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生九子】 之一:饕餮 (作者:影洛蕪蘅)

來源: 慧惠 2017-09-20 13:51:03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09798 bytes)
一  彼岸花

我覺得我挺倒黴的。

據我娘說,我出生時候就挺倒黴的。那時我老爹剛定了東海龍王的儲位,正躊躇滿誌準備大展身手,龜丞相就打起飛毛腿跑來告訴他我娘懷孕了,於是我東海英明神武的龍太子立刻變成二十四孝老媽子,跟在我娘身前身後忙個不止,生怕一不小心就出了點啥問題。

多年以後我到西海,二叔敖欽提及往事,以無限景仰的語氣強調:“當時你娘忽然想要吃閻王老兒地盤上的彼岸花,你老爹就屁顛屁顛地跑了去,閻王老兒出損招,叫你爹化女妝冒充孟婆在奈何橋上守了三個月,不知道折了多少修行,最後把彼岸花拿回來,你娘登時大怒,說:‘我什麽時候說過要吃這種古怪的東西!’一腳就把你爹好不容易求來的東西踢到人間去了。”

說到這裏,又一臉唏噓:“你老爹再晚回來半個月,東海的王位就是我的了,你說,我是不是比你老爹更加倒黴?”

我悻悻白了他一眼:“我覺得還是我比較倒黴。”

話說當初我娘懷上我之後,胃口變得極為古怪,天上飛的除了神仙、地上走的除了惡鬼、海裏遊的除了我龍之一族以外,什麽希奇古怪的東西都想到了,把我爹愁得那叫求天天不應,求地地不靈,好容易我娘想吃彼岸花——比起其他古怪的食物來,好歹彼岸花出處可查,我爹自然頭也不回地奔地獄而去,沒想到一去就是三個月,害我娘茶飯不思,餓了足足三個月。

足足三個月啊!

可憐我,身為東海大公主,在還是一枚沒成形的卵的時候就餓了足足三個月,這就是我為啥一出殼就睜大眼睛四處張望、然後一張口咬在我爹的爪子上的原因——呃,你知道我爹為啥不待見我了吧?一個餓到連龍爪子都不放過的公主,我爹每每看到我,都想起自個兒鮮血淋漓的慘狀,自然避之惟恐不及。

可是可是……這能怪我嗎?

我我我……我餓啊。

於是我在以後的一千年裏變成了東海最寂寞的龍女,成日裏東遊西蕩如孤魂野鬼,見什麽吃什麽,碰啥吞啥。到我那九個弟弟、兩個妹子出生以後,老爹和老娘就更加懶得管我了,隻吩咐東海所有活物:看見大公主,要跑得快一點,萬一跑不快,就在下次投胎時候把眼睛放亮一點,珍惜生命,遠離大公主。

我咬著指甲想:其實我就是餓點,沒別的意思,我不餓的時候壓根就不愛吃,隻不過……我也不知道我啥時候不餓。

其實在我東海,我那九個弟弟和兩個妹子毛病也並不比我少,為啥老爹老娘就是分外不喜歡我呢?我冥思苦想了很多年,得出的結論是:我吃得太多啦,爹娘一定我怕我把東海吃光了。

剛開始我對我的這個結論還半信半疑,可是老爹很快證實了我的這個推測。

老爹很少來找我,所以當龜丞相戰戰兢兢同我說“大……大公主,王上召見”的時候我覺得十分詫異,忍不住齜了一下牙,龜丞相嗖地一下把腦袋給縮了進去,我忙敲他的殼喊:“丞相,你躲啥?你還沒告訴我我老爹在哪等我呢!放心,我才吃飽,現在沒胃口。”

特意打了十幾個飽嗝才把龜丞相給哄出來,看我的神情還是怯怯的,領路的時候跑到我前麵一裏多,一回頭就一哆嗦——天地良心,我真的一點吃他的意思都沒有,我一看他那斑駁得不象話的龜殼就沒啥食欲,幾萬年的老貨了,肉酸。

一麵想,已經到了爹的寢宮淩波殿。

幾百年沒來,淩波殿翻新了,但還是和以前一樣金碧輝煌,俗氣得一點創意都沒有。照我的想法,應該用嫩嫩的小龜做地板,長的水蛇挑橫梁,再飾以味道鮮美的小魚,啥時候想吃了,一伸手就有得吃——可惜老爹和老娘從來都不考慮我的意見,連我自己的寢宮都是貝殼和水藻做的,貝殼太硬,水藻又沒什麽味道,說來也是很鬱悶的一件事。

老爹堆了滿麵笑容來見我。自我出生以來,還沒有見過老爹這麽高興呢,一時受寵若驚,收了爪牙規規矩矩地向老爹請好問安。老爹伸手扶起我,當然眼風落到我的牙齒的時候爪子還是忍不住抖了一下。

我很能夠明白老爹的心情。話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何況是被一條龍咬,問題可比被蛇咬嚴重個千百倍,據說當時我爹是躺在龍床上哎喲了三五個月,最後被我娘一爪子轟出去。

又想遠了,不過你得原諒我,我多少年沒見過我爹了啊,一下子適應不過來也是有的。老爹可能也想到這一點,頗為內疚地撫摩我的頭發,十分慈祥地說:“孩子,這些年可苦到你啦。”

作為一個善解人意的龍公主,我自然會很體貼地搖頭,說:“也沒啥,咱東海地大物博,一時半會也吃不完,老爹你別心疼啦。”

話一出口我就覺得風向不對,老爹的爪子僵了一下,笑容越發和藹可親:“你在東海吃了這麽多年,不覺膩味麽?”

我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掰著指頭數給他聽:“據我東海海誌記載,至少還有百八十樣是我沒吃過的,怎麽會膩味呢?”

老爹嘴角笑痕更深:“其實為父有一個建議——”

我睜大了無辜的眼睛看他。

也許是我的眼神太過無辜了,老爹稍稍有點心虛,但還是打足了精神同我商量:“你二叔有意請你過西海小住一番,你意下如何?”

西海麽?我抬頭看一眼碧波蕩漾的頭頂:“也不是我不想去,隻是老爹,我這一去,你和娘啥時候接我回來呢?”

——看清楚了吧,別把我當啥都不知道的白癡公主,反正這許多年裏我已經看得清清楚楚,爹娘想把我踢出去的念頭從來都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所以我不問啥時候走,先問啥時候回——我可不能就這麽不清不楚地被老爹賣了。

老爹做沉思狀,在淩波殿裏轉悠了幾圈,最後一拍板給了我答案:“啥時候龜丞相死了,你就回東海吧。”

所謂千年王八萬年龜,指的就是我家龜丞相。

龜丞相雖然法力靈通不濟,可是活得比誰都長,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在位的時候他就是丞相,隻怕到了我孫子的孫子的孫子死掉之後他還是丞相,但是——我瞥著瑟瑟發抖的龜丞相冷笑一聲:隻要我願意,啥時候不能吃了他呀,於是大義凜然地和老爹一擊爪:成交!

我在多年以後才知道,我還是上了當,因我前腳跟老爹訂約,後腳老爹就問菩薩要了千年凝膠,把龜丞相定成一塊大石頭,很明顯,無論我怎麽勉強自己,石頭的滋味都不是那麽好。

所以說,再壞的小兔子也壞不過老兔子,再奸詐的小龍也奸詐不過老龍。


二 小白

回頭說到西海,我得更正我爹的一個說法,不是我二叔請我去西海小住,而是上麵的意思,老爹打算把我丟去西海做人質。

說起來我爹他們幾兄弟都不是省心的主,為著爭地盤、爭王位、有時候隻為爭得神仙姐姐多看一眼,不知道打過多少架。一群人打架,天上的神仙還有幾分體恤,一群龍打架,看熱鬧的可就多了,玉帝的麻煩也就大了,他忍無可忍,就借鑒了人類的法子,頒旨命四海龍王交換人質,彼此不得隨意開打。

那一日老爹送我出東海,半路上忽聽得哭聲震天,我頓時十分感動,不想我還有這等人緣,當下就要回頭說聲“多謝”、“別掛念”、“我過不得三五天就會溜回來”,卻被老爹拉住:“哭聲好象是西邊的?”

側耳一聽,果然是西邊的,東海裏正歌舞升平呢。

不由有幾分不高興,我雖然是個禍害,也沒禍害過你們西海吧,哭啥哭啥?

彎透了的蝦將軍抽泣著回答我:“我上有老、下有小、族人甚多,大公主這一來,豈不是泰半都保不住,焉得不悲?”

這家夥腰彎得像個老夫子,說話也酸得像個老夫子,我不屑地冷笑一聲:“如此,換我家二妹來如何?”

蝦將軍露出充滿希望的笑容,剛要說一個“好”字,邊上閃出儀表堂堂的蟹護衛:“咳、咳,這個……還是不要吧,二公主雖然生得那個天生麗質美貌無雙風華絕代……”還要羅嗦著一路念下去,我爹的臉已經掛不住了,怒吼一聲:“住口!”

果然很聽話地住了口。

各位看官也多少明白了一點我家老二的本質——沒錯,我家老二別的本事沒有,對自己那一張臉那叫信心十足,成天逮著誰誰就得誇她,還得誇得別致、與眾不同、次次不帶重樣,否則麽——老二是火龍,西海能有多少水,惹得起我家老二?

“那麽……三公主呢?”到底是烏賊,說話比其他家夥老成多啦,開口就說到了點子上,我笑得嘴都歪了,扭頭就要回東海,老頭子也笑了,隻有二叔臉抽了筋,一把拉住我:“丫頭別走啊,二叔可不歡迎別個。”

那是自然。我家三兒賭遍四海無敵手,二叔還有好幾座宮殿花園在三兒名下記著呢,他敢請我家三兒過來麽?

於是乎,我就這麽留在西海了。

作人質是非常無聊的一件事,雖然不比做公主更無聊,但是你要知道,西海的物產比我東海要蕭條得多,而且西海各大水族也久仰我的名聲,一見我就躲得遠遠的。

雖然我法力不錯,但是在西海到底有不適應,所以有時候我會餓著肚子在西海新建的公主府花園裏長籲短歎,新開的海花不能吃,水藻幸災樂禍地纏著我的小臂——一點營養都沒有的家夥,我把它們從胸前趕開,那碧翠的枝葉又掃過我的臉,把我的眼睛蒙住啦,我登時大怒,“呼”地一爪拍出去,隻聽得“哎喲”一聲就在耳邊。

——誰這麽大膽子敢靠我這麽近?

我心生疑竇,一把把海藻扯下來。睜眼看去,站在我麵前的是個高個的年輕男子,白衣,衣上錦繡,長得還挺好看。我估摸著,能變成這樣好看的人形,應該不是蝦兵蟹將或者龜老頭,應該是一條龍,而且修為應該比我還高才對,為啥我就一點印象都沒有呢?

他笑而拱手,道:“見過大公主。”

“你是誰?”我警惕地看著他,而肚子又很不爭氣地尖叫了一聲,催促我繼續覓食。

“我是——”

“有啥吃的沒?”我打斷他,眼巴巴地問。

他一愣,繼而放聲大笑,笑得公主府都抖了好幾抖。我不知道這有啥好笑的,龍餓了難道不要吃東西?

正尋思,轉眼看見牆角一條鯨哆嗦地探了半個頭,頓時喜笑顏開,嗖地一聲衝了過去……酒足飯飽回來,看見花園裏還呆著一個人,我小小吃了一驚,伸爪子在他麵前一晃:“呆子?”

呆子眼珠一轉,換了十分哀怨的表情:“你怎麽不等我回答就跑了呢?”

“回答?”我一愣:“我問過你什麽嗎?”

“你問我是誰。”

“那你是誰呀?”我再一次上下打量:這樣好的一副皮囊,吃了也怪可惜的,可不能怪我,他自己巴巴湊上來的。

呆子長歎一聲:“我就知道,你一早就把我忘了。”話音才落,這廝忽然就不見了,身手之快,便是我,也瞠目結舌,自忖不如。正浮想聯翩時候,忽聽得一聲大叫:“公主救我!”

