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期(作者:周李立)

來源: 慧惠 2018-01-19 21:32:57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71548 bytes)


1


其實還沒出發的時候,姚小桃就已經後悔過了。


但當時,她並沒有太在意。作為一個過於糾結的雙魚座,對於任何事情,姚小桃一般都會有各種各樣的、千轉百回的思想曆程。這個曆程總是這樣的:腦子裏的兩條魚都在自說自話,但根本弄不清楚它們的立場和觀點,它們隻是悄聲的,像發送電波一樣綿延不絕地傳播出各種阻擾的信號,讓姚小桃本來順理成章的計劃顯得漏洞百出殘破不堪。然而幸運或者又不幸的是,兩種聲音從來都無法真正說服對方,也無法真正改變姚小桃的抉擇,隻是緊箍咒一樣的讓她煩躁焦慮。


 “這樣不好。”姚小桃心裏想,仿佛是對腦子裏的兩條魚說。二十九歲的成人的姚小桃還不至於因為這一點糾結和後悔,就不去完成應該做的工作。


但現在,姚小桃是徹底後悔了。


 “她怎麽可以這樣?太過分了”姚小桃目前所能想出來的最狠毒的話也隻能是這樣了。一分鍾以前,當枝花讓車上所有人把注意力都轉向了姚小桃和麻濤的時候,姚小桃也隻說出了這樣一句話“太過分了”,這句話頓時很好地起到了此地無銀的效果,大家理所當然地以為這是戀愛中的姚小桃在撒嬌了。但姚小桃知道,她跟這個胖子麻濤一點瓜葛都沒有,所以,姚小桃對此又急又氣,剛開始還試圖辯解,說明她和胖子麻濤也是這兩天剛認識,但在大家一再的追問姚小桃和麻濤是如何勾搭上的時候,姚小桃明白自己隻能放棄解釋了,那就沉默下去吧,沉默才是最好的抵抗,之後大家果然又很快有了別的話題,八卦得不到回應總是會萎縮的,姚小桃卻依然不覺得輕鬆,她於是徹底後悔了,出門遇人不淑,又有什麽辦法呢?


姚小桃一方麵覺得枝花過分,她憑什麽無中生有,釀造姚小桃和麻濤的緋聞,還大張旗鼓,唯恐天下不亂?另一方麵姚小桃更覺得麻濤過分,麵對大家的起哄訕笑,麻濤不僅不避嫌,還繼續心安理得的一上車就坐在姚小桃旁邊,此外,在姚小桃麵對緋聞詞窮的時候,胖子麻濤居然沒有幫姚小桃的忙,這都太過分了。


 “真不應該來開這個會,不,我就不應該上這個班……”姚小桃想起一個月以前,父母動用一輩子所能攀上的所有關係,才為她謀得眼下這份工作,這是姚小桃的父母所能辦成的難度最大的一件事情,所以,這件事帶給父母比姚小桃更大的成就感。在這樣一個“拚爹”的年代,父親自豪地宣稱,我,你姚小桃的爹,還是能給你爭氣的,所以,你,姚小桃,也要給我爭氣。相比於父親的趾高氣揚、幹脆利落,母親的喜悅則低調纏綿得多,做了一輩子思想工作的母親非常沉得住氣地對姚小桃說,找個正正經經上班的工作,這隻是你萬裏長征走完了第一步,第二步就是你的個人問題,這兩個問題其實也是相輔相成辯證統一的,沒有工作就不能很好地解決個人問題,沒有解決個人問題你工作再好也是空中樓閣……


姚小桃就這樣結束了二十九年非正經上班的生涯,開始了母親口中正經上班的生活。

 


2


後來這輛考斯特在山路上又蜿蜒著走了兩個小時,這兩個小時裏,姚小桃一直沒有說話,非常安靜地生著氣,扭頭看窗外,不讓車上人看見她不高興的表情。


姚小桃基本上是個好孩子。除了母親所說的萬裏長征的第一步第二步沒邁好之外,其他方麵,姚小桃都是好孩子的楷模。而且這所謂沒開好頭的萬裏長征,姚小桃也隻是稍微比別人晚了那麽幾年而已,晚不怕,至少姚小桃現在已經出發了,萬事開頭難,走了第一步,出發了姚小桃就是有希望走完這萬裏長征的。


麻濤繼續坐在姚小桃旁邊,姚小桃透過車窗玻璃的反光,看見麻濤微閉著眼睛。裝睡,姚小桃想。


果然,姚小桃又看見坐在後排的枝花,伸出宛如上帝的手,緩緩伸向麻濤肥碩的脖頸,之後枝花自導自演地爆發出一聲尖叫,一車的人就開始哄笑,麻濤非常配合的彈簧似的彈起,一個塑料做的螳螂從麻濤脖頸彈落,掉在地上,麻濤沒有就此停住他的表演,那樣顯得太不專業,他開始學小女生狀,嗲嗲地說:“哎呀,人家好怕怕啊……”於是又噓聲四起,麻濤的即興表演得到了反響,他由此獲得了極大的滿足,這樣剛安靜片刻的車裏,眼下又開始鬧騰起來。


姚小桃是從車窗玻璃上,看見這一幕的,於是她看出了一種吊詭的玄妙,車上人都像在玻璃之城中,恍恍惚惚,若不是之前清楚地知道他們每個人所坐的位置,若不是聽見那些嬉笑怒罵的配音,很難真切地看出這男男女女之間正上演著怎樣的一幕戲劇。然而這朦朦朧朧中的觀照,近若咫尺又恍若隔世,讓姚小桃竟然有一種置身世外的上帝的感覺。人們都是演員,隻有她是觀眾。


