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作者:三戒大師 (未完結)

來源: 畫眉深淺 2010-02-20 18:11:24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81806 bytes)
《官居一品》


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一節 一夢五百年 (上)

涼風習習,夜色迷離,輕紗般的薄霧繚繞著安靜的縣城。==愛上怡紅院==

朦朧月光映照著清清的小河,河水從拱橋下緩緩流淌,岸邊是鱗次櫛比的兩三層黑瓦小樓。水漬斑駁的牆麵上,盡是青綠色的苔蘚痕跡,還有些爬滿了常青藤蔓,隻露出開在臨河一麵的一溜窗戶。

此時已是三更半夜,除了河中的蛙聲,巷尾的犬吠,再也聽不到半分聲音,隻有東頭一個窄小的窗洞裏,透出昏黃的燈光,還有說話聲隱隱傳來……

從敞開的窗戶往裏看,僅見一桌一凳一床,桌上點一盞黑乎乎的油燈,勉強照亮著三尺之間。長凳上擱一個缺個口的粗瓷碗,碗裏盛著**個羅漢豆子。一個身著破舊長袍,須發散亂,望之四十來歲的男人蹲在邊上,一邊照料著身前的小泥爐,一邊與對麵床上躺著的十幾歲少年說話。

他說一口帶著吳儂腔調的官話,聲音嘶啞道:“潮生啊,你且堅持一些,待為父煎好藥,你服過便可痊愈了也。”

床上那少年心中輕歎一聲,暗道:‘這該是第三十遍念叨了吧?’但知道是為自己著急,也就不苛責他了。微微側過頭去,少年看到那張陌生而親切的臉上,滿是汗水和急切,心中頓感溫暖。知道一時半會他也忙不完,便緩緩閉上眼睛,回想著近日來發生的不可思議。

他本是一名年輕的副處長,正處在人生得意的階段,卻在一覺醒來,附身在這個奄奄一息的少年身上。並在少年神魂微弱之際,莫名其妙的與之融合,獲得了這少年的意識和記憶,成為了這個五百年前的少年。

是莊周還是蝴蝶?是原來的我還是現在的沈默?他已經完全糊塗了,似乎即是又是,似乎既不是也不是,或者說已經是一個全新的沈默了吧。

事情就是這樣荒誕,然而卻確實發生,讓他好幾天無法麵對,但後來轉念一想,反正自己是個未婚的孤兒,無牽無掛,在哪裏不是討生活?再說用原先的副處級,換了這年青十好幾歲的身體,似乎還是賺到了。

隻是突然生出許多屬於那少年的情感,這讓他有些不適應。

適者生存,所以一定要適應。沈默這樣對自己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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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放開心懷,接受了新身份,一些屬於那少年的記憶便潮水般湧來。 他知道自己叫沈默,乳名喚作潮生,十三歲。是大明朝紹興府會稽縣永昌坊沈賀的獨子。

要說這沈賀,出身紹興大族沈家……的旁支,家境尚算小康,自幼在族學中開蒙,學問那是很好的。十八歲便接連考中縣試、府試、院試,成為一名每月領取廩米的廩生……廩生就是秀才,但秀才卻不一定是廩生,因為隻有考取一等的寥寥數人能得到國家奉養。

能靠上這吃皇糧的秀才,沈賀很是給爹娘掙了臉麵。

然而時運倒轉、造化弄人,沈相公從十九歲第一次參加秋闈開始,接連四次落第,這是很正常的事情,因為江浙一帶乃是人文薈萃之地,紹興府又拔盡江南文脈。餘姚、會稽、山陰等幾個縣幾乎家家小兒讀書,可謂是藏龍臥虎,每年都有大批極優秀的讀書人應舉。

名額有限、競爭殘酷。像沈相公這樣的,在別處早就中舉了,可在紹興這地方,卻隻能年複一年成為別人的陪襯。後來父母相繼過世,他又連著守孝五年,等重新出來考試的時候,已經三十好幾,應試最好的年紀也就過去了……

可沈秀才這輩子就讀書去了,不考試又能作甚?他不甘心失敗,便又考了兩屆,結果不言而喻……空把的大好光陰都不說,還把頗為殷實的家底敗了個幹幹淨淨,日子過的極為艱難,經年吃糠咽菜,見不到一點葷腥。

去年夏天,沈秀才的媳婦中了暑氣,積弱的身子骨竟一下子垮了。為了給媳婦看病,他連原來住的三進深的宅子都典賣了。結果人家欺他用急,將個價值百兩的宅子,硬生生壓到四十兩,沈秀才書生氣重,不齒於周借親朋,竟真的咬牙賣掉了房產,在偏遠巷裏賃一棟廉價小樓,將老婆孩子安頓住下,給媳婦延醫問藥。

結果銀錢流水般的花出去,沈默***病卻越來越重,到秋裏臥床不起,至年前終於闔然而逝。沈賀用剩下的錢葬了妻子,卻發現連最便宜的小樓都租不起了,爺倆隻好‘結廬而居’。

當然這是沈相公的斯文說法,實際上就是以竹木為屋架,以草苫覆蓋遮攔,搭了個一間到底的草舍。雖然狹窄潮濕,但總算有個窩了不是?

