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人物 (作者:馮驥才)

來源: 慧惠 2017-10-20 16:32:58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88574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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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七塊】
蘇大夫本名蘇金散,民國初年在小白樓一帶,開所行醫,正骨拿環,天津衛掛頭牌,連洋人賽馬,折胳膊斷腿,也來求他。
 
他人高袍長,手瘦有勁,五十開外,紅唇皓齒,眸子賽燈,下巴兒一綹山羊須,浸了油賽的烏黑鋥亮。張口說話,聲音打胸腔出來,帶著丹田氣,遠近一樣響,要是當年入班學戲,保準是金少山的冤家對頭。他手下動作更是“幹淨麻利快”,逢到有人傷筋斷骨找他來,他呢?手指一觸,隔皮截肉,裏頭怎麽回事,立時心明眼亮。忽然雙手賽一對白鳥,上下翻飛,疾如閃電,隻聽“哢嚓哢嚓”,不等病人覺疼,斷骨頭就接上了。貼塊膏藥,上了夾板,病人回去自好。倘若再來,一準是鞠大躬謝大恩送大匾來了。
 
人有了能耐,脾氣準格色。蘇大夫有個格色的規矩,凡來瞧病,無論貧富親疏,必得先拿七塊銀元碼在台子上,他才肯瞧病,否則決不搭理。這叫嘛規矩?他就這規矩!人家罵他認錢不認人,能耐就值七塊,因故得個挨貶的綽號叫做:蘇七塊。當麵稱他蘇大夫,背後叫他蘇七塊,誰也不知他的大名蘇金散了。
 
蘇大夫好打牌,一日閑著,兩位牌友來玩,三缺一,便把街北不遠的牙醫華大夫請來,湊上一桌。玩得正來神兒,忽然三輪車夫張四闖進來,往門上一靠,右手托著左胳膊肘,腦袋瓜淌汗,脖子周圍的小褂濕了一圈,顯然摔壞胳膊,疼得夠勁。可三輪車夫都是賺一天吃一天,哪拿得出七塊銀元?他說先欠著蘇大夫,過後準還,說話時還哼喲哼喲叫疼。誰料蘇大夫聽賽沒聽,照樣摸牌看牌算牌打牌,或喜或憂或驚或裝作不驚,腦子全在牌桌上。一位牌友看不過去,使手指指門外,蘇大夫眼睛仍不離牌。“蘇七塊”這綽號就表現得斬釘截鐵了。
 
牙醫華大夫出名的心善,他推說去撒尿,離開牌桌走到後院,鑽出後門,繞到前街,遠遠把靠在門邊的張四悄悄招呼過來,打懷裏摸出七塊銀元給了他。不等張四感激,轉身打原道返回,進屋坐回牌桌,若無其事地接著打牌。
 
過一會兒,張四歪歪扭扭走進屋,把七塊銀元“嘩”地往台子上一碼。這下比按鈴還快,蘇大夫已然站在張四麵前,挽起袖子,把張四的胳膊放在台子上,捏幾下骨頭,跟手左拉右推,下頂上壓,張四抽肩縮頸閉眼呲牙,預備重重挨幾下,蘇大夫卻說:“接上了。”當下便塗上藥膏,夾上夾板,還給張四幾包活血止疼口服的藥麵子。張四說他再沒錢付藥款,蘇大夫隻說了句:“這藥我送了。”便回到牌桌旁。
 
今兒的牌各有輸贏,更是沒完沒了,直到點燈時分,肚子空得直叫,大家才散。臨出門時,蘇大夫伸出瘦手,攔住華大夫,留他有事。待那二位牌友走後,他打自己座位前那堆銀元裏取出七塊,往華大夫手心一放。在華大夫驚愕中說道:
 
“有句話,還得跟您說。您別以為我這人心地不善,隻是我立的這規矩不能改!”
 
華大夫把這話帶回去,琢磨了三天三夜,到底也沒琢磨透蘇大夫這話裏的深意。但他打心眼兒裏欽佩蘇大夫這事這理這人。


【認牙】
治牙的華大夫,醫術可謂頂天了。您朝他一張嘴,不用說哪個牙疼、哪個牙酸、哪個牙活動,他往裏瞅一眼全知道。他能把真牙修理得賽假牙一樣漂亮,也能把假牙做得賽真牙一樣得用。他哪來的這麽大的能耐,費猜!

華大夫人善、正派、規矩,可有個毛病,便是記性差,記不住人,見過就忘,忘得幹幹淨淨。您昨天剛去他的診所瞧蟲子牙,今兒在街頭碰上,一打招呼,他不認得您了,您惱不惱?要說他眼神差,他從不戴鏡子,可為嘛記性這麽差?也是費猜!

後來,華大夫出了一件事,把這兩個費猜的問題全解開了。

一天下晌,巡捕房來了兩位便衣偵探,進門就問,今兒上午有沒有一個黑臉漢子到診所來?長相是絡腮胡子,腫眼泡兒,挨著右嘴角一顆大黑痣。華大夫搖搖頭說:“記不得了。”

偵探問:“您一上午看幾號?”

華大夫回答:“半天隻看六號。”

偵探說:“這就奇了!總共一上午才六個人,怎麽會記不住?再說這人的長相,就是在大街上掃一眼,保管也會記一年。告明白你吧,這人上個月在估衣街持槍搶了一家首飾店,是通緝的要犯,您不說,難道跟他有瓜葛?”

華大夫平時沒脾氣,一聽這話登時火起,“啪!”一拍桌子,拔牙的鉗子在桌麵上蹦得老高。他說:“我華家三代行醫,治病救人,從不做違背良心的事。記不得就是記不得!我也明白告訴你們,那禍害人的家夥要給我瞧見,甭你們來找我,我找你們去!”

兩位偵探見牙醫動怒,齜著白牙,露著牙花,不像裝假。他們遲疑片刻,扭身走了。

天冷了的一天,華大夫真的急急慌慌跑到巡捕房來。跑得太急,大褂都裂了。他說那搶首飾店的家夥正在開封道上的“一壺春酒樓”喝酒呢!巡捕聞知馬上趕去,居然把這黑臉巨匪捉拿歸案了。

偵探說:“華大夫,您怎麽認出他來的?”

華大夫說:“當時我也在‘一壺春’吃飯,看見這家夥正跟人喝酒。我先認出他嘴角那顆黑痣,這長相是你們告訴我的,可我還不敢斷定就是他,天下不會隻有一個嘴角長痣的,萬萬不能弄錯!但等到他咧嘴一笑,露出那顆虎牙,這牙我給他看過,記得,沒錯!我便趕緊報信來了!”

偵探說:“我還是不明白,怎麽一看牙就認出來了呢?”

華大夫哈哈大笑,說:“我是治牙的呀,我不認識人,可認識牙呀!”

偵探聽罷,驚奇不已。


         這事傳出去,人們對他那費猜的事就全明白啦。他記不住人,不是毛病,因為他不記人,隻記牙;治牙的,把全部心思都使在牙上,醫術還能不高?

