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袁小說】守身如玉

來源: 慧惠 2017-09-19 07:03:16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73860 bytes)

    雜貨店裏的老薑長得像隻蟾蜍,這不是我說的,是朱朱說的,如果是我,我就直接說癩蛤蟆了,但朱朱是個中學生,愛讀書,喜歡用學名稱呼身邊的動植物,她把狗叫做犬,把小豬叫做豚,把馬蹄叫做荸薺。有一次,她讓姆媽給她做炒芡實吃,芡實是什麽東西,姆媽不知道,仔細一問,原來是雞頭果。還有,朱朱特別愛用比喻,都是帶貶義的比喻,比如她說我像一隻鵪鶉,因為我又笨又饞,還灰不溜秋;她說姆媽像一隻冬瓜,因為姆媽身子圓滾滾的。我到父親那兒告狀,父親不但不批評朱朱,還表揚她,說她觀察力強,善於刻畫人物,但父親很快為他的表揚付出了代價,因為朱朱幾天後把父親比喻成螳螂,父親長胳膊長腿,還瘦。父親這下不表揚了,臉色難看得很。
  不過,朱朱說老薑像隻蟾蜍,這倒算不上貶義,因為老薑長得確實很像一隻癩蛤蟆,幾乎具備癩蛤蟆一切的身體特征:老薑皮黑,手背和臉上還有許多黃褐色的疙疙瘩瘩,四肢細小,芝麻稈一樣,肚皮卻大得嚇人,更嚇人的是他的眼睛,鼓鼓的,瞪人時,全是眼白,死了的花白鰱一樣;又沒有脖子,一顆大腦袋,就那麽直不棱登地擱在身體上,看上去,簡直就是一隻成了精的癩蛤蟆。
  老薑有多少歲我們不知道,可能一百歲,或者一千歲也說不定。反正打我們出生起,他就在雜貨店裏,也一直就那個樣子。可姆媽說,他沒有那麽老,隻有五十多,老婆在另一個鎮的雜貨店賣貨。這讓我們極驚訝,他如果不是個癩蛤蟆精,至少也應該是個鰥夫——鰥夫的意思我們知道,語文老師,也就是我們的父親,在課堂上講過,女人死了老公叫寡婦,男人死了老婆叫鰥夫。這麽一個醜陋的老男人,如果不是《西遊記》裏那種妖精,就隻能是鰥夫了。而且我們也沒見過他的老婆。姆媽說,那個鎮離我們辛夷鎮很遠,有二十幾裏的路程,他老婆腿瘸了,來不了。原來是個瘸子,難怪來不了。那時我們辛夷鎮沒有公交車,更沒有小汽車,一個人要到另一個地方,隻能像狗一樣,夾緊了屁股顛,或者像鳥,用翅膀飛。可我們辛夷全鎮,也隻有鎮長一個人長了翅膀,他的翅膀是一輛鳳凰牌自行車。所以,我們沒看過癩蛤蟆精的老婆。一個瘸子,不可能和狗一樣顛上二十幾裏路。
  老薑每個月要顛一次。一到月初,老薑就在店門口掛出一塊黑牌子,牌子上用粉筆寫了“盤點”兩個字。姆媽說,老薑要去和他老婆鵲橋相會了。朱朱聽了,笑得飯都噴了出來,什麽鵲橋相會?明明是兩隻癩蛤蟆相會。呱,呱,呱,朱朱這麽一叫,我也開始呱了,飯桌上呱聲不斷,此起彼伏,姆媽被我們逗樂了,父親皺了眉,說,你們演《西江月》呢。什麽《西江月》?姆媽是個戲迷,以為《西江月》是哪出她沒看過的老戲,朱朱趕緊停住呱,朗聲背道,稻花香裏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朱朱從不去雜貨店,但我經常去,因為我要給西宮娘娘跑腿。西宮娘娘原來叫什麽名字我不知道,但我姆媽打看過《狸貓換太子》這折戲之後,就一直叫她西宮娘娘。我不知道這稱謂裏有惡毒的意思,以為姆媽這麽叫,不過是因為她家的院子,在我家的西麵。
  西宮娘娘是個饞嘴婦人,愛蹺了蘭花指嗑瓜子,還愛抽煙,她有個很漂亮的水煙壺,銅嘴,朱紅色煙杆油光鋥亮,金色煙絲要撕碎了,然後揉成一小撮一小撮放進煙嘴,我總是幹這個活,拎了繡花煙袋蹲在邊上。水煙壺咕咚咕咚響,西宮娘娘不說話,雙眼迷離了盯著院子裏的柚子樹看,柚子樹開花時看花,柚子樹結果時看果,無花無果時就看柚子樹葉子,但我知道,她其實什麽也沒看見,她的眼睛是虛的,很飄渺。這種眼神我不陌生,因為父親偶爾也這樣,每當他讀書之後,表情看上去就是西宮娘娘這個樣子,好像他們的目光是鳥,能越過千山萬水似的。但西宮娘娘嗑瓜子時就成了另一個人,很饒舌,總是問東問西,問夜裏我父親和姆媽是不是共一個枕頭睡覺,問我看沒看見過我父親和我姆媽親嘴。我總是老老實實回答,父親和姆媽用兩個枕頭,他們的枕頭不在一塊兒,一個在床這一頭,一個在床那一頭。父親和姆媽也從來不親嘴的。聽我這麽說,西宮娘娘捂了嘴咯咯笑。我不喜歡這個時候的西宮娘娘,這種時候的她看上去有點輕浮。輕浮是朱朱對西宮娘娘的批評,朱朱不喜歡西宮娘娘,說她不耕而食,不織而衣,過著腐朽的剝削階級生活。姆媽也不喜歡,不過姆媽不喜歡西宮娘娘的理由和朱朱不一樣,姆媽說西宮娘娘騷,總想勾搭父親。西宮娘娘的老公在外地工作,常年不回家,姆媽就疑鄰盜斧了。因為這個,姆媽不讓父親到西院去,也禁止我們去。