這時一家人唯一的收入來源,便是縣學發的廩米,每月六鬥。按說省著點,勉強也能湊合,但‘半大小子,餓死老子’,沈默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食量比他爹還大,這點粳米哪能足夠?沈秀才隻得去糧鋪換成最差的秈米,這樣可以得到九鬥。沈默再去鄉間挖些野菜、捉些泥鰍回來,這才能剛剛對付兩人的膳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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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話說禍不單行,一點也不假,幾天前沈默去山上挖野菜,竟然被條受驚的毒蛇給咬了小腿,被同去的哥兒幾個送回來時,已經是滿臉黑氣,眼看就要不行了。

後來發生的事情,沈默就不知道了。當他悠悠醒來,便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一間閣樓之中。雖然檁柱屋頂間掛滿了蜘蛛落網,空氣中還彌散著一股腐朽酸臭的味道,卻比那透風漏雨、陰暗潮濕的草棚子要強很多。

正望著一隻努力吐絲的蜘蛛出神,沈默聽……父親道:“好了好了,潮生吃藥了。”便被扶了起來。他上身靠在枕頭上,端量著今後稱之為父的男人,隻見他須發蓬亂,臉色青白,眼角已經有了皺紋,嘴角似乎有些青淤,顴骨上亦有些新鮮的傷痕。身上的長袍也是又髒又破,仿佛跟人釁過架,還不出意料輸了的樣子。

見沈默睜眼看自己,沈賀的雙目中滿是興奮和喜悅,激動道:“得好生謝謝殷家小姐,若沒得她出手相救,咱爺倆就得陰陽永隔了……”說著便眼圈一紅,啪嗒啪嗒掉下淚來。

看到他哭,沈默的鼻頭也有些發酸,想要開口安慰一下,喉嚨卻仿佛加了塞子一般,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注意到他表情的變化,沈賀趕緊擦擦淚道:“怎麽了,你哪裏不舒服嗎?”見沈默看向藥碗,沈賀不好意思道:“險些忘記了。”便端起碗來,舀一勺褐色的湯藥,先在嘴邊吹幾下,再小心的擱到他嘴邊。

沈默皺著眉頭輕啜一口,卻沒有想象中那麽苦澀,反倒有些苦中帶甜。見他眉頭舒緩下來,沈賀高興道:“你從小不愛吃藥,我買了些杏花蜜摻進去,大夫說有助於你複原的。”便伺候著他將一碗藥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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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毛巾給沈默擦擦嘴,再把他重新放躺,沈賀很有成就感的長舒口氣,仿佛做完一件大事一般。這才直起身,將空藥碗和破碗擱到桌上,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疲憊的彎下腰,重重喘一口粗氣。

沈默見他盛滿一碗開水,從破碗中撚起三粒青黃色的蠶豆,稍一猶豫,又將手一抖,將其中兩粒落回碗中,僅餘下一顆捏在手中。

端詳那一粒豆子許久,沈賀閉上眼,將其緩緩送入口中,慢慢咀嚼起來,動作極是輕柔,仿佛在回味無窮,久久不能自拔。

良久,沈賀才緩緩睜開眼,微微搖頭賦詩道:“曹娥運來芽青豆,謙裕同興好醬油;東關請來好煮手,吃到嘴裏糯柔柔。”

沈默汗顏,他從來不知道,原來吃一個豆也會引起這麽大的幸福感。

見他流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沈賀輕抿一口開水道:“潮生,你是沒有嚐到啊,這

豆肉熟而不腐、軟而不爛,咀嚼起來滿口生津,五香馥鬱,又鹹而透鮮,回味微甘……若能以黃酒佐之,怕是土地公公都要來嚐一嚐的。”

‘土地公就沒吃過點好東西?’沈默翻翻白眼,卻被沈賀以為在抱怨他吃獨食,連忙解釋道:“不是為父不與你分享,而是大夫囑咐過,你不能食用冷熱酸硬的東西,還是等痊愈了再說吧。”

沈默無力的點點頭,見沈賀又用同樣的速度吃掉兩顆,便將手指在抹布上揩了楷,把一碗水都喝下去,一臉滿足道:“晚飯用過,咱爺倆該睡覺了。”

沈默的眼睛瞪得溜圓,沈賀一本正經道:“聖人雲:‘事不過三’,這第一次吃叫品嚐,第二次叫享受,第三次叫充饑,再多吃就是饕餮浪費了。”說著朝他擠眼笑笑道:“睡吧。”便吹熄油燈,趴在桌子上睡了。

因為這屋裏隻有一張單人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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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別的要說的,隻有一句話,讓我們開始一段美好的回憶吧,親愛的們,let‘sgo!!!