我左看沒人,右看沒人,最後發現叫聲是從底下傳來的,珊瑚地麵上不知道什麽時候破了個大黑窟窿,一眼過去看不到底——是個新生的海洞——真奇怪,他怎麽就掉到地底下去了呢,而且以他的修為,難道會掉下去上不來?

陰謀!一定有陰謀,我扯著頭發下了結論。

底下又傳來一聲哭嚎:“我怕黑啊!”

呀!

雖然我一直都是一條嚴肅有餘、活潑不足的小龍,但是這一刻,也忍不住放聲大笑——我知道他是誰了。

我扯了水藻,在一頭係上夜明珠,放到海洞裏去,海洞裏頓時亮了好些, 那頭一陣手忙腳亂,好不容易爬了上來,仍然衣物如新,纖塵不染——和我家二丫頭很有一拚的功力啊。我感歎一聲,問:“小白,你啥時候成的人形,怎麽沒消息給我?”

照規矩,四海龍族修成人形,就算是成年了,都會邀關係好的水族一起慶祝一番。

我在東海是個爹不喜娘不愛的家夥,成人的時候想不起可以請誰,於是跑得遠遠的,遠到連我自己也不清楚是什麽鬼地方,那個地方十分古怪,特別特別的冷,特別特別的荒涼,什麽活物也沒有,我倒覺得甚好,沒有活物,就不會有人看到我難過,也就沒有人會看到我哭。

我一哭,天上就有雷鳴陣陣,天黑如墨,閃電如霹靂,繼而大雨傾盆,淹得滿天滿地都是,我正哭得痛快,忽然聽得腳下極細小的一個聲音道:“好黑啊……我怕!”

然後便有無數的須爪緊緊纏住我的腳,直勒到皮肉裏去了,我低頭一看,是一條小小的白龍,太小了,就我一根須子那麽大,我本來想將他一腳踢開,這會兒倒不好意思恃強淩弱,隻好收了眼淚,蹲下去摸摸他的腦袋問:“你是誰啊?”

小龍搖頭晃腦,露出一個甜美的笑容:“父王叫我小白,姐姐你是誰啊?”他口稱父王,莫非是母後新生的九弟?我這樣想,也終於不能確定。

於是隻回答道:“我是東海大公主。”

“哦,”小白龍恍然大悟:“原來是饕餮姐姐。”

饕餮?我驚!我因為出生的時候狠狠咬了我爹一口,我爹神思恍惚之下就忘記給我取名字啦,大夥兒都叫我大公主,什麽時候又多了饕餮這樣古怪的一個名字?

小白龍瑟縮了一下:“饕餮,龍子之一,性貪——姐姐別生氣,父王說的,不是我……”

我喃喃念了一下“性貪”兩個字,隻覺得十分貼切,也生氣不得,但臉色必然十分之不好看,一時就隻聽見大雨嘩啦嘩啦,靜得有些恐慌。

忽然遠遠傳來叫喚的聲音,小白皺一皺眉道:“父王在找我,我得走啦。”

我揮揮手說:“快走、快走!”

小白聽話地遊開了,忽又回轉,在我腳邊怯怯地道:“饕餮姐姐,你比傳說中長得好看多啦!”

哧溜一下就跑了。

我還來不及告訴他,我不叫饕餮這麽古怪的名字——但是……是有一個古怪的名字好,還是沒名字好呢?我有點猶豫。

想不到不過幾百年,連小白都長成這樣玉樹臨風風度翩翩——呃,原諒我,經我家二妹調教過的東海,無人不是出口成章——的模樣,我不由地感歎一聲世事滄桑。

小白瞅著我的臉色道:“我成年的時候,請貼送到東海,大伯就同我說,你出去找吃的了,不能趕來祝賀我。”

是嗎?可能有這回子事吧,我意興索然地東張西望:“小白,你們西海很小氣啊,我老餓著。”

天地良心,我可不是有意刺激他。

三 離開

我的毛病是貪吃,小白的毛病是怕黑,其餘都還好。

小白閑來無事常來公主府上看我,帶些新鮮好吃的玩意,再有就是同我說些不著邊際的奇事,比如托塔李天王家老三哪吒偷偷下凡去了啦,天庭有隻老得不象話的老鳳凰重生成一枚蛋了啦,又提起南海龍女一心修佛、很得觀士音賞識,說到這裏,小白特專注地看著我:“南海龍女小小年紀就如此意誌堅定,姐姐你有什麽打算?”

這時候我嘴裏堵滿了食物,支吾著說不出話來,好容易拚命咽下了,喉嚨又被堵住,一陣猛咳,小白趕緊給我拿了溫水過來,又用力捶背,看不出這廝長得斯文俊秀,又是嬌生慣養的西海太子,伺候人的功夫倒練得不錯。我頗為愜意地吐出一口氣:“我?反正我不去觀士音門下挨餓。”

觀士音成日裏打坐念經,我就看不出有什麽好,就算多活個幾千幾萬年,沒有吃的,幾千幾萬年也是苦。

小白微微一笑,道:“那麽留在西海可好?”

我大大皺了一回眉,搖頭道:“不好,西海吃的東西比我東海少多啦,等啥時候龜丞相去閻王老兒那兒報到了,我就回東海去,說起來我很想念東海是靈芝花啊……”

東海深處有那樣眩目的藍花,一叢一叢,盛開如烈焰,我這麽久沒有回去,也許凋零了不少吧。小白的臉色狠狠一沉,便是我想裝作沒看見也不成。

我素來少有朋友,兄弟姐妹也不甚親近,東海西海,就隻有小白來往殷勤一點,想到這裏,不由輕歎一口氣,捺下性子問他:“你不高興嗎?我要是走了,西海可清淨多啦,二叔肯定得開懷痛飲慶賀一番,西海水族更是如久旱盼甘霖——難道你希望我留在西海麽?”

“如果我說是,你會不會留下來呢?”小白凝望我。他的眼睛是淺褐色,當他專注地看著一個人的時候就仿佛有水波蕩漾,一層一層的漣漪,麗色如日光。我最怕人家這樣看我,趕緊別過臉去,哈哈一笑道:“小白你就不怕我把西海吃光了?”

耳邊傳來極淺極淺的一聲歎息:“你不覺得可疑麽?”

“什麽可疑?”我下意識接一句。

小白道:“我們龍之一族固然胃口大,比一般水族需要的食物多,可是姐姐,我翻遍了所有四海的記錄,都從來沒有過一條龍,像姐姐你這樣吃多少都還覺得餓的。”

腦袋嗡地一聲,仿佛有無數的蒼蠅飛過去:我從生下來就吃這麽多,你是到今日才認識我的麽?!

我的臉漲得通紅,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這樣的憤怒,憤怒到不能聽他繼續講下去,一腳踢翻了麵前八尺高的珊瑚樹,抽身就走。我走得極快,就好象不是在浩淼的水裏遊,而是在雲層之上,日行三萬裏。

遠遠遠遠地聽到小白在後邊叫我,但是我不能夠分辨他是喊大公主,還是喊饕餮。

其實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世上最後一個肯與我親近、肯陪我聊天說笑的族人也終於厭棄我,視我為本族異類。

因我吃得太多。

我想要放聲大哭,可是終究不敢,前次父王為民請命、強行降水已經惹得天庭震怒,這是西海的地界,我不能再給他招惹麻煩。

於是一路狂奔,先前是在西海,然後西海到了盡頭,深吸一口氣強行上升,升至海麵上,深黑色的海水無邊無際,鋪了綺麗的月光如銀,仿佛隻要輕輕一叩,便有響聲琳琅。

隱約有樂聲傳來,像是極遠,遠到天邊,又像是極近,近在耳際,飄渺如煙,抓不到,摸不著,又實實在在擊在心上,反複不能揮去。

我聽不出那是什麽樂器,也不知道那聲音來自何方,隻覺得那也是一個傷心人,在月色之下自彈一曲,曲中傷心意,隻有傷心人才懂。

我在那月色之下靜立許久,不敢出聲,不敢動,連呼吸都不忍,怕驚擾了這彈曲的人,怕驚散了這曲中悲意。

從靜夜一直到天明,曲終,我合目,忍了許久的一滴淚終於落了下來。

天上飛了霏霏細雨,我忽然想起,這一晚,我竟然沒有覺得餓。一念及此,腹中大叫一聲,我兩眼發黑,餓昏了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才醒過來,發現自己已經被海水推到岸上。西海的岸邊十分荒涼,黑色礁石,浪花卷得雪白。我回頭看了一眼,不能夠決定回去還是不回去,但忽然想起小白說的那幾句話,就覺得十分難過,又想:既然已經出來了,不妨到人間看看,也許人間有別的美味呢?

即便沒有,若能再聽一次昨夜的曲子,也是好的啊。

隻是一個借口,我不願回頭的借口,但是漸行漸遠的時候,我在想,我的離開,西海東海,會不會彈冠相賀?

不會有誰想起我,不會有誰思念我,更不會有人四下裏找我。這個念頭讓我十分鬱悶,鬱悶到當即逆風而行,風呼嘯著吹過我的耳邊,竟然有隱約的淒厲。

我這樣狂奔了許多個日夜,渴了飲山泉,餓了隨處獵食,荒野中有許多小獸的哭泣和殘骸,我不知道自己要到哪裏去,又會在哪裏停下腳步。忽有一日,風裏隱隱送來曲聲,雖然隔了許久,我仍然清晰地分辨出來,正是那一夜我在西海邊上聽過的,那曲中似是有魔力,引我一步一步靠近去,到日落的時候,我發現我置身於一座繁華的城池裏,城裏的人告訴我,這是趙國京城邯鄲。

邯鄲城裏有許多的人,穿各式各樣的衣裳,俊的醜的高的矮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川流不息,我混在人群中,別人都隻當我是尋常人類女子,但是……我又餓了。

真要命。

瞅瞅,路邊有家食肆,小二殷勤地跑過來:“姑娘,要吃點什麽嗎?”

我拚命點頭,左看看右看看,食指點處,一盤一盤的吃食都到眼前來,我長出了一口氣,如風卷殘雲,隻片刻功夫桌上食物就少了一大半,到我終於有力氣細嚼慢咽的時候我發現周圍所有的人都在看我,眼中驚駭。我舔舔下唇:其實我還是沒有吃飽,隻是實在不能忍受這麽多人圍觀。

起了身要走,小二戰戰兢兢攔在我麵前,戰戰兢兢地道:“女……女壯士,您……還沒給銀子呢……”

銀子?

我瞅著他一直在發抖的手,把渾身上下的衣裳摸了個遍——沒有,一個子兒也沒有。頓時尷尬起來,更多的人圍過來,以一種無言的姿勢向我表明他們的態度:沒有銀子,休想走!

我皺眉,再皺眉,不能夠確定是白日升天一個給他們看,還是遁地開溜,我在思考中退了一步,兩步……忽然聽得一個男子聲音道:“不就是幾文錢嗎,何苦為難人家一個小姑娘呢?”

話音落,一隻纖秀的手從人群裏伸出來,往小二手上一塞,我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已經湮沒於人群中了。

人群漸漸散去,往東往南往西往北,什麽方向的人都有,卻不知哪一個是方才為我解圍之人,我東瞅瞅西瞧瞧,某個有點像的背影,衝上去“喂”了一聲,一拍肩,回頭來一張風幹的橘皮,哆嗦著問:“女……壯士,何事?”