這出戲裏現在有七男兩女,他們從全國各地來到源城,參加某公司一次產品發布會。會期三天,兩天開會,第三天,也就是今天,公司組織大家參觀源城的名勝小源山。


前兩天的會議開得順利,會務公司的籌備非常盡心而高調,把他們像幼兒園的孩子一樣事無巨細地照顧著。其實他們也就是一些孩子,其中年齡最大也不過三十五歲,最小隻有二十四歲,卻都是該公司早就希望能請到的貴賓,因為他們都在相關媒體從業,他們的臧否褒貶決定產品的生死。所以,這次名義上的產品發布會,其實是一次媒體答謝會。由於一貫被各種公司寵溺著,孩子們對此根本就心照不宣,對於這樣一個可以名正言順休假旅遊的機會,他們都會得便宜賣乖。


雖隻是一個臨時組建的小集體,卻也是一個螺螄殼裏的道場,一個大社會,這裏有階層有親疏,有習俗有禁忌。比如,枝花和小陳這兩個女生,她們明顯之前就已經認識,同在一個行業,同為記者,認識很正常。在沒有威脅時她們可以互相詆毀,不留情麵——這幾乎是從六歲到六十歲的女性的天性——然而一旦外來的威脅降臨,她們則立即攜手對外,同仇敵愾。比如,從第一天開始,大家吃飯、坐車就形成了固定的座位,誰也不能去坐別人的座位。對我們這個禮儀之邦而言,座位可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很多話不用說,隻需看看大家落座的位置,就可以明了,因此,在這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上,大家一般都不輕易逾越。比如,這個小集體的禁忌,是不能提那筆讚助費的,這一點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雖同為媒體人,但媒體和媒體可是不一樣的,美國和古巴能一樣嗎?所以讚助費有厚此薄彼的現象也應該是可以理解的。


但這些姚小桃之前並不知道,二十九歲的姚小桃在這群人裏麵並不算年輕,但從業時間卻最短,短到隻有一個月,所以她雖不是事實上的最年輕,卻是理論上的最年輕。她本來是不被希望來參加這樣一次有百益而無一害的會議的,若不是直接帶她的領導的夫人突然在醫院早產了下一代,小眼睛的領導需要鞍前馬後的伺候夫人賺取表現以至於不得不放棄這次會議,姚小桃也不會出現在這裏。因為小眼睛領導個人原因的放棄,並不代表他們的周刊也要放棄,對這家生存維艱、除了編製寶貴其實皆很窘迫的剛剛市場化的媒體來說,任何缺席都意味著此後更多的缺席,缺席意味著讓出市場,缺席意味著讓別人吃掉自己的蛋糕,那是堅決不能允許的,於是小眼睛領導放眼望去,能立即抽去參加會議又毫無怨言還能不影響周刊正常運轉的部下似乎隻有姚小桃了。然而派姚小桃來參加會議也不是那麽讓人放心的一件事情,小眼睛領導在姚小桃臨行之前,就慷慨激昂地在電話裏灌輸了一通關於如何拉讚助的問題,事無巨細,苦口婆心,然而姚小桃也隻是聽了一個雲山霧罩,並越發糾結,姚小桃恍惚意識到這次會議其實不是一次會議,然而不是會議又是什麽呢,姚小桃也不知道,但這也無疑加大了姚小桃對會議的抵觸。

 


3


哦,等等,其實姚小桃忘了,她也是這幕戲裏的一員,她也是來開會的,現在人數成了七男三女。


另外兩個女人,枝花和小陳,從第一天開始就把女人之間的攻守戰打得天衣無縫。姚小桃覺得,在她們的戲中,自己似乎總是適時地客串一個外來者的可悲角色,比如,在枝花和小陳窸窸窣窣地說悄悄話的時候,隻要姚小桃一出現,她們總是會小小停頓一下,然後立即換一個話題,某個讓姚小桃插不上話的話題,而且故意說得風生水起,這小小的停頓和轉換雖是水到渠成不著痕跡,卻又總是能恰到好處地讓姚小桃感受到。又比如,在車上的時候,枝花和小陳總是互相鬥嘴,兩個都是花枝招展型美女,會說笑,懂刻薄,於是她們自然就成了湯中鹽、水中蜜,讓氣氛都有滋有味。不過這都是在姚小桃不開口的情況下,如果姚小桃說起什麽話題,她們是定然不會接話的,而是裝作沒聽見,任憑姚小桃的話落到地上,摔成碎片,別人想接都接不起來,然後她們才好再重新張開她們的大幕,開唱新戲。當然也有男生,比如麻濤,試圖跟姚小桃說話,但這樣似乎隻會讓枝花和小陳更加堅定地遠離姚小桃。


姚小桃覺得這兩天的時間過得無比的漫長,她已經若幹年沒有經曆過這種任人安排的集體生活了,而且她還擔任了這個集體中的第三個女人的角色——姚小桃這兩天總結出了一個理論:一個小團體要有聲色,必須男女搭配,且男多女少,兩個女人是最佳搭配,因為一個女人會寂寞,三個女人會有一個落單——姚小桃現在無疑就是落單的那一個。


今天上車之後,麻濤直奔姚小桃身邊的座位而來,這真是一個萬惡的舉動。,本來此前兩天,據枝花的背景調查,她堅持認為麻濤是姚小桃的同校師兄,雖然兩人的大學隻是在他們各自都畢業之後才合並到了一起,準確說,是姚小桃的大學吞並了麻濤的學院,但這晚來的合並,也終究是合成了一家,在枝花口中也是師兄師妹了,於是這就落下了口實,有了“防火防盜防師兄,愛黨愛國愛師妹”的緋聞出處,今天麻濤張揚的在姚小桃身邊的落座,又平白新增一樁緋聞的實情。於是枝花終於為姚小桃動了動嘴,從來不答理自己的枝花突然開始對自己說話了,姚小桃一方麵受寵若驚,待明白枝花僅僅是八卦她和麻濤之後,姚小桃就開始折磨自己了,姚小桃的氣都是對內的,小宇宙在體內爆發了無數次,對外卻無殺傷力。但還是遷怒了麻濤,姚小桃遷怒的方式就是不理會麻濤,但偏偏麻濤就是那種記者裏的油條,卻不怕的就是冷漠了,你要真和他熱情似火,他沒準還退避三舍,而姚小桃偏偏隻會冷若冰霜一個招數,那麻濤可不就如魚得水一樣的被激將了。如果不是麻濤師妹師妹的叫得順風順水,也不會招惹來枝花翻動嘴皮來盡情地添油加醋。


