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書之三姨 (作者:付秀瑩)

來源: 慧惠 2018-01-19 21:35:22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4839 bytes)


我一直沒有說我的三姨。在舊院,三姨仿佛一個縹緲的傳說,美麗而遼遠。


怎麽說呢,在舊院的六姐妹當中,不,在芳村,三姨的美,是獨一無二的。鄉下女子,再怎麽,也會多少帶有一些村氣,她們的膚色過於紅潤,她們的頭發過於漆黑,尤其是,她們的神情,舉止,她們的穿衣打扮,都會令人一眼便猜出她們來自鄉野。俊俏還是俊俏的。可是,你相信嗎,我的三姨不同。很小的時候,三姨便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是的,氣質。這個詞,是多年以後,我才慢慢找到的。它用在三姨身上,恰到好處。三姨皮膚很白,頭發呢,卻有一點淡淡的金色,而且,莫名其妙地,微微有些卷。這令三姨顯得格外的洋氣。三姨也會穿衣裳。鄉村人家,日子艱難,難得做一件新衣,更多的時候,是一件衣裳輪流穿,老大穿了,給老二,依次傳下去,一直到最小的孩子。穿過了,依舊不肯扔掉,留下來,打袼褙,縫被裏,做鞋麵,樣樣都使得,真正算是物盡其用了。三姨穿的,常常是我母親的衣裳。因為是第二代,看上去依然是新的。隻是,同樣的衣裳,穿在三姨身上,就不同了。這真是神奇的事情。我至今記得,有一件淺灰布衫,帶著細細的粉的暗格子,小撇領,黑紐扣,貼了一個明兜,是那個年代鄉間常見的服飾。女人們穿著它,如果不看頭發,簡直辨不出性別。三姨穿著這件灰布衫,她的白皙的皮膚,淡金的微卷的頭發,她的神情舉止,立刻令這件普通的布衫煥發出一種特別的光彩。我驚訝地發現,這種淺灰色,上麵隱隱的細格子,同三姨是多麽的相配。灰布衫肥大,三姨穿著它,走起路來,每一個細碎的起伏和輕微的波瀾,都越發


襯托出玲瓏的腰身,同如今的那些曲線畢露的緊身衣相比,更多了一種說不出的味道。我看著三姨在陽光下走過來,風把她的頭發吹亂了,仿佛吹亂一匹淡金的綢緞。迎著太陽,她微微地眯起眼。睫毛的陰影投下來。皮膚幾乎要透明了。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氣質這個詞。我隻知道,三姨美。三姨的美,在芳村極少見。三姨沒有上過學,可是,三姨聰慧,靈透。尤其是算賬,又快又準,簡直比我父親的算盤都厲害。有買賣往來的事,姥姥總是喊上三姨。在對方還伏在地上拿樹枝左畫右畫的時候,我三姨這邊早已經一清二白了。或許也因此,姥姥對這個三姑娘格外多了一層偏愛。


那時候,鄉間常來說書人。電影以外,這是人們最大的娛樂了。在村東的打穀場上,一張桌子,一盞玻璃罩的油燈,映著底下幢幢的人影。月亮又大又白,在雲彩裏靜靜地穿行。風很野,從田野深處吹過來,帶著泥土的腥氣,潮濕而新鮮,讓人忍不住鼻子癢癢。說書的是一對父子,父親是盲人,兒子呢,卻是一個很瘦小的青年,臉色蒼白,目光憂鬱。大多時候,是父親說書。父親立在桌子一側,桌子上,一隻搪瓷水缸,一塊驚堂木,此外,別無他物。父親說《嶽飛傳》《楊家將》《薛剛反唐》《三國》。那時候,鄉下還沒有收音機。晚上,勞作了一天的人們,聚在打穀場上,聽書。很小的時候,我就對說書人懷有一種深深的敬意。金戈鐵馬,廟堂深宅,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所有這些,說書人口裏的一切,超越了芳村人的日常生活,它們穿越歲月的風塵,從遼遠的古代,迤邐而來,令飽受風霜之苦的人們,忘卻了塵世的艱難與困頓,他們凝神屏息,沉浸到另一個世界裏去了。夜色清明,我坐在三姨的腿上,能夠感覺到她全身由於緊張而帶來的僵硬和緊縮。她的一隻手緊緊握著我,手掌心裏很熱,很潮,她出汗了。夜風吹過來,驚堂木啪的一響,我們都同時打了個寒戰。三姨把我往懷裏緊一緊,我的肩膀貼著她的胸,我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心跳。這個時候,盲人的兒子,那個瘦小的青年,往往是坐在一旁,托著半邊腮,眼睛定定地看著某個虛空的地方。他在想什麽呢?或許,父親的這些書,他早已經不知道聽過多少遍了。他大約都能夠背下來了吧?我一直疑惑,這個憂鬱的青年,他為什麽沉默,為什麽,他一直都不說話?後來,我才知道,那個青年,是一個啞人。空聽了一肚子的古書,那些故事,那些人物,在他的心裏,怕是熟極而流了吧,然而,他卻一輩子都無法開口,把它們講出來。後來,我常常想起那種情景。父親立在桌旁,口若懸河。四下裏靜悄悄的,他很想看一眼他的聽眾們,可是,他不能。他的眼前,是一片黑暗。如同一塊黑色的幕布,無邊無際,那些遙遠的人和事,仿佛是這幕布上描繡的風景,他窮其一生,用語言,一遍一遍把它們擦亮。那個青年,坐在一旁,目光遼遠。他是在心裏說書嗎?繪聲繪色,隻說給一個人聽。


