既不是差生,也不是優等生。我沒讓老師頭疼過,也沒被人誇過,除了作文還算湊活,就是最容易被忽略的那種孩子。

“我爺爺是老革命地下黨員。解放後,四合院分配給了我家——從前是個前清老太監住的,伺候過慈禧太後。1954年,地安門被拆了,老太監就在自家院子裏上吊死了。文革頭一年,爺爺也在同一棵槐樹上自殺了。改革開放,落實政策,才把四合院還給了我家。我爸在中央部委工作,我媽是協和醫院的婦產科醫生,隻有奶奶是家庭婦女。在我十來歲的時候,常能吃到別人家孩子吃不到的東西。你懂的。”

“嗯,我稍微懂一點。”

“小學三年級,我寫過一篇命題作文,關於自己長大後做什麽職業?我寫了三種,一是考古學家,二是文學家,三是當個大官。”

“你也想當作家?”

說實話,在我念小學的時候,從未有過這樣的夢想。

“我爸愛藏書,家裏有個大書房,書櫃從地麵排到天花板。除了四大古典名著、《馬克思恩格斯選集》、《魯迅全集》、《紅與黑》、《悲慘世界》、《安娜·卡列妮娜》、《罪與罰》、《亨利四世》……還有《福爾摩斯探案全集》跟《東方快車謀殺案》。但我最喜歡蘇俄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讀過至少五十遍。”

“保爾·柯察金,奧斯特洛夫斯基。”

“記得冬妮婭嗎?”

雖然,書中情節大半模糊,但我還記得:“保爾的初戀?”

“最喜歡她在初遇保爾的水邊,藍白色的水兵服,淺灰色的短裙,帶花邊的短襪,栗色的大辮子……都是十七八歲,沒有冬妮婭,也就不會有保爾·柯察金,你說呢?”

“嗯。”

“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對每個人隻有一次!這僅有的一次生命,應當怎樣度過呢?每當回憶往事的時候,能夠不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恥。在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經曆都已經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人類解放而進行的鬥爭!”

北京,晚九點半,朝陽門外大街,出租車司機為我背誦這段名言,保爾·柯察金將要舉槍自殺時想到的話。

“不過,我想在那個時候,他心底所念的人,一定是冬妮婭吧。”他按了按喇叭,讓前頭的實習車閃開,“你想過自殺嗎?”

我不響。

“馮唐”轉移了話題:“你知道我家為何要從地安門搬走?”

這個我感興趣。

他說:“初三那年,我十六歲,我們學校的教學樓有五層。那時男生都愛聖鬥士星矢,有人喜歡紫龍,有人喜歡阿瞬,我們幾個男生,各自扮演喜歡的聖鬥士,從一樓玩鬧到五樓,是不是很傻逼?而我最愛沙加,當我高喊一聲‘天上天下,唯我獨尊’,不小心胳膊碰到窗玻璃——那塊該死的玻璃,整個掉了下去,往外掉。”

“五樓?”

停在路口紅燈前,他放空檔,拉手刹:“嗯,我周圍的那些人,全逃光了。我們都知道,這麵五樓的窗戶底下,就是大操場,現在是課間休息,下麵有許多人。”

“但願沒事。”

“當時,我也是這麽想的,但我不敢把頭伸出窗戶。當我跑到樓下,看到操場上圍了許多人。有個穿著連衣裙的女生,橫躺在水泥地上,鮮血流了一地,浸紅無數片碎玻璃,慢慢淌到我鞋邊。”

“哦……”

“後麵的事,我記不清了,腦子發熱,耳邊全是尖叫,眼前數不清的人頭,像在菜市口滾動。那天晚上,爸爸將我接回家裏,媽媽卻在醫院裏留了一整夜。第二天,我才知道那個女生受了重傷,顱骨被玻璃擊穿,搶救了十個小時,終於保下一條命,但在深度昏迷之中。我向學校承認,是自己不小心碰到了玻璃,願意接受處分。”

“你傻啊,為什麽不說是玻璃自己掉下去的呢?”