我氣餒地放開:方才那樣年輕的聲音,絕不是這家夥。

不由悵然若失,在邯鄲街頭踢著小石子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條街,又一條街,天不知不覺就黑了,風空蕩蕩地吹過去,我抬眼,看到一處破敗的宅子,也許是誰家荒廢的園子,倒可以供的棲身一夜。

這樣想,舉步就走了進去。

真是十分荒涼的宅子,園中荒草亂生,倒比花木更為茂盛,也開了花,橫七豎八地躺在草叢裏,我不由搖一搖頭,負手從一間房到另一間房,都空蕩蕩的沒有家什,隻有風打著旋兒卷著枯萎的葉片揚長而去。

到回廊盡頭,最後一間屋子,門虛掩,我推門進去,一愣:這屋中倒是有張琴台,台上蒙了厚紗,紗下一物,深紅木色,長五尺有餘,拱形,上若有弦如絲。看上去讓我覺得十分親切,於是一步步走過去,手才摸到那東西,忽聽得身後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這位兄台,值錢的早拿出去當了,你摸的這口秦箏可不值幾個子兒。”

原來這東西叫秦箏!

這屋中竟然有人!

悚然一驚,摸在秦箏之上的爪子瑟縮了一下,也許在猶豫是該拿還是不該拿,那聲音又道:“出門記得把門帶上。”

我於是十分鬱悶地石化了。

四 人質

到清晨的第一縷晨光照進來的時候,破宅子的主人意外地發現我還站在屋裏,不由奇道:“還沒走?”

我摸著肚子垂頭道:“我餓。”

呃,不是我唐突,我一早就聽出,這家夥便是昨日食肆之中為我解圍的人,由此可見他一向濫好心——如此好心,不加以利用,實在太可惜了。

床上那人長長歎一口氣——也許是狠狠鬆了一口氣——一躍而起,揚聲道:“阿風!”

便有一個清朗的聲音在外麵應道:“公子何事?”

我回頭去,門口一人,衣白勝雪,他逆光而立,那陽光仿佛他周身的光華,我看不清楚他的模樣,隻覺神采飛揚,英氣逼人。隻聽床上男子道:“給我準備行轅,我要去長安君府上。”

話到此處,乜斜著眼睛看我一眼,又道:“多準備一套扈從服,帶這位姑娘下去換上。”

門口那人應一聲“是”,果然帶我下去換了一套和他一樣的衣裳,勁裝,革靴,腰中佩有長劍,難得還十分合身。我心生疑惑,那扈從解釋道:“是我舊時衣裳……姑娘莫要嫌棄。”

他半低了頭同我說話,大片的陰影覆在眼瞼上,令他看起來有一點溫柔。他說他叫嬴風,是秦國質子的扈從。

秦國質子——就是被我訛詐的那一位?我有點心虛地想,怎麽說我們也算是同病相憐不是?他是人質,我也是人質。

如此一想,頓生了同仇敵愾之心。

嬴風說質子是秦太子安國君的第十四子,庶出,安國君因生性懦弱故不討秦王歡心,質子就更別提了。

——自然,如果不是無關緊要的身份,也不會被派出來做質子,就算派出來做質子,也不會剛剛好發配到敵國,到敵國也就算了,反正六國中也沒哪國不是秦國的敵人,關鍵在於,自從質子到趙國,秦國不但沒有半分顧忌,反而就加緊了戰事,這就是為什麽質子府看起來如此之荒涼——何止宅中荒涼,因錙銖供給有限,質子府配給人員都走的走、賣的賣,換句話說,這偌大的質子府,除了質子就隻剩了嬴風一個充當門麵,兼職管家、廚子、門衛,出門就是車夫、侍衛、扈從,集多種優點於一身,用來倒也遂心省力。

再換一句話說,質子留我,是打定了主意要做下人使?我腦筋轉得飛快,朝門內瞧了一眼:“如今質子府上食物可還充足?”

嬴風笑道:“公子不是說了麽,我們這就去長安君府上。”

“長安君?”

嬴風用了十分讚賞的口氣向我提起的這位長安君是趙王的弟弟,他曾在齊國為質,任滿歸來,趙國上下都視他為大功臣,賜沃土為封地,賞金銀無數,又委以高官厚爵,不過此公天生是不成器的主,歸來之後對邯鄲最大的貢獻就是滿城的閑人有了最好的去處。

全邯鄲的人都知道,長安君喜歡大宴賓客。宴上有歌舞,豔女,天下美食,據說每一個人都能在這裏找到他最想得到的東西,比如機會,比如財富,這裏匯聚了無數誇誇其談的謀士,他們抓住席中任何一個人都能滔滔不絕地說下去,從六國縱橫間詭譎的風雲一直說到某國國君私寵小妾有個絕色的弟弟。

所以長安君實在是很招人喜歡的家夥,特別是在每次質子府的錙銖供給減少的時候,長安君府上簡直就是絕佳去處,無論是對於永不能滿足的口舌之欲,還是一個人八卦的熱情。

“也就是說,咱們吃的是不用發愁了?”我眼睛一亮,再不多問。

和嬴風在質子府外閑聊不過一刻,質子已經出來了。他穿玄色深衣,寬袍緩袖,腰中錦帶,帶上玉彩琉璃珠,赤白黑黃青綠紫,各色俱有,看來華貴非常,我忍不住想:不知道賣了能換多少饅頭呢?

嬴風小聲告訴我:“質子殿下總共也就剩了這麽一套能拿出手的行頭,姑娘你就別寒磣他了。”

質子輕咳一聲,似笑非笑得看著我們。

他長了十分文秀的一張臉,與我素常所見秦人大有不同,也許是他的母親十分美貌?

質子道:“上車吧。”

我於是上了車,與他並坐。嬴風在揚鞭趕馬,車輪轆轆,向著美食進發,我心花怒放,冷不妨質子問道:“姑娘是哪裏人?”

“東海。”我想也不想,脫口而出,口鼻之間仿佛再一次聞到海風鹹澀,微微有點難過。

“那麽,姑娘叫什麽名字呢?”質子靠著車壁,懶洋洋追問一句。

我認真思考了片刻,回答:“我叫小淘。”到底沒敢把饕餮大名報上,不是怕他接受不了,這廝看起來並不像個無害的,隻是為了減少麻煩。

質子“唔”了一聲,我反問:“你叫什麽名字?”

“異人。”他的臉色微微有點陰沉,但我還是控製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來,質子長眉一揚:“這麽好笑?”

“不好笑,”我認真地回答他:“我隻是想,公子有什麽異於常人呢?”

明顯我不是第一個提出這個問題的人,質子的臉徹底垮了下去。

說話時候馬車已經到長安君府上,嬴風打起簾子,我亦步亦趨跟在異人身後,長安君府上的執戈的護衛忙著向質子行禮,笑嘻嘻說道:“公子又來了啊。”

——顯然這不是這位爺第一次來,自然也絕不會是最後一次。

長安君府上果然豪奢,進門就見一大廳,廳上一溜的矮幾,皆漆木所製,光可鑒人,矮幾後坐了各色服飾的男子,發式輿巾各異,或高談闊論,或飲酒作樂,又有舞女為戲,比我東海要熱鬧上百倍。

異人自揀了地方坐下,自有人上來進獻酒饌果品,我和嬴風站在他身後,時不時取一碟子糕點來吃,隻覺得天下再沒有比長安君更好的人了。正吃得昏天暗地不亦樂乎,忽然聽見“叮”地一聲,並不十分響,卻仿佛是撥在心上,心弦跟著一顫,我訝然抬頭來,怔住。

滿廳豔色舞女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全部退下去,當中設了一張紫木台,台上有箏,箏後坐了一個白衣少女,厚紗蒙麵,隻露出一雙清目,如含了一汪秋水,不語也盈盈。

素手如玉,輕攏慢撚。

或巍巍如高山,或浩浩如流水,或如明月淼淼,或如清風徐徐,忽地一個拔高,就如同怒海之中有異峰突起,愈上愈高,愈高愈險,愈險愈奇,於那極高之處急轉,如瀑布飛流直下三千尺,深瀑之下深潭幽靜,水麵上隻有古麗的波光,又仿佛是蒼蒼莽莽,莽莽蒼蒼的三萬裏黃沙,遮天蓋地,渺無人煙,而明月寂然,鋪了一地。

當此之時,箏聲細若遊絲,欲絕不絕,所有目光都盯住她,屏氣凝聲,欲喝一聲彩而不能。

五秦箏

滿座寂然。

聽得如癡如醉的顯然並不止我一人,但是真正醉了的隻有一人,那就是,我們的質子殿下。

當時所有人都處於不很清醒的狀態,忽然有個頎長的身影跌跌撞撞往大廳中撞去,我以為是我眼花,但是分明沒有。

——我們質子殿下在眾目睽睽之下手持一觴酒,踉蹌著往那白衣少女撞過去,少女停止彈箏,抬了清目冷冷看住他,十分十分從容的顏色,仿佛是在問:“公子何事相擾?”

雖不出聲,竟是另一種威儀。

我被這樣的變故驚得呆住,一時隻覺臉麵燒得通紅,不知道質子何以做出如此無禮的舉動:丟臉,真是太丟臉了——我怎麽攤上這麽一主子呢?我這頭燒得轟轟烈烈,質子已經到白衣少女跟前,酒灑了半觴,伸手去拉住白衣少女的衣袖,嘴唇微動,也許是說了句什麽話,但是隔得太遠,實在聽不分明。

這時候有人閃身上前,一把拎起質子衣領,倒手就往外拖——好勇氣,好決斷!我恨不得大聲喝彩,細看時,原來是嬴風——到底多跟了質子幾年,經驗豐富。

我心中這樣想,趕緊上前幫忙。滿座客卿都用鄙視的目光看著我們三人,我和嬴風扶著質子灰溜溜溜了出去,我最後深情凝望了一眼盤中沒有吃完的半塊餅,不知道最後餅落誰口。

因為這時候我們仨已經逃了出來,轉至僻靜處,我剛要開口問嬴風是否質子常有這等愛好,質子已經從嬴風鐵爪之下掙了出來,憤怒的盯著我們倆,這樣憤怒的目光,我忍不住退了一步,抵在牆上,瑟瑟地道:“是……他先動手的。”

不是我不講義氣,死道友不死貧道是我東海千年的海訓,不可不聽。

異人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個十來回,那目光卻是十分的清明,半點都不像醉酒模樣。我心中甚奇,質子撲哧笑出聲來:“別看啦,我沒醉。”

“那你為啥調戲人家?”我瞪大眼睛問,他瞪大眼睛回答我:“你哪隻眼看見我調戲她啦?”

“你……你不是……”天上地下,我頭一次碰到比我老爹還賴皮的人,哆嗦得話都說不出來。

異人怡然一笑,雪白的牙齒在風裏亮了一下,他似是極為欣賞我此刻怒不能言的情形,到我快要倒地不起的時候才慢悠悠、笑眯眯地道:“小淘啊,啥事都不能看表麵是不?我話還沒說完呢就被你們拖了出來,我隻是想上去告訴她,那把箏是我的。”

我腦袋轉不過來,直愣愣地問:“什麽叫那把箏是你的?”

質子“嘿”然一聲,一甩袖,回頭同嬴風說:“回府!”

嬴風也無二話,套了車就走,一陣顛簸,又回到之前空蕩蕩的宅子裏,回廊盡頭我曾誤闖的那間屋,屋中琴台,台上厚紗覆之,異人隨手一扯,紗下之物赫然,是一塊木板,板上以刀刻出弦絲,栩栩。質子道:“這裏原本放著我的箏。”

我輕輕“啊”了一聲問:“箏呢?”

“被偷了。”

“誰?”無意識地追問出口,質子殿下翻了一個標準的白眼給我,嬴風垂頭道:“誰偷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箏現在已經落入廳堂裏那個白衣女子手上。”

我轉眼看他:“你知道還把公子拖出來?”

嬴風抓狂:“我是不知道才壞了公子的事好不好!”

兩人用了半個時辰向我解說那把箏的重要性:那是他們自秦國帶來的最後一樣沒舍得賣的東西,是秦國蒙將軍之子、蒙少將軍蒙恬所贈,意義非常,它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失蹤,從此下落不明,質子想盡了辦法都探聽不到去處,直到今日——也就是說,讓質子神魂顛倒的不是那位白衣少女的姿容,而是她手上的箏。

“可是她彈得真好!”我脫口辯駁,質子又送了一顆白眼給我:“我箏技獨步海內,她那點本事算什麽!”