在舊院,姥姥對幾個女兒管教極嚴。起初,她不讓我的姨們去聽書。姑娘家,總該要矜持一些才好,當然,也不至於如她們那個年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可是,也斷不能像如今這樣,壞了章法,亂了世道。然而,對三姨,姥姥總是不那麽固執己見。她從旁看著這個三姑娘,有時候,莫名其妙地,心頭會湧起一種很奇異的感覺。她的白皙的皮膚,淡金的頭發,微微打著卷,她的神態,舉止,都有一種很特別的氣息,陌生而新鮮。這個孩子,她像誰?姥姥有些難為情地笑了。像誰?還能有誰?姥爺正坐在院子裏,細心地擦拭他的獵槍。這是他的愛物。陽光照過來,在他的手背上一跳一跳,他的影子映在地上,矮而肥,隨著他的動作,一伸一縮。姥姥看著看著,就叫姥爺,姥姥管姥爺叫做哎。姥姥說,哎。姥爺應了一聲,並沒有抬頭。姥姥又叫了一聲。姥爺正把頭俯下去,衝著他的愛物認真地哈氣,姥姥忽然就發了脾氣,兩步走過去,把那獵槍一把奪過來,姥爺沒防備,他手裏捏著那塊破舊的抹布,怔怔地看著自己的獵槍。它怎麽到了姥姥手裏?姥姥看著姥爺茫然的眼神,心頭驀地升上一股氣餒,還有絕望。這個人,在這個世界上,他隻關心他的獵槍。她不明白,自己怎麽會嫁了這樣的男人。這是她這一生最為氣惱的事情。為這個,她流過多少回眼淚?如今,孩子們都大了。她也懶得同他計較了。然而,終究是氣惱。家裏的事,他幾時曾放在心上?這些天,三姑娘像是著了魔,天一黑,就往打穀場上跑。白天幹活,也是神思恍惚,常常莫名其妙地發呆,或者是,癡癡地出神,忽然就微笑了。姥姥冷眼看著這一切,心想,這是中了邪了。她細細思忖著那一對父子。總不至於吧。她想。那個父親,年紀總有四十多了,長年風吹日曬,看上去,老,而且盲。戴了一副墨鏡,那黑洞洞的鏡片後麵,藏著說不出的神秘。那個青年,也有二十歲了吧。瘦小,蒼白,憂傷,像一個沒有長成的孩子。這樣兩個人,對三姑娘,怎麽竟有那麽大的吸引力?姥姥看了一眼三姨的背影,暗暗歎了一口氣。


這兩年,三姑娘也已經慢慢開始發育了。她特意為女兒們縫製的胸衣,三姑娘總是有很多怨言。那種胸衣,極緊,一側是一排紐扣,穿的時候,須得深吸一口氣,才能夠費力地把它們一一係上。在鄉間,母親們總是早早為女兒預備下這樣的胸衣。她們最見不得沒有出嫁的姑娘,舉著高高的胸脯,在人前走來走去。在她們。眼裏,這是件很丟人的事情。姥姥看著三姨窈窕的身子,藏在肥大的布衫裏麵,也能依稀看出其中的起伏和曲折。想起三姨係紐扣時齜牙咧嘴的樣子,她在心裏罵了一句。然而,也就微笑了。誰不是從年輕的時候走過來的?姥姥把手裏的玉米皮一張一張地理好,捆起來,堆在一旁。這地方,有專門來收玉米皮的,要揀潔白柔軟的好成色,收進工廠,據說能夠編織成漂亮的工藝品,賣得很好的價錢。姥姥又覷了一眼三姨的背影,想著要不要把她叫過來,讓她還是老老實實把胸衣穿好。陽光落在三姨的身上,給她整個人鍍上一圈毛茸茸的光暈。正躊躇間,卻聽得隔了牆頭,有人在叫她。三姨把手裏的東西一放,跑出去了。


