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 16.

16.
老城隍廟當然不是老樣子了,它除了有描畫著金粉藍花的新建成的仿古牌坊樓,已經是一個商業圈了。沒有老舊的磚牆,破敗的水塘,有的是人頭湧湧的叫賣,堆滿店鋪的商品,和擠到門外拉客人的小姑娘老大姐。
到處都是話梅五香豆,到處都是各式小吃,五花八門。
南翔小籠包店門前,排著長長的隊,隊伍歪七扭八地擠著人群,有人在插隊,有人在叫罵,有幸進到門裏的人們,捧著一籠籠熱騰騰的包子,籠子明顯沒有換洗,用完又用,粘著破敗的包子皮,有汁水到處滴,女人們的驚叫聲,左閃右躲的扭動著,一邊的窗口亂哄哄的擠滿人。我張望了一下,沒有了胃口。
我歎口氣,走開。

左盤右拐,見有月亮門洞,走進去,迎麵一圈都是絲綢店。上海的絲綢,應該來自蘇杭吧,上海旗袍是出名的,臨來上海前,曾有位三十年前當選過香港小姐的老朋友托買絲綢,說要定做旗袍出席一些宴會,免與人撞衫,當然也為節省一些置裝費。於是踱進去,看見價錢,令人咋舌,也不覺得特別出挑漂亮,摸摸料子,不像絲,不像綢,倒更像是化纖的製品,隻好訕訕地擺擺手,退出店堂。
站到店門外,尋個清靜一點的地方,給香港的朋友打電話∶「阿芝,我在上海城隍廟呀,但不覺得那些個絲綢,像傳說中的美麗。」
「人家不都說上海的絲綢特別好嗎,香港名店"上海灘"的由來,不是也是因為來自上海才出名嗎!我不管,我一定要你替我在上海買一塊好料子。」
我歎口氣,女人的虛榮,是以衣料的來源地做賣點的。美不美,那是另話。說起來∶「這是托朋友在上海帶來的料子。」應該說,百十年來,自有上海灘以來,便是個值得炫耀的事情。即便香港名媛,也不例外。上海的名頭,在時髦女郎的心目中,一向響當當,從沒有因為內地的封關自守而黯然失色。現如今,國門大開,上海這個名字,像蒙了塵的金字招牌一樣,擦一擦,重又閃閃發亮。

「料子質量不好,不要怪我哦。」
「不怪你,反正也就穿一次出鏡。你替我挑個出挑的顏色就好。」
好吧。我重新鑽進綢緞莊,慢慢地挑。雖然舞台妝是強調色彩強烈相撞的,但香港的演員,除了過中國農曆年特別要穿上大紅大紫應節,一般都以黑色和白色為主要色彩。漸漸年老色衰的這位,要在人群出突顯她,又不能用大紅、大綠。一匹一匹的綢緞細細地看過去,我相中一匹芥辣黃的軟緞,豔黃的底色,泛著緞子燦燦的亮光,估計在舞台燈光下會格外耀眼吧。
「你要做長袖旗袍還是短袖旗袍呢?」營業員此時顯示出上海女人的精明。
「有什麽分別?」我傻乎乎的,並不懂裁衣之道。
「如果是做短袖旗袍呢,袖幅部分可以橫著剪裁,能省下半米料子;如果是做長袖旗袍呢,又要看你是另裁袖子呢,還是連袖裁剪,連袖裁,那會很費布,我們現在很少這樣做了。但舊時代的人,是這樣整幅剪出來,突顯中國女性的削肩美的。很費布哦,幾乎要多一大半料子。」
我想起"削肩蜂腰肥臀",便是典型的舊式旗袍襯托出來的中國女人的美態,那是西方女人永遠也學不來的。妮可潔曼穿了中國旗袍,固然有凹有凸,但那寬肩,使她看上去硬生生地,就是沒有中國美女的"柔"。這個削肩,便是突出一個"柔"字的關鍵所在。
我心想,阿芝早就徐娘半老,身材臃腫,虎背熊腰了,哪裏還有什麽中國女性的削肩美。但我怎麽知她會不會仍自以為美呢。美女是永遠都不願承認紅顏老去的事實的。老美女,也還是把她當作美女來待比較好∶「你替我量夠最費布的裁剪法的料子吧。」

女店員在店堂裏,像演戲般地展開幾米的綢緞,一折,一?,一刀下去,裁剪出大幅的布匹,三下五除二,快速地折成本書大小,用巴掌大的一塊黃紙卷一卷,用一條細麻繩打個蝴蝶結,多謝盛惠幾百幾十幾大元人民幣。
我有點吃驚。這樣一塊普通的料子,已經花去近千元,如果加上香港的上海師傅的手工,阿芝這件旗袍,沒有兩千元是做不出來的。似乎不如去詩韻買件現成的省心省力了。