我瞥他一眼,想:質子殿下箏技如何暫時還看不出來,但是吹牛之術一定是獨步海內了。

因為這場變故,我沒吃飽就被迫從長安君府出來,當時還不覺得怎樣,到半夜裏忽然餓醒,四下裏找吃食,質子府大歸大,可以藏東西的地方委實不多,可藏的東西更是少之又少,我摸著空空如也的肚子十分發愁,忽然一個黑影嗖地一下從頭頂掠過去——莫非是賊?

身子一長就要跟上,忽然肩上挨了一下,回頭,月光下似笑非笑的那張麵容,普天之下僅此一家:“是阿風。”

“這麽晚了阿風出去幹啥?”話才要出口,我的目光、然後是我全部的心神,都被他手上捧的幾隻芋頭吸引,十指暴漲,被“啪”地打下:“生火去!”

質子殿下明顯是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家夥。我任勞任怨地取了柴火,劃了打火石點燃,質子府園中花木燒得篳撥篳撥直響,赤紅的火舌一直舔到臉上來,濃香四溢,捋起袖子從火裏撈出來,十個爪子燙得通紅,心急火燎地往嘴裏丟,火氣一衝,頓時齜牙咧嘴。

忽然爪上一涼,質子不知道啥時候取了涼水來,撒在我手上,他皺著眉頭說:“小淘,你吃東西一直都這樣猴急嗎?”

是十分擔憂的聲調,我當時一怔,訥訥隻道:“是啊……我很容易餓的。”

質子顯然想不到我這樣回答,竟然有十分憐憫的目光:“那……你多吃一點吧,餓肚子可不那麽好受。”

雖然在吃的方麵我一向都不需要人鼓勵,但是天上地下,他還是第一個讓我多吃一點的人,心裏生出很奇怪的感覺,覺得這個怎麽看都不像好人的家夥……其實心地挺好的。

我大口咽了幾個芋頭,問:“怎麽……公子也挨過餓嗎?”

       話出口就知道是白問了——如果不是挨過餓,又怎麽知道挨餓的痛苦?如果不是經常餓得沒法子想,作為一國王孫,又何至於忝著臉皮去長安君府上混一飯之需?

就像我在東海時候,雖然也常常覺得餓,但是從來都不會克扣著自己的食欲,因為那是我的家呀,在家裏,吃多少都沒有任何人指責……腹誹都不行。

可是我最終被老爹發配去了西海……我忽然想起,也許正因為是在西海,身為主人的小白說出我吃得太多的事實,才讓我憤怒吧。

寄人籬下,得有寄人籬下的自覺……我是一條不自覺的小龍。

一時兩人都沒有說話,隻有哢嚓哢嚓咀嚼的聲音。吃了大半個時辰,腹中漸漸有了熱量,我含了半隻芋頭問:“公子,阿風他去幹啥了呢?”

“去查那箏女的來曆了。”質子抬頭看一眼,屋頂之上渺茫沒有人的影子:月亮照在他的眼睛裏,幽深得看不見底,我忍不住想,他長得真好看。

我在忽然之間想起小白的眼睛,他像是在很遠的地方幽怨地看著我,說:我怕黑……我趕緊把他趕開了。

“小淘,你想家嗎?”他應該是已經吃飽,隻握一枚小巧的芋頭在手心裏把玩,漫不經心的問。

我偏頭想一想,也輕聲問自己:你想家嗎?我答不上來,對於那樣浩淼的東海,我是習慣更多一些,還是依賴更多一些,那樣孤寂的一個地方,空空落落的宮殿,空空落落的海,我張牙舞爪時候那些驚懼的眼神,老爹和老娘的算計,弟妹都說不上親近,唯一親近的小白——我又把他從腦袋裏趕走了。

我於是搖頭:“不想,反正回去也沒人理我、沒人喜歡我——公子想家嗎?”

他也搖頭,微仰了麵孔,滿目清輝,我起先還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極小極小的一個人,有著清秀的麵容,但是到後來,我什麽都看不清楚了。也許是他不想讓我看清楚。

我忽然覺得月光是那樣悲哀的一樣東西。如果這時候他手中有箏,也許會有一點不一樣吧?他可以彈一些曲子給我聽,起初可能是悲哀的,但是悲哀彈盡了,他也會快活起來吧。

我這樣想,於是脫口問道:“那箏……對你很重要麽?”

他微微一笑:“其實也沒有那麽重要,不過這樣無聊的日子,總要找一件事來打發。”

他向西邊看了一眼,我想起嬴風曾經對我說,他們的故鄉在西邊。

我們靜坐了很久,芋頭吃完了,火也燒盡了,一地蒼白的灰,月亮也蒼白著麵孔,淺藍的天空,極遠的地方有雲一朵一朵被染白,天就要亮了啊,我轉頭去,開口道:“公子——”

“小淘——”

“你先說吧。”我很大度得搶先說了這句話,他按住我的肩,低聲道:“既然你不想家,就留在我身邊吧,我雖然不能給你更多的東西,但是在我這裏,不會沒人理你,不會沒人喜歡你。”

我在那一刻忽然想起東海裏地老天荒的靜,西海裏地老天荒的寂,眼中一酸,眼圈立刻就紅了,趕緊打住,轉身去清理一地的灰,異人在後頭問我:“你還沒說呢。”

我擤擤鼻子,啞著喉嚨道:“殿下莫要擔心,我一定會幫你把箏搶回來。”

“這事啊,”他朗朗笑一聲,道:“沒什麽要緊的,反正搶回來也做不得什麽用。”

可是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裏分明有很深很深的悵然。

六 呂不韋

雞叫過兩遍,嬴風終於回來。我搶上去問有什麽消息,他驚訝地看我一眼——不奇怪,除了吃,我還沒對什麽事這樣上心過呢。

嬴風說,那彈箏的白衣少女姓朱,是衛國商人呂不韋養的歌伎,呂不韋宴請長安君時候叫她出場獻上一曲,箏技驚人,長安君聞而傾心,非要把她借了去為府中門客奏演,偏偏呂不韋也將她看得極重,長安君磨了半個月才應允出借三日,昨天已經是第二日,若今日趕去,還能聽最後一場。

“呂不韋?”質子微微皺眉:“是月前才到邯鄲的那名富賈?”

嬴風應了一聲“是”。

質子低頭尋思了一會兒:“這個呂不韋很有一些名氣,聽說他常年遊走各國,尋找當地最好的東西,以低價買進,到別處高價賣出,積累了千金之產……”

嬴風做出論斷:“他很狡猾呀,這次前來邯鄲,難道沒有什麽企圖麽?”

“這還用猜麽,肯定是來趙國尋找價廉物美的東西,準備帶到別國轉手賣掉,咱們公子窮得叮當響,剝皮賣骨也換不得幾個子兒,想這麽多幹啥?”我從鼻子裏哼一聲:這什麽什麽韋的家夥貪財好貨,很得了我家三兒的真傳啊。

聽我這樣說,質子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又道:“小淘你有所不知,低價進、高價出,本來就是商賈之人一慣伎倆,如果呂不韋技止如此,也不會引起我的注意了,但是這家夥並不那麽簡單。他在衛國時候與衛太子交好,曾千金以賄之,勸說他下一道禁令,令境內百姓三年內不許種桑養蠶,同時他又開出很高的價,重金收購生絲。

“他瘋了?”我失聲道:“衛太子也跟著瘋?”

質子搖頭:“小小衛國能耗得了多少生絲?各國商人也無不作如是想,但是重金之下,必有勇夫,當年有膽子大的商人試著運了一些生絲到衛國,呂不韋踐諾,商人獲大利,都在背後笑呂不韋是敗家子。於是第二年肯運生絲到衛國去的人就多了,呂不韋仍然按他說的那個價收購了這些生絲,第三年仍如是。於是到第四年,六國種桑的人都大大增加了,六國商人更是不惜千裏跋涉,將大量生絲運至衛國,結果這一年,呂不韋開出了低到讓人無法相信的價格。”

“他們可以不賣啊。”我奇道。

“那些商人旅居衛京,吃穿用度,貯放貨物,都是大筆開銷,何況生絲不是可以久存的東西,新季生絲一出,舊年的就不值錢了,所以不得不趕著賣掉。因為六國商人和桑農都賠了本,於是第五年,大夥兒都不肯種桑養蠶,市麵上生絲奇缺,呂不韋將所貯生絲織成錦緞,高價拋賣,各國商人也都隻有忍氣吞聲地買了,於是呂不韋這一年之得,遠勝那些商人三年所獲。”

“也就是說,呂不韋用了五年的時候來設了這樣一個局。”嬴風道:“既然他在衛國有這樣了不起的成績,如今又何必千裏迢迢來趙國呢?”

“你說呢?”質子瞧著我笑,這個表情……我一激靈,覺得自己好象又被算計了,支吾了半天才說:“不會是那件事犯了眾怒吧,還是說,衛國已經沒有更好的東西讓他賣了?”

質子擊掌道:“小淘果然聰明!”

我露齒一笑:不用你說我也知道,我是四海最聰明的龍嘛。也許是笑得太張狂,嬴風怪怪地看我一眼,好象忍不住也要笑的樣子,我及時丟了一顆白眼給他。

“衛國到底是小國,那一次呂不韋又算計得太狠,有商人挾私報複,找了衛國鄰國魏國在邊境向衛國施壓,衛侯自然犯不著為一個商人得罪魏國,就將呂不韋驅逐出境。他這一次來趙國,原因之一應該是趙國有足夠的強大,他現在應該是急於找一個靠山。”

“靠山?也就是長安君?”

質子搖一搖頭,看著極遠的地方不說話,蒼藍的天空浮起暗色的雲,一層一層鋪排開去,如魚鱗泛著灰白色的光,天就快要亮了。

他這時候的表情很奇怪,他分明就站在很近的地方,可是這一刻我覺得他極遠,遠到雲端之上,不能琢磨不能靠近。我晃晃腦袋把這些奇怪的想法甩出去,我對自己說:“我不用想這麽多呀,隻要能把他的箏拿回來就好了。”

到天亮的時候,我和質子又乘了行轅到長安君府上去,那執戟的侍衛將我們攔於府外,說:“今日無宴,公子請回。”

十分十分無禮的態度。

我怒氣一衝,就要拔刀,質子卻按住我的手,笑嘻嘻地道:“進不去也不要緊,咱們就在這裏等吧,還可以掛一招牌,說;‘長安君今日無宴,各位請回’,小淘,你說如何?”

這家夥笑得太過無賴,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一聲:“好主意!”

可憐的侍衛臉色慘白,作揖道:“公子稍等。”就匆匆進去向長安君討主意去了,長安君不愧是邯鄲城裏最有想法的紈絝,不過片刻工夫就大笑著迎出來,道:“果然公子有異於常人。”

質子麵皮抽一抽:全邯鄲的人都知道,我家質子對自己的這個名字很介意,非常介意……這個姓呂的到底是啥意思呢?

但是長安君說出一個“請”字,質子就沒有發作了。

一路想,一路跟在質子後頭走,因為想得太入迷,亂七八糟地走岔了,被嬴風拖回來,老老實實走在自己該走的位置上。

話說,嬴風真是很循規蹈矩的一個人,他的麵容比質子要英武一點——當然,你完全無法想象一個集廚師、管家、扈從、侍衛等多項重任的人長一張質子一樣比女人還秀氣的臉——他很少說話,表情也不算太多,每每看到我的時候,都是一種很惆悵的表情,於是我總是想,我是不是啥時候搶過他的口糧?並不是沒有可能。

但是他的眼睛很溫柔的樣子,我有時候會覺得在哪看見過這雙眼睛……可能是某次捕獵的時候某隻山羊或者兔子的眼睛吧。

穿過大堂,空蕩蕩的沒有人,我揉揉眼睛:真的,一個人都沒有,仿佛昨日高朋滿座,美酒佳肴都是在夢中。

長安君笑顏可掬:“公子,我沒有騙你吧?”