【刷子李】
碼頭上的人,全是硬碰硬。手藝人靠的是手,手上就必得有絕活。有絕活的,吃葷,亮堂,站在大街中央;沒能耐的,吃素,發蔫,靠邊呆著。這一套可不是誰家定的,它地地道道是碼頭上的一種活法。自來唱大戲的,都講究闖天津碼頭。天津人迷戲也懂戲,眼刁耳尖,褒貶分明。戲唱得好,下邊叫好捧場,像見到皇上,不少名角便打天津唱紅唱紫、大紅大紫;可要是稀鬆平常,要哪沒哪,戲唱砸了,下邊一準起哄喝倒彩,弄不好茶碗搖籃上去;茶葉末子沾滿戲袍和胡須上。天下看戲,哪兒也沒天津倒好叫得厲害。您別說不好,這一來也就練出不少能人來。各行各業,全有幾個本領齊天的活神仙。刻磚劉、泥人張、風箏魏、機器王、刷子李等等。天津人好把這種人的姓,和他們拿手擅長的行當連在一起稱呼。叫長了,名字反沒人知道。隻有這一個綽號,在碼頭上響當當和當當響。
刷子李是河北大街一家營造廠的師傅。專幹粉刷一行,別的不幹。他要是給您刷好一間屋子,屋裏任嘛甭放,單坐著,就賽升天一般美。最別不叫絕的是,他刷漿時必穿一身黑,幹完活,身上絕沒有一個白點。別不信!他還給自己立下一個規矩,隻要身上有白點,白刷不要錢。倘若沒這一本事,他不早餓成幹兒了?
但這是傳說。人信也不會全信。行外的沒見過的不信,行內的生氣愣說不信。
刷子李收個徒弟叫曹小三。徒弟的開頭都是端茶、點煙、提東西。曹小三當然早就聽說過師傅那手絕活,一直半信半疑這回非要親眼瞧瞧。
那天,頭一次跟隨師傅出去幹活,到英租界鎮南道給李善人新造的洋房刷漿。到了那兒,刷子李跟隨管事的人一談,才知道師傅派頭十足。照他的規矩一天隻刷一間屋子。這洋樓大小九間屋,得刷九天。幹活前,他把隨身帶的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包袱打開,果然一身黑衣黑褲,一雙黑布鞋。穿上這身黑,就賽跟地上一桶白漿較上了勁。
 
一間屋子,一個屋頂四麵牆,先刷屋頂後刷牆。頂子尤其難刷,蘸了稀溜溜粉漿的板刷往上一舉,誰能一滴不掉?一掉準掉在身上。可刷子李一舉刷子,就賽沒有蘸漿。但刷子劃過屋頂,立時勻勻實實一道白,白得透亮,白得清爽。有人說這蘸漿的手法有高招,有人說這調漿的配料有秘方。曹小三怎看出來?隻見師傅的手臂悠然擺來,悠然擺去,好賽伴著鼓點,和著琴音,每一擺刷,那長長的帶漿的毛刷便在牆麵“啪”的清脆一響,極是好聽。啪啪聲裏,一道道漿,銜接得天衣無縫,刷過去的牆麵,真好比平平整整打開一麵雪白的屏障。可是曹小三最關心的還是刷子李身上到底有沒有白點。
 
刷子李每刷完一麵牆,必得在凳子上坐一大會兒,抽袋煙,喝一碗茶,再刷下一麵牆。此刻,曹小三借著給師傅倒水點煙的機會,拿目光仔細搜索刷子李的全身。每一麵牆刷完,他搜索一遍,居然連一個芝麻大小的粉點也沒發現。他真覺得這身黑色的衣服有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威嚴。
 
可是,當刷子李刷完最後一麵牆,坐下來,曹小三給他點煙時,竟然瞧見刷子李褲子上出現一個白點,黃豆大小。黑中白,比白中黑更紮眼。完了!師傅露餡了,他不是神仙,往日傳說中那如山般的形象轟然倒去。但他怕師父難堪,不敢說,也不敢看,可妨不住還要掃一眼。
 
刷子李忽然朝他說話:“小三,你瞧見我褲子上的白點了吧。你以為師傅的能耐有假,名氣有詐,是吧。傻小子,你再細瞧瞧吧——”
 
說著,刷子李手指捏著褲子輕輕往上一提,那白點即刻沒了,再一鬆手,白點又出現,奇了!他湊上臉用神再瞧,那白點原是一個小洞!剛才抽煙時不小心燒的。裏邊的白襯褲打小洞透出來,看上去就跟粉漿落上去的白點一模一樣!
 
刷子李看著曹小三發怔發傻的模樣,笑道:“你以為名氣全是虛的?好好學本事吧!”
 
曹小三學徒頭一天,見到聽到學到的,恐怕別人一輩子也未準明白呢!


【藍眼】
古玩行中有對天敵,就是造假畫的和看假畫的。造假畫的,費盡心機,用盡絕招,為的是騙過看假畫的那雙又尖又刁的眼;看假畫的,卻憑這雙眼識破天機,看破詭計,捏著這造假的家夥沒藏好的尾巴尖兒,打一堆畫裏把它抻出來,晾在光天化日底下。
 
這看假畫的名叫藍眼。在鍋店街裕成公古玩鋪做事,專看畫。藍眼不姓藍,他姓江,原名在棠,藍眼是他的外號。天津人好起外號,一為好叫,二為好記。這藍眼來源於他的近視鏡,鏡片厚得賽瓶底,顏色發藍,看上去真賽一雙藍眼,而這藍眼的關鍵還是在他的眼上。據說他關燈看畫,也能看出真假;話雖有點玄,能耐不摻假。他這藍眼看畫時還真的大有玄機——看假畫,雙眼無神;看真畫,一道藍光。
 
這天,有個念書打扮的人來到鋪子裏,手拿一軸畫。外邊的題簽上寫著“大滌子湖天春色圖”藍眼之神看似沒看,他知道這題簽上無論寫嘛,全不算數,真假還得看畫。他刷地一拉,疾如閃電,露出半尺畫心。這便是藍眼之神出名的“半尺活”,他看畫無論大小,隻看半尺。是真是假,全拿這半尺畫說話,絕不多看一寸一分。藍眼之神麵對半尺畫,眼鏡片刷地閃過一道藍光,他抬起頭問來者:
 
“你打算賣多少錢?”
 
來者沒急著要價,而是說:
 
“聽說西頭的黃三爺也臨摹過這幅畫。”
 
黃三爺是津門造假畫的第一高手。古玩鋪裏的人全怕他。沒想到藍眼聽賽沒聽,又說一遍:
 
“我眼裏從來沒有什麽黃三爺。你說你這畫打算賣多少錢吧。”
 
“兩條。”來者說。這兩條是二十兩黃金。
 
要價不低,也不算太高,兩邊稍稍地你抬我壓,十八兩便成交了。
 
打這天起,津門的古玩鋪都說鍋店街的裕成公買到一軸大滌子石濤的山水,水墨淺絳,蒼潤之極,上邊還有大段題跋,尤其難得。有人說這件東西是打北京某某王府流落出來的。來賣畫的人不大在行,藍眼之神卻抓個正著。花錢不少,東西更好。這麽精的大滌子,十年內天津的古玩行就沒現過。那時沒有報紙,嘴巴就是媒體,愈說愈神,愈傳愈廣。接二連三總有人來看畫,裕成公都快成了綢緞莊了。
 
世上的事,說足了這頭,便開始說那頭。大約事過三個月,開始有人說裕成公那幅大滌子靠不住。初看挺唬人,可看上幾遍就稀湯寡水,沒了精神。真假畫的分別是,真畫經得住看,假畫受不住瞧。這話傳開之後,就有新聞冒出來——有人說這畫是西頭黃三爺一手造的贗品!這話不是等於拿盆髒水往人家藍眼的袍子上潑嗎?
 
