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證 (作者:大袖遮天 )

來源: 慧惠 2018-01-12 18:10:40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85509 bytes)


四年前,我在另一個城市教書。當時剛剛畢業,收入不高,便租住在附近一套價格低廉的出租屋裏。出租屋的老板是個女的,名叫段梅。她家裏的房子也不大,兩室一廳,她把其中那間小的租給我,她和兒子住大的那間。她的兒子名叫段林,那時候剛五歲,長得又黑又瘦,一雙漆黑的眼睛經常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別人,常常看得我心裏發毛。


我從來沒見過段梅的丈夫。


剛搬進去的時候,我不知道情況,隨便就問:段林的爸爸在外地工作嗎?這句話一出口,母子倆同時變了臉色,用一模一樣的凶狠眼光盯著我,仿佛我犯了什麽忌諱。我當時就嚇出了一身冷汗。


死了。半晌,段梅才冷冰冰地說。


直覺告訴我,事情並沒有這麽簡單,但我怎麽也沒有想到,真相會是那麽複雜。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敢問這個問題了。


段梅是個不好相處的女人,她性格暴躁,動不動就發脾氣,渾身上下仿佛都填滿了火藥,隨便一點兒小事就能讓她怒火萬丈。住進去沒兩天,我已經被她罵了兩次,氣得一個人躲在房間裏哭。要不是剛畢業沒積蓄,又不想依賴家裏支持,我早就換地方了。現在,這地方是我所能找到的最便宜的出租屋,再大的委屈也隻能忍了。


幸好還有段林。


段林是個陰鬱的孩子,不愛說話,經常一個人坐在門檻上望著來來往往的人群沉思,仿佛有無窮的憂慮。每次段梅罵我,他都會站在邊上靜靜地看著,一聲不吭。當我躲在房間裏哭泣時,我往往會聽見他小心翼翼地走進來,直接走到我麵前,用那雙黑得過分的眼睛盯著我,直到我因為心裏發毛而停止哭泣。


別哭。他很輕很輕地說,每個人都要忍耐,你這點兒委屈不算什麽。


他的話讓我大吃一驚,這實在不像是個五歲的小孩能說出來的話。說完這話,他轉身就走了。


段林。我想喊他回來,可他頭也不回。


在這種時候,我常常覺得他比我更加成熟。雖然不可思議,但我能明白這種成熟形成的原因——在不幸的環境中長大的孩子,總比別人格外早熟。


和段林相比,段梅對我已經算是非常客氣。有時候,段梅看段林的目光,惡狠狠的,充滿了怨毒的神色,臉上帶著一股恨到骨子裏的表情,仿佛恨不得段林馬上就死。一般在這種情況下,她往往會大聲罵段林,那完全不是母親能夠對兒子罵出來的話,各種下流肮髒惡毒的語言,讓我聽得心驚肉跳,而段林隻是垂著頭默默聽著,在她的指使下做這做那。他做的事很少有能讓段梅滿意的,哪怕是一本書放錯了地方,也能引發段梅的勃然大怒。段梅的怒氣總是來得很突然,讓人無法提防。她就這麽突如其來地抓住段林的胳膊,將他往地上一摔,拿起隨手能拿到的什麽東西,沒頭沒腦地朝他身上砸。要麽就是揪著他的腦袋往牆上撞,或者掐住他的脖子直到他喘不過氣來,直翻白眼……幸好她的體力有限,狂怒之下的動作持續不了多長時間,便筋疲力盡地坐在地上。


麵對她的辱罵和毆打,段林始終麵無表情,那雙黑得深不見底的眸子裏不知道藏著些什麽。段梅停止了手上的動作之後,他依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直到段梅叫他。


每次打過他之後,段梅都會痛哭流涕,嘴裏極快速地念叨著什麽。我從來沒聽清楚過她念叨的內容。在這之後,有一個短暫的時間,她的目光會變得柔和,看著段林,臉上流露出悔恨和憐愛的神情。


乖崽,媽媽打疼你了……”她抱著段林,撫摸他渾身上下的傷口,心疼的眼淚簌簌而下,媽媽不是故意的……乖崽……”在她的懷抱中,段林依然毫無表情。


我說過,段梅的情緒起伏非常大。即便在這種悔恨的狀態下,她也能突然爆發起來——很多次,因為段林對她的柔情沒有予以回應,她的情緒又漸漸惡化,於是再次對段林施以暴行。甚至在她一個人喃喃自語的時候,也會因為突然想起什麽事情,神色驟然變得凶狠惡毒,猛撲上去對段林就是一頓毒打。


段林對此始終保持沉默,我從沒聽過他哭喊或者求饒。倒是我看不過去,常常想去幫他,段梅可不管我是誰,連同我一起罵甚至一起打。


我曾經背後偷偷問過段林:你媽媽為什麽打你?