  但姆媽的禁令和西宮娘娘家的吃食比起來,十分軟弱,簡直和林妹妹一樣弱不禁風。隻要嗅到西院有什麽味兒,或者廚房裏有一點風吹草動,我就總要想方設法繞過姆媽的眼,溜到西院去。因為這個,朱朱極鄙視我,說我境界太低,良莠不分,助紂為虐,竟然隻為了口腹之欲,就背叛自己的姆媽,去諂媚西宮娘娘。我也十分慚愧,我其實隻比朱朱小兩歲,嚴格說兩歲不到,隻有一歲半,可朱朱都讀李白杜甫了,經常對著西院高聲朗誦“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或者“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西宮娘娘因為老公在外地掙錢多,又沒有養小人,家裏經濟寬裕,在鎮上,雖不能算權貴,但至少也算是朱門了。朱朱很有骨氣,對西宮娘娘家的富貴生活,從來不屑一顧,但我做不到,經常為了一塊芝麻酥,或者幾顆話梅糖,垂涎三尺。朱朱甚至說,我在五歲時,還吃過西宮娘娘家的雞屎,西宮娘娘讓我唱歌——姆媽說,我那時特別愛唱《紅燈記》裏的“我家的表叔數不清”,西宮娘娘改了詞,讓我唱“我家的爹爹數不清”,我仰起脖子使勁唱,唱得腦門上青筋暴露,小臉脹得通紅。之後西宮娘娘獎勵我一匙黑乎乎的東西,味道十分怪,西宮娘娘說是黑榨糖,但姆媽用指頭掠一點我嘴邊的東西,放舌頭上一試,什麽黑榨糖?不過是摻了黑榨糖的雞屎!姆媽氣得把我的嘴擰成了一朵雞冠花。
  可紫紅色的雞冠花還沒褪色,我又會偷偷往西宮娘娘家溜。
  姆媽沒辦法,姆媽說,世上有兩件事是改不了的,一是女人嘴饞,二是男人風流。
  三伏天大中午,鎮上的人都要歇伏,西宮娘娘喜歡在這種時候讓我跑雜貨店。
  男人嘴大吃四方,婦人嘴大,吃田莊。我和西宮娘娘都是嘴大的女人,不年不節的買吃食,要避了閑人的眼——西宮娘娘在辛夷鎮的名聲雖然不太好,但她仍然很努力地維護自己的名聲。
  老薑不歇伏,老薑坐在烏漆麻黑的櫃台裏麵,搖著他的芭蕉扇,櫃台外,是他的大黑狗,再外麵,是一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朱朱說,那棵老槐樹上,從前吊死過一個女人,舌頭伸出來有半尺長,我不信,她不過是嚇我,不想我當西宮娘娘的狗腿子。
  不信歸不信,但我每次經過老槐樹時,還是會汗毛頓豎。
  西宮娘娘那天要買半斤冰糖,她要燉銀耳蓮子湯,敗火。一到伏天,她總上火,身上長滿了紅紅的熱疹子。姆媽說,什麽熱疹子?沒男人,憋出來的。
  姆媽這麽說,父親就咳嗽了,眼神很嚴厲地看姆媽,這是製止姆媽的意思了,我和朱朱在麵前呢。
  但我不明白男人和疹子之間有什麽關係,姆媽這個人,什麽都好,就是會亂說話,什麽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兒,她也能往一起扯。父親說這是因為姆媽沒文化,沒文化的婦人,說話就是這樣亂彈琴的。
  老薑抬眼看我,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最後目光炯炯地停在我的粉紅背心上。那是朱朱的小背心,她穿小了,就給了我。我穿其實也小了,我雖然個兒沒有朱朱高,但我比朱朱胖,小背心被我穿得緊繃繃的,差點兒要露出肚臍眼。
  冰糖平時就放在櫃台下麵的一隻陶壇子裏,但老薑要我進雜貨店的裏間,裏間有老薑的床,上麵掛了蚊帳,還有幾隻黑乎乎的壇子。老薑說,冰糖就在那幾隻壇子裏,如果我願意幫忙的話,他會獎勵我一塊冰糖。我有些受寵若驚,很聽話地用兩隻手捧著半張舊報紙站在壇子邊等老薑稱冰糖,房間裏有點暗,老薑卻很古怪地拉下了窗簾,更古怪的是,他還要關門,門剛關上半邊,有人來了,是剃頭佬六指,大中午,他店裏也沒生意,犯困,過來買包紙煙,提提神。
  六指在櫃台外的板凳上一坐下,老薑就讓我走了,冰糖其實還是在外麵那隻壇子裏。
  幾天後,辛夷鎮出了一件大事,老薑被五花大綁了遊街,脖子後麵插了一塊牌子,牌子上是父親寫的三個又粗又黑的毛筆字:流氓犯。
  這個老流氓猥褻了小美。小美才十歲,比我小,也比我饞,老薑用一根棒棒糖把她騙到了房間裏,用手指把她開苞了。
  我不懂,問朱朱,什麽是猥褻?什麽是開苞?朱朱一個爆栗子彈在我腦門上,惡狠狠地說,叫你饞!
  西宮娘娘也被嚇出了一身冷汗,再也不指使我跑雜貨店了。
  雜貨店其實換了人。
  老薑被判了二十年,姆媽很不滿,說,怎麽才二十年?應該槍斃這個畜牲!
 