藍眼有根,理也不理。愈是不理,傳得愈玄。後來就說得有鼻子有眼兒了。說是有人在針市街一個人家裏,看到了這軸畫的真品。於是,又是接二連三,不間斷有人去裕成公古玩鋪看畫,但這回是想瞧瞧黃三爺用嘛能耐把藍眼的眼蒙住的。向來看能人栽跟頭都最來神兒!
 
裕成公的老板佟五爺心裏有點發毛,便對藍眼說:“我信您的眼力,可我架不住外頭的閑話,擾得咱鋪子整天亂哄哄的。咱是不是找個人打聽打聽那畫在哪兒。要真有張一模一樣的畫,就想法把它亮出來,分清楚真假,更顯得咱高。”
 
藍眼聽出來老板沒底,可是流言閑語誰也沒轍,除非就照老板的話辦,真假一齊亮出來。人家在暗處鬧,自己在明處贏。
 
佟老板打來尤小五。尤小五是天津衛的一隻地老鼠,到處亂鑽,嘛事都能叫拿耳朵摸到。他們派尤小五去打聽,轉天有了消息。原來還真的另有一幅大滌子,也叫《湖天春色圖》,而且真的就在針市街一個姓崔的人家!佟老板和藍眼都不知道這崔家是誰。佟老板便叫尤小五引著藍眼去看。藍眼不能不去,待到了那家一看,眼鏡片刷刷閃過兩道藍光,傻了!
 
真畫原來是這幅。鋪子裏那幅是假造的!這兩幅畫的大小、成色、畫麵,全都一樣,連圖章也是仿刻的。可就是神氣不同——瞧,這幅真的是神氣!
 
他當初怎麽打的眼,已經全然不知。此時麵對這畫,真恨不得鑽進地裏去。他二十年沒錯看過一幅。他藍眼簡直成了古玩行裏的神。他說真必真,說假準假,沒人不信。可這回一走眼,傳了出去,那可毀了。看真假畫這行,看對一輩子全是應該的,看錯一幅就一跟頭栽到底。
 
他沒出聲。回到店鋪跟老板講了實話。裕成公和藍眼是連在一塊的,要栽全栽。佟老板想了一夜。有了主意,決定把崔家那軸大滌子買過來,花大價錢也在所不惜。兩幅畫都攥在手裏,哪真哪假就全由自己說了。但辦這事他們決不能露麵,便另外花錢請個人,假裝買主,跟隨尤小五到崔家去買那軸畫。誰料人家姓崔的開口就是天價。不然就自己留著不賣了。買東西就怕一邊非買,一邊非不賣。可是去裝買主這人心裏有底,因為來時黃老板對他有話“就是砸了我鋪子,你也得把畫給我買來”。這便一再讓步,最後竟花了七條金子才買到手,反比先前買的那軸多花了兩倍的錢還多。
 
待把這軸畫拿到裕成公,佟老板舒口大氣,雖然心疼錢,卻保住了裕成公的牌子。他叫夥計們把兩軸畫並排掛在牆上,徹底看個心明眼亮。等畫掛好,藍眼上前一瞧,眼鏡片刷刷刷閃過三道光。人竟賽根棍子立在那裏。萬事大吉下的怪事就在眼前——原來還是先前那幅是真的,剛買回來的這幅反倒是假的!
 
真假不放在一起比一比,根本分不出真假——這才是人家造假畫的本事,也是最高超的本事!
 
可是藍眼長的一雙是嘛眼?肚臍眼?
 
藍眼差點一口氣閉過去。轉過三天,他把前前後後的事情縷了一遍,這才明白,原來這一切都有是黃三爺在暗處做的圈套。一步步叫你鑽進來。人家真畫賣得不吃虧,假畫賣得比天高。他忽然想起,最早來賣畫的那個書生打扮的人,不是對他說過“黃三爺也臨摹過這幅畫”嗎?人家有話在先,早就說明白這幅畫有真有假。再看打了眼怨誰?看來,這位黃三爺不單衝著錢來的,幹脆說是衝著自己來的。人家叫你手裏攢著真畫,再去買他造的假畫。多絕!等到他明白了這一層,才算明白到家,認栽到底!打這兒起,藍眼卷起被袱卷兒離開了裕成公。自此不單天津古玩行他這號,天津地麵也瞧不見了的影子。有人說他得一場大病,從此躺下,再沒起來。栽得真是太慘了!
 
再想想看,他還有更慘的——他敗給人家黃三爺,卻隻見到黃三爺的手筆,人家的麵也沒叫他見過呢!
 
所幸的是,他最後總算想到黃三爺的這一手。死得明明白白。


【大回】
大回姓回,人高馬大,手大腳大嘴大耳朵大,人叫他大回。
 
叫慣了大回,反倒沒人知道他的名字。
 
大回是能人,專攻垂釣。手裏一根竹竿子,就是釣魚竿;一個使針敲成的鉤,就是魚鉤;一根納鞋底子用的上了蠟的細線繩,就是魚線;還有一片鴿子的羽毛拴在線繩上,就是魚漂。隻憑這幾樣再普通不過的東西,他蹲在坑邊,頂多七天,能把坑裏幾千條魚釣光了。連魚秧子也逃不掉。
 
甭管水裏的魚多雜,他想要哪種就專上哪種魚;他還能釣完公魚釣母魚,一對對地往上釣。他釣的大魚比他還沉,釣的小魚比魚鉤還小。
 
人說釣魚憑的是運氣,他憑的便能耐。
 
釣鯽魚用的紅蟲子,又小又細,好賽線頭,而且隻有一層薄皮兒,裏邊一兜兒血紅的水。要想把魚鉤穿進去,那可不易;弄不好鉤尖一斜,一股紅水出來,單剩下一層皮兒了。可人家大回把紅蟲子全放在嘴裏,在腮幫子那裏存著。用的時候,手指捏著魚鉤,張開嘴把鉤往裏邊一掛,保管把那小紅蟲漂漂亮亮穿在魚鉤上。就這手活,誰會?
 
他無論釣什麽都有絕法,比方釣王八。
 
釣魚時勾到王八,都是竿兒彎,線不動,很容易疑惑是勾上了水下邊的石塊。心裏急,一使勁,線斷了!大回不急,穩穩繃住。停了會兒,見線一走,認準那是王八在爬,就更不急著提竿。
 
尤其大王八,被魚鉤勾住之後,便用兩隻前爪子抓住了草,假若用力提竿,竿不折線斷。每到這時候,大回便從腰間摸出一個銅環,從魚竿的底把套進去,穿過魚竿一鬆手,銅環便順著魚線溜下去。
 
水底下的王八正吃著勁兒,忽見一個鋥亮的東西直朝自己的腦袋飛來,不知是嘛,揚起前爪子一擋,這便鬆開下邊的草。嘿,就勢把它舒舒服服地提上來!
 