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二節 一夢五百年 (中)

沈默不能入眠,他借著幽暗的天光,端詳著趴在桌子上的…父親,心中久久無法平靜。==愛上怡紅院==

他不是為眼前的衣食發愁,雖然這看起來是個大問題,但有這位…父親在,應該不會讓自己活活餓死……吧。

他更不是為將來的命運發愁,他相信隻要自己恢複健康,命運就一定在自己手中。不管身處何時何地,他相信自己一定行。

他睡不著覺的原因,說出來要笑掉一些人的大牙——他為能有一個關愛自己的父親而興奮不已。也許是性格的融合,也許是心底的渴望,他對這個一看就是人生失敗者的父親,除了稱呼起來難以為情之外,竟然一點都不排斥。

前世的孤獨和無助深刻的告訴他,努力奮鬥可以換來成功和地位,金錢和美女,卻惟獨換不來父母親情。那是世上最無私、最純粹、最寶貴的東西啊,可他偏生就從來不曾擁有。

現在上天給他一個擁有的機會,這對於一個自幼便是孤兒,從未享受過天倫之樂的人來說,簡直是最珍貴的禮物!

所以沈默決定放開心懷,努力的去接受他,去享受這份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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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在胡思亂想中度過,不知不覺天就亮了,小鳥在窗台上嘰嘰喳喳的覓食,也把趴在桌上的沈賀叫醒了。他揉揉眼睛,便往床上看去,隻見沈默正在微笑的望著自己。

沈賀的眼淚一下子就奪眶而出,起身往床邊跑去,卻被椅腿絆一下,踉蹌幾步,險些一頭磕在床沿上。他卻不管這些,一把抓住沈默的手,帶著哭腔道:“天可憐見,佛祖菩薩城隍爺保佑,終於把我兒還我了……”

沈默用盡全身力氣,反握一下他的手,嘶聲道:“…莫哭……”雖然已經接受了,但‘爹爹’二字豈是那麽容易脫口?

沈賀沉浸在狂喜之中,怎會注意這些枝節末梢,抱著他哭一陣笑一陣,把個大病未愈的潮生兒弄得渾身難受,他卻一味忍著,任由沈賀發泄心情。

過一會兒,沈賀可能覺著有些丟臉,便擦著淚紅著眼道:“都是爹爹不好,往日裏沉迷科場,不能自拔,結果把個好好的家業敗了精光,還把你娘拖累死了……”一想到亡妻,他的淚水又盈滿眼眶,哽咽道:“你娘臨去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一定把你拉扯成人。==愛上怡紅院==可她前腳走,我就險些把你給沒了……我,我沈賀空讀聖賢之書,卻上不孝於父母,中有愧於發妻,下無顏於獨子,我還有何麵孔能立於世啊……”

沈默前世成精,揣測人心的能力,並沒有隨著身份的轉換而消失,他能感到沈賀正處在‘自我懷疑自我反省’的痛苦階段,要麽破而後立,要麽就此沉淪了。

他本想開導幾句,給老頭講一講‘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隻有笨死的狗熊,沒有憋死的活人’之類的人生道理。但轉念一想,自己個當兒子的,說這些話顯然不合適,便無奈住了嘴。

不過沈默覺著有自己在,老頭應該會重回新振作起來,便緊緊握著他的手,無聲的給他力量。

好半晌,沈賀的情緒才穩定下來,他擦幹臉上的淚水,自嘲的笑笑道:“這輩子還沒哭這麽痛快呢。”輕拍一下沈默的肩膀,他麵色極為複雜道:“苦讀詩書數十載,方知世上無用是書生。從今天開始,我要找份營生,好好養活你!”

沈默感激的笑笑,想了想,還是開口道:“您不必勉強自己,等孩兒身體好些,自有計較,咱們無需為生計發愁。”說著呲牙笑笑道:“說不定下次就能高中呢。”

沈賀仿佛從不認識一般,上下打量著沈默,寵溺的揉揉他的腦袋,開心笑道:“天可憐見,潮生這次因禍得福,長大懂事了。”

沈默微微側頭,躲開沈賀的手,舔一下幹裂的嘴唇道:“奮鬥了半輩子的事情,放棄了豈不可惜?”

沈賀又是吃了一驚……這倒不怪他愛吃驚。一個以前還木訥難言的少年,突然說出這樣深沉的話來,擱你身上你也吃。但沈相公畢竟是秀才出身,很快便聯係到‘否極泰來’這樣的玄學觀點上,起身在屋裏走幾圈,興奮的搓手道:“看來祖宗有靈,讓我兒的靈竅早開,果真是冥冥中自有定數啊!”