直到現在,我都不太明白,我的三姨,她究竟如何離開芳村,到了省城。有人說。她是一個人,在一個有月亮的夜裏,悄悄地離家出走。也有人說,她是跟了那對說書的父子,私奔了。有人就眨眨眼,說,究竟是跟老的,還是小的?人們都嘎嘎笑了。我姥姥心裏仿佛滾了一鍋的熱油,煎熬得緊,臉上卻是一片死水,沒有一絲波瀾。個死妮子!她竟然敢!養了她十六年,竟然就這樣甩袖而去。真是白疼她了。她早該料到的。個死妮子!我姥姥埋著頭薅草,有什麽東西順著臉頰不停地淌下來。也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熱辣辣的,然而又有些冰冷,殺痛了她的眼。這個女兒,她是打定主意,不要了。就當她沒有生過她,養過她。就當是她養了一條白眼狼,養熟了,反過頭來,竟咬了她一口。她在心裏罵著,恨得牙癢癢。也不知道哪裏來的野草,怎麽就這麽多,割也割不敗,沒完沒了。陽光潑辣辣地照下來,讓人無處躲藏。有風吹過,一陣熱,一陣涼。一隻馬蜂在身邊嚶嚶嗡嗡地


飛來飛去,落在我姥姥潮濕的頭發上。她隻覺得眼前金燈銀燈亂竄,野草黑綠的汁液飛濺開來,濺到她的臉上,濺到她的嘴角,她感到嘴裏又苦又澀,幹燥得厲害。個死妮子!她竟然敢!


後來,我常常想,三姨的失蹤,對姥姥,簡直是一場劫難。一個黃花閨女,竟然離家出走了。這真是一種恥辱。恥辱之外,她感到委屈。這麽多年,她勉力撐著這個家,在人前,從來是謹言慎行。她身後是舊院,是舊院裏的一群女兒家。她這個做母親的,必得處處端凝得體。可是,誰能料到,我的三姨,竟然給她演了這麽一出戲,丟盡了舊院的臉。當時,我姥姥可能再想不到,這個三姑娘,我的三姨,有一天,會衣錦還鄉,成為舊院最大的榮耀。


三姨走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麵對各種各樣的猜測和議論,我姥姥始終保持沉默。她照常下地,幹活,在人前,隻有更加低伏,甚至謙卑。從來不多說一句話,不多走一步路。人們見了,暗地裏歎一聲,說,也是個苦命人昵一我姥爺,則照常醉心於河套裏的樹林子。三姨的事,遠沒有費盡心機打不到一隻野兔更令他苦惱。我的幾個姨們,年幼無知,她們怎麽會懂得姥姥的心病?


三姨回到芳村,已經是十年以後的事情了。那時候,我的父親和母親,已經從舊院搬出,另立門戶。四姨呢,也早出嫁了。五姨的二兒子也已經出生,在舊院,我舅是內政外交的一把手。小姨正在忙著相親。我的姥姥,在舊院的歡騰裏,慢慢衰老下去。秋天的陽光照下來。柔軟,敝舊,讓人忍不住想靠在門框上,打個盹兒。門響的時候,我姥姥並沒有抬頭。想必是五丫頭他們回來了。這一向,五丫頭的話,是越來越少了。明明剛才還是微笑著,見到她,忽然就凝住了,剩下的,隻是一臉的淡然。逢這個時候,我姥姥便揪心地難受。這是怎麽了?苦熬了一輩子,她怎麽到了這一步?我姥姥微合著眼。感到一片陰影覆蓋在身上。她睜開眼一看,嚇了一跳。一個女子站在她麵前。乳白色的風衣,鴿灰色的帽子,一頭淡金的長發。在風中蕩來蕩去。我姥姥一下子呆住了。


