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為止 (作者:何頓)

來源: 慧惠 2017-12-29 16:32:49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47432 bytes)

1


李民警覺得自己是生活得非常幸福的人,前提是在他不曉得他老婆已愛上了別人。李民警的老婆在迎賓路小學教書,這對於女人來說是一個很好的職業。教書,與天真無邪的孩子打交道,教他們寫字,教他們背誦課文,教他們辨別是非。這多好。所有的孩子都是在老師的愛護和教育下成長的。李民警的老婆就是老師,姓劉,這讓他既驕傲又放心。劉老師是湖南第一師範畢業的。那所學校的校規極其嚴格,有著很多規章製度需要學生遵循,劉老師於做學生時最討厭那些規章製度,覺得有些製度製定得很沒道理就有意違反,所以畢業後她的分配就比較慘,分到了遠離故鄉——劉老師是衡陽市人——的黃家鎮迎賓路小學。

李民警與劉老師是於一次蹦迪中相識的。那家迪廳名叫趙美麗迪廳,過去是舞廳,現在改成了迪廳,為的是迎合街上的年輕人。鎮街上的年輕人到處抱怨說這麽大一個黃家鎮,連一家迪斯科舞廳都沒有,太不是人待的地方了。趙美麗聽見了,覺得不舒服,還覺得自己是生活在一個落後的地方。一氣之下,她開著車去了長沙,親自考察長沙的迪斯科舞廳,結果發現迪斯科舞廳沒什麽蹊蹺,回來就將舞廳改成了迪廳。於是那一年——那是上世紀末的一九九八年,直接用趙美麗大名取名的趙美麗迪斯科舞廳成了黃家鎮最火爆的娛樂場所,是街上年輕人匯集的地方。一到晚上,迪斯科舞廳就一派熱鬧,音樂聲如海浪一樣拍擊著年輕人的耳鼓,而年輕人卻於音樂的節拍中狂熱地蹦著,叫著,且搖頭晃腦的。

李民警是被派出所黃所長派去抓販賣搖頭丸的民警,有人向派出所告發,說趙美麗迪斯科舞廳裏有人向年輕人販賣搖頭丸。這讓黃所長深感問題嚴重,新型毒品居然湧到他管轄的黃家鎮來了,這還了得!便派楊民警、李民警、劉民警及三個聯防隊員便裝進入迪斯科舞廳,分頭偵查,捕獲膽敢在舞廳裏販賣搖頭丸的小混混。李民警沒抓到販賣搖頭丸的,卻於執行任務時無意中與劉珊老師相識了。那時候劉珊老師二十歲,剛剛分進迎賓路小學教書。那天晚上漂亮的劉珊老師被幾個女同事邀去蹦迪,那是一個女同事滿二十五歲生日,請客。迪廳裏,有一夥年輕人圍繞著她們幾個女老師蹦跳,目光十分邪惡地斜視著她們,想打她們的主意。其中一個男人用肩膀撞了下劉珊老師,且流氓氣十足地衝劉珊老師笑了下說:“小姐,你的舞跳得好,我們交個朋友吧?”

在劉珊老師她們看來,他們把她們當成了街上的“雞”。鎮街上確實有一些“雞”,都是外鄉女孩,她們很喜歡跑到迪廳裏把自己蹦出一身汗,在蹦迪中,順便把願意上鉤的年輕人帶走。劉珊老師不是“雞”,沒理他們。但那是幾個臉皮很厚的家夥,是街上新生的小流氓,不一會兒,又一個男人在劉珊老師的屁股上摸了把。劉珊老師嚇了一跳,質問對方:“你幹什麽?”

那年輕人嬉皮笑臉的,因呷了很多啤酒,人就飄飄然,一點也不在乎劉珊老師的質問,反而安慰她說:“別生氣,我覺得你可以做我的女朋友。”

劉珊老師沒想到這人竟這般無恥,氣憤道:“小流氓。”

那年輕男人對女人罵他流氓倒無所謂,但他計較她把他罵成“小流氓”,他覺得這是看不起他。他虎起一張有著刀痕的麵孔,目光變凶了,罵道:“你這*****,你罵我是流氓你要有證據,我流了你還是流了你媽?”

劉珊老師也不是一個怕事的女孩子,當年在學校讀書時,老師規定一篇作文要寫一千字,她就是隻寫六百字;老師規定晚上要晚自習,她就是不晚自習。所以,她不示弱道:“你摸我的屁股你不是流氓是什麽?”

“我摸你的屁股?”那流氓說,“你的屁股雕了花吧我摸你的屁股?”

劉珊老師氣極了。就在這個時候李民警走上去,毫不客氣地拍了拍那流氓說:“我警告你,不要欺負小姐。”

李民警穿著便服,年輕流氓就不怕道:“你管什麽閑事?她罵我你曉得嗎?”

李民警在舞廳裏密切注視著一切,什麽都看在他眼裏了,說:“是你先在她身上無聊。”

年輕流氓不知道他是民警,就瞪著李民警道:“你是想討打吧?”

李民警嘻嘻一笑,覺得這年輕人活得不耐煩了,說:“那就看你有多大的本事,你敢打執行公務的民警?你是想到牢裏待四年還是五年?”

年輕流氓一聽“民警”兩個字,忙知趣地走開了。李民警覺得身為人民公安還是有威懾力的,正準備走開,卻聽見背後有人對他“喂”了聲,一回頭,是劉珊老師。劉珊老師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了整整二十年,第一次感到這個混亂的社會,因為有公安,女人在社會上相對就有一種安全感。劉珊老師覺得此刻要不是這個公安民警出麵製止,那她真的很難走出這幾個流氓製造的困境,所以劉珊老師謝他說:“謝謝你替我解了圍。”

她再沒蹦迪的興趣了,興趣被幾個站在遠處打量著她們的流氓衝淡了。他們的目光猶如一股濁流,把她們的好心情衝毀了。劉珊老師說:“走吧。”另一個女老師也沒興趣了,“我也不想玩了,我還有一大堆作業本沒改。”

壽星也不想玩了,因為她剛才一個勁地蹦迪,蹦累了,“那走吧,我們吃宵夜去。”

她們四個女老師走出來,在迪斯科舞廳門口,她們碰見了中等身材、長著方方臉的李民警。李民警率先開口說:“不玩了你們?”

“不玩了。”劉珊教師說。

李民警打量劉珊老師一眼,驀地覺得她十分漂亮,一張臉小小的,一雙眼睛大而亮,一件束腰的水紅色襯衣映襯著她光潔的臉蛋,一條黑健美褲使她的身材顯得很青春、婀娜。他心裏不由得一喜,對她笑笑。劉珊老師被她看得臉紅了,慌亂地說:“走,吃宵夜去。”

李民警不想就這麽分手,忙接過她的話說:“你們要吃宵夜,我請你們去一家店子吃,那裏的蟹做得很好吃。”

四個年輕女老師相覷了眼,其中一個胖點兒的女老師用肩膀撞了下劉珊老師,表示讚同地大聲說:“去咧,有人請客還不去!”

李民警就笑著對站在一旁的楊民警說:“隊長,去呷瓶啤酒吧?”他向四個女老師介紹他的同事:“楊隊長,我的頂頭上司。”

“哇,”劉珊老師表示驚訝道,“隊長好。”

楊隊長一笑。一行人向李民警推薦的那家飲食店緩步走去。“小李這個人,”楊隊長對走在他一旁的劉珊老師說,“非常能幹,而且愛打抱不平。”

劉珊老師看了眼走在楊隊長前麵一點的李民警。李民警聽見楊隊長的誇獎,忙掉頭說:“我最看不得有人欺負女孩子。”

劉珊老師對他吐了下舌頭,睨著他說:“別女孩子女孩子的,你好像有蠻大樣的。”

李民警就瞥著靚麗的劉珊老師,很有心地問劉珊老師:“你今年十幾歲了?”

“還十幾歲吧?我都二十歲了。”劉珊老師不滿意道,“你還是警察,太沒眼光了。”

李民警很高興,“那你還是比我小。我二十六歲,比你大六歲。”他說完這話,溫和地笑了笑,笑出了一口整齊的牙齒。

就是那一瞬間,劉珊老師覺得李民警的牙齒生得很好看。

他們走到了鎮文化電影院斜對門的一家名叫四海的飲食店前,店前擺了很多張桌子,就擺在人行道上。四海飲食店的老板是個胖子,街上人叫他六毛。六毛見是楊隊長和李民警等人來了,就展開了滿臉的笑。“坐坐坐。”六毛客氣道,對老婆大聲說:“堂客,有貴客來了。”

排檔前,還有好幾桌人,都圍著一張張小方桌吃著紅紅的大螃蟹,邊說著話。他們六個人圍著一張圓桌子坐下,李民警要了五斤煮得辣乎乎的螃蟹,三斤辣乎乎的蝦子,五瓶白沙啤酒,開始吃起宵夜來了。李民警看著四位年輕的女老師說:“你們不要講客氣。”

劉珊老師覺得是自己的魅力贏得了這餐宵夜,就很高興地望一眼她的同事,再把目光放到李民警臉上。“那我們不講客氣了。”說著,她抓起一隻螃蟹,率先剝食起來。

他們說了很多話。

淩晨一點鍾,李民警與楊隊長分別送著女老師,李民警送劉珊老師和另一名老師。三個人向迎賓路小學緩緩走去。街上冷清清的,已沒有幾小時前的熱鬧了。這是一個美好的夜晚,天上懸著一彎月亮,南風把街上的樹木吹得沙沙響。街上已沒什麽人走動,靜悄悄的,路燈也不那麽亮,看上去有些鬼魅。三個人默默走在街中,那女老師識趣,自己走在前麵,留一段距離給李民警和劉珊老師。劉珊老師和李民警都猜到了那女老師的用意,就有點尷尬。劉珊老師對那女老師“喂”了聲,女老師回頭一笑,又繼續朝前衝。世界陡然變成了兩個人,就有點戀人的味道。李民警心裏喜歡她,他尚無對象,在他決定找的對象裏,女老師是排在首位的。此刻走在他一旁的便是身材婀娜的女老師,李民警的內心就有一種上天安排他倆相遇的美好感覺。兩人無話地走了一段,李民警的內心更加波瀾壯闊,就率先消滅了尷尬,“劉老師,你能不能把你的手機號碼透露給我?”他說得算含蓄,他跟很多女孩子打過交道,這可是他第一次用一種最溫柔的聲音說話,平常他對女人都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樣。

劉珊老師看他一眼,遲疑了下,說了自己的手機號。

李民警忙掏出手機,記下了她的手機號,“我可以打你的手機嗎?”

她可人意的樣子一笑,“可以。”

兩人走到迎賓路小學前,那女老師已開了側門,等她。劉珊老師閃身進門前,轉頭衝他說:“謝謝你送我們。”一笑,進了校門。

李民警看著她窈窕的身影閃進校門,心裏不覺升起一抹喜悅,仿佛一個渴望看見大海的人終於看見了大海似的。她真可愛,他想,又大方又可愛。她才是我喜歡的那類型女人。回到家,他因為心裏裝著劉珊老師,那個晚上他睡得很香。第二天上班,他腦海裏滿是劉珊老師的倩影和劉珊老師說話時發出的清脆悅耳的笑聲,仿佛這個世界因為有這個可愛的女人一下子變得十分美好了。他坐在簡陋的辦公室,臉上掛著夢幻般的笑,以致楊隊長大步走進辦公室時,他都沒看見。楊隊長覺得奇怪地拍了下他的肩膀,“你睡著了?”楊隊長說。李民警忙掏出芙蓉王煙,遞一支給楊隊長,自己也點上一支,感到很舒服地吸了口,隨後看著楊隊長問:“你覺得昨天那個劉珊老師怎麽樣?”

楊隊長睃一眼李民警,“你看上她了?”

李民警不好意思地道:“有一點。”

楊隊長從上至下地打量他一眼,“一看你這六神無主的模樣,就曉得你遇上黑桃皇後了。”

李民警咧嘴笑了聲說:“是啊,我是遇上黑桃皇後了。”

“小夥子,”楊隊長開李民警的玩笑說,“愛情這東西,是要讓人變神經的。”

李民警盯一眼楊隊長,也快活的模樣說:“那是變幸福的神經呢。”



2


迎賓路小學是黃家鎮最古老的小學,它的前身是一所私墊,這當然是一百年前的事。所以迎賓路小學裏有很多棵古樹,有棵銀杏樹都有五百多年曆史了,校園裏花木蔥蘢,陽光和煦。但劉珊老師並不喜歡迎賓路小學,事實上她也不喜歡黃家鎮。這個鎮上的男人都妄自尊大,而女人卻妄自菲薄,好像女人低人一等似的。劉珊老師覺得黃家鎮的觀念是落後的,倫理道德觀念也是滯後和落伍的,而眼前的一個個人卻是自私自利的。所以劉珊老師很孤獨,從而感到這個世界其實是一個孤寂的世界。每天晚上,當學校安靜下來時,她的大量的時間都是於孤寂中靠閱讀的方式或靜聽淅淅瀝瀝的雨聲,及懷想過去中一分一秒來打發的。她幹去年秋天分來時,正趕上一個孤獨的老教師死去,空出一套沒人願意住的房子,學校把這房子粉刷了下,分給她住。這是上個世紀中葉建的房子,兩層,樓板結構,坐北朝南,十幾個平方一間,非常寬敞,隻是沒有廁所。劉珊老師喜歡打開南北兩邊的窗戶,讓窗外的新鮮空氣掃蕩室內的陳腐氣。這房子的樓板和牆壁,總是透著一股陳腐氣體,讓她不得不經常窗戶大敞。每天早晚,會有一群麻雀在窗前吵鬧一番,然後才安靜。南邊的窗前有一棵大樟樹,少說也有兩百年曆史了,很大很粗,枝繁葉茂,麻雀們都愛宿在這株樟樹上。朝北的窗外更是一片樹林,除了樟樹和杉樹,還有幾棵樹她叫不出名字。劉珊老師於寂寞中覺得自己是被囚禁在森林裏的公主。

這天下午,久違了的太陽照耀著彌漫著漚臭和黴菌的黃家鎮,使整整落了一個星期雨的黃家鎮有了些許生氣。三點多鍾,她的手機響了,她當時正上課,沒接。五點多鍾,當太陽告別了鎮上的人們,隱沒於厚厚的一堆亂雲中時,劉珊老師用胳膊夾著漂亮的手袋,捧著一大疊學生作業本回到空空蕩蕩的家裏(房裏隻有一張單人床、一張辦公桌和一個衣櫃),她隻是剛剛在桌前坐下,手機又響了。這是這天下午第二次手機響。手機上顯示的是一個陌生的手機號。這是誰?她想,接了,“哪位?”

對方說:“請問你是小劉老師嗎?”

在這光線正暗淡下去的黃昏時刻,在一片清脆的鳥叫聲中,這聲音聽起來很溫柔。劉珊老師覺得這聲音有點耳熟,說:“是呀。你是誰?”

“我是早幾天和你還有另外三個女老師一起吃宵夜的李小兵。”

劉珊老師噗哧一笑,“是你呀。怎麽想起打我的手機?”

“我想請你吃晚飯,有空嗎?”

“現在?”

李民警在手機那頭肯定地說:“現在。”

劉珊老師不是那種你一邀,她就屁顛屁顛赴約的女人。她可不願意輕易就成為某個男人的獵物,電視連續劇看多了,她知道男人的目的。她說:“下次吧,今天我有事。”

她掛了手機後又後悔,這麽漫長的一個夜晚,她不又要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房子裏打發幹淨嗎?她去校門外買了些散裝的瓜子和花生,還買了些水果,想今天晚上就不吃晚飯了。回到家,她坐在窗前聽了氣歸巢的鳥叫,待天黑沉下來,她洗了兩個蘋果,吃了,便開始批改學生作業本。這天晚上,她夢見自己像一隻鳥在天上飛,飛得很高,在雲層裏穿行。是窗外的鳥叫聲吵醒她的,她睜開眼睛,嘀咕道:“啊,又是一天。”

過了幾天,她差不多想不起那個李民警了,這天下午她的手機又響了,一看號碼,是李民警的,接了。李民警又約她吃晚飯,她咯咯咯一笑,問:“還有誰?”

李民警在手機那頭特別強調:“就我和你。”

劉珊老師望一眼天,這是下午四點鍾的天空,浮著幾縷白雲。“好吧。在哪裏?”

李民警說:“等下我騎摩托車來接你。”


劉珊老師按了結束通話鍵,與一個女老師說了幾句話,緩緩回到家,她驀地聞見一股芬芳,那是樟樹花香。她走到窗前,就見樟樹的葉子之間開滿了細小的白花,香氣撲鼻。她呼吸了幾口充滿花香的空氣,看見一這裏,每一個人都是活鮮鮮的,臉上充滿了快樂。劉珊老師太需要快樂了,因為快樂能使一個女人變得更加年輕。她笑道:“吃飯的時候你說你沒結過婚,你這麽好的條件,人又帥,怎麽不結婚?”

       呂醫生望著她,“我真正愛過的一個女人是我在醫科大的女同學,那是我的初戀,畢業後她分回了常德,六年前她結婚了。這些年我沒遇上一個讓我動心的女人。”

劉珊老師為他感到遺憾道:“真的沒遇上一個你喜歡的女人?”