質子的耳朵動一動,露一個“你騙不了我”的表情。

長安君招架不住,隻得愁眉苦臉地道:“行了,實話告訴你吧,前兩日我都叫朱姬在堂上演奏給大夥兒聽,今日是最後一日了,我就自個兒欣賞欣賞,這也不行?”

“行,當然行,不過長安君有沒有興趣跟我賭一把呢?”

……賭?我和嬴風對望一眼:誰不知道我家公子身無長物,再沒什麽可以用來當賭資的了,這一次要和長安君賭,他是打算把我押上去,還是打算打算押嬴風?

我覺得我的可能性大一點呢,嬴風的用處很多,而我除了吃,啥都不會。

長安君奮勇搖頭,他搖那麽用力,我都懷疑他那根細細的脖子會撐不住,但是等了很久也沒有折斷的跡象,反而聽見他說:“公子,在我邯鄲,人人都知道我好賭,也擅賭,可是公子,我實在想不出,可以輸給公子什麽,公子又能輸給我什麽?”

這話說得多圓滑呀,前一句是虛的,後一句才實在:你能輸給我啥呀?誰不知道你嬴異人窮得隻剩下一套衣裳,一個下人?

這話比方才侍衛的拒之門外要委婉,但是一樣難堪,我忽然想:這些年,質子一個人在邯鄲苦苦支撐,這樣的難堪,隻怕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心裏忽然難過起來,雖然他笑的時候很無賴,看起來也很無賴,有時候做的事也很無賴,可是身為王孫,落到這一步,也是辛酸的吧。

最初的時候,誰不是心比天高?隻是被一步一步逼到這等形容,其中酸楚,怕是這許多年裏,都沒有人能夠替他分擔吧。

我越想越難過,脫口道:“不如公子把我押上吧。”

——如果押的是嬴風,那他以後出行,連個駕車的人都沒有啦,但是押的是我,嘿,我要走,這小小長安君府還能留下我不成?我傲氣十足地打量一個人間的王侯府邸,老實說,精致小巧是遠勝我龍宮,但是壞也就壞在精致小巧上了,容我秀口一吐……估計還當不了我一口水。

話一出口,當場三人都變了顏色。

長安君捋著胡須上下打量我……毛骨悚然的目光,毛骨悚然的笑容,最後發出毛骨悚然的聲音:“這丫頭倒有幾分伶俐——是公子新買的嗎?都會些什麽呀?彈琴、唱歌、跳舞?公子的眼光,我倒是信得過的。”

“她不成。”嬴風鐵青著臉打斷他:“押我還差不多。”

長安君冷笑一聲:“這裏沒有你說話的份!”

嬴風忿忿,卻被質子的目光壓住。質子不可置否地看他一眼,又回頭看我,低聲道:“小淘,你信我麽?”

他看得太認真啦,我聽見自己的心怦怦怦亂跳,就要跳壞了一樣,趕緊應道:“我信你。”

“好。”質子別過臉去和長安君說話,可是那一個霎那,我看見有微光在他眼睛裏一閃——是眼淚嗎?我懵懂地覺得,我這樣說,他是很歡喜又很難過的,可是我沒覺得後悔。

倒是嬴風,臉色一直很不好看。

七 賭約

質子要與長安君賭的是箏技,他說:“我能比朱姬彈得更好。”長安君自然不信,說話時候免不了多看我幾眼,一臉舒心得意的模樣。

我抓抓頭皮。其實我也覺得,朱姬的秦箏已經彈得很好,雖然質子吹牛說他的箏技獨步海內,反正我是不信的,倒是嬴風,雖然臉色還是不好看,但是明顯鬆了一口氣。

哎,人的心眼真小。我想,回頭我把早上偷藏起的半個芋頭讓給他吃好了,免得他老一張臭臉——值得生氣成這樣麽?

長安君將我們三人引至後廳,廳中設幾,幾上有箏,箏色暗暗沉,有極淡極淡的香,仿佛一層薄的煙籠於箏板之上,細看,弦輕如絲,晶瑩細潔,猶如透明。我在箏上比一比,覺得一爪子下去,啥都沒有了,挺可惜的。

坐於箏前的仍是昨日的白衣少女,麵上也仍然蒙了厚紗,白玉般的肌膚,嵌兩點寒星,美是極美的,但是總讓人覺得冷……真是挺冷的,我抱住自己的胳膊,嬴風立刻察覺,問:“丫頭,冷了?”

質子叫我小淘,他叫我丫頭,感覺真奇怪。

我點點頭,他在我耳後吹了一口氣,空氣裏頓時燥熱起來,這點本事,倒和我家二丫頭很像呢……莫非是老二來了?我有點驚惶地四下張望,並沒有其他龍,也許是錯覺。

而箏前少女微抬了頭,一雙清水盈盈的眼定定地看著質子:“公子要與我一較高下?”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開口說話,就仿佛珍珠從極高的地方落下來,一顆一顆都落在玉盤裏,凝而不碎,又或者是金鈴掛在樹林裏,風吹過去,琳琅地響,但是一絲不亂。

當時我微微一怔,質子已經應道:“是,我欲與姑娘一比高下。”

少女沒有說話,但是目中有譏誚之意,那應該長久以來積累的信心——所有的人都說她好,誇她天下無雙,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才能積累出這樣強大的信心。

別問我為啥知道得這麽清楚,因為這個表情和我家老二實在太像了,如果不是她身上一點龍的味道都沒有,我一定會懷疑是老爹派她出來抓我回去。

“那麽……開始吧。”少女輕輕地說,一個字一個字,落滿地的珍珠。

纖秀的手放在箏絲之上,一動,便有極遙遠的聲音從她的指上流出,極遠極遠,遠到我不能看清楚的慌野,茫茫的白霧茫茫地彌漫開來,那聲音就在這霧中向我們靠近,一點一點地靠近,一點一點的清晰,猶如一個絕世的女子懷抱長箏姍姍而來,每一步落下都能看清楚一分:也許是眉,眉如遠山,也許是眼,眼如秋水,也許是唇,唇如啖血,然後是尖俏麗的下頜,以白雪喻之,白雪不及它溫潤,以美玉作比,美玉沒有她的光澤。

纖指纏於琴上,如落花飄過,如長風嗚咽,如細雨含愁,無邊無際,茫茫不知其所來,茫茫不知其所終。

忽然異軍突起,到最高之處忽又婉轉變調,忽高忽低,忽上忽下,如一線銀索向極高之處拋去,以頂峰為底,一波越過一波,一浪高過一浪,直到與天相接之處,人都以為再無可上,偏又借風而去,直上九千裏,似要與蒼天一較高下,到此,不僅聽箏的人,連彈箏的人都仿佛被那九天之上的奇險所震懾,屏氣凝聲,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極靜極靜之處,那銀索從九天之上忽然下墜、下墜,就如同星辰隕落。每一個音符出來,都以為已經到最低的地方,不想那聲音仍然在低,越來越低,白茫茫的雲,莽莽蒼蒼的陸地,然後是浩浩淼淼的水,再低,更低一些,低到黃泉之下,豔紅的花開滿了火照之路,白衣的孟婆守在奈何橋邊,有無數幽怨暗生。

等等……這孟婆為啥子這樣眼熟?我定睛一看:哎喲,不是我老爹是誰?登時麵白如紙,有人握住我的手說:別怕。

很輕的兩個字,卻將我從魔障中破了出來,我轉眼,低聲道:“公子……”

他微笑,說:“無礙。”放開我的手,拊掌道:“姑娘果然箏技超群,但是我有一點看法。”

少女停了箏,輕啟朱唇:“公子但說無妨。”

質子笑道:“單以箏技論,姑娘確實已經登峰造極,天下雖大,再無第二人能夠超越,怪不得姑娘有膽氣與我一較高下。”

“公子過獎。”仍然是冰涼如水,這個少女,仿佛廣寒宮的一塊冰,便是將火焰山翻過來,也不能讓她暖上半分:“這樣說的意思,是不是,公子輸了?”

她說得沒有錯,連質子都已經承認他箏技無雙,無人能及,不是認輸是什麽?

但是質子隻笑一笑,道:“小淘肯將自身押上,成全我的賭意,我便是自知技不如人,也不能不與姑娘比上一比。”

那少女便起身道:“願聽公子妙奏。”

質子也不客氣,走至秦箏之前,凝視一刻,忽然信手一扯,竟將箏上十二弦拉斷了十一根。嬴風見此,忍不住驚叫出聲。而質子抬頭來,露齒一笑,道:“小淘,你聽著,這首曲子,我是彈給你的。”

我呆呆地“恩”了一聲,不明白他說彈給我聽是什麽意思,如果他給我一打糕點,我可以慢慢吃,給我一張畫,我可以長久地保存,可是一支曲子,過耳就忘掉啦——我又不會彈箏。

可是心裏隱隱的歡喜,那是我無法明白的一種情緒。

隻有一根弦,但是質子的手才一觸到,忽然就變了。

那仿佛是織女手上的梭,一來一去之間湧出大片的雲霞,或潔白如新雪,或鮮紅如血,或如山泉清澈,或如海麵廣袤,變化萬端,我猜不出下一刻會湧出什麽顏色,什麽姿態,不知道前一刻消失的是白雲還是蒼狗,不知道正在凋謝的是牡丹還是青蓮,隻覺得那手指所撥弄的是我的心弦,那弦上湧動的,是我的血液,那故事裏說唱的是我這一千年裏的歡喜與悲哀,是這永遠看不到盡頭的生命,是我永遠填不飽的肚皮……這樣熟悉的韻律,原來他就是我從西海出來的那一日,在海邊上彈箏的那個人啊,我找了這個久,這樣大這樣大的一個世界,茫茫人海,終於讓我找到他,我覺得眼睛裏極酸極澀,我強撐著不要掉眼淚,不要掉眼淚……但是眼淚仍然洶湧地湧了出來。

幹旱了一整個秋天的邯鄲忽然降了傾盆大雨。

        所有人都驚了個呆,長安君甚至走到那雨裏麵去,任雨水衝刷他枯老如樹皮的臉,連白衣少女也忍不住動容,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喃喃隻道:“這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

最後一個音符落下,雨收雲散,日遊神在雲層之上急得直跳腳:“該死的小龍,叫你哭的時候不哭,不讓你哭的時候你倒哭得起勁。”

我忿忿白了他一眼:“你啥時候叫我哭了?”

日遊神不敢下雲層來與我理論,嗖地一下就沒了影。其實天上神仙也有頂難纏的,不過日遊神倒是好對付,自從百年前我一口氣吃了他三十九頭坐騎,他看見我的影子都怕。

可見……呃,我是說其實,吃得多也是有好處的。

質子罷手,凝神看住白衣少女,問道:“姑娘以為如何?”

“我的箏動人,還隻是凡間之音,公子的箏,感動的是天地,合仙音之數,我自愧不如,公子贏了。”白衣少女說得極為坦然,但是目中亦有一絲黯然之色。

等等等等……什麽叫“感動的是天地”?難道說的是這場雨?我吸吸鼻子:嘿,這是他的功勞嗎?是我的功勞呢。

我在一旁腹誹,質子充耳不聞,隻道:“如此,我們的賭約還請長安君做個見證。”

白衣少女道:“不必,公子容我回去稟明主人,就可以移至公子府上,介時還想向公子請教,為何我的箏技到這種地步,仍不能勝過公子。”

當下不容質子作答,行禮而去,嫋嫋娉婷的身影,一轉彎,就不見了。

“醒醒、醒醒!”質子搖著我的肩把我從美女的背影中喊醒來:“丫頭,我們贏了,給個麵子,笑一笑撒。”

我扯扯嘴角,算是笑過——誰剛大哭一場,轉眼就能笑啊,質子真是個混蛋——我說:“公子,我先前聽你說,要是她贏了,我就到長安君府上做奴婢,如果你贏了……喂,咱們有什麽好處啊?”

