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美麗的日子 (作者:滕肖瀾)

來源: 慧惠 2017-09-22 07:17:41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42357 bytes)

 
吃飯時,衛老太發現,姚虹的手搭在衛興國的大腿上。

桌子是正方形的,桌布四個角垂下來,剛剛好,垂到人的大腿那塊,有些屏障的作用。可桌布到底不是屏風,又是紗質的,透光,衛老太一眼便看穿了那頭的景象。衛興國沒事人似的,吃飯喝湯,隻是一個勁地抿嘴,很不自然。姚虹真正是個小狐狸,麵上還給衛老太舀湯呢,“姆媽,吃湯——”隻一眨眼的工夫,手便到下麵去了,像抹了油,動作都不帶咯棱的。

衛老太的眼睛是把尺,一瞟,一測,便曉得那隻手在兒子的膝關節上兩公分處——倒也不算頂頂要緊的位置,離警戒線還有些距離。衛老太心裏盤算,姚虹進門不到一個月,手就擺到這個位置了。前陣子衛興國看見她,說話還舌頭打結呢,她呢,也是端著舉著,衛老太讓她和他握個手,“就算是認識了”,她死活不肯把手拿出來,老實得跟黃花閨女似的。現在倒好,一步到位,手直接上大腿了。

衛老太咳嗽一聲,那隻手頓時鬆開了,又擺到桌麵上來,給她舀湯,“姆媽,再吃一碗湯——”衛老太心裏哼了一聲。她自然不會說穿,但適當的警示還是要的。跟大人一桌吃飯,多少該收斂些。衛老太朝姚虹看,來上海沒多久,已經曉得化妝了,可惜眉毛畫成一邊高一邊低,搞得神情也跟著有些怪異,像有事想不通似的。衛老太想笑,又有些鄙夷。想鄉下人到底是鄉下人,幹脆清湯寡水倒也罷了,一打扮,就露了怯了。

姚虹是弄堂裏張阿姨介紹來上海的。張阿姨是熱心人,衛老太把意思跟她一說,她便張羅開了。衛老太不太喜歡北方人,說最好是江浙一帶的。可江浙一帶有點難度,模樣周正的,瞧不上衛興國,模樣差的,衛老太也不要。張阿姨勸衛老太,不妨把範圍擴大些。說到底人家還是圖個上海戶口,越是偏遠的,越是把這個看得重,別的條件就上去了。好比做乘法,X乘上Y等於Z,Z是常量,不變的。X越是小,Y就越是大。這是個道理,衛老太想想也沒錯。

張阿姨動作也實在是快,沒幾天便把照片帶來了,是江西上饒人。衛老太一看,模樣還過得去,便問幾歲。張阿姨說三十四。衛老太問,結過婚沒?張阿姨說,結過。衛老太問,有小孩沒?張阿姨說,沒。衛老太又問,前麵那個男的,是離了,還是沒了?張阿姨回答,兩年前病死的。

火車票的錢是衛老太出的,兩下裏一敲定,人就來了。衛老太關照張阿姨,別把話說死了,好不好還不知道呢。張阿姨曉得衛老太的顧忌,隔著幾百裏,火車都要開一整天呢,又不是知根知底的,好自然不用說,倘若不好,連個退路也沒有。張阿姨想來想去,教了衛老太一招——先把她安置下,付她工資,讓她做些家務,相中了當然最好,要是相不中,再讓她走,隻當是找個保姆,大家都不吃虧。衛老太覺得這法子蠻好,就怕人家不願意,傷自尊。張阿姨說,外頭找工作還有試用期呢,她不願意,有的是人排隊。再說了,你們家興國要是腿不瘸,上海女人哪裏尋不著了?提著燈籠都難找的好事,她這是上輩子燒高香了!

姚虹來的第二天,衛老太便帶她去醫院體檢。這麽做有些直白了,但別的可以馬虎,唯獨身體是頭一樁,半點玩笑開不得。依著衛老太的想法,沒有孩子自然是好,省得累贅,但又怕她生育有問題。衛老太是快七十的人了,做夢都想抱孫子,衛興國也四十好幾了,拖不得。這女人要是生不出孩子,就算是天仙也要請她走人。

體檢報告一切正常。衛老太放下心來,對著她隻說是上海有這風氣,定期要體檢。

回去後,把朝北的小間騰出來給姚虹。說是小間,其實隻是拿板隔出的一塊豆腐幹大地方,再拉道簾子。放個三尺的小床,連走路都累。衛興國改睡閣樓。姚虹拿餘光偷偷打量——改造過的老房子,小歸小,廚衛倒是獨立的。

姚虹整理東西時,衛老太一旁看著。一個舊的尼龍包,裏麵幾件換洗的衣服,都是舊得不能再舊的。胸罩是的確良的,那種沒有鋼托,最最原始的式樣,洗得都出毛邊了,連衛老太這個年紀都不戴的。毛巾和洗漱用品也沒帶全。衛老太找了兩塊新毛巾給她,讓衛興國去樓下小超市買了牙刷。又從抽屜裏翻出一套真絲的睡衣睡褲給她。早些年買的,一直沒穿,倒放舊了,也算是見麵禮。

姚虹千恩萬謝地接過,說,阿姨你真是好人。衛老太讓她改叫“姆媽”——這裏頭有層意思,畢竟不是真的保姆,人家千裏迢迢是來找婆家的,道理上不能太虧待。反正上海人“姆媽”也是混叫的,以前衛興國的同學到家來,都叫她“姆媽”,並不見得真有什麽。讓人家叫一聲“姆媽”,看著不拿她當外人,好歹也是份心意。

當然了,也因為不是真的保姆,衛老太有心理準備,不指望她能把家務幹成一朵花來。姚虹是江西人,吃口重,衛老太特意關照她,不要放辣,不要放太多油和鹽。也是應了“矯枉過正”這個詞,姚虹做的頭一頓飯像是直接從水裏撈起來的,端上來時還說,姆媽,上海人吃得這麽淡,怪不得皮膚好,水靈靈的。衛老太告訴她,上海人吃得淡是淡,但也不用這麽淡,家裏又沒人得腰子病。於是第二頓,正宗的江西菜就上桌了,辣得母子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衛老太倒也不生氣,曉得她還是太緊張,分寸把握不好,便親自下廚示範。從菜場買菜,到擇菜切菜配菜,再到燒菜,手把手地指導。一道水芹肉絲,水芹菜是最麻煩的,要一爿爿剝開,小心挑去裏麵的汙泥,半斤水芹菜總得擇個一陣子,洗個三五遍才行。而肉絲則必須配合水芹菜的寬度,切得極細,頭發絲似的,否則裝盤不好看。開油鍋一炒,水芹菜裏的水便出來了,潷去水,盛到盤裏才半盤。卻是極費功夫的。還有香煎小黃魚,便宜東西,也是折騰人的,一條條魚要開膛剖肚,把內髒拿掉,水龍頭下衝洗幹淨,拿鹽醃了,晾個大半日,再放到滾油裏煎,一條條進去,香味頓時便出來了。煎的時候不能急,一急受熱不均,肉質就不是外脆裏嫩了。火也不能太大,否則皮焦了,賣相便差了。衛老太故意燒這兩道菜,像新學期給學生上的第一堂思想教育課,把主旨提到一個高度。上海人過日子的意思,精致的簡樸,絮叨的講究——全在裏麵了。

關於家務活,衛老太對姚虹說,以前在老家怎麽幹,現在就怎麽幹,不用有壓力。姚虹記下了——但畢竟是不同的。單說拖地吧,姚虹倒是勤快,趴在地上擦,抹布太濕,像寫毛筆字,一筆一畫都在那兒呢。衛老太說,不用這樣,拖把不就在旁邊?幹拖把上稍微蘸幾滴水,拖起來又幹淨又省力。窗戶每個月擦一遍,用報紙。冰箱每兩個月除一次霜。陽台要每天打掃。還有洗衣服,內衣分開洗是不消說的了,還要分顏色深淺,不能一股腦全扔進洗衣機,串色。床單被套每兩個禮拜洗一次,曬幹後最好是熨一下,服帖。衛老太自己的衣服是不用熨的,反正老太婆一個,也不用見人。衛興國的襯衫外套是必須熨的,雖說在工廠傳達室上班,算不上什麽好工作,但男人的衣服領子要是軟塌塌的,精神也會跟著軟塌塌,就不上台麵了。

姚虹拿紙筆一字一句地記下來。這個動作讓衛老太挺滿意,好壞姑且不論,態度首先要端正。態度對了,接下去的事情才好辦。衛老太把第一個月的工資放到她麵前。她微微一怔,遲疑了幾秒鍾,隨即收下了,臉也跟著紅了紅。這個表情讓衛老太有一絲內疚,多少是有些看輕人家了。倘若是上海女人,怕是早扭頭走了。衛老太想到這裏,話便軟下來了:“也別有啥負擔,就當是自己家裏一樣一”

姚虹叫衛興國“阿哥”,衛興國頭次見到她,眼睛裏什麽東西一閃,倏忽便飄了過去,像道光。姚虹對著衛老太說話沒啥,可對著衛興國,鼻音就出來了,像重感冒。好多音在鼻子裏轉,每次都要轉好幾個圈才出來,不肯爽爽氣氣的。衛興國被她一通鼻音搞得一愣一愣的,也傳染上了,話在嘴裏打轉,半天才出一個字。衛老太看在眼裏,有些不爽,但再一想也好,兒子喜歡是第一條,否則她老太婆再張羅也沒用,到底不是包辦婚姻。

弄堂是通風的,還是穿堂風,藏不住事的。幾天工夫,誰見了衛老太,都要關切地問一句:“人來了是吧?”

衛老太點著頭,嘴裏解釋,“先看看,先看看一”那些人還要細問,衛老太已快步走了過去。八字還沒一撇,她不想多談。那些人的嘴,說多了,假的也成真的了。衛老太最怕這樣。

姚虹倒是比想象中大方得多,見了人,總是客客氣氣地打招呼,既不多話,也不裝聾作啞。碰到樓上樓下,搭把手幫個忙,買個小菜晾個衣裳,也是沒二話的。時間一長,衛老太慢慢看出這小女人的好來——沒有小地方人的扭捏,待人接物還是蠻得體的。原先擔心那層不上不下的關係,怕彼此尷尬,倒也沒有。姚虹嘴上叫她“姆媽”,卻也拎得清,並不真把自己當兒媳,還是試用期呢,是學徒。媳婦也要學的呀,學會了,才能真的上崗。人家管吃管住,還給錢,比老家的師傅不曉得好多少倍呢。姚虹這麽想著,心裏便舒坦些。

臨來之前,姚虹把衛家的情況問了又問,大大小小的事,查戶口似的。她曉得介紹人是有些煩了,可嫌煩也沒辦法,這是大事。她問,衛興國是生出來就瘸,還是咋的?介紹人說,生出來不瘸,得小兒麻痹症瘸的。姚虹問,傳達室一個月能掙多少錢?介紹人說,千把塊吧,也就上海最低工資線。姚虹又問,他家那套房子是自己的嗎?有多大?介紹人說,弄堂曉得吧,就是電視裏那種上海老弄堂,東家一個閣樓,西家一個亭子間,你自己想吧。這介紹人是張阿姨的一個遠親,撮合這事時並不十分熱情,而是有些居高臨下的,手底握著十來個女人,撲克牌似的,讓誰去不讓誰去,這可是天大的恩典。“他要是四肢健全,長得像許文強,家裏住別墅,一個月賺幾萬塊——他吃飽了撐的,找你?”介紹人最後這麽說。姚虹並不生氣,停了停,從桌底下遞了個紅包過去,“您多關照——”

到上海那天,衛老太母子去火車站接她。人群中,衛興國舉了塊牌子——“江西上饒,姚虹”,很醒目。姚虹看到衛老太,第一印象便是,這老太把自己拾掇得挺幹淨。稍稍放了些心,怕就怕碰到那種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再看衛興國,原地站著看不出腿瘸,鼻子很大,眼睛有些眯縫,不是那種很有男人味的長相,但也不太醜——姚虹又放了些心。火車站離家不太遠,回去時叫了輛出租。衛興國坐前排,她和衛老太坐後排。她是第一次坐出租,有些局促,一路上都緊貼車門,生怕碰著衛老太。衛老太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雪花膏的香氣,端坐著不看她,也不說話。她聽介紹人說過,衛老太退休前是會計,也算是有文化的人。她隻得朝前看。衛興國後腦勺有些禿,頂上白花花的一小塊,泛著光。姚虹想,這男人原來還是個癩痢頭。

