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作兵在自己的《醫生手記》中記錄了當時的心情:父親半年前腹脹明顯,
少 尿、消瘦,當地醫院診斷為惡性腫瘤晚期。作為醫生的我十分內疚,
趕緊把父親接到省城大醫院治療。由於腫瘤晚期癌細胞全身轉移,無法手術,
同事親友們紛紛提 出一係列治療方案,包括化療、放療、熱療等。
以往都是我給別人挑選方案,現在輪到給父親決定治療方案時,我卻束手無策。
陳作兵1989年考入浙江大學醫學院,是浙江省紹興市諸暨市馬劍鎮上和村 的第一位博士。
他知道,在醫療技術日趨發展的今天,死亡成為一件不那麽容易的事——除了腦部,
人體的大部分器官都可以移植替換,還有各種人工製造的先進的 替代品,比如心髒起搏器、
人工關節等。如果腎髒出了問題,可以做血透;如果無法進食,
可以靜脈輸營養液;癌症腫瘤有放療、化療,抑製腫瘤生長的藥物越來越 多,
即使惡性腫瘤晚期的病人,往往也能在各種治療手段下生存一年多……
父親陳有強在浙江大學醫學院附屬第一醫院住院時,孩子們輪流送飯、守夜,
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他眼見許多惡性腫瘤晚期的病人瘦骨嶙峋,痛苦不堪,思量再三,
找到了醫生:“我實在不願意看著兒女這樣奔波勞累,也不願意自己變成別 人那個樣子,
你們讓我安樂死吧。如果你們做不到,我寧可跳樓。”
父親的主治醫生高大夫是陳作兵多年的好友,老人的病情和想法,
高大夫對陳 作兵如實相告。陳作兵聽完,陷入了沉思,他沒想到父親會做如此打算。
他來到父親的病房,把手放在父親的手背上:“爸爸你放心,活著的時候,你那麽堅強;
走 的時候,我絕對不會讓你太痛苦,一定讓你安安靜靜地離開。”
聽了這些話,父親踏實了。幾天後,他開始安排自己的後事。
沒事的時候,他找出喜歡的《老子》《莊子》,翻看起來。
陳家為老父親的病情在病房召開了家庭會議。按照大多數病人家屬的想法,
父親有公費醫療,兒女的經濟條件都還不錯,接受放療、化療是可以讓他多活些日子的。
但全家人商量後,覺得還是由父親自己決定。
父親問:“化療、放療後,可以延長多少時間?”
陳作兵說:“不一定,效果好也許幾個月。”
“多少錢,對人體有什麽傷害?”
陳作兵答:“全部公費,副作用是脫發、無力、胃口不好等等。”
“讓我想想,明天上午告訴你。”
孩子們都回家了,病房裏就剩下父親和母親。陳有強看看老伴兒,嘴動了動,
話沒說出來。老兩口幾乎一夜未眠,各自躺在病床上,誰也不說話。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母親就打電話給陳作兵,說父親已經決定了,要他來病房。
父親跟陳作兵說,想和老伴兒回老家。
走之前他有兩個願望,一是到兒子的辦公室看一看,
二是陳作兵去病房給病人看病的時候把他帶上,他想聽一聽。
一直以來,父親都為兒子是一名醫生而感到驕傲。
這天上午,父親和母親先去西湖邊坐了坐,然後來到陳作兵的辦公室。
辦公室 在醫院一排老式的平房裏,屋子裏沒有裝修,簡單的水泥牆,一張辦公桌、
兩台電腦、一排舊書櫃、一個長沙發。後麵是一道狹長的空地,由一堵高大的水泥牆圍 著,
兩棵泡桐樹安靜地站著。父親邊走邊看,又在陳作兵的辦公桌前坐了一會兒。
不過,父親跟著陳作兵查房的願望沒有實現。陳作兵覺得那會影響他工作,
對病人不好,父親便也不再提此事。第二天,陳作兵送父母親回了老家。
恬淡隨意的生命時光
從杭州出發,沿著富春江,開車到老家平時要走兩個多小時。
這一次,陳作兵開了近5個小時。他知道,這也許是父親最後一次走這條路了。
富春江兩岸景色秀美,綠意蔥蘢,是典型的江南美景。車開開停停,
父親平素是個沉默寡言的人,車停下來,他就站一會兒,說些閑話。
上和村在諸暨市西部山區,四周群山環繞,山上常年鬱鬱蔥蔥,
一條小溪從村子穿過,自然環境十分優美。
父親回到村子,由母親陪伴著,不再吃藥、打針,隻吃些自己喜歡的東西。
陳作兵給母親交代,隻要是父親想吃的,就讓他吃,即使都是中醫禁忌的東西,
豬肉、魚 肉、牛肉、雞肉……母親也每天換著花樣給父親做。
“爸爸吃得很開心,一直到去世,他也沒有像晚期腫瘤病人那樣變得很瘦。”陳作兵說。
陳有強整個冬天都坐在門口的石凳上,目光所及是遠處山脈。村裏有人知道他病了,