若是換了別的人,說說自己和麻濤的玩笑也就罷了,但偏偏是枝花,這就不妙了。姚小桃與其說是禁不住那些無處不在的八卦,莫不若說是對枝花一直心懷的隱隱怨恨,怨恨她對自己的無視,姚小桃曾經以為枝花無視自己隻是因為她是新人,新人總要有從新而舊的過程,但接連兩天的朝夕相處,姚小桃發現枝花幾乎和每個人都熟得不得了了,卻獨獨不理會姚小桃。她仍然是個新人,是會議的新人,是這個行業的新人,是這個世界的新人。


而兩個人之間的喜惡,更多時候是沒有任何原因的,那些所謂的原因不過是事後諸葛的借口罷了。要討厭一個人很簡單,如同喜歡一個人也很簡單一樣。隻是氣場不對,就針鋒相對,既生瑜何生亮,既然有了寶釵何苦再來個黛玉,天生的冤家,哪裏還用費心去找原因一二三出來?


不過又有什麽好怨恨的呢。隻不過三天的會期,臨時的宴席,在人生的羅盤上,連短短的一瞬都算不上的那種遭遇,忍一忍就過去了,若幹年後連陳芝麻爛穀子都算不上的事情,還有什麽是無法忍過去的呢?


既然此後老死不相往來,何苦現在拚了命地跟她計較。


但偏偏她從早到晚都在姚小桃麵前,十個人的小集體,出行坐一輛車,吃飯坐一個桌,連晚上睡覺都是住同一樓層,如何如何都躲不開,逃不掉。她穿的古怪的戴著複雜花邊的裙子,她戴的誇張的兩條項鏈和三個手鐲,她生來就彎曲如細草的卷發,她標準的抑揚頓挫的北京腔,以及她用這標準的北京腔表達出來的各種刻薄的玩笑,她八卦著姚小桃和麻濤時那鬼魅的表情……這怎麽可以忍受?

 


4


而對姚小桃百轉千回的思想曆程,枝花顯然是無從知曉的,她甚至不知道就在她近在咫尺的地方,這個新人姚小桃正在經曆著的一切。不過枝花也自有她的千轉百回。


她是一個老人,雖然她也隻有二十九歲,但她絕對是這個行業裏的老人,她從二十歲開始就在報社實習,記者是碗青春飯,年輕人靠的是激情,待激情沒有了,拚的就是經驗了,這經驗又是虛而不實的一種東西,枝花覺得它更多時候就是一種直覺,能隨時嗅出一點什麽的那種直覺。


對姚小桃,枝花相信直覺。枝花直覺姚小桃有一種讓她心慌的氣場,這是奇怪的,身經百戰的枝花如何會因為一個初入行的新人而心慌?但人生就是這樣詭譎,偶然的意外遭遇,因為它來得意外,來得毫無準備,來得沒有章法不合邏輯,所以才有破壞力。冥冥中的天意,仿佛於生活中安設了如許多的神啟一般的暗示,每一個暗示都讓人不舒服,讓人慌亂。


近十年的媒體經驗教會枝花的,更多是心浮氣躁虛張聲勢以及表麵繁榮,何曾有過姚小桃似的心平氣靜,或者說心安理得。姚小桃的無知者無畏在枝花看來竟然成了大無畏。枝花以為,姚小桃安定沉著的外表其實暗藏著目中無人的潛台詞,是縱然你們鬧得再熱鬧,我也隔岸觀火,冷眼旁觀的意思。


新人總該對老人有那麽一些客氣總該有那麽一點主動吧,用這兩天學來的源城當地老話說,這是“來客不理住客,住客裝作不曉得”,既然姚小桃不主動理枝花,那麽枝花也隻有裝作不曉得。


枝花甚至覺得,有了姚小桃這麽一個人、一種態度在旁邊,自己和小陳的那些嬉笑怒罵歡歌笑語便頓時顯得上不了檔次。女人之間雖無明槍,卻處處是暗箭,姚小桃的高明,恰恰在於她不出招就成了狠招,她完全不動聲色就置枝花於仿佛低她一等的處境。枝花的直覺告訴她,在同行七個男人的眼裏,枝花也許是花團錦簇,那姚小桃就是冷月清輝,論境界似乎總是姚小桃要高她一籌。


這可是枝花十年時間才打下的位置,雖然這個位置以一種說不清楚的方式存在著。在這個行業裏,枝花可以憑借“美女枝花”、“才女枝花”的牌子左右逢源,不說招搖過市,但一定是能做出動靜,能造成聲勢的。人們知道她,總是提起她,也會褒貶她,但沒有誰能和她相提並論,她可以被議論、被喜歡、被厭惡,卻就是不能被並列。


但枝花的確隱隱感到,這三天短暫的會期裏,自己的確被一個新人比了下去。況且這競爭還是不公正的,姚小桃憑的是先天優勢,這優勢是作為新人帶給大家的新鮮感,憑的是神秘感,憑的是不變應萬變,這都不是枝花的路子。姚小桃勝枝花不是勝在功名利祿這些可比的明處,而勝在別人的眼裏、口裏、心裏,這才是一種徹底的勝利。


枝花覺得自己仿佛是一隻在同一個圈子裏待得太久的青蛙,突然被外來的蛤蟆贏了聲勢,因為外來的蛤蟆不常見,於是才被認為叫得好,叫得與眾不同,叫得有滋有味,但蛤蟆終究是蛤蟆。