母子倆專程來接她,這個細節讓她覺得挺窩心。後來向衛老太講起這事時,姚虹用了非常誇張的語氣,“感動啊,姆媽這麽大年紀,阿哥腿也不方便——真是很感動的。”衛老太還要客氣,“你大老遠地跑來上海,總歸要接的。這是道理。”姚虹說:“所以呀,所以真的是很感動,感動極了。”她一連用了四個“感動”,說到後麵,眼圈還紅了紅——三分好說成十分好,人家聽了開心,自己也不吃虧,皆大歡喜——這也是道理。姚虹給家裏人寫信時,說她叫衛興國“阿哥”,那邊人聽了都笑,說,怎麽叫阿哥呢?是男人呀,不是阿哥。

她便解釋,“阿哥”其實就是男人,是“情哥哥”的意思。叫“阿哥”也好,不生分也不尷尬,樸樸素素的,是個好稱呼。

姚虹到的第二個禮拜,衛興國就邀她去看電影了。是上午場,半價。走進去,整個場子就他們兩個人。電影剛開場,燈一關,衛興國的手就活動開了。起初像搔癢,不經意似的,蜻蜓點水,是在試探。姚虹朝旁邊讓,可再讓也隻有那麽點地方,總不能離開座位。讓到不能讓的時候,姚虹就不再讓了。於是衛興國動作幅度更大了。姚虹朝他看,見他眼睛盯著電影屏幕,煞有介事的,手卻很不老實。姚虹忽然想笑了。但這個時候不能笑,一笑就臊了,沒意思了。

關鍵還是家裏房子小,倘若隻有兩個人倒也罷了,可多了個衛老太,就相當不方便了。這一帶的舊房子,老早就說要拆了,可雷聲大雨點小,拖到現在都沒動靜。看早場電影這個法子,衛興國還是跟廠裏幾個小青工學的,花幾十塊錢,坐上兩小時。外麵點杯咖啡都不止這個數。附近那家電影院搞噱頭,每天早上十點場隻要十元錢,很劃算。

再劃算,總歸也是筆開銷,衛興國向母親要錢。他的工資,還有殘疾人補貼,都是衛老太替他收著。他不抽煙不喝酒,平常沒啥花銷,最多是剃個頭,買張DVD片子什麽的。衛老太掏了一百塊給他。衛興國說:“媽,再多給點。”衛老太又加了一百,衛興國還是嫌少。

衛老太朝他看,問:“要這麽多錢幹嗎?”衛興國說:“用呀。”衛老太問:“幹什麽用?”衛興國紅著臉,說:“看電影。”衛老太其實是明知故問,當著姚虹的麵,給他們個釘子碰。隔三岔五便往電影院跑,衛老太看不慣。可兒子這麽老老實實地說出來,衛老太又有些不忍了。到底是四十多歲的男人,也作孽。衛老太又多添了一百,如果再嫌少,那是無論如何也不行了。

衛老太說兒子,“公園裏坐坐不也一樣?電影院裏坐還要花錢,公園裏坐上一天,也沒人問你收錢——”衛興國嘴巴咕噥一下,沒說話。姚虹插嘴說:“姆媽講的有道理,我本來也是這個意思——”衛老太斜她一眼,心想,你倒會充好人。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數目越要越多,周期越來越短。衛老太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到後來,衛興國索性提出——由自己保管工資。廠裏工資一千三百塊,加上殘疾人補貼兩百多,總共一千五出頭。“我又不是小孩,老是伸手要錢,傻兮兮的。”

衛老太一口回絕。理由很簡單,“沒結婚就是小孩,錢放在我這裏,要用的時候問我拿——你有什麽不放心的?”衛興國說:“不是不放心,是沒必要多此一舉——姆媽年紀大了,管錢也老辛苦的。”衛老太嘿的一聲:“管錢有啥辛苦?多動腦筋,不會得老年癡呆症,多點鈔票,手也不容易生凍瘡。”衛興國吃癟,下意識地朝廚房看。姚虹在廚房燒飯,關著門。房裏隻有母子倆。衛老太曉得姚虹是避嫌疑,可越是這樣,越是露了痕跡。

一會兒,姚虹端著飯菜出來,招呼兩人吃飯。她廚藝最近有所長進,一道蔥烤鯽魚有模有樣,隻是味精還是放得多,吃的時候還行,吃完便不停喝水。衛老太前年腰椎間盤突出那陣,請過一個保姆,也喜歡放味精一其實這是保姆的通病,畢竟不是大廚,怕東家嫌自己手藝差,隻好使勁放味精,吊鮮。衛老太跟姚虹說過幾次,她答應了,可臨到裝盤又是一把味精撒下去,習慣性動作。

衛老太說:“味精不好多吃的,要得腎結石的。”衛興國說:“姆媽幫幫忙,哪有這麽嚇人,味精呀,又不是毒藥。”衛老太白兒子一眼,說:“凡事都要有個度,過了這個度,就算是仙丹也要吃死人。”姚虹不吭聲,心裏曉得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衛興國三天兩頭要錢,現在又提出自己管賬,在老人家眼裏,是過了這個“度”了。

收拾完碗筷,姚虹把陽台上的衣服收進來。衛老太拆一件舊毛衣,讓她幫著撐線。姚虹問:“姆媽,織毛線啊?”衛老太說:“給興國織條圍巾。”姚虹說:“姆媽眼睛不好,還是我來弄吧。”衛老太嗯了一聲,將繞好的線頭給她。姚虹把毛線纏在膝蓋上,一邊繞,一邊看電視。是韓劇《澡堂老板家的男人們》。看著看著,衛老太冒出一句,“還是韓國好啊,有規矩,老人說一句話,小輩連個屁都不敢放,哪裏像中國,都反過來了。”姚虹忙說:“中國也是一樣的。”

衛老太歎了口氣,道:“上海有句俗話,叫‘若要好,老做小’,我現在就是老做小。小的都爬到老的頭上去了。”

衛興國在一旁看報紙,像是沒聽見。衛老太講得激動,嗆了一口,頓時咳嗽起來。姚虹放下毛線,到廚房倒了杯茶過來,“姆媽,喝茶。”衛老太接過,瞥見她誠惶誠恐的神情,想,搞得跟童養媳似的,扮豬吃老虎。衛老太又朝兒子看,癡癡懣懣的模樣,跟那小女人相比,真是有些馬大哈的。衛老太想到這兒,更覺得不能把鈔票交給兒子,交給兒子便是交給那小女人。好還罷了,倘若不好,那是要出事情的。

衛興國放下報紙,用塑料袋包了一堆竹片上閣樓了——衛老太曉得他又要搞那些花樣了,到外麵撿些破竹片,編些小籃頭、小車、小人什麽的。房裏堆得到處都是。衛老太不懂兒子怎麽會喜歡這些名堂,勸過幾次都沒用,隻得由他去了。說也奇怪,衛興國對別的事不上心,唯獨對這個例外,中了魔似的,一弄就是大半天。衛老太原先還以為有了姚虹,他會收斂些,誰曉得還是老樣子。一次衛老太向兒子提起這事,說男人整天搞這些沒用的,女人要看不起的。衛興國笑起來:“說,怎麽會呢,她很支持的。”衛老太倒有些意外了。

“姚虹說了,”衛興國有些興奮地告訴母親,“這是藝術,她老崇拜我的。”

衛老太把“崇拜”這兩個字琢磨了半天,覺得這小女人門檻太精,專挑兒子喜歡的話講,是個厲害角色。衛老太把這層顧慮說給張阿姨聽,張阿姨倒是不以為然,“小兩口自己開心就好,你想這麽多做啥?再說了,她捧著你兒子不好嗎?難道你希望他們整天吵架?”

衛老太說自己不是這個意思,“現在是還沒到手呢,所以捧著順著,等將來到了手,誰曉得會怎樣?”張阿姨聽了直笑,“你兒子是人又不是東西,什麽叫到手?你啊,想得太多,自己累,人家也跟著累。她要真有這種手段,又何必——”

張阿姨說到這裏笑笑,停住了。衛老太曉得她後半句是什麽。想想也是,現在這個世道,上海戶口也不像過去那麽吃香了,全國上下遍地是黃金,哪裏掙不到錢了,何況小女人長得也不難看。衛老太想到這裏,稍稍放了些心,可又有些不甘。想兒子又哪裏差了,要不是幼時那場病落了殘疾,現在怕是小孩都讀中學了,唉。

一次閑聊時,衛老太問姚虹,上饒是什麽樣子?她道:“就是個小地方,沒上海這麽多高樓大廈,馬路要窄一點,車子也沒上海多。”衛老太有些驚訝了,說:“那裏還有車子?”姚虹也驚訝了,隨即笑道:“姆媽,上海人是不是都這樣,以為除了上海之外,其他地方都是農村?”衛老太給她說得挺不好意思,忙道:“不是的,不是的。”姚虹說:“上饒是個地級市,還沒有上海一半大,不過綠化挺好的,空氣也好,這兩年房價漲得很快,市區那塊也要一萬一平米了。”衛老太嘖嘖道:“那不是比上海好?綠化好空氣好,房價也便宜。”姚虹笑了笑,說:“不一樣的,總歸還是上海好,有外灘、東方明珠,還有金茂大廈,多漂亮啊——哪裏也比不上上海。”

她說到這裏停下來,歎了口氣,“姆媽,‘上饒’和‘上海’隻差一個字,怎麽就差那麽多呢?”

衛老太朝她看,半晌,也歎了口氣,道:“其實都一樣。上海睡大馬路的人也多的是呢。外灘和東方明珠又不能當飯吃。小老百姓過日子,其實都差不多的。”

姚虹動作很快,一天工夫便把圍巾織好了。交到衛老太手裏。衛老太戴上老花鏡,看了一遍,讓她去給衛興國。姚虹說:“這是姆媽的心意,姆媽自己給他吧。”衛老太說:“你給我給不是一樣?我給又不會多塊肉出來。”姚虹便拿去給衛興國。一會兒,衛興國戴著圍巾出來,興衝衝地向衛老太打招呼:“姆媽,圍巾老漂亮的,謝謝哦。”

衛老太曉得兒子平常大大咧咧,才不會這麽討喜,必定是姚虹關照的。心裏不自禁地暖了一下,嘴上卻道:“謝什麽,把你養這麽大都沒說過一聲謝謝,一條圍巾有啥好謝的!”

衛老太帶姚虹去剪頭發。姚虹一頭長發毛毛糙糙,紮起辮子來像把掃帚,還是那種老式的笤帚,硬邦邦的。衛老太建議她剪成短發,清爽些。理發店的人說姚虹這種臉型,剪個BOBO頭倒蠻合適——就是那種厚厚的一刀平。等剪完了,衛老太一看,說:“這不就是蘑菇頭嘛。”理發店的人笑起來,說:“阿婆,你老懂經的,BOBO頭就是蘑菇頭,是改良過的蘑菇頭。”姚虹照鏡子,自己覺得蠻好。理發店的人又說:“阿婆,你們家阿姨這麽一剪,最起碼年輕五歲。”

上海人統稱保姆為“阿姨”。衛老太聽了,忍不住朝姚虹看去,見她撫著劉海在研究,應該是沒聽見,便問多少錢。回答是四十塊。衛老太一邊掏錢,一邊嘖嘖道:“剪個頭可以買三斤大排骨了。”那人笑道:“我們這裏還算便宜的,外麵找個什麽沙宣專門店,手藝還不見得比我們好呢,幾刀下去,十斤大排骨就沒了。”

回去時經過菜場,衛老太說順便買點小菜,問姚虹想吃什麽。姚虹說:“隨便。”衛老太便開玩笑,說:“那就買點大排骨。”姚虹也笑,說:“好啊。”衛老太說:“興國喜歡吃油煎大排,味道好是好,就是膽固醇太高。”姚虹說:“偶爾吃一頓,沒事的。”

小販拿了幾塊大排,放在秤上,“一斤半多一點,二十塊。”衛老太正要拿皮夾,姚虹已搶著付了,“姆媽,我來。”給了小販二十,又給衛老太二十,“剪頭發的錢。”

衛老太一愣,“這是做啥?”