“嗯,很多年後,我也有過後悔,為什麽要承認?不過,我是躲不過的,有幾個男生都看到了,我可以讓他們保守秘密,但能保密多久?總有人會泄露出去的。被玻璃砸到的女生,是隔壁班級的,我不認識她——我是北京市三好學生,學校裏沒有不認識我的,這也是我不敢撒謊的原因。”

車後響起連綿不斷的喇叭聲,路口早已變成綠燈,“馮唐”才重新開動。

“後來,那個女生怎麽樣了?”

“植物人。”

“你家賠錢了嗎?”

“女生家裏開出了五十萬的條件——二十年前,那是一筆巨款。雖說,那年頭的醫藥費並不貴,但對方計算了未來五十年的治療與護理費,還有整個人生都被毀滅了,無論如何,我接受。”

“你父母呢?”

90年代,我爸的中央部委是清水衙門,我媽在醫院還沒流行拿紅包,實在湊不出五十萬,最後咬牙賣掉四合院,全家搬去了回龍觀。搬家前一晚,七十歲的奶奶死了。醫生說是腦溢血。爸爸卻說見到了吊在大槐樹下的爺爺,奶奶是舍不得離開地安門呢。”

人說地安門裏麵,有位老婦人,猶在癡癡等。

“馮唐”繼續平靜地說:“當時要中考了,我們學校隻有一個保送名額,原本留給我的,直升北京最重點的高中。因為出了這樣的事,名額自然給了別人。而我嘛,誌願沒填高中,怕是將來讀大學造成更大負擔。我考進了西城區的商業職校。至於,被保送去重點高中的那家夥,而今已是個大人物了。”

“你是說,如果沒有那塊墜落的玻璃,今天坐在那個位子上的人,就是你啊?”

“那麽多年,我根本沒機會見到他,除了在中央一套的兩會新聞。很多年,我一直夢見那塊玻璃,不是在學校樓下的操場,染著鮮血破碎的樣子,而是依然在教學樓的五層,完好無損地嵌在窗框。夕陽照射在玻璃表麵,映出我十六歲那年的臉。”

我不太會說安慰的人話,隻能默默看著車窗,不時映出自己的眼睛。

“離開地安門,不到一年,我爸就出事了。”他的語氣恢複平靜,像說一樁無關緊要的事,“他每天騎自行車上班,以前隻要十分鍾就能到,但從回龍觀進城,就得一兩個鍾頭。有天早上,記得是清明節,他在上班的路上,被一輛土方車帶倒,整個人卷到車輪底下,幾乎被碾成了肉燥子,你肯定吃過的吧?”

眼前浮現車輪底下華麗麗的肉燥子,又聯想到爆肚黃喉之類的,便有種嘔吐的感覺,搖下車窗,讓風吹亂我的長發。

“爸爸死後,媽媽就得了抑鬱症,再也沒有心思做醫生了,提前病退回了家裏,沒過兩年,她被查出了乳癌。晚期。在我十八歲那年,她死了。”出租車已開上東二環,“還想聽下去嗎?”

“想。”

“我媽剛下葬沒幾天,我從商業職校畢業,國營單位包分配,進了西單百貨做營業員。幹了沒兩年,商場效益不好,三分之一員工下崗。在家閑了一年多,花光所有積蓄,被迫要去親戚家借錢,我才重新出來找活幹。嗬嗬,我幹過各種工作,運貨員、維修工、值班員、包括推銷員。可是,每一樣都不長久,最後湊了些錢,開起了出租車,那是五年前的事。”

“說說你遇到過的有意思的事?或者——令人難忘的事?”

我怎麽說得像是個小學作文老師?抑或電視節目上的夢想觀察員之類的*****犯?

雖然,我一直很羨慕出租車司機,因為他們每天都能接觸到無數的真實故事。

“全都不值一提。”

“平常你也喜歡像這樣跟乘客聊天嗎?”

“不,我從不跟乘客聊天,差不多一句話都不說,除非有人主動提問。”

對不起,別再說什麽緣分?我後背心要起雞皮疙瘩了。

“馮唐”似乎聽到了我的心裏話,轉口道:“今夜,對我來說,非常非常,重要。”

“怎麽了?”