這樣的局麵仿佛也是不應該的。


這樣的會議對枝花來說其實是家常便飯,再雜亂的場麵、再形形色色的人她也相處過,她不會讓自己就此衰落了氣勢,二十九快三十的女人,泄了氣就再很難補回來了。對姚小桃清冷的決絕,枝花於是覺得不得不回擊,她回擊的方式就是讓姚小桃高處不勝寒,你不是喜歡清冷嗎,那我就讓你更冷,你不是不喜歡我們的繁華嗎,那我就要偏要做得更加繁華。

 


5


在決定來這家行業周刊工作之前的二十九年的時間裏,姚小桃花了前二十五年來讀書兼做夢,後來研究生畢業,夢醒了,幼時的玩伴此時已經開始紮堆結婚產子,姚小桃則來了一個華麗轉身,進入到另一個夢裏——她開始寫劇本。


寫劇本也不是正正經經地寫,而是當槍手。


當槍手也不是正正經經地當,而是跟“雇主”相愛了,也就是跟她為其代筆的那個人相愛了。


這看似是一件頗為完美的事情。浪漫一點說,愛一個人,崇拜他,為他做他需要的事情,她以他之名書寫故事,兩個人共同為人類創造精神文化財富;世俗一點說,這件事既滿足自我愛的需要,還能順便養活自己,軍功章裏有他的一半也有她姚小桃的一半。怎麽想都是好事。


然而在父母眼裏,這終是胡鬧的意思。剛開始,他們以為姚小桃剛研究生畢業,任性晃蕩兩年無妨,既然學了文學,在家敲敲打打的寫點東西也是好的,但事實的發展卻讓他們感到對所謂“一步錯步步錯”的恐懼。那個男人號稱自己為“搞電視劇的”,這聽起來就不是正經職業,更不用說他過於先鋒的姿態,以及他讓人捉摸不準的年齡,簡直是各種胡鬧加在了一起,姚小桃怎麽可以愛上他呢?


在姚小桃看來,這兩年用來戀愛的時間卻是她人生經曆中難能可貴的亮色。至少在那兩年時間裏,她幾乎很少糾結,因為她終於不用自己做決定了。劇本怎麽寫,他有大綱,戀愛怎麽談,他來主導,姚小桃從工作到生活的大小事都可以放心交由他定奪,不用糾結,沒必要糾結。這還不能稱為亮色嗎?


與其說是姚小桃華麗轉身,勇敢去追求一種與常人兩異的生活,莫不如說姚小桃其實是貪戀一種不糾結的生活。


這種生活會上癮,上癮的結果就是姚小桃無法全身而退。待到兩年後那個男人和姚小桃的人生亮色同時褪去,姚小桃就成了停藥的病患,複發的疾病有比此前更凶猛的態勢,直接報廢掉姚小桃此後兩年的生活。這就是人生這道命題的公平之處,起伏有常,得失平衡,兩年的亮麗換來兩年陰鬱的生活,讓你無可指摘。


若不是這兩年姚小桃的船沒了舵,她也不可能如順風的帆船一般不經掙紮就駛入了上班的軌道。若不是姚小桃順風順水地邁上了正常化的生活軌道,她又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一輛遠離北京的考斯特車上,和一群兩天前還不知姓名的陌生人親密地坐在一起,奔赴一座聲名遠揚卻又偏僻難至的小源山。姚小桃甚至覺得,這才是所謂一步錯步步錯,眼下的人和我有什麽關係,枝花和我又有什麽關係。

 


6


和眼下的無聊鬱悶相比,姚小桃甚至覺得前兩天的會議已經不那麽討厭了,她甚至開始懷念呆坐在會議室的時間了。盡管前兩天姚小桃一度覺得沒有比開會更可笑和荒廢生命的事情。


作為主辦方的公司其實很費心盡力地安排了第一天會議的內容,發言者有行業學術泰鬥、公司領導、公司技術精英、用戶代表……內容在同類會議中已經可以稱作豐富多彩,但也抵不住如今大家對此類會議的普遍疲勞,以一種曾經滄海的態度對任何安排都毫不驚喜,普遍的冷靜與麻木。


姚小桃發現,所有人在會場正襟危坐以表現出一副貌似莊嚴的神情,衣冠楚楚的凝重之下卻是各懷心思的輕佻,誰在發呆,誰在神遊萬裏心騖八方,誰雙手抱胸在打瞌睡,誰和誰都埋著頭在擺弄手機,誰在手提電腦上寫著博客,一邊還不忘抬頭做沉思狀,誰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會議的主持者與發言者們也都不是小學老師,他們並沒有責任去幹涉與會者們八仙過海一般的百態眾生,他們的責任隻是保證會議如議程安排那樣正常而機械地推行下去,直至宣告“順利落幕”,便已臻完美。


如此,台上台下便形成一貫的默契。


此時,若台上的人的發言若出現片刻的停頓,突如其來的寧靜反而會映襯出一種令人不安的反常,於是台下的人就會集體從各種狀態中回過神來,紛紛觀察出現了什麽狀況,待台上的人翻過厚厚的講稿繼續下去,台上台下的那些懸著的心就好像得到了告慰一般,大家長舒一口氣,該幹嗎還接著幹嗎。台上的人好不容易完成了除了他自己幾乎沒有人聽進去的發言,下一個榮幸又倒黴的人又會接著上去。


就這樣,身在曹營心在漢的與會者們,如坐針氈地度過了第一日的會期。誰都知道,此時的煎熬隻是為了第三日的遊覽,與那青山綠水、佳釀美食相比,兩日枯燥的會議實在是太容易的代價了。


第二天的會期是討論,這就更討厭了。前一日還可以利用手機、電腦各種渠道從會議室逃逸開去,但討論就不僅要聽,還要說,於是就更加的不自由。但沒想到在第二日的討論中,所有人反而都不“逃逸”了,大家紛紛以含蓄或直白的方式,或訴說訴求,或自我表彰,或相互吹捧。