沈默雖然不敢苟同,但對無需自我辯解很是滿意,便緊抿著嘴,笑而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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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賀又在屋裏腳步沉重的轉幾圈,突然定住身形,十分嚴肅的望著沈默,仿佛做出了最重大的決斷,沉聲道:“潮生,為父決定了,就此不再讀書了。”

沈默翻翻白眼,心道:‘感情我白說了。’便要開口勸道,卻被沈賀揮手阻止道:“你好生將養身體,萬事都不要操心,一切有爹爹呢。”

沈默隱約猜到他的決定,麵露不忍道:“您……”話說到一般,卻又被重重的敲門聲打斷。

爺倆回頭望時,那門已經被推開,一個怒氣衝衝的婆娘出現在兩人眼前。隻見她穿一身花花綠綠、皺皺巴巴的長裙,身材肥短、麵目可憎。伸著根蘿卜似的指頭,指著他倆便開了罵:“儂個促老頭和個小娘生,大清早上就在個堂裏走來走去,著急起去報頭胎啊!”

沈默對她的安昌土音很不適應……反正橫豎是罵人的話,也沒必要聽下去。想將那臭婆娘攆出去,身上卻沒有半分力氣,壓根坐不起來;想要跟那女人拌嘴,又幾乎聽不懂她在說什麽,隻好悶悶的斜著眼,讓老頭對付她。

但沈賀顯然不是這潑婦的對手,漲紅了臉也說不出話來。被罵得狠了,才憋出一句道:“還不讓人在自個屋裏走道了麽?”

“啥西?自個屋裏頭?”潑婦激動的唾沫橫飛道:“這是儂家麽?昨夜頭還是我家閣樓好不好?”後麵又是一陣語速極快的漫罵,沈默是一句也沒聽明白。

沈賀卻聽得明明白白,這讓他表情十分難看。幾次想要趁她換氣時反駁,卻不曾想到,她的肺活量極為驚人,竟一直保持著喋喋不休的狀態,沒有絲毫停頓。

沈賀無奈,隻好悶不作聲,沉著臉隨她罵去。

那潑婦足足罵了一刻多鍾,直到漢子喊她回家吃飯,這才意猶未盡的啐一口濃痰道:“一天不死出去,就罵儂一天!”說完便搖著肥碩的屁股,吃力的下樓去了。

望著她蹣跚離去的背影,沈賀生了半天悶氣。突然聽到肚子咕咕直叫,便憤憤道:“野蠻粗魯,簡直是不可救藥!”這才衝淡了心中的鬱悶,朝沈默勉強笑笑道:“潮生,餓壞了吧?”

沈默搖搖頭,輕聲道:“那婆娘為何發飆?我看是故意找茬。”

“找茬?確實是。”沈賀苦笑道:“這間閣樓原是她的庫房,現在被咱爺倆占了,她當然不高興了。”

“我們住的是她家麽?”沈默難以置信道,在他的印象中,老頭是個死要麵子的書呆子,寧肯搭草棚也不願寄人籬下那種,怎麽突然就轉了性呢?

“不是,”沈賀神色一黯,不迭搖頭道:“這裏是沈家大院,我們本家太爺安排咱們住下的……至於那潑婦,跟我們一樣,都是投奔本家的,隻不過先來欺負後到罷了。”越說表情越黯淡,沈賀不想在兒子麵前再說這些,便強打精神道:“莫理她,就當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吧。”

說著從門後提起個米袋,小心翼翼地倒一些進砂鍋裏,便默不作聲的添水生火,坐在小泥爐邊發起了呆,口中似乎還念念有詞。

沈默能隱約聽出,他念的是‘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便知道老爹心裏一定很難受。想說點什麽,卻不知該如何措辭,隻好低聲安慰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沈賀身子一僵,使勁點點頭,卻不再說話。待米粥煮好,他盛大一碗端到沈默麵前,輕聲問道:“能自己吃嗎?”

沈默活動下手腕,點點頭道:“沒問題,手上有些氣力了。”

沈賀便將碗擱在床沿上,低聲道:“慢慢吃,吃完了繼續睡。大夫說,睡覺最養人了。”

沈默又點點頭,見老頭端起砂鍋,轉過身去,背對著自己坐下,似乎在吃飯,似乎在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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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三節 一夢五百年 (下)

草草吃過早飯,沈賀先將家什一收拾,再把個瓦盆端到床下,囑咐道:“想解手就往這裏麵,爹爹出去轉轉。==怡紅院yhy99.com==”便急匆匆掩門下樓,逃也似的去了。

他一走,小小的閣樓內便安靜下來,外麵的喧鬧聲卻漸漸傳了進來。

透過虛掩的窗戶,沈默看到藍瑩瑩的天空上飄著潔白的雲,顏色是那麽的純粹。這個見慣了灰蒙蒙天空的小子不由癡了,好長時間才回過神來,支起耳朵聽窗外的動靜……他聽見有船兒過水的轆轆聲,有吳儂軟語的調笑聲,還有些孩童戲耍的歡笑聲。