“與你無關。”

他讓我吃了顆軟釘子,好吧,這確實不是出租車司機的服務範圍。出於職業習慣,我隨口提了另一個問題:“那你現在愛讀什麽書?”

“凡人修仙傳、鬥破蒼穹、慶餘年……你不是推銷員吧?

“哦。”

“你是哪的人?”

“猜?”

我沒有逗出租車司機玩的惡習慣,但是,這哥們太令我著迷了。

“南方?但又不是很南,也許,靠東一些。”

“上海。”

“好地方啊。”

“印象如何?”

“嗬嗬,我還從沒去過呢。小時候,去過幾次天津,跟爸爸出去開會,爬過一回泰山,還有,對了北戴河,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這幾年都沒出去旅遊過?”

“嗯,除了拉活去天津河北這些地方,每次隻能隔著車窗,遠遠地看著光禿禿的野地,還有高速上那些成排的卡車,還有交通事故中燒焦了的車殼子與屍體。”

“那你最喜歡去哪兒?”

“百花深處胡同——五年前,我剛開上出租車那會兒,有一次路過那條胡同口,想起當年被五樓的玻璃砸傷,變成植物人的女同學就住在這裏,便進去看了看。”

“早搬家了吧?”

“當時,我也是這麽想的。百花深處胡同19號丙,早成了大雜院,搭滿違章建築,住著好幾戶人家十幾口人。她家還沒搬,就在西廂房。十幾年前,拿到我家的賠償款後,她的父母離婚了,搬出了四合院,聽說是分別再婚,卻把女兒留在了這裏。老宅隻剩下她的叔叔,我不敢自報家門,謊稱是她的初中同學,代表同學會過來探望。”

“他讓你看了?”

“嗯,這家夥把侄女當作累贅,恨不得早死早超生,多出間空房還能租出去。她始終昏迷在床,腦子裏殘留幾塊當年的碎玻璃。進屋之前,我難以想象她會變成什麽樣子?”

“植物人會不會變老?”

“當時,我快三十了,許多天沒刮臉,長滿了胡茬子,還有幾根白頭發,簡直他媽的像個大叔。走進那扇狹窄的門,我看到躺在床上的她,竟還像個十六歲的中學生。她的頭發很長,幾乎拖到腰上,感覺從來沒有剪過。長年不見陽光的皮膚,白得幾乎透明。她的鼻梁很高,下巴圓潤,額頭高高的,就像冬妮婭。”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裏的?”

“隻是一種感覺,誰都沒見過冬妮婭長什麽樣,不是嗎?可惜,屋子裏很臭,簡直就是腐爛味,到處都是灰塵和蜘蛛網,比牲口棚還糟糕。床腳下擺滿了尿盆,牆上掛著成人尿布啥的。他們家每月出八百元,請個外地保姆來照顧她,每天兩個小時。身體機能基本正常,除了有些輕微的褥瘡,就連例假都是準時的。”

這時,對麵有個傻×開著遠光燈過來,照亮了“馮唐”的臉,居然有些發紅。

他也打了打遠光燈,接著說:“每個星期,我都會去百花深處胡同。雖然,我自己住的地方亂得像個狗窩,除了以前爸爸留下來的藏書,就是幾十個移動盤,你懂的。但在她的小屋,我賣力地打掃,清除多年的塵土,把每塊玻璃都擦幹淨。我從淘寶上買了許多東西,專門找少女喜歡的網店,比如泰迪熊的窗簾啊,HELLO KITTY的發卡啊,還有掛在她床頭的SD娃娃。我買了幾盆花放到窗邊,關照保姆每天澆水。”

我的眼前浮起這幕奇怪的景象,一個看上去像大叔的出租車司機,每周去百花深處的四合院裏,照顧一個植物人的蘿莉,雖然他們兩個年齡相同。

“她怎麽吃飯呢?”

“通過鼻子——我學習了護理知識,把雞和魚肉調成糊,加上新鮮水果和牛奶,兌成營養流質,灌進一根管子裏,再把管子通過她的鼻孔,一直塞到胃裏。聽起來很惡心吧?但時間久了,就能習慣。”

“你幫他擦身嗎?”