這其實本不奇怪,都是些慣於表現的人,處在愛好聲張的行業,恰又是些活躍的年齡,隻要能拿到話語權,一般誰都不會願意草率過去。比如小陳一直在發言中大說特說她主創的某特刊,說她在此過程中的努力和艱辛,然後說各方讚譽,說她將小說筆法帶入行業報道之中,進而說她如何在業餘創作和發表小說……枝花則與小陳遙相呼應,互相戴高帽,並將兩人的話題成功拓展成為十個人討論的核心。


在這樣的局麵之下,姚小桃本來是不願意發言的,那不是自討沒趣嗎。她初來乍到,實在沒什麽可以說的,姚小桃是個好孩子,好孩子就是靠譜的人,盡管這是一個靠聲勢和宣傳贏得天下的時代,但靠譜的孩子一般還都是要先觀察才再說話的,不過腦子就說話再如何花團錦簇,也不是好習慣。


眼下,就姚小桃觀察的結果來看,她覺得沉默也許才是最好的對策。


但偏偏就是無法沉默,尤其是聽到小陳的自我吹擂之後,姚小桃更是打心眼裏不那麽服氣,她姚小桃雖是新人,但也是電影學院戲文係的高才生,也是寫過幾部未署名的電視劇的人,也是憑敲鍵盤吃飯的命,在她擅長的領域聽別的女人撒野,她怎麽可以沉默?


姚小桃雖已有了一顆蠢蠢欲動的心,但表


麵靜若止水的功夫她還是有的,現在她已經準備好了說辭,隻等一個合適的機會了,她一定要說點什麽,不說一點什麽她豈不是白來了?她也是光明正大的與會者,為什麽要主動放棄發言的機會呢?


但偏偏之前發言的麻濤說了二十分鍾都沒有結束的打算,這二十分鍾裏姚小桃是在糾結和鄙夷自己的糾結兩種情緒中度過的。待到麻濤毫無征兆地結束發言並善解人意地把話筒遞給了姚小桃的時候,姚小桃依然在這兩種情緒中徘徊。前一秒鍾,姚小桃還在想如何得體地示意主持人,表達她想發言的意願,這對枝花、麻濤和小陳都不是問題,但對姚小桃就是問題,一個很大的問題,然而後一秒鍾,話筒就自己飛到了嘴邊。如果說剛才說和不說還是一個問題的話,現在就是木已成舟,生米成熟飯,由不得她姚小桃了。


姚小桃覺得很奇怪,明明發言之前她幾乎已經把想說的都醞釀得天衣無縫了,但就在麻濤把話筒遞給她的時候,姚小桃的思緒飛了開去,她突然想,麻濤是怎麽知道我想發言的?這短暫的閃電,切斷了本該成形的口若懸河,於是在成熟的腹稿之後,姚小桃竟然無法做到口若懸河。然後,預想中的豐滿亮相,最終變成了骨感現實裏的貧瘠蒼白,姚小桃慌亂地從已經想好的話題中瞻前不顧後地摘了幾句開頭,大意是自己雖然是一個新人,但是也熱愛這個行業,自己拋棄了影視劇行業的光鮮生活,義無反顧投身於這個壁壘很高的行當,自認筆下工夫玩得不差,也愛學習,拜讀過各位大記者的文章,深有收獲,也期望和大家切磋雲雲。然後又反駁了小陳那些稀奇古怪的觀點,小說筆法如何能夠用來做新聞報道?簡直是天大的玩笑。


前麵其實都是鋪墊,姚小桃真正想做的事情就是反駁。


姚小桃的本意是要用謙遜的形式表達驕傲的內容,這點遣詞造句的本領她自信還是有的,但不知為何那些句子從嘴裏說出來之後,謙遜的形式就沒有了,驕傲的內容卻還在,再配上經由話筒放大之後的語氣語調,於是聽來就全成了與枝花小陳之流無異的自吹自擂,姚小桃顧不上觀察枝花和小陳的反應,她隻是頓時覺得如果自己是枝花和小陳,那她都會討厭這個姚小桃的,憋了兩天不說話不發言,一開口就都是吹噓,陰陽怪調且話裏有話,怎麽讓人不討厭呢?


摩拳擦掌、盼來盼去盼發言,卻沒想到事到臨頭萬事空,姚小桃感覺自己的尷尬和慌亂就像沒穿衣服一般——一種要命的度秒如年。


其實姚小桃曾經也是能夠出口成章的,怎麽說都是電影學院的孩子,雖說不是表演係,卻也經常見表演係的那些豬跑,那些臨場發揮、裝腔作勢的表演姿態不說十分,學得其中三分也還是能夠的。但畢業這四年來,交往的人極其有限,更多的對話其實隻發生在姚小桃與姚小桃之間,發生在頭腦裏那兩條魚之間,全然失去與外界的溝通,更不用說這樣在大庭廣眾之中表現了,於是姚小桃那些出口成章的靈敏與機智竟然就這麽退化了,消失了。


就像愛情一般,沒有愛,久了,也就不能愛了。

 


7


姚小桃痛恨八卦由來已久。偏偏這個世上又無處不八卦。阿嬌和陳冠希,陳冠希和張柏芝,張柏芝和謝霆鋒,謝霆鋒和王菲,王菲和李亞鵬,李亞鵬和周迅,周迅和大齊……八卦總有它進入的切口。


二十九歲又單身的女人,姚小桃知道自己現在到哪裏都是被八卦的好素材,就像寫電視劇的好模板一樣,怎麽著都有看點和故事,而故事怎麽寫,執筆操刀者還能掌控著,但八卦的流向發展,卻幾乎不是人力所能控製的,八卦從一張嘴裏流溢出來時一般也隻能算是五髒俱全的小麻雀,但到第二張嘴時就已經生長發育得有鼻子有眼了,若再是多幾張能說會道的嘴,那就簡直是愛恨情仇、活色生香的一段人生了。


