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韓美林: 煉獄 · 天堂(上卷 · 煉獄第一章:三、九區十八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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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驥才、韓美林: 煉獄 · 天堂(上卷 · 煉獄第一章:三、九區十八崗)

三、九區十八崗

馮:淮南瓷器廠在什麽地方?

韓:合肥以北的八公山的地方,淮南,這個地方俗稱九區十八崗,很荒涼,很野。

馮:這是什麽樣的地方,能說是很野?

韓:淮南這城市過去叫做“狗撒尿”的城市。城區很分散,這一片,那一片,早先人們在這裏開礦形成的。哪兒有礦,就在哪兒落腳,互不連著,單是火車站就有九個,一個區一個,散落在八公山下,俗稱九區十八崗。八公山不高,名氣並不小,成語“草木皆兵”就出自這兒,《資治通鑒》上有記載,你可以去查。這些地方的人沒文化,民風剽悍,曆史上出土匪,有句俗話叫做“九區十八崗,崗崗出土匪”。瓷器廠在蔡家崗的土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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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古鎮的殘牆,今已不存

 

馮:一個小廠子嗎?

韓:不,規模很大。兩千多人。

馮:這麽大的瓷器廠,生產什麽?

韓:主要是大瓷碗。附近一些省農村使的碗都是這裏做的,產量很大。

馮:是那種粗瓷的青花大碗嗎?

韓:比那種碗還粗。上邊的花不是畫的,是噴的。這種碗有個歌兒“吃飯戴口罩,刷碗戴手套,放在屋裏怕老鼠咬,放在院裏怕麻雀叼。”為什麽老鼠會咬、麻雀會叼?因為碗上的沙眼很大,大的像洞眼,米渣飯粒會留在裏邊,老鼠麻雀就找上來了。

馮:你在瓷器廠幹什麽呢,既然都是噴花,沒有你畫畫的活可幹了。

韓:畫畫?美得你。我是勞改對象,粗活、苦活、最重最吃力的活都給了我。我被分配到三車間,車間裏五個人一組,隻有我一個男的,其餘都是女的。女人拉坯,噴花。我運料、搬運、裝窯。燒瓷碗時,一長條板案上放三十個碗坯子,六十斤重,要一條條扛進窯內擺好,擺好碗坯後就守在窯前捅爐子,人就像上了發條一刻不停,這種饅頭窯的溫度必須達到1200°C,車間溫度在50°C度以上。到了夏天,隻有瘋狂地喝水,反正水隨便喝。我感覺我自己就像個碗坯子,不定哪一天燒成個碗就不受這個罪了。

馮:你過的生活怎樣?

韓:不是人的生活,除去像牲口一樣幹活完睡覺,睡完覺幹活,沒人理我。我是反革命,誰敢理我?人人還要監視我。

馮:你的老婆也跟你到瓷器廠了嗎?

韓:她已經與我劃清界限了,還會跟著我來勞改?

馮:你先安靜一會兒,我們先不談這個了。我想知道這期間,你有沒有遇到一點溫情的東西,哪怕一點點?我的人生經驗是,人在落難時,總是會碰到一些人情的溫暖。這恐怕就是我們常常說的“老天的眷顧”了。哪怕就這一點點,都會給處在絕境中的我們以很大的支持。

韓:有。

馮:誰給你的?他是誰?

韓:一條狗。

馮:就是你那出名的“患難小友”嗎?再說一說,這是什麽樣的一條狗?

韓:剛才我說了,我天天基本上是一個人幹活,活著,沒人理我。吃飯時我獨自坐在一棵柳樹下邊吃,別人都離我遠遠的。這時總有一條狗走到我跟前,圍著我轉,看看我。它是廠裏一位姓楊的師傅家養的。我想牠是不是也挺餓,我就從碗裏夾塊肉皮、菜葉、麵片給它,或者扔一小塊饅頭給它,漸漸它和我成朋友了。它長得不好看,深棕色,發黑,沒什麽模樣,沒人理它,它常搖著尾巴圍著我轉,跟我玩。我幹活時,那些地方熱極了,它非要跑過來陪著我,也不怕爐前的地麵燙腳,還常常有火星子。它總來找我,有時我就跟牠說兩句話。

馮:還說牢騷話嗎?說犯歹的心裏話和不滿的話嗎?

韓:我說,它也不會揭發我。在當時,這世界上惟一不會揭發我的隻有這條狗了。沒想到吧,到頭來把你當作朋友,你敢對它說心裏話的,竟然是一條狗。

馮:這是你的幸運,也是那個社會的可悲。

韓:我那時確實體會到你說的“幸運”。

馮:你管它叫什麽?

韓:兒子。

馮:噢?真叫它兒子嗎?