“我自己剪頭發,不能讓姆媽出錢。”姚虹說著,拿了排骨便走。衛老太在原地怔了一會兒,跟上去,“計較這個幹啥,你出錢我出錢不是一樣——”姚虹回頭笑道:“所以呀,我出錢不也一樣?”衛老太要把錢還給她,她讓開了,“姆媽你先走吧,我找老鄉聊聊天,一會兒就回來。”

姚虹的老鄉叫杜琴,三十來歲,在隔壁弄堂做保姆。姚虹空閑的時候,會去找她,兩個女人一起說家鄉話,聊聊心事。杜琴的東家是個孤老,無兒無女的,脾氣很古怪,不好伺候。杜琴常向姚虹倒苦水,說死老頭子又怎麽了怎麽了。姚虹勸她,幹得不開心就換個人家,哪裏不是賺錢。杜琴很羨慕姚虹,說天上掉餡餅,恰恰就砸中了她。姚虹撇嘴道:“什麽餡餅,你看衛興國那滿臉麻子,倒像個麻餅。”說著忍不住笑。

杜琴說姚虹新剪的發型很不錯,“這下真的像上海人了,衛老太要定你了。”

又問:“老太婆啥時候給你們辦事情?”姚虹說:“誰曉得,八字還沒一撇呢。”杜琴道:“都好幾個月了,還沒一撇?”姚虹歎道:“不是‘八’字沒一撇,弄不好連我這個‘姚’字都沒一撇。”杜琴忍不住道:“老太婆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房子比鴿子籠還小,兒子還是個瘸子,她就這麽吊起來賣?”姚虹嘿的一聲。

回家時,在弄堂口見到衛興國,在跟麵粉攤頭的小英聊天,眉飛色舞的。小英兩隻手上都是麵粉,聊到興頭上,就往衛興國臉上一刮,兩道白花花的印子。衛興國笑得牙齦肉都出來了。姚虹待在角落裏,等他走了,才跟著上樓。衛老太看到兒子臉上的印子,問怎麽回事。衛興國說是不小心沾了石灰。姚虹拿毛巾給他擦拭。他說:“謝謝哦。”姚虹在他臉上抹了一把,幽幽地說:“又不在工地上班,怎麽沾的石灰?”衛興國道:“就是說啊,奇怪了。”

第二天,衛興國又說要去看早場電影。姚虹沒答應,說要洗被單。衛興國道:“被單什麽時候不能洗?明天再洗吧。”姚虹道:“天氣預報說了,明天是陰天。”她故意說得很大聲,衛老太聽見了,過來說:“去吧去吧,今天天氣不錯。”姚虹說:“就是因為天氣不錯,才要洗被單啊。”轉向衛興國說:“等哪天下雨再去看吧。”衛興國啞然失笑,說:“哪有專挑下雨天去看電影的?”姚虹不理,拆了被單去陽台了。衛老太本來還想做好人,沒想到竟吃了個軟釘子,有些胸悶,想這小女人怪得很。問兒子:“你們吵架了?”衛興國說:“誰吵架了,莫名其妙的。”

姚虹洗被單時,想著剛才的情景——是杜琴教她的,說也別太低眉順眼了,有時候也得稍稍擺些譜,耍些小脾氣,這才是過日子的樣子。“你自己要擺正位置,你是他們家的媳婦,不是保姆。保姆要事事順著東家,媳婦不用這樣。時不時要對男人發發飆,給婆婆點臉色看,這才像是媳婦了——”姚虹聽到最後一句,忍不住笑,說:“你懂得倒多。”

姚虹把衛興國叫到陽台上,讓他幫著絞被單,“我沒力氣,你幫個忙。”衛興國一邊絞被單,一邊問她,“好處費呢?”姚虹朝他白眼,“是你家的被單哎,還要好處費?”

衛興國說:“這條是我姆媽的被單,不是我的。”姚虹說:“那你問你媽要好處費去。”衛興國嘿的一聲,見旁邊沒人,湊上去在她臉上親了一口,“啵!”姚虹忙不迭地躲開,衛興國一手摟住她的腰,一手在她胸上抓了一把。“下流!”姚虹罵道。

衛興國笑得賊忒兮兮。姚虹從盆裏濕淋淋地撈起一條枕巾,用力一抖,水花濺了他滿頭滿身。趁他睜不開眼時,姚虹抓住他頂上一撮頭發,用力一拉。他痛得大叫。與此同時,她湊到他耳邊,輕聲說了句:“天氣預報說了,明天會下雨。” 



居委會組織市內觀光一日遊。衛老太早早地便去報了名,一人八十塊,包午餐和東方明珠的門票。她問姚虹想不想去——其實也是隨口一問,錢都交了,哪有不去的理?姚虹來上海這些日子,除了去南京路逛過一圈,還沒怎麽出過門,衛老太覺得不妥當。姚虹時常寫信回家,猜想親家那邊必然會問——城隍廟去了嗎,東方明珠去了嗎,金茂大廈去了嗎——來了大半年了,統統沒去,總歸講不通。現在好了,一次性搞定,雖說是走馬觀花,但勝在效率高,短短一天工夫,上海灘該去的地方都去了。

八點鍾準時集合,在小區門口的空地。衛興國原先也想去,被衛老太拒絕了,“都是女人家,你一個男人擠在裏麵算怎麽回事。”姚虹說衛興國,“你要是真想去,我把名額讓給你好了。”衛老太道:“他要想去才怪——這些地方啊,隻有你們外地人才感興趣——”衛老太說溜了嘴,瞥見姚虹一副幹巴巴的神情,忙掩飾道:“這個,其實好多地方,上海人自己都沒去過,現在外地人一個個混得都比上海人好,有錢的都是外地人——”自己講著都覺得不倫不類。

姚虹暈車,車子開出不久便說想吐。衛老太問司機要了個塑料袋,一會兒,姚虹便把早上吃的東西全吐了出來。又說胃疼。前排兩個女人扇著鼻翼,作厭惡狀。衛老太本來也嫌姚虹麻煩,可看她們這樣,又不免幫著自己人,“暈車呀,有啥大不了的,人是吃五穀雜糧長大的,又不是神仙。”那兩個女人嘴裏還“嘖嘖”做聲。衛老太促狹,趁著一個急刹車,把那袋穢物往她們麵前一晃,兩個女人咿裏呀啦地尖叫起來,“做啥啦做啥啦——”衛老太忍著笑,“不好意思哦,刹車實在是太猛——”

午飯是在城隍廟吃小籠。姚虹說吃不下,衛老太硬塞到她碗裏,“你吃吃看,這邊小籠很正宗的,來一趟城隍廟不吃小籠說不過去——”又倒了些醋在她碟裏,“多吃點醋,胃會舒服些。”姚虹勉強吃了兩個。衛老太去找領隊,說:“我們小姚不舒服,吃完飯就不玩了,直接回去了。”領隊提醒她,不玩門票錢也不退的。衛老太說:“我曉得,身體不舒服有什麽辦法。”

兩人坐地鐵回去。路上,姚虹抱歉道:“姆媽,對不起哦,害你也不能玩。”衛老太嘿的一聲,說:“不能玩就不能玩,有啥要緊的。”姚虹還是第一次坐地鐵,啟動時沒拉好扶手,被巨大的慣性衝得後退幾步,虧得衛老太一把抓住她,“小心點。”姚虹拍拍胸口,不好意思地笑笑。

出站時,姚虹的票找不到了,上下口袋掏了個遍,像長翅膀飛了似的,沒影了。衛老太摸出三塊錢,又給她補了張票。姚虹跟著衛老太出站,窘得臉都紅了。衛老太看在眼裏,本來還要嘀咕兩句,想想算了。隻是告訴她,地鐵不像公共汽車,票子一定得好好留著,出站還要查票呢。姚虹說:“就跟坐火車差不多。”衛老太說:“可不是,地鐵說到底也是火車,在地下開的火車。”

回到家,衛老太讓姚虹在床上躺著,燒了水,給她衝了個熱水袋。又下了碗麵條,熱氣騰騰地端過去,“怕你胃吃不消,也不敢放澆頭——多少吃一點。”姚虹心裏一暖,說聲“謝謝姆媽”,接過。衛老太在床邊坐下來,問她:“胃是偶爾疼呢,還是一直不好?”姚虹回答:“冷天容易疼,或者吃了辣的也會疼。”衛老太又問:“到醫院查過沒有?”她說:“沒有。”衛老太說:“那不行,要查一查。胃病這東西,可大可小的。”

衛老太也是雷厲風行,第二天便拉著姚虹去醫院做了個胃鏡。結果是胃裏幽門螺杆菌超標,還有輕微的十二指腸炎。醫生說,幽門螺杆菌會傳染,中國人不實行分餐製,很容易得這個病,沒啥大事,不過還是要吃藥。配了三種藥,連吃半個月。

晚飯時,衛老太在每個菜盤裏都放了把勺子,“我們也來學外國人,先用公勺把菜舀到自己碗裏,再吃。”衛興國嫌麻煩,照樣拿筷子夾菜。半空中被衛老太的筷子攔下了,兩隻筷子短兵相接。“說了用公勺,”衛老太強調道,“現在不像過去,要講究些。對大家都好。”

姚虹在一旁不吭聲,拿公勺舀了些青菜,就著把整碗飯都吃了。心想,衛老太是怕她傳染給她母子倆呢。姚虹讀書不多,聽醫生說幽門螺杆菌超標,一顆心便沉了下去,想胃裏有細菌,那還了得。不免有些心灰意冷。洗完碗出來,見衛老太在小聲跟衛興國講話。衛興國抬頭朝她看了一眼。姚虹猜想必定是說自己。

果然,一會兒,衛老太先洗腳睡覺了,隻剩下她和衛興國兩人。衛興國照例又往她身邊蹭,上下其手——隻是卻不與她親嘴。姚虹心裏哼了一聲,把他推開,說:“我累了,要睡覺。”衛興國說:“才幾點啊,你又不是老太婆。”姚虹沒好氣地說:“我不是老太婆,難道還是青春少女?”衛興國嘿的一聲,拿白天編的小玩意兒給她看——是輛小轎車,用極細的竹片編成,染上顏色,車尾上居然還有個“奔馳”的標誌,十分逼真。姚虹原不想睬他的,見了也忍不住拿過來看,“嘖嘖,手倒是巧一”

衛興國得意地說:“那當然,你老公嘛。”

姚虹鼻裏出氣,哼道:“老公?算了吧,我可高攀不上。”衛興國道:“不是你老公,難道是別人老公?”姚虹道:“早早晚曉的事。”衛興國訕笑著,又去搭她的肩膀。她皺眉,往旁邊躲。他又去搭。來來回回好幾趟,衛興國說她,“怎麽跟泥鰍似的,滑不溜手——”

衛老太其實沒有睡著,躺在床上,外麵兩人的說話聲都落在她耳裏。她一聽姚虹的口氣,便曉得這人多心了。又不是什麽大病,她再老糊塗,也不會計較這個。衛老太打個哈欠,忽聽衛興國“啊”的一聲,似是吃痛,嘴裏噝著氣,直嚷“手斷了斷了——”又聽姚虹壓低了聲音說“看你還敢不敢——”跟著,腳步聲也有些紛亂了。應該是一個追一個逃,扶梯吱嘎吱嘎直響。一會兒,又嘻嘻哈哈地笑。衛老太曉得兩人在耍花槍呢,想,男人天生都是賤骨頭,給小女人這麽打打罵罵,服帖得不得了。

又想到自己年輕時,和死鬼老頭也有過甜蜜的光景,幾十年過去了,還會像放電影那樣在眼前繞來繞去。衛興國長得像他爸,尤其是鼻子,簡直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都說兒子像媽才有福氣,他要是長得像自己,大概也不會吃那麽多苦,得了那該死的病,五歲不到便瘸了腿。又碰上男人工傷喪了命,三十來歲年紀,便隻剩下她一人,孤零零地帶一個瘸兒子。那時衛老太真是連死的心都有了,硬生生挺了過去,腦子裏隻存一個念頭——“別人怎麽活,我便也怎麽活”。孤兒寡母,好不容易撐到了今天。傷口早止了血,結了疤,厚厚硬硬的一塊,倒比旁人還結實些。衛老太其實也沒啥苛求——兒子找個好女人,結婚生子,安安生生地過下輩子,那便足夠了。