他搖搖頭表示不知道。你恨她嗎?我問。


他沉默許久,輕輕地道:她是個可憐的人。


這句話讓我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她罵你打你,你為什麽從來不哭也不喊?


我小時候也會哭喊。他說,沒用,那樣反而打得更厲害。後來我知道了。他抬起頭,黑眼珠定定地凝視著什麽。


你知道什麽了?我問。


大部分時間都在挨打,我得習慣這件事,動不動就哭,那麽我豈不是要哭一輩子?他說,哭給她看,她又不會真正心疼。


我聽得心頭一顫。雖然他說這話時的語調沒什麽起伏,臉上也看不出什麽表情,但這話裏有太多含義,讓我心驚且心痛——一個如此聰慧的孩子,卻需要讓自己的心變得麻木,以應對這樣的生活。這孩子以後會變成什麽樣呢?才五歲的他,既讓我同情,又讓我感到害怕,甚至比怕段梅更甚。


我曾經問過周圍的鄰居,他們都知道段梅不好惹,但誰也不知道是為什麽。


她人還是不錯的。鄰居這麽說,心地不壞,就是脾氣太壞……”我很快就知道了他們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是學校裏的新丁,晚自習的任務常常派到我的頭上。到家的時候,往往已經過了夜裏10點半。我記得我第一次晚自習回來,還沒走進巷子,就看到段梅站在巷子前的路口焦急地張望。遠遠地看見我,她飛快地跑過來,用力打了我的腦袋一下:你怎麽這麽晚才回來?急死我了,我以為你出事了!我愕然地望著她,輕聲道:我晚自習……”

走吧,走吧。她不耐煩地往前走,破學校,讓這麽年輕的女孩上晚自習,萬一出事怎麽辦?


不會的!我說,校門口就是車站,車上人很多。


女孩子晚上出門總是不安全。她煩躁地說,這條巷子裏沒有路燈——以後你是不是天天要上晚自習?”“是的。我說。


媽的……”她回頭狠狠瞪了我一眼,嚇得我後退了幾步。


從那以後,每天下晚自習回來,我都會看見她站在巷子口等我,陪著我一起走過那段短短的漆黑巷道。一路上她總是不停地罵我,回到家也不給我好臉色看,摔東西砸碗,打罵段林。我感覺這每天晚上的迎接讓她的心情變得更加惡劣了,也曾經婉轉地提出過其實不必如此,但提及此事,她便變得非常激動,罵我是個蠢蛋,跳起來用掃帚打我,把我打得躲進臥室之後,她又意猶未盡地抓著段林狠揍。


對她的這種行為,我一方麵非常驚訝和感動,另一方麵又覺得苦惱。我總覺得她這麽做並不完全是為了我,而是為了別的什麽原因。當然,我根本沒有膽子去問她那究竟是因為什麽。


住得久了,我越來越感覺到,在她那暴躁凶狠的軀殼裏還住著另外一個段梅。那是一個心地善良溫柔的女人,可惜那個女人如此柔弱,往往來不及閃現,便被她那狂風暴雨般的性格淹沒得不見蹤影——或許正因為那個善良的女人過於柔弱,所以才需要一個狂暴的靈魂來予以保護吧?


有好幾次,段梅顯露出她這柔弱善良的一麵,那都是因為段林。段林在往常放學的時間沒有到家,段梅等待十幾分鍾後便會開始暴躁,這個時候,我和鄰居都知道要躲著她。


在砸東西罵人發泄之後,段林依然沒有回來。段梅開始變得驚慌失措,那層無所不在的戾氣仿佛穿了個孔,漸漸泄漏得精光,剩下的隻是一個失去愛子的母親。


周月,你說段林會不會讓人販子拐跑了?她六神無主地問我。這時候的她變得如此脆弱,仿佛希望我把她兒子給變出來。


不會的!我安慰她,我們出去找找。


我和她沿著段林上學的路來回尋找。她對段林管製得非常嚴,平時除了上學放學,哪兒也不能去,即便是學校組織的集體旅遊,段林也不能參加。上學是她親自去送,放學規定了時間,到點不回家就要挨打——當然即便是回家了,往往也會因為很小的事情招致一頓毒打。


在尋找段林的過程中,她的暴躁不見蹤影,表現出超常的耐心,語氣溫柔,眼神焦急,淚水不停地落下,就像是換了個人。


然而,段林一旦出現在她的視線裏,這個溫柔的女人便立即被一陣台風吹走。台風般的女人以呼嘯的姿態衝向段林,將他抓捕歸案,不等到家,在路上就開始動刑。


很多時候,我都會暗暗希望找不到段林,就讓他去流浪,或者被另外一戶人家收養,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可是,我沒想到這一天真的會來。