但姚小桃討厭八卦還有更堂皇的理由。那個男人所在的影視圈仿佛是八卦的故鄉。自姚小桃認識他開始,就生活在他的各種八卦緋聞之中,那些到處彌漫的狼煙瘴氣,不僅讓人難受,還遮蔽著明辨是非的眼睛。信或不信永遠是個問題,信或不信都是傷心,根本不是兼聽則明偏信則暗那麽簡單,兼聽有可能是泥沙俱下的混沌,偏信更是鑽了死胡同的絕望,無論如何都是悲劇。


那個男人與他無處不在的八卦緋聞其實早就是一體,沒有八卦,那個男人也就沒有那般神秘的魅力。在那個男人仿佛光環一樣揮之不去的八卦故事中,有妖嬈漂亮的女演員,熱情似火的女粉絲,有個性張揚的女導演,甚至斤斤計較的女製片,如此排列下來,姚小桃仿佛也隻是八卦的另一個版本——個稀裏糊塗的女“槍手”。


姚小桃受不了這種假作真時真亦假的荒唐,待到她終於發現自已在他的朋友們口中,也僅僅是水煮麻辣的一碟佐餐八卦之後,她就要投降了。


姚小桃投降的方式是引咎辭職,把過錯都歸結到自己身上。“受不了八卦”這種理由她說不出口,姚小桃是那個男人口中受過高等教育的大才女,她無法讓自己變成一個與流言蜚語錙銖必較的市井小人。於是她曆經各種糾結,之後才主動宣稱,自己痛定思痛決定痛改前非,要過正常孩子的生活,“槍手”這種浪漫神秘卻見不得人見不得陽光的工作,就像他們的愛情一樣,雖然相當酷,但她過夠了,快三十的她要重新謀劃自己的人生。


雖然是另外一個理由,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告別的意思卻是相同的。


那個男人竟然表現出姚小桃並不希望的灑脫,她原本以為他會做一些挽留,但是他說,你該飛得更高,我隻有祝福你。


因得這句告別時的話,姚小桃沒有飛得更高,卻摔得更重。但此時各種後悔都已無濟於事。兩年多的感情在姚小桃這裏是相濡以沫的傳奇,在男人那裏卻隻是天長地久的厭倦,橫看成嶺側成峰的不同讓他們終於失之交臂。


男人仿佛等姚小桃的告別已經等得太久,等得都不耐煩了,他離去的姿態迅速得都有些戲劇化。


這樣的一個時代裏,隔夜的情感總是被迅速翻過,嶄新的一頁才能畫出更新更美的圖畫。


姚小桃理所當然地把失落傷心的罪魁都歸之於那些八卦,她一度覺得如果自己不相信那些八卦也許就會一直和他相安無事。所謂八卦,當然是捕風捉影無中生有,那當初自己為何還深陷其中深受其害?真是愚蠢!


然而不是誰都能做到充耳不聞的,比如今天,麻濤能對八卦充耳不聞,姚小桃就不能,麻濤不僅能充耳不聞,反而能變本加厲地演繹。比如在車上導遊給大家發礦泉水,發到麻濤姚小桃這一排時,坐在外側的麻濤很自然地伸手去接,順帶說一句,咱家兩瓶。於是大家又笑,枝花又說,一家隻有一瓶啊!麻濤又說,咱家人多,是不,姚小桃!


姚小桃此時正在懷想她唯一卻又是失敗的戀愛經曆,在心裏一萬次地痛罵人性中八卦的本性,根本就不會再答理麻濤,做出此地無銀的姿態。


於是,麻濤就悄聲問身邊的姚小桃是不是還在生氣。姚小桃回過神來,突然覺得很好奇,為什麽麻濤總能知道自己在想什麽?這胖子察言觀色的本領遠超過他的表演才華。姚小桃突然覺得,自己這兩天來隻顧著生氣和避嫌,竟然從來沒有好好觀察過麻濤,這個胖子其實沒有一般胖人所散發的那種熱騰騰的世俗氣息,他


更多時候表現出的是冷靜和超脫,這其實歸功於麻濤帶著一點佛相的五官吧,姚小桃想。


於是姚小桃搖頭,說了句,我沒有生氣。


麻濤又說,我本來覺得挺自然的事情,被他們一說就不自然了,我也有點生氣。


姚小桃想,你才不生氣呢,你生氣怎麽不知道避嫌呢?但嘴上隻說,我沒有生氣,放心吧!


說完姚小桃就後悔了,放心吧三個字一出,同樣的一句話就顯示出了不同的味道,放心吧是寬慰的話,是親密的話,是一句說不清楚的話。


麻濤卻仿佛又知道姚小桃沒說實話,他隻是解釋說,對八卦,我用的是疏不是堵,知道大禹治水嗎?就是這招,當然,我也有點私心,就是眾口鑠金……


姚小桃暫時沒想明白什麽是眾口鑠金。待到若幹天後姚小桃想明白的時候,麻濤所謂的眾口鑠金已經差不多了。




8


小源山果然別有洞天,也算對得起四個小時的山路顛簸。


在眼下這樣一個旅遊時代裏,小源山因其偏遠難至,反而還保留了一份躲在深閨人未識的新鮮。三千八百米的海拔之上,雲海如溫軟的屏障,隔開天堂與塵世,於是,姚小桃他們便身在天堂之上,俯瞰蒼茫大地,吞吐出的都是世外的靈氣,竟然也有了念天地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感動。


在幾近無人的山頂上,十個人的小集體更顯出前所未有的親密。麵對廣闊而陌生的世界,還是彼此之間更為熟悉和安全。那些平日裏斤斤計較的習俗禁忌,在這個全然脫離現實的環境裏,仿佛也不那麽要緊了。畢竟都是年輕人,平日裏再如何裝腔作勢,本性裏卻仍是一脈活潑天真。比如麻濤,就一直在大喊大叫,興奮異常。其他人則三五成群地以各種組合合影,做著各種怪相。姚小桃沒有參與他們,她更喜歡看那波濤一般的雲海,日常罕見的景象,但她仍被大家的情緒感染,那是一種專屬於年輕的氣息,此時,這氣息在山頂到處流傳。