呂醫生說:“現在遇上了,但她又是有夫之婦。”

劉珊老師的臉微微一紅。呂醫生覺得自己說的話猛了點,就友好的樣子舉起啤酒瓶說:“為我們純潔的友誼幹杯。”

兩人又輕輕碰了下啤酒瓶,呂醫生呷了口,劉珊老師也呷了口。兩人放下酒瓶,聽著一個男人邊彈吉他邊唱歌。劉珊老師把視線投到彈吉他的男人身上,他是個年輕人,蓄著披肩的長發,一張臉顯得很酷。他唱得非常自我陶醉。那樂池前是一個舞池,有幾對戀人摟在一起跳舞。他們情意綿綿地跳著,旁若無人樣,有個姑娘還把頭垂在男友的肩上。酒吧的光線非常昏暗,幾乎看不清誰長的什麽模樣,隻能憑感覺去感覺對方。劉珊老師喜歡這種含點兒幽暗和神秘的情調,在這種情調裏,她忘記了她有丈夫,覺得自己是一隻調皮的母山羊,而她這隻調皮的母山羊被呂醫生牽到了這裏,這裏沒有草,但有他,有音樂,還有啤酒和很多隻騷動的山羊。“你其實可以把條件放低些,找個女人結婚。”她說。

呂醫生又跟她碰了下啤酒瓶,“我有個媽,我父親還在我兩歲時就走了,我是我媽一手拉扯大的,她有點變態,看不得我跟女孩子接觸,總是打破想跟我好的女孩子。”

劉珊老師瞪大了眼睛,“怎麽可能?那她太自私了。”

呂醫生讚同道:“就是,我媽看不得別的女人與我坐在一起,她非常變態,隻要我和哪個女人關著房門說話,她就要吵,就找各種借口敲門。十多年前,那個常德女同學曾到過我家,隻是在炒菜時當著我媽親了下我的臉,我媽就發難了,罵她‘騷貨’那種很難聽的話,把我那女同學罵跑了。”劉珊老師的手機突然叫了,她看了看手機上顯示的號碼,是家裏的電話,說明李小兵回家了。呂醫生也聽到了她的手機叫,問她:“誰打你的手機?”

她淡淡地說:“我老公。”她起身去接了電話,折回來,“你媽肯定有病。”她繼續跟他談他媽,“你是精神病醫生,你應該給你媽看看病,不然你媽會幹擾你的生活。”

呂醫生搖頭說:“我給我媽開了藥,她不吃。她說她沒病,是我想害她。這就是我媽,有時候我甚至想死。可是有什麽辦法?她是我媽啊。現在我媽見我年齡不小了,她也急了。”他說到這裏,看一眼她,“所以各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

他們說了氣這樣的話,劉珊老師打個哈欠,說:“我有些困了。”

呂醫生想一定是她老公要她回家,他招手買了單。走出新青年酒吧,他叫了輛駛來的摩的,在摩的上,在如此近的距離裏兩具身體黏在一起,他突然跟通了電一樣渾身發熱,就衝動地伸手摟她的腰,她輕輕把他的手推開說“不要這樣”。他心裏一驚,想到自己是在摟一個有夫之婦,便覺得自己對她過分了,趕緊坐直了身體。車駛到學校門口,她跳下摩的,對他一笑說:“你好走。”她掏出鑰匙,打開學校的側門,走了進去。

李小兵在家裏等她,手枕在腦後,眼睛盯著天花板。天花板上有盞大吊燈,原有五盞亮著,已壞了三盞。他正在想什麽時候買三個燈泡補上去,就聽見妻子走來的腳步聲。不用說這是老婆回來了。他沒動。她開門,進來了。他盯著她,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穿得真時髦,憑他多年公安的職業敏感,他覺得她這是去同什麽男人約會,便問她:“你去了哪裏?你接手機時我聽出你那邊好吵的。”

“新青年酒吧,與幾個朋友在一起喝啤酒。”

李小兵說:“幾個什麽朋友?有男的嗎?”

劉珊老師說:“有,學校的老師,一起玩。怎麽啦?”

李小兵幹笑了聲,“沒事,去洗澡吧你,我們好久沒做愛了。”

劉珊老師不想跟丈夫做愛,因為她腦海裏有英俊的呂醫生。“我沒心情。”她說,“你把我當成母豬嗎?你想做愛了就猴急地招我回家,不想做你就人影都看不見。”

“我那是工作,我們幹公安的基本上是沒上下班時間的。”李小兵申辯說,“因為犯罪分子又不是上班族,又不按時犯罪的,一有事,當然就得去。”

“別說得那麽漂亮。什麽工作?黃家鎮如果有這麽多壞人,早翻天了!”她說,“你每天晚上都出去了,未必每天晚上都是去抓壞人?你不要跟我找借口,實際上你是出去玩。”

李小兵心裏承認他有一半晚上是出去與同事玩,他瞟她一眼,她說完這些話,就去洗臉洗腳,把東西弄得乒乒乓乓響。李小兵審視著這個脾氣很大的女人,想她哪裏不對勁了,火氣這麽大?他見她脫衣服上床,便說:“親愛的,我們談談心。”

她蔑視他的建議說:“誰稀罕跟你談心?”一轉身,臉朝牆睡下了。

第二天,她一個人很老實地待在家,她以為呂醫生會打她的手機。她害怕他打手機,害怕自己拒絕不了他的邀請。整整一個白天,她的手機都沒響,她覺得這很好,因為她感到她抵擋不住呂醫生的誘惑。她很清楚,她這座堡壘的基石一點也不堅實。她對李小兵一直不滿意,很想在丈夫之外找一個情人,讓情人溫暖她的心。同時,她又很害怕,知道這是玩火,玩出感情了就沒法收場。她是教師,為人師表的,道德是被看成首位的,所謂德智體,萬一別人曉得她有情人,會在背後議論她。所以她盡管想找情人,想把自己變成一個山花爛漫的女人,但那一步她卻邁不出去。她曾聽人說柏拉圖的戀愛是精神戀愛,就是不發生肉體關係的戀愛,她覺得柏拉圖式的戀愛比較適合她,這種精神戀愛不會有危險,隻是感情上的背叛而並非肉體上的背叛,就算李小兵曉得了也抓不到什麽把柄。這樣一想,她又盼著與呂醫生約會。有天,整個白天她都在想他,她實在忍受不了這種思念,就打他的手機。呂醫生接了,開玩笑地問她“有何指示”,她說:“哦,沒事,我撥錯了號碼,誤打了你的手機。”

她沒聊幾句,聽見呂醫生那邊有人叫呂醫生,她掛了機,她蔑視自己是個膽小如鼠的假正經的女人。有一個星期,她門都不出,又重新認真批改學生的作業本。她想精神戀愛應該隻是一種遙遠的祝願,無須天天在一起。她一個人麵對著一個又一個寂寞的晚上,李小兵常不在家。有時她覺得索然無味就跟遠在外地的同學打電話,跟她們探討婚外戀,不說自己而是說她的一個玩得最好的已婚的女友愛上了一名未婚的男醫生,她問她的同學說:“我那個朋友很愛那個醫生,那個醫生確實很帥,她問我這事怎麽辦,我沒想清楚怎麽回答她,你覺得她應該怎麽辦?”她的同學在電話裏輕率地說:“怎麽辦?愛唄。”劉珊老師心裏一顫,輕聲回答說:“我那個朋友是個典型的有賊心沒賊膽的女人。”

又過了一個星期,學校放暑假了。她的時間就變得大量的了。李小兵照例一早出門,半夜她睡熟後才回。她因無事,把家裏的什麽東西都洗了,床單、被套、枕套、毛衣和櫃子裏全部的春秋衫,洗了,一件件拿到太陽下暴曬,讓熱辣辣的太陽去把衣服或被套上的細菌殺死。這樣忙了幾天,這些瑣事也一一幹完了,於是每天她又得麵對一個個毫無生氣的烈日,或者麵對一場突然而至的傾盆大雨。一天半夜,一場很凶的大雨把她從夢中喚醒,李小兵不在身邊,隻她一個人麵對著打雷閃電,她打李小兵的手機,李小兵竟沒接。她連打了三次都無人接聽。她再沒睡著,眼睛盯著窗外的雷電和暴雨。李小兵淩晨三點鍾回來,她把他從頭罵到腳,接著說:“我們離婚吧,李小兵,我真的要跟你離婚。”

李小兵那天晚上也很凶,吼道:“離了這婚也好。”

劉珊老師就滿眼的淚,想因為這個男人,她拒絕了那個不嫌她結了婚而追她的男人。次日,她寫了離婚協議書,李小兵看了,卻不肯簽字,說:“你給我三萬元裝修費,我就離。”她把離婚協議書擲到李小兵臉上,罵道:“你這臭男人,怎麽不死?你死了我好找別人。”

李小兵冷冷道:“暫時還不會死,可能還要活幾年,所以你趁早打消離婚的念頭。”

婚當然就沒法離,李小兵表現好了幾天,在家陪她看電視,早晨還出門買早點。這樣過了幾天,李小兵又開始半夜歸家了,有時候回家一身酒氣。她想起老人們說的“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話,就泄了氣。又過了半個月,李小兵要出差,去抓一個逃跑到蘭州的罪犯,因為另一個殺人犯供出他的同夥躲在蘭州。這天是星期六,下午三點多鍾她午睡醒來,看了兩個小時書,覺得很無聊,還很空虛。呂醫生猶如一條漂亮的紅鯉魚,遊進了她空虛的腦海,在她腦海裏逍遙自在地遊著。她感到困惑,她怎麽就沒法把呂醫生從她腦海裏排除出去。她覺得她應該跟他打個電話。這種思想一旦產生,就有幾分莫名的高興,像一個人在塘邊發現了一隻大甲魚。她想,跟他交往一下也沒什麽,就撥了呂醫生的手機,問:“在幹嗎?”

呂醫生說:“在家看書。”

她望著腦海裏他那張生動的臉說:“我也在家看書。”

呂醫生說:“我在複習英語,我們院長說我可以評副教授了。”

她說:“那祝賀你啊。”

呂醫生在手機那頭笑笑:“還沒評呢,要英語過了才能評。”

她眼裏出現了他拿著英語書讀的情形,卻說:“我們有好久沒見麵了。”

呂醫生說:“想出來嗎?我也想出來放鬆放鬆。”

她看一眼窗外,“我們去哪裏?”

“新青年酒吧怎麽樣?”呂醫生說,“我覺得新青年酒吧有些美國鄉村酒吧的味道。那裏的卡拉OK也不錯,我們可以對唱幾首歌。”

劉珊老師覺得這個提議好,唱唱歌,玩玩再回家睡覺,這樣比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家裏要好。她放下手機時快樂地叫了聲“哇”,臉上便出現了興奮,因為她可以很好地打發完她不願意一個人麵對的晚上。她開始考慮如何美化自己。她試著一件件衣服,最後她選了件穿在身上比較束身的、領口有蝴蝶結的淺灰色短袖衫,這才坐在鏡前化妝。她把自己描繪得像年畫上的漂亮女人,覺得沒什麽疏漏了,便對著鏡子裏的自己說:“今天你要紅杏出牆了。”她拎著皮包,穿上高跟鞋,出了門。

新青年酒吧離迎賓路小學並不遠,她就沒叫在街上駛來馳去的屁股後麵冒著黑煙的摩的,那些蓬頭垢麵的摩的司機開著三輪摩托從她身邊駛過時,都回頭張望她,希望她叫車。她沒叫。地上濕濕的,剛下過一場雨,雨把這些天連續攀升的氣溫降了下來。有風,風是從田野裏吹來的,涼爽爽的,還夾雜著一種稻穀的香味兒。她心情很好地打量著街上的一切,似乎覺得街頭巷尾於這些天裏有了些變化,原來是增加了一些花花弄弄的雨篷,她聽老師們說鎮政府為了迎接縣裏的檢查,評上文明城鎮,這些天正強製街上的商店拆除舊雨篷和舊招牌,難怪看上去一條街比以前漂亮些了。還在較遠的地方她就看見了呂醫生,呂醫生穿著銀色長袖襯衣,一根黑領帶在他的胸前飄著,下身一條筆挺的褲子,腳上一雙鋥亮的皮鞋。他這模樣就是站在長沙大街上也有紳士風度,她想,笑著走了上去。


        一隻很大很漂亮的蝴蝶在窗前飛舞。她打開衣櫃,換了身白西服裙,穿了雙黑長絲襪,這才麵對桌上的圓鏡畫著眼影和眉毛。她很漂亮,生著一張白淨的瓜子臉,嘴唇紅嘟嘟的像兩瓣玫瑰,下巴漂亮地上翹著。她畫完眼影時,突然想她這是為李民警而打扮,就不再畫了。“我這是幹嗎?”她蔑視自己說,“不就是一個小民警嗎?又不是開車來接,騎著輛摩托車來接我,有什麽好化妝的?”她起身,出了門。

李民警早在校門外等她了,穿著黑西裝,腳上一雙黑皮鞋,一旁停著輛幸福摩托車。他看見走出校門的她比那天晚上看見的她還要漂亮,不覺就心花怒放。“你真美,”他瞧著劉珊老師說,“你像一束鮮花樣向我走來。”

劉珊老師抿著玫瑰一般鮮紅的嘴唇笑了個,臉上是自信和嬌媚,“那當然,我們去哪?”

李民警跨上摩托車,一腳踩下去,摩托車啟動了,嘟嘟嘟嘟。他說:“上車吧,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吃農民做的土菜。”

她折著身坐上去,兩隻手很自然地搭在李民警的肩上。李民警很快活地騎著摩托車朝前飆去。他載著她很快駛離鎮街上,在穿越田野的柏油公路上飛奔,一陣陣的涼風吹打著她的臉。她擔心起來,對著他的耳朵說:“慢點開好嗎?我好怕的。”

李民警說:“我是特意帶你兜兜風。”

劉珊老師抿嘴一笑,吃了一口冷空氣,說:“你慢點騎,好冷的。”

李民警就放慢了速度,風小了,摩托車發動機的聲音在他們身下嘟嘟嘟地響著。李民警說:“那個小飯鋪的萊做得很好吃,小菜是直接從地裏摘下的,很新鮮。”說著,他將摩托車駛離通往縣城的公路,拐向一條農民自己出錢修築的通向村裏的水泥路。這是一條直接從農田和菜地中穿過的水泥路,前麵有一幢三層樓的磚粉房,門楣上掛了個白底黑字的牌子:黃家村飯店。李民警把摩托車騎到坪上,對劉珊老師說:“到了。”

劉珊老師跳下摩托車,迎上來的是一條大黃狗,衝她很凶的樣子汪汪叫。李民警一個箭步跨上去,衝著大黃狗踹了一腳。大黃狗馬上夾著尾巴跑到一旁去了。李民警繼續威脅大黃狗說:“你惡,老子打死你。”

劉珊老師聽李民警說出這麽厲害的話,皺了下眉頭,感覺上,李民警不像她想象的那麽文雅。她的潛意識裏,男人應該溫文爾雅,像個紳士。農民老板走出來,見來的是李民警,臉上就很燦爛。“咦呀,”農民老板說,“稀客稀客,好久沒看見你了。”

李民警覺得自己很有麵子樣,對劉珊老師殷勤地一笑,“進去吧。”

劉珊老師就一臉傲氣地翹著她漂亮的下巴,走進了這間正牆上貼著毛主席像的飯店。



3



李民警心情頗舒暢,因為他昨天請劉珊老師吃完飯,在湘江邊上散步時,他在月光下樓住劉珊老師親,劉珊老師不但沒拒絕,還反過來親了他。李民警覺得愛情是應該光顧他了,因為他快二十六歲了。李民警沒愛過什麽女人,他出身寒微,但生性高傲,一般的女孩子他是連正眼也不看一下的。在他覺得自己應該戀愛時,劉珊老師正好步入了他的視野,讓他眼睛一亮。他想他一直看不上其他女孩,原來是為了迎接她的到來。這天晚上,李民警又約劉珊老師來到了湘江邊上,天上一個月亮,腳下是堅固的堤和波濤滾滾的湘江,李民警繼續著昨天的愛情,把她攬到懷裏,一邊望著滿天的星星說:“珊珊,我們結婚吧?”

劉珊老師於星空下望著李民警這張模糊的麵孔,說:“還早了點吧?”

李民警說:“我想我們早點結婚,結了婚,心就安了。”

“我覺得我們還不夠了解,”劉珊老師說,“結婚是大事,我得考慮清楚。”

李民警沒允許劉珊老師多考慮,寒假一過,他就把一個有事求他且願意免費為他搞裝修的小老板帶進了迎賓路小學,讓搞裝修的小老板拿皮尺測量劉珊老師住的那兩間房。“這套房沒有廁所,”李民警說,“能不能弄個廁所?”

搞裝修的小老板一心要巴結李民警,因為李民警抓了他那個在街上偷盜摩托車的弟弟,他需要用自己的努力來換取李民警的同情。他建議說:“可以在廚房裏做個鋁合金推門,隔個衛生間出來,專門裝一個管子,接下水道,糞便可以直接排泄到下水道裏。”

春天裏,常常下雨,劉珊老師正為房裏沒廁所苦惱著呢,高興道:“那最好了。”

第二天,搞裝修的小老板買來鋁合金和毛玻璃,又拎來電錘、電鋸,鬧騰了整整三天,廁所便在廚房裏形成了。搞裝修的小老板問劉珊老師還有什麽需要動的,劉珊老師指著頂說:“房子太高了,能不能吊個頂?”

小老板仰頭盯著頂說:“你喜歡什麽形的頂?”