張阿姨幾次來問消息,衛老太都說“不急,再看看”。張阿姨道:“怎麽不急,你們興國都四十好幾了。”衛老太說:“那也急不得啊,又不是挑大白菜——是挑媳婦,是大事,要謹慎些。”張阿姨說:“我曉得是大事,可再大的事情,早晚也得拿個主意不是?我倒覺得小姚這人不錯。”衛老太笑笑。姚虹隔三岔五便去張阿姨家,跑娘家似的,洗衣拖地做飯,還用自己的工錢給她買脆麻花和生煎饅頭—這些她都是知道的。衛老太並不覺得有多麽不妥,將心比心,換了誰都會這樣,可以理解。再想想,找個有點心計的媳婦也好,兒子那樣的傻瓜,是該有個能幹些的女人撐著才行。衛老太是想自己說服自己。如今這世道,尋個好媳婦實在不是件易事。衛老太真想兩手一攤,答應下來算了。大家省心,自己也省心。

外麵一點點靜下來,應該是睡去了。衛老太起來披上衣服,走到外麵。小間的布簾沒有拉嚴,留道縫,透出些光來。她停下來,朝裏瞥了一眼——見姚虹坐在床上寫信。被子有些軟,她拿本台曆墊在下麵,微蹙著眉,寫得很慢,一筆一畫的,紙上密密麻麻已寫滿了大半。她握筆的姿勢有些奇怪,中指抵著筆杆,倒像在寫毛筆字,很用力,額頭上隱隱都有汗珠了。衛老太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她寫信,她白天做家務時是那樣,原來寫信時是這個模樣。有些好奇了。燈光在她頭上鍍了一層澄澄的暖色,長發垂下來,遮住了半邊臉。

衛老太看了會兒,正要走開,手肘不留神在牆上碰了一記。“砰!”姚虹頓時察覺了,霍地抬起頭,看見她。

兩個女人一裏一外,對望著。

“姆媽,我、我已經好了,馬上關燈——”姚虹很快反應過來,慌亂地把信放在一邊,躺下來,伸手去關台燈。

衛老太曉得她誤會了,連忙搖手,“不要緊,你寫你的,我上廁所。”

從廁所出來,見那道布簾已完全敞開了,燈關了,漆黑一片,裏麵靜得沒有一點聲響,似已睡著了——衛老太一怔,在門口站了片刻,不知怎的,竟有些心酸。慢慢地走回房間,心想,要是哪天真的討了她做媳婦,一定要讓兒子好好待她。

元旦時,衛興國給母親買了件羊絨衫,原價兩千,打六折。姚虹幫著她換上新衣,在鏡子前晃了一圈。衛老太覺得挺滿意,嘴上還嘮嘮叨叨,“嘖嘖,老太婆一個,花這個錢幹啥——”衛興國說:“老太婆就不用打扮了?你兒子又不是沒錢。”衛老太聽了這話,心裏咯噔一下,忽想起這陣子他竟不問自己要錢了,早場電影還是照看,逛過兩次淮海路,上周還去了錦江樂園。工資和獎金好端端在抽屜裏藏著——他哪來的錢?

衛老太反複想了兩遍,竟有些擔心了。怕他學弄堂口那些痞子——鬥地主、二十一點、撥眼子、棱哈,沒日沒夜地賭。那可是要命的,弄得不好一家一當都要送進去的。衛興國骨子裏不是個讓人省心的東西,讀初中時跟一群壞孩子偷工廠的廢銅爛鐵去賣,那些人腿腳利索倒也罷了,可憐他瘸著腿,被人輕輕鬆鬆逮個正著。衛老太氣壞了,也嚇壞了,把他吊在房梁上,拿皮帶往死裏抽,一邊抽一邊抹眼淚,心想,要是真的走歪路,幹脆打死幹淨,也省得操心了——總算是懸崖勒馬,生生給扭了回來。

衛老太想到這些,汗毛都豎起來了。當著姚虹的麵,不好開口,待她去陽台收衣服,才做賊似的問了。人家來上海是想找個本分男人,要是衛興國真做了什麽見不得光的,別說上饒女人,就是非洲女人,也不見得肯跟他。衛老太問的時候,聲音都有些發抖了。誰知衛興國聽了大笑,“姆媽,你想到哪裏去了——哎喲,真是天曉得了!”

衛興國從床底下拖出一個小箱子,打開,裏麵都是他擺弄的那些小玩意兒。小車、小人、小動物一“嘩”的一下,倒得滿地都是。

“姆媽,藝術也可以掙錢的。懂嗎?”衛興國得意洋洋地說。

他說姚虹在網上辦了個小店,專賣這些小玩意兒。起初隻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思,誰曉得還真有人買。客人的意思是,東西做得不錯,就是包裝太老實,不上檔次。姚虹便買來大紅色的硬板紙,自己動手做成一隻隻紅盒子,把玩意兒裝進去,外麵綁上金色的絲綢,再添上“喜”字——現在婚禮上都流行小遊戲,拿這個當獎品最合適不過,價格不貴,又別致。事實證明姚虹的思路完全正確。這麽包裝一下,銷路頓時上去不少,每周至少能賣出十來件。

“再這樣下去啊,存貨就不夠了,非得再接著做不可。姆媽你老說我不務正業,還說要統統扔掉,嘿,虧得我們小姚識貨——”衛興國口沫橫飛地說。

姚虹從廚房走出來,聽見了,接著話頭說:“我也是隨便試試,誰曉得真的行——瞎貓碰上死老鼠了。”衛興國加上一句,“關鍵還是你老公手藝好。”姚虹朝他白了一眼,“少自吹自擂。”

衛老太本已放下心來,但瞥見兩人極有默契的模樣,不免又有些酸溜溜的,“做生意啊,”她慢騰騰地道,“好是好,不過也有風險,又不是包賺不賠。”衛興國說:“有啥風險,我們這是智力投資,不用本錢的。”衛老太嘿的一聲,“怎麽不用本錢?硬板紙不是本錢啊,上網的電費不是本錢啊,腦細胞不是本錢啊,那些小竹片不是本錢啊?”

衛興國蹬了蹬腳:“哎喲,姆媽真是搞來——”

衛老太存心觸他們黴頭,說完了,心滿意足地去廁所了。說到底心底還是高興的,不偷不搶,坐在家裏便能賺錢。那些搞七撚三的小名堂居然也有人要,這世道是越來越讓人看不懂了。衛老太想,忘記問他們掙多少了,想來應該也不會太少,又是看電影又是逛街的,偶爾還要喝杯咖啡上個館子。談戀愛就要花銷。沒有比談戀愛更讓人快樂的花銷了。兒子今年四十出頭,比旁人整整晚了二十年才享受到這種快樂——總算是也享受到了。衛老太坐在馬桶上,渾身輕鬆。

衛老太問姚虹:“怎麽想到在網上賣這個?”姚虹回答:“三樓的阿美教的。”阿美在百貨公司賣化妝品,碰到商家搞活動送試用裝,便悄悄把試用裝藏下,對著顧客隻說派發完了,然後再拿到網上賣——這已是行業裏公開的秘密了。衛老太平常很看不慣阿美,好好一個女孩,頭發偏要染成五顏六色,指甲卻是烏黑。“那樣妖裏妖氣的人,能教出什麽好名堂?”姚虹說,一開始是借她的店做的生意,後來漸漸做大了,自己便也注冊了一個小店,“網上做這種生意的人不少,競爭激烈得很,虧得興國手藝好,才做得下去。”衛興國飛她一眼,得意道:“你才曉得啊。”

衛興國提議晚上去外麵吃飯,“慶祝你兒子發大財。”衛老太不肯,說錢要省著花,又說外麵不衛生,家裏燒幾個小菜,幹淨又實惠。衛興國說姆媽是死腦筋,“你當然無所謂了,反正也不用你燒——”衛老太聽這話不順耳,想,還沒結婚呢,就已經向著她了。

“我燒也行啊,”衛老太淡淡地說,“讓她歇著吧,我來。”

母子倆還在嘀咕,姚虹已飛奔著出去買了菜,回到家開始拾掇,晚飯時擺了滿滿一桌。香煎帶魚、糖醋排條、蠔油西蘭花、鹹菜幹絲,都是衛老太喜歡的。衛興國拿起筷子便吃,大讚美味,“我老婆的廚藝真是沒話說。”火上煨著雞湯,姚虹過去盛了一小碗過來,給衛老太,“姆媽替我嚐嚐鹹淡。”衛老太嚐了一口,說“還好”。姚虹道:“我放了點幹貝,好像有點腥氣。”衛老太便教她。幹貝要先拿黃酒發一會兒,再一爿爿撕開,不能這麽直接扔進去。“你當是大蒜頭啊?”衛老太嘲笑她一句,姚虹笑笑,說:“就是,又向姆媽學了一招。”

私底下,衛老太問兒子:“到底能賺多少?”衛興國還要賣關子,道:“反正不少。”衛老太追問:“不少是多少?”衛興國說:“不一定,要看貨色,差不多一兩百元上下吧。”衛老太嚇了一跳,問:“一件嗎?”衛興國嘿了一聲,說:“當然是一件,難不成還是一麻袋?你以為是賣給廢品收購站?這是藝術,姆媽,你養了個藝術家兒子。嗬嗬。”

衛老太是真的有些吃驚了。一件一兩百元,每星期賣十來件,那要多少錢啊?衛老太不禁感慨,自己在上海住了一輩子,都不曉得還有這種賺錢的門道。姚虹才來了幾個月,已摸得清清楚楚,變廢為寶。兒子原來還是個搖錢樹。衛老太想到這兒,忍不住好笑。半是炫耀半是擔心地說給張阿姨聽。張阿姨趁勢又說姚虹的好,“多機靈的一個人啊,你挖到寶了——”

衛老太說:“就怕是太機靈了,你看,小兩口悶聲大發財,就把我老太婆蒙在鼓裏。”張阿姨說:“低調點也好,過日子嘛。”衛老太想來想去,還是那句話,“興國是馬大哈,怕是弄不過她。”

張阿姨勸她,“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你管那麽多呢。再說了,興國是璞玉,要沒有她,你還不是把他當石頭?門衛一個月能賺多少錢?現在可好,收入都趕上小白領了。所以說世界上的事啊,都是配好的。你們家興國拖到這麽晚沒成家,大概就是在等她。命中注定的。”

衛老太活到這把年紀,也是越來越信命了。張阿姨後麵那句話,倒是說到她心坎裏去了。本來嘛,好不好都是相對的,隻要對兒子好,那便是真的好。兒子自己喜歡,她又是實心實意為兒子打算——那還有什麽話說?衛老太心底裏舒了口氣,嘴上卻對著張阿姨歎道:“早曉得興國有這本事,又何必大老遠從外麵物色呢,上海女人哪裏找不到了?唉。”

張阿姨聽了搖頭,說她:“一把年紀了,還要‘作’。”

姚虹懷孕了。連著幾天都吐得一塌糊塗,起初還當又是胃病,衛興國陪她到醫院一查,歡天喜地地告訴衛老太,“姆媽,有了。”

衛老太高興得一顆心像剛釀好的果酒,甜汁都快滿溢出來了。麵上還要裝老派,板著臉,“這個,還沒結婚呢,你們兩個小孩也真是胡鬧——”瞥見姚虹羞紅了臉,一副無地自容的模樣,忙又道:“算了算了,有都有了,總不能把它再變回去,對吧——都是你這個壞小子呀。”衛老太喜滋滋地在兒子身上捶了一下,“這下要命了,出事了,出事了。”

好運氣似乎是接踵而來的。沒幾天,便傳出消息,老房子要拆了。這次是千真萬確,居委會告示都貼出來了,預計在明年四月,讓各家各戶積極配合,做好拆遷工作。衛老太心裏算了筆賬,要是年前給兒子辦了婚事,戶口遷過來,那就是三個戶口兩個家,起碼能多分十幾個平方,折成現金就是好幾十萬。老天爺幫忙,時機掐得剛剛好。好事成雙。