這招這法,還在哪兒見過?
 
天津衛人過年有個風俗,便是放生。就是把一條活鯉魚放到河裏。為的是行善,求好報。放魚時,要在魚的背鰭上拴一根紅繩,做個記號。倘若第二年把這魚打上來,就再拴一根紅繩。第三年照樣還拴一根。據說這種背上拴著三根紅繩的鯉魚,放到河裏,可以跳龍門。一切人間的福祿壽財,就全招來了。
 
可是鯉魚到處有,拴紅繩的魚無處弄到。魚要是給魚鉤勾過一次,就變得又靈又賊。拴一根紅繩的鯉魚在魚市上偶爾還能看見,拴兩根紅繩的鯉魚看不見,拴三根紅繩的連撒網打魚的也沒瞧見過。你想花大價錢買,他會笑著說:“你有本事把河淘幹了,我就有本事把它弄上來。”
 
怎麽辦?找大回。天津衛八大家都是一進臘月,就跟大回定這種三根紅繩的鯉魚了。
 
大回站在河邊,看好魚道。魚道就是魚在水裏常走的路,大回有雙神眼,能一眼看到水裏。他瞧準鯉魚常呆的地界,把一個麵團扔下去。這麵團比栗子大,小魚吃不進嘴,大魚一口一個。
 
但這麵團裏邊決不下鉤,純粹是扔到河裏喂魚,一天扔一個。開頭,那賊乎乎的大魚冒著危險試著吃,一吃沒事,第二天再來一個,膽兒便漸漸大起,以後見了麵團張嘴就吞。半個月二十天後,大回心想差不多了,用魚鉤勾個麵團扔下去。錯不了——一條拴紅繩的大鯉魚就結結實實繃住了。
 
可是這法子最多隻能釣到拴兩根紅繩的鯉魚。三根紅繩的鯉魚決不上鉤。這三根繩的鯉魚已經被釣到三次,就是吃屎也不敢再吃麵團了。使嘛法子?就用小孩的巴巴做魚食!大回不是把魚琢磨透了?
 
南門外那些水坑,哪個坑裏有嘛魚,哪個坑裏的魚大小,哪個坑的魚有多少條,他心裏全一清二楚。他能把坑裏的魚全釣絕了,但他也決不把任何一個坑裏的魚釣絕了。釣絕了,他玩嘛?
 
故而,小魚不釣,等它長大;母魚不釣,等它潲子。遠近釣者就稱他“魚絕後”,這可不是罵他,是誇他。
 
這外號並不好——
 
辛亥變革後的第三年,夏至後轉一天。大回釣了一天魚,人困馬乏。多半輩子,整天站在坑邊河邊,風吹日曬,身子裏的油耗得差不多了。他在鼓樓北的聚合成飯莊,吃飽肚子喝足酒,提著一簍子魚搖搖晃晃回家。走不動就靠牆睡會兒。他家在北城根,這一段路不近,他走走停停直到午夜,迷迷糊糊就趴在大街上了。
 
這時街上走過來一輛拉東西的馬車,趕車人在車上睡著了。但就是醒著也瞧不見他——湊巧這段路的幾盞街燈給風吹滅了。這真是該活死不了,該死活不了。馬車從他身上壓過去時,車夫那老家夥睡得太死,居然也沒覺出來,轉天亮才叫人發現,大回給車壓成一個片兒了,賽張紙似的貼在地麵上。奇怪的是,人壓癟了,魚簍子卻沒壓著,裏邊的魚還都活著。等巡警一追查,更奇怪的是,那車上拉的東西,竟然是一車魚!這事叫人聽了一怔一驚,脖子後邊冒出涼氣來。
 
有人說,這事壞就壞在他那個外號上了,“魚絕後”就是叫“魚”把他“絕後”了。但也有人說,這是上天的報應,他一輩子釣的魚實在太多了,龍王爺叫他去以命抵命。可事情傳到東城裏的文人裴文錦——裴五爺那裏,人家念書的人說的話就另一個味兒了。人家說:
 
能人全都死在能耐上。

【酒婆】
酒館也分三六九等。首善街那家小酒館得算頂末尾的一等。不插幌子,不掛字號,屋裏連座位也沒有;櫃台上不賣菜,單擺一缸酒。來喝酒的,都是扛活拉車賣苦力的底層人。有的手捏一塊醬腸頭,有的衣兜裏裝著一把五香花生,進門要上二三兩,倚著牆角窗台獨飲。逢到人擠人,便端著酒碗到門外邊,靠樹一站,把酒一點點倒進嘴裏,這才叫過癮解饞其樂無窮呢!
 
這酒館隻賣一種酒,是山芋幹造的,價錢賤,酒味大。首善街養的貓從來不丟,跑迷了路,也會循著酒味找回來。這酒不講餘味,隻講衝勁,講嘴賽鏹水,非得趕緊咽,不然燒爛了舌頭嘴巴牙花嗓子眼兒。可一落進肚裏,跟手一股勁“騰”地躥上來,直撞腦袋,暈暈乎乎,勁頭很猛。好賽大年夜裏放的那種炮仗“炮打燈”,點著一炸,紅燈躥天。這酒就叫做“炮打燈”。好酒應是溫厚綿長,絕不上頭。但窮漢子們掙一天命,筋酸骨乏,心裏憋悶,不就為了花錢不多,馬上來勁,暈頭漲腦地灑脫灑脫放縱放縱嗎?
 
要說最灑脫,還是數酒婆。天天下晌,這老婆子一準來到小酒館,衣衫破爛,賽叫花子;頭發亂,臉色黯,沒人說清她嘛長相,更沒人知道她姓嘛叫嘛,卻都知道她是這小酒館的頭號酒鬼,尊稱酒婆。她一進門,照例打懷裏掏出個四四方方小布包,打開布包,裏頭是個報紙包,報紙有時新有時舊;打開報紙包,又是個綿紙包,好賽裏頭包著一個翡翠別針;再打開這綿紙包,原來隻是兩角錢。她拿錢撂在櫃台上,老板照例把多半碗“炮打燈”遞過去,她接過酒碗,舉手揚脖,碗底一翻,酒便直落肚中,好像倒進酒桶。待這婆子兩腳一出門坎,就賽在地上劃天書了。
 
她一路東倒西歪向北去,走出一百多步遠的地界,是個十字路口,車來車往,常常出事。您還甭為這婆子揪心,瞧她爛醉如泥,可每次將到路口,一準是“噔”地一下,醒過來了竟賽常人一般,不帶半點醉意,好端端地穿街而過。她天天這樣,從無閃失。首善街上人家,最愛瞧酒婆這醉醺醺的幾步扭——-上擺下搖,左歪右斜,悠悠旋轉樂陶陶,看似風擺荷葉一般;逢到雨天,雨點淋身,便賽一張慢慢旋動的大傘了……但是,為嘛酒婆一到路口就醉意全消呢?是因為“炮打燈”就這麽一點勁頭兒,還是酒婆有超人的能耐說醉就醉說醒就醒?
 