劉珊老師就把小老板帶到一老師家說:“我喜歡波浪形的頂。”

小老板看了那老師家的吊頂,隨後設計了一個更為複雜的波浪形頂給劉珊老師看。劉珊老師說:“這個頂好看。”

小老板就讓他的手下吊了個波浪形的頂。小老板為討好李民警,還做了掛衣櫃、書櫃、一個梳妝台、一張書桌和一張既可以用來吃飯又可以打麻將的小方桌及一組擺放音響和電視機的矮櫃。李民警問劉珊老師還需要什麽,劉珊老師想不出她還要什麽,李民警就機敏地一笑說:“現在就是買一張席夢思床和一組沙發了。”

李民警的錢就是比一般老百姓的錢大些。過了幾天,他拉著劉珊老師去鎮家具市場買床和沙發,一張劉珊老師看中的床要一千二百元,但李民警隻用七百元就將那張床買下了。一組羊皮沙發要四千塊錢,李民警把那老板叫到一旁,說了幾句什麽,老板便以二千二百元的賠本價賣給了李民警。李民警付了款,寫了地址,讓送家具的人送貨上門。這是三月裏少有的一個陽光明媚的星期天,太陽白白亮亮的,能見度很遠,河對麵屋頂上的電視天線也能看見。兩人走進黃春和粉店吃了碗雙碼肉絲粉,緩緩回到迎賓路小學,送家具的一行人已經在那兒等著了。李民警叫那幾個人三下兩下地拆了劉珊老師睡的硬板子床,騰出空間擺那張漂亮的席夢思床。那天下午,兩人在那張席夢思床上做了愛。兩人先是坐在羊皮沙發上休息,劉珊老師在考慮買什麽顏色的窗簾,而李民警卻在考慮彩電、音響和冰箱這些電器過兩天就應該進屋了。劉珊老師休息了會兒,就走進臥室鋪床,他跟進來,瞧著她單腿跪在席夢思床上鋪床單,翹著屁股,那屁股圓圓的兩瓣,一晃一晃,非常性感地呈現在他眼裏。他再也控製不住壓抑著的那種渴望了,抱住她,將她按到床上,邊說:“親愛的,我再也控製不住了。”

事後,劉珊老師哭了,邊哭邊說:“我曾對天發誓,第一個奪去我貞操的人,一定是我丈夫。你現在還不是我丈夫我就把自己給了你,李小兵,你讓我背叛了誓言。”

李小兵聽她這麽說,幾乎笑暈了,安慰她說:“好了好了,我們明天就去扯結婚證。”

劉珊老師起身,走進衛生間拚命衝洗著身子。李小兵接了個電話,走了。再來時已是晚上了。他坐到羊皮沙發上,對她笑,邊說:“我很快樂,我今天終於是男人了。”

劉珊老師瞅著他,“你是個大壞蛋。”

李小兵咧嘴笑了下,“千萬不能這麽說,我對天發誓,我李小兵永遠愛你。”

那天晚上,兩人又一次做愛了。這一次劉珊老師沒哭,但她擔心地說:“你把你那髒東西射在我肚子裏了。我現在還隻二十一歲,我要是懷孕了怎麽辦?”

“我真想有個兒子,”李小兵說,瞥著赤身裸體地躺在床上的她。他打心眼兒裏覺得她真美,是一種嬌小玲瓏和乖巧妖豔的美。他撫摸著她光滑、白淨的肩膀,“隻要把電器一買,就萬事俱備了,我們五一勞動節那天結婚,結了婚,你就永遠是我老婆了。”

那年五一勞動節——那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民警李小兵與劉珊老師結婚了……



4



婚後,劉珊老師總覺得自己是被李小兵牽著一步步拉進婚姻的殿堂似的,因為回想起她與李小兵結婚,沒有一步是她主動的。裝修房子是他帶人進來裝修房子,買家具是他掏錢,買電器也是他掏錢,結婚也是他定的日子。她整個就是跟著他轉。就連第一次做愛,她也有被強迫的感覺。這樣一想,她就覺得自己有點虧,自己仿佛是隻獵物,掉進了他布置的陷阱中。這種感覺一旦產生就駐留在她腦海裏了,猶如珊瑚逐漸壯大且浮出了水麵。有天,她跟他吵架,她把她的這種思想吐了出來。她叫道:“又不是我要跟你結婚,是你要跟老子結婚。”劉珊老師說話從來都是很文明的,但在盛怒之下,她選擇了“老子”兩個字。

李民警那天回來得很晚,所以就變得很小心。李民警小聲說:“我哪裏錯了?就算是我想跟你結婚,也是經你同意了的。你不同意,我們能結成婚嗎?”

“我覺得我是被你逼的。”劉珊老師憤恨地說,“裝修、建衛生間、買家具等等,我要是不跟你結婚,這人情就太大了,所以就隨了你。假如你不是在老子房裏搞裝修,老子早拍屁股走人了。”她越說越有氣,因為連續兩個星期他天天晚上出去抓壞人——他是這麽說的,沒一個晚上是給她的。她說:“老子要跟你離婚。”

李民警瞧著他的愛人,在這個世界上,她是他二十多年的生命裏第一次愛上的女人。他確實用了在公安學校裏學的逼迫犯人一步步就範的套路。但他用這種套路也不是出於壞心,而是出於愛。他費了這麽大的腦筋又用了這麽多錢才把她搞到手,現在她居然說要離婚,他冷冷地看著她。他像對犯人似地說:“這樣的話你最好不要說。”

這些天,她一個人在家裏想,她心裏願意嫁的人,其實不是民警。在湖南第一師範讀書時她想嫁的是詩人或作家,工作後她想嫁的是有錢的老板,但她一不小心卻嫁給了個民警。她心裏很後悔,不曉得自己是哪根筋搭錯了,等她清醒時,她已經是人家的老婆了。這些受委屈的感覺於這些天像霧一樣纏繞著她,讓她鬱悶。她因惱恨他常夜不歸宿,就不客氣地對站在床前遲遲疑疑的李民警說:“今天晚上分鋪睡,你睡沙發。”

李民警誠懇地說:“你不要嫌我,你一嫌棄,我就覺得我白愛你了。”

劉珊老師不理他。那天晚上,李民警拿起一床毯子,倒在沙發上,縮成一團睡了。他想她要生氣就讓她把氣生足,她即使是雌孫悟空,他也是如來佛。李民警覺得自己還是很大度的,沒跟女人計較。他睡著了,早晨醒來,她已不在房裏了。他走進廚房洗臉時,發覺有什麽香氣一樣。他縮了縮鼻子,覺得有股香氣很好聞。他尋著香氣走到窗前,桌上堆著學生的作業本,厚厚的幾疊。窗戶上掛著綠花窗簾,一種好聞的香氣從窗外飄進來。李民警陶醉的樣子又縮了下鼻子,說:“原來是樟樹開花了。”

窗前的樟樹枝上開著很多細小的白花。這是陽曆四月的一天。他和劉珊老師結婚快一年了。他忽然想,女人要有孩子才不會瞎吵。這天上班,所裏無事,李民警就問先他幾年結婚的比他大幾歲的常常一臉大哥模樣的楊民警:“楊哥,你老婆在家裏吵嗎?”

楊民警瞅一眼李民警,他用開玩笑的語氣說他老婆:“我老婆是個夢幻型的女人,一天到晚在家裏做夢,一不愛打牌,二不愛逛街,隻曉得在床上做夢。”

李民警笑了,因為從沒人這樣說自己的老婆,他說:“女人是要有夢想麽。”

中午,他回到家,劉珊老師還沒進屋,他忙著弄飯菜。劉珊老師回來,捧著一大堆學生作業本,見屋裏一屋油煙,她忙把門窗大敞,坐到桌前批改作業本。窗外樟樹花香,盡數飄入她的鼻息,她一吸進這些樹木的精髓,心情一下子好多了。吃過飯,她懶懶地躺到床上,頭枕在被子上,看著對她傻笑的李民警。李民警討好她道:“我替你按摩一下腳?”

劉珊老師也想放鬆一下,便把腿伸直。李民警很用心地按著,從足底開始,直到大腿,一下一下,按到了根部。劉珊老師被他按得升起了欲火,就摟住他說:“吻我。”

他吻她的額頭和鼻子,又吻她的嘴。他的手一觸到她那對飽滿的乳房上,她的熱情就高漲起來。他進入了她濕淋淋的身體,就像一頭大象闖進了大雨傾盆的熱帶雨林,在雨林裏穿行。但這頭大象沒千多久就趴下了,像是被偷獵者擊倒了樣,轟然倒下。

她非常失望,煩躁道:“你太沒用了,每次都弄得我很難受。”

星期天,李民警去鄰縣抓一個在逃犯,劉珊老師一早起床,想吃校園外那個包子鋪的肉包子,就出了門。學校的星期天很安靜,劉珊老師穿過操坪時覺得今天的陽光真好。她走到包子鋪前,買了兩個包子和一杯豆漿,吃完,決定去服裝市場買件春秋衫。她的同事買了件灰色的夾克衫,穿在身上很好看,式樣好,布料也好。同事告訴她,那件夾克衫是在鎮紅星大市場裏一個名叫巴黎時裝店的店麵買的。紅星大市場是一個開發商這兩年新建的服裝市場,門麵一個挨一個,都是賣服裝。劉珊老師尋到黑底白字的巴黎時裝店,邁了進去。店裏有個男人正在試穿衣服,這男人身高怕有一米八零,高她至少有大半個頭,他一邊穿衣服一邊打量著穿衣鏡裏的自己。她突然覺得這男人有點像香港影星劉德華,她愣住了。那男人轉頭望她一眼,又回頭對時裝店的女老板說:“我覺得這件衣服穿在身上小了點兒。”

女老板尖聲說:“不小了。這已經是加大號了。”

男人說:“顏色還是好看,但我覺得小了點兒。”

女老板說:“真的不小了。你要這位美女看。不信你問美女看小不小?”

男人目光很凝重的樣子望著劉珊老師,“你覺得這衣服穿在我身上小了嗎美女?”

劉珊老師從上至下地打量著這個試衣服的男人,她說:“我說不準。”

男人說:“我覺得小了。”男人開始脫衣服,臉上有幾分遺憾,“要是還大一點兒就好了。”

女老板說:“那沒有再大的了,這是加大號。其實穿在你身上很合適。”

男人正猶豫著是不是走人,見劉珊老師怔怔地看著他,就瞥劉珊老師一眼,劉珊老師忙扭開頭,尋找她的同事買的那種款式的夾克衫。男人心裏又想要那件衣服,就再次問劉珊老師:“美女,你剛才覺得我穿在身上是不是小了?”

劉珊老師說出了自己的感覺:“其實這件衣服穿在你身上很挺,很有風度。”

男人感到快樂地盯劉珊老師一眼,“好,就衝你這句話,我買了。”

男人再次把米白色的豎領衣服穿到身上,再次看著穿衣鏡裏的自己,又瞟了眼身姿娉婷的劉珊老師,付完款,拎著穿來的衣服,走出了巴黎時裝店。



5

男人姓呂,是黃家鎮人民醫院的醫生。

呂醫生是個很懂道理的男人,同時也是個怪人。所謂怪,是他幾乎不跟人交往,下了班就回到他那兩室一廳的陰暗且潮濕的房裏,關著門看書或看電視,再不然就睡覺。呂醫生不太喜歡把自己交給別人,因為他覺得做客是給別人添麻煩。呂醫生就遇到過這樣的事,他大學畢業分到鎮人民醫院不久,有天他去院長家拜訪,結果院長一臉坐不住的樣子,說他今天不能陪他,因為他得去一朋友家有事。又一次,他去一同事家坐,那同事陪他說了半個小時話,同事的老婆突然氣呼呼地跑回來說:“你怎麽還坐在家裏?人家都在那裏等你。”呂醫生很不好意思。打那以後,生性高傲、孤獨的呂醫院就不串門了,為的是不讓別人為難,也不讓自己不舒服。不串門,不搞關係,一切憑知識和醫術吃飯,這成了呂醫生的處世原則。呂醫生規規矩矩地上班,又規規矩矩地下班,對病人不冷不熱,對同事也不冷不熱。幾年下來,呂醫生在一些同事眼裏就成了個怪人。同事評價他說:“他有點怪。”

就跟劉珊老師不是黃家鎮人一樣,呂醫生也不是黃家鎮人,是鄰縣人,成長於一個父母離異的家庭。呂醫生從小隻有母愛,他父親在他兩歲的時候與他母親離了婚,去了新疆,之後就再沒消息了。呂醫生讀小學時很貪玩,有次期末考試,他的數學沒及格。他母親是個很要麵子的人,一見成績單上的分數這麽低,臉就變烏了,第一次下狠心地把兒子綁起來,吊到梁上,用竹條猛抽他,邊氣惱道:“你不要臉,媽要臉,你太丟媽的臉了。”

就是這場打讓呂醫生此後的數年裏讀書很認真。當呂醫生考上大學,街坊們跑來祝賀時,他當著母親的麵介紹自己之所以能考上大學說:“我要感謝我媽,記得我讀小學三年級時,有次考試數學成績不及格,我媽把我吊起來,打得我皮開肉綻。我其實是小時候怕我媽打,我才坐在教室裏認真聽老師講課。”

呂醫生大學畢業後,分到了黃家鎮人民醫院。他報了到,安頓下來,便把母親接來了。呂母還隻四十六歲,還沒老,可是為了他,呂母一直沒再嫁人。讀了大學的呂醫生懂事了,覺得母親真不容易,想為母親找一個老伴。正好醫院裏有個姓鄭的醫生五十歲,早兩年死了老伴。呂醫生見鄭醫生還一副健康相,兩人在工會娛樂室裏打乒乓球時,鄭醫生抽球還很有力,就喜歡這個鄭醫生。有天,鄭醫生上他家玩,他見鄭醫生與母親聊天時笑嗬嗬的,很投緣樣,就想撮合兩人。鄭醫生走後,他問母親:“媽,你覺得鄭醫生這人怎麽樣?”

        呂母說:“人還好。怎麽啦,兒子?”

呂醫生遲疑了下說:“我覺得他挺適合您的,媽。”

呂母拉下了臉,“我要嫁人還等到今天?你要嫌媽,媽明天就走。”

呂醫生很敬重母親,同時也很煩母親。敬重母親是他深感母親把他帶大真不容易,為了攢錢供他讀書,母親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穿過。每次他寒暑假回家,母親做了肉,自己連一口也舍不得吃,總是往他碗裏夾。那時他曾暗暗起誓,他一定要照顧好母親一輩子,以報答母親的養育之恩。他一跨進黃家鎮醫院,便把他孤單的母親接來了,可是麻煩也被他一起接來了。母親整天盯著他,同事給他介紹對象,或者女護士走進他家聊天,母親都用審視的目光盯著,那目光是那麽明顯和那麽敵視,這讓那些姑娘覺得自己好像小偷樣被人監視著,因而坐立不安。呂醫生再麻木,也看出那些姑娘起身走的原因。一天,他跟母親說:“媽,以後來了女同事什麽的,你不要是那樣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她們怕你呢。”呂母麵對兒子提出來的問題,理解起來是理直氣壯的,說:“我一手拉扯大的兒子,找對象,做媽的,當然有權利管。”

有個女護士比呂醫生先分來一年,很漂亮,個子也高挑。她看中了呂醫生,三天兩頭來呂家,對呂母也十分熱情。兩人的戀愛似乎是朝著一條正常的軌道上慢跑,那年春節,呂醫生取得母親的同意,拎著一袋水果和兩瓶茅台酒走進了女護士家,女護士的父母見呂醫生長得高大帥氣,又是醫生,心裏說不出有多高興。然而到了夏天,女護士卻提出要跟呂醫生分手。呂醫生吃了一驚,問她:“為什麽?”

女護士好半天才開口說:“你太聽你媽的話了,我受不了,還隻十點鍾,你媽說要睡覺了,你就睡覺。你媽說多吃點你就多吃點,其實肥肉吃進肚子裏有哪點好?可是你媽說什麽你都聽,你媽太關心你了,而我感覺我在你家裏沒一點地位。”

呂醫生說:“我兩歲時,父親就離開我去了新疆,我是我媽帶大的,你要遷就她。”

女護士在家裏也是獨女,她在她家,隻有父母遷就她的,可是在呂家,她總是要看他母親的臉色,呂母高興她才能笑,假如呂母跌著臉,她便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因而一頭霧水。有天,她為討好他母親,主動去炒菜,吃飯時呂母無端端地把碗一撂,說了句在她看來毫無理由的話,呂母說:“這菜吃的!”而在她看來,呂母純粹是無事找事,是擔心她在這個家取代她未來的地位。就是這事讓她下定了分手的決心,她指出說:“你媽看不得你對我好。我們分手吧,這對你對我都好,不然,結了婚,也會有矛盾。” 就這樣,女護士與呂醫生分手了,一年後,成了另一個醫生的老婆。


6



李民警太忙了。原來還沒這麽忙,還有一些時間陪劉珊老師。但自從他升為派出所治安隊隊長後,工作就多了起來,因為壞人太多了。搶包的、打架的、賣淫嫖娼的、吸毒販毒的、賭博的等等。他的工作就是去發現他們,追捕他們,把他們繩之以法,或罰他們的款。讓他們長記性。有時候他也覺得累,壞人真他媽多,怎麽抓也抓不盡,比如小偷和盜賊,比如賣淫和嫖娟的,這些人抓了,罰了,放了,轉背又繼續幹,而且還唆使他人幹。有個妓女他都抓了她七次。那天他拍了下桌子,氣憤道:“我都抓了你七次,你就不曉得要改邪歸正?”