多年以後,我常常想象當時的情景。闊別十年之後,我的三姨,這個當年的舊院的叛逆者,終於回到舊院。麵對著茫然的姥姥,她蒼老的臉上驚懼的神情,麵對舊院,這個她十年來魂牽夢縈的地方,她在想什麽?我還記得,當時,我從外麵飛快地跑回來,遠遠的,我看見舊院前麵擠滿了人。一個姑娘,她穿著入時,站在院子裏,落落大方地跟人打著招呼,把五顏六色的糖果,塞給怯生生的孩子們。我姥姥在棗樹下坐著,同人笑眯眯地說著話。廚房裏傳來剁肉餡的聲音,多多多,多多多,喜慶而熱烈。我母親正蹲在地上和麵,看到我,張著沾滿濕麵粉的手,一把把我拉過來,拖到我三姨麵前。我感到我三姨的手溫柔地在我頭上摸來摸去,她摸著我的小辮子,彎下腰來,問我,你叫小春子?誰給你梳的小辮兒,這麽漂亮。我的臉一下子漲紅了,不知道是因為害羞,還是因為興奮。我驚訝地發現,我的三姨,她說的話和芳村人都不一樣。她說的話,後來我才知道,叫做普通話,簡直就是收音機裏的廣播,陌生而洋氣,很好聽。我呆呆地看著三姨的手,那可真是這世界上最美麗的手。它們潔白,嬌嫩,豐潤,修長的手指,竟然染著紅色的指甲油。左手的中指上,戴著一枚亮晶晶的戒指。我簡直驚呆了。此刻,母親沾滿麵粉的手還懸在一旁。隨時防止我臨陣逃脫。我看了一眼那雙手。幹燥,粗糙,骨節粗大,如果沒有麵粉的遮掩,一定能夠看到上麵厚厚的老繭。這雙手,平日裏是那麽的溫暖和親愛,而此時,我卻在那一刹那感到了羞愧。是的,羞愧。多年以後,當我想到那一刹那的時候,我總是為自己的虛榮和冷酷而感到難過。當然了,那時候,我還隻是一個孩子。我不懂事。可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他的冷酷,該是多麽真實,而且可怕。


那些日子,三姨的衣錦還鄉,對芳村來說,簡直就是一個打擊。這麽多年,三姨一直是母親們教育女兒的反麵教材,誰家的姑娘閨中不馴,做母親的便會把十年前的三姨搬出來,咬牙恨道,可別學了舊院的三姑娘——可如今,三姨竟然回來了,全須全尾,而且,改頭換麵。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芳村的人們,對三姨的榮歸心情複雜。然而,終究還是豔羨。


誰不豔羨呢?三姨走在街上。她乳白色的風衣,鴿灰色的帽子,她的高跟鞋,細細的跟,像錐子,深深插入芳村的泥土裏,走起路來,如風擺楊柳。她美麗的臉,鎮定的神情,舉手投足之間,那一種特別的氣質,從容,優雅,高貴。她的紅色的行李箱,她的普通話,她身上那一種氣息,陌生而神秘。它來自遠方,不屬於芳村這塊土地。所有這一切,都令芳村的人們深深著迷。女人們都暗自感歎,同時也有一種迷茫。遙遠的城市,該是怎樣一個世界?男人們呢,私下裏的議論就多了。這個三姑娘,舊院的人尖子,到底不尋常呢。


在經曆了種種起伏和風浪之後,舊院,由於三姨的榮歸,迎來了又一個繁華的盛世。那時候,在鄉下,凡有喜事的人家,都要吃夥飯。親戚本家聚在一處,是喜慶,也是好人緣的明證。那些日子,舊院裏高搭涼棚,男人們在屋裏喝酒,院子裏,是女人和孩子們。我姥姥微笑著,四處張羅著,偶爾,也到廚房裏去看一看。廚房裏的事,自然有我舅督著一切,她盡可以放心了。我說過,我舅是這地方有名的廚子。我姥姥四下裏轉一轉,人們的讚美和豔羨,看了滿眼,聽了滿耳,臉上不動聲色,心裏卻是長舒了一口氣。


她是想起了當年。當年,這個三姑娘,讓她咽下多少苦水,經受了怎樣的煎熬。十年了。這十年,她本是橫了一條心,權當這三姑娘死了。可是,誰能想得到呢,如今,她竟然又回來了。個死妮子!我姥姥看著三姨的身影,她正忙著給嬸子大娘們分布料。這種布料,輕軟,光滑,據說叫做的確良的,同鄉下的洋布比起來,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比起家織的老粗布,更是沒有了遠近。外麵的人不知道說了句什麽,都笑了。我姥姥看著三姨的背影,也微笑了。個死妮子!跟老頭子一樣,也是個敗家子。