酒的訣竅,還是在酒缸裏。老板人奸,往酒裏摻水。酒鬼們對眼睛裏的世界一片模糊,對肚子裏的酒卻一清二楚,但誰也不肯把這層紙捅破,喝美了也就算了。老板缺德,必得報應,人近六十,沒兒沒女,八成要絕後。可一日,老板娘愛酸愛辣,居然有喜了!老板給佛爺叩頭時,動了良心,發誓今後老實做人,誠實賣酒,再不往酒裏摻水摻假了。
 
就是這日,酒婆來到這家小酒館,進門照例還是掏出包兒來,層層打開,花錢買酒,舉手揚脖,把改假為真的“炮打燈”倒進肚裏……真貨就有真貨色。這次酒婆還沒出屋,人就轉悠起來了。而且今兒她一路上搖晃得分外好看,上身左搖,下身右搖,愈轉愈疾,初時賽風中的大鵬鳥,後來竟賽一個黑黑的大漩渦。首善街的人看得驚奇,也看得納悶,不等多想,酒婆已到路口,竟然沒有酒醒,破天荒頭一遭轉悠到大馬路上,下邊的慘事就甭提了……
 
自此,酒婆在這條街上絕了跡。小酒館裏的人們卻不時念叨起她來。說她才算真正夠格的酒鬼。她喝酒不就菜,照例一飲而盡,不貪解饞,隻求酒勁。在酒館既不多事,也無閑話,交錢喝酒,喝完就走,從來沒賒過賬。真正的酒鬼,都是自得其樂,不攪和別人。
 
老板聽著,忽然想到,酒婆出事那日,不正是自己不往酒裏摻假的那天嗎?原來禍根竟在自己身上他便別扭開了,心想這人間的道理真是說不清道不明了。到底騙人不對,還是誠實不對?不然為嘛幾十年拿假酒騙人,卻相安無事,都喝得挺美,可一旦認真起來反倒毀了?

【好嘴楊巴】
津門勝地,能人如林,此間出了兩位賣茶湯的高手,把這種稀鬆平常的街頭小吃,幹得遠近聞名。這二位,一位胖黑敦厚,名叫楊七;一位細白精明,人稱楊八。楊七楊八,好賽哥倆,其實卻無親無故,不過他倆的爹都姓楊罷了。楊八本名楊巴,由於“巴”與“八”音同,楊巴的年歲長相又比楊七小,人們便錯把他當成楊七的兄弟。不過要說他倆的配合,好比左右手,又非親兄弟可比。楊七手藝高,隻管悶頭製作;楊巴口才好,專管外場照應,雖然裏裏外外隻這兩人,既是老板又是夥計,鬧得卻比大買賣還紅火。
 
楊七的手藝好,關鍵靠兩手絕活。
 
一般茶湯是把秫米麵沏好後,捏一撮芝麻灑在浮頭,這樣做香味隻在表麵,愈喝愈沒味兒。楊七自有高招,他先盛半碗秫米麵,便灑上一次芝麻,再盛半碗秫米麵,沏好後又灑一次芝麻。這樣一直喝到見了碗底都有香味。
 
他另一手絕活是,芝麻不用整粒的,而是先使鐵鍋炒過,再拿擀麵杖壓碎。壓碎了,裏麵的香味才能出來。芝麻必得炒得焦黃不糊,不黃不香,太糊便苦;壓碎的芝麻粒還得粗細正好,太粗費嚼,太細也就沒嚼頭了。這手活兒別人明知道也學不來。手藝人的能耐全在手上,此中道理跟寫字畫畫差不多。
 
可是,手藝再高,東西再好,拿到生意場上必得靠人吹。三分活,七分說,死人說活了,破貨變好貨,買賣人的功夫大半在嘴上。到了需要逢場作戲、八麵玲瓏、看風使舵、左右逢源的時候,就更指著楊巴那張好嘴了。
 
那次,李鴻章來天津,地方的府縣道台費盡心思,究竟拿嘛樣的吃喝才能把中堂大人哄得高興?京城豪門,山珍海味不新鮮,新鮮的反倒是地方風味小吃,可天津衛的小吃太粗太土:熬小魚刺多,容易卡嗓子;炸麻花梆硬,弄不好硌牙。琢磨三天,難下決斷,幸虧知府大人原是地麵上走街串巷的人物,嘛都吃過,便舉薦出“楊家茶湯”;茶湯粘軟香甜,好吃無險,眾官員一齊稱好,這便是楊巴發跡的緣由了。
 
這日下晌,李中堂聽過本地小曲蓮花落子,饒有興味,滿心歡喜,撒泡熱尿,身爽腹空,要吃點心。知府大人忙叫“楊七楊八”獻上茶湯。今兒,兩人自打到這世上來,頭次裏外全新,青褲青褂,白巾白襪,一雙手拿堿麵洗得賽脫層皮那樣幹淨。他倆雙雙將茶湯捧到李中堂麵前的桌上,然後一並退後五步,垂手而立,說是聽候吩咐,實是請好請賞。
 
李中堂正要嚐嚐這津門名品,手指尖將碰碗邊,目光一落碗中,眉頭忽地一皺,麵上頓起陰雲,猛然甩手“啪”地將一碗茶湯打落在地,碎瓷亂飛,茶湯潑了一地,還冒著熱氣兒。在場眾官員嚇懵了,楊七和楊巴慌忙跪下,誰也不知中堂大人為嘛犯怒
 
當官的一個比一個糊塗,這就透出楊巴的明白。他眨眨眼,立時猜到中堂大人以前沒喝過茶湯,不知道灑在浮頭的碎芝麻是嘛東西,一準當成不小心掉上去的髒土,要不哪會有這大的火氣?可這樣,難題就來了——
 
倘若說這是芝麻,不是髒東西,不等於罵中堂大人孤陋寡聞,沒有見識嗎?倘若不加解釋,不又等於承認給中堂大人吃髒東西?說不說,都是要挨一頓臭揍,然後砸飯碗子。而眼下頂要緊的,是不能叫李中堂開口說那是髒東西。大人說話,不能改口。必須趕緊想轍,搶在前頭說。
 
楊巴的腦筋飛快地一轉兩轉三轉,主意來了!隻見他腦袋撞地,“咚咚咚”叩得山響,一邊叫道:“中堂大人息怒!小人不知道中堂大人不愛吃壓碎的芝麻粒,惹惱了大人。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小人這次,今後一定痛改前非!”說完又是一陣響頭。
 
李中堂這才明白,剛才茶湯上那些黃渣子不是髒東西,是碎芝麻。明白過後便想,天津衛九河下梢,人情練達,生意場上,心靈嘴巧。這賣茶湯的小子更是機敏過人,居然一眼看出自己錯把芝麻當做髒土,而三兩句話,既叫自己明白,又給自己麵子。這聰明在眼前的府縣道台中間是絕沒有的,於是對楊巴心生喜歡,便說:
 
“不知者當無罪!雖然我不喜歡吃碎芝麻(他也順坡下了),但你的茶湯名滿津門,也該嘉獎!來人呀,賞銀一百兩!“
 
這一來,叫在場所有人摸不著頭腦。茶湯不愛吃,反倒獎巨銀,為嘛?傻啦?楊巴趴在地上,一個勁兒地叩頭謝恩,心裏頭卻一清二楚全明白。
 
自此,楊巴在天津城威名大震。那“楊家茶湯”也被人們改稱做“楊巴茶湯”了。楊七反倒漸漸埋沒,無人知曉。楊巴對此毫不內疚,因為自己成名靠的是自己一張好嘴,李中堂並沒有喝茶湯呀!
 