妓女表情呆板地看他一眼,低下了頭。

李隊長說:“先關起來。下一個。”

下一個走進來的是嫖客,三十多歲,臉上滿臉淒慘,這是他覺得自己今天很倒黴。

李隊長不但認識他,還認識他老婆,夫妻倆在迎春路上開了家五金商店。李隊長一拍桌子,很鄙視地吼道:“你有老婆還到外麵嫖娼,通知他老婆,叫他老婆來交罰款。”

那螵客一聽這話,臉都白了,忙說:“李、李李隊長,我我隻隻是想換換一下口胃。你你千萬別叫人通知我我那個惡老婆。”

李隊長冷笑一聲,對手下說:“打個電話給他家,要他老婆帶五千塊錢來領人。”

嫖客撲通一聲跪下,求饒道:“求李隊長高抬貴手,放我一馬。”

李隊長很厭惡這些劣等男人,把手一揮道:“把他帶走。下一個。”

下一個也是嫖客。他們今天在一家按摩休閑的場所抓了七對狗男女,七對狗男女都在幹著同一件事。這個嫖客有四十幾歲,相貌堂堂,看上去像中學老師或國家行政幹部。李隊長盯了這個嫖客幾眼,厲聲問道:“年齡?”

“三十八歲。”

“職業?”

“沒有職業?”中年嫖客說,“我下崗了。”

“下崗了還出來嫖娼?還帶手機?手上還戴金戒指?”

中年嫖客說:“這是結婚戒指。”

“很好,”李隊長見這男人滿臉傲氣,就用他的絕招說,“打個電話給你老婆,讓你老婆帶五千塊錢來領人。”

        中年嫖客一臉晦氣道:“我老婆早跟別的男人跑了。”

李隊長覺得這是個難對付的人,就像慣偷。這樣的人是不講真話的。他懶得跟他囉唆了,因為現在已經淩晨一點了,他得趕快辦完事回家睡覺。他煩躁道:“把他帶走,關一晚,明天讓他講真話。下一個。”

李隊長很忙,他領導的三分隊的任何事情他都要親自處理,抓人、罰款、放人,甚至將罪犯送進勞教所或勞改場的事情他幾乎都要親自到場。因為萬一出了差錯,責任就會落到他身上。他當然就脾氣大,就有理由煩惱和發火。他罵道:“他媽的,都是些公豬。”

李隊長覺得自己很有前途,他還隻三十一歲,就是隊長了。隊長在黃家鎮也算得上個人物了。想想吧,所長在鎮街上發一句話,就會有人發抖。他李隊長離所長的地位隻有兩步,副所長、所長。這兩步用五年時間跨過,他還隻三十六歲,用十年時間跨到也隻有四十一歲。前幾天,局長來檢查工作,真神氣,一輛桑塔納駛進派出所大院,秘書先下車開車門,局長才下車,穿著白皮鞋,手背在後麵,走路的步伐很自信。那自信是哪裏來的?不就是權力給予的嗎?那天他想,遲早有一天他要坐到局長那個位置上去。到那一天,劉珊老師隻會安安心心地在他權力的翅膀下生活。成為他的附屬品。李小兵隊長一想到這裏,就對自己很有信心,覺得自己現在的努力都是為了將來,目的是要通過努力才能達到的。

李小兵是個有心計的人,什麽東西他都要算得失,這是他從小成長的環境教會他的。他生長在一個父親是糧站下力的、母親是鎮紅旗織布廠女工的家庭裏,這樣的家庭從小就被權力壓著,讓少年時候的李小兵總覺得自己家比幹部家低了幾等。如今父母都下崗了,靠著一點點最低生活補貼維持生計,在社會的最底層混,更使得做兒子的李小兵渴望權力!當了隊長後,李小兵隻認所長的指示,所長一句話,他就執行。他很清楚,他之所以能當隊長,就是所長一句話。那麽當副所長也要靠所長提攜。所以聰明的李小兵隻看所長的臉色,所長高興他就高興,所長不高興他也跟著不高興。李小兵隊長不再隻是個年輕人,在政治上他變成熟了,而成熟的標誌就是他在所裏對任何人都既熱心又謙讓,什麽人都不得罪。

李小兵隊長回到家已是淩晨兩點鍾了。他不敢大大咧咧地開門關門,甚至都不敢大聲出氣,因為劉珊老師正在夢中。他可不敢把劉珊老師驚醒。劉珊老師要起早床,去教室裏管學生。劉珊老師是個很嬌氣又很容易生氣的城市裏長大的女人,能嫁給他李小兵,他已經很感激了。他輕輕走進衛生間,洗了腳,又悄悄走進臥室,側身躺下,扯過被子的一角蓋在身上。劉珊老師卻瞪大了眼睛,“你才回?到哪裏去了?”

李小兵隊長很抱歉,“對不起,把你吵醒了。”

劉珊老師說:“你沒吵醒我,我沒睡著。”

李小兵隊長看著妻子,妻子說:“我跟沒老公一樣,想要你的時候,你不在,還讓我擔心。因為現在的壞人手上都有槍,就算沒槍,至少也有刀。”

李小兵隊長對壞人一點也不害怕,這是黃家鎮的壞人還沒猖狂到不把民警放在眼裏的程度。李小兵隊長說:“這你倒不必擔心。我們執行任務時都帶槍。”

劉珊老師隨手端起床頭櫃上的茶杯,喝了口水,不望他,而是瞧著窗外的樟樹,有一根樹枝差不多伸到窗戶裏來了。劉珊老師為自己不平道:“你讓我成了個神經過敏的人。原來我睡得很好,一睡下去就是天亮。現在,一隻老鼠從床下竄過,我也會醒來。你半夜裏回來,隻要一開門,我就醒了。鑰匙開鎖的聲音都能把我吵醒。這都是因為你。”

李小兵隊長滿臉慚愧,“我就是這樣的職業,有什麽法子?如今這社會,壞人不是減少了,而是增多了,沒錢的瞪著別人包裏的錢,打著別人錢包的主意,隻要有機會就下手搶。有錢的,就去賭博或嫖娼。到處都有犯罪,不抓不管,那不翻天了?”

劉珊老師感到委屈地說:“你總是有一大堆理由,未必黃家鎮離了你,就不轉了?你眼裏有過我嗎?你把我擺在什麽位置上了?”

他們並不是第一次說這話,所以李小兵隊長就哄孩子樣哄老婆道:“好啦,我保證以後多陪陪你,好老婆,我們睡覺吧。”李小兵隊長聽一個中年男人說,女人發火的一大原因是性生活沒有滿足,那些雌性荷爾蒙就躥到肝上來了,使肝上火。於是,他伸手放到妻子柔軟的乳房上,問道:“想不想?想的話,我們現在做一下?”

劉珊老師皺了下眉頭說:“不想。”

李小兵隊長非常愛老婆,但他更愛自己的工作。他的工作不是讓人尊敬,而是讓人怕。他喜歡那些罪犯怕他。他喜歡被人怕,所以抓壞人他總是一馬當先,與壞人搏鬥他毫不容情,招招都比壞人出手快和狠,於是他在黃家鎮的一些二流子眼裏贏得了尊敬,使那些人一看見他就發抖。李小兵心裏很清楚,壞人之所以比他手腳慢是因為壞人在出手時總有些猶豫,因為他麵對穿著公安製服的警察,心裏總有幾分發虛。而且通常情況下,壞人麵對公安的第一反應是逃跑,逃跑不成才會搏鬥。所以李小兵總是比他們出手快,總是能做到手到擒來。李小兵隊長熱愛他的工作也是由於他的工作幹得很出色,而所長又經常在大小會上表揚他。李小兵喜歡聽表揚,因為表揚的話讓他感到自己活在這個世上很有價值。

       “我隻有努力工作才不至於做一輩子普通民警。”此刻,他對老婆說,“人都有一世,我想把我這一世混出點名堂來。這樣你身為我的老婆也有麵子。假如我是縣公安局長,我是說假如,那我們的後代也會臉上有光。我是為了我們這個家才拚命工作。”

劉珊老師不屑於他對未來的憧憬,“你做好事,等到那個時候我已經是黃臉婆了。”

“黃臉婆又怎麽啦?”李小兵隊長對老婆說,“黃臉婆也是人,也有麵子觀念。”

劉珊老師對李小兵隊長描繪的未來沒表示出任何欣喜和勉勵,反而憂傷道:“等你當了什麽局長,我已經五十歲了,我的青春早完了。”

她說的是真話。她對未來沒有李小兵隊長那麽有激情,她是個注重現在的女人。她的腦海裏沒有多少未來,隻有今天的生活,隻想把每一天過好。深秋裏的一天半夜,李小兵爬上車去外地抓一個在逃犯,一個星期後才回家,在家裏還沒坐上五分鍾,所長一個電話又把他叫走了。劉珊教師坐在床上等他,等到半夜一點鍾他才喝得醉醺醺地回來,她憤怒了,瞪著他道:“你當初為什麽要跟我結婚?你是不是隻是為了結婚而結婚?”

“所長要我陪他喝酒,我有什麽辦法?所長看得起我,我敢拒絕嗎?”

劉珊老師咬咬嘴唇,很恨地瞧著這個一身酒氣的丈夫,“你眼裏就隻有所長所長,根本就不關心我的感受。你要我去洗澡,我洗澡還隻洗到一半,手機一響,你就跑了。”

“你要理解我,所長是我的領導,我李小兵要當副所長,不巴結他上得去?”他看著妻子,覺得自己現在對她進行補償還不遲,便說:“現在我們可以做一下。”

“做死呢做!”劉珊老師火道,“我沒興趣了。”

劉珊老師覺得隻曉得工作工作工作的李小兵不懂女人,便不再理他,而且不準一身酒氣的李小兵睡在床上。李小兵知道老婆是真生氣,他本來還想多多解釋, 臨了,酒勁上來了,使他搖搖晃晃地趴到沙發上,一趴下,他就進入了睡眠。要是在平時,劉珊老師會起身,在這種深秋天氣,至少會往他身上蓋一床毯子。但劉珊老師那天沒有這樣做。李小兵是自己冷醒的,他冷醒來,見妻子睡在厚厚的被子裏,自己和衣躺在沙發上,趕緊脫去外衣,鑽進了被子。早晨起床時,他一個噴嚏打在劉珊老師臉上,鼻涕也打出來了,有幾點鼻涕星沫都濺在了劉珊老師那張美麗的臉蛋上。劉珊老師厭惡地把他推開了。



7



劉老師的興趣已於這個月悄悄轉到另一名男子身上了。那男人是呂醫生。呂醫生是個潔身自好的孤獨的男人。他的母親很自私地護衛著他,使他成了一個無法不孤獨的男人。呂醫生是鎮人民醫院的精神病醫生。他的工作就是替精神病人開藥,讓鎮上那些想發財想當官而又沒有發財和沒有當成官因而變得歇斯底裏的患者安靜下來。那些病人都已經離開了自己的家園,進入了另一種精神世界。在那個世界裏,世界是危機四伏和貪婪自私的,所有的人都是蛇蠍,都令人恐懼。因此那些患者都非常焦慮、不安、擔憂、害怕,同時又都極為敏感而善於進攻。身為黃家鎮唯一的一名精神病醫生,呂醫生整天就是同這樣的人打交道,把他們拉進電療室電療,或強迫他們吃精神病藥,不然他們就可能幹出匪夷所思的荒唐事來。因為他們腦海裏的世界是邪惡的,他們為了抵禦邪惡反而會幹出更邪惡的事端。“為什麽?”呂醫生蛻,“這是他們要保護自己。”

呂醫生表情誠懇地說:“人即便到了患著嚴重的精神病的時候,自我保護意識也是極強大的。當然是病態的強大。恐懼和害怕到了極限就會反過來,變得主動出擊,去消滅困擾著他的恐懼和害怕。一些精神病患者殺人,並不是因為仇恨殺人。一個正常人可能是因為仇恨殺人。而一個精神病患者則是因為恐懼而殺人,因為他害怕失去什麽,於是他殺人。”

呂醫生又向聽眾宣布說:“其實,每個人身上都存在著一些精神病的東西,隻是有的人多一些,因此無法控製於是成為精神病患者。有的人身上攜帶的精神病因子少一些,當然就可以自我調節和自我控製。一個人動不動就發怒,動不動就打人,這都是精神病的表現。比如殺人、強奸,這證明在那一瞬,他的大腦被病魔支配。人身上都有魔,這種魔是人身上的毒瘤,它不是表麵的毒瘤,而是大腦裏的一種黴菌,生長起來就成了精神病患者。”

呂醫生就是劉珊老師現在極為感興趣的一個男人。

她是在她同事的婚禮上認識他的。他是新郎父親的同事。新郎的父親是鎮醫院院長,院長的兒子結婚,“醫生自然被應邀而來。呂醫生留給劉珊老師的第一印象是,這是個衣著講究的男人。他身材高挑,剪著個板寸頭,長長的臉看上去很結實和精神。如果你不說他是醫生,沒有人能看出他是醫生,因為他看上去像運動員,假如不像運動員,至少也像電視台的記者,因為他的衣著那麽講究,不像一個馬虎隨便的人;如果他不說他有三十三歲了,沒有人能看出他有三十三歲。這是他看上去最多二十五六歲。

       “鎮醫院的精神病醫生。”她的同事見她望著說話的呂醫生,便向她介紹。

“你好。”呂醫生率先跟她打招呼,伸出了他那雙白白嫩嫩的手。這雙手像女人的手。

他們握手,呂醫生說:“請問你在哪裏工作?”

“在學校教書。”劉珊老師回答。

呂醫生說:“我還以為你是縣電視台的記者。”

劉珊老師瞅著呂醫生,想就在幾秒鍾前她也把他想象成了電視台的記者,難道兩人有情感相通的地方?她不解地問他:“你怎麽有這種看法呢呂醫生?”

“我說不上來,”呂醫生坦率地回答,“也許是你太漂亮了。”

劉珊老師與呂醫生握著手,兩人都沒鬆手,此刻她感覺到兩人的手仍黏在一起,就笑笑,把手抽了回來,斜睨著呂醫生說:“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

“不會吧?”呂醫生說,“除非是在醫院見過我。”

劉珊老師一看見呂醫生就想起她於幾年前在巴黎時裝店見過他,他當時試衣服,猶豫著買不買,征求過她這位顧客的意見。劉珊老師把這事說了,她的同事聽見了,誇張道:“那真浪漫啊,幾年前見過一麵,而且還是在川流不息的時裝店,這證明你們有感覺。”

呂醫生很感興趣的樣子也用劉珊老師打量他的眼神斜睨著劉珊老師,“你這麽說,我好像是有點印象。”

劉珊老師的同事是個三十歲的女人,私生活有些亂,腦海裏就有很多淫念,她瞟一眼劉珊老師,又瞟一眼呂醫生,嘻笑道:“這汪明你們兩個人有緣分。”

這麽些年裏,生性高傲、孤獨的呂醫生對鎮街上的女人是不怎麽打量的,這是他感覺自己並沒被什麽女人深深地吸引,那些跟他交往的曾試圖跟他戀愛的女人,與他一分手,他就想別的事去了,因而他不覺得有什麽感情損失。然而今天,呂醫生被這個嬌小的小婦人迷住了,這個小婦人嚴格地說不是十分漂亮,但卻很對他的胃口。他似乎在夢裏夢見過她,而且夢見過還不止一次似的。他目光呆呆地盯著她說:“是的,這應該算是緣分。”

劉珊老師望著這個麵相有點像劉德華的呂醫生,見他的目光都呆了,就淺淺一笑,“你長得有點像香港影星劉德華。”

同桌吃飯的劉珊老師的幾個同事聽劉珊老師這麽說,都把目光投到呂醫生臉上。

一個說:“是有一點點像。”

另一個說:“不太像。不過臉的上半部有點像。”

呂醫生知道自己不像劉德華,他又瞟一眼劉珊老師,“請不要把我和劉德華進行比較。他是演員,我是醫生。我們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

劉珊老師覺得呂醫生說話很有風度,聲音也洪亮,不像她丈夫李小兵一臉察言觀色的卑微相,就覺得這才是真正的男人,心裏就添了幾分喜歡,她讚美醫生說:“我倒覺得醫生的價值更大,救死扶傷。”

呂醫生謙虛道:“我覺得演員也很有價值,醫生與演員,是兩種不同的價值。”

劉珊老師想到了自己的丈夫,要是李小兵,有人表揚他身為公安的價值的話,那尾巴早翹到天上去了,你看人家呂醫生,反而謙虛。她想男人與男人還真不一樣。她說:“我認為醫生的價值更大,醫生可以讓病人的生命重新煥發青春。”

劉珊老師於那天在她同事的婚禮上表現得特別興奮,臉上神采飛揚。她是學師範的,曾在學校舉辦的學生卡拉OK大賽中獲過一等獎,音樂老師甚至說她應該去報考音樂學院,說她的嗓音條件很好,音質有磁性。劉珊老師那天晚上在她同事的婚禮上一開口唱歌就吸引了眾多客人的目光。他們瞪著她,像麵對一個女歌星表演一樣。她唱宋祖英的歌,唱張也的歌,他們覺得她真的有一副非常不錯的民歌嗓子。

“你有一副唱民歌的嗓子。”呂醫生讚美她的歌喉說。

那天晚上,劉珊老師就被這句話陶醉著。她自己都感覺到由於呂醫生的存在,她變得非常興奮,不用麵對鏡子她也能感覺到自己的臉色好看。因為她覺得她的血液湧到了臉上,使她的臉發起燒來。那天,她感到這是她來到黃家鎮的這些年裏,最開心的一天。回到冰涼的家裏(李小兵不在),她坐到鋪上,拿起一本時裝雜誌看著。可是她一個字也看不進,她腦海裏飄飛著的是呂醫生的身影。呂醫生的臉,呂醫生的眼睛,呂醫生說話的神氣,呂醫生在幾年前於時裝店裏試衣服時的形態也走進了她的腦海。她居然噗哧一聲笑出了聲。她看不起自己地自語說:“神經病,我。”她覺得自己真的有神經病,她結了婚,有一個幹公安的丈夫,居然還對一個其實她根本就不了解的男人產生了不應該有的聯想。

第二天,她忙了一天,因為縣教育局的領導和鎮上的領導來學校檢查工作,一早她就指導學生搞衛生,打掃教室和走廊,讓一些穿得邋裏邋遢的學生迅速跑回家換上幹淨衣服,迎接教育局的領導來校檢查。結果教育局的領導直到下午才來,而且也沒在學校待多久,隻不過是形式上地檢查一下,一行人就走了。她領導學生把教室打掃得那麽幹淨,等於是白打掃了,因為沒有一個領導走進來看。身為老師的她站了一天,感覺腰酸背疼的。回到家,她躺到床上,正有一種先睡一下再起來搞飯吃的思想,手機響了。她沒看,而是懶懶地拿起手機“喂”了聲。手機裏傳來的不是李小兵的聲音,也不是她母親或同事的聲音,而是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聲音。這聲音說:“劉老師你好。”

        劉珊老師愣了下,問道:“請問你是哪位?”