親自去江西拜訪是來不及了,衛老太預備先跟親家通個電話,或是寫封信,商量一下婚事。外地有外地的規矩,時間再緊,該講究的還是得講究,不能讓人家覺得上海人不懂道理。衛老太問姚虹:“你們那裏是不是流行給聘禮?”姚虹說不用,“我爹媽都不看重這些,隻要我自己過得好就行。”衛老太想這是客氣話,總歸要意思意思的。還有金銀首飾,也得趕緊備好了。

衛老太帶姚虹逛了趟金店,挑了一副手鏈,24K足金。又買了一枚鑽戒,戒心是用碎鑽拚成的,價格不算貴,看著倒也熠熠閃光。姚虹的手指肥肥白白,手寸快趕上男人的了。售貨員誇讚說這是天生的貴婦手,有福氣。衛老太想,有沒有福氣還不曉得,買個戒指倒是多用不少鉑金,開銷上去了——想歸想,心裏還是開心的。快七十歲的人了,總算等到給媳婦買首飾了。

穿堂風一刮,左鄰右裏都曉得衛家要辦喜事了。衛老太不怕別人背後議論,說跛腳兒子找了個外地來的保姆媳婦。無所謂,反正各家過各家的日子,冷暖自知。將來的事情誰曉得呢,四肢健全找個上海老婆,也不見得能白頭到老。衛老太是吃過苦頭的人,曉得天底下頂頂要緊的,不過是“實惠”兩字。興國爸爸去世那陣,為了多得些撫恤金,衛老太也不是沒豁出去過。麵子是要緊,但敵不過孤兒寡母兩張吃飯的嘴。倘若那時稍有猶豫,隻怕就沒這個家了——都是幾十年前的往事了,隔了這麽久,不提了。

衛老太讓姚虹給興國爸爸上炷香。死鬼老頭的遺像從抽屜裏請了出來,抹了灰,擺在五鬥櫥上。姚虹點了炷香,鞠了三個躬。衛老太在一旁說:“這是你媳婦,現在肚子裏已經有小的了,你在下麵要多多保佑他們——”姚虹對著遺像,恭恭敬敬地叫了聲“阿爸”。衛老太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家務是不能再讓姚虹做了,姚虹還要堅持,說多活動有好處。衛老太說:“等將來孩子生下來,有你動的時候,現在先歇歇。”朝北的小間陰冷潮濕,衛老太把她挪到大間,寬敞,陽光也好。衛興國直說“姆媽偏心”,說有了媳婦就忘了兒子。衛老太衝他一句:“那好,今天起你睡下麵,讓我老太婆爬扶梯睡閣樓——”衛興國還要擺弄那些小玩意兒,衛老太不許,說竹頭木頭都有碎屑,吸到氣管裏,要咳嗽的。“孕婦又不能吃藥,萬一生病了要吃大苦頭。”

閑暇時,衛老太教姚虹說上海話。兩個女人待在廚房裏,一邊剝毛豆,一邊進行嘴形和發聲的訓練。上海話在方言裏算是易懂的,入門快。但越是這樣,越是難說得正宗。上海話其實是一門學問,摻雜著許多東西在裏麵,經年累月,像衝了幾道後的茶,水淺淺綠綠,清冽得能照見人影,茶葉穩穩地落在杯底,很紮實很幹淨。衛老太讓姚虹先別急著開口,多聽別人說。聽得久了,厚積薄發,自然而然就出來了。正宗的上海話,呱啦鬆脆,像一口咬開的小核桃,聽得人渾身愜意。上海人說上海話,“人”與“話”是合二為一的。聽見洋涇浜的上海話,就像看見西裝下麵穿球鞋那麽別扭。

姚虹道:“姆媽,上海話有點像日本話。”衛老太道:“是嗎,我可不覺得,小日本的話哪有我們上海話好聽。”姚虹又道:“上海的‘吃飯’和上饒話差不多呢,姆媽我說給你聽——”她用上饒話說了一遍,“是吧?”衛老太聽了,也覺得像,“怪道‘上海’和‘上饒’隻差一個字,原來還真有些講究。”

姚虹說要教衛老太上饒話。衛老太連忙搖頭,“我這把年紀,腦子都生鏽了,記不住。”姚虹不依,說:“怎麽會記不住,從今天開始,姆媽教我上海話,我教姆媽上饒話,大家一起學習。”她帶著鼻音,這麽撒嬌似的說來,衛老太心裏一動,想,嗲啊嗲啊,兒子應該就是這麽被她勾了魂,所以連小把戲都勾了出來。

衛老太有些甜蜜地搖了搖頭,伸手在姚虹頭上輕輕撫了一下。兩人還是第一次這麽親昵。姚虹條件反射似的,差點要彈開——總算是忍住了,受了未來婆婆的這一撫,有著裏程碑式的特殊意義,劃時代的。姚虹竭力讓自己表現得自然,心裏有什麽東西直往上溢,一股接著一股,直衝到頭上,先是臉頰,再是眼睛,都微紅了一片。慢慢漾開來,渾身上下都是暖的。

除了上海話,衛老太還教姚虹怎麽打扮、怎麽穿衣——去書報亭買那些時尚雜誌,《ELLE》、《秀》、《瑞麗》……讓姚虹當成教科書看。看那些模特兒怎麽搭配衣服,怎麽擺弄發型。這比學說上海話還難得多,要靠天賦,不能生搬硬套。衛老太一門心思要把姚虹培養成一個上海媳婦,倒不是為了自己,老太婆了,不在乎那些虛頭。這純粹是為衛興國。兒子年紀不大,將來的路還長。上海這個地方,有些講不清。寬容的時候很寬容,刻薄的時候又很刻薄。許多根深蒂固的東西,像輪船靠岸時拋下的錨,牢牢在海底紮著;又似奶糖外的那層飴紙,看著無關緊要,可真要沒了它,又覺得怪——這就是“體麵”,錦上添花的玩意兒。兒子體麵了,衛老太才能安心。說到底,好像也不全是“體麵”,還應該牽涉到“尊嚴”,是自尊心的意思。

衛老太的自尊心,蟄伏在體內幾十年,平常沒聲沒息,現在一點點蘇醒了,像冬眠的蛇。真正是春天到了,暖意融融的。衛老太本來話不多,現在慢慢放開了。幾十年的話匣子,厚實得像本日記,一頁頁翻過去,都能聞到淡淡的紙香了。詳寫還是略寫,全憑衛老太的心,但到底是寫了,開心的,不開心的。話題由近到遠,漸漸拉長開去,那些早就淡卻的歲月,像暗室裏新洗的照片,景物一點點浮現出來,清晰了。

姚虹是個很好的傾聽者——原來上海的“日子”是那樣的,和姚虹想象中完全不同呢。倒真有些“過日子”的意思了。原先姚虹以為,上海的“日子”是閃著光的,擺在櫥窗裏的那種,現在看來,好像也是落在實處的。撇去表麵那層亮晶晶的東西,上海的“日子”其實是咖啡色的,沉甸甸的顏色,沉甸甸的質地,讓人屏息凝神,說不出話來。上海的“日子”,初嚐是有些苦澀的,可慢慢地,有香甜從裏麵一點點滲出來。這香甜,也是要嚐過苦才能覺出的。苦澀落在舌根,香甜源自心底。苦是甜的先導,沒有苦,又怎會有甜呢——這道理,其實到哪兒都是一樣的。

兩個女人在天井裏曬太陽,一個纏線,一個繞團。冬日的陽光落在兩人臉上,洋洋灑灑的,很美很溫柔。

領證那天,也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衛興國和姚虹早早地便出了門。衛老太叮囑他們,辦完事就早點回家,孕婦不能多操勞。晚飯在外麵吃,已訂了座,就在附近新開的本幫菜館。

衛老太把家裏整理了一遍,出去倒垃圾。還沒走幾步,在拐角處踩到一塊香蕉皮,差點滑一跤。垃圾袋脫手飛出,掉在地上。衛老太罵聲“要死”,正要去撿,忽地,看到垃圾袋掉出一小包東西——是塊卷起的衛生巾,散開了,上麵殷紅一片。

衛老太一怔,下意識地,又罵了聲“要死”。停了停,再去翻那袋垃圾——又發現了兩小包同樣的東西。衛老太站在原地,認認真真地看了一會兒,像是研究。心直直地沉了下去,秤砣似的,隨即把東西撿起來。

衛興國在民政局接到母親的電話。

“證領了沒有?”
 
“沒,還在拍照呢。有事?”

“那就好——別領了,回家。”衛老太說完,“啪”地掛了電話。

姚虹收拾東西。衣服,褲子、鞋子,一件件地往旅行包裏塞。頭垂得很低,動作卻很快。衛興國在一旁看著,兩人都不說話。衛老太出去散步了,臨行前叮囑兒子,把姚虹送到公交車站,也算是盡了情分。衛興國嘟著嘴,像小孩那樣不情不願。衛老太曉得他心裏疙疙瘩瘩,是舍不得小女人走。衛老太裝作沒看見,想,要是連這種事都不分輕重,那兒子也算白養了——故意連招呼都不打,徑直出了門。

姚虹收拾完東西,朝衛興國看。眼神像貓咪看主人,淚水在眶裏一圈圈打轉。心裏清楚這是最後一搏,其實也不抱希望。果然,衛興國避開了她的目光,拿起地上的包,“走吧。”

      兩人一前一後,到了公交車站,已是晚上八點多了。這是衛老太的意思,說晚上走,人少,免得大家尷尬。衛興國幹咳一聲,摸摸鼻子,很不自然的模樣。姚虹想,又何必讓他為難。上前接過他的包,“謝謝你送我,你回去吧。”衛興國嗯的一聲,腳下卻不動。
姚虹在旁邊長凳坐下,把包放在膝蓋上,朝車來的方向看。衛興國愣了半晌,“其實——”才說了兩個字,便又閉上嘴。姚虹隻當沒聽見,想,這是個沒用的男人。心裏忽地有些氣苦,這樣的男人,到頭來自己竟也抓不住。難堪得都想哭了。

她又道:“你先走吧。”他說:“我等你上車再走。”她道:“你走吧,你在這裏,我反而不自在。”話說到這個地步,衛興國隻有走了。本來就瘸,加上猶猶豫豫,走得一步三顧,艱難無比。好不容易轉了彎,看不見人了。姚虹把頭別過來。看表,快九點了。等車的人很少,路燈暗得要命,影子模模糊糊的,像鬼。

姚虹沒等車來,折回去敲杜琴的門。杜琴的東家老頭已睡下了,杜琴在看電視,把聲音調得很輕,做賊似的。她說老頭子不許她一個人看電視,費電。

她看見姚虹的旅行包,愕然,“穿幫了?”姚虹點頭,隨即一屁股倒在沙發上。

假懷孕的辦法,是杜琴傳授的。“現在萬事俱備,隻欠一陣東風,托你一把。”她說衛老太這把年紀了,沒有比抱孫子更能讓她興奮的事了。老太婆一高興,事就成了。姚虹還要猶豫,說肚子裏沒貨讓我怎麽生。杜琴罵她笨,“懷孕要十個月呢,誰能保證當中沒個磕磕碰碰?隻要生米煮成熟飯,結婚證一開,她能拿你怎樣?”姚虹想想也是。她不是黃花閨女,青春談不上多麽值錢,可到底也是個女人,禁不起這麽拖拖拉拉。索性搏一把,成了便是一步到位,上饒人變上海人。輸了也得個痛快,回老家找個本地男人,好歹總是一輩子。

杜琴內疚得要命。“早曉得就不出這個餿主意——”姚虹手一揮,“沒啥大不了的,日子照樣過,地球照樣轉。”她說先不回上饒,再待幾天看看。杜琴明白她的意思,不走還有希望,走了就等於徹底放棄。

夜裏,兩個女人擠一張小床睡。怕吵著隔壁的老頭,說話輕得像蚊子叫。姚虹說:“家裏人本來都歡天喜地的,現在搞成這樣,還不知道失望成啥樣呢。”杜琴說:“先別告訴他們。”姚虹說:“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早晚會知道。”杜琴說:“拖一陣是一陣——還沒到絕望的地步。”姚虹聽了不吭聲,半晌,又道:“老太婆受了騙,肯定恨死我了。”杜琴說:“她要是個女人,恨歸恨,恨完應該會明白的。”姚虹歎道:“女人跟女人也是不一樣的,隻怕她未必明白。”