【劉道元活出殯】
 
天津衛的買賣家多如牛毛。兩家之間隻要糾紛一起,立時就有一種人鑽進來,挑詞架訟,把事鬧大,一邊代寫狀子,一邊去拉攏官府,四處奔忙,借機摟錢。這種人便是文混混兒。
 
混混兒是天津衛土產的痞子。曆來分文武兩種。武混混兒講打講鬧,動輒斷臂開瓢,血戰一場;文混混卻隻憑手中一支筆,專替吃官司的買賣家代理訟事。別看筆毛是軟的,可文混混兒的毛筆裏藏著一把尖刀;白紙黑字,照樣要人命。這文混混之中,拔尖的要數劉道元。
 
買賣家打官司,誰使劉道元的狀子誰準贏,沒跑。人說,他手裏的筆就是判官筆,他本人就是本地人間的判官,誰死誰活,全看他筆下的一撇一捺了。可是他決不管小店小鋪的事,隻給大買賣寫狀子。大買賣有錢,要多少給多少。他要是缺錢,也用不著去借,隻要到大買賣門前,往門框上一靠,掌櫃的立時就包一包錢,笑嘻嘻送上來。那些武混混兒們來要錢,都是用爬頭釘打嘴裏把自己的嘴釘在門框上,不給錢不算完。那模樣齜牙咧嘴,鮮血直流,真把人嚇死。但人家文混混兒劉道元決不這麽幹,他倚在門框上的神氣,好賽閑著沒事曬太陽。隻要錢一到手,扭身就走,決不多事。這便是文混混兒的這個“文”字了。
 
劉道元有錢,不買房置地,不耍錢,不逛窯子,連仆婢也一概不用。光棍一個人,一直住在西門外掩骼會北邊的一個院子,由兩個徒弟金三和馬四伺候著。賺來的錢,吃用之外,全都使在義氣上了。他走在路上,隻要聽到誰家在屋裏哭哭啼啼,說窮道苦,或者窮得打架,便一撩窗子,一把錢嘩嘩啦扔進去。掩骼會那一帶,不少人家受過他的恩惠。可誰也不敢當麵謝他;你謝他,他不認賬,還翻臉罵你。
 
要論混混兒的性子,不管文武,全一個混樣。
 
一天,他忽把兩徒弟金三和馬四叫到跟前說:“師傅我今年五十六,人間的事看遍了,陰間的事一點也不知道。近來我總琢磨著,這人死後到底嘛樣?我今兒有個好主意,我裝死,活著出一次殯,我呢,就躲在棺材裏,好好開開眼。可我人在棺材裏,外邊事不能料理,就全交給你們倆了。聽著!你們倆王八蛋別心一黑,把我釘死在棺材裏!”
 
金三靈又快,馬四笨又慢。金三說:“哪能呢,師傅要是完了,我倆還不如一對喪家犬呢。師傅!您的主意雖好,可人家死人,都得累七作齋,至少也得七天。您哪能天天躲在棺材裏?那裏邊又黑又窄又悶,您受得住?再說您要是急著吃東西、急著拉屎怎麽辦?我的意思,棺材擺在靈堂上是空的,您人藏在後院那間堆東西的小屋裏。後院絕對不準人去。吃喝一切,我倆天天照樣伺候您。等到出殯那天,你再往棺材裏一鑽。至於那棺材蓋兒,哪能釘呀,您還得掀開一點往外瞧呢!”
 
劉道元笑了。說:“你這王八蛋還真靈,就這麽辦吧!”
 
跟著,天津衛全知道大文混混兒劉道元死了。還知道他是半夜得暴病死的。於是劉家門外貼出訃告,家內設了靈堂,放棺材,擺牌位,還供上那支大名鼎鼎的判官筆,再請來和尚,吹吹打打,作齋七天。來吊唁的人真不少,門口排成長龍,好賽大年夜卞家開粥場。
 
劉道元藏在後院小屋裏,有吃有喝,還有個盆,能夠拉尿,倒蠻舒服。金三一直在前邊盯著應酬,馬四不時跑來向師傅送個消息。開頭,劉道元很是得意。心想自己活著時威風八麵,人“死”後一樣神氣十分。可是兩天過後,一尋思,有點不對,那些給他打贏官司的大掌櫃們,怎麽一個沒來;沒名沒姓的人倒是蜂擁而至。是不是來看熱鬧來的?這些人平時走過他家門口,連扭頭朝裏邊瞥上一眼都不敢,此刻居然能登堂入室,把他這個大混混兒日常的活法,看個明白。馬四說,頭年裏叫他一紙狀子幾乎傾家蕩產的福順成洋貨店的賀老板,這次也來了。他大模大樣走上靈堂,非但不行禮,卻“呸”地把一口大黏痰留在地上。隨後,任嘛稀奇古怪的事全來了。
 
作齋的第四天,一條大漢破門而入,居然還牽著一條狼狗進了靈堂。進門就罵:“姓劉的,你一死,借我那十條金子,叫我找誰要去?你不還我錢,我就坐在這兒不起來。”他真的就坐在堂屋中央一動不動。占著地界兒,叫別人沒法進來行禮。金三馬四從來沒見過這漢子,知道是找茬兒訛錢來的。上去連說帶勸也沒用,隻好動手去拉,誰料這漢子勁兒奇大,一拳一個,把金三馬四打得各一個元寶大翻身。金三馬四都是文混混兒,下筆千斤,手中無力,拿他沒轍,幹瞪眼等著。直到後晌,他鬧得沒勁才起身離去。臨出門時說十天後要來收這幾間屋子頂債。他牽來那隻大狼狗一躥,把擺在桌上用來施舍給孤魂野鬼的大白饅頭叼走一個。
 
馬四人實,把這些事全都照實說了。劉道元一聽,火冒三丈,氣得直叫:“哪個王八蛋敢來坑我!我劉道元跟誰借過錢?我不死啦!我看看這個王八蛋是誰?”
 
馬四頂不住,趕緊把金三找來。金三說:“您一出去,還不是詐屍了?咱的戲可就沒法往下演了。師傅您先壓壓火,一切都等著出完大殯再說。您不也正好能看看這些人都是嘛變的嗎?”
 