在這裏住了一年多之後,我的工資終於漲了,可以讓我擁有更好的居住環境。我沒有絲毫遲疑,立即找到了一套新房子,房子是一室一廳的,離我的學校不遠,租金是這裏的三倍,但相對全市的水平來說,並不算貴。房子的上一個租戶要住到月底,在那之後,我就可以搬進去了。這個美好前景讓我雀躍,我終於可以不用伴隨著一個火藥桶過日子了。這一年多是我平生最難熬的時光,我從來沒有活得如此小心翼翼。新的生活即將開始,那生活中不會有爭吵和辱罵,不會有怨婦的吼叫和孩子皮開肉綻的聲音。


租到了新房子,我的心情格外好。而也就在那天,段梅下班回來,我發現她和往常有所不同。她沒有像往常那樣一腳把門踢開,也沒有從巷子口就開始罵那些擋路的人。一路上她非常沉默,以至於她進門了我才發現。她仿佛沒看見我,渾身顫唞,眼淚溪流般地順著臉上的溝溝坎坎往下流,那張平時泛黃的臉激動得通紅。她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喃喃自語,時而歡喜時而憤恨。等到段林回來,她也沒有扯著他的紅領巾命令他去洗菜,隻是這麽直勾勾地盯著他,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她這麽注視良久,忽然爆發狂笑。她的笑聲把我和段林都嚇了一跳,段林停止手裏正在幹的活,呆呆地望著她。她笑得前仰後合,不停地拍巴掌。


哈哈哈哈!她笑得涕淚橫流,笑過了之後又哭,哭完了又笑,甚至笑和哭同時進行。


她是不是瘋了?我用嘴型問段林。


段林搖搖頭。他深深地注視著段梅。你找到他了?段林突然開口問。


聽到他這麽問,段梅忽然停下來捂著嘴哧哧地笑,仿佛被人發現了什麽巨大的秘密,連連點頭。


誰?我實在忍不住插了一句。


我爸。段林說。


對,你爸。段梅依然哧哧地笑著,表情非常得意。


這可真是個奇跡。我不是說找到了段林的父親是個奇跡,而是……我和段林提到他父親而沒挨打,這是第一個奇跡;段林親口稱他父親為我爸,這是第二個奇跡——往常,他隻能稱他為那個人,段梅絕對不承認他有父親。


你是老娘一個人生下來的!她經常這麽惡狠狠地說。


現在,那個人找到了,段梅表現得如此高興,讓我不禁唏噓。看來,段梅雖然不肯讓段林承認自己有個父親,甚至不允許提到他,但這麽多年,她一定是一直都在找他,期待他回到自己身邊。也許段梅的性格變得如此暴戾,就是因為曾經受過那個人的傷害吧?那一定是非常大的傷害,而那樣的傷害還不能改變她的一片癡心,那麽這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女人呢?


不管怎麽說,段梅心情好了,我也很高興。這個晚上,我們第一次度過了一個沒有辱罵和毆打的夜晚。而這也是最後一個平靜的夜晚。


第二天早晨一起來,段林便不見了——這麽說不確切,應該說,他是晚上就不見了,隻是到早晨才被段梅發現。她呆若木雞地站在段林床前,轉頭對我說:我跟他住一間房,昨晚他什麽時候出門,我竟然不知道。


昨晚她過於高興,多喝了幾杯,是我和段林把她架到床上的,就算發生什麽事,她不知道也是正常的。但這話我沒敢說出來。


也許他上學去了?我猜測道。


不是……”段梅呆呆地搖頭。確實不是。段林的床上看起來好像還睡著個人,那隆起的被褥裏藏著一個枕頭和一堆衣服。這明顯是段林做出來迷惑段梅的。


那麽,段林是離家出走了嗎?


為什麽在找到他父親的時候,他偏偏要離家出走呢?我百思不得其解,而段梅在呆立了一陣之後,神色變得越來越凶狠,忽然衝進廚房拿起一把菜刀,對著段林床上那隆起的被褥一陣猛砍:你是故意的!你不得好死!你跟那畜生是一夥的!畜生……都是畜生……”她罵得聲嘶力竭,被褥被砍得白絮翻飛。跟她相處這麽久,雖然知道她性格暴躁,但動刀這還是第一次。我害怕極了,連忙往後退。她轉過頭仿佛剛剛發現我,哈哈大笑一聲,猛撲過來:畜生,我找到你了!一刀砍在我的肩膀上。


我當場就暈了過去。我身上中了三刀,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中間有個叫李杜的警察來找我問話,後來他成了我的男朋友。李杜告訴我,段梅已經被送進了精神病醫院。


後來我到精神病院去探望過段梅,她還是一如既往地暴躁,她的父母看著她,也隻是淚流滿麵。


作孽,作孽。她父母說,好不容易找到了仇人,兒子又跑了。”“仇人?我好奇地問,怎麽回事?