躺了一會,還是睡不著。沈默使勁撐起胳膊,想要坐住身子往外看看,無奈身體仿若灌了鉛,重又摔回在硬床板上,痛得他嘶嘶直抽冷氣。

他偏生是個強種,越是起不來越是反複嚐試。不一會兒,便折騰得滿身虛汗,直挺挺躺在床上,呼哧呼哧的喘著粗氣。

這時房門被粗暴的推開,起先那胖女人又出現在沈默麵前,還有個身材幹瘦的漢子,背著個大箱子,低頭跟在她後麵。

那女人早就看到沈賀離開,大模大樣的走進來,一屁股坐在長凳上,看也不看沈默一眼,對那漢子指指點點道:“擱到角上去,再把那些個籮筐也拿上來。”

那漢子看看滿頭大汗的沈默,於心不忍道:“這小哥病著呢,我們還是莫打擾了。”

“讓個小娘養的死去。”胖女人輕蔑的看沈默一眼,怒衝衝道:“我們家都插不下腳了,不擱這裏擱哪處?”

“可以放在底樓嘛。”漢子小心翼翼道。

“放個**啊。”胖女人怒道:“苦霪雨,水漉漉,我的家什長蘑菇怎辦?你個窮鬼再給我買新的啊?”說著矛頭又轉移到漢子身上,指著鼻子罵他窮光光、沒出息,跟了他算倒八輩子大黴,不去偷漢子就是他祖上冒青煙之類。==怡紅院文學網(yhy99.com)==

沈默在邊上默默聽著,暗道:‘倘若真有人和你偷情,那才是你祖墳上冒青煙了呢。’

那漢子被婆娘罵得窘迫不已,趕緊將箱子往地上一擱,丟下一句:“俺再下去取。”便落荒而逃了。

那胖女人朝著他的背影狠啐一聲,又覺著意猶未盡,準備再尋沈默的晦氣耍耍。

沈默卻劇烈的咳嗽起來,臉蛋憋得一陣白一陣紅。再配上那滿頭的大汗,一看就是重病在身的樣子。

見他不停咳嗽,那女人試探問道:“儂素啥西病?”

沈默喘息道:“老……”便又接著咳嗽起來。

“啥西?癆……癆病?”胖女人麵色頓時煞白,如坐了釘子一般,一蹦三尺高。尖叫一聲,便連滾帶爬的奪門而出。出門時沒留神,被門檻一絆,一下子摔了出去,正好撞在一手拎個包袱往上上的漢子懷裏,兩人便如皮球一般,骨碌碌的滾了下來。

沈默隻聽到一陣稀裏轟隆的聲響,緊接著便是那女人殺豬般的嚎叫聲:“你不會接住我啊……”

“俺接不住啊……”漢子委屈巴巴的聲音從樓下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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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一會兒,摔得鼻青臉腫的短衣漢子重又上來,也不敢看沈默,抱起他的箱子便匆匆出去。

沈默在背後叫他道:“其實,咳咳,我想說的是老……”

那漢子卻加緊了腳步,轉眼便消失的無影無蹤,仿佛在這屋裏多待一瞬,都會有生命危險。

“老子沒有病,”沈默翻翻白眼道:“為什麽都不等我把話說完?”對付這些愚夫愚婦,實在是太沒有難度了。

暗自臭屁一陣,沈默感到一陣的困倦,便合上眼睛,呼呼大睡過去。

稀裏糊塗睡了半晌,沈默才被上樓聲吵醒,他也不睜眼,鬱悶的咳嗽道:“我得的真是癆病,這下放心了吧?”

卻聽到一串銀鈴般的悅耳笑聲,讓人精神為之一震。沈默睜開左眼,便見個皮膚白皙,眉眼帶笑的小女子,一手拎個食盒一手掩口嬌笑,俏生生的立在門口。

這女孩身材嬌小,望之不過十三四歲。頭上梳著雙丫髻,身上穿著淡綠長裙,上罩對襟七彩水田比甲,雖不算太靚麗,卻勝在青春可愛,使沈默眼前一亮。

但也隻是亮了一下,兩眼便恢複了正常,閱人無數的沈默同誌,知道這種小丫頭最難纏,還是不惹為妙。

果然,那女孩見他毫不避諱的打量自己,杏眼一瞪,剛要張嘴挖苦……卻見沈默一下子恢複了正常。一串話憋在那裏,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竟然憋得小臉通紅,好半天才回過勁來。

狠狠剜他一眼,女孩移步進屋,將食盒擱在桌上,帶著怒氣道:“喂……”

“我不叫喂。”沈默存心逗弄她道。

“你!”打量著這個年紀相仿的男孩,發現他長得還挺好看的,小丫頭決定不與他置氣,瞪眼道:“你是沈相公的兒子吧?”