  二
  十五歲那年我開始熱愛看書。姆媽說,鐵樹開花了。
  我啟蒙晚,起碼比朱朱晚了五年,朱朱十歲就看《紅樓夢》了,我十五歲才看,而且還看不懂。朱朱不懷好意,當了父親的麵,和我探討《紅樓夢》。朱小愚,你說說《紅樓夢》是部什麽書?我認真想了想,說,是美食書。寶玉給晴雯留的豆腐皮包子,史太君宴客的藕粉桂花糖糕,芳官吃的胭脂鵝脯,光是想一想,就讓人齒頰生香,忍不住流口水了。那金陵十二釵中,你最喜歡哪一釵呢?我最喜歡劉姥姥,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
  朱朱笑得前仰後合,笑夠了,才不屑地說,如果曹雪芹知道你把《紅樓夢》看成一本菜譜,把金陵第一釵看成劉姥姥,非要氣得從棺材裏爬出來。
  爬出來正好,我正要問問他胭脂鵝脯怎麽做的,好讓姆媽做來吃吃。
  父親搖搖頭,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
  這話我不愛聽,我怎麽會是朽木呢?怎麽會是糞土之牆呢?我初三的語文老師孟丘可把我看成玉呢。
  孟丘說,女孩子的聰明有很多種,有的如冰雪,那是林妹妹;有的如金銀,那是薛寶釵;而有的如璞玉,那是史湘雲。你是史湘雲那樣的女子,要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後才顯出那價值連城。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和姆媽說的那樣,我果然開花了,不過,不是鐵樹開花,而是梨樹,開在孟丘的四月春風裏。
  孟丘四十多歲,還單身,據同學傳說,他以前是有過女朋友的,女朋友在鎮儲蓄所工作,愛描眉畫眼,插花敷粉,唱黃梅戲,經常把自己畫得和《聊齋》裏的女鬼一樣,咿咿哦哦地唱《天仙配》,後來唱風魔了,和董永——也就是鎮儲蓄所看門的男人,私奔了。
  打那以後,孟丘的性格就孤僻了,一個人住在學校的宿舍裏。辛夷中學的老師下課後都是回家的,但孟丘是外地人,他沒有家,隻能呆在學校。空蕩蕩的校園裏,一到傍晚,就隻剩孟丘一個人了。
  還有我。我也經常不回家,我不願回家當朽木,我想在學校當璞玉,讓孟丘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孟丘琢磨我的方式是讓我看書,他宿舍裏有許多書,《窗外》、《心有千千結》、《一簾幽夢》、《簡愛》、《傲慢與偏見》,我一本一本地看過去,如癡如醉,世界上原來有比芝麻餅更美妙的東西,以前我竟然不知道。這都怪父親,父親書桌上也是有書的,什麽《呐喊》,什麽《彷徨》,什麽《春秋》、《左傳》,那些書簡直如蒙汗藥,每次我看不完半頁,總是三行之後我的眼皮開始變沉重,十行之後,我絕對就倒也倒也。
  但孟丘的書卻讓我廢寢忘食了。
  父親和朱朱對我的閱讀品味嗤之以鼻,但我的語文成績確實突飛猛進了,以前父親教我,簡直如諸葛亮扶後主劉禪般,嘔心瀝血鞠躬盡瘁,但我的成績從來不過中等,偶爾考砸了,就下等了,這讓身為語文老師的父親感覺奇恥大辱。現在我進三甲了,拿姆媽的說法,是探花,有時發揮好,就榜眼了。
  但我從來沒當過狀元,狀元總是顧豔玲。
  顧豔玲是我們班長得最高的女生,也是我們班長得最豐滿的女生,比我們的英語老師還豐滿。我們英語老師剛生完小人,還在哺乳期呢,走起路來,總有波濤洶湧之勢,可她的波濤,和顧豔玲的比起來,也還是小巫見大巫。班上的男生因此把顧豔玲叫做大巫了,後來又叫巫山——這是因為孟丘上課有一個特點,每次講完了課文之後,總要在黑板上抄一首愛情詩,然後為我們聲情並茂地背,從《詩經》裏的《關關雎鳩》,到樂府的《上耶》,從葉芝的《當你老了》,到徐誌摩的《我不知道風在哪個方向吹》,也不管我們聽不聽得懂,他隻兀自背他的,半閉了眼,很陶醉,很傷感。有家長知道了,告到校長那兒,說孟丘不務正業,誨淫誨色,要求罷了孟丘的課。校長笑笑,罷孟丘課是不可能的,人家是北師大畢業的才子呢,當年在京城的報紙上都發過文章的——那文章就壓在他的書桌下,學校裏的老師都看過的,後來也不知什麽原因,落了難,才到我們辛夷中學的。但校長還是照例找孟丘談話了,希望他以後在課堂上多講講課文的中心思想和寫作特點,少背那惹事生非的愛情詩了,孟丘照例冷笑一聲,之後依然我行我素。有一次上課,他在黑板上寫下一首詩:“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目顧,半緣修道半緣君。”那天孟丘很意外地沒有自己背,而是讓顧豔玲念,顧豔玲昂首挺胸一站到講台上,講台下的男同學已經開始擠眉弄眼了,等顧豔玲抑揚頓挫念到“巫山”兩個字時,班上突然哄堂大笑。顧豔玲的綽號從此就成巫山了。
  顧豔玲和我都喜歡孟丘,我是知恩圖報,有士為知己者死的意思;顧豔玲呢,和孟丘是同病相憐:兩人都性格孤僻,都曲高和寡,都懷才不遇。
  班上沒有一個同學喜歡顧豔玲,顧豔玲也不喜歡班上任何一個同學。但顧豔玲對我的態度卻有些說不清,有時冷,有時熱,有時不冷不熱,讓我摸不著頭腦。我隱約覺得這與孟丘有關。孟丘喜歡我,這是全班同學都知道的事實,為什麽喜歡我,同學們也知道,因為愛屋及烏——我長得很像他以前的女朋友,尤其是嘴邊那顆痣,據說幾乎是一模一樣。這讓顧豔玲無可奈何,如果是愛情詩,顧豔玲花上半個時辰就背下了,如果是句法分析,那更是顧豔玲的強項,手到擒來。但長相是天賦,顧豔玲再努力,也沒辦法把自己努力成孟丘女友的樣子,她畫過痣,也梳過驚鵠髻——這是戲台上的發式,孟丘女友以前常梳,難度很高的,梳好了是驚鵠欲飛,沒梳好就成了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顧豔玲有段時間就總是頂著杜甫的破茅屋來上課,這激怒了顧豔玲後座的那個男同學,顧豔玲的個子本來就高,現在加上那隻驚鵠,不,那個杜甫的破茅屋,使他幾乎看不見老師的臉了。看不見孟丘的臉正好,但看不見小巫的臉,這位男同學的情緒就有些糟糕有些惡劣了,糟糕和惡劣的後果,是有一次男同學在杜甫的破茅屋上劃了一根火柴,這下子好了,顧豔玲的頭發沒梳成驚鵠,自己倒乍成一隻驚鵠了。
  最誇張的一次,是顧豔玲的芙蓉花。我們辛夷鎮的女人,平日是不戴花的。隻有*****,或者戲子,才會在不年不節的日子,在頭上戴花。但孟丘的女友,是花癡,尤其是芙蓉花癡。有一天課後,顧豔玲變戲法似的,在頭上變出了一朵芙蓉花,我驚得瞠目結舌,她把自己打扮成這個樣子,難道想當*****嗎?那天我本來要去孟丘那兒換書的,但顧豔玲叫我別去,她很諂媚地對我笑,很諂媚地給我花生糖,我受寵若驚,顧豔玲的臉,向來如掛了霜的青梨,但那天,青梨成雪梨了,還是搽了胭脂的雪梨——許是因為芙蓉花的輝映,照花前後鏡,花麵相輝映,溫八叉的《菩薩蠻》,顧豔玲肯定是讀過的。我擋不住顧豔玲的諂媚功,嚼著花生糖,自己先回家了,而顧豔玲,對鏡貼花黃之後,一步三搖地,去了孟丘那兒。
  可芙蓉花似乎也沒起什麽作用,孟丘最寵愛的學生,依然是我。
  那是自然,我是史湘雲,孟丘說過的,大觀園裏叫“愛哥哥”的人,豈是顧豔玲在頭上戴朵芙蓉花就能取代了?
  但顧豔玲懷孕了!
  起初大家沒注意到,顧豔玲本來豐滿,以為她不過是更豐滿了。等到家裏有所察覺,已有五個月了。
  是孟丘。顧豔玲的兩個哥哥氣勢洶洶地闖到學校,揚言要把孟丘做了,做成李蓮英那樣的公公,省得再禍害學堂裏其他女學生。他們帶了刀子來的,一尺多長的西瓜刀,寒光閃閃,看上去削鐵如泥,把孟丘做成李蓮英,那應該是小菜一碟。校長怕出事,掩護地下工作者一般,把孟丘掩護到了食堂後麵的地窖裏,之後孟丘就從辛夷消失了。
  顧豔玲退了學,有人說,她嫁人了,也有人說,她到外地去做了保姆。
  同學都奇怪,孟丘最喜歡的女生不是我嗎?怎麽是顧豔玲懷孕了?姆媽為這事盤問了我半天,問孟丘對我做過什麽。做過什麽?我反問,姆媽吞吞吐吐,比如……比如……,比如好半天,姆媽也沒比如出什麽來。朱朱性子急,姆媽的意思,是問孟丘對你有沒有“那個”過?朱朱這麽問,我就聽懂了,因為“那個”這個代詞我不陌生,它所指代的意思我大概是知道的,班上的女同學經常用呢,某某男同學和某某女同學“那個”了,某某電影裏有“那個”鏡頭。但孟丘有沒有“那個”我呢?我不知道。出神地看我算不算?不算;摸我的頭發算不算?也不算;那就沒有了。姆媽以手捫胸,連聲念阿彌陀佛,朱朱白姆媽一眼,真是杞人憂天!沒聽過嗎?每個傻子身後都有一尊神保佑呢,像我們家這種級別的傻妞,身後站的,恐怕是武藝高強的二郎神呢!
  我其實沒朱朱以為的那麽傻。有一件事我沒向姆媽交待,那就是孟丘抱過我,我之所以不說,是怕姆媽和朱朱誤會,因為孟丘的抱,不是張生抱鶯鶯之抱,而是寶哥哥抱史湘雲之抱——寶哥哥抱沒抱過史湘雲,我其實不知道,但如果抱過,那應該就是孟丘抱我那般的。
  至少那時我這麽以為。
  但後來我一直迷惑,迷惑孟丘那一抱的性質,他那時到底為什麽抱我呢?又為什麽沒有下文?難道真是被我身後的二郎神嚇跑的?
 