杜琴又說起自己的事,東家老頭查出有尿毒症,情況不大好,醫生說要換腎。“腎是多麽要緊的東西,平白無故的,你說誰會給他捐腎——居委會幹部都找我談話了,讓我無論如何要挨過這個年,又誇我脾氣好能幹,我要是不幹了,這麽‘作’的老頭子,哪裏再去找保姆服侍他?嘿,再給我戴高帽也沒用,過年我肯定是要回家的,都幾年沒回家了——”

姚虹說:“沒兒沒女的,也可憐。”杜琴說:“可憐的人多著呢,我們不可憐嗎?一個個可憐過來,老天爺都來不及。”又說:“本來還想著沾你的光,也搭個上海親戚,現在沒戲了,轉了一個圈,還是江西老表。”姚虹歎道:“沒這個命。”杜琴也歎了口氣,說:“就是,沒這個命。”

這天晚上姚虹一直沒睡著。床很小,躺兩個人連轉身都難。杜琴倒是睡得挺香,還打著小呼。她男人在工地上幹活,夫妻倆咬緊牙關,連著幾年沒回老家。女兒都快讀小學了,一出生便由外公外婆帶著,還沒見過幾回親爹媽。她男人勤勞肯幹,這次升了個小工頭,工資翻了倍,好心情也跟著翻倍——夫妻倆預備過年回家,再把女兒接過來,上海的房子貴是貴,可租間小屋,一家三口住在一起,劃得來。杜琴說她女兒小名叫月牙兒,因為出生時一彎月亮掛在半空中,眉毛似的,很俏皮很漂亮。“月牙兒過年就七歲了,天天晚上做夢都夢見她。”

姚虹朝杜琴看,見她熟睡的臉上帶著一絲笑意,應該真是夢見了女兒。

衛老太早起鍛煉時在弄堂口撞見姚虹,小女人笑吟吟地叫了聲“姆媽”,衛老太吃了一驚,像撞見了鬼。“你——沒走?”姚虹沒直接回答,說了句“天有點灰,大概快下雨了”。衛老太沒理她,徑直走了過去。

鍛煉完回到家,還沒進門,便聞到一股香味,再一看,姚虹在灶台上煎荷包蛋。衛興國坐著吃泡飯,麵前放著一碟生煎,應該是她買來的。衛老太在原地愣了足有十來秒。衛興國見了母親,不敢說話,埋頭吃東西。姚虹倒是很熱情,招呼衛老太:“姆媽,吃生煎,味道不錯的。”衛老太看看兒子,再看看她,心裏哼了一聲,依然是個不理不睬。上了廁所出來,見她還在擦拭灶台。

衛興國吃完早飯,說:“我上班去了。”姚虹從抽屜裏拿了把傘給他,“一會兒怕是要下雨,帶上傘。”衛興國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她又問他:“晚上想吃什麽,糖醋排骨好不好?”這回衛興國無論如何不敢應聲了,支吾兩下,開門出去了。衛老太冷眼旁觀,想這個小女人也忒皮厚。耐著性子,等她把灶台擦完,說:“你可以走了。”姚虹叫了聲“姆媽”,要說話,她手一擺,擋住了。

“說什麽都沒有用,”衛老太道,“走吧,別再來了。”

姚虹嘴一扁,兩行眼淚齊刷刷地落下來,“姆媽——我曉得我做錯了,你原諒我,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我保證一生一世對你和興國好。”衛老太搖頭,“不用對我們好,你自己過得好就可以了。”姚虹眼淚沒命地流,“姆媽,我承認我有私心,想飛上枝頭當鳳凰,可我真的沒惡意的,我是想早點結婚,好來服侍您老人家——”衛老太打斷她,“不敢當,我沒這個福氣,也別說什麽‘飛上枝頭當鳳凰’,是我們高攀不上,配不起你。我們興國是草包,你才是鳳凰。”

衛老太說到這裏,忽想起那天張阿姨的話——“興國是璞玉,要沒有她,你還不是把他當石頭?你們家興國拖到這麽晚沒成家,大概就是在等她。命中注定的。”——不禁有些感慨起來。心口那裏被什麽揪了一下,唉,可惜了——臉上依然是冷冰冰的,轉過身,把個脊背留給她。

姚虹倚著牆,手指在牆上畫啊畫,眼睛瞧著地上,眼圈紅通通的。不說話,也不走。衛老太等了半晌,見她沒動靜,心裏也有些急了,又不能拿掃帚把她趕出去,左鄰右舍都看著呢,衛老太丟不起這個人。可拖著也不像話,這算怎麽回事。兩人暗地裏較著勁,安靜得都能聽見掛鍾的嘀嗒聲了。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衛老太坐下來,打開電視。姚虹頓時也活動開來,轉身便去拿拖把。衛老太坐著,見她這樣,頭皮都麻了。姚虹認認真真地拖地,拖到衛老太那塊,還說“姆媽,麻煩你抬抬腳”。衛老太抬也不是,不抬也不是,索性站起來,到廚房擇菜。一會兒,姚虹也來了,擺個小凳子在她旁邊坐下,陪她一起擇菜。衛老太朝她瞪眼,臉色難看得要命。姚虹笑笑,說:“兩個人幹快些。”衛老太心裏“哎喲”一聲,想真是碰到赤佬了,又不知說什麽好。

兩人齊齊擇完了菜,衛老太打開房門,努努嘴,示意她離開。姚虹便是有這耐性,隻當沒看見,笑笑,又拿雞毛撣子去撣灰。衛老太怔了半晌,隻得關上門。姚虹整理房間時看見衛興國換下的內褲,拿到水龍頭下洗。衛老太一把搶過,說:“讓他自己洗。”姚虹笑吟吟地搶回來,“男人哪會洗衣服,再說他下班那麽晚,姆媽就別折騰他了。”三下兩下便把內褲洗了。衛老太不禁好笑,看情形自己倒像後媽,眼前這位才是親媽。

晚上衛興國回到家,看見姚虹還在,大喜過望,也不敢多問,瞥見衛老太臉色不差,更是放下心來。晚飯是姚虹做的,味道沒變,吃飯的人也沒變,依然是三個人。姚虹本來不敢上桌,猶猶豫豫的,衛老太開口說“一起吃吧”,才坐下了。吃完又搶著洗碗,比之前還要殷勤三分。

洗碗時,衛興國湊在姚虹身邊,問她:“好啦?”姚虹笑笑,不置可否。衛興國又道:“姆媽好像心情不錯。”姚虹還是笑笑。一會兒,衛老太過來拍她肩膀,說:“走,我們出去聊聊。”

姚虹嘴裏應著,眼睛卻朝衛興國看,希望他能攔下。誰曉得這個馬大哈興高采烈,“出去散散步蠻好,外頭空氣好——”姚虹隻得苦笑,披上外衣,跟著衛老太出了門。

兩人走下樓來。遇見幾個鄰居,打招呼,“散步啊”,衛老太便笑一笑,點頭。姚虹也跟著笑,心裏又多了些底氣,曉得衛老太還未把那事說開。兩人緩緩走著,路燈把人影拉得一會兒長一會兒短,橡皮筋似的。風不大,卻刺骨的冷,臉和手露在外麵,凍得通紅,都木了。

“待會兒我一個人回去,你別跟著。大家都是成年人,要曉得分寸,別做過頭了。”

衛老太邊走邊說,並不看她。姚虹勉強笑著,腳下不停,緊跟著。

“跟著也沒用,我老太婆說話算話。你知趣點,別弄得大家臉上不好看。”

姚虹遲疑了一下,頓時與衛老太拉開一段距離。她咬咬牙,又跟了上去。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衛老太像是沒看見。走了一段,到了街心花園,姚虹陡地停下來。

“姆媽,我做錯事情,應該要受罰。我罰自己在這裏反思。姆媽你不原諒我,我就在這裏坐一輩子。”她飛快地說完,一屁股在旁邊的長凳坐下,兩手抱胸。

衛老太愣了愣,“你別這樣,我這人不受威脅。”

“我這不是威脅,”姚虹搖頭,“姆媽,我是真的想好好反思。我要是想威脅你,也不會坐在這裏,直接搬張凳子坐到弄堂口了。”

衛老太嘿的一聲,心想,說來說去,你這還是威脅。“隨你的便。”說完轉身便走。回到家,衛興國湊上來問:“姚虹怎麽沒回來?”衛老太積了大半天的悶氣,一股腦在兒子身上發泄出來,“人家養兒是防老,我養兒是受氣。標標準準養了個憨大兒子。我看你生出來的時候一定少了根筋,那種女人你還念念不忘,我真是白養你了,真正氣煞——”衛老太捶胸頓足。

衛興國悻悻地離開。衛老太上了個廁所,洗了把臉,坐下來。越是不順的時候,越要保持清醒。這是衛老太幾十年總結下來的道理。這當口倘若沉不下氣,那就亂了。

一會兒,窗外沙沙下起雨來,雨點密密麻麻——竟真的下雨了。

衛老太猜想姚虹未必真會那樣硬氣,做戲罷了,怕是一會兒便回家睡大覺了。無非是心理戰,誰先撐不住誰便輸了。

衛老太想起當年那個晚上——也是個下雨天,她抱著才五歲的衛興國,去了安徽蕪湖,剛下船便直奔廠長家。男人在船上做了一輩子,被一場台風奪了性命。撫恤金是多是少,廠長說了算。輕輕巧巧報了個數目,衛老太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雖說人命不能拿錢衡量,可除了錢,又有什麽能彌補失去親人的傷痛呢?衛老太把這話翻來覆去地同廠長講,廠長聽慣了類似的話,耳朵像長了繭,刀槍不入。衛老太也是絕,抱著兒子,在廠長家門口“撲通”跪下了。雨嘩嘩下個不停,她給兒子穿上雨衣,自己無遮無攔地在雨裏淋了一夜。廠長倒是無所謂,廠長女人看不下去了,對她男人說:“就多給些吧,孤兒寡母也不容易,這麽跪著像什麽樣子。”廠長說:“我要是答應她了,以後人人都給我下跪,你叫我還怎麽當這個家?”後來還是警察把衛老太給帶走了。衛老太倒沒指望這一跪便能讓廠長回心轉意——是場持久戰,她有思想準備,不指望一次成功。關鍵要在氣勢上先發製人,免得廠長不把她一個女人家當回事。衛老太來之前都關照過家裏人了,“這一去少說一個禮拜,弄不好兩三個月也是有可能的——”她公公還算明理,說:“你就放心去吧。”婆婆承受不了喪子之痛,就有些拎不清,說她是“掉到錢眼裏去了,人都沒了,要錢有什麽用”?衛老太不怕被人戳脊梁骨罵“賺死人錢”,嘴長在人家臉上,想罵便罵。天底下最討嫌的東西便是嘴,罵人的是嘴,吃飯的也是嘴,罵人的時候很痛快,吃飯時卻又半分耽擱不得。衛老太也想罵人,罵那場百年不遇的台風,還有鐵石心腸的廠長。可她曉得不能罵——男人死了,家裏老老少少,都是吃飯的嘴。

衛老太一跪便是好幾天。到後來警察都煩了,一個女人加一個孩子,打又打不得,說又說不通。警察也幫著衛老太勸廠長,說差不多就算了,跟個寡婦計較什麽。廠長有自己的原則,不為所動。他女人倒是給衛老太送了幾次水,還給了衛興國兩塊糖。廠長女人有兩個兒子,小兒子和衛興國差不多大。她勸過衛老太幾回,曉得沒什麽用,便也不勸了。又把過年拜祖宗的墊子拿出來,讓衛老太墊在膝蓋下,“地板硬,小心關節跪壞了。”她也替自己的男人講話,說:“那麽大的單位,一樣樣得照著規矩來,你要體諒他,他也是沒法子,不是存心跟你過不去。”衛老太說:“我體諒他,誰體諒我?我也不是存心跟他過不去,實在是沒法子。”兩個女人繞口令似的說話,絮絮叨叨的,一句又一句。那幾天,衛老太跟廠長女人要好得像親姐妹似的,一個屋裏,一個屋外。後來,廠長女人索性也搬張凳子出來陪她,替她抱會兒孩子,聊會兒天,夜深了才進屋。衛老太曉得她是個善人,打心底裏感激她。有墊子墊著,到底是舒服多了,否則隻怕不到兩日膝蓋便磨碎了。