“是的。”沈默點點頭道:“你是哪位?”

“我是……”小丫頭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嘻嘻笑道:“我不告訴你。”

“好吧,”沈默也笑道:“那我就不問了。”

小丫頭頓感氣餒,撇撇嘴道:“其實你再問一下,我就告訴你了。”

“好吧,”沈默還是微笑道:“敢問高姓大名?”

“記住啊,人家姓殷,叫畫屏。”小丫頭很認真道。

‘銀花瓶?這名字好。’沈默心中好笑。又轉念一想,頓時明了,肅容道:“敢問這位姑娘,與殷家小姐有何關係?”

“那是我家小姐。”畫屏小丫頭驕傲的昂著頭道:“人家是小姐的貼身丫頭,很有地位那種。”

“失敬失敬。”沈默強撐著想要起身,但身上實在不著力,隻得苦笑道:“我實在起不來,實在是失禮了。”

見他態度大轉彎,畫屏奇怪道:“你變臉好快啊?”

沈默正色道:“家父已經說了,若沒有殷家小姐出手相助,在下這條小命就要歸閻王爺管了。”說著一拱手道:“救命之恩不敢言謝,畫屏姑娘既然是代表殷小姐來的,在下自然要表示尊敬了。”

幾句冠冕堂皇的說辭,頓時把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哄開心了,進門時的不快煙消雲散不說,畫屏還覺著他真是個有良心、懂禮貌的好青年。

在沈默不著痕跡的引導下,閣樓裏的氛圍和諧下來,畫屏將食盒打開,從中端出個陶罐。掀開蓋子,一股誘人的香氣便伴著騰騰熱氣四溢出來,讓某人饑腸轆轆的肚子咕咕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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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四節 秀才謀生 (上)

“這是我家小姐特意吩咐廚房燉的雞湯,”畫屏一邊將湯盛到個精致的青花瓷碗裏,一邊獻寶似的炫耀道:“放了人參、當歸、黃芪,還有十幾樣藥材,滋補的很。 ”又拿出兩串油紙裹的藥包,放在一邊道:“這兩個一份補氣血,一份是跌打藥……一個你用,一個沈相公用,別搞混了。”

沈默微微一笑,輕聲道:“畫屏姑娘,我能問個問題嗎?”

他那疲憊的一笑,仿佛脆弱的青花瓷,讓畫屏姑娘心弦一顫,麵頰頓時羞紅了,輕輕擱下碗,蚊子哼哼道:“你問吧,太私密的可不能告訴你。”

“在下不會那麽唐突。”沈默苦笑一聲道:“我要問的是昨天……被蛇咬了後,我就昏過去了,至於父親怎樣遇上你家小姐,又是怎樣來的這裏,全都不知道。”誠懇的望向她道:“你能給我講講嗎?”

“這樣啊,”畫屏微微失望道:“好吧……”便將一方羅帕擱在長凳上,與沈默對麵坐下,輕聲回憶道:“昨天過午時分,人家陪著小姐在我家濟仁堂查賬,聽到前廳有嘈雜吵鬧聲,小姐便讓我去前麵查看。我去前麵一問,才知道沈相公抱著你衝進我家濟仁堂,求坐堂大夫救你。但濟仁堂的規矩是,病患進來先收五十文的問診費,然後大夫才會醫治……”

說著,畫屏擔心的看沈默一眼,果然見他麵色不善,小聲辯解道:“小姐上月才接手的濟仁堂,起先並不知道有這麽條規矩,現在已經叫他們廢除了。”

沈默點點頭,低聲道:“殷小姐仁厚。”

“那是,我家小姐最好了。==怡紅院文學網==”畫屏得意的笑笑,接著道:“沈相公拿不出錢來,大夫便不給你醫治,雙方爭執急了,便有些推搡吵鬧,這才驚動了小姐。”

沈默知道事情沒有畫屏說得那麽簡單,畢竟鋪子是人家家裏的,胳膊肘子不能往外拐不是?有理沒理的,肯定是要幫著自己人說話。但他幾乎可以斷定,父親臉上的擦傷與淤青,八成是那勞什子‘濟仁堂’的夥計毆打所致……

不是他心理陰暗,妄自揣測,而是他太了解人心了……若是雙方萍水相逢,那殷小姐免了他的診費、再給他免費抓些藥,也就仁至義盡了。實在沒必要次日還派貼身丫鬟前來探視。又熬雞湯又送藥的……還是跌打藥,不是心裏有愧是怎地?