“如果我贏了,長安君就要答應將朱姬送給我。”

“送給你?”我下巴都掉了:“又多一張嘴吃飯,你養得起嗎?”

長安君瞠目結舌,嬴風隻搖一搖頭:“丫頭,你沒救了。”

到長安君府上蹭過飯,打道回府的時候,嬴風問長安君要了那張秦箏,我這才想起,本來我們來這裏的目的也是這張箏,結果倒把它給忘了。

但是覷著質子的神色,倒是不很在意的樣子,我和質子坐在車上,沒事就撥弄撥弄那僅有的一根弦,質子問我在想什麽,我說:“我在想,你為啥把弦都弄斷呢?好好的一張箏……可惜的。”

他撫著我的發說:“不以獨弦,顯不出我的本事。”

“你的本事?”

質子幹笑一聲:“你不懂……不懂有不懂的好處。”

是這樣嗎?

我拎著箏翻過來倒過去地看,箏板被磨得非常光滑,也許是日日都有人彈奏的緣故。在落入呂不韋手中之前,它應該陪了他很長很長的時間吧,不管白天黑夜,弦上跳躍的,是他遠方的家鄉,或者是孤苦無依的歲月……可是有一日,他可以毫不憐惜將箏絲拉斷,為什麽呢?

隻是為贏這一場賭注,還是說,他想借這個機會得到一些什麽?

我脫口而出:“公子,你是想回秦國麽?”

質子的身子明顯震了一下,他十分鄭重地對我說:“我的事我不瞞你,可是有些事,你我知道即可,傳出去,傳出去我們都完了。小淘……我輸不起。”

他說他輸不起,我茫然地看著他,在那樣秀麗和無賴的一張麵孔背後,這許多年,他的血,還是熱的吧。

所以,還有一直不肯放棄的希望,隻要有一線的機會,就死死抓住,如懸崖之上的救命草。

這樣卑微的希望,讓我想起,我極小的時候,渴望與族人靠近,渴望人家對我笑,渴望他們與我說話,渴望爹和娘稱讚我,說我長得美,說我靈力強大……最後希望都成泡影,那時候的失望,我不希望他來承受,也許是因為我有無窮無盡的生命來化解和忘記一些我不願意記得的回憶,而他隻有這一世。

我於是低聲回答他:“我知。”

八 門楣

三日後的一個下午,我在宅子裏烤雞,話說,這隻雞可是我好不容易偷回來的,澆了油,那叫芳香四溢啊,質子和嬴風蹲在火邊上,眼巴巴地瞧著我,我嘿嘿一笑,十個爪子抓住雞,撕拉一下扯成三塊,我們仨平分,正吃得快活,忽然前庭傳來一陣敲門聲,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再看看油汪汪的手,質子長歎一聲:“我去吧。”

到底是王孫出身,這家夥上下看起來比我和嬴風幹淨多了——呃,來人間不過幾日,我好象忘記我也是堂堂東海大公主了,可是堂堂東海大公主就這麽副德性,這公主的名號又有什麽了不起?

質子往前庭去,我和嬴風抓緊時間換過衣裳,一至花廳,隻覺眼前一亮,滿室生輝的不是別個,正是彈箏的白衣少女朱姬。

與她同來的是一個胡服男子,看不出年紀,你說他二十歲亦可,說他三十也不算過分,長了一張商人的臉,誰見了都會覺得可親可近,沒有猜錯的話,應該就是大奸商呂不韋。這時候他與質子對坐,問道:“……公子的意思是?”

質子笑道:“我希望能光大您的門楣。”

呂不韋長眉一掀,道:“公子客居邯鄲,也有十餘年了吧?若公子能回鹹陽去,又或者夏姬得寵,也許在下能夠相信公子的話。”

質子朗聲大笑三聲。

呂不韋不由奇道:“公子笑什麽?”

“我笑呂公早有此意,卻非要我親口說出來。”質子斂了笑,冷冷道:“我不過是秦國諸多王孫中的一個,我父安國君雖然名為太子,實則不受寵,天下皆知,但是我的母親是誰,若是呂公沒有這個心,又豈能一口說中?”

他說話時候這樣冷而鋒銳的口氣,卻是我從未聽過,這也許是我沒有見過的另外一麵,又或者,是一個王孫貴族骨髓裏就擁有的氣質?

呂不韋驚而變色,道:“公子果然心細如發。”

質子打斷他:“既然您要我說話,那麽我就放一句話在這裏,惟有先光大我的門楣,才能光大您的門楣,無論是秦還是趙,亦或是其他五國的王孫公子,都沒有這個本事。”

呂不韋起身,一揖到底:“公子知我,公子信我。”

他回頭對朱姬道:“你跟隨公子,前途不可限量。”

朱姬低眉說了一聲“是”,再無二話。

呂不韋拱手告辭,質子親自送到門口,呂不韋已經走得遠了,他還在那裏,風很涼很涼地吹,背影消失的地方是一片紅到仿若燃燒的霞,質子麵上十分凝重的神色,我問他:“有什麽為難的事麽?”

“我想,公子是在想,秦趙之戰的勝負之數吧。”朱姬不知道什麽時候過來的,眉目依然極冷冽,仿佛千年不化的霜,我比較難以想象她穿這樣潔白如雪的一身衣裳和我們坐在草地裏撕雞吃。於是我開始發愁:這麽好看的一個人兒,又不像木雕的石刻的,可以不吃不喝,可是質子怎麽養得起她呢?難道還帶她上長安君府上騙吃騙喝?

這等事,我饕餮做得出,她學不出。

不由輕輕歎了一口氣。

卻聽質子道:“姑娘很聰明,阿風,帶朱姑娘下去歇著吧。”不鹹不淡的口氣,但是很文雅,像一個正經的王孫:奇怪,他和我說話時候不是這樣的,從我們第一次見麵開始,他就像個無賴多過像一個王孫公子,原來說話也是分人的——你看,美女當前,連質子都不能免俗。

嬴風很快上來,道:“姑娘,請……”

朱姬很淒涼地歎了口氣,自語道:“我並不是聰明,不過在呂公身邊有些日子了,對呂公不說了解,十分裏總還能知道個三四分的意思,公子以為呢?”

質子瞥了她一眼,換了溫和些的口氣,道:“你先下去吧,有事我來找你。”

“是,”朱姬這才行過禮,跟嬴風走,沒走幾步,忽又回頭道:“還有一事想請教公子。”

“說。”

“公子自承箏技不如我,但是為什麽,公子的箏聲比我強上這麽多。”

質子這一次回過頭來,看住她,緩緩道:“因為我有心,你沒有心……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希望有那麽一個人,聆聽你的聲音?而我彈的時候,我知道有人會很用心地聽,而我也很願意很用心得彈給她聽。”

朱姬更為鄭重地行了一禮:“我明白了,有個聰明人說過,朝聞道,夕死可矣,不想直到現在才明白,好在,還不是太晚。”她跟著嬴風下去,漸漸看不到了,我這才問質子:“她說的是真的嗎?秦趙又開戰啦?”

“自然是真的,他們商人有商人的消息來源,靈通得很。”質子換了有副麵孔,微有笑意,他說:“不過話說回來,秦趙哪一天不打仗啊,我要成天為這個煩,早點自己找塊豆腐一頭撞死得了。你別聽她胡說……這個女人心機太重了,到底是呂不韋一手調教的人物,不簡單。”

“那你還處心積慮地把她賭回來?”

“不是把她賭回來,是把呂不韋給引過來,再說,我也不能輸呀,我要輸了,你怎麽辦?”

我撇撇嘴:我怎麽辦,就長安君那麽一小塊地盤,我轉個身都做不到……邯鄲城倒是勉強可以,我心不在焉地想,隨口問:“你找呂不韋幹啥呀,你又沒什麽貨可以賣?”

“我把我自己賣給他。”質子轉頭瞧著西邊的方向:“之前……其實是很久以前,我老盼著父親捎信來,老盼著父親能把我接回去,我很想念鹹陽,想念鹹陽的人,鹹陽的水,鹹陽光禿禿的山,想得久了,我竟然慢慢記不起鹹陽是什麽樣子。我也沒有等到父親來接我,等到的隻是一個又一個秦趙交戰的消息,起初趙王總說要殺了我,到後來,連他都已經看出,秦國根本不在乎我的生死,所以他都懶再理會我。連我的父親我的國家都不要我啦,小淘,你說,我是不是很失敗的一個人?”

我訥訥說不出話來,隻緊緊握住他的手,希望能將自己的溫度傳給他。我知道那是怎樣孤單無助的一種感覺,半夜裏醒來,周圍是浩浩的水,也隻有浩浩的水,沒有人肯親近我,我遊到水麵上去,星星在很渺遠的地方,其實我真的不想吃那麽多,可是我也是真的很餓。

一條無法抑製餓感的龍,和一個被所有人遺忘的人,如果我無法滿足自己的胃口,那麽至少,也許我可以幫他回鹹陽。

我問他:“秦趙交戰,你希望誰贏?”

“自然是秦國。”質子脫口道:“那畢竟是我的故國,我設賭引呂不韋前來,隻是想借助他的錢財,打通關節回鹹陽去,就算是死,也讓我看故土最後一眼。這一次的秦趙之戰,如果趙國勝了,呂不韋就不會考慮不賭注押在秦國,也就不會考慮我的建議,所以……我希望秦國贏,對我來說,也隻能是秦國贏,小淘,我已經在邯鄲蹉跎了十年的時光,十年……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機會,也許也是最後的機會,一個商人,他需要的是地位,我需要的錢財,他希望我回故國繼承君位,帶給他更大的利益,而我,我隻是想回去……回去就好。”

這樣說……朱姬是猜對了,他果然在考慮秦趙交戰的事。我暗自思忖,不知道前線戰況如何。

九 長平

夜深的時候,月亮很暗,星星也挺少,我一長身就到屋頂上去了,剛好碰見夜遊神,他提了一盞燈正呼啦呼啦地飛,聽見我的聲音,忙按下雲端,道:“大公主怎麽在這裏?”

我說:“我要去看看秦趙交戰,不知道該往哪邊去?”

夜遊神頗有些為難的神色:“大公主你是有所不知,上次大哥說,大白天的,大公主在邯鄲城裏降了一場雨。”

我想起來……其實也就三天前的事,日遊神是夜遊神的大哥,兩兄弟一樣不成器。於是眼睛一橫,夜遊神趕緊加上一句:“沒……大哥沒敢上報天庭,但是……”

“但是什麽?”

“但是已經轉告東海龍宮。大公主若是收斂身形,隻要龍王爺不親自出海,估計能找到大公主的人也不多,但是公主一旦泄了身形,這個……這個……”

他還“這個”個沒完,我不耐煩地打斷他:“行了,你告訴我方向吧。”老爹才不會來找我呢,他巴不得我不回去,我恨恨地想起三萬裏下麵的東海龍宮,龜丞相老實巴交地守在那裏等我,他不死,老爹就不會放我回家。

我又不想去西海……我想起小白,未免有一點傷心,又把他從腦袋裏大棒打了出去。

“告訴您……也成。”夜遊神吞吞吐吐地說:“可是聽命格星君說,會死好多人,公主還是別去摻和了吧?”

我老爹最怕摻和人間的事,生怕引起上頭不滿,被抓住小辮子——這倒是我不能不考慮的事。我認真考慮了一會兒,夜遊神趁機就要溜,又被我拎了回來:“我不去摻和他們的事兒,我就去看看。”

——如果秦國贏,那就沒啥可做的,如果贏的是趙國,我帶他走水路回鹹陽就好了。

夜遊神把頭點得像雞啄米:“是是是,大公主往西邊去就可以了,記著,這事兒您萬萬不可插手,插手就完了。”

我順手借了他的夜巡燈就往西邊去了。

夜真的很黑,風就像東海的水一樣嘩嘩地拂過耳際,我飛得很高,抬頭可以看見嫦娥的廣寒宮,她一個人冷冷清清地住在裏麵,我忽然覺得她很可憐。所有孤單的人都很可憐,像我以前,像一個人獨居邯鄲的質子。

我忽然發現在人間不過這麽些時日,我竟然已經習慣有人在我的身邊,親近,噓寒問暖,他對我說:“我雖然不能給你更多的東西,但是在我這裏,不會沒人理你,不會沒人喜歡你。”

我想,也許,大概,可能……那啥,他是喜歡我的吧。

惴惴裏降落雲端——按照夜遊神的指點,我已經到了長平。暗淡的月光下有很多的人在奮力挖坑,我忍不住走近去,拍拍一個人的肩,問:“你在幹啥呢?”