  三
  女大十八變,變變成觀音。
  西宮娘娘說。十八歲之後的我,竟然變得比朱朱還好看了。
  這是姆媽沒料到的,父親更沒料到——他一向把朱朱看成他的衣缽傳人,無論是才,還是貌,而我,是姆媽的二世,既粗姿,又陋質。
  但我這個人,很怪,總會在某一天某方麵突然發生脫胎換骨般的變化。
  高二那年,我的字突然變好了,之前是螞蟻上樹般的字,忽然成鳳凰展翅了——螞蟻上樹和鳳凰展翅都是父親家書上的形容詞。父親習書法,對字要求很嚴,朱朱自三歲就開始跟他描紅,八歲就臨《蘭亭序》了,而我,因為是糞土之牆,父親就放任了,由了我自生自滅。卻沒想到,有心栽花花不發,無意插柳柳成蔭。朱朱臨了王羲之十幾年,也沒有臨出半點王羲之的風度,而我,一向和王羲之素昧平生,一夜之間,給父親的家書裏,突然有了幾分王羲之之風了。姆媽說,父親那一次著實被嚇得不輕,拿了我的信,在燈下左看右看看了半夜。
  更讓父親覺得匪夷所思的,是我的數學成績。我的語文,在初三那年,因為孟丘,已經鐵樹開花了,尤其在顧豔玲走之後,我已經由探花榜眼上升為狀元。但數學,我還是一塌糊塗,什麽sin、cos,簡直如黃藥師的桃花陣,每次一進去,都讓我昏頭昏腦地出不來。數學老師痛心疾首又幸災樂禍地說,朱小愚,你語文再好,好上天,沒有數學,你也考不上大學的。這話語文老師聽了,很生氣,認為數學老師是在挑撥離間我和語文之間的美好關係,當即拍桌子和數學老師吵了起來。錢鍾書知道不知道,人家考清華數學是十五分;沈從文知道不知道,人家考北大數學得零分。這樣的比較有些趕鴨子上架了,我雖然因為語文好,有些少年輕狂,可也沒少年輕狂到拿自己和錢鍾書沈從文比。為了和錢鍾書沈從文區分開來,我開始挑燈學數學了,這一學,不打緊,發現黃藥師的桃花陣也沒什麽了不起,兩繞三繞,就繞出來了。一出來,我的數學成績簡直就成了莊子《逍遙遊》裏的那隻鯤鵬了,拍拍翅膀,扶搖直上九萬裏。高三上學期的期末考,我數學考了一百一十六分,滿分是一百二,如果不是粗心,我就滿分了。
  結果,因為數學的扶搖直上,我考上了北師大,當年孟丘讀的學堂。
  世上真有醍醐嗎?或者某種神秘的武功秘笈?不然,怎麽解釋朱小愚的這種變化?父親誠惶誠恐。
  是二郎神,二郎神看不得朱小愚的蠢,就越俎代庖了。朱朱說。
  這話姆媽信,但父親是不信的,父親是無神論者,不可能相信我的身後真站著一個什麽二郎神。
  這也罷了,更不可理喻的變化,是我的長相。我本來是走心靈美路線的,鳥美在羽毛,人美在心靈。每次朱朱在我麵前炫耀她的羽毛美時,我都會用這種話反擊和自勉。羽毛美有什麽了不起呢?那是低級的動物層次的東西,越豔麗,越低級,人難道墮落到鳥的那種素質了嗎?可大一假期我從京城回來,我竟莊生化蝶般地,化成了另一個人,之前是蘧蘧然,之後是栩栩然。全家人,包括左鄰右舍,皆為之驚豔。橘生南為橘,生北為枳。這或許屬於生態變化。父親這一次隻能這麽解釋了。看著蝴蝶得意舞春風的我,朱朱氣不過,說,難道蝴蝶比鳥更高級嗎?鳥好歹還算飛禽,而蝴蝶呢,不過是沒有脊椎的昆蟲罷了!
  我理解朱朱的憤怒,打我考上北師大之後,家裏的局勢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了,朱朱失了寵,而我,成了新貴。父親對我的態度,十分小心翼翼,仿佛我是他的飛來橫財,一個不小心,又會得而複失。
  姆媽亦夫唱婦隨。
  朱朱看不得我小人得誌,更看不得父母對我的百般嗬護,悲憤交加地去了省城——她是把省城當汨羅江來自沉的,如果她有屈子的才華,肯定還會吟出一部《離騷》來,給楚懷王父親看。
  父親的衣缽,現在要傳給我,他想我回辛夷中學。富貴不歸故鄉,如錦衣夜行,他鸚鵡學舌般,學項羽,這麽說。
  但我不想要父親的衣缽。朱朱一走,我有一種鳩占雀巢的不安。正如朱朱不習慣父母的冷落,我也不習慣父母的熱情。多年的獨來獨往,使我染上了嫦娥的清冷習性,我是要在廣寒宮生活的。而京城,雖然看上去燈紅酒綠熱鬧繁華,其實呢,卻是空曠清冷的廣寒宮。
  我想留在京城這座廣寒宮裏。
  結果是我一廂情願——差不多有兩個多月,我帶著簡曆輾轉於各種人才市場,最後沒有一家用人單位看上我。
  父親眼裏我的富貴和錦衣,在京城人這兒,原來什麽都不是。
  就在我決定要放棄的時候,一家雜誌社通知我去麵試。
  我戰戰兢兢。當編輯是我成人之後的夢想職業,成人之前,我的夢想是當雜貨店,不,是副食品店的店員,賣各種糖果和點心。
  麵試我的男人,是人事科科長,年齡或五十或四十或三十——乍一看半禿,是菡萏香消翠葉殘,再一看容顏,菡萏原來沒消呢,還紅豔豔的,是紅花枯葉兩不相宜的景致。
  我能否留下來,據科長說,取決於他。
  辦公室的門是關著的,門外也沒有人,因為是星期天——科長利用他寶貴的休息時間,很辛苦地加班麵試我。
  說麵試或許有些不準確,應該說手試——他的手一直有意無意地拍著我,先是拍我的肩,後來是胳膊,再後來是腿,由上及下,由重及輕,最後竟然是一唱三歎般纏綿摩挲。
  我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宿舍裏的女生夜裏早就談論過了,說隔壁的楊貴妃,因為和某個男人睡了一覺,進了北京出版局。
  和楊貴妃睡覺的那個男人我不知道是什麽樣子,但我知道,我是絕對不會和這個紅花枯葉男睡覺的。這關係道德,似乎也不完全關係——看多了風花雪月的文學書之後,我的心理和生理,都再也沒有辦法接受這種男人了。
  如果他英俊倜儻,如果他玉樹臨風,我不知道會不會是另一種結果。女人的德,有時要靠男人的醜來成全的。西門慶如果和武大郎掉個個兒,潘金蓮就不用背上淫婦的千古罵名了,說不定也忠貞節烈了。