段梅的母親抬頭看著我:……你恨不恨段梅?我搖搖頭。


我怎麽會跟一個精神病人計較呢?其實她的精神早就不正常了,隻不過我和她非親非故,也沒有多在意。我從來不知道她居然還有父母。


你是個好姑娘。段梅的母親說,段梅……她原來也是個頂好的姑娘。說到這裏,她的丈夫便扯了扯她的衣袖:走吧,這麽多年了,還說什麽。


他們就這麽走了。

 
我問李杜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段梅究竟遭遇過什麽。李杜搖頭道:別的事都可以說,這事……偏偏說不得。


為什麽?我問。他沉默了許久,還是沒有作聲。


我也就沒再多問。

 




四年後的今天,我換了一個城市上班,和李杜的感情也成為過去式。他不是我想要的那種人,經過兩年的相處,我終於受不了他對於仕途的狂熱,以及對領導意圖的細心揣摩。分手的時候,他很難過。


現在的人不都是這樣嗎?他說,生存就是這麽回事。


我沒有跟他多說,說了他也不懂,反正就是分手了。


分手以後,我陸續換了幾份工作,離開了那座城市。現在,在這座新的城市裏,一份新的工作在等著我。這是本城一所著名的小學,教學質量在全省排名前三。城裏的家長都希望把自己的孩子送到這所學校裏,當然隻有有門路的人才做得到這一點,能夠進這所學校讀書的孩子,其父母多少有點兒背景,要麽有錢,要麽有權,要麽就是社會知名人士,等等。


我能夠到這所學校教書,是因為同學的推薦。我的同學在這裏做語文老師,但不久前和男朋友決定移民去意大利,她帶的學生到了三年級,為了讓學生適應,她向校方推薦了教學理念和方法跟她非常相似的我。我就作為插班老師走馬上任了。


第一堂課上得非常順利,到底是名校的孩子,素質很高,上課基本看不見小動作,當然這或許和窗戶外不時閃過的手拿警棍的督學有關。不管怎麽說,我對他們非常滿意,他們對我大概也沒什麽壞印象。


但是,在上課的過程中,我心中一直存著一個疑問。全班一共有56名學生,穿著校服,留著差不多的發型,一眼看上去都差不多。但站了十來分鍾,尤其是在走道裏來回走了幾趟之後,逐漸能夠分辨清每個孩子的麵貌和名字。經過其中一個孩子身邊時,我不禁站住了,原本在朗讀著課本,也停了下來。


這孩子太像段林了!


段林失蹤的時候隻有五歲,現在是九歲了,正是上三年級的年紀。四年間孩子的麵貌變化當然不小,可是我一眼看去,幾乎就脫口要稱他為段林。如果段林現在在我麵前,經過四年的成長,他就應該是那孩子的樣子,但看起來又有著微妙的區別……這孩子看起來並沒有段林那麽陰鬱,他甚至顯得很開朗,那雙漆黑的眼睛水汪汪的,不像段林那麽深不見底。最重要的是,看到我,他一點兒反應也沒有,完全不像是認識我的樣子。


你叫什麽名字?我問他。


龍策。他說著把書封皮上寫的名字給我看。這個孩子氣的動作讓我進一步確認他並不是段林——從我認識段林的那天開始,他就已經不是個孩子了。


我定了定神,繼續上課。從那以後我開始細心觀察龍策。他實在太像段林了,這讓我對他產生了獨特的興趣。


起初,我並沒有看出什麽異樣。龍策的一舉一動,包括氣質、愛好,都和段林完全不同。當然我也並不了解段林,在和他住在一起的一年多裏,我們沒怎麽說過話;段梅對他的高壓,也無法讓他表現出自己的特長和興趣。但段林一些習慣性的小動作我還是很清楚的,比如他緊張的時候喜歡搓小紙條,或者扯衣服上、窗簾上的細絲;想要逃避什麽問題的時候,兩隻腳會站成內八字的形狀。我所知道的本來也不多,而這些小動作在龍策身上完全沒出現過。我曾經故意把龍策叫到我的辦公室裏,讓他一個人站了一會兒。一般孩子在這種時候都會緊張,龍策也不例外,但他緊張的反應就是一個勁地聳鼻子。我問他家裏的情況,他一一說了,沒什麽特別的,連幼兒園的事也都說了,他沒有表現出任何抗拒。隻有當我問到他是不是不喜歡和同學交往的時候,才看到他低下頭去,兩隻腳尖微微一動。