“這個……”我問到了要害,他沉默片刻點頭,“一開始不敢,都後來我發現保姆有些偷懶,也就親手幫冬妮婭翻身和按摩了。”

“冬妮婭?”

“嗯,她的真名很普通,但我喜歡叫她冬妮婭,再也改不了口,抱歉。”

“你沒感覺不好意思嗎?畢竟她是女的。”

我的潛台詞是——你是色狼嗎?

“當然,很不好意思,後來就沒有這種感覺了。就算我給她換尿布,也沒有絲毫的……沒有生理反應。”

“是你還是她?”

“我。”

“他叔叔不管嗎?畢竟,你是以男同學的身份,又不是男朋友。”

“我想做她的男朋友。”

沒想到,“馮唐”如此直接地說出了答案。

“為了贖罪?”

“有一點,但不是全部,更重要的是——我喜歡冬妮婭。是啊,我是不是瘋了?對方要是正常的人家,我根本沒有這種機會,但是她的叔叔,根本就不管她,隻要每次去塞一條香煙,就可以讓他把鑰匙交給我,卻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冬妮婭,好吧,我也這麽叫吧。年複一年,她始終在昏睡中嗎?一點反應都沒有?”

“一年前的今天,她醒了。”

幹咳了兩聲,“馮唐”皺著眉頭說:“其實,我心裏可是緊張死了,就怕被冬妮婭看出破綻。我換上了九十年代流行的衣著,現在看起來簡直土得要命,每次去見她都不帶手機。雖然,大雜院裏住了不少人,但從沒人關心過這間屋子,外麵違章搭建的牆,阻擋了窗外視線。躺在床上的她,隻能看到屋頂的瓦片,狹窄的灰蒙蒙天空。我從舊書店裏買了些二手書,作為課外閱讀送給了她。”

“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他點著頭回答:“還有《紅與黑》、《基督山伯爵》、《牛虻》……但她身上能動的隻有眼睛、嘴唇、臉部肌肉、幾根手指頭,胳膊與大腿都動不了,根本無法康複訓練,更別說自己看書了。”

“那你隻能念給她聽?”

“嗯,我從秋天念到春天,從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直念到卡夫卡。其中,悲慘世界為她念了兩遍。原來,我是一個星期看她一次,後來隔三差五就往百花深處胡同跑,最後變成每天都去,大多在午後的兩個鍾頭,出租車最閑的時間段。她問我怎麽不去給學生上課?我說現在教育改革,必須給中學生減負,下午都是體育課和自習。”

“哦,這個改革到現在還沒實現吧。”

“冬妮婭說想要看電視。雖然,搬台電視機過去分分秒秒,但我的謊言立刻會被戳穿。為了騙她現在是1996年,我說這個房子太老了,有線電視已經斷了。我從舊貨商店淘了一台舊彩電,沒有天線,收不到任何信號。我又配了一台最老的步步高影碟機,從淘寶上買了《梅花三弄》、《一百零一次求婚》、《東京愛情故事》、《大時代》的VCD刻錄碟,全是1995年以前的老劇。”

“能把這些弄全,肯定費了不少心思吧?”

“還不明白嗎?她知道,自己隻是個累贅,如果答應我的求婚,我將一輩子服侍個癱瘓在床的廢人。雖有夫妻的名份,卻什麽都做不了,白白耽誤到老死的那天。她是怕,我的人生,因為她而毀了。可她要明白——是我先毀了她的人生。”

“但那是個意外。”

“要不是那塊墜落的玻璃,如今我也不至於今天這樣吧?到底誰欠誰的?你能說清楚嗎?”

“我,不能。”

“整個夏天,她一直在趕我走,但我就是賴著不走。我這出租車的生意,也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很快要連車隊的錢都交不出了。她說——如果,我真的喜歡她,就請幫助她自殺。”

“她想要安樂死?”

“這幾個月來,我始終在想一個問題,這樣下去的話,對她對我來說?究竟算是什麽?當她知道了所有秘密,當她明白已過去了十九年,當她發現外麵世界真實的模樣?”

我想,對她來說,活著的每一天,都不過是等待死亡前的漫長酷刑——對於許多人而言,或許也是如此吧。

“你被她說服了?”