“呂醫生。”呂醫生在手機那頭說。

她的心於那一刻一緊,仿佛抽搐了下,“你好,有什麽事嗎呂醫生?”

呂醫生說:“我有一個病人開了家卡拉OK廳,她今天來開藥,要我去她的卡拉OK廳玩,我想起你的歌唱得好,就想邀你,你有空嗎?”

她是可以拒絕的,但她沒有拒絕,隻是說:“我還沒吃飯。”

呂醫生說:“我是說吃了晚飯後再去。你如果去,八點鍾我在醫院門口等你。”

她臉上一笑,笑聲傳入了手機,“好的。”

她放下手機,瞌睡和疲勞竟全跑了,好像一大群蝙蝠從屋簷上飛走了似的。“這是怎麽回事?”她問自己,“我怎麽會有一種戀愛的感覺?”她的心居然在怦怦跳,她吃驚地想,她二十六歲了,和李小兵結婚一晃就五年了,做了五年李小兵的老婆,怎麽一接到這個男人的電話,心就怦怦跳呢?“我應該拒絕,我不應該接受呂醫生的邀請。”她喃喃地說,“我不能再有愛情,李小兵曉得了那不吃了我?”她把兩腿架到沙發上,頭就靠在沙發背上,忽然她想,怎麽啦?交一個異性朋友不行嗎?隻有他李小兵可以在街上喝酒和玩,她就得老老實實待在家裏守空房?操,太虧了。她這麽一想,立即走進廚房,燒水煮麵吃。



8



她於八點鍾準時來到了鎮醫院大門前,還在老遠她就看到醫院大門前的梧桐樹下站著個身材高挑的男人,著一身白衣褲。門前的燈光有一抹塗到了那男人身上。劉珊老師的心又一動,他真帥,她想,像一個聖潔的大男孩。她為什麽不早幾年認識他?她笑著,走了過去,覺得自己不是向這個男人走去,而是向著愛情的綠洲邁去。有一刹那,她腦海裏出現了浪漫的幻影,她看見自己在一片綠洲裏高興地瘋跑,腳下是芳草,身旁是羊群,天上飄著一朵白雲。“我本來不打算來的,但既然答應了你,還是來了。”她說。

呂醫生瞟她一眼,“我想起你的歌唱得好聽,就約你去唱歌。”

她欣賞他的樣子說:“你穿白色的西服很好看。人精神。”

呂醫生說:“醫生都喜歡白色,它是一種聖潔的顏色。”

她一怔,想他提到了“聖潔”,而一秒鍾以前她看著他一身白衣白褲時也想到了“聖潔”一詞,她和他難道真的有情感相通之處?她抿嘴一笑,“是的,我也喜歡白色。”

兩人走在街上,秋風有些涼地吹撫著他們的臉,天很涼,街上沒什麽人。呂醫生問她:“劉老師,你結婚了嗎?”

“結了。”

“你老公是幹什麽工作?”

“你有必要知道嗎?”她斜睨著呂醫生問。她不想告訴呂醫生她丈夫是公安,以免把對方嚇一跳。她知道一般男人都不願跟公安的老婆交往,她停頓了幾秒鍾,撒謊道:“我老公跟我一樣,也是學校老師。教高年級數學的。”

呂醫生就不再關心她的丈夫,他們很快就走到了那處用杉木板子裝修的小歌廳前,老遠就看見那歌廳的門框上閃爍的彩燈。呂醫生說:“我這個病人二十七歲,曾很想當女歌星,她就是想當歌星把自己想瘋的。她有過婚史,離了,她父母有點錢,讓她開了這家歌廳。”

劉珊老師吐了下舌頭,她吐舌頭的樣子在呂醫生看來十分可愛,呂醫生說:“她唱歌跑調,你千萬不要露出嘲笑她的樣子,精神病人都很敏感。”

劉珊老師覺得呂醫生很懂得體貼入,說:“我會注意的。”

兩人走進歌廳,歌廳裏有幾個人,都是三四十歲的男女。歌廳女老板見她的醫生來了,還帶了個女人進來,先是很高興,跟著又一臉戒備的神色。那幾個人都叫呂醫生,對呂醫生表示出親熱相,呂醫生笑笑,像領導樣跟他們一一把手,這才把劉珊老師介紹給女老板認識說:“劉老師,歌唱得很好,我特意叫她來唱歌。”

女老板就睨一眼劉珊老師,尖聲說:“歡迎歡迎。”

劉珊老師在女老板的目光裏看到了敵視她的內容,心裏就覺得好笑,想你一個精神病人,未免愛上了自己的醫生?她坐到一張圍椅上,熒光屏上正播放著一支張也唱的充滿激情的歌曲,但沒人唱,因為剛才唱歌的人見有人進來就停止了唱歌。呂醫生附在劉珊老師的耳朵上輕聲說:“他們都是我的病人。他們是自娛自樂,相互溫暖。”

女老板問呂醫生:“呂醫生,你唱什麽歌,我幫你點?”

呂醫生說:“點宋祖英唱的《好日子》。”

那幾個病人嘻笑道:“哎呀,呂醫生喜歡上了宋祖英,唱宋祖英的歌了。”

呂醫生笑道:“不是我唱,是她唱。”

那幾人就望著劉珊老師,劉珊老師也看他們一眼,覺得這些個人好像是從陰間裏走出來的,個個臉色灰暗或蒼白,表情也古怪,她不免佩服起呂醫生來了,他居然不嫌棄他們。她唱了,她一開口,那些人就鴉雀無聲了。她一唱完,迎接她的是一片稀稀拉拉的掌聲。“唱得好唱得好,你真唱得好。”一個麵孔虛腫的女人說,邊對她豎大拇指。

劉珊老師一高興,又唱了幾首歌,她的聲音那麽好聽,以致她不唱時,沒人再開口唱。她坐到一旁,笑著,突然她感覺脖子刺痛,一回頭,那個女老板用尖利的眼光盯著她,她感到害怕,擔心這女老板在她脖子上抹一刀,就起身說:“呂醫生,我們走吧?”

呂醫生也覺得沒什麽意思,起身對女老板說:“我們走了。”



9



呂醫生有很多幻想,這個在家前有株大楓樹下長大的男人,少年時候被美麗的楓葉勾起過很多幻想。他少年時候,在學校的水泥台子上打乒乓球打了全校第一名,領回了他一生裏第一張獎狀,這讓他曾幻想當一名乒乓球運動員。但是,正當他幻想天天打乒乓球直打到奧運會上去拿世界冠軍時,他母親把他的乒乓球拍劈成了兩塊,母親說:“現在讀初中了,我不準你再打乒乓球。”一個夢想就這麽被母親掐滅了。新的夢想誕生於他讀高中的時候,他想成為一名航天科學家或是一名宇宙科學家,然而錄取通知書卻是湖南醫科大學。

後來他才清楚純粹是他那個在教育局工作的舅舅搞的鬼。舅舅是縣教育局副局長,副局長當然有能力改變他的命運。舅舅向他母親指出說:“搞航天,那以後是看不見人的,因為中國的航天工業都在大西北。”他母親說:“我想讓兒子當個醫生。”那是他讀大三的暑假,舅舅告訴他的。這個時候他已經無所謂了,笑笑說其實當醫生也不錯。

呂醫生這輩子也有過一次愛情。他讀大學的時候愛過一個女人,那女人姓鄧,常德人,也愛他,對他好。關心他,跟他洗衣服、洗被子,甚至他的鞋子髒了,她也拿到她寢室裏去洗,洗幹淨,晾幹,再拿給他。小鄧於他們讀大四的那年寒假,到了他家。他母親卻不讓他們睡在一起,讓小鄧與她睡一張床,蓋不同的被子。他母親看小鄧的目光也十分冷淡,仿佛小鄧是天外派來的妖怪,要奪走她的兒子似的。小鄧說:“你媽不喜歡我。”呂醫生說:“隻要你是真心對我媽好,我媽會慢慢接受你的。”有天,沒一點事,事先也沒任何預兆,呂母忽然在吃飯時摔碗。叭,嚇得小鄧一臉蒼白,呂母大聲罵道:“騷貨,不要臉。”小鄧和呂醫生都望著呂母,呂母仍生氣道:“騷貨,不要臉。”家裏除了呂醫生母子,就剩了小鄧,小鄧的眼淚水嗶嘩嘩地湧了出來。她炒菜時,不過是因為高興,當著呂母在呂醫生右邊臉上親了口。她哭了,跑到屋外傷心地哭了一個小時,哭完後,收拾了下東西,走了。

大學畢業時,小鄧分回了常德的一家醫院,小鄧走時,呂醫生垂著頭默默無語地送她,小鄧抽口氣,望著他說:“你愛我嗎?”呂醫生深深地點下頭說:“我當然愛你。”小鄧在學校的大門前當眾親了他一口,“你如果能來常德工作,我一定嫁給你。”他問:“我能把我媽帶來嗎?我是她一手拉大的。”小鄧搖下頭,“不能,我與你媽前世有怨。”汽車開走了,把他深深愛著的女人帶走了。他痛苦地覺得,她像蒲公英一樣隨風飄走了。

在黃家鎮的這十年裏,他幾乎沒有戀愛,開頭幾年,他談一個他母親就出麵幹涉,對與他相愛的女人提出種種要求,比如做飯菜,比如搞衛生等等。前幾年,有個當會計的女人,基本上把什麽都答應了,但有一條她無法接受,那就是她和呂醫生討論結婚的事項時,呂母說:“男人的身體十分重要,都說一滴精是十點血,你們一個星期隻能同一天床,其他時間要分房睡。”那女人和呂醫生都瞪大了眼睛,呂母板著臉強調說:“再買張床,放在我房裏,”呂母毫不容情地望著那女人,“平時你就睡我房裏,或者我兒子睡我房裏我也同意。星期六,再睡在一起。那事做多了,害人。”那女人的臉白了,氣得手打顫。呂醫生忍不住火道:“媽,你說什麽啊?”呂母卻固執道:“過去,皇帝為什麽壽短?就是那事做多了,那是要男人的命的事。所以你們結婚後一周隻能同一次房,這點要寫上。”那女人再也受不了呂母的橫強幹涉了,對呂母一笑,“那好吧,您就讓您兒子活一百歲吧。”說著,那女人棄下鋼筆,拿起包,走了。呂醫生追出來,她對呂醫生說:“你跟你媽過一輩子吧,你是她的寶貝兒子。”

呂醫生對他母親又恨又氣,同時又深感無奈。他知道他母親有病,他給母親開了藥,但他母親一粒藥也不肯吃,所以他就不再考慮結婚的事。這樣又過了幾年,他不再是那種條件優越的年輕人了,加上大家都知道他有一個比貼身保鏢和聯邦調查局的特工還讓人頭痛的母親,就都不跟他介紹了,似乎就是要看這對母子的笑話。呂醫生也不急,每天上班,除了上班,業餘時間會在工會的娛樂室裏打打乒乓球,剩下的時間他就在家陪母親看電視。有天,母親在廚房裏摔了跤,把腿摔斷了,臉也跌腫了。那三個月他照顧母親,早晨他爬起床就煮麵,中餐和晚餐去食堂打飯,給母親換藥,替母親端屎倒尿。母親五十多了,頭發也白了一半,臉上的皮膚也皺了不少,這一跤似乎把母親摔醒了。一天母子倆吃飯時,母親歎口氣說:“你也三十歲出頭了,該找個女人了,媽不可能照顧你一輩子。”呂醫生捂住了耳朵,母親再說這話時,他起身進了房間,“我對女人沒興趣,媽,你死了,我一個人也能過。”

       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了幾年,一個女人跳進了呂醫生的眼裏,這個女人深深地吸引著他,讓他覺得自己擁有的一切不過是在浪費生命。這個女人就是劉珊老師。這個女人很像他大學裏時愛過的小鄧,不是說長得像,而是劉珊老師的味道讓他想起了小鄧,使他對當年他放棄的那個女人產生了深深的眷戀。是的,劉珊老師才是他應該去愛的女人。那天,在院長家收兒媳婦的喜酒上,他被她的那兩片嘴唇迷住了。那兩片嘴唇似曾相識,好像香港女演員舒琪的嘴唇。他喜歡這樣的嘴唇,那個小鄧也是這樣的嘴唇。

他們在那家卡拉OK廳唱歌時,他不斷地打量她,正麵、側麵、前麵、後麵,反正隻要她的目光不在他身上,他就用目光偵察她。他是精神病醫生,能窺伺人的內心。他發現這個女人感情很豐富,還有一股媚勁兒一媚勁兒出自於她的眼睛和嘴唇,就像那個小鄧,眉宇間有一股健康的媚勁兒,猶如陽光下的花朵,充滿朝氣和活力,更像河邊隨風搖曳的楊柳,讓他旌旗搖撼。他偶爾為逃避母親,隨幾個朋友去塘邊釣魚,每當魚被釣上來時,總是拚力甩著尾巴。他覺得這個女人是魚變的,因為她的嘴唇真的有點像魚的嘴形。

兩人走出那處歌廳時,呂醫生有一陣沒說話。劉珊老師在夜空下笑道:“那個女老板見我唱歌,咯咯咯咯,吃我的醋呢,眼睛盯著我的脖子,好恐怖的。”

呂醫生說:“沒那麽嚴重,他們都是我的病人,由於別人都嫌他們有精神病,他們就自己聚在一起,唱唱歌,玩玩。”他又說:“其實他們是這個社會的弱勢群體,有的是被丈夫拋棄,或是被老婆拋棄的人,甚至可以說是被社會拋棄的人,因為一旦單位上曉得他得了精神病,”呂醫生望一眼劉珊老師,“這個單位就不會要他工作了。他們一旦曉得自己的處境十分糟糕,病情就更進一步惡化,非得用藥物才能控製他們的情緒,使他們不至於那麽敏感和自卑。很多精神病人都變得相當孤獨,他們生活得很悲慘。”

劉珊老師覺得呂醫生的胸懷博大,這讓她更加喜歡呂醫生了,因而她不再嘲弄那幾個表情古怪的患者了。兩人一走出歌廳,劉珊老師很希望呂醫生說“我們到哪裏去坐坐吧”,但呂醫生沒這麽說,所以兩人就隻好沿著來的路走去。劉珊老師瞟一眼呂醫生,呂醫生走在她一旁,眼睛看著前麵,前麵一家商店正放著《青藏高原》。呂醫生望劉珊老師一眼說:“我喜歡這首歌,這首歌雖然是女人唱的,卻帶一種粗獷的野性。”

劉珊老師點點頭說:“我也喜歡這首歌。”

呂醫生說:“那我們的趣味相近。”

劉珊老師忽地臉紅了,好在這是在光線昏暗的迎賓路上,他看不出來。呂醫生雖然沒看出她的臉紅,卻看見她顫栗了下。呂醫生沒有多少戀愛經驗,這個少年時被母親管得很厲害的單親家庭裏走出來的男人,從來沒有主動愛過誰,就是當年在大學裏與小鄧戀愛,也是小鄧主動向他發起進攻。所以呂醫生不知道劉珊老師的顫栗是因為遭到了愛的電擊,他問:“你身體還好吧?”