  四
  我沒有留在京城,我去省城了。
  朱朱和我似乎不共戴天,我到省城不過半年,她就回辛夷中學了。這也是父親積極張羅的結果,父親原來張羅我衣錦還鄉的,無奈我不肯,父親就移花接木到朱朱身上了。朱朱和父母的感情,本來就好,隻不過因為我,一時負氣而走,即便走了,也還是帶著“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的不甘和期待,現在既然浮雲已散,長安又招手了,朱朱於是半推半就地,回辛夷和父母破鏡重圓了。
  這也好,父母沒有兒子,朱朱是長女。
  我心安理得地一個人呆在省城。
  說是省城,其實是省城的西郊,很偏僻,很荒涼。幾千學生的一所中專學校,加上老師,加上老師家屬,也還是幾千人。
  我住的宿舍,叫青年教工樓,也有人把它叫瀟湘館——之所以被叫做瀟湘館,據說是因為這兒住過一個林妹妹般的女老師,女老師不僅長得弱不禁風,還會寫詩,還有肺病,最應景的,是女老師的宿舍外,還種了幾竿竹子。也不知是女老師自己種的,還是別人種的,反正有了這些之後,青年教工樓就隻能叫做瀟湘館了,不然,顯得中專學校的師生沒文化不是?
  但等我搬進來的時候,瀟湘館就有些名不副實了,因為林妹妹早老得不好做妹妹了,而竹子,也死光了。
  宿舍外倒是有兩株桂花,如果加上鄰居薑老師兒子養的一隻白免,青年教工樓似乎改名叫廣寒宮更切題了。
  我這麽對沈辰生說。沈辰生是我的男友,之前是我大學舍友的鄉黨,北大哲學係的才子,經常有事沒事到我們宿舍來廝混,廝混四年,他和其他人早廝混成了親密無間的哥哥妹妹,和我卻還是山遠水遠的沈辰生朱小愚。都以為他和我是兩不相幹的,我也這麽以為,沒料到,大學一畢業,大家作鳥獸散之後,他竟然開始對我輾轉反側寤寐思服了。
  你這是亡羊補牢。舍友知道後,嘲笑沈辰生。
  也是,兩人在相隔十萬八千裏之後,再談愛情,確實有些舍近求遠了。
  可沈辰生喜歡舍近求遠。愛情原來就是要相隔十萬八千裏的,沒有那十萬八千裏,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愛情,早夭折了。沒有那十萬八千裏,魯迅和許廣平寫不出《兩地書》,李清照也寫不出《一剪梅》,所以,愛情的秘密不是其他,隻是分居。分居不但讓愛情長生不老,而且還可以衍生出偉大的作品來。如果我們分居上十年八載,說不定你就成李清照了。
  這是沈辰生在胡謅,但沈辰生的胡謅總是有理有據的。瑞士的美學家布洛不是有個“距離說”嗎?距離產生美,一切的關係要想升華成審美關係,都必須隔上必要的距離。知道金嶽霖為什麽會一輩子戀林徽因嗎?因為中間有個梁思成,梁思成是屏風,在中間那麽一隔,林徽因就成了金嶽霖的“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了!
  我其實不想當李清照和林徽因——就是想,怕也是癡心妄想,但我還是喜歡沈辰生這種反彈琵琶。不就是分居嗎?不怕,我們都是書生,習慣於紙上談兵。紙上談兵好哇,比薑子牙撒豆成兵都好,薑子牙的豆子總有數的,豆子用完了,兵也就沒有了,可我們在紙上談恩愛,那就萬壽無疆了。沈辰生什麽都可以給我,漢武帝的金屋,蘇東坡的嬋娟,張翰的鱸魚蓴菜羹,我想什麽,沈辰生給什麽。書生人情紙半張,這半張紙的愛情,我們一談,就是六年。
  六年的時間,能讓多少愛情生死?如果以同事老鴉的周期來算,可以生死三次。以同事粟米的周期呢,則可以生死四次。我在邊上,眼看她們蓋高樓,眼看她們宴賓客,又眼看她們樓塌了。
  但我和沈辰生的愛情不死,依舊豆蔻華年。粟米看不得我沾沾自喜,說,你那算什麽愛情?不過畫餅充饑。
  粟米就住我隔壁,和她第五任男朋友馬群,每日在我眼皮底下雙宿雙棲柴米油鹽。
  馬群能做一手好菜,荷葉糯米雞、糖醋鯽魚、豆腐芽白醃篤鮮,手藝比薑師母還好。會做菜的男人,長相一般都有跑堂的特點,偏矮,偏胖,脖子偏粗。有什麽辦法,生態環境決定的嘛!可馬群卻一點兒沒有跑堂的特點,白晳,修長,即便係了圍裙,看上去也是學院派的風雅。
  偶爾粟米會邀請我過去一起吃。在青年教工樓,我們倆都屬女人們的公害。我公害是因為我獨居,男友遠在天邊,遠水救不了近火,她們害怕我萬一哪天城門失火,會讓她們遭池魚之殃,而粟米公害,是因為她嫵媚風流,還有不光彩的前科——她五任男友,有四任是從別人手上撬過來的。因此女老師,尤其是師母們,防她,猶如防賊。
  我不防粟米,因為沈辰生在外地;粟米也不防我,因為用不著。在粟米看來,我雖然長得還算差強人意,但若論女人的魅力,我和她完全沒有可比性。男人愛女人什麽?不是愛櫻桃口,不是愛柳葉眉,而是愛那一顰一笑所生出的風情,這種風情,隻可意會不可言傳,有的女人天生有,而有的女人天生沒有。粟米以為,她自己屬於前一種女人,而我朱小愚,顯然屬於後一種。喝了幾口酒之後,粟米會這麽教育我。這是粟米的傲慢,也是半醉的粟米那會兒把我當朋友了,但我們其實不是朋友,我們隻是同事,都在學校的基礎科部,我教大學語文,她教大學英語。
  粟米之所以請我吃飯,按她的說法,是發揚她偉大的人道主義精神:天天看一個半老女人拿了飯盒形單影隻去食堂的背影,簡直和看基耶斯洛夫斯基電影裏那個佝僂著腰撿空酒瓶子的老婦人一樣淒涼。這話讓我有點不高興,我才二十八,風華正茂,背影雖沒有粟米的嫋嫋娉娉,至少也是挺拔的,怎麽就佝僂成了基耶斯洛夫斯基電影裏的那個老婦人?表揚自己可以,但如此糟蹋別人,不厚道了。不就是想在我麵前炫耀馬群麽?項羽說,富貴不歸故鄉,如錦衣夜行。這話如果換了虞姬說,或許就不是這樣的,而是,有好男而不炫於女人前,如錦衣夜行。