衛老太想起往事,便忍不住歎氣。眼睛一眨,幾十年過去了,如今竟也輪到自己受人威脅了。她想去街心花園看,猶豫著,還是忍住了。不能中小女人的計,她是存心要讓自己睡不好。衛老太倒了盆熱水,坐下來洗腳。衛興國在一旁削竹片,削得歪歪斜斜。衛老太曉得他心思不在這上頭,魂都掉了。“她在她老鄉那裏,”衛老太故意道,“就是隔壁弄堂做保姆的那個。”

衛興國沒說話。衛老太嘿的一聲,“要是舍不得,就去看看她好了。”說完進房了。躺在床上,聽他在外麵看電視,半晌都沒動靜,便有些奇怪,想他倒也忍得住。又過了許久,聽電視聲依然不停,衛老太按捺不住,爬起來,走到外麵——電視機開著,竟然沒人。電視是掩護,人早走了。衛老太一怔,竟又有些好笑,想這個傻兒子原來也會使詐。關掉電視,重又回去睡覺。

下了一夜的雨。次日吃早飯時,衛興國都不敢與母親目光相接。衛老太問他:“見到了?”衛興國訕訕地應了聲“沒見著”。衛老太瞥他一眼,曉得不是說謊。心裏咯噔一下,想那小女人別真在花園裏坐了一夜。這麽大的雨,淋出病來,又是她的罪過。“大概死心了,回上饒了。”衛老太說。

買菜時,衛老太故意繞了個圈,到街心花園。遠遠瞥見姚虹坐在那裏,一動不動,老僧入定般。不敢停留,快步走開了——這才擔心起來。想,要命,來真的了。

姚虹其實並沒有在花園裏過夜。衛老太前腳走,她後腳便去了杜琴那裏。她猜衛老太會過來查看,果然一會兒衛興國便來了。杜琴擋在門口,說:“我又不是她媽,怎麽找到我這裏來了?”姚虹躲在裏屋,聽衛興國囁囁嚅嚅了半天,想這個男人對自己畢竟還是有些留戀的。等人走了,姚虹便鋪床睡覺。養精蓄銳,日子還長著呢。杜琴擔心衛老太會去花園。姚虹有把握,“今晚不會,明晚倒是有可能。”

杜琴問:“你料得準?”姚虹笑笑。

衛老太買菜回家後,一顆心七上八下,想,這下真是麻煩了,當年廠長還能報警,她連報警都不能,人家好好在花園坐著,礙著你什麽事?心裏存著萬一的希望——小女人在耍花樣。晚上,趁兒子睡熟後,衛老太悄悄去了街心花園。

路燈下,見姚虹端坐在長凳上,眼睛微閉,神情恬然,像尊菩薩。

衛老太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弄堂裏的人都曉得姚虹的事了。聰明人一想便明白了,有幾個拎不清的,還要問衛老太——你們家小姚天天在花園裏曬太陽,倒是蠻愜意。衛老太曉得這話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存心逗自己玩呢。索性說開了,“她現在不是我家的人了,愛做什麽就做什麽,我管不著。”

張阿姨沒料到事情會成這樣,“聰明人做傻事,唉,真可惜了。”衛老太說:“我家廟小,這尊佛太厲害,留不住。”張阿姨說:“也怪你,早點定下來不就好了?”衛老太心裏嘿的一聲,想,不是你自己找兒媳婦,所以才說得這麽輕鬆。

“現在怎麽辦?”張阿姨問,“那尊佛天天在花園裏曬太陽,也不像樣啊。”

“她喜歡曬,就讓她曬去。”

衛老太嘴上這麽說,心裏還是有些抖豁的。好在姚虹隻是坐坐,倒也不來煩她。街心花園離得近是近,但到底隔了幾條馬路。衛老太氣是氣的,氣她把自己當猢猻耍,騙人時連眼都不眨一下,可平心靜氣的時候,又覺得這小女人其實還不算太過分,倘若她也在自家門口撲通一跪,那便真是糟了。

又想,她給衛家留了麵子,等於也是給自己留了餘地。到底不是上門逼債,真做絕了,吃虧的是她自己。衛老太想通這點,稍稍放下些心來。

衛興國瞞著母親,悄悄給姚虹送了幾次飯,街頭買的麵包、熟菜之類。姚虹說:“你越是對我好,我就越內疚。阿哥你是好人,姆媽也是好人。我騙了你們兩個好人,心裏難受得不得了。”衛興國滿不在乎,“不叫騙,也就是耍點小手段,沒啥。你要是不喜歡我,也不會這麽做。”

姚虹歎了口氣,“阿哥你真是太善良了,怪不得姆媽不放心你。我跟你講,以後別老是把人往好處想,會吃虧的。唉,也不曉得將來哪個小姑娘有福氣,能嫁給你——”

衛興國說:“我不要小姑娘,我隻要你。”姚虹低下頭,眼圈都紅了。衛興國望著她,心疼得一塌糊塗,“你真要在這裏坐一輩子?”姚虹搖頭,“過幾天我就走了。其實我也想通了,什麽樣的人,就有什麽樣的福氣,強求不來。等我回去以後,阿哥你要好好過日子——我會經常給你寫信的。”衛興國聲音都有些哽咽了,“你真的要走?”姚虹說:“我家又不在這裏,不走還能怎的?”

衛興國跺了跺腳,說:“我不讓你走。”姚虹笑笑,“別像個小孩似的。阿哥我跟你講,你人好,又會手藝會賺錢,到哪裏都過得了日子,不用靠人——姆媽也不容易,你要好好孝順她。”

衛興國回到家,見到衛老太第一句話便是:“我這輩子不結婚了!”衛老太怔了怔。衛興國說下去,“你要是讓姚虹走,我這輩子就打光棍,死也不結婚。”衛老太聽了心裏一鬆,“走?她自己說的?”衛興國重重地哼了一聲,“她說的又怎麽樣?反正我是不會讓她走的。”

衛老太有些好笑,“你不讓她走?那你把她留下來,你們兩個自己買房子單過。這套房子我要留著養老,不會給你們。”衛興國賭氣說:“不給就不給,我跟她回江西。”衛老太更加好笑,“回江西?也好,好兒女誌在四方——隻要你們過得下去就行。”

“有啥過不下去的?”衛興國想起杜琴的話,胸膛一挺,“我有手藝,會賺錢,走到哪裏都過得了日子。不用靠人。”

衛老太一愣,瞥見他的神情,不像說笑。這才有些緊張起來,“翅膀硬了,會飛了,就不把老娘放在眼裏了——姚虹教你的,是吧?”

衛興國替姚虹說話,“小姚真的是個好女人。你對她這樣,她還讓我好好孝順你,一口一個姆媽,叫得比自己親媽還親。”衛老太忍不住了,“我對她怎麽樣了?她假裝懷孕騙我,我是請她吃耳光了還是跪搓衣板了?我一句重話也沒說,好聲好氣地送她走,你還想讓我怎樣?我叫她姆媽,跪在她麵前,八抬大轎把她請回來,好不好?”衛老太越說越激動,重重地一拍桌子,啪!

衛興國吃癟,隻有閉嘴。

杜琴給姚虹送飯。姚虹挺不好意思,杜琴這陣子家裏出了大事——工地老板拖著幾百號工人的薪水不發,她男人是熱心人,跑去與老板理論,說快過年了,大家都等著錢回家,不作興造這個孽。卻被老板雇的人打成重傷,幾天起不了床。杜琴也是急性子,口口聲聲要上法院。可老板有人證,說是她男人先動手,最多判個防衛過當,打發叫化子般,扔了幾千塊錢當醫藥費。杜琴把錢狠狠摔到他臉上,說這事沒完——找了律師正在談。姚虹勸她算了,拿雞蛋碰石頭,吃虧的是自己。杜琴不依,說爭的就是這口氣。雞蛋就算粉身碎骨,拚了命也要在石頭上砸道印子出來。

醫藥費是錢。律師費也是錢。積蓄掏了個盡,連置辦下的年貨都拿到二手市場賣了,給老爹的煙和酒,老娘的羊毛衫,還有女兒的文具,統統賣了,還是不夠花。

杜琴告訴姚虹——她預備把腎賣給東家老頭,“老頭子缺兒缺女缺個好腎,就是不缺錢。這是筆好買賣。”姚虹嚇了一跳,“別瞎說!”杜琴笑笑:“誰瞎說了?都去醫院驗過了,在排日子。”

姚虹勸她考慮清楚,“你自己也說過,腎是多麽要緊的東西,你以為是頭發啊,沒了還能再長出來。”杜琴說:“我曉得腎是要緊,可這口氣更要緊。我要讓那王八崽子明白,老娘不是好欺負的。”她停了停,反過來安慰姚虹,“人有兩個腎呢,少一個沒啥,照樣活得好好的。”

衛興國又來找姚虹,說要和她私奔。“我媽不認你沒關係,我跟你回上饒。”姚虹反對,“姆媽把你當成寶,你怎麽能這樣做?會傷她的心的。”衛興國堅持道:“我不管,反正我隻要你一個。這輩子我隻要你一個。要是沒有你,我寧可去當和尚——我陪你回上饒過年。”

當天下午,衛老太來花園看姚虹。姚虹有準備,連擦眼淚的紙巾都拿好了。衛老太還沒說話,她眼淚便撲簌撲簌掉下來。是那種有些委屈的哭法,三分誇張七分發嗲,隻有對著親媽才會這樣,“姆媽!”衛老太被她叫得汗毛倒豎,忍不住朝旁邊看去——好幾個人對著這邊指指點點。衛老太歎了口氣,想,方圓十裏就數我老太婆最出風頭了。正要開口說話,姚虹又是一聲“姆媽”,眼淚下雨似的,止都止不住。衛老太愣了愣,從口袋裏拿了塊手絹給她。姚虹不接,指指手裏的紙巾,“姆媽,我有。”衛老太又是一愣,“哎喲”一聲,把手絹硬塞在她手裏。

“用這個,環保些。”衛老太話一出口,曉得這個回合是自己輸了。

“謝謝姆媽。”姚虹趁抹眼淚的當口,偷偷瞥了一眼衛老太,見她也在看自己——兩個女人目光相對,都停頓了一下。那瞬間完全是赤裸裸的,把外在的東西都抹去了。是互通的,直落到對方心底。姚虹稍一遲疑,愧疚從心底直逼上來,抹眼淚的動作便有些不自然,少了連貫性。衛老太看在眼裏,想,你這個小女人是要我的命哩。兩人都在心裏歎了口氣。

衛老太先開口:“你吃定我兒子了,對吧?”姚虹想,是你兒子吃定我才對。“姆媽,不是吃定,是喜歡——”衛老太一擺手,打斷她,“好了,別在我麵前說這種肉麻的話,我老太婆吃不消。”姚虹便閉嘴不說。停了停,衛老太又道:“我兒子吵著鬧著要跟你去上饒,這下你開心了吧?”說完便罵自己是傻子,沉不住氣。果然,姚虹很委屈地說:“姆媽,我也不想這樣的,我勸過阿哥的呀——”衛老太嘿的一聲:“是呀,你是好人,天底下頂頂好的就是你了。”

姚虹撇了撇嘴。衛老太刹車,不說了。

片刻的沉默。

半晌,姚虹輕聲道:“姆媽,我不想回上饒——你應該曉得的。”

衛老太想,這倒是句實話。停了停,姚虹又道:“姆媽你要是沒發現那件事,現在我和阿哥已經領了證了,就算為了我自己,我也不會對你不好。你開心,我也開心,大家都開心。所以姆媽,有時候曉得真相未必是好事。”衛老太沉吟著,想,這也是句實話。

姚虹問:“姆媽,你可不可以當那件事沒發生過?”衛老太板著臉,沒理她。姚虹說下去:“我看電視劇裏那些人,當皇帝之前做了許多壞事,可當了皇帝之後,照樣是個好皇帝,對老百姓好得不得了。姆媽,我承認我錯了,錯得很厲害,可我這麽做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當你的媳婦。等我當上了你的媳婦,我會對你好,對阿哥好,把家裏料理得妥妥當當的。我會成為全上海灘最好的媳婦。”姚虹說到這裏,胸口有什麽東西直往上漾,心跳也跟著快了,眼圈也紅了。