我的心也猛然一動。


然而,他並沒有將腳尖擺出內八字的形狀,而是兩隻腳輪流在地上蹭來蹭去。


看來他果然不是段林。


不知道為什麽,我感到有些失望,繼而又覺得自己好笑。不過是一個長得像段林的孩子而已,怎麽可能就真的是段林呢?又不是演電視劇。


就在我打算放棄對龍策的注意時,有一件事讓我改變了看法。


那天上午我沒有課,在辦公室備完課,休息的時候,拿出沒收的學生的小玩意兒察看。學生經常會帶些古裏古怪的玩具到學校來,對於一些有危險或者不適宜孩子玩耍的東西,我們發現了都會予以沒收,然後通知家長來領取。在這些小玩意兒中,赫然有一副軍用望遠鏡,是一個小胖子偷偷從他父親的抽屜裏拿出來顯擺的。他拿著這東西對著老師的辦公室亂看,然後在班上大聲嘲笑老師,我隻好把這玩意兒沒收了。現在閑來無聊,我將望遠鏡舉在眼前四處亂看,正好看到了龍策他們班上課的情形。


那時上的是英語課,這是龍策最不喜歡的一門功課,他學得顛三倒四的。我從望遠鏡裏看見,老師剛提了一個問題,點名讓龍策站起來回答。軍方的東西就是好用,在望遠鏡裏甚至能看清楚龍策的眉毛。當龍策站起來,看到他手上的動作時,我心頭禁不住一跳。他手裏正抓著一小塊草稿紙,慢慢地撕下一塊,將它搓成一個小紙團,鬆開手指,小紙團落到地上,他踩上一腳,然後再撕下一塊……這動作太熟悉了,段林就是這麽做的,甚至連每個分解動作都一樣。我將目光轉移到他的腳步,看到他的腳尖呈內八字的形狀……


這都是段林的招牌動作。甚至連他低著頭不想說話的神氣,也和段林一模一樣。


而這些神態,我從來不曾在龍策身上看到過。


……這說明什麽?


我心頭狂跳起來。


我忽然很想讓龍策脫下衣服,看看他背心上是不是有兩顆以脊柱為中軸完全對稱的紅痣。兩年前,段梅終於從精神病院走出來了,住在她父母家。她給我打了個電話說道歉的話,我們還在她父母家見了一麵。她越發精神,脾氣依然暴躁,見麵沒說兩句就開始罵我。臨走時,她塞給我一張小廣告,那上麵打印著尋人啟事,段林的照片赫然印在上頭。


她出來後就到處找兒子,滿大街地貼尋人啟事。她母親送我出門的時候悄悄告訴我。


孩子有消息了嗎?我問。


她母親搖搖頭。


那份尋人啟事上,我記得最清楚的就是段林身體上的一個特征,這個特征很明顯,以前段梅毒打段林的時候我也曾經見過——一對以脊柱為中心對稱生長的紅痣。


讓龍策脫下衣服並不難,可如果他是段林,他會這麽容易讓我脫下衣服嗎?


如果他是段林,為什麽再次見到我後他一點兒也不吃驚呢,是忘了我嗎,怎麽可能呢?他是那麽聰明……


我對龍策越發留意起來。如果他真的是段林,那麽一定是被現在的家庭收養。作為老師,貿然去問這樣的問題當然不妥當,甚至也不能去問鄰居——不管怎麽說,即便他就是段林,也該考慮他目前的生活狀況。幸好我還認識一個警察,雖然我和李杜分手了,關係卻並沒有鬧僵。我們經常在網上聊天,聽說他最近找了個新女朋友,是市政府什麽官員的女兒,這下他總算是得償所願了。不知道為什麽,聽到這個消息,我一點兒難過的感覺也沒有,可見李杜在我心中的地位也實在不怎麽重要。


我給李杜打了個電話,讓他幫我聯係這邊的警察,查查龍策是否被收養,如果是,最好有具體的情況。李杜問我是怎麽回事,我剛想說出話來,又想起幾年前段梅出事的時候,他始終不肯將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告訴我。或許我也不該告訴他,憑著直覺,我撒了個謊。


是一個學生,他性格比較頑劣,我想從側麵了解了解他。我說。


你真敬業。他絲毫也沒懷疑。


結果很快就出來了。龍策果然是被收養的,收養的時間就在四年前,段林失蹤之後的一個星期。


我幾乎可以肯定他就是段林了。


通過這幾天的留心觀察,我發現他也在暗暗地觀察我。發現我在觀察他的時候,他的表現便和段林完全不同,所有段林曾經有過的小動作都不會在他身上出現。然而他畢竟是個孩子,很多時候,他沒察覺到我的存在,那個時候他完全沒想到掩飾,一舉一動活脫兒就是我熟悉的那個段林。為了防止弄錯,我特地找了班上的同學和其他老師了解龍策的情況,綜合所有的結論,龍策就是段林無疑。


即便是如此,又能怎麽樣呢?我應該通知段梅嗎?


我猶豫了很久。


幾年前段林突然失蹤,是他自己離家出走的,還是被人販子拐賣呢?他是否還願意回到段梅身邊去?從他的健康成長角度考慮,留在現在的家庭無疑是更好的選擇,可是段梅……我腦海裏浮現出段梅那雙絕望瘋狂的眼睛,這個暴躁而善良的女人,如果段林不回去,她這一生恐怕都無法走出尋找兒子的怪圈。


我究竟該怎麽辦?
 