一想到老頭為自己低聲下氣,還要看些小人個的嘴臉,甚至被人打傷,他便覺著熱血往頭上湧,雙手緊緊攥了起來。

好在他心智成熟,喜怒不形於色,再加上這小娘皮和她那小姐對自己有恩無過,確實不該遷怒人家。長舒一口氣,沈默朝一臉忐忑的畫屏笑道:“繼續往下講吧。”

“你不怪我們吧?”畫屏畢竟年紀還小,下一句便露了餡。

“哪能呢?”沈默溫和笑笑道:“姑娘和小姐都是在下的救命恩人,我感激還來不及,怎會不分好歹呢?”

“那就好,那就好。”畫屏雙手捧在胸前,不好意思道:“我家小姐說了,不管怎麽說,人是我們家的,這事兒就得負責到底。”若沈默是懵懵懂懂之人,必然聽不懂這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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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不想再談論此事,微微皺眉道:“我不是被蛇咬了麽?怎麽開了這麽多滋補的藥?”

“大夫說你常年營養不良,嚴重的氣血兩虛,”畫屏板起麵孔望著他,一本正經道:“被蛇毒入體之後,便引發出極重的陽虛之症,若不及時調養治療,後果不堪設想。”

“沒那麽嚴重。”沈默自己也懂些醫道,微微搖頭道:“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火力旺,氣血足,隻要注意營養,加強鍛煉,忌寒忌冷,很快便會複原的。”

“昨晚我家太老爺也是這樣說的,還讓昨天坐堂的庸醫立刻卷鋪蓋卷。”畫屏滿麵欽佩道:“你可真厲害啊!”

沈默失笑道:“謝謝誇獎,不過你方才幹嘛要嚇唬我?”

“方才說話太嚴肅了。”畫屏擺擺小手,笑眯眯雙眼如新月道:“放鬆一下心情嘛。”

“好吧。”沈默被她的模樣逗笑了,頷首道:“繼續講吧。”

“嗯。”畫屏點點頭,接著道:“給你瞧完病,你父親便要背你離開,我家小姐讓馬車送你們一程,還讓人家跟著照應。”

沈默輕聲道:“殷小姐是個厚道人。”心中還補充一句:‘確實是做大生意的料。’

“那是,”畫屏癟癟嘴,小聲道:“可你父親堅決不同意,執意要自己回去。”沈默知道父親是個極要臉麵之人,定然不願被人看到自己住在草棚中。

“小姐隻好答應,但讓車夫載著我,在後麵暗暗跟著,好記下你們的住處。”畫屏麵露不忍道:“結果看你父親在一條胡同裏幾經徘徊,最後還是掉頭回來。我們趕緊躲開,好在他行色匆匆,沒有發現。”

“便見他原路返回,又回到永昌坊,在沈家台門前停下,猶豫了好一會,才上前叫門。”

畫屏的講述雖然不甚詳盡,沈默卻見微知著,能清晰感到在那一刻,父親心中的糾結與痛苦……大夫說絕對不能受潮了,他便不願背自己回到河邊的小草屋;但天下之大,屋舍如雲,身無分文的父子倆卻再沒有立錐之地。

無奈之下,沈賀隻好硬著頭皮到本家求助。他確實是無計可施了……以沈賀的書生氣,但凡有一線希望,這個‘求’字是萬萬說不出口的。沈默可以想象得出,在叩響沈家大門前的那一刻,老頭心裏是多麽羞恥。然而最終為了救他,老頭什麽顏麵都放棄了。

寄人籬下,忍受白眼,都是為了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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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的心裏亂極了,連畫屏小丫頭什麽時候走的,走前說了什麽都不記得了。那碗香噴噴的雞湯擱在床頭,早就沒了熱氣,結一層清亮的浮油在碗上……

天漸漸黑下來,緩慢的步履聲響起。不一會兒,門推開了,沈賀拎著兩條巴掌大小的鯽魚,笑眯眯的出現在他的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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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五節 秀才謀生 (中)

“潮生,你有口福了。==怡紅院超速首發 ”沈賀一進門便嗬嗬笑道:“回來路上碰上長子,便見他拎著兩條魚東張西望。”長子與沈默的年紀相仿,姓姚,因為身材高大,大家便叫他‘長子’,久而久之,便把原先的名號給頂替了。

姚長子為人忠厚義氣,與沈默最是相善,常常在一起玩耍。那天沈默被蛇咬了,還多虧了長子將他背回去,否則他的小命一準被閻王爺收了去。

“他說在家裏等你不見,便到街上尋找。”沈賀將魚擱在盆裏,一邊熟練的去鱗去鰓,開膛破肚,清洗幹淨,一邊笑道:“見到我時,他已經轉悠大半天了,我跟他說了你的情況,他這才放了心,還把這魚給我,說讓你補補身子呢。”這些活都是這一年裏,媳婦病倒後才學會的。放在一年前,沈賀連生火都不會,更別說整治魚了。

“他怎麽沒來?”歇了一天,沈默已經能坐起身子,斜倚著窗台問道。

“這裏是沈家大院,規矩多多,不是咱們那來去自由的草棚子。”沈賀壓低聲音道:“族裏人多嘴雜,還指不定說什麽呢。”