路過時總是要和他說幾句話。這些孩童時就在一起的人,在最後的半年裏,父親幾乎都見到了。
在石凳上坐累了,父親就回家給老朋友打電話,還有那些曾經一起在汽車站工作的老同事。
一生隨和的父親隻和一位同事紅過臉,但在最後的日子,父親給這個同事打電話聊天,
兩個人友好地和解了。
除了在國外進修的那4個月,幾乎每個周末,陳作兵都帶妻子和女兒回村裏陪伴父親。
那時候,父親還可以種地,他既像對兒子又像是對自己說:
“你看這水,一點一滴流到小溪裏,流到金沙河裏,再到富春江、錢塘江,
最後匯進東海,無聲無息,人的一生也是這樣啊!”這些話,陳作兵永遠忘不了。
替父親做最後的決定
2012年的春節,是陳家最熱鬧的一個春節,全家人匯聚到諸暨市陳作兵的哥哥家裏。
父親給每個孫子孫女都發了紅包,原本每年50元,這一年,變成了200元。老人知道,
這應該是他最後一次發紅包了。吃完年夜飯,拍了許多張全家福。拍照的時候,父親始終笑著。
大年初一,父親就因病重住進了諸暨市人民醫院。按照父親的意願和陳作兵的建議,
拒絕一切化療、放療,隻是補液,對症治療,緩解疼痛。此時的父親已經在昏迷的前夕,
疼痛加劇,腹水增多,肚子已經隆起。
父親去世前的一個周末,身體已經非常虛弱,但還能說話。父親靠在床邊,
把氧氣管往旁邊推。父親說,他也許就出不了院了,這是他生命最後停留的地方。
他的骨灰必須拿回農村,埋在自己母親的旁邊,下輩子有可能還要做母親的兒子。
兒女長大了,沒有牽掛,務必要對他們的媽媽好些。
趁母親去打水,父親跟陳作兵說,他其實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的老伴兒,
讓兒女們要好好照顧她,如果她以後也得了重病,不要讓她太痛苦。陳作兵笑著答應了父親,
並向父親保證,保證順著母親,她說什麽他們就答應什麽。父親跟著笑了笑,說他放心了。
2012年3月22日淩晨3點左右,母親打電話告訴在杭州的陳作兵,父親 陷入了昏迷,
醫生問要不要搶救。這樣的程序,陳作兵進行過許多次,心髒按壓起搏,切開氣管,
插進直徑超過3厘米的管子,上呼吸機,24小時補液,包括鹽 水、營養液、消炎藥、
鎮痛藥、鎮靜劑。即使用最新的抗腫瘤藥物,一針幾千元,
也不過是延長一個月或者幾個月的生命。躺在重症監護室裏的病人的意識似有似 無,
逐漸多髒器衰竭。有的腦死亡之後,家屬依然會讓醫生繼續搶救……
是否需要進行緊急搶救?
陳作兵想起在英國進修時的導師查理——一位德高望重的急診醫療顧問,
他體檢時被發現患上胰腺癌,手術後需要化療和放療,
該流程可以將患者的生存率提高整整 3倍——從5%提高至15%。但查理拒絕了,
第二天出院回家,自此再也沒邁進醫院一步。他將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放在家庭生活中。
幾個月後,查理在家中去 世,他沒有接受過任何化療和放療。
可是現在要麵對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的父親,采取搶救措施就意味著能讓父親多留些日子。
該怎麽辦 ? 陳作兵一邊開車上路,一邊在腦子裏不停地問自己同樣的問題。
一時間,感覺大腦裏像在打仗一樣。
他想起1994年第一次正式從醫,
親眼看到諸暨市人民醫院從12樓跳下的那個肝癌晚期護士長的鮮血,
想起父親跟高大夫說的話,想起父親當初為自己做決定前的詢問……
要是父親現在清醒,他會做怎樣的選擇?
終於,理智戰勝了情感。
陳作兵打電話告訴母親:“如果父親昏迷或者呼吸、心跳停止,就不要采取搶救措施了。
別打擾他,讓他安靜地離開。”說完這句,陳作兵把電話扔向一邊,雙手把方向盤握得更緊了,
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他在心裏跟父親告別,又不住地祈禱,希望父親能跟他見最後一麵。
3個多小時後,陳作兵從杭州趕到諸暨市人民醫院,父親已經平靜地離去了。
“假如父親一直在醫院治療,現在肯定還活著,身上插著七八根管子,每天消瘦下去,
脫發、腹脹。但他一定做不了那麽多事:和親人、朋友一一告別,回到自己出生、
長大的地方,聊天、種菜。父親如果還能表達意見,一定會同意我的決定。”
坐在父親走前曾坐過的辦公桌前,陳作兵強忍著的淚水終於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