 




我的問題很快就有了答案。


就在我從李杜那裏拿到龍策家的相關信息之後一個星期,有一天早晨,我在學校門口遇到了段梅。第一眼我並沒有認出她來,她渾身上下肮髒不堪,頭發糾結在一塊,眼睛裏閃著狂熱的光,來來回回看著進出校園的孩子。我以為是個瘋子,經過她身邊時十分警惕,沒想到她忽然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周月。她沙啞著嗓子喊道。


我仔細一看,這才認出她來。這讓我大吃一驚,沒來得及想她怎麽會出現在這裏,隻以為她又犯病了,結結巴巴地問:…………是不是……”


我沒犯病。她連連搖頭,從口袋裏摸出一個藥瓶,我天天吃藥,我很清醒。聽她的語氣確實很清醒,再看看她的眼睛,那不是一雙瘋子的眼睛。


到這時我才想到問題的嚴重性,甚至比她再次犯病更加嚴重。段林就在這學校,現在正是上學的時間,母子倆再次相遇會發生什麽?過去的種種在我腦海裏噩夢般地浮現,我想將段梅拉到一邊以避開上學的學生,卻被她甩開了。

我本來還不確定。她盯著我冷笑,你現在這樣子我可確定了——我兒子在你學校裏,是不是?


我搖頭否認,但又忍不住心虛地低頭冒汗,臉上燒得通紅。這是段林的母親,我有什麽權力隱瞞她兒子的蹤跡?說還是不說,這個問題我一直還沒想清楚,沒想到這麽快就要作出選擇。


周月,我對你還算不錯吧?你上晚自習我天天去接你,可是……你竟然拐走我的兒子!她說著說著就火冒三丈,還像幾年前那樣,大巴掌朝我的肩膀上扇了兩下,疼得我齜牙咧嘴。


周老師,要幫忙嗎?門口的保安警惕地走過來。


不用不用……我一個同學的姐姐……” 我訕笑著把保安支開,低聲對段梅道:我沒有拐走你的兒子!


如果不是你拐走他,為什麽你恰好在他所在的學校?她厲聲問道。


我苦笑一聲:我也沒想到這麽巧……”


這麽說他真的在這所學校?她的眼睛瞪得幾乎要從眼眶裏掉出來了。


我隻好點點頭,回頭看看,進出校門的學生越來越多,幸好還沒有看見龍策。我心裏隱隱希望龍策今天忽然生病,最好不要來學校。


其實我也不確定……”我將自己怎麽遇到龍策,怎麽懷疑他是段林,又怎麽調查的經過說了出來:其實到現在為止,我也不能確定他是否就是段林。我一直沒有機會看他背上的紅痣。


那麽你為什麽不告訴我段梅又拍了我一巴掌你不曉得我一直在找他嗎


我不敢作聲。麵對段梅,我已經習慣了小心翼翼,仿佛她對我發火是天經地義的,這也真是奇怪。


要不是碰到李杜,我問起你的情況,他隨口說你多麽敬業,為了教導學生還特意去查學生的檔案,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兒子已經找到了……你看我對你多好,我還問你的情況,可你呢?畜生!她在我胳膊上抓出五道血印,一口唾沫吐過來,我側身一閃,唾沫飛在身後的燈柱上。


我一聽你去查學生檔案,就懷疑你是不是碰到了段林……嘿嘿,要不是你查這個,我真的懷疑是你拐跑了我的兒子……你沒想到吧?我一直懷疑你呢,所以我老盯著你……不過我現在不懷疑了,你要是真的拐跑了我的兒子,就不用去查他的檔案……”她吸了吸鼻涕,撩起衣袖擦著眼淚。


我覺得很吃驚。以前隻知道她性格暴戾,沒想到她居然能從我查檔案的行為就聯想到她兒子,這也太可怕了……是不是所有的女人變身為母親之後,就會變得格外充滿智慧?這麽多年她居然一直在懷疑我,這也是我沒有想到的。


……你打算怎麽辦?我問。守著,等我兒子出來。她理直氣壯地道。


她就這麽瞪著一雙火眼金睛般亮得嚇人的眼睛,站在路邊如同雕像,每一個進入學校的孩子都經過她眼睛的篩選;放學後,每一個離開學校的孩子也經過她的篩選。路過的人都以為她是個瘋子。


一整天她都沒有等到段林。


一整天,龍策都沒有出現在學校。我給他家長打了個電話,才知道他已經失蹤了。


龍策失蹤了,就和幾年前段林失蹤一樣,音信全無。


段梅和龍策的父母在這所城市瘋狂地尋找,但沒有得到他的一點兒消息。


我受不了他們的騷擾,隻得逃到另外一座城市,重新找了一所學校。

 