韓:是嗬,就叫兒子。

馮:你叫我體會到你對牠是一種偉大的感情,高過人間的情感,還使我想起作家周克芹曾對我說過的一句話:兒子是忠實的。

韓:我講給你一個細節。我在淮南瓷器廠幹了一年多,廠裏看我人挺老實,還有我是畫畫出身的,噴的花兒也比他們強,漸漸成了車間裏噴花技術的“權威”了,車間的頭頭對我就有一點信任感了,一次派我外出買一趟東西。那天我跑到火車站要上車——我不是說這城市有九個車站嗎?從這邊去那邊就坐火車。臨上車時,這“兒子”居然冒出來,叼住我的衣襟,死拽著我。我說我出去辦事,當天就回來。它不幹,我硬是擺脫它上了車。牠就在車後邊追,它哪裏追得上火車呢?看著它呼呼地跑著追火車的樣子,叫我感受到一種感情,這是一種什麽感情?你說說。

馮:感情最高的境界是純粹的感情。老天還算公平,在人間把你的感情肆掠一空時,這隻狗給了你,而且是最絕對純粹、毫無功利的感情。你失去了自己的女兒,老天給了你一個兒子。

韓:是,你說得對。

馮:我想知道你還畫畫嗎?

韓:畫。

馮:你不是所有繪畫的抱負和誌向都被毀滅了嗎?

韓:可是我忍不住呀,我好像本能地在畫。

馮:我剛才說過,其實隻是在社會意義上毀掉了你的誌向,但在藝術上、你的天性上,你繪畫的“抱負與誌向”依然存在。這才是最重要的。

韓:是的,誰也別想毀掉我畫畫的本性。我是為了畫畫才到這個世界上來的。

馮:你說的是藝術家的天性,這也是藝術無法在血緣上遺傳的原因;但這種天性隻屬於一個真正的藝術家。

韓:可是有人想改變藝術家的天性,想叫咱們按他的意思畫畫。

馮:那就看你是否守得住自己了。被扭曲可能比被毀滅更糟糕。這期間你畫什麽畫?

韓:心裏冒出什麽就畫什麽。畫可愛的形象,也畫某些人醜惡的嘴臉,還有各種構思、構圖、設計、草圖。

馮:你用什麽材料畫?

韓:到處拾來的、找來的紙片子。

馮:筆呢?

韓:自製的,我用狗毛綁的。我還把這些畫釘成一本子,在封麵上寫了兩個字——納步。

馮:為什麽取名叫《納步》?

韓:就是留下藝術的腳步。

馮:單從這個名字就能看出,在這種境況下,你對自己的藝術還是有想法的。

韓:這本《納步》的命運也挺奇特。我們廠裏有個工人叫小潘,他喜歡畫畫,把《納步》借去了,“文革”一來,我被抓起來後,他就把這個畫本拆開,將畫頁藏在他家鏡框子後邊,等我後來放出來,他又裝訂好還給了我。

馮:“文革”一來,你馬上被抓了嗎?

韓:不是馬上。我們淮南這地方偏遠,和北京、天津、上海不同步。“文革”初期,我們廠立刻就完全亂了,工人起來造反,沒人管事了。我常常被造反派叫去寫大字報。反正寫毛筆字誰也寫不過我。叫我寫什麽就寫什麽。那時候有些人不是鬧著給自己平反嗎?我腦袋裏冒出個想法,我也應該給自己平反,這就想到了中央工藝美院的同學蔡小麗,她人很正派,人性也好,對我很了解,她人在杭州,我想找她給我寫個證明,證明我是好人。

馮:其實你這個想法很幼稚。

韓:我從來沒成熟過,也不想成熟。那時單位沒人管,我就買張票跑到杭州找到蔡小麗,把來意一說。她犯難了,不知怎麽寫,也不知寫給誰,我想了想才明白自己並沒有想好,我叫人家寫什麽,怎麽寫,寫給誰呢?這證明根本無法寫,隻好作罷。不過,這次在杭州叫我看到令人震驚的一幕:批鬥蓋叫天!我愛看京劇,蓋叫天在我心裏就是個神。可是這會兒當街正在燒他花花綠綠的戲裝,火光濃煙往上冒,蓋叫天當時也八十多了,人快不行了,給放在一張躺椅上,呆傻似的仰麵而坐,兩眼無神,嘴張成一個洞,腦袋剃成陰陽頭,半人半鬼,完全沒有我心中那個“武鬆”的形象了。一群造反的紅衛兵圍在四周狂呼亂喊。這麽一個巨人都這樣了,天下已經大亂了,到處遊街抄家,想想自己,不知道下邊什麽在等待著我。

(待續)

來源:韓美林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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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驥才、韓美林: 煉獄 · 天堂(上卷 · 煉獄第一章:四、1967年4月7日) -YMCK1025- 給 YMCK1025 發送悄悄話 (13982 bytes) () 01/06/2018 postreply 15:2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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