那一段,是我最興奮的日子。有事沒事,我常常跑到舊院裏去,在我三姨後麵,像個跟屁蟲。到了晚上,也不肯離開,賴在三姨的屋子裏,任憑母親如何威逼利誘,我都不為所動。我清楚地記得,有一回,我終於被準許同三姨睡在一起。晚上,我趴在被窩裏,看著三姨在地下轉來轉去,洗洗涮涮。屋子裏彌漫著淡淡的肥皂的芳香。後來三姨關了燈,我聽到黑暗中傳來嘩嘩的水聲,輕柔,細膩。我不知道三姨在做什麽。月光從窗格子裏漫過來,影影綽綽,我看到三姨雪樣的肌膚。三姨在洗澡。然而,也不像。水聲像小溪,潺潺的,悠長,悅耳。黑暗中,三姨一直沒有說話。我猜想,三姨一定很享受這個過程,後來,我聽到窸窸窣窣的衣物聲。三姨終於躺下來的時候,我的眼睛已經睜不開了。朦朧中,我聞到一股好聞的氣息,讓人沉醉。我感到三姨在我的臉上輕輕撫了一下,後來,就什麽都記不起來了。現在想來,這是我唯一一次同三姨的親密接觸。


後來,當三姨再次離開舊院,不知所終的時候,我總是想起那一個夜晚。一個懵懂的孩子,第一次,懂得了女人的一些秘密。我感到一種來自內心深處的跳蕩。是的,跳蕩。當然,我是美麗的三姨的同性,她的外甥女。然而,不管你是否相信,我仍然固執地認為,我感到了那種最初的跳蕩。它來自一個孩子的內心深處。與美好有關。多年以後,當我長成當年三姨的年紀,長成一個成熟的女人,我總是一次次回到那個有月亮的夜晚。黑暗中,一些東西次第開放,迷人而芬芳。


三姨再次離開舊院。多年以來,一直杳無音信。對此,我姥姥始終不肯相信。怎麽可能!三丫頭不是—個沒良心的孩子。她怎麽能夠扔下健在的父母,一去不回頭。村子裏,各種猜測都有,冷的熱的,涼的酸的,都被我姥姥篤定的神情堵回去了。私下裏,我聽到父親同母親談論起來,父親說,三妹她——也真不容易——鄰村的三生進城,仿佛是看到她了——不知道,是不是一母親的聲音悶悶的,有些啞,分明帶著哭聲。母親說,個死妮子!然後,是一聲長歎。我側耳聽著。內心裏充滿了憂懼不安。我的三姨,你到底在哪裏呢?


後來,我常常想,當年,我的三姨,孤身一人,在異鄉,不知道經受了怎樣的坎坷和磨難。她為什麽要離開呢?我猜想,我的三姨,她未必是戀上了說書的父子。或許,是說書人口中的故事,那些遙遠而陌生的世界,令我的三姨無限神往。那些心神激蕩的夜晚,第一次,令不識字的三姨看到,舊院之外,芳村之外,還有一個無邊的天地,超越了她十六年以來,對世界的全部想象。我不知道,當年,當她拋下一切來到外麵的世界,她所有的夢想一一破滅的時候,她是不是懷念起了鄉下,芳村,那個舊院,想起了舊院裏貧瘠卻溫暖的親情。我的三姨,那樣一個美麗聰慧的女人,在那個動蕩的世界,我猜想,她一定經曆了很多。我不知道,離家十年之後,那一回的衣錦榮歸,是不是她蓄謀已久的安排。麵對姥姥,麵對舊院的親人,她為什麽一直對自己十年的生活保持沉默?那最後一次離開舊院,她是不是早已經料到,此一去,將永不複返?當汽車絕塵而去,舊院,親人,芳村的樹木和莊稼,飛快地在視野裏消失的時候,那一刻,她是不是感到一絲眷戀,或者悲涼?


或許,三姨一直都不知道,她短暫的榮歸,以及,她的故事,在一個孩子的內心深處,掀起了怎樣一場風暴。在我,我的三姨,她是一個傳奇。或許,從一開始,三姨,這個氣質特別的姑娘,她就不屬於舊院,不屬於芳村,不屬於我們。她有隱形的翅膀,她迷戀於飛翔。她屬於天空,屬於遠方。是的。這樣的人,我的三姨,她當然屬於遠方。不可知的神秘的遠方。


一直到現在,我的三姨杳無音信。多年以後,我離開芳村,來到京城。有時候,在某一個清晨,或者黃昏,我會忽然想到我的三姨。在大街上走著,我會忽然停下腳步,在茫茫的人群裏,忽然叫一聲三姨。前麵那個美麗的女子回過頭來。詫異地看著我。人們一定以為我是瘋子。


我的淚水流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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