龍策失蹤五年之後的某一天,我正在上晚自習,李杜給我打了個電話。


你有段林……或者龍策的消息嗎?他問我。


沒有。我說,段梅一直在找他……她現在一座城市一座城市地篩選,在每個學校裏找。隔一段時間她就跑到我們學校來,看我是不是把段林藏了起來。


她這個辦法不錯。李杜笑道,段林還在上學的年齡,他第一次失蹤就被人收養,第二次失蹤沒準也是。


你找我有什麽事?我不想再談論這件事,便把話題岔開。


我給你發了點兒資料。李杜說,前兩天我們抓到了一窩人販子,審訊他們的時候,我發現了一些有趣的事,或許這跟段林有關,你聽聽吧。


是嗎?我的心情不知不覺又激動起來。


段林和人販子有什麽關係?


我迫不及待地打開郵箱,點開李杜發給我的音頻資料,聽到了人販子說的一段話:有個男孩真的古怪,我從沒見過那麽古怪的男孩……我記得那是半夜,應該是淩晨三點左右吧……淩晨三點,我們這個點都不出來幹活,這個點一般沒孩子在外麵晃悠。我們哥幾個在路邊喝酒,忽然就看到一個丁點兒大的男孩沿著馬路走,腦袋左右晃動,似乎在找什麽人。這神態我們太熟悉了,一般跟大人走散了的孩子都有這表情。我們沒想到出來喝酒還能撈個外快,都笑出聲來了。因為我樣子和善,他們就讓我去跟那男孩說話。沒想到我剛走到那男孩麵前,還隻喊了一聲小朋友,就看到他用漆黑的眼睛盯著,對我笑了笑問:你是人販子吧?


這個問題難不倒我,我碰到過好幾個孩子都這麽問,當然我絕對不會承認。沒想到他又說:你不是人販子就走開,是人販子就帶我走。這下我感到有意思了,問他為什麽,他說他媽媽總是打他,他想找一對對他好的父母。


“‘我在電視上經常看那些打拐的節目。他說,那些被拐賣的孩子,都過得挺好的,願意花錢買孩子的都會對孩子好,是吧?他說的話真的讓我震驚了,我情不自禁地說:那也有不好的……也有拐了孩子去討飯或者做苦工的,有的還把孩子殺了賣器官呢。照理說,作為人販子,我說這話有點兒不遵守職業道德……是是是,我錯了……人販子沒道德可言,是是,我錯了……可我當時覺得,我麵對的根本不是個孩子,他好像比我還老練。


我的話並沒有嚇住他,他冷笑一聲說:你不會把我賣到那些可怕的地方的。我更加好奇,問:為什麽?他說:如果你把我賣給一對很好的父母,我就幫你介紹孩子,讓你轉手賣出去。這話讓我目瞪口呆,我下意識地擦了擦眼睛,以為自己碰到鬼了。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小孩。


後來我就真的把他賣給了一對很好的父母,他也真的給我介紹了好些孩子,都賣得不錯……那些孩子都是被父母虐待的,我把他們賣給了很好的人家,算不算是做好事啊?是是,算犯罪……這樣過了幾年……四年吧,是四年,沒想到他又要求我把他賣掉,說是原來的媽找上門來了。說實在的,這幾年我跟他也有了些交情,不是跟他做生意,我真想不到受虐待的小孩那麽多,這幾年我都沒拐賣小孩了,都是受虐待的小孩自願讓我賣掉的……是是,說正事……所以我又把他賣了一次,當然也是好人家。第一次收養他的那對父母姓龍,給他改名叫龍策;第二次賣給了一戶姓肖的人家……”

 




我終於可以確定,段林就是龍策。也終於知道,段林是如何兩次從家中逃走的。

也許他是世界上最小的人販子了吧?


我感到渾身發冷,給李杜打了個電話:你想對他怎麽樣?


我們很快就要采取行動,對他,一方麵……算是解救吧;另一方麵,他涉及販賣兒童,也確實犯了罪。李杜說。


可他是為了幫助那些孩子……”我說。此刻我竟然非常理解段林,我想起段林跟我說過:每個人都需要忍耐。原來他一直在忍受著段梅的虐待,就是在等待這麽一天——世界上又有多少無助弱小的孩子,渴望從暴力之下獲得解脫呢?


無論如何,那都是犯罪。李杜把電話掛了。


我忽然想到,李杜把這件事告訴我,是不是希望我……難道他也覺得段林做得對?


是對是錯,我暫時來不及考慮,也來不及對李杜說幾聲讚揚的話,時間緊迫,趁著李杜他們還沒行動,我得搶先。


趕到人販子提到的那座城市,我又一次見到段林。他已經是一名初中生了,長高了許多,正處在變聲期,神態比同齡人要成熟得多——也許他從來就沒有幼稚過,沒有人給過他這樣的機會。


這一次他沒有裝作不認識我,看到我,他冷笑一聲:你真是陰魂不散。


我搖搖頭:我不是故意要找你的。我把那人販子的話,還有李杜的話,都告訴了他。我沒有要他逃,但我知道他一定會逃。


聽完我的話,他沉默了很久。


謝謝你。很久之後他開口道,可能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了。


我點點頭:你真的覺得你做得對嗎?