就在姚小桃看雲海的時候,枝花也正好擺著姿勢在旁邊拍照,某個瞬間裏姚小桃不經意地轉頭,於是就撞見了枝花一張燦若桃花的臉。這臉上的笑容如此真切,竟然分辨不出是對鏡頭的,還是對姚小桃的。


也許是被集體裏的歡樂感染,也許是這山風雲氣作祟,姚小桃在那個瞬間裏,竟然暫時遺忘了與枝花這兩日來的前科舊事,眼前的景象讓她覺得輕鬆,於是放鬆了的姚小桃就無意識地對枝花笑了一笑,就像熟人間打招呼的那種笑,仿佛是對枝花笑容的回應。姚小桃的笑容來去迅疾,像一陣風,但仍然被枝花捕捉到了。


回過神來的姚小桃有些發蒙,她糾結地想自己這是怎麽了?她幾乎是在笑過之後才意識到那是枝花啊,是從來不曾理會自己的傲慢的枝花。自己這一笑,怕是從此對枝花就有了逢迎討好的意思,是服低服軟的姿態,更給了枝花一個看輕自己這個新人的理由。有那麽一刻,姚小桃倍感沮喪。


就在姚小桃恨不得隱形消失之際,讓姚小桃意想不到的事情就這麽發生了。那就是枝花也對姚小桃笑了一笑,不是照相的那種笑,而是從頭到尾連貫的、極富動感的微笑,也像一陣風。這讓姚小桃有些措手不及。


於是,這兩個女人,終於在她們長達兩日的互相躲閃之後,有了第一次正麵的照會。一切仿佛突如其來,但實則順理成章。她們早就知道彼此,甚至早就了解了彼此,隻是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建立聯係,誰也不願邁出其實彼此都早已期待著的那一步。現在,在這樣一個非常態的地方,山風雲海之間,她們仿佛遇到了這樣一個偶然的機會,來宣告自己的釋懷。其實事情並沒有想象中那麽難,隻要開了一個頭,接下來就好辦了。


一個小時之前,姚小桃還在心裏暗自發誓,有枝花的地方沒有姚小桃,有姚小桃的地方就沒有枝花,除非萬不得已。但一個小時之後,姚小桃開始覺得自己的那些糾結煩惱其實渺小得可憎。在這個世外桃源,在枝花對她笑過之後,姚小桃覺得,自己應該放下對枝花的不滿了,本來就不是什麽深仇大恨,隻是女人間的心理仗,無傷大雅,略過也無妨。雙魚座就是這麽容易就否定了自己。但這麽想過之後,她又有些失落,自己終究是新人,需要服低服軟的時候,以後還會有很多。


一個小時之前,枝花還以為自己已修煉到一種除卻巫山不是雲的境界,沒有什麽還能刺痛她看破世事的雙眼,但一個小時之後,她發現自己還遠遠不能那麽淡定,甚至還差得很遠。她開始疑惑自己為什麽要對姚小桃笑,這不是她的本意,但她麵對姚小桃的笑容竟然無法抑製地回報了一個笑容,條件反射一般。於是枝花覺得自己有些違心。


這兩個笑容其實是平常而簡單的,卻仿佛是有曆史意義的,兩人心裏都是五味雜陳。枝花覺得自己不能笑過之後就立即把目光閃躲開去,不能一句話不說,短暫的停頓之後,老到的枝花還是開口了,她問,姚小桃,要不要一起來拍個照。


兩人之間其實一直隻有一句話的距離。


姚小桃此刻真的是受寵若驚了,不過仍然保持著應有的平靜,她笑著過去,和枝花照了一張合影。這很可能是一張貌合神離的合影,姚小桃想。不過她開始喜歡上了小源山,覺得在小源山上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


站在枝花旁邊時,姚小桃聞到了枝花身上的香水氣味,這氣味她很熟悉,因為姚小桃也用這款香水,姚小桃覺得枝花一定也聞到了。


但那也沒什麽大不了。




9


會期的最後一項日程,是在山頂吃的最後的晚餐。


也許心底那些翻江倒海還在,但姚小桃和枝花在表麵上竟然也熱乎起來了。女人之間要找話題好像不難,何況枝花本就是能言善辯的。兩人竟然惺惺相惜地在晚餐的時候坐到了一起,女人的天性讓她們覺得應該坐到一起,於是,枝花的左邊是姚小桃,右邊是小陳,隊伍裏的三個女人在這個時刻終於破壞了“座位固定”的規則,實現了形式上的團聚。


因為山頂夜色撩人,因為幾杯酒催化,她們也終於能像女人一樣聊天說話了。雖然時常說沒了話題,出現冷場的險情,但三個成年女人好歹還能挽救或者忽略。管它呢,明天就各回各家了,姚小桃想。


姚小桃也是從這個晚上開始走近了觀察枝花的,眼前是一個長著細卷發的小臉龐的女孩子,臉上帶著不明顯的雀斑,說話之前會癟癟嘴,音調也放低了,還會含著食物嘰裏咕嚕地說話。


枝花很直白,她說,姚小桃,我這兩天一直覺得你怎麽敢這麽酷,不理人。


姚小桃說,枝花,我不理你是因為你從來不理我。


仿佛是為了證明彼此對對方都不是冷淡的,她們開始努力尋找一點什麽共同話題,好讓氣氛熱烈起來,比如她們聊了時裝、烹飪和手機。但很快,那些話題就顯得蒼白無力,難以為繼。姚小桃覺得自己根本不應該奢望和枝花走得太近,枝花和小陳那種“沒有威脅時互相詆毀,外來威脅降臨時則攜手對外”的默契,她姚小桃是不應該指望的。


枝花於是決定說一點擺譜的、有前輩姿態的話,這些話其實是她這兩天一直想對姚小桃說的,她知道,這話裏有威懾的力量,但枝花沉住了氣,隻是娓娓道來:“其實吧,我們這種三五天的會,行業裏多得是,你是第一次參加,以後多參加幾次就好了。”


姚小桃愣了一愣,她仿佛從來沒想過會期結束後還會有別的會議的問題,她隻是一直在希望三天會期盡快結束。是啊,三天會期結束了,馬上就會有下個三天會期,以後和枝花還會在其他場合碰到,記者的工作就得一個一個會地跑不是嗎?