金三最後這句話管用。眼瞧著劉道元的火下去了。自此,馬四不再對師傅學舌前邊的事。劉道元忍不住時,向他打聽平時那些熟人們,哪個來哪個沒來。馬四明白,師傅心裏問的是另一個文混混兒,大名叫一枝花。那家夥整天往他們這兒跑,跟劉道元稱兄道弟,兩好得穿一條褲子,可是打劉道元一“死”,他也跟死了一樣,一麵不露。馬四哪敢把這情形對師傅說?馬四愈不說,他心裏愈明白。臉就愈拉愈長,好賽下巴上掛個秤砣。後來幹脆眼一閉,不聞不問了,看上去真跟死人差不多。
 
這天下晌,院裏忽有響動。不像是金三馬四。側耳朵再聽,原來是鄰居那個賣開水的喬二龍,還有他兒子狗子,翻過牆頭,來到他的後院。隔窗隻聽狗子說:“爹,金三馬四一來,咱再翻牆跑可就來不及了。”喬二龍說:“怕嘛?膿包!金三馬四連蒼蠅都打不死,你還怕他們。這劉家無後,東西沒主,咱不拿別人也拿!跟我來―”
 
劉道元肺快氣炸了。心想,我“活”著的時候給你們錢,你們拿我當爺爺;我“死”了就來抄我的家!你們還要幹嘛?扒我的皮做撥浪鼓嗎?
 
他想砸開門出去,但不行,不能為這兩個狗操的把事壞了。心裏一急,不知哪來的主意,竟裝出一個女人腔,拿著嗓子細聲叫:“快來人呀!有壞人呀!”這一喊,竟把喬家父子嚇得賽兩個瞎驢,連跑帶躥,劈哩叭啦翻牆跑了。幸好的是,前邊念經的和尚們鼓樂正歡,沒聽到他這邊的叫聲。可馬四再來時,卻見他一桌子吃的東西,全扔在地上了。
 
過了一七,總算沒出太大差錯,萬事大吉。金三把供桌上的判官筆放進棺材。對人說這支判官筆必須給師傅陪葬;還說,這支筆是支金筆,華世奎那支筆隻是支草筆,這支金筆隻配他師傅一個人使。然後,他悄悄去請師傅,乘人不注意,趕緊入棺,起靈出殯。劉道元罵一句:“真他媽不知是活夠了,還是死夠了。”便一頭鑽進了棺材。
 
棺材裏,金三給他一切準備得舒舒服服。蓋是活的,想開就開;裏邊照舊有吃有喝,還有個枕頭可以睡覺。他哪有空兒睡覺,好不容易“死”一次,他得“死”得再明白些。
 
棺材抬起,往靈車上擺放的時候,就聽到金三和馬四一左一右哭起來。金三靈,說哭就哭,聲音就賽撕肝扯肺一般。劉道元想,還是金三好,馬四這王八蛋連假哭也不會。可是金三的假哭卻長不了,鬧一會就沒聲了。這才聽出馬四這邊也有哭聲。馬四來得慢,聲音不大,可動了真格的,嗚嗚哭了一路,好賽死了親爹。這沒完沒了的哭,反而擾得劉道元心煩,愈聽愈喪氣。劉道元已經弄不明白,到底是真的好還是假的好了。
 
走著走著,劉道元忽聽,外邊亂嘈嘈,聲音挺大,好賽出了嘛事。跟著靈車也停住了。他心裏奇怪,兩手托住棺材蓋,使勁舉開一條縫,朝外一瞧,隻見紙人紙馬,紙車紙轎,黑白無常,銀幡雪柳,白花花一片。街兩旁卻黑壓壓,站滿瞧出殯的人。到底嘛事叫出殯的隊伍停住了?他透過旗杆再一瞧,竟看見一些人伸拳伸腿擋在前麵,原來是會友腳行滕黑子那幫武混混兒。他心想這幫人平日跟他一向講禮講麵,怎麽也翻臉了,想幹嘛?這時他突然瞧見,他那弟兄一枝花也站在那幫人中間。隻聽一枝花在叫喊著:“那支判官筆本來就該歸我,他算個屁!死了還想把筆帶走?沒門!不交給我,甭想過去!”
 
劉道元的腦袋“哄”的一下——但這次沒急,反倒豁朗了。心裏說:“原來人死了是這麽回事,老子全明白了!”雙手發力一推棺材蓋,哐啷一響,他站了起來。
 
這一下,不但把出殯的和看熱鬧的全嚇得雞哇喊叫,連截道的那幫混混兒也四散而逃。
 
劉道元站在靈車上大笑不絕。


【泥人張】
手藝道上的人,捏泥人的“泥人張”排第一。而且,有第一,沒第二,第三差著十萬八千裏
 
泥人張大名叫張明山。鹹豐年間常去的地方有兩處。一是東北城角的戲院大觀樓,一是北關口的飯館天慶館。坐在那兒,為了瞧各樣的人,也為捏各樣的人。去大觀樓要看戲台上的各種角色,去天慶館要看人世間的各種角色。這後一種的樣兒更多。
 
那天下雨,他一個人坐在天慶館裏飲酒,一邊留神四下裏吃客們的模樣。這當兒,打外邊進來三個人。中間一位穿得闊綽,大腦袋,中溜個子,挺著肚子,架式挺牛,橫衝直撞往裏走。站在迎門桌子上的“撂高的”一瞅,趕緊吆喝著:“益照臨的張五爺可是稀客,貴客,張五爺這兒總共三位──裏邊請!”
 
一聽這喊話,吃飯的人都停住嘴巴,甚至放下筷子瞧瞧這位大名鼎鼎的張五爺。當下,城裏城外氣最衝的要算這位靠著販鹽賺下金山的張錦文。他當年由於為盛京將軍海仁賣過命,被海大人收為義子,排行老五。所以又有“海張五”一稱。但人家當麵叫他張五爺,背後叫他海張五。天津衛是做買賣的地界兒,誰有錢誰橫,官兒也怵三分。
 
可是手藝人除外,手藝人靠手吃飯,求誰?怵誰?故此,泥人張隻管飲酒,吃菜,西瞧東看,全然沒有把海張五當個人物。
 
但是不一會兒,就聽海張五那邊議論起他來。有個細嗓門的說:“人家台下一邊看戲一邊手在袖子裏捏泥人。捏完拿出來一瞧,台上的嘛樣,他捏的嘛樣。”跟著就是海張五的大粗嗓門說:“在哪兒捏?在袖子裏捏?在褲襠裏捏吧!”隨後一陣笑,拿泥人張找樂子
 
這些話天慶館裏的人全都聽見了。人們等著瞧藝高膽大的泥人張怎麽“回報”海張五。一個泥團兒砍過去?
 
隻見人家泥人張聽賽沒聽,左手伸到桌子下邊,打鞋底摳下一塊泥巴。右手依然端杯飲酒,眼睛也隻瞅著桌上的酒菜,這左手便擺弄起這團泥巴來,幾個手指飛快捏弄,比變戲法的劉禿子還靈巧。海張五那邊還在不停地找樂子,泥人張這邊肯定把那些話在他手裏這團泥上全找回來了。隨後手一停,他把這泥團往桌上“叭”地一,起身去櫃台結賬。
 
吃飯的人伸脖一瞧,這泥人張真捏絕了!就賽把海張五的腦袋割下來放在桌上一般。瓢似的腦袋,小鼓眼,一臉狂氣,比海張五還像海張五。隻是隻有核桃大小。
 
海張五在那邊,隔著兩丈遠就看出捏的是他。他朝著正走出門的泥人張的背影叫道:“這破手藝也想賺錢,賤賣都沒人要。”
 