劉珊老師一怔,說:“還好。”

兩人繼續走在寂靜的大街上,他們很快就走到了迎賓路小學門前,小學校門前有一盞路燈,路燈十分昏暗,這是路燈被蜘蛛網遮去了許多光線。門旁有一棵大樟樹,投下了一大片陰影。呂醫生站在那一大片陰影裏說:“今天很抱歉,下次一定找一個好點的地方玩。”

劉珊老師掉頭一笑,“好的,我一般晚上都沒事。”

呂醫生有一種失望的感覺。她是個有夫之婦,這讓呂醫生覺得不太對勁。那天晚上,回到家,他躺在床上抽了好幾支煙。他的眼睛始終盯著天花板上的吸頂燈。我其實不應該與她進一步交往。我愛的是一個結了婚的女人,她的歌真唱得好聽,他想,我應該忘記她。

但是他無法忘記劉珊老師,早晨一起床,劉珊老師就隨他一並起床了,在他眼前晃蕩。她的笑,她的牙齒,她唱歌時的神態,她的身材,她走路的姿勢,一切都在他眼前晃蕩。以致他母親對他說什麽,他竟沒聽見。他母親見他沒刷牙就吃麵,就說“你還沒漱口的”,於是他放下筷子去漱口。中午回到家,他手也沒洗就端起碗吃飯,母親提醒平時挺愛衛生的兒子說“你還沒洗手啊”。晚上,他站在涼台上看著月亮,一看就是三個小時。

整整一個星期,呂醫生都丟三落四的,手上拿著鋼筆卻找鋼筆。一天晚上,他和母親很努力地找著電視機的遙控器,找了大半個晚上也沒找到,第二天他無意中發現遙控器竟跑到了他的枕頭下。還有他愛打的一根領帶,他個個櫃子都找了也沒找到,不幾天卻發現原來那根領帶在他白西服的口袋裏睡著大覺。母親看出來了,說:“兒子,你丟了魂啊。”

呂醫生說:“還好。”

在呂醫生身上,理智不讓他去追劉珊老師,但情感卻非常強烈地讓他思想她。理智說:不能;情感說:為什麽不可以?理智說:這是玩火;情感說:那麽什麽叫做赴湯蹈火?情感總是能打敗理智。理智要他安靜下來,情感卻鼓勵他像個男人一樣活著。但盡管如此,呂醫生還是控製了自己給她打手機,倒不是害怕,而是麵子問題。呂醫生的麵子觀念勝過了他的情感觀。這麽多年裏,他可從沒主動跟哪個女人打過電話。上次打劉珊老師的手機,確實是他的病人開了家卡拉OK,請他去玩,他想起她的歌唱得好而打的電話。有兩天,他把劉珊老師手機號碼都按到最後一個數了,臨了,他卻沒按通話鍵。這樣過了一個月,冬天裏,樹木都掉光了葉子,世界變得淒冷無比了,一天,下雪了,南方很少看見的鵝毛大雪弄得孩子們十分興奮。就是那天下午三點一刻,他坐在精神科室裏看著外麵下雪,桌上,他的手機響了,手機屏上顯示著“劉老師”三個字。

       呂醫生壓抑著躥到喉頭的喜悅說:“你好,劉老師。”

劉珊老師在手機那頭說:“我們好久沒聯係了。”

呂醫生說:“是的,有兩次想跟你打電話……”

她急不可待地問他:“怎麽不打呢?”

“怕你忙就沒打。”呂醫生說,“晚上有空嗎你?”

“有空。”

呂醫生想她也很想見麵,就說:“我們見一下麵怎麽樣?”

劉珊老師說:“行。”

呂醫生想到了一家茶館,那茶館是專給情人們開的,都是兩人座的包廂,進去就可以把包廂的門關上。“湘江邊上有一家麗人行茶館,我們在那裏見麵怎麽樣?”

“你是說堤上的那個麗人行茶館?”

呂醫生想她知道就好,“是的,這樣就可以避免不必要的人看見我們在一起。我倒沒什麽,我是單身漢,而你有老公,我不想給你添麻煩。”

劉珊老師在手機那頭笑了笑,“你想得真周到,好的。”



10



兩人交往半年後,劉珊老師覺得呂醫生越來越有味道了,心裏就越來越喜歡他。在她眼裏,呂醫生風趣,說話幽默,不像她老公,話裏沒一點彈性,長是長短是短,梆硬的。劉珊老師還喜歡呂醫生的眼睛。有的小說形容女人的眼睛會說話,在劉珊老師看來,男人的眼睛也會說話。那雙眼睛仿佛在對她說“我愛你”。劉珊老師在這雙眼睛的鼓動下,不覺就更愛美了。女為悅己者容。她要把自己最漂亮的一麵展示給呂醫生看。她跑到服裝城買了好幾套衣服,那幾套衣服都很暴露,敞胸露背的,不適合走進教室,但適合她穿著與呂醫生約會。

“你真漂亮。”呂醫生瞪大眼睛讚賞她說,“你越來越美了。”

這天傍晚邊上——這一天是星期天,下午呂醫生午睡醒來,打她的手機,問她:“晚上一起吃餐晚飯怎麽樣?”

劉珊老師正覺無聊,當然就同意了,“在哪裏?”

呂醫生想起了街上新近開的那家中西餐廳說:“去中西餐廳怎麽樣?”

她拒絕他選擇的地點說:“別去中西餐廳好嗎?”

呂醫生想起街尾有一處竹林,那裏有一家叫四方來餐館,就提議上四方來吃飯。劉珊老師咯咯一笑,爽快地答應了。呂醫生放下電話就步入廚房刮胡子和洗臉,呂母一看他這情形就知道兒子要出門了,在一邊搓著手,望著兒子微笑道:“把她帶回來讓我看看?”

呂醫生不願讓他母親知道說:“媽,我不是跟女孩子約會。”

六月的黃家鎮,傍晚時分其實是一天裏最熱的時候,因為遭受太陽暴曬了一天的大地,此時正將吸收了一天的熱能釋放出來。劉珊老師和呂醫生坐在四方來餐館,他們的前麵有一台很大的電風扇,正對著他倆使勁吹。餐廳裏除了他倆還坐著幾桌人,都是來吃飯的,嚷嚷叫叫,餐廳裏就有點吵。劉珊老師望著呂醫生,呂醫生也望著劉珊老師。劉珊老師身上的衣服有些兒濕,那是體內分泌的汗浸濕了她這件淡紫色的領口開得很下的短袖衫。她的一對乳房把棉質短袖衫撐得很開,於是有一些白白的頗有坡度的讓呂醫生要聯想的肉非常露骨地展現在呂醫生眼裏。他盯著這個漂亮女人,問她:“忙嗎?”

她說:“還好,不那麽忙,隻是雜事情多。”

“今天是星期天。”

她感到開心地一笑,“是的,星期天。”

菜上來了,一隻陶缽,木耳燉土雞。呂醫生將筷子插進陶缽,夾出一隻雞腿敬給她說:“我敬你一隻雞腿。”

劉珊老師忙謝道:“謝謝。”

接著又上來一碟筍子炒臘肉,呂醫生又將一塊看上去非常好的臘肉夾著放到她碗裏,劉珊老師又說:“謝謝。”

一桌飯吃到天黑,呂醫生買了單,他看著她問:“我們泡吧去?”

劉珊老師也想泡吧,這是她覺得這麽早就回家也太沒情趣了。她喜歡這個對她很殷勤的男人。她喜歡男人殷勤。李小兵對她也殷勤,但那是另一種味。她說:“走吧。”

他們來到街上一家名叫新青年酒吧裏,這是一家看上去很粗糙其實很別致的酒吧,酒吧裏有很多人,都是年輕人。他們在一隅坐下,呂醫生要了兩瓶啤酒,還要了碟手撕魷魚和一碟涼拌黃瓜及一碟韭菜。呂醫生舉起啤酒瓶,示意劉珊老師也拿起啤酒瓶,兩人輕輕碰了下,呂醫生說:“為我們共同的好運幹杯。”說著,他率先一仰脖子,喝了口。

劉珊老師當然不能不喝,因為她也希望自己有好運。她對呂醫生說的“為我們共同的好運幹杯”一點也不反感,相反,她覺得舒暢。她想她應該找一個醫生,醫生不像公安,搞什麽零點行動,半夜裏開著警車去抓人,讓人討厭。醫生是治病救人,不是抓人。劉珊老師很愉悅的樣子看著呂醫生,呷了一口啤酒,見呂醫生用一種熱切的目光望著她,就抿嘴一笑,把目光拋到另外一些年輕人身上。劉珊老師覺得這裏真好,在家裏,她隻能麵對電視機或是麵對枯燥乏味的學生作業本。


11



呂醫生有很多理由放棄追劉珊老師,其中最硬的理由就是她有老公。但在黃家鎮這個很少能看見美人的小地方,她顯得太漂亮了,漂亮得他無法不勇往直前。他大膽地想,愛情是可以衝破原有婚姻的。呂醫生盡管有無數勇敢的思想和追求幸福的強烈念頭,實際上他卻是個高傲、孤獨、靦腆和拘泥的男人,像他的母親,輩子部可以不靠別人。自從一個多月前,他在摩的上摟她的腰,被她拒絕地推開後,呂醫生一度想趁早收手,以免自己的感情滑進愛情的深淵。事實上,呂醫生的情感早像一隻皮球樣掉進愛情的深淵裏了,隻是他不肯承認。他對自己說“我還沒有掉進愛情的深淵”,這話不過是自欺欺人和自我安慰而已。當劉珊老師一打他的手機,他的心立即飛離了英語書,像一隻蝴蝶樣扇動著熱情的翅膀飛向了她。

呂醫生是那種潔身自好的男人,他的生活很幹淨,上班,看醫藥書,學習英語,每天看看中央台的新聞聯播,每周與同事打三場乒乓球,打出一身汗,回家洗個澡,睡覺。通常他這個年齡的男人,不是在家管孩子,就是陪老婆逛街或上嶽母家吃飯、聊天。呂醫生沒有這些煩心事,家裏的一切都被老母包了,甚至連飯和茶也是母親弄好了端到他手上,所以他有的是空閑時間看書、打球和看電視。有天他吃驚地發現,他眼角有了細小的魚尾紋,皮膚也沒早兩年光滑了。“人都會老的,”他傷感地自語說,“可是我還是個處男。”

呂醫生的一生是孤獨的,從小就被母親那雙警惕性很高和自尊心很強的眼睛看管著,不準他這不準他那,其結果是把他變成了一個很孤獨又很膽小的男人。盡管呂醫生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性格有些踟躕不前,因踟躕不前害他錯過了一個又一個女人,如今他還像一隻饑餓而又茫然的公狼,在感情的荒原上漫步和等待。呂醫生很想改變這種現狀,使自己獲得愛情。“我以前吃虧就吃虧在總是等待,”他自語說,“我要吸取教訓。”現在,她來了,笑著,款款而至,那步態那身姿,不是讓他興奮和甜蜜,而是讓他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不由得腿都僵硬了。“你好。”他等她走到身前才想起要打招呼。

她對他一笑,回答:“你好。”

天並不冷,呂醫生卻打了個冷噤,接著他搓了搓手,“這是一個姹紫嫣紅的世界。”他一副怕冷的樣子對著手哈氣,又突然覺得自己這樣子太沒道理太可笑了。“我們醫院的花壇,開了很多玫瑰花。”他跟她說輕鬆的,“今天早晨我從花壇前經過,人都醉了。”

她覺得他很風趣,“是嗎?”

“是的。”他說,想他怎麽一見到她就緊張?他奇怪他怎麽越來越沒膽量接觸女人了?怎麽在女人麵前變得這麽假?醫院的花壇其實七零八落的,哪裏開滿了玫瑰?他心裏“啊”了一聲,淡淡一笑,“我一接到你的電話,立即覺得這個世界姹紫嫣紅的。”

她很高興他這麽說,“謝謝,我也很高興。”

呂醫生想,盡管他有很多理由放棄對這個已婚女人的追逐,但同時他又有很多理由追逐這個已婚女人。其中最大的一條理由就是她讓他心動。“我們進去吧?”他說。

兩人走進了新青年酒吧。酒吧裏雲集著很多年輕人,好像在搞誰的生日宴,酒吧的深色牆上貼著張黃紙,紙上用紅漆寫了祝某某小姐生日快樂。呂醫生皺了下眉,正打算退出,酒吧女招待說:“樓上有包間,可以吃飯,也可以唱卡拉OK。”

呂醫生說:“那就上樓看看。”

呂醫生跟著酒吧女招待上樓,劉珊老師臉上掛著笑,跟在呂醫生後麵。三個人上樓,走進了一間裝修成黑色的包房,牆上貼著粗糙的黑布,頂上好像是誰隨手把天花板塗成了深藍色,還順手畫了一個個不規則的五角星。沙發是墨綠色,很大,可以坐四五個人,還有。隻很大的玻璃茶幾,再就是音響和電視機。這一切配在一起,感覺上就有幾分深沉和曖昧。女招待介紹說:“這間包房的音響效果是最好的,因為牆布吸音。”

女招待又指著天花板說:“這也是布,是那種很粗的大布。”

原來天空是畫在布上的,難怪筆觸顯得粗獷、生硬和橫蠻。呂醫生見劉珊老師坐下了,就問她:“你看怎麽樣?”

劉珊老師想了想,街上也沒什麽其他好玩的地方,趙美麗迪廳確實太吵了,而且那裏容易碰見熟人,而這是個包房,不會有第三個麵孔出現。她說:“就這裏吧。”

女招待問:“喝什麽茶你們?”

呂醫生要了兩杯毛尖,又要了一份手撕魷魚、一碟豆皮香菜、一碟涼拌海帶和一盤水果拚盤及兩瓶啤酒。女招待記下了呂醫生要的東西,為兩人打開音響和電視機說:“你們想唱什麽歌,自己點就是。”她出門,將門關了。

所有的聲音都被關在門外了,門外是一個亂紛紛的嘈雜的世界,包房裏卻是一個兩人世界。所有讓人不舒服的光線都被黑布和深藍色的麻布頂吸走了,隻剩了不多的柔和的光線照在一張偌大的沙發和他倆身上。於是室內飄浮著一種暗淡的因而更加溫馨的情調,愛神丘比特似乎也來了,正嬉戲地灑潑著愛情的香水,使他倆有一種暈眩的感覺,仿佛這裏是創世紀初,是亞當與夏娃的伊甸園,禁果就在他們身上。呂醫生坐在沙發的這一頭,她坐在沙發的那一頭,中間隔了兩個人的位置。呂醫生很想對她說“你坐過來啊”,但他孤獨和高傲的性格讓他一到關鍵時候就說不出口。他望一眼她,“你想唱什麽歌,我給你點?”

       劉珊老師笑笑,“你先唱。”

呂醫生拿起遙控器,點著自己喜歡的歌曲,樓下控製台馬上將呂醫生點的抒情歌曲放了出來。於是《在那遙遠的地方》便在這間昏暗的包房裏激動人心地飄揚起來。呂醫生把身體站直,讓自己盡量放鬆,唱道:“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女招待推開門,送來了酒水和一碟碟涼菜。

呂醫生充滿激情地唱道:“我願拋棄了財產/跟在她身旁/我願她拿著細細的皮鞭/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

劉珊老師的腦海裏閃現了青藏高原,閃現了穿藏袍騎白馬的藏族姑娘……呂醫生唱完這首歌,她鼓了掌,“呂醫生,沒想到你的歌也唱得好,我都不敢開口了。”

呂醫生自己都覺得自己唱得很投入,說:“我是獻醜。你唱什麽歌,我來點?”

劉珊老師指著茶幾上的食物和酒水,“先吃點東西好嗎?我餓了。”

呂醫生把音響的聲音擰小,兩人便吃起了東西,邊談論著各自的喜愛和對生活的感受。他說:“我最大的向往就是去西藏那樣的地方旅遊。”

她很奇怪,他唱歌時她想到了西藏,看到了雪山和草原,他就說到了西藏,難道她和他真的有心靈相通之處?“我也想去西藏旅遊。”她說,“那一定很有意思。”

呂醫生說:“人的一生是很短暫的,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所以人活著還是要多看看世界,我要不是我母親,早扛著背包流浪去了。到處流浪其實是一種很詩意的生活。”

“我也想過一種流浪的生活。”她想象著說。

呂醫生說:“我少年時候因我媽老是管我,曾想從家裏逃跑,一個人去流浪。”

她眯著眼睛看著這個頭腦裏充滿浪漫思想的男人,問:“那你為什麽沒付諸行動?”

呂醫生一笑,“我怕我媽傷心而死。”

劉珊老師笑了,回憶自己曾有過的願望,“我在湖南第一師範讀書時,最大的心願就是躲到沒有人能找到我的地方,在鮮花和草地上生活。其實我們有很多相通的地方。”

呂醫生望一眼這個迷人的女人,“是嗎?那好啊。”

話說到這裏,應該是朝著更進一步的方向發展了,但這個隻曉得同精神病人打交道的呂醫生一抬手,把浪漫的情調驅散了,“你唱什麽歌?我來點。”

她驚了一下,“看有王菲的歌沒有,我今天想唱王菲的歌。”

呂醫生就拿起遙控器搜索歌曲,當然就找到了一大串王菲的歌。他把音響的聲音調大,把麥克風遞給她。劉珊老師就坐正身姿,唱起王菲的歌來。等她唱完,呂醫生很高興地拍著手,讚美她說:“你唱得真好,你應該去當歌星。”

她其實是想喚起他的傷感,問他:“你不覺得王菲的歌有些傷感嗎?”