把這粗糙地包著塊黃紙的料子小心翼翼地放進手提袋中,我已經無心再逛,望望成片的小店,都是賣著大同小異的小玩意兒,我胡亂地買了兩包五香豆,便轉身離開城隍廟,沒有興趣再逛下去。

搭的士出市區,問司機上海人現在都喜歡在哪裏逛,司機說「人民廣場」,那就去人民廣場吧。

這麽著在街上胡亂逛著,我的心裏是失望的。一直聽說上海是如何的日新月異,如何的先進時尚。事實確實如此,到處是美侖美奐的高樓大廈,人人都衣著時尚,根本看不見一幢破舊的房屋,看不見討飯的人影。似乎美好得不真實。但我的心裏,又隱隱地覺得失落,說不上是什麽。大約是再也買不到便宜貨,什麽東西似乎都比香港更貴吧。
也許,我是想到上海來"撿便宜"的。不知道。隻是買什麽東西都覺得貴,心裏老大的別扭。一向都以為,國內的東西就是廉價的,回到國內,我們可以盡情地做個闊佬豪客。但事實是,買什麽都貴,便一下子失去興趣。

我在人民廣場漫無目的地走著,迎麵一位笑意盈盈的女大學生模樣的小姑娘攔住我∶「小姐,你好,我是蘇州工業園區某某售樓部的,請問有沒有時間,聽我解釋一下我們這個樓盤,如果你有興趣,我們可以安排車子送你去現場參觀。在我們這裏買廠房或鋪位,將來一定會有很高的回報的。我們保證您第一年有百分之十五的回報率。」
聽見蘇州工業園區幾個字,我想起他,現在正在那邊處理事故,也不知怎樣了,今天也不知幾點鍾能趕回來。我站在當場,楞楞地想著心事。
小姑娘見我發楞,以為我聽了她的介紹,有興趣,便熱情地打開一?廣告,逐一向我推介。
我望著她側麵嬌好的麵容,定定地聽著她的講解,幾乎有衝動,想要表示興趣,讓她的車子,把我帶到蘇州去。

這時,熟悉的廣東話在耳邊響起∶「咦,李小姐,怎麽那麽巧!」
我抬頭,順著聲音望過去,戴某背著他的皮包,一臉驚訝地站在不遠處。
他迎上來,向售樓小姐擺手∶「她不會買的,你不要跟她浪費口水了。快走吧。」
售樓小姐訕訕地,仍不依不撓地對我說∶「小姐,我留下我的電話給你,還有這張地圖和平麵圖,你要有興趣,請一定要call我哦。」

咦,人和人的緣份,真是奇怪,有緣起來,就無處不相逢,無緣的時候,就是對麵也不相識。
這位戴某,到底是緣份還是陰魂不散呀,怎麽老是碰見他;倒是祈某,我巴巴地飛了來,他卻又俗務纏身,不能見麵。

我忽然想起來,我來上海,是想要好好地跟祈傾訴衷腸,少女時代暗戀他的一腔熱誠,此時此刻,如燃燒到最後的草灰,半明半滅,漸漸冷卻。
臨上飛機,直到這一路走來,我一直都在設想著,要跟他在酒吧裏,摸著杯底,述說著過去這三十多年來的人生經曆,也聽聽他這中間的曲折;再進一步的話,便是在酒店的房裏,細細地撫平他臉上的皺紋,用一個溫暖的擁抱,把三十多年的相思填滿。僅此而已,沒有其它。但是,仔細想來,做為成年人,人到中年,這樣的柏拉圖式的想法,是不是太可笑了?昨夜他粗重的喘息,急促的摸弄,狠命的擠壓,絕不是我想像的那些個卿卿我我的涓涓細流似的愛戀,那隻是一個成年男人,對另一個成年女人理所當然的舉動。那麽,我是錯了?
理想和現實,是兩回事吧。

大約我呆呆的表情,令戴以為我一直在生他的氣,怪責他之前在酒店房裏的出格言行,他一臉歉意地說∶「李小姐,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我搖搖頭,掩飾內心的波瀾,主動說∶「啊,沒有呀,我在想,剛才那個小姑娘介紹的樓盤,也許,可以跟她去看一看。她一個小姑娘,也不過是做生意吧。不會把我給賣了吧?」
戴不以為然∶「那種地方,你不是真有興趣吧?要買,買上海的樓就好啦。上海的樓市前景肯定是一片光明的。好歹它是國際大都市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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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你的文字,很耐讀 -尕尕- 給 尕尕 發送悄悄話 尕尕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20/2010 postreply 12:25:07

謝謝。賣不掉。嗬嗬。 -刁康- 給 刁康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3/20/2010 postreply 20:1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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