  如果我惡毒些,就應該讓粟米錦衣夜行,教工樓裏的那些女人們,就這樣,對粟米,和粟米的馬群,總是視而不見的樣子。但我這個人,天生沒有惡毒的本事,而且,我也實在抵禦不了那荷葉糯米雞的誘惑。小時候落下的毛病,基本就屬於不治之症。我明知道粟米現在,和小時候的西宮娘娘一樣不懷好意。西宮娘娘讓我跑腿,讓我吃雞屎唱“我家的爹爹數不清”,粟米呢,讓我給她代課,然後看她和馬群如膠似膝。
  三個女人一台戲,三個人當中如果兩個女人一個男人就更是一台好戲,可以演西廂,可以演紅樓,還可以演牡丹亭,不管演哪折,反正我都是丫環,在一邊看小生小旦眉來眼去鳳凰於飛。
  有時粟米也會過意不去,讓小生侍候侍候我,幫我斟杯酒,或夾塊雞,做慈善事業般的。我知道,她這又是在發揚她該死的人道主義精神了,我暗暗不樂。其實做丫環不妨的,何況是酒肉丫環,我樂意做,但我受不了的,是粟米那假惺惺的人道主義。
  日子比以前更覺清淡寂寞了,因為有粟米和馬群的生活在邊上對照著。我開始對沈辰生的愛情理論動搖了,愛情真要隔十萬八千裏才不會死嗎?人的一生,也就幾十年,幾十年之後,身體都灰飛煙滅了,愛情不隨之灰飛煙滅?就算不煙滅,和梁山伯祝英台一樣,在別人的戲台上流芳千古,那又有什麽意義?我這麽問沈辰生。沈辰生無言以對,或許在我對他的理論動搖之前,他自己早就動搖了,但他沒有辦法,隻能學阿Q,精神自慰。不學阿Q又如何?他一介青衿,在冠蓋京華,真是手無縛雞之力,別說調我入京,就是給一隻狗上個戶籍,怕也不能。我們要想朝朝暮暮,除非他下放到我這兒來,我們校長答應了,他過來可以到基礎科部,教馬列。但沈辰生不想下放,愛情誠可貴,哲學價更高。也就是說,和我朱小愚比,他情願和哲學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沒有什麽辦法,我們隻能繼續靠蘇東坡的嬋娟張翰的鱸魚虛無飄渺地過。
  夏秋冬三季還好,我基本蟄居,身體蟄居,精神也蟄居,即使出行,也會著鎧甲保護,如帶殼蝸牛,別人如果眼神不太好,乍一看,還以為我披堅執銳。但春天就不行,尤其是春天的黃昏時分,我就有些不安於室了。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丘遲這幾句詩,我覺得不是寫江南,而是寫衣衫裏的我。一年裏總有那麽些日子,我的裏子,是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的。
  馬群就是在這樣的時間來邀請我的。
  我不應該過去,粟米不在,我知道的,粟米幾天前帶學生去上海參加英語口語比賽了。馬群說,他做了一大缽紫蘇炒田螺,吃不了。紫蘇炒田螺我和粟米都愛吃,隻是,粟米也不在,他為什麽要做一大缽紫蘇炒田螺呢?我想這麽問,但沒問出口。這時候我十分軟弱,軟弱得沒有力氣問這樣的話。
  我不知道那個夜晚我有沒有在馬群麵前賣弄風情,我也不知道那個夜晚馬群有沒有勾引我,反正一大缽紫蘇田螺和六瓶啤酒吃完之後,已是深夜,我起身告辭——之前我已告辭過兩次,都被馬群挽留,這一次,我仍沒告辭成,一個趔趄,竟趔趄到了馬群的懷裏。
  我記得我是掙紮了的,或者我想過要掙紮的,隻是我的身體狀態不太允許。那一刻,我是一隻爬出了殼的蝸牛,軟弱得吹彈得破。
  如果不是窗戶上的一張臉,那一夜,我就被馬群吹彈破了。
  那張臉緊貼在窗玻璃上,是我發現的,就在馬群很斯文地為我寬衣解帶時,我習慣性地望一眼窗戶,這一望,讓我魂飛魄散,有人偷窺!
  我失聲尖叫,窗外的人倉惶而逃,馬群趕緊拉滅了燈,黑暗中我抱頭鼠竄回我的房間。
  第二天粟米就回來了,我和馬群的關係,又變得相敬如賓。
  隻是,那個偷窺者是誰呢?驚魂一瞥之下,實在沒看清楚窗戶角落裏的那張臉。應該就是樓裏的哪位單身漢吧?那晚抱頭鼠竄回房間之後不久,聽到樓道裏有腳步聲,鬼鬼祟祟地,往二樓去了。是207的老吳?那個在圖書館工作的猥瑣男,以前就有躲在圖書館廁所偷窺女學生的前科,或者是213的孟家國?他一直愛慕粟米,有事沒事總喜歡斜了眼在粟米周邊搔首踟躕,如果是他,他應該是想偷窺粟米和馬群吧?卻沒想到看到了我,種瓜得豆,雖然不免失望,但至少沒有顆粒無收,也算他意外的收獲吧!
  也有可能是鍋爐房的小陳,這個臉上長滿了暗紅疙瘩的家夥,後來看我的眼神總有些不對,既狎昵私密,又意味深長。有一次在食堂門口,他的胳膊肘竟然撞了一下我的胸,我覺得他是有意的,食堂門口的人又不多,他完全可以避開的。我很惱火,卻沒敢發作。他的表情有點嚇到了我,是心照不宣又有恃無恐的表情。他一個鍋爐工,所恃能是什麽?
  每個人都很可疑,每一個男人似乎都有置我於死地的暗器。
  隻要那事被說出去,一夜之間,我就身敗名裂了。原來朱小愚老師的冰清玉潔是假裝的,其實呢,比水性楊花的粟米還不如,人家粟米至少誠實,很誠實的水性楊花,而朱小愚,是個又當*****又立牌坊的女人。
  我戰戰兢兢,每一日都擔心東窗事發。但很奇怪,直到一年後我考回母校讀研究生,什麽事兒也沒有發生。
  偷亦有道。對那個偷窺者,我後來幾乎生出了幾分感激之情,說他無名英雄可能太過譽了,但正是他的偷窺,以及守口如瓶的美德,保全了我的名節。
 