呂醫生隨口說:“我覺得王菲的歌很抒情。”

又一首王菲的歌曲出現在熒光屏上,劉珊老師又唱起來。

“你唱這首歌時,我想到了廣漠的新疆。”呂醫生臉上充滿了憧憬,“我還被你的歌聲帶到了想象中的內蒙古大草原,有一會兒我似乎是躺在大草原上遇思我的未來……”

她喜歡地看著他說:“你真能想象。”

“是的,我年輕時候喜歡詩歌,詩歌讓人夢想。騎著馬在草原上奔馳,去蒙古包做客,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醒來時卻是睡在星空下,那才是很詩意的生活。”

劉珊老師覺得呂醫生真是一位浪漫型的男人,她想起她出門時對著鏡子說的“今天你要紅杏出牆了”,就情不自禁地把自己投到了呂醫生的懷中。呂醫生一愣,立即摟住她,用充滿激情的嘴吻她的額頭。他的嘴一觸到她的肌膚,就像汽油著了火,全身的血液都燃燒了,身體頓時就滾燙滾燙的。他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裏,說:“親愛的,我愛你。”

劉珊老師在他的手碰到她溫柔的臉蛋和發梢時,渾身哆嗦了下。他的手有著她無法抗拒的魔力。她隻是在拚命地抵抗著像潮水一般湧來的愛情,這股愛情的潮水不光是來自於他,而且還來自於她的心底,那裏似乎有一條不聽她指揮的暗河在外界的引力下相應地奔湧。她的身體感覺到了他那如岩漿一般火熱的愛情,他的嘴一觸到她的嘴唇,她的嘴便不由自主地打開,且伸出了被他的愛情之火點燃的舌頭。那舌頭上已注滿了愛情的蜜汁。他噙住了她柔軟、濕濡且同樣火熱的舌頭,猶如一隻狗叼住了一根從大鐵鍋裏掉下來的滾燙的肉骨頭。但是,當他的手伸向她的乳房時,她的手機響了,她一驚,看著他,他也呆望著她。她折身,看茶幾上的手機,手機上顯示著學校一老師家的電話號,她接了。當她掛掉手機,他重新摟著她親吻時,味道就沒起先濃和香了,仿佛是第二道茶,味淡些了。她意識到她這是朝著放蕩的泥塘滑行,當他的手再伸向她的乳房時,她驚慌地說:“不、不,不要這樣。”

呂醫生一聽這話,就仿佛一個巨浪打在他頭上,把他嗆了一口似的。他鬆開了手,見她整理著被他解開了兩粒鈕扣的衣服,他也冷靜下來了,回答說:“剛才……真對不起。”他坐直了身體。他一點也不知道,他那高傲和敏感的心性能隨時把他從懸崖邊上逮回來,猶如一隻威武的老虎,能把被它捕獲的企圖逃離的山羊一把按住樣。事實上,呂醫生更是個被傳統觀念、道德思想和積極向上的情感教育糾纏不清的矛盾體。他自己都很痛苦他怎麽會是這樣的男人!當年那個愛他的常德女人小鄧,曾打算把自己給他,但在節骨眼兒上,小鄧突然害怕地說“不行,我怕懷孕”,他就跟著退縮了。這些年裏他都在想這事,為什麽在那種令人激動不已的時刻,他居然還能控製自己,縮回自己的腳步?此刻,他照樣把伸出去的一隻腳縮了回來,表示自己已完全恢複理智了地一笑,對她說:“我們唱歌。”

      這天晚上,直到分手,兩人再也沒有親昵的舉動。



12



呂醫生有一種真正很幸福的感覺,這種幸福當然是劉珊老師給他的。劉珊老師是值得他用一生去愛的女人,所以他要珍惜。他不願意劉珊老師把他視為偷情的男人,他要劉珊老師把他當做未來的丈夫。他對她說:“我相信我們會長相守的,是兩盞永遠不滅的燈。”

劉珊老師也很高興,說:“好的,我喜歡你,你是個很正派的男人,這很難得。”

呂醫生被她的稱讚感動和製約了,就更加堅定地說:“我喜歡光明正大,不喜歡偷偷摸摸。”呂醫生是那種一且說出話來就要履行的很負責的男人。“我最痛恨那些說了話而不履行諾言的男人。”呂醫生表白說,“是男人,說話做事都應該正大光明。”

兩人仍然是在新青年酒吧的那間光線暗淡的包房裏,一邊吃著煲仔飯,一邊唱歌,一邊說著話。她都感動地依偎在他身上了,但呂醫生隻是表示他可以接受地摟抱了她一下。“我們都要理智。”呂醫生率先說,為此他痛苦地站起身,“像這樣抱在一起,我會受不了。”

回到家,呂醫生看著他母親,呂母也看著他,呂母關心他說:“你怎麽這麽晚才回家?是背著媽跟女孩子約會去了吧?你老實對媽說。”

呂醫生覺得他不應該隱瞞什麽,就回答母親說:“不是女孩子,是一個已婚女人。”

呂母瞪大了眼睛,“那可使不得啊,兒子,你這是扮第三者。”

呂醫生說:“我們隻是在一起吃飯和唱歌,我還沒發展成第三者。”

呂母說:“你還沒有過婚史,可不能做第三者,那太虧了。”

呂醫生不想跟母親說這些,對於他來說,隻要能與劉珊老師在一起就夠了。呂醫生覺得奇怪,一旦他一離開劉珊老師,一想起劉珊老師晚上回到家,觸摸她的是另一個陌生男人,他就受不了,就六神無主,就希望劉珊老師快點離婚。呂醫生回到自己的房間,呂母走進來看著他。呂醫生瞟一眼母親說:“你再管我的事,我這一輩子就隻能打光棍了。”

呂母批評他說:“虧你還是受過高等教育的,說話就像街上那些沒文化的市民。”

呂醫生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刮胡子了,原先他要三天才刮一次,現在他每天都刮,為的是讓自己的臉保持那種青春的新鮮相。在穿著上呂醫生也更講究了,上班自然是白大褂,但一下班,他就西裝革履的,皮鞋絕對擦得鋥亮,頭發也梳理得非常光滑。哪怕他那一天同劉珊老師沒有約會,他也是這樣要求自己。呂醫生再也不看別的女人了。以前,他還偷偷打量幾眼別的女人,但自從他愛上劉珊老師後,所有的女人都自動從他眼睛裏消失了,成了空氣。有的女護士看見他而對他笑,他也視而不見。昨天晚上,在新青年酒吧那間燈光都被黑布和深藍色布吸得所剩無幾的幽暗的包房裏,他又一次問她:“你什麽時候可以離婚?”

劉珊老師坦率地回答:“也許要半年時間,因為我現在還沒同我老公討論離婚的事。”

呂醫生表白說:“你晚離一天,我就要多一天痛苦。我真的越來越愛你了。”

劉珊老師也愉悅地告訴他:“我也一樣。”

後來,兩人離開新青年酒吧,因為吃多了便到湘江邊的那片柳樹林裏散步。這片柳樹林在河堤下,隻有在戀愛中的男女才會有閑情逸致地光顧這片柳樹林。柳樹林的前麵是清澈的湘江,湘江的對麵是一座座不高的山林。呂醫生感到這裏真好,景致好,空氣更好。呂醫生瞅著月光下於河風中搖曳的樹梢,瞅著碧藍一片的天卒和那輪皓月(空氣中除了柳樹的芬芳,還有野菊花的淡淡的香氣),呂醫生說:“你覺得嗎,愛情使人變年輕?”

“真是這樣。”劉珊老師說,“我覺得我好像回到了學生時代,心裏一片陽光。”

他們在柳樹林裏散了很長時間步,直到月亮開始西斜,他才把她送到學校門口,看著她身姿輕盈地步入學校,他才放心地離開。呂醫生覺得他的愛情是真正的愛情,沒有現代年輕人的邪念。他和她都遵守著道德的法則,都不越過那一步,盡管他和她是多麽想衝破那處道德的籬笆,而且有幾次已經把一隻腳跨過去了,但臨了,他又把那隻腳縮了回來。他憂傷地說:“不行,我一定要得到完整的你。我想起你還要回到另一個男人身邊,我就覺得我不能那樣。”他又說:“我的性格就是這樣,我不想要這個世界上我得不到的東西,我母親在我小時候對我說,‘不要眼紅別人,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想要也要不到。’親愛的,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要的是隻屬於自己的東西。”

呂醫生躺在床上,想著自己說的每一句話,覺得自己是對的,自己說的話每一個字都很實在。呂醫生進入了夢鄉。早晨,母親起床的聲音吵醒了他。他起床,吃了母親煮的麵,就上班去了。這天下午,他和兩個同事打了兩個小時乒乓球,之後,他回家洗了個澡。然後他接到了劉珊老師的手機,她在手機裏說“我愛你”。呂醫生在手機裏給了她一吻,接著他坐到桌前吃飯。呂母盯著他說:“你把她帶來讓媽看看吧。”

       呂醫生回答母親:“現在還不是時候。”

呂醫生吃過飯,就去赴他與劉珊老師的約會了。



13



就跟什麽地方都有東南西北似的,什麽事情都會有開頭和結尾。不可能是無止境的開頭,也不可能還沒開頭就看見了結尾。對於婚外戀的結尾,一般是可以想見的。往往是以美好的感覺開頭,然後是以怨恨而結束,因為一方總認為另一方帶有欺騙。但是對於劉珊老師和呂醫生卻不是這樣。劉珊老師認為自己找到了很真摯的愛情,在她眼裏,呂醫生是那麽尊重她那麽愛她,而且是個很善良和很純潔的男人。呂醫生也相信自己找到了很好的愛情,因為她事事都替他著想,要他少抽煙,要他早上喝一杯牛奶吃一個雞蛋,還要他每天為她吃一個蘋果。她語重心長地告訴他說:“親愛的,牛奶和蘋果都對膚色有好處。”

呂醫生忙表決心說:“那我保證每天為你喝一杯牛奶吃一個蘋果。”

劉珊老師感到放心了,又說:“你每天還要吃一個雞蛋。”

呂醫生說:“好,我保證每天吃一個雞蛋。”

劉珊老師感到苦惱地說:“我很苦惱,我老公不肯跟我離婚。”

他們中間橫亙著一座冰山,那座冰山就是李小兵,他現在是鎮派出所的李副所長。就在上個月,劉珊老師的丈夫忽然升副所長了,成了黃家鎮派出所三十七名幹警裏排在第四的人物。李小兵一當副所長,出門和進門就都有人跟著了,一個電話,就有人屁顛屁顛地為他效勞。而且明顯多了一些人往她家打電話,找他,說話的語氣非常客氣,叫她嫂子,語調中都含著一點討好。早兒天,她跟李小兵提出離婚的事時,李小兵副所長瞟她一眼說:“離婚?我哪裏對不起你?我一沒在外養二奶, 二沒在外找情人,你以為結婚、離婚是在網絡上玩遊戲?說離就拜拜?我不會跟你離婚。”

呂醫生說:“那你怎麽打算?”

劉珊老師抿嘴一笑,“會離的,隻是需要時間。”

呂醫生那天與她分手時心裏就有點惆悵,覺得她離婚的事不是那麽簡單。她這麽漂亮、動人,是男人都舍不得放手啊。回到家,呂醫生躺在床上想,也許她隻是跟他玩感情,並沒打算與他結婚。“我不可能一條心走到底啊。”他喃喃自語,覺得自己很可憐,“我能給她什麽?也許愛情隻是個幻影,也許愛情不過是建立在瓦礫上的土屋,很容易坍塌。”

呂醫生很快就退到了孤獨中,用保持沉默來對抗他那不可收拾的情感荒原。“我再不跟她見麵了,每次見麵我都被她的美貌折磨得痛苦不堪,我是表麵上裝得高興。”呂醫生盯著花壇裏的黃菊花說,“也許我在她眼裏隻是一個與她丈夫不同的男人,也就是這點吸引力,所以我應該把自己的愛情冷卻下來。”那天下午,他看著漫漫雨霧,看著花壇裏的菊花瓣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的,心中十分淒涼,以致晚上回家吃飯也不香。他母親問他怎麽了,他都懶得回答。呂母說:“你病了?”伸手摸他的額頭,他的額頭冰涼的。呂母說:“兒子,你額頭不發燒啊。”呂醫生看一眼母親,母親的麵相也十分憔悴,皺紋縱橫交錯的,他說:“我又沒說我病了,隻是感覺疲勞。”

八點鍾,呂醫生就上床睡了,那天晚上有一個白衣女人步入了他的夢,在他身邊坐下,說她精神不好,晚上睡不著覺,總是覺得有人要害她。他給她看病,她抓住他的手,邊笑,說:“呂醫生,你的手指好長啊。”他抽回手,吃驚地看著白衣女人。白衣女人說:“我曉得你至今還是個處男,可是你要死了,我讓你變成男人吧。來,到我身上來。”說著,白衣女人就脫衣。他很驚訝,問這女人:“你是誰?”白衣女人淺淺一笑說:“我是閻王爺的侍女,閻王爺派我來的。”呂醫生嚇得魂都飛出了身體,轉身就跑,他聽見白衣女人在他身後咯咯咯地笑,他跑得很遠了那笑聲仍在他身後追著他。醒來已是早上了,他躺在床上久久地思想著這個怪夢。呂母煮好麵,輕輕推開房門,見他醒在床上,又走過來摸他的額頭。他的額頭上有著細汗珠,是那個噩夢嚇出來的。呂母說:“哎呀,兒子,你這是出虛汗呢。”

他起床,吃母親煮的麵時感覺麵條半生不熟的。他沒吃完就上班去了。那天上午沒有病人,他就坐在桌前看花壇裏的秋海棠和菊花。這是金色的十月,陽光金燦燦的,使花壇裏那簇黃菊更加黃亮奪目,讓人迷戀。他想,他是多麽熱愛花木啊。下午,他看了幾個病人,其中一個是那個開了個簡陋歌廳的女病人,她找他開精神病藥,順便告訴他,她要結婚了,他說:“恭喜恭喜。”四點鍾,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街上水流成了河,他的手機於此刻響了,響聲與他設置的鈴聲不一樣,他開始還以為不是他的手機響,想誰的手機落在他桌上了,一看,是他的手機在叫,再一看,是劉珊老師打他的手機。他在大雨把人的心情落得很荒漠的時刻,很高興地接了。劉珊老師在手機那頭問他:“你怎麽才接呀,我正準備掛機。”

呂醫生看著淅淅瀝瀝的秋雨,嗅著雨霧中飄來的泥土腥味,邊說:“怪不?剛才手機響時不是我手機平時響的鈴聲,像敲門聲,怪怪的,我以為是病人落下的手機叫呢。”

       劉珊老師一笑,問他:“我們有幾天沒見麵了?”

呂醫生盯著花壇裏於雨中盛開的菊花說:“有四天了吧?”

“是五天沒見麵了。”

呂醫生想,看來她是惦記他的,就高興道:“今天見麵吧?”

劉珊老師一笑,說:“新青年酒吧怎麽樣?”

呂醫生的眼睛仍盯著花壇,眼裏卻閃現了他們常聚的那間光線昏暗但感覺溫馨的包房,他說:“那好,我們八點鍾見。”



14



他們坐在新青年酒吧樓上的包房裏,兩人覺得這兒還是很不錯的,因為坐在這樣幽暗的包房裏可以避開一些人的視線。黃家鎮就這麽大,一不小心就碰見了熟人。他們都不希望碰見熟人,尤其劉珊老師,她似乎有一種秘密接頭的癖好。街上有很多學生,還有學生的家長,另外還有派出所的人,他們都認識她。她畢竟不希望李小兵知道她跟另一個男人約會。“你能不能跟你老公離婚?”呂醫生把這幾天裏的困惑拋給她,盯著她那張光潔而風騷的臉,“你是為了趕時髦而找婚外情吧?”

劉珊老師瞥他一眼,“你想到哪兒去了?我是那樣的人嗎?”

呂醫生見她用責備的目光瞥他一眼,就覺得她不像也不應該是那種輕浮的女人,但他也沒有把握她是什麽女人,他閱曆的女人很少,除了十多年前與常德女人小鄧有過一次脫去了衣服的肌膚擁抱,跟其他女人幾乎連手都沒碰過,他對女人的了解都是來自於書本和電視連續劇,沒有多少實戰經驗。他感到迷茫地望著她問:“那你怎麽不離婚?”

劉珊老師嬌聲說:“暫時還不可能離,因為我老公很愛我。”

呂醫生很納悶,一些電視連續劇裏,那些出門搞婚外情的女人都是丈夫對她施暴,或丈夫先有了外遇,或丈夫不愛她了,於是她們才出來找愛。既然她老公那麽愛她,她幹嗎還要上他這隻船?她不是很有愛情嗎?她有那麽多愛情卻還要在外麵尋找愛情,那她不是太貪了?但劉珊老師不讓呂醫生深想這些他永遠也不會明白的東西,她解釋她之所以跟他在一起的原因說:“我老公古板,不浪漫。”

呂醫生盯著眼影畫得稍微濃了點的她說:“我也不浪漫啊。”

她說:“你比他懂浪漫,也比他正派,他有點搞陰謀詭計,喜歡曲意逢迎領導。”

呂醫生想,這樣看來她的丈夫不太正派。但同時,他覺得自己也不正派,因為他在與一個已婚女人偷偷約會,雖然在約會中他們沒做什麽事,但這也不能說是正派啊。他心裏並不痛快,甚至指責自己這樣做不對。他希望她早日離婚,好讓他與她的愛情能正大光明。他看她,見她含情脈脈地盯著他,目光猶如溫泉樣流到他臉上。他拉起她的一隻手,她的手指很纖細。他撫摸著她纖細的手指和柔軟的手背,正想他是不是該擁抱她一會兒。她的手在他大腿上按了下,用媚眼瞅著他,忽然笑著問他:“親愛的,你真的是處男?”