“你……你是人還是鬼?”他說到“鬼”字,驚叫一聲,翻翻眼就昏了過去——他倒省事,我拍拍手,找下一個,一口氣找到第七個,才牙齒打顫地告訴我:“我我我……我在挖坑……”

“誰的坑?”

忽然有人走近來,大聲吆喝:“向前走想前走,再走幾步。”大群麵黃肌瘦、神情呆滯的人掙紮著走到坑邊上,腿一軟就摔了下去,我看得真切,那應該是趙國的士兵。

莫非……是秦國贏了?

那麽他們這又是在做什麽?

人一個一個掉進坑裏去,先前奮力挖坑的士兵接著奮力填坑,土就這麽掉進去,掉在那群無力反抗的人的頭上,埋了他們的腳,接是膝,然後到腰,眼看就要到胸口了,我忽然反應過來他們在做什麽——他們在活埋人啊!

我驚地跳起來,就要動手,卻被按住,手腳動彈不得,竟是被縛龍索給索了。一回頭,夜遊神努力睜著小眼睛,他說:“大公主,您可不能動手啊。”

“他們在埋活人啊,他們還活著!”

他不說話,提起我就飛,飛得很高,已經看不見下麵的坑了,看不見下麵的人了,連山巒都十分十分的遠,夜遊神說:“你沒看出來麽,那是他們最後的機會。”

“最後的機會?”

“公主,龍族是不可以插手人間的事的,你好好想想,是押送他們的士兵多,還是俘虜多?”

我想起坑裏密密麻麻的人:“自然是俘虜多。”

“這就對了,士兵遠遠少於俘虜,這是上天給他們最後一次機會,如果反抗,就能逃出生天,如果不能,那是命當如此,”夜遊神道:“而非天地不仁,公主明白麽?”

我隱約想起質子說:“這是我十年來等到的最好的機會,也許也是最後的機會。”那時候他的神色這樣執拗和堅毅,是,機會對每個人都這樣公平,抓得住與抓不住,靠的是人的意誌與決心。

我於是歎一口氣,沒有回頭。

降落到邯鄲城,夜遊神放了我的手腳,叮囑說:“公主,人間的事你莫要插手啊。”

我想起若幹天前的那場大雨,心虛地應一聲:“我知道的。”

       一進門,就看見質子在院落裏彈箏,朱姬侍立一旁,也許在說著什麽,也許沒有,我冷冷哼一聲,質子麵露喜色,笑道:“小淘,你哪兒去了,我方才沒看到你呢。”

“我一直在這裏啊,質子哪隻眼沒看到我呢?”我十分不悅,連眼睛連表情,每一根頭發都在說:我不高興。

嘿,我就是不高興,我連夜幫你去查看戰況,你倒好,在這裏風流快活。

我並不是不知道這樣的不高興十分之沒品,可是偏偏就忍不住。

質子笑道:“我知道啦,小淘不高興——是餓了?”我摸摸肚子:真的,我這次不高興和肚子餓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就是不高興看他們倆在一起,尤其是——她長那麽美。

質子也許沒有我想象中的那麽笨,他轉頭道:“朱姑娘先下去吧,我和小淘有話說。”

朱姬很乖巧地應了一聲是,但是當她抬眼看我的時候,我第一次發現,原來她的眼中也是有表情的,不像之前,總是千年冰雪不融的冷。

我告訴質子這個發現,他隻是笑:“這和我有關係嗎?”

“喂,公子怎麽可以這樣呢,費了老大心機贏回來的美人……她才你是‘我們’呢,我和你,算什麽‘我們’呀,哼哼哼……”

質子大笑,把我的頭發揉亂得一塌糊塗:“傻丫頭,她是外人,你不是。”

是嗎,我睜大眼,想找出他說謊的蛛絲馬跡,可惜我眼睛睜得累死了,也都沒有找到。  

朱姬住進質子府的一大好處就是,我們再不缺錢花了,她帶了好多的金子銀子,嬴風變著花樣買食物堵我的嘴。

質子買了好多下人,我們倆都不太幹活,沒事跟著質子出門溜達,日日為吃穿發愁的質子不再為吃穿發愁,他不斷結交各式各樣的人,他們高談闊論,他們出謀劃策,一時街頭巷尾都能聽見質子的名聲,他們說質子博學多才,說質子堅忍果斷,說質子雄才大略,那名聲遠遠傳開去,連自鹹陽來的商人都說有所耳聞,特意登門送了一些鹹陽的特產,質子許久不見家鄉的風物,潸然落淚,一曲秦聲,滿座涕下。

我奇怪他為什麽不用那具獨弦箏彈奏,他柔聲道:“這具箏……是隻彈給你聽的啊。”

我覺得臉上極熱,然後慢騰騰地紅了,一直紅到後耳根:哎,這家夥,之前一直都是死皮賴臉的模樣,為啥自從有錢了,交遊闊了,那模樣竟一天比一天正經了呢。

我不習慣,我懷念以前的質子,那時候他的笑容雖然那樣苦澀,可是也十分輕鬆和明朗,不像現在,我常常要想,這張笑臉的背後,是不是在哭?

也許是我錯覺,因為他還是笑的時候比較多。

可是錯覺這樣強烈,我總覺得質子站在一個極危險的地方,呂不韋給他的希望越大,他就越危險,因為一點一點壓在心上的籌碼,當有一天嘩啦啦倒塌——那一定是他無法承受的後果。

到這一步,他已經沒了退路。

十 成親

長平之戰的結果在半個月以後傳到邯鄲,據可靠消息,秦將白起在這一戰中坑殺了四十萬趙軍,趙王怕秦國乘勝追擊,倒是不敢為難質子,但是百姓顯然不作如是想。

那一個下午天氣陰冷得有點反常,質子無心出門,也沒有接待什麽客人,就坐在回廊下彈箏給我聽,還是隻有一根弦的紅木箏,他倒是彈得有滋有味,我聽得昏昏欲睡——本來嘛,我對樂器不在行,他又不肯解釋給我聽,到底是什麽曲子,隻說是專門彈給我聽的,你說嘛,再好聽的曲子,每天被強迫聽個十來遍,還有什麽興趣,我都能哼出來了。

正當我快要去見周公的時候,忽然聽見一陣喊打喊殺人,我以為是夢,但是分明不是,質子將我搖醒,道:“你快走。”

走?走哪去?

“長平之戰死了很多趙人,幾乎全邯鄲的年輕男人都死光了,小淘,我是秦國質子,秦國國君的孫子,他們不會放過我的,你快走……如果呂不韋有辦法或者趙王不想殺我,就一定會有人來救我,如果我活著,你再回來。”

“如果你死了呢?”我聽見自己咬牙切齒地拋出這個問題,質子靜默:“如果我死了,小淘,你一定要好好活著,好好活下去,因為連你都死了,這世上就再不會有什麽人還記得我了——你明白麽,你一定要活著。”

他用力握住我的手,我覺得我十個爪子都快給他掰斷了。但是他不肯鬆手,我也舍不得他鬆手,因為這時候他讓我覺得,這世上原來有一個人,會永遠留在我的記憶裏,而不會隨著那些終日不休的海水流去。

我說:“我不會死的,你也不會。”

然而這時候已經大批手持火把的人湧了進來,他們喊著統一的口號:“燒死他、燒死他!”

質子急了起來,死命要把我往外推,我死死握住他的手,他急得要拔刀斷臂,我當即落下淚來,大雨滂沱,整個質子府一片汪洋,火把頓時熄滅,趙人麵麵相覷,恐慌不已,又有人拔刀出來,說:“即便是天饒你,我們也饒不了你。”

舉刀就向質子頭上砍來,質子單手回刀,那刀當地落地,更多的人提刀砍過來,刀光中映出質子蒼白的麵孔,眼睛和眉毛都黑得可怕。我跳到高處大聲道:“你們趙國想亡族嗎?”

有年長者一怔,揮手令趙人暫退,道:“姑娘什麽意思?”

“長平之戰是誰坑殺趙人四十萬?”

有人答道:“是秦人。”

質子冷冷道:“你錯了,秦人有千千萬萬,下令坑殺趙人的卻隻有一個,他叫白起,眼下白起受秦王重用,殺人無數,試想,倘若這時候你們殺了我,秦王必怒,若令白起卷土重來,哀兵之下,趙國還有另外四十萬可以供白起來殺麽?”

那些人頓時沉默了。

我趁熱打鐵,道:“退一步,你們不殺質子,以質子此刻的威望,回秦接手王位隻是朝夕間事,質子感激趙人在邯鄲這許多年以禮相待,若日後有戰事,便退避三舍,亦並非不可,諸位是想趙人族滅,還是希望有重新強大的一日,選擇在諸位自己手上,諸位以為呢?”

趙人躁動,眾說紛紜,忽然門外傳來一聲清斥,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衝了進來,將趙人團團圍住,有人高舉令箭,大聲道:“趙王有令,不得有傷質子,違令者,斬!”

趙人更亂,有哭泣和哽咽之聲,也許是為死去的親人,又或者其他,但是有士兵在,到底三三兩兩退了去,留下一地的火把與刀劍,就仿佛那個淩亂的戰場,我想起那些麵黃肌瘦、目光呆滯的趙國士兵,不由一陣難過,對質子說:“如有一日,你回到秦國,可不可以答應我,不要再打仗?”

質子看我許久,緩緩搖頭:“小淘,我不想騙你,除非我不坐那個位置,一旦我身為秦王,就不能不為秦人考慮。”

我麵色微微一白。

朱姬不知道從哪裏衝了出來,衣著狼狽,嚶嚶哭道:“幸好公子無恙。”——原來兵荒馬亂時候是她趁機衝出去找呂不韋,呂不韋去見長安君,陳述利害,再由長安君派了救命的軍隊過來。

臨危不亂,這個女人果然是不簡單的。

質子安慰她不要哭,而我遠遠站著,心裏轉過無數的事:如果有一日,他也會像白起一樣發出活埋四十萬人的命令,那該有多麽可怕呀。嬴風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我的背後:“在想什麽?”

“我在想,質子若是當了秦王,會不會變得很壞?”

嬴風點點頭,又搖搖頭:“丫頭,你喜歡他嗎?”

我偏頭想一想,點了點頭,他的臉色忽然慘白了——也許是方才的事把他嚇住了。

我這樣推斷的時候忘了身為一個侍衛,他應該是膽子最大的一個才對。

       呂不韋趕回來救了質子一命,連呼“好險”,又與質子商量道:“形勢隻會越來越緊急,質子應該做回國的打算了。”

質子道:“時間已經不多,可是鹹陽方麵仍然沒有可以說得上話的人,回去就這是一句空話。”

呂不韋搖頭說:“我倒是想到一個。”

“誰?”

“華陽夫人。華陽夫人沒有子嗣。”華陽夫人是秦太子安國君最寵愛的夫人,如果她能說話,質子回鹹陽,就隻是一句話的事。

於是質子應諾道:“我知道了,你去秦國轉告華陽夫人,就說我自幼失怙,這許多年都不能在父母膝下承歡,羞愧不已,每日在邯鄲祈求上天庇護,希望夫人事事如意。又聽聞夫人是楚人,離家多年,想必也十分思念,異人願為夫人日日向故鄉,故,改名子楚。”他麵無表情地說完最後一個字,微微閉了一下眼睛。

呂不韋卻大喜,道:“如此甚好,隻是還有一事,我很是為難。”

“什麽事,呂公但說無妨。”

呂不韋捋須笑道:“對公子與我都是大喜事。”

“哦?”