  五


  按朱朱和父親的說法,我這個人的反應有些慢——雖然父親後來修正了他的看法,但朱朱對此一直堅信不疑。
  也確實,十五歲妹頭應該懷春了,我沒有懷春;十八歲讀大學應該戀愛了,我沒有戀愛;二十好幾應該結婚生子了,我沒有結婚生子。雖然這些事兒後來我倒是都補上了,一件沒拉下,隻是,和別人比,我統統慢了一拍,和當初讀《紅樓夢》一樣,朱朱十歲讀,我十五,整整慢了五年。
  最要命的,是四十歲那年我竟然生出了外遇的心思。
  我生出外遇的心思,和兩個女人有關係,一個是徐昭佩,另一個就是吳寶。
  吳寶是我的女友,確切地說,我是吳寶的女友。我這個人,向來是有些被動的,和誰好,和誰不好,基本都由別人說了算。和朱朱的關係這樣,和顧豔玲的關係這樣,甚至和沈辰生的關係,也差不多是這個樣子。人家要我的時候,我招之即來,人家不要我了,我揮之即去。我的這個隨和性格,不知是天生的,還是後天由朱朱和西宮娘娘共同培養的。沈辰生嘲笑我是一個犬儒者,我有點不高興,不高興沈辰生也不管,在一起生活了十幾年後,他早就變得和朱朱一樣對我不客氣了。
  吳寶第一次來我家是因為麵包機,我家的麵包機壞了,拿到校門口的維修部去修,維修部的師傅卻修不了,扛回來的路上碰到同事餘教授,還有餘教授的鄰居。鄰居很熱心,毛遂自薦要上門幫我修麵包機,我有些狐疑。餘教授說,吳寶老師可是搞機電的,幫你修個麵包機,那是殺雞用牛刀了。
  果然是殺雞用牛刀,不消十分鍾,麵包機就起死回生了。
  不單麵包機,我家所有壞了的電器後來都被吳寶妙手回春,大至空調,小至榨汁機。我一時對吳寶簡直崇拜得五體投地,沈辰生也一樣,我們兩個人都是機電盲,家裏哪怕隻是保險絲斷了,都會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因為這個,我甚至後悔嫁了個搞哲學的男人。難怪林徽因當初不嫁金嶽霖而嫁梁思成,梁思成會蓋房子,金嶽霖會幹什麽?對了,會邏輯學。可邏輯學對婚姻生活,能管什麽用?管個屁用。有時家事把我逼急了,我會用粗口指桑罵槐。這種時候沈辰生也絕不示弱,在他看來,對哲學不敬已經非常可惡,何況還是對金嶽霖不敬,其罪之大,大至可誅。再說,就算按庸俗的實用主義邏輯來看,哲學沒有用,文學就有用嗎?《春江花月夜》是能當魚吃,還是能當褲子穿?一樣的,管個屁用!
  哲學和文學,在我家,竟成了屁。
  好在我們有了吳寶,吳寶老師不僅修好了我家的電器,同時也讓哲學和文學從屁裏麵解放了出來,可謂功莫大焉!
  之後吳寶就開始頻繁地出入我家。大學老師的課不多,一周也就那麽幾節,幾節之餘,她基本就到我家消磨了。
  一開始我很不習慣,我是愛獨處的,一個人備課,一個人做飯,一個人躺在書房裏的沙發上拿本閑書似看非看,或一個人站在陽台上對著某棵樹發呆。但現在都不行了,吳寶對我亦步亦趨,我到廚房她跟到廚房,我到書房她跟到書房,甚至我上洗手間,她也會倚了門在邊上看著。
  這實在有點過分了!我們都是四十歲的人了,又不是幼兒園的小朋友,怎麽沒有一點兒隱私意識呢?對沈辰生抱怨,沈辰生幸災樂禍,說,朱小愚,你可不能卸磨殺驢,那是不道德的事,再說,家裏那麽多電器,不定哪天什麽又壞了,到時找誰去?所以,你要未雨綢繆。
  沈辰生總是有道理,沒轍,我隻好綢繆——由了吳寶對我亦步亦趨。
  不知道吳寶是被憋壞了,還是因為搞理工的女人都頭腦簡單,簡單得和孩子一樣,孩童之口,百無禁忌。所有能說的或不能說的,吳寶都說了,從她家保姆狐假虎威,到她和她老公的房事。
  有些女主人是搞不定保姆的。當年伍爾芙就被她的傭人耐莉弄得心煩意亂,吳寶也一樣,她家的保姆叫李茉莉,人也長得和茉莉一樣細小,卻人小誌氣大,從不把人高馬大的吳寶放在眼裏,她眼裏隻有鄢處長。鄢處長就是吳寶的老公,是我們學校科研處的處長,以前也是機電係的老師,後來學而優則仕了。茉莉對鄢處長像土狗一樣忠心耿耿,鄢處長愛吃紅燒肉,她家飯桌上就總是紅燒肉,哪怕鄢處長不在家,飯桌上還是半碗上頓吃剩的紅燒肉——肉皮和瘦肉部分被鄢處長消滅後,剩下的肥肉部分,被李茉莉加點筍衣或黴幹菜炒了,算是吳寶和李茉莉的下飯菜了,吳寶那個膩歪呀,幾乎想把紅燒肉扣到垃圾桶裏,卻不敢,因為投鼠忌器。吳寶想喝鯽魚湯,說了好幾次,飯桌上也沒有看見鯽魚湯,惱怒的吳寶問李茉莉到底怎麽回事,李茉莉哼哼嘰嘰老半天,最後嘴一撇,不管不顧地說,菜市場上今天沒有鯽魚賣。這是放屁了,鯽魚又不是河豚,怎麽可能沒有賣?更可笑的,是李茉莉的那些個小動作,鄢處長的內褲是手洗的,而吳寶的內衣,李茉莉就扔到洗衣機裏,和襪子什麽的一起洗了;鄢處長的被子隔三岔五就會曬一次,而吳寶的被子通常要一兩個月,每次還是挑太陽不那麽好的時候。
  這樣的女傭當然是要炒魷魚的,可吳寶作不了這個主,每次向鄢處長建議,鄢處長都不做聲,不做聲也就是不同意,鄢處長在家向來惜言如金。
  有意思,聽吳寶家的故事還真是有意思,比看樹和閑書有意思多了,尤其女傭李茉莉,簡直讓我浮想聯翩。隻是,吳寶的被子和鄢處長的被子怎麽是分開的?難道他們夫妻分居了?
  我欲言又止,吳寶倒無所謂,說,早分了,至少有兩年時間沒有房事了。
  開始時是旬旬,後來是月月,再後來是季季,季季了一段時間,鄢處長就徹底不敷衍了,借口工作太累,搬到另一個房間睡了。
  吳寶之後還厚顏到另一個房間去自薦過兩次,都沒自薦成,被鄢處長婉拒了。
  三十如狼四十如虎,鄢處長不過四十四,還是虎狼之年,難不成就被仕途經濟弄成了東方不敗?
  吳寶不信。按一般的邏輯,還是鄢處長的虎狼之力,用到了其他女人身上。用到誰身上呢?吳寶不得不放下教授的身段,學習市井女人那一套,對鄢處長開始了十分細膩的盯梢,細膩了幾個月,卻一無所獲。也是,人家鄢處長是搞行政的,行事謹慎滴水不漏是基本的職業修養,和他玩細膩,是關公麵前舞大刀了。
  怎麽辦?吳寶不知道,在身體和精神雙重折磨之下,她試過以毒攻毒,卻發現自己完全喪失了以毒攻毒的能力。有一天她主動約同教研室的一個男同事喝茶,這是開天辟地降貴紆尊了,他們教研室一直男多女少,女老師隻要姿色尚可,都能集三千寵愛的。何況,這個男同事之前對吳寶一直有那方麵的暗示,男同事長得不差,性情亦溫柔,吳寶對他也是頗有幾分動心的,囿於使君有婦羅敷有夫,隻能一直裝聾作啞。但現在既然鄢處長屍位素餐,就休怪她另謀出路了——吳寶橫下心要做出一些事,也相當於死諫了。
  她以為男同事會欣喜若狂的,多年來他對她不是心向往之求之不得嗎?沒想到,他也婉拒了,他說,老婆出差了,他不方便出門,要在家給女兒做飯呢。
  她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惱羞成怒之下,她一不做二不休,接二連三地給其他男人打電話,都是以前或多或少或明或暗對她有過想法和表示的男人,至少她認為是這樣,結果讓她哭笑不得:貓不吃魚,男人都變正經了,不管她如何曖昧,他們一個個正大光明道貌岸然。