呂醫生曾跟她說過他是處男,同時他也想到了夢裏那個白衣女人也提到了“處男”,他的心顫栗了下,感到不解地問她:“你問這幹嗎?”

她俏皮的模樣一笑,用挑逗的目光看著他問:“帥哥,我能看一下你的處男之物嗎?”

呂醫生的腦袋嗡地一響,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地看她一眼,她卻用鼓勵的目光大膽地看著他。他不敢與她的目光對視,那目光能讓他暈眩。他本能地自衛道:“不能,那樣的話,我們的味道就變了。”他眼前出現了一團黑霧,那團黑霧裏卻好似有一個白衣女人在撕扯著一團團黑霧。他想就在幾秒鍾前她讚揚他比她老公正派,這話還在他耳壁上餘音繚繞呢,他當然要正派給她看,他說:“我有一個原則,絕不沾人家的女人。”

她覺得她和他雖然沒做那些葷事,但也超出正常接觸了,便說:“你已經沾了,隻是我們都很理智,沒做那事。”她一笑,“知道我為什麽想看嗎?昨晚我們幾個女老師私下聊天,有個剛結婚半年的女老師說她很痛苦,她男人陽痿,他們結婚前,她並不曉得她男人有這個毛病。她現在要跟她丈夫離婚。她說,婚前不加以了解,婚後隻有痛苦的。”

呂醫生明白了,想她懷疑他沒結婚,八成是猜測他生理上有毛病。呂醫生臉紅了,覺得自己被她懷疑錯了,想難怪她不離婚,也許她早就有這個擔憂!他看她一眼,勇敢地站起,把褲子脫了下來,讓她看他的處男之根,那東西於那一刻猛地亢奮起來,直挺在她眼中。“它並不陽痿,我每天早晨醒來時它都是硬的。”他想她現在可以放心大膽地離婚了。“我們到此為止。”他好像是說給自己聽,又好像是說給她聽,忙驕傲地把褲子係上。

她紅著臉抿嘴一笑,“你的陽具好大的。”

呂醫生很不好意思,在他與常德女人小鄧分手的十多年的生命裏,他這是第一次讓一個女人看他的生殖器!“我生理上沒毛病。”他說,臉呈羞赧之色,邊想自己剛才太衝動了,有悖他思想上的那根道德底線。她沒說話地看著地,絞著手。隔了會兒,他為調節包房內漸漸凝固的空氣,做出輕鬆的模樣說:“房裏太悶了,我們唱歌,我先唱。”



15



新青年酒吧的一樓裏坐著好幾堆人,他們在呷啤酒,說話,聊天。其中有一堆人此刻正處在進退兩難的矛盾中。這一堆人是鎮派出所的,為首的是楊隊長。楊隊長的民警生涯比李副所長長,但他的命沒李副所長好。李副所長三十出頭就是副所長,而他三十八歲了仍隻是名隊長。他當民警時李副所長還在警校讀書呢。當上個月的那個大雨滂沱的星期二下午,李副所長被縣局幹部科科長宣布為副所長時,楊隊長坐在那間簡陋的會議室裏極不舒服,覺得自己被人耍了似的。一個月來,他心裏很不平衡,做事沒精打采的,目光含著怨氣,動不動就發火。今天,他的手下為了讓他能開心點,特意請他來新青年酒吧散散心,消消火,沒想他還真的消了火,因為他於無意中看見他妒忌的李副所長的愛人跟一個年輕男人上了樓,並且——他看了下表——兩個小時整了——遲遲不下來。他以多年幹公安的經驗判斷,兩人的關係絕非一般。他在兩人上樓後不久,曾把一個女招待叫到麵前,問過一番話:“剛才那一對經常來嗎?”他指著樓上,“就是剛才那一對上樓的。”

女招待笑笑,“好像來過幾次。”

“幾次?”他追問次數,不等猶猶豫豫的女招待回答便說:“有十次嗎?”

女招待想了想說:“可能有。”

“隊長,”他的手下等女招待走開後說,“是不是給李副所長打個電話。”

楊隊民用一雙銳利的眼睛掃一眼他的手下,“等一等。”

現在,他們就坐在一隅討論這事,核心是將這事透露給李副所長好還是不告訴李副所長好。一個姓劉的年輕民警說:“應該告訴,畢竟這是一件很不好的事。他娘的,李副所長是我們的頭,頭戴綠帽子,我們這些做手下的不都當王八了?”

另一個姓黃的年輕人——他原來是鎮紅星民族樂器廠的職工,後來紅星民族樂器廠垮了,他通過楊隊長的關係,成了鎮派出所的一名聯防隊員——說:“這事還是鄭重點兒,萬一捅出漏子來了,我們負責任不起。”

還一個姓馬的聯防隊員粗聲說:“捅什麽漏子?怕什麽?這事應該由楊哥說了算。”

楊隊長看著劉,黃,馬,他比較喜歡他們三人。他們三人跟他比較久,可以算得上他的鐵杆。有些事情,他一聲令下,他們就拚力去幹。這讓他常常覺得自己是個人物,有一定的組織才能和領導才能。他說:“這事你們說怎麽處理?”

黃聯防隊員說:“這事不太好辦,但認真想一下,還是應該告訴李副所長。”

馬聯防隊員說:“我也覺得應該告訴李副所長,免得以後李副所長怪我們知情不報。”

劉民警想了下說:“畢竟這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好像湯裏麵有隻蒼蠅。”

楊隊長望一眼他們三人,把煙撳滅,打開三星牌手機,撥了李副所長的手機。

李副所長心情很好。黃家鎮除了鎮政府,第二就是鎮派出所,鎮人大、鎮政協和鎮婦聯都是空架子,沒有實權,隻是在鎮政府裏設一間辦公室,弄一個專職秘書接接電話,上下聯係一通而已。上個星期在怡園酒店,李小兵副所長感到鎮政協主席的麵子還沒他這個副所長大。盡管在行政級別上,政協主席比他高,但沒有人巴結政協主席,因為政協主席在鎮上辦事也需要求人。李副所長就是被政協主席找到怡園酒店吃飯的,請客的是街上一個做服裝生意的老板,老板的弟弟昨天坐“摩的”不付錢還糾集一夥人打傷了摩的司機,被派出所的幹警抓了。做服裝生意的老板通過政協主席聯係上李副所長,希望他網開一麵,少罰點款和早一點放人什麽的。政協主席也這麽說,臉上不但很客氣,還有點討好他,希望他李副所長給麵子。李副所長當然給了政協主席麵子,這是他覺得還是不得罪這些帶長字號的人為上策,這些人雖然沒權,但與上麵的人多少還是有些關係,不然也坐不到政協主席的位置上。李副所長幹了十年公安,心裏明白多一個朋友比多一個敵人好,給政協主席麵子政協主席就會到處宣傳李副所長人好、仗義,李副所長就是需要政協主席這樣的人宣傳他。

李副所長在短短的幾年裏一升再升就是他奉行多栽花少栽刺的行事原則,隻要是可以栽花的地方他絕不會像所裏的某些幹警樣給自己栽刺。他不高傲,不在犯人的親屬麵前擺譜,反而指導犯人的親屬這事應該找誰,或這個案子的處理結果最輕是什麽程度,最重又會是什麽結果。李副所長辦案總是從法律的最輕處著手,以致犯人和犯人的家屬都或多或少地對他含著感激之情。李副所長對那些對他懷著感激之情的人說:“以後做人注意點兒。”

李副所長知道自己這個副所長是黃所長給的,因而他稱黃所長“師傅”,為黃所長的指示是聽,黃所長也很高興,覺得自己有了個得力幹將。黃所長說:“好好幹,你會有前途的。”黃所長既然說出了這樣的話,李小兵副所長就更加聽黃所長的。他當了副所長後,每天辦事都要請示黃所長,為的是讓黃所長覺得他心裏有黃所長。

       這天晚上,李小兵副所長就陪黃所長在怡園酒店喝酒,怡園酒店的老板是黃所長的小舅子,這桌酒就是小舅子請的。黃所長對李小兵副所長說:“再過兩年我就退休了,到時候我小舅子的怡園酒店,你要多關照。”

“師傅放心,”他喝了酒,就說著大話,“誰敢跑到怡園酒店吵事,我就滅了他。”

喝完酒,時間還早,小舅子嚷著打麻將。黃所長家裏來了客,就讓李副所長留下來打麻將,自己先回家了。李副所長喝得醉醺醺的,但手氣卻不錯。怡園酒店的兩個部門經理陪著李副所長打麻將。他們已打了三個小時,李副所長已贏了兩千塊錢。並非他真的很會打睥,而是黃所長的小舅子和他的兩名部門經理都不和他的牌,他們隻是相互和牌,他們都假惺惺地說李副所長的牌打得好,一個晚上不放一炮。他們的目的就是要讓李副所長贏錢。他贏了錢才會高興,一高興才會維護怡園酒店的生意。怡園酒店是黃家鎮最大的酒店,裝修與大城市的三星級賓館沒什麽兩樣。黃所長一旦退了休,怡園酒店就沒有靠山了。怡園酒店在很多老板眼裏是安全的,鎮上的很多老板還有縣裏的很多老板都開著車來怡園酒店消磨一個又一個美好的晚上。那些晚上原本同黃家鎮的山林一樣單調、寂寞,但一進入怡園酒店就變得美好了。這是怡園酒店有很多美女,她們來自四麵八方,她們把她們年輕貌美的身體奉獻給來玩的男人,既為自己賺錢,同時也為酒店賺了大把大把的鈔票。

李副所長正高興地收錢,手機響了。李副所長以為是老婆打他的手機,正猶豫著是不是接。洗牌機在洗牌時,他還是拿起手機看顯示屏,一看是楊隊長的手機號碼。他接了,問楊隊長說:“有什麽事嗎楊隊長?”

楊隊長說:“李所長,有一個這樣的情況,比較複雜,電話裏三言兩語講不清。你最好來一下,我們在新青年酒吧。”

李副所長可以拒絕說“我現在正有事”,但他不好拒絕楊隊長,楊隊長比他幹公安的時間長,然而這一次局裏提升的是他而不是楊隊長,這讓楊隊長心裏不暢快。有兩個星期楊隊長都沒跟他說話,現在楊隊長主動打手機,要他過去,他如果拒絕,楊隊長心裏會有看法。他說:“我就來。”他望著黃總他們,“我打不得了,有情況要我處理。”



16



李副所長趕到新青年酒吧時是十一點一刻,他心情很好,這是他贏了兩千三百元。他一個月的工資和獎金加起來也隻有這個數。新青年酒吧裏光線昏暗,且很多人,一堆一堆地坐在酒吧裏喝酒、聊天。他的目光四處搜索時,看見劉民警起身衝他招手。他走過去,在楊隊長的對麵坐下,掃了眼楊隊長,劉民警、黃聯防隊員和馬聯防隊員都對他笑了下。劉民警遞了支銀白沙煙給他,又啪地按燃打火機,替他點了火。他吸了口,眼睛望著楊隊長說:“什麽事老楊?是不是有人販毒吸毒?”

老楊搖搖頭,舉起酒杯,“有件事真的不好跟你說。”老楊說,望著他表情古怪地一笑,“我跟你一打完電話又後悔,覺得這事不應該向你通報。”

李副所長接過劉民警給他倒的啤酒,說了聲“謝謝”,把目光溫和地放到老楊臉上,“什麽事說得這麽神神秘秘?”

老楊說:“先幹一杯啤酒,壓壓驚。”

李副所長端起酒杯,“我今晚喝了很多白酒,現在腦袋還是暈的,我隻喝一口。”他說。就喝了口啤酒,想楊隊長他們搞什麽鬼,又說:“你不要繞彎子,什麽事你說。”

老楊搖下頭,“我說不出口,你要他們說。”他說著,把背靠到椅子背上。

劉民警開口了:“李所長,你老婆在樓上。”

李副所長滿臉驚愕:“我老婆?”

“還有一個男人和你老婆一起在樓上。”黃聯防隊員說,“我們看見他們上的樓。”

馬聯防隊員忙說:“我看了下表,他們八點鍾上去的,現在還在樓上。”

李副所長感到自己好像被人抓了七寸似的,脖子都涼了,身上的醉意也驚去了大半,他沒想到他那個同他鬧離婚的老婆,會同一個鳥男人坐在樓上並且被他的同事看見了。他將有何麵目與他的同事朝夕相處?他表情待板地望著他們。老楊啪地按燃火機,重新點上支煙,將一口煙霧很好地吐出來,對他說:“我問了這裏的女招待,你老婆和那個男人來了至少有十次。每次來都是待在樓上的包房裏。這我們不好處理,隻好請你自己做主。”

李副所長的腦袋轟地一響,他一聽這話就覺得齒冷。老楊又說:“假如不是你老婆,我們也不會管。但偏偏是你老婆,這事就得向你匯報。因為不向你匯報就對你不住。所以你自己拿主意。”老楊斜睨著他,哧地一笑,“你看怎麽辦,給弟兄們發一句話。”

李副所長沒有主意,因為他不曉得應該怎麽辦。上樓抓人吧,這又關係到老婆的名譽,本來不香的事情會鬧得沸沸揚揚,而且他也沒麵子。所以李副所長的腦袋空空的,比一片空曠的田野還空曠。劉民警見李副所長一臉茫然的樣子,就開口道:“李所長,你一句話,我們就跟你辦。嫂子總不能被別人白日一通。”

       李副所長覺得這話特別刺耳,心就一陣抽搐,機械地問:“怎麽幹你們說?”

“我們可以敲開門,查他們的身份證。”劉民警出著餿主意說,“說我們懷疑他們賣淫嫖娼,然後把那個男的弄到派出所去打一頓,關他十天半月……”

李副所長擺擺手,“這絕對不行。”他說,想他們這是故意讓他難堪,“沒有證據隨便抓人關人是違法的,你以為這是早幾年?他可以告我們濫用職權,還告我們侵犯人權。”

馬聯防隊員說:“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把那男人揍一頓,揍得他半身不遂。”

“對,李所長我看這是最好的辦法。”黃聯防隊員也起勁地說,把拳頭舉了起來,“打得他分不清東南西北,又不曉得是哪個打的。這叫做送鬼打了。”

李副所長望著老楊,老楊用一雙狡猾的眼睛也望著他。“老楊你看呢?”李副所長內心很矛盾,因為這個辦法是下三濫的辦法,有些齷齪,所以他盯著老楊。

老楊覺得他不好出主意道:“那不隨你?你一句話的事。”

就在他們說這話時,樓上有了響動,一個男人走到樓梯口前嚷道:“小姐,買單。”

男人的身影退回去後,劉民警低聲對李副所長說:“就是他。”

女招待應聲上去了,接著又下來了。不一會兒,劉珊老師跟呂醫生一前一後地從樓梯上下來了。呂醫生走在前麵,李副所長的老婆羞澀的模樣跟在後麵。樓梯很陡,呂醫生回頭牽著劉珊老師,生怕她一不小心失踏一樣。李副所長見他老婆與一個男人如一對恩愛夫妻樣於眾目睽睽中下樓,且這些人又都是他的手下,肺都氣炸了。他那隻沒夾煙的手捏成拳頭,視線從老婆身上移開,盯著老楊和劉民警。他們也把視線從他老婆和那男人身上收回來,落在李副所長那張雲集著烏雲的臉上。李副所長感到一股久違了的嫉妒之心油然而生,天曉得他老婆和這個男人在樓上幹了什麽事!“辦吧!”李副所長從牙縫裏吐出了兩個字。

“好,有你這句話就行。”劉民警說,“我們會要他有八開的。”

“他們出門了。”黃聯防隊員提醒李副所長。

李副所長回頭望了眼,他沒看見老婆,當然那個男人也不見了。他轉過頭,望一眼劉民警、馬聯防隊員和黃聯防隊員,一臉鄭重地交代說:“你們莫搞出人命啊。”

劉民警說:“這個當然。”他起身,對黃聯防隊員和馬聯防隊員說:“走吧。”

李副所長目送著劉民警和馬聯防隊員、黃聯防隊員走出新青年酒吧,又把目光放到老楊臉上,他感覺老楊臉上有一抹淺淺的譏笑,他被這抹譏笑弄得很不舒服。他把臉扭開,腦袋重重的,很想躲到哪裏去哭一場。老楊嘿嘿嘿笑出了聲,拿起桌上的啤酒瓶,替李副所長盛滿酒,自己也盛滿。他舉起杯子,衝李副所長說:“想開點兒,來,喝酒。”

李副所長端起杯子同老楊碰了下,一仰脖子,把那杯啤酒喝了下去。他放下杯子時心裏有火地罵道:“他娘的,日起老子的老婆來了。”

老楊又嘿地一笑,“你老婆太漂亮了,隻能怪那個勾引你老婆的男人欠揍。”

李副所長認同地點下頭,罵道:“這個*****,怕是活久了!”

次日晚上八點鍾,黃家鎮電視台播了條這樣的新聞:

今天淩晨五點鍾,鎮防衛站負責迎賓路段衛生的黃江蓮和劉桂花兩同誌,於打掃街道衛生時無意中發現地上躺了具男屍……經查,死者姓呂,三十多歲,是鎮人民醫院的精神病醫生。鎮派出所的民警對屍體進行初步檢查,發現死者身上多處受傷,頭部、胸部、背部及腿部均有傷痕。經縣法醫鑒定,致命傷在頭部,頭部被磚塊擊破,顱內嚴重損傷。目前,鎮派出所正在立案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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