“是朱姬,”呂不韋輕咳一聲:“朱姬是我家故人,從小當女兒培育,我也當她是親妹子,前些日子,也就是趙人圍府的時候,她趁亂出來找我,要我救公子,不瞞公子說,其實我是有所猶豫的,但是朱姬以死相脅,說如果我不救公子,她就死在我麵前。我的意思是……既然公子與朱姬已經到這一步,何不在趙國成親,同歸故裏?”

質子一怔:“這……容我……”

“質子再聽我一言,質子一旦歸國,便如龍歸大海,可翱翔九天,而我呂不韋再無用武之地,則為公子所棄矣。”

質子低一低眉:“公當如何?”

呂不韋一拍手,便有麗人翩然而出,仍然穿初見時候的白衣,隻是取了麵紗。那一日我就躲在屏風之後,第一次看到朱姬的麵容,即便是龍宮與天庭我也再沒有見過這樣美的女子,如果說之前她是極冷極冷的冰,那麽這一刻,當她取下麵紗站在質子的麵前,她是極豔極豔的一朵花,質子想必也是初見她的容貌,當即呆住,口中緩緩吐出那個“好”字。

我衝出去問他:“你要和她成親嗎?”

他神色複雜地看著我:“小淘,我……”

我看住他,一字一句地說:“如果我一樣能帶你回鹹陽,你要她還是要我?”

他看住我,不說話。

我退了一步,我知道他選的是她。

我第一次看到他這樣悲苦這樣難過的神情,第一次轉身離開,也第一次想:也許,是我回海裏去的時候了。

當初離開西海,因為沒有人可以忍受我,如今離開人世,因為我愛的那個人,眼中已經看不到我,雖然我有呼風喚雨之能,但是我不能給他他想要的東西。

很久很久以前,他想要的隻是返回鹹陽,死在父母之邦;然後他想要活著回國,結束這樣朝夕不保的日子,再後來,他想要站在極高極高的地方號令諸侯,再後來的後來,終有一天,他要這個天下都臣服在他的腳下,三呼萬歲。

人總是貪心的,連一條龍都貪心——起初我隻想要一個人在乎我,後來我希望他喜歡我,再後來,我希望他守在我的身邊,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性貪的不止是我饕餮,但是我不要這樣的異人——他已經不是我初見時候落魄的王孫。

又或者,他現在叫子楚?

我在命格星君的天命書裏查知了他接下來的命運,他會娶朱姬,他會回鹹陽,他會得到這許多年裏他失去的一切,可是他,再也看不到我了。

我總是在難過的時候轉身,不給自己後悔的機會。

隻是以後的許多年,我反反複複地想,他會不會後悔?

——他後悔與否,與我又有什麽關係?

十一 忘記

我站在西海邊上放聲大哭,西海天翻地覆,二叔躊躇著遊上岸來,拉住我問:“丫頭,你怎麽啦?”

我哭得越發凶狠,蝦將驚惶地浮上來,大聲道:“王上、王上不好了,龍宮塌了……”

我的二叔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於是我接著哭,直到有一日,身後有人問我:“你要怎樣才能忘記他?”這個聲音十分十分的耳熟,我回頭,看見嬴風,他像走了很遠的路,疲倦和憔悴。

“你你你……你怎麽在這裏?”我吃驚地結巴起來。

他不理會我的問話,隻道:“你要怎樣才能忘記他?”

我很理智地想一想,回答道:“除非我不再覺得餓。”

我永遠都是在饑餓中,永遠都填不飽的胃,所以……我永遠都忘不掉他,第一個說不會讓我餓的人,第一個說要我記著他的人,第一肯與我親近,不畏懼我巨大的胃口的人……我怎麽能忘記,我又怎麽舍得忘記?

嬴風說:“丫頭,你想不想聽一個故事?”

我睜大眼睛,不知道這個時時守衛在質子身邊的人會有什麽故事,他雖然長了這樣英俊非凡的一張臉,可是平淡到總讓人忽視。

“以前……很久以前,西海有一條龍,他去東海做客,結果迷路了,迷路的是一個很荒涼很荒涼的地方,這條龍很害怕,他本來就很怕黑,而這個地方又黑得古怪,就更加害怕了,他使勁全身的力氣抓住他唯一能抓住的東西——是一個龍公主的腳。”

“你說的是小白?”

“是,我說的是小白。”嬴風望著浩淼的西海沉痛地說:“他本來不叫小白,他的名字和東海的兄弟一樣,都是上天賜予的,他能夠操縱風,所以他的名字就叫敖風,普天之下,隻有東海的大公主才叫他小白,也隻有東海大公主叫他小白,他才會應。”

“你你你……”我退了半步,不能置信地看著他:“你就是小白?”

嬴風抹了一把麵孔,露出另外一張臉,他長了那樣好看的一雙眼睛,仿佛藏著日光與月光,又或者水波蕩漾:“敖風長成人形的時候,下帖至東海請東海大公主赴宴,但是她沒有來,敖風十分傷心,對父親說,他希望見到大公主。西海龍王是一個十分溺愛孩子的龍,當即便以人質為理由將大公主接至西海,大公主在西海就如同在東海一樣,貪吃無厭,水族都不敢靠近她。她永遠孤零零地一個人呆著,無論是在東海的龍宮,還是在西海的公主府,敖風查遍了所有水族的資料,又偷取了天庭的資料來看,終於查清楚了,為什麽她永遠都吃不飽,但是當他想告訴大公主的時候,大公主以為自己被厭棄,就離開了西海。”

是這樣嗎?我呆呆地看著他:“為什麽?”

“因為大公主還是一枚未成形的卵的時候,人間天界經曆了一次浩劫,東海王後參與了那次大戰,在戰爭中負傷,原本大公主是必死無疑,可是作為父母,總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成活,哪怕是殘缺不齊地活著。”

“你說什麽?”我失色:“殘缺不齊?”

“是,當時龍卵隻剩了一半,東海龍王向閻王求助,閻王告訴他,在奈何橋上行乞三個月,可以獲一株彼岸花,彼岸花能夠保住大公主的命,但是已經損失的就再不能長全,也就是說,大公主生下來的時候,就隻有頭,沒有身子。”

這……這……這怎麽可能?我一個猛子紮進西海,看見自己的身子,有這樣大這樣大的一條尾巴……怎麽可能沒有身子?

嬴風,不,敖風也下了海,就在我的身邊:“這隻是一個虛幻的身子,不是真的,你看——”他的爪子穿過我的尾巴,而我毫無知覺:“大公主因為沒有身子,所有吃下去的東西又都會掉出來,所以她永遠都吃不飽,永遠都在饑餓中哭泣,東海龍王為此憂心忡忡,希望能幫大公主找回身體,整個龍族都為此求醫問藥無數,最後南海的龍女拜在觀世音門下,觀世音給了一個藥方,她說,可以治愈公主的病,但是需要一個藥引。”

“什麽藥引?”

“需要公主動情。”敖風的眼中也落下淚來:“你離開東海我就已經跟上來,但是命格星君手中天命書記載,你必然會愛上一個凡人,我自知無能為力,就隻能一直守護在你身邊……小淘,你不明白麽,我守護的一直都不是嬴異人,而是你啊。”

我惘然地想起這許多年經曆的世事,我總以為我是一個沒有誰敢親近,沒有誰肯靠近,有誰會喜歡的龍,但是原來,所有所有的……都隻是一場誤會,他們一直一直都在我的身邊,為我苦惱,為我難過,為我想盡辦法,守護,以沉默的姿態。

敖風將爪子放在我的肩上,他說:“嬴異人要做一個王者,而你隻需要一個愛人。即便你永不會愛上我,你可不可以答應我,忘掉他?我不奢求你愛我,但是我希望你快樂。”

我答應了他。在很多年以後,我長全了自己的身體,不會總在饑餓中哭號。一個風平浪靜的日子,東海西海都在歡慶,連東海的龜丞相都恢複了自由,從東海趕到西海,祝賀我與敖風成親,而喜帕落下的時候,跳動的燭光中,我忽然想起一張過分秀美的麵孔,我離開已經很久很久了,你還活著嗎?你快樂嗎?

那樣一些傷痛的往事,當時間過去,剩下的就隻是那些快活的日子,我們朝夕相處,我們相依為命,我們生死與共。

在權力和我之間,你最後選擇了權力,但是我動過的心,已經收不回來,我答應過永遠不忘記你,所以你永遠都住在我心裏最深的地方,我看不到你,可是我知道你在。

我已經選擇離開,就不會再回頭,隻是離開是一回事,忘記是另外一回事,我可以做到離開,做不到忘記。

尾聲:箏如我心

很多年以後,很多很多年以後,滄海桑田經曆的變遷,在我麵前,隻是一幅畫,畫裏的春秋,飛鳥以同樣的姿勢掠過明淨的天空,天明如洗。

有一日我去廣寒宮作客,嫦娥喜孜孜地同我說:“大公主,我得了一樣新的樂器,很奇怪呢。”

其實我並不擅長樂器,但是天庭總是流傳一個說法,說東海大公主有一次彈琴,讓玉帝流了眼淚——天地良心,那絕對是造謠。其實是天庭的才藝表演,織女知道我才藝不行,輪到我時,特意往玉帝的食物裏藏了大把的朝天椒,呃,你知道朝天椒嗎?西邊傳過來的東西,從沒有吃過的玉帝冷不防被辣得淚流滿麵,以四十五度俯視奧林匹斯山上眾神——那真不是神過的日子啊。

以訛傳訛就變成我琴技無雙,讓對音樂一竅不通的玉帝淚流滿麵了。

言歸正傳,我叫嫦娥把那稀罕東西拿出來看看,原來是一把紅木所製的秦箏,古怪的是,箏上隻有一根弦。

嫦娥喋喋不休地向我顯擺:“你知道麽,傳說有人用這一根弦彈過一支曲子,當時本是晴空萬裏,忽然大雨傾盆,曲終而止,真是奇觀呢。”

“是嗎?”我木然答她,木然想起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前,那個貪吃小龍的眼淚,那個落魄質子對她笑時的容顏,已經過去那麽久,小白也對我很好,可是為什麽每每想到他,我心裏會這樣難過呢?

“哎,大公主、大公主!”

我回過神來:“有事?”

“大公主,我月宮裏是不能有雨的啊……”嫦娥吞吞吐吐地說,我看見她的眼睛裏,有個泫然欲泣的小人兒。

我已經有九百年沒有哭過了,這一次也沒有,隻是一滴淚,落在獨弦箏上,潤濕了長的箏絲。

忽然之間,那箏仿佛染了靈氣,九百年前的箏聲在古寂的廣寒宮裏響起,歲月的塵埃紛落,那樣一些時光,我總以為我已經忘記的,我拚了命去忘記的,終於再一次到眼前來,我歎一口氣,曲終聲斷,極輕極輕“啪”地一聲,秦箏碎成一片一片,每一片都有許多不能回頭的記憶。

“大公主,你看,這木板上有字呢。”嫦娥家的小兔一蹦一蹦跳過來,像是撿到什麽稀罕東西,嫦娥湊過來看,慢慢念出箏板上的四個字:箏如我心。

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個清晨,他說:“小淘,你聽著,這首曲子,我是彈給你的。”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後來有人把這支曲子抄給我聽,那曲子裏唱: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

之子於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

之子於歸,宜其家人。
(完)


所有跟帖: 

上次說到“饕餮”,就想起這篇小說了。 -慧惠- 給 慧惠 發送悄悄話 慧惠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20/2017 postreply 13:52:07

好看!看了兩遍。多謝!您什麽時候有空拜托接著貼啊。 -胖饞貓- 給 胖饞貓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21/2017 postreply 20:43:22

嗯,好的。 -慧惠- 給 慧惠 發送悄悄話 慧惠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22/2017 postreply 08: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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