  那一刻,她死的心都有了。電話邊上就是衣櫥,柚木的,很硬實,撞死她應該沒問題。可她在那個時間連撞死自己的力氣都沒有了。世上沒有後悔藥,如果有,她就不打那些自取其辱的電話了,不,她應該早幾年打那些電話,在他們對她還虎視眈眈的時候。多年來她一直潔身自愛,為了鄢處長,可鄢處長呢,卻棄她若敝屣了。
  不單鄢處長,所有的男人現在都棄她若敝屣了!
  她萬般委屈,原來以為隻有不守婦道的女人才是破鞋,可她一直三從四德,最後也從成破鞋了。殊途同歸,女人的命運,其實就是破鞋的命運。
  她的月經已經開始紊亂了,這是要絕經的前兆。女性絕經的平均年齡是四十九點五歲,她不過四十五,卻要絕經了。醫生說,和諧的性生活會延緩絕經的到來。可她呢,不要說和諧的性生活,壓根就沒有性生活。
  所以說,即使隻為了月經,女人其實也是應該外遇的,尤其是四十歲之後的女人,老公如果把你束之高閣,那外遇之事,簡直就刻不容緩時不我待。
  這理論有些邪惡了,但吳寶說得十分殷切,不由我不生出兔死狐悲的傷感。
  我內疚。女人之間的友誼是要禮尚往來的,女人之間的私語也要禮尚往來的,這是起碼的仁義道德。但我和吳寶之間,隻有吳寶來,沒有我往,來而不往非禮也,我知道,可我實在沒有辦法和吳寶說我和沈辰生的帳帷之事。
  至少應該說說徐昭佩。
  徐昭佩是我的同事,最初不認識沈辰生,也就是說,她和沈辰生成為朋友,是我在中間牽的線。
  我和沈辰生周三上午都有課,徐昭佩也有,她和我們住同一個小區。有一次在小區門口碰見,寒暄了幾句,她就搭我們車去新校區了。
  之後每周三她就不坐校車了,改坐沈辰生的車。
  她上課的地方是教學主樓,沈辰生也是,而我在人文樓。主樓比人文樓要遠一些,每次下課後,沈辰生要先接了徐昭佩,再到人文樓接我。
  大約是第三次,也可能是第四次,我記不清了。那天天不好,下雨,我沒撐傘,沈辰生的車一過來,我用講義包擋了頭,衝過去拉車前門。車門打開後,徐昭佩卻端坐在副駕上,我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愣了好幾秒,徐昭佩宛爾一笑,說,不好意思,顧老師,我鳩占雀巢了。
  我能說什麽?灰溜溜又濕淋淋地坐到後麵去了。
  打那以後,徐昭佩每次就當仁不讓地坐前座了。
  從新校區到我們小區有四十分鍾的車程,有時碰上堵車,就要五十分鍾或一個小時了。這段時間裏,徐昭佩和沈辰生總是談笑風生——上了三節課,他們也不嫌口幹舌燥。
  偶爾徐昭佩會回頭和我搭訕,我笑一笑,不說話。以前和沈辰生兩個人的時候,我也是不太說話的,現在三個人,更沒心情說了。
  車裏這時應該放田震歌曲的,我喜歡田震沙啞且滄桑的聲音,沈辰生知道,但現在放的是周傑倫,徐昭佩說她喜歡周傑倫,尤其迷戀他的《菊花台》。車裏於是就循環放《菊花台》了。“雨輕輕彈,朱紅色的窗,我一生在紙上,被風吹亂”,徐昭佩有時會和周傑倫一起哼,兩人的聲音裏,有一種抵死纏綿的綺靡。沈辰生微微地晃著身子,食指輕扣方向盤,很陶醉的樣子。
  倘若發生一場車禍,按一般的規律,副駕座位的死亡率是最高的吧?其次應該是駕駛座,兩人一起過奈何橋的時候,會不會還在哼“花已向晚,飄落了燦爛,凋謝的世道上命運不堪”?
  這有些惡毒了,即使在意念裏,好在沈辰生不知道。世上的夫婦之所以能白頭偕老,或許就是因為不能看見彼此的意念吧?
  在沈辰生看來,那個學期的我或許和以前一樣,沒有什麽不正常。但我知道,那個學期的我其實和以前是不一樣的,和以後也不一樣,在那個學期的後兩個月裏,我被吳寶附體了般悲傷和決絕,那時如果有哪個男人勾引我,我肯定會奮不顧身地上鉤的,為什麽不呢?沈辰生變成鄢處長要花多長時間?一年?還是兩年?到那時,我是不是就成了另一個吳寶?
  這麽一想,我就燥熱不安。和當年的西宮娘娘一樣,我也長了一身的紅疹子,每天早晚喝兩大碗蓮子湯也壓不下去。
  好在學校停課了,我的疹子才不治而愈——也沒完全愈,有時在路上遇見徐昭佩,皮膚下麵感覺還是熱辣辣地刺痛。
  這事我沒告訴吳寶,什麽也沒發生,說什麽呢?

所有跟帖: 

這篇還沒來得及看過,一直喜歡阿袁的小說,學院派,俏皮但不俗氣 -慧惠- 給 慧惠 發送悄悄話 慧惠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19/2017 postreply 07:08:07

好看!很細膩。還有後續嗎? -彭小仙- 給 彭小仙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19/2017 postreply 09:00:55

沒有,她的東西就是這樣,好像沒完的樣子,但就是完了 -慧惠- 給 慧惠 發送悄悄話 慧惠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19/2017 postreply 09:39:44

阿袁是我最喜歡的作者之一,最近幾年看過她的一些小說,都很細膩幽默,很會講故事~ -菜農123- 給 菜農123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19/2017 postreply 10:48:37

我也是,但看過的故事忘了,細節處反而有點兒印象。剛好最近整理文件又刨出來,一起再看一遍吧 -慧惠- 給 慧惠 發送悄悄話 慧惠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19/2017 postreply 14:05:52

非常好~~非常好~~非常好~~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 -舞女- 給 舞女 發送悄悄話 舞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19/2017 postreply 10:52:08

沒有了。。你從20%堆裏過來了? -慧惠- 給 慧惠 發送悄悄話 慧惠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9/19/2017 postreply 14:0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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