“是的。”

“我想,她也是為了給你解脫。”

“好多次,當我從她的屋子離開,走出百花深處胡同,溜達到後海邊上,看著一池綠水,就有種想要跳下去的念頭。可是,我又想,要是我也死了,冬妮婭怎麽活下去?”

出租車裏的一切越發詭異,某種奇怪的預感,從我的身後漸漸浮起:“你做出了選擇是嗎?”

“她說,想去海邊看看。今天早上,我為她穿上藍白色水兵服,淺灰色短裙,帶花邊短襪,還笨手笨腳地幫她梳了大辮子。避開大雜院裏的耳目,我把她抱到車上——抱歉,就是你現在坐的位置。我帶著她出了北京,沿著高速一直開到秦皇島北戴河。我把出租車停在海邊,抱著她坐在岩石上,讓海風吹濕她的眼睛。她說,長這麽大,還從沒看到過海,如果現在死了的話,會很滿足的。”

“別!”

“我的雙手哆嗦著,掏出一瓶安眠藥,冬妮婭全部吃了下去。在昏睡過去之前,她對著我的耳朵說——土豪,下輩子,我們再做朋友吧。我點點頭,很想說一聲對不起,但是,我沉默著,給了她一個微笑。我在海風中抱著她,看著她熟睡的臉,漸漸變得蒼白……”

麵對這樣的情節,我無法驗明真偽?隻能雙手緊握門把,身體僵直地向前傾,看著開出租車的他。

他是殺人犯?

“聽我說——我掏出第二瓶安眠藥,仰起脖子,倒入喉中。我抱著冬妮婭,聽著她的心跳,還有溫暖而小巧的胸口,漸漸地睡著了。”

我剛想脫口而出“殉情”二字,但看著身邊的這個男人,心底微涼——如果,他已殉情自殺而死,那麽這個人又是誰?

幽靈出租車?

“馮唐”轉頭看我,幽幽地說:“然而,當我醒來之時,已是傍晚時分,夕陽從背後照著大海,我發現自己依然活著。地上滿是我的嘔吐物,胃裏難受得要死掉——我恨自己為什沒有死?”

“她呢?冬妮婭?”

他沉默了許久,車速也隨之減慢:“她——沒有呼吸,沒有心跳,隻是身體還是微熱,軟綿綿的,似乎輕了幾兩,也許剛剛死去。”

明白了,這是兩個人相約自殺,而女的死了,男的卻意外幸存。

據說很多殉情都是這種結果。

“對不起,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沒有死?為什麽讓我一個人活下來?但是,她隻想要自己死,希望我正常地活下去。這一切全怨我,是我瞞著冬妮婭,準備跟她共赴黃泉。”

這些話,他說得異常平靜,卻讓聽的人毛骨悚然,我強迫自己故作鎮定:“你怎麽處理屍體的?”

“我對於自己還活著很內疚。但是,我沒有嚐試再死第二次,因為我想在此之前,先把冬妮婭帶回北京。當我進了三環,發現各處堵車,在工體北路掉頭,恰好到長虹橋邊,就遇見了你。”

“停車!”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如果,這是真的?

“馮唐”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卻問了個不搭界的問題:“朋友,你看過《紅與黑》嗎?”

“問這個幹嘛?看過。”

“還記得結尾嗎?”

“結尾?於連不是死了嗎?”

“嗯,他死在斷頭台上,瑪蒂爾德抱走了他的人頭,來到生前指定的山洞裏埋了。就像書中寫到的,瑪蒂爾德的祖先德·拉莫爾,曾經是瑪格麗特王後的情人,為了救亨利四世而被斬首,瑪格麗特王後向劊子索要了愛人的頭顱,親手去埋葬。”

“不要再說了,求求你!”

我從來沒有幽閉恐懼症,但此刻,對於這個出租車的封閉空間,卻是如此地害怕。

我猜——冬妮婭,就在這輛車的後備箱裏。

“地安門到了。”

出租車開過十字路口,停在路北側的一家風箏店前。

已近午夜。

計價器顯示金額五十九元,“馮唐”擺手道:“今天,我不做生意的,不收你錢,再見。”

我剛要打開車門,準備子彈般地逃出去,卻死死地抓著門把,回頭看著他的臉。車內燈,照亮了“馮唐”的眼睛,依稀有兩道淚痕。

刹那間,我改變了主意。

“對不起,我不想找那老婦人了,請繼續往前走吧。”

“再去哪兒?”