姚小桃敷衍著說:“是啊,我也這麽想。”


枝花更來勁了,接著她的教導:“其實會跑多了也有好處,會議也是了解人了解事情的好地方,所以才有人說,不管多長的會期,那也是段小人生呢。”


雖然枝花的每一個字都透著傲慢,但對姚小桃而言,枝花的傲慢此時已經無關緊要了。


姚小桃相信枝花所說,今天的宴席散去,明天還會有新的飯局,迎來送往從來不曾停止,我們根本無法避免與形形色色的人們遭遇,還能有什麽辦法呢?事還得做,路還得走。


姚小桃又給自己鼓勁,她想,連枝花這樣的人我都能接受了,以後還有什麽人不敢麵對呢?這樣一想姚小桃就充滿了成就感,好像與枝花的和解是一種巨大的勝利一般。


此刻,新人姚小桃終於真正開始了她正經的生活,因為她從內心裏平靜而不糾結地接受了這樣的生活。


枝花瞥見姚小桃的沉默,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覺得這樣也好,讓姚小桃好好想一想,以後還敢不敢這麽目中無人。


晚宴快結束時,枝花又乘勝追擊了一把,這次她說到了麻濤:“認真地說,麻濤人不錯!看得出來,他喜歡你。”姚小桃在車上一直板著臉,不就是因為枝花八卦他們兩人開始的嗎?但八卦歸八卦,麻濤對姚小桃的那些小心思,姚小桃品不出來,什麽都經曆過的枝花可都是看得一清二楚的。枝花的八卦會惹得姚小桃不高興,但麻濤絕對是感謝枝花的,這樣一舉兩得的事情,枝花當然心領神會。


姚小桃像被什麽東西蜇了一下,她想起白天自己被八卦困擾的那種百口莫辯的無奈,不知道枝花這話又是什麽意思。但姚小桃覺得此時枝花的語氣還是十分認真的。她隻是仍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還需要曆練。


還好這時有人提議,大家一起舉杯,喝下這最後的一杯酒。於是十個人都站了起來,舉起了裝著各種液體的杯子,枝花帶頭說了一句:“後會有期!”


年輕的聲音們一起喊:“後會有期!”


 
10


回程的車上,還發生了一件事情。


那時窗外的天空像一塊藍絲絨,一輪曲線奇怪的月亮,渲染出靜穆和安詳,但這氣氛,還是不斷被考斯特車在盤山路上畫出的驚心動魄的S形曲線打破。山路夜行,可不是那麽好玩的事情。


在一個轉彎處,伴隨著大家心照不宣的緊張,麻濤自然地握住了姚小桃的手,然後就沒有放開。


姚小桃稍微驚了一下,然後就讓他一直握著。


這一切發生得如此自然。在枝花那番話之後,姚小桃對這次會議的抵觸仿佛消失了一些,遇人不淑、不會拉讚助、發不好言、承受八卦……這些好像都不那麽令人難過了。在這最後的時刻,她似乎還對即將到來的分離有了那麽一點點感傷。


在小源山的時候,姚小桃突然覺得她的世界變大了,變大之後的世界就具備了很多的可能性,枝花是其中一種可能性。於是此刻,姚小桃沒有把手抽出來,此刻的姚小桃準備接受更多的可能性。麻濤也是其中一種。麻濤對姚小桃的那點意思,姚小桃覺得其實自己早就明了,隻是一直裝作不知道罷了。


慢慢的,姚小桃發現自己其實很享受這種感覺:窗外是山間深黑的夜色,車內是疲憊之後歸於安靜的眾人,但這安靜卻又是表麵的,實際上每個人都提著一顆心,山路叵測,生死一瞬間的事情,怎能不提心吊膽?然而姚小桃的手裏卻握著一份濕熱的溫暖,這讓姚小桃在提心吊膽的同時也深感心安,有了這份溫度,姚小桃就不是一個人在行路,而這溫暖還帶有不著一詞的心照不宣,帶有不問世事的隱秘,無聲,卻又有萬語千言。


這樣的夜晚,這樣的行程,其實該是非常難忘的經曆,因為這個小世界裏現在有了一份隻屬於兩個人的秘密,這份秘密目前仍然不知會走向哪裏並在哪裏結局,但管它呢,姚小桃現在正在進入一段漫長的不會結束的會期,她沒有糾結。


車上沒有人注意到姚小桃和麻濤此刻正在經曆的另一種驚心動魄。它發生得如此自然,完全不著痕跡。在車上的人看過去,朦朧的黑暗之中的姚小桃和麻濤,他們隻是如白天那般並排而坐,仍然互不理睬,大家甚至都再沒心思去說兩人的八卦了。


看來八卦嚼多了,就沒意思了。

 


所有跟帖: 

哈哈哈哈 兩個女人的明槍暗箭 -笑含- 給 笑含 發送悄悄話 笑含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20/2018 postreply 07:49:39

我一直不太會和人交往,更不要說口是心非或者勾心鬥角的複雜關係,所以反而特別喜歡看這類細節的描寫 -慧惠- 給 慧惠 發送悄悄話 慧惠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21/2018 postreply 09:15:00

年輕的時候還行 因為家族人多 太木納混不下去 後來做了20年的技術工作 加上出國 現在徹底歸零 -笑含- 給 笑含 發送悄悄話 笑含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21/2018 postreply 11:4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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