衛老太朝她看。後麵這兩句話講得有些煽情了。她沒想到她這麽會說話,還拿皇帝來比喻。衛老太故意大聲哼了一聲,顯得很不屑。“太陽還不錯,坐著吧。”說完,轉身便走。

衛老太的背影漸漸遠去,轉了彎,不見了。姚虹站起來捶了捶背,坐得太久,腰酸背疼,渾身都麻了。下午兩三點鍾的太陽,倒真是不錯,不刺眼,柔柔和和地落在身上,像披了條很輕很薄的毯子。太陽的味道,細細聞來,竟透著些許肉呷氣。不是高高在上的,而是非常親切,連隨風飄來的塵屑都變得很溫柔,像情人的手輕輕拂過。

一會兒,手機響了。是衛興國的短信:“晚上好像要下雨。我們去看電影。”

姚虹忍不住笑了笑。下雨了才能看電影,是兩人之間的玩笑話。她拿出一個保溫杯,打開蓋子便喝——是中藥,一個老中醫開的方子,能提高懷孕幾率。都喝了一段時間了。姚虹掐手指算日子——今天真是個很適合的日子呢。很適合看電影。杜琴跟她說過一些男女間的偏方,吃什麽喝什麽做什麽,有些還涉及到姿勢,很露骨了。都是為她好。誰讓女人每個月隻有那一兩天才能懷孕呢,錯過了就要再等一個月。本來等等也沒什麽,可姚虹等不起。都說時間是金錢,姚虹覺得,時間更像是支票,不能在限期裏兌現,便是一張廢紙。支票上的數字,倘若不能兌現,看著更像是煎熬了,是討命的符。

中藥還是一如既往的苦。好在喝下去,落到心裏,便成了滿滿當當的希望,一層又一層的。姚虹收好保溫杯,長長吐出一口氣。給衛興國回了條短信:

“我聽過天氣預報了,今天晚上肯定下雨。” 


尾聲

過完年沒多久,杜琴的官司總算有了眉目。上法庭那天,她男人坐著輪椅去的。黑心老板站在被告席裏,看杜琴的眼神都要冒出火來。初審沒定下來,但律師說情況不壞,值得再打下去。姚虹對杜琴說:“律師是為了賺錢,攛掇你一直打下去,別上當。”杜琴滿不在乎,說:“打就打,讓那王八蛋難受難受也是好的。”又說:“到上海這麽多年,也沒長什麽見識,現在好歹上了趟法院,回江西都能跟老鄉炫耀了。”姚虹說她冒傻氣。她滿不在乎地笑笑,“我這個人什麽都能受,就是不能受欺負,要是受了欺負,肯定沒完沒了。我男人說了,這場官司就算打贏了,在上海也呆不下去了。他吃工地飯的,這一行裏誰還敢收他?隻好換個地方試試。”

姚虹問她:“準備去哪裏?”她說:“還沒定,不是北京就是廣州。”姚虹說:“都是大城市啊。”她點頭,“嗯,在上海待了這麽久,都養嬌了,非得是大城市不可。”兩人都笑。

拆遷小組決定分給衛老太一套兩室戶,在浦東三林。衛老太不依,說我在浦西住了幾十年了,有感情了,浦東住不慣。拆遷小組說再多給她五萬塊錢補償。衛老太還是不依。

於是雙方陷入僵持階段——姚虹每天搬個小板凳去拆遷小組門口坐著。一天三餐由衛老太送。原本的計劃是,衛老太靜坐,姚虹送飯。姚虹覺得,還是由她坐比較合適,“我一個大肚子,誰敢碰我?誰碰我就是自找麻煩。”衛老太一想不錯。相比老太婆,懷孕的婦女顯然更有優勢。

姚虹的肚子一天天顯山露水起來。居委會的人都找過衛老太幾次了,說這樣下去對孕婦沒好處。衛老太說不會,“現在都什麽年代了,大肚子不作興一天到晚待在家裏的,外麵空氣好,曬曬太陽還能補鈣,連鈣片也省下來了,多靈光。”居委會的人又說她年紀大了,一天到晚出來送飯太辛苦。衛老太說一點也不辛苦,“年紀大的人最怕懶得動,一懶骨頭就僵了,散了。你們別看我年紀大,筋骨還是老好的,一天跑個七八趟不成問題一謝謝領導關心。”

補償金都加到十萬了,衛老太眼皮也不翻一下。十萬塊錢光吃喝是夠花一陣了,可放在房子上,隻能算是個屁。就算三林那樣的地段,十萬塊也隻夠買個廁所。衛老太的目標是——再加一套兩居室,也就勉強過得去了。衛興國嫌麻煩,勸姆媽差不多就算了,別折騰了。姚虹堅決與衛老太站在同一戰線,“姆媽,你說啥就是啥,我聽你的。”衛老太心裏罵兒子沒出息,房子是多好的東西啊,鈔票存在銀行裏會貶值,可房子不會。房價一天天瘋漲,那勢頭猛得嚇人。多爭一平方,差不多就是辛苦一年的工資。要是連這個都懶得折騰,那活著還有什麽勁。幹脆別活了。

天氣一天天熱起來。姚虹挑個樹陰坐著,手裏拿個竹片做的小車,在上顏料。衛興國把雛形做好,她加工——純手工轉向流水線操作,能省下不少時間。網上的訂單越來越多,衛興國都利用上班空當趕工了,被值班長抓到過兩回,弄了個警告處分。衛興國有些抖豁,姚虹卻說:“怕個鬼,大不了不做了,你問問你們值班長一個月拿多少錢,我們翻他個四五倍都不止!”衛興國得了鼓勵,頓時豪情萬丈,說:“有手藝就是好啊,老子什麽都不怕。”姚虹說:“可不是,馬克思都說了,技術是第一生產力。”衛興國說:“乖乖,你連馬克思說的話都知道?”姚虹白他一眼,說:“你以為我是你啊,除了看電影什麽都不曉得。”衛興國哧的一聲,便去摟她,說:“晚上好像要下雨——”姚虹一把躲開,啐道:“你看看我這麽大的肚子,就是下冰雹也沒戲——”

姚虹靜坐的姿勢很篤定,一動不動,又是極有威懾力的。衛老太給她送飯的時候,想起幾月前,她坐在街心花園裏的情景。“那時是人民內部矛盾,現在是一致對外。”姚虹開玩笑。衛老太想,也好,大家都見識過這個小女人的難纏。誰都不會不當真。

那天,衛老太在花園裏親手扶起她——她的手,搭上她的手背。這一幕是有曆史性意義的。扶她之前,她是江西的小女人;扶她之後,她便是上海的小媳婦了。姚虹竭力保持著平靜,但也難掩心頭的激動,聲音都發抖了。衛老太竟也有些激動。

那一瞬,她眼前晃動的,是廠長女人的那隻手——親親熱熱地攙起她來,“好了好了,這下好了,都解決了。”廠長終究還是拗不過她,撫恤金足足加了一倍。她在廠長家門前跪了三個星期。站起來時,眼睛都發黑了,腳一軟,差點又要跪下去。廠長女人扶住了她。這個好心腸的女人,竟似比她還要開心,歡天喜地的,“好了好了,解決了——”翻來覆去地說著,真心地替她慶幸。衛老太——那時還是個少婦,三十出頭,頗有幾分姿色,皮膚很白皙,一頭烏黑的頭發。廠長女人不會曉得,她帶著孩子回娘家的那個晚上,衛老太從地上爬起來,敲了門,趁勢上了廠長的床。天下的事情就是這麽湊巧。廠長女人偏偏那晚回娘家,廠長偏偏又是那晚多喝了幾杯,醉了。衛老太不是沒有猶豫過,可隻是一念之間的事,她不會讓機會白白浪費。她把兒子放在地板上,盤起頭發,一條蛇似的進了房間。片刻後,她從房間裏走出來,知道自己完全跨過那條分水嶺了。分水嶺這邊,還是個羞羞怯怯的少婦;到了那邊,便成了堅強的女人,比男人還有力。想起廠長女人,衛老太很慚愧,但不後悔。

姚虹的手,有些粗糙。衛老太觸到的時候,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有什麽東西在心頭流轉,隻一瞬,便似穿越了幾千幾百個日夜。原來日子竟是流動著的呢——昨天是今天,今天便是明天,明天又是昨天,日子是打著圈過的。衛老太拿自己的心,去比照她的心,明鏡般清清楚楚,一幕一幕都映在上麵,都是不容易呢。為了這個“不容易”,衛老太牽起了她的手,放到自己手心。

“好好過日子吧。”衛老太說。

居委會的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來來回回好幾趟了。衛老太不會罷休,都預備好打一場持久戰了。姚虹的身子越來越重,那一坐的分量也越來越重。拆遷小組成員的頭都大了。姚虹坐得穩穩當當,早出晚歸,上班似的,很有信心的模樣。衛老太也有信心,愈是持久戰,女人便愈是有優勢。

杜琴終究還是沒把腎捐出去。她男人用死來逼她,說要是捐了腎,他就死給她看。杜琴都在同意書上簽了字了,結果還是悔約了。她男人堅持說,兩個腎完完整整來的上海,走的時候也要兩個腎,一個也不能少。杜琴笑說這話沒道理,什麽都要順形勢而變。她男人說:“想想月牙兒——”這話觸動了杜琴。月牙兒還小,才七歲,少了一個腎的媽媽,怎麽能照顧好女兒呢?

老家的房子賣了,東拚西湊,總算是解了燃眉之急。杜琴對姚虹說:“早曉得就不把那幾千塊錢扔了,收下來多好。”姚虹說:“麵子當不了飯吃。”杜琴說:“就是,爭口氣有個屁用。餓死了兩腳一伸,什麽氣都沒了。”她開玩笑說去找那個王八蛋,把錢再要回來。姚虹笑她是十三點。

杜琴把女兒的照片給姚虹看,“我的月牙兒,漂亮吧?”杜琴端詳著照片,說:“還是像你多一些。”杜琴得意地說:“那當然。要是像他就糟了,大嘴巴,朝天鼻,將來肯定嫁不出去一”

杜琴夫婦走的那天,姚虹去火車站送他們。杜琴瞥著姚虹的大肚子,問:“是男是女?”姚虹說:“醫生不肯說,不過我婆婆說肚子這麽尖,像個棗核,肯定是男胎。”杜琴說:“那你就真是好福氣了。”姚虹笑道:“上海人不講究這些的,生男生女都一樣。”

回去的車上,姚虹坐在靠窗的位置,想想便覺得好笑。什麽肚子尖生男胎,都是胡說——她生頭胎時,肚子也是尖的,卻是個丫頭。生的那天剛好是十五,月亮滴溜滾圓,取個小名便叫“滿月”,今年快十歲了。杜琴的女兒叫“月牙兒”,她女兒偏就叫“滿月”,也實在是巧——來上海前的那個紅包,替她開了路,也封住了介紹人的嘴。有孩子的女人,換了別人,自然是想都別想。可姚虹偏不。路是人走出來的,心一橫,遍地荊棘都敢走。那時是豁出去了,現在想來都有些後怕。不知不覺,便已走出這麽遠了。

眼下自然是不行。姚虹預備再過幾年,便把“滿月”接來上海。她的孩子,怎麽能不跟著她呢?娘兒倆自然是要在一起的。到那時,“滿月”就是上海的“滿月”了。應該會有些麻煩,但姚虹不著急,還早呢,有的是時間。將來的事情,又有誰能吃得準呢?姚虹有信心。

窗外的風,溫潤中透著清冽。樹葉搖搖擺擺,像微醺的人。陽光淅淅瀝瀝地灑著,一路潑墨,留下滿地金黃色的印跡,很美很美。

所有跟帖: 

溫馨的小文:) -茹煙- 給 茹煙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22/2017 postreply 20:11:27

不符合本壇風格,還是忍不住分享。特別喜歡這種平常人平常生活的碎碎念 -慧惠- 給 慧惠 發送悄悄話 慧惠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23/2017 postreply 05:3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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