“去夜裏……”

出租車司機點點頭,再也不必言語,帶著我沿地安門西大街開去。

我把頭伸出窗外,看到皎潔的秋月,徑直照入內心的秘密——

很多年前,在上海,普陀區,我在五一中學讀書。初三那年,我跟同學們在五樓白相,不當心碰下一塊玻璃。當時,我也嚇戇了,不曉得會不會闖禍?最後,我很幸運,玻璃砸碎在操場上,沒有傷到任何人。直到今朝,許多夜裏,我仍然想象,要是那塊玻璃砸到了啥人的頭上?那麽我將......

終於,我得到了答案。

從地安門西大街,經過後海荷花市場門口,出租車緩慢地開去,似乎是在讓我挑選下車的地方。

但我不響。

沉默中,看著車窗外的老城,在白蓮花般的雲間穿行的月亮。我已明白,“馮唐”之所以把我帶上車,隻是想要找個人,安靜地聽他傾訴這個故事。

但這個故事還沒有結束,或者說,正在進行時。而我,不巧參與了進來,成為故事中的一個配角。

開到新街口南大街右拐,他沒由來地右拐。我沒有問他去哪兒?就當是散心,送後備箱裏的美人,最後一程。

午夜已過,路邊行者廖廖,不知是人是鬼?

忽然,車子聽在了一個胡同口。

“朋友,可以下車了。”

他的嘴角微微一撇,不曉得算什麽表情?我點頭道:“謝謝!”

下車時,我沒有給他錢,不是我小氣,而是怕他生氣。

當我在胡同口轉身,出租車已開走了,我沒有記下車牌號,印象中隻有它紅色的背影,還有看起來沉甸甸的後備箱。

再見,“馮唐”,再見,冬妮婭。

秋風卷過我的長發,抬頭意外地看到門牌,似有幾個熟悉字眼,便打開手機照亮,赫然“百花深處胡同”。

白糊糊的月光底下,我失魂落魄地往裏走,直到百花深處胡同19號丙。門臉早已衰敗不堪,屋簷上生著厚厚的野草,我輕輕推開虛掩的木門,進到大雜院裏頭。繞過兩堵新砌的磚牆,還有滿地的垃圾,憑感覺摸到了西廂房。

想不到,屋裏居然還亮著燈。難道,冬妮婭已經回來了?還是……

(親們,寫到此處,恰是四月五日,清明節。突然黑屏,電路跳閘數次。等到電源恢複,幸好隻遺失兩行字,我又打字補回。冬妮婭正在背後看著我嗎?)

我倉惶地徘徊幾步,終於砸響房門,或許能救她一命?

等了半分鍾,猶如十年。

門開了,是個六十歲左右的老男人,睡眼惺忪地冒出一長串京罵,最後問:“找誰啊?”

“您好,打擾了,請問這裏有個姑娘,一直臥床不起,是嗎?”

“你是問董妮兒?她死了。”

“啊,你那麽快就知道了?”

“人都死掉一年了!”

“什麽?”

“今天,是她的一周年忌日,她爸回來給她燒過紙錢呢。我是她叔,你又是什麽人?半夜三更的。”

“那麽……那麽……”

我還想問起“馮唐”?但不曉得他的真名,更不知從何問起?

忽然,掠過老男人的肩頭,我看到屋裏昏暗的角落,依稀有麵黑白照片,大概是一周年忌日才擺出來的。那是她的十六歲,遭遇意外前夕,我想。

遺像裏的她,梳著辮子,穿著水手服,高挺的鼻梁,大而明亮的雙目。

真的,很像冬妮婭。

一分鍾後,我被趕出了四合院,回到百花深處胡同。

最漫長的那一夜,月光終於清澈。古老門廊下,破敗瓷盆裏,水麵如鏡,格格不入地生著一支蓮花,孤獨到乍看竟以為是假的。靜靜地開放,默默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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