泥人張頭都沒回,撐開傘走了。但天津衛的事沒有這樣完的——
 
第二天,北門外估衣街的幾個小雜貨攤上,擺出來一排排海張五這個泥像,還加了個身子,大模大樣坐在那裏。而且是翻模子扣的,成批生產,足有一二百個。攤上還都貼著個白紙條,上邊使墨筆寫著:賤賣海張五。
 
估衣街上來來往往的人,誰看誰樂。樂完找熟人來看,再一塊樂。
 
三天後,海張五派人花了大價錢,才把這些泥人全買走,據說連泥模子也買走了。泥人是沒了,可“賤賣海張五”這事卻傳了一百多年,直到今個兒。


【絕盜】
老城區和租界之間那塊地,是天津衛的地界。人頭極雜,邪事橫生。二十年代,這裏一處臨街小屋,來了一對青年男女租房結婚。新床新櫃,紅壺綠盆,漂漂亮亮裝滿一屋。大門外兩邊牆垛子上還貼了一雙紅喜字。結婚轉天一早,小兩口就出門做事上班。鄰居也不知他們姓甚名誰。
 
事過三天,小兩口去上班不久,忽然打東邊飛也似來了一輛拉貨的平板三輪。蹬車的是個老頭子,骨瘦肉緊,皮黑牙黃,小腿肚子賽兩個鐵球,一望便知是個長年蹬車的車夫。車板上蹲著兩個小子,全是十七八歲,手拿木棍、板斧和麻繩。這爺仨麵色都凶,看似來捉冤家。
 
老頭子把車直蹬到那新婚小兩口的門前,猛一刹車,車上兩小子蹦下來,奔到門前一看,扭頭對那老頭子說:“爹,人不在家,門還鎖著呢!”門板上確是掛著一把大洋鎖。
 
老頭子登時火冒三丈,眼珠子瞪得全是眼白,腦袋脖子上的青筋直蹦,跳下車大罵起來:“這不孝的禽獸,不管爹娘,跑到這兒造他媽宮殿來了。小二、小三,給我把門砸開!”
 
應聲,那兩個小子掄起板斧,把門鎖砸散。門兒大開,一屋子新房的物品全亮在眼前。老頭子一看更怒,手指空屋子,又跳又叫,聲大嚇人:
 
“好嗬,沒心沒肺的東西!從小疼你抱你喂你寵你,把你這白眼狼養活成人,如今你娘一身病,請大夫吃藥沒錢,你一個子兒不給,弄個小妖精藏到這兒享福來,你娘快死啦!你享福?我就叫你享福享福享福!小二、小三!站著幹嘛!把屋裏東西全給我弄回家去!要敢偏向你們大哥,我就砸折你倆的腿!”
 
那兩個小子七手八腳,把屋裏的箱子包袱、被褥衣服抱出來,往車上堆。鄰居們跑出來圍觀。聽這老頭子一通罵,才知道那新婚小兩口的來曆。這種連快死的老娘都不管的白眼狼,自然沒人出來管。再說那老頭子怒火正旺,人像過年放的火炮,一個勁兒往上躥,誰攔他,他準和誰玩命!
 
東西搬得差不多,那兩個小子說:“爹,大家夥抬不動,怎麽辦?”
 
老頭子一聲驚雷落地:“砸!”
 
跟手一通亂響,最後玻璃杯子打屋裏也扔了出來,這才罷手。老頭子依舊怒氣難消,吼一句:“明兒見麵再說!”便揚長而去。
 
門兒大敞開沒人管,晾了一整天。鄰居們遠遠站著,沒人上前,可誰也沒離開。等著那小兩口回來有戲看。
 
下晌,新婚的小兩口打西邊有說有笑地回來。到家門口一看,懵了。過去問鄰居,一直站在那裏的鄰居反而紛紛散開。有位大爺出來說話,顯然他對這不盡孝心的年輕人不滿,朝新郎說道:
 
“早上,你爹和你兄弟們來了,是他們幹的。你回你爹媽那兒去看看吧!”
 
新郎一聽,更懵。忽然禁不住大聲叫道:“我哪還有爹呀!我三歲時爹就死了,我娘大前年也死了。隻一個姐姐嫁到關外去,哪來的兄弟?”
 
“嘛?”大爺一驚。可早上的事真真切切,一時腦筋沒轉過來,還是說,“那明明是你爹呀!”
 
小兩口趕緊去局子報案。但案子往下足足查了十年,也沒找到他們那個“爹”。
 
天津衛的盜案千奇百怪,這一樁卻數第一。偷盜的居然做了人家的“爹”;被盜的損失財物不說,反當了“兒子”,而且還叫人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來。若是忍不住跟人說了,招不來同情,反叫人取笑,更倒黴。看這,多損,多辣,多絕——多邪!


【小達子】
 
其貌兒不揚,短脖短腿,灰眼灰皮,軟綿綿賽塊烤山芋;站著賽個影子,走路賽一道煙兒,人說這種人天生是當賊的材料。沒錯!小達子眼刁手疾,就是你把票子貼在肚皮上,轉眼也會到他手裏,還保管叫你不知不覺,連肚皮貼票子的感覺也沒變。可他最看家的本事,是在電車上。你在車上要是遇到他,千萬別往他身上靠,否則你身上有什麽,就一準沒什麽。


舉個例子說,比方那種穿西服的小子,要是上了電車,保他沒跑!因為那種小子好時髦,錢包都掖在西服褲子的屁股後邊口袋裏,口袋沒蓋,上邊露著錢包窄窄一道邊兒。可要想伸手把錢包抻出來,也是妄想。口袋小,錢包鼓,緊繃繃,屁股上的神經不比臉皮的神經差,一動就察覺,小達子卻自有招兒。逢到此時,他往車門邊的柱了一倚,等車一停,那小子下車的一刹那,他手比電光還快,刷地過去,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夾住錢包的邊兒。下車時人的重心和注意力都向下,於是口袋的錢包不用去抻,它自個兒就舒舒服服不知不覺出來了。


話說到這兒,別以為這電車上的天下就是小達子的。


一天,小達子在車上,打白帽衙門那站上來一位中年男子,黑禮服呢的褂子外邊亮晶晶晃蕩著一條純金的懷表鏈,還挺粗。小達子呆著沒動,等車快到梨棧時,他靠上去。這兒的車軌有一截S型。車到這裏,必得一晃,他借勢往那人身上一靠,表就到他手裏,跟手揣入懷中。動作快得連眼珠子也跟不上。等車到梨棧,下車人多,他便擠在人群中,快快下車離開了現場。


他一邊走,一邊美滋滋琢磨著今天的收獲。忽然間發現走在前邊的一個人,很像剛才車上那個中年男子。他正猶疑的當口,那人轉過身來,果真就是那人;奇怪的是,那人胸口地方亮閃閃,依然晃著那條又粗又亮的表鏈!難道他還有一塊表?小達子不自覺用手一摸自己懷中,嚇了一跳,竟然空空如也。他半輩子偷別人,頭一遭嚐到挨偷後的感覺。更栽跟鬥似的,他怎麽也琢磨不出這家夥用什麽法兒從他身上把表取回去。這人見他發傻的樣子,齜牙一笑,笑裏分明帶著幾分輕賤他的意味,好似說:“你笨手笨腳也想幹這個!”然後收起笑來,轉身而去。

打這天,小達子不再上電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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