我不知道。他第一次在我麵前露出茫然的神情,但我自己經曆過,所以……我總是讓那些孩子自己選擇。


那麽你現在還在幹嗎?我問道。


他點點頭:以後也還會繼續。我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問道:……有沒有想念過你媽媽?我以為他會斬釘截鐵地搖頭,沒想到他的淚水一下子就出來了:我的媽媽,怎麽不想?可是……”

我沒作聲,等著他往下說。她恨我,也愛我!他說,我恨她,也愛她。


為什麽?我問。


但他再也不肯說什麽。
 




他又一次消失了。段梅又一次找我,瘋狂地吵鬧了一次,她繼續在各所學校尋找她兒子的蹤影,可我知道,也許這一次,段林不會再上學了。他已經到了足夠強大的年齡——對他這樣的人來說,14歲和別人的40歲沒什麽差別,14歲的他已經曆經滄桑。我想象著他孤身一人飄零在人海,懷著一顆絕望的心,忍不住想哭。


在段林失蹤之後兩天,我的郵箱裏收到他的一封信:親愛的周老師……”他開頭用的是這樣的稱呼,我的眼淚不爭氣地下來了——無論多麽成熟,他畢竟是個孩子,還處在稱呼老師為親愛的老師的階段。


我抹去眼淚往下看:親愛的周老師:你好。謝謝你來通知我,我知道你是好意。可能你不理解我和母親之間為什麽會又愛又恨。當麵我實在說不出口,就在信裏告訴你吧!我不是我母親和父親結婚的產物,而是一次罪惡的證據。我母親年輕的時候被我父親強X,她當時認出了我父親,但沒有證據能夠證明是他。之後她發現自己懷孕了,便決心把我生下來,作為控告我父親的有力證物——從一開始,我就是為了恨而產生的一個證物。當我出生之後,我父親卻已經到了外地,誰也找不到他。母親經過這些刺激,脾氣變得非常狂暴,她把對父親的恨轉移到了我的身上,甚至不允許我的外公外婆承認我這個外孫。現在你明白她為什麽對我是那種態度了吧?


我母親是個可憐的女人,也是善良的女人,但也是個可恨的女人。我不感激她給了我生命,我恨她為了那麽一個目的生下我、撫養我。但同時,我也還是忍不住可憐她、愛她,就像她也會忍不住要愛我一樣。我們是母子,這是沒辦法的事。 


九年前,她找到了我的父親。她那麽高興,是因為她終於可以讓我和他作親子鑒定,把他關進監獄。父親做了錯事應該受到懲罰,我對這所謂的父親沒有絲毫感情,對他的恨遠比對母親的恨要強烈幾百倍。我強烈地希望他被關進監獄,我也知道,隻要他被關進監獄,也許母親的脾氣就會好起來。


可是要讓我作為一個證物出現,我做不到。我絕對不接受自己作為證物的身份,我那天偷偷離開就是想要逃脫這種身份——我本來想等我長大點兒再逃走的,但父親既然找到了,我也就不能再等下去了。我是個人,是個活生生的人。每個人的出生都應該包含著對生命的期待,為什麽我的出生就隻是帶著恨?我如果讓母親從我身上取走任何東西作為親子鑒定的證物,那麽我就等於是承認了自己作為一件證物的身份,從而也否定了我作為人的價值。我是絕對不允許這種情況出現的。 


那天夜裏,趁著你們熟睡,我徹底地清理了房間,沒留下自己的任何頭發、指甲之類的東西。這些你或許不知道。


人販子很壞,但在我眼裏,他們隻是工具。我可以用一件壞的工具去做好的事。我走了,祝你好運!周老師。最後我要告訴你,我父親以及我父親的父親是誰,這樣你或許能明白一些事。


事情到此終於真相大白。我心中五味雜陳,不知道段梅和段林究竟誰更可憐。


到最後,我隻剩下慶幸。 


我慶幸自己及時地和李杜分了手。


段林最後留下的強X他母親的那個人的父親的名字,和李杜他們局裏局長的名字完全一樣。


怪不得很多年前他不肯告訴我事情的真相。 


李杜。我給他打了個電話,你把人販子的口供告訴我是想讓我通知段林逃跑,對吧?隻有他逃跑了,你們局長的兒子才會安全,對吧?他什麽也沒說,把電話掛了。


我換了個城市,換了所學校。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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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袖的小說每個都可以拍成black mirror那樣的電視劇 -笑含- 給 笑含 發送悄悄話 笑含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13/2018 postreply 20:3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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