沈默安靜片刻,輕聲道:“要不……咱們明天搬回去吧。”

“回去?”沈賀將頭搖得跟波浪鼓似的,故作輕鬆道:“我可住夠了那草棚子,一天也不想回去了。”他說話時是背對著沈默的,通紅的眼眶也就無人看到。

卻不知坐在床上的沈默,也是兩眼通紅,鼻頭酸澀,如鯁在喉……

爺倆就這樣沉默著,小小的閣樓上,隻有柴火劈裏啪啦的響聲,那是沈賀將處理好的鯽魚下了砂鍋。

魚下了鍋,活計告一段落,沈賀疲憊的坐在凳子上,撚個羅漢豆到口中咀嚼,咽下去喝口水,才察覺到氣氛的凝重他知道心思突然細密的兒子,一定察覺到什麽了,便故作輕鬆的說笑道:“等老爹我有了錢,一口吃十個茴香豆。yhy99.com”

“別噎著。”沈默失聲笑道。

沈賀呲牙一笑,關切問道:“樓下那女人沒再上來吵你吧?”

“沒有。”沈默搖搖頭,撒謊不眨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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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賀點點頭,終於看到桌上的陶罐和藥包,奇怪道:“誰來探望了?”

“殷小姐……的丫鬟。”沈默實話實說道:“說是讓咱爺倆補補身子。”

沈賀頓感不安道:“這怎麽使得,你怎麽能要人家東西呢?”

“我連地都下不了,想不要也沒法跟人家爭啊。”沈默一指床頭道:“喏,一口都沒動,就等您老人家回來處置了。”

“這個……”沈賀坐臥不寧道:“昨日蒙人家免除藥費,已經是非分了,現在再要人家的東西,這個人情怎麽還啊?還不上的。”

“慢慢還就是了。”沈默呲牙笑笑道:“你還不上我還,我換不上你孫子還。”

沈賀直翻白眼道:“那倒不至於吧……”便也接受了這份饋贈。

這時候鯽魚湯燉好了,沈賀便將砂鍋直接端到床頭,燙得他直往手指上嗬氣。又將被褥擱在沈默背後,幫他坐直身子,給他準備好碗筷,這才笑道:“快趁熱吃,小小鯽魚卻是大補的。”

沈默輕聲道:“爹也拿副碗筷,一起吃吧。”

“不用不用,”沈賀搖頭笑道:“爹在外麵吃過了,肚子脹著呢,待會喝點湯就行。”

沈默也不戳破,指一指罐裏的雞湯道:“天熱,隔夜就壞了。”此時天氣悶熱潮濕,這些鮮嫩食物過夜變質,隻有扔掉的份兒。

“不要急,慢慢吃。”沈賀慈愛的笑道:“多吃才能好得快。”說完又將那碗雞湯倒回罐裏,放在爐子上熱起來。

沈默便不再出聲,吃了一條魚,喝了一碗湯,一拍肚子道:“吃漲了。”

“再多吃些。”沈賀又給他盛一碗雞湯道:“快快好起來,別讓爹牽腸掛肚了。”

沈默明顯聽到老頭腹中的咕嚕聲,暗歎一聲,接過那碗道:“若是再吃,就真的難受了。”其實早上他便發現,給自己盛一碗稠糊糊的粥之後,那砂鍋裏僅剩下點清湯寡水。一直挨到現在,老頭肯定餓極了。

“也對,過猶不及嘛。”沈賀這才點點頭,轉而又可惜道:“有雞又有魚,實在太奢侈了。”沈默苦笑一聲道:“明天還不一定有沒有飯轍呢,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暮氣。”沈賀終於不客氣,舀一碗雞湯小口品嚐道:“爹已經想好做什麽了,明天再給你買隻雞回來。”

“做什麽呢?”沈默興致勃勃的問道。

“寫字。”沈賀邊喝湯邊道:“我今天注意看了,在城隍廟前麵有給人代寫家書、撰寫對聯、謄寫銘文的,一天下來怎麽也有個百十文的進項,這樣一個月最少能賺二兩銀子,再加上每月六鬥的廩米,咱爺倆吃喝夠用,緊一緊還能攢下兩個供你念書。”

“為什麽不去教書?”沈默奇怪道:“那個收入應該穩定些。”

“哎,你當我不想啊?”沈賀歎口氣道:“我一個秀才出身,縣學府學教不了,蒙學裏又才給一月一兩的銀錢,不劃算的很。”按規矩,他一旦開始從事別業,其廩生資格便自動取消,每月六鬥的廩米自然也就停發了。

在江浙富庶地區,一兩銀子可以買到兩石米,但沈秀才不勞動也可以得到六鬥。即是說,他若是當塾師的話,每月才多進賬大米一石四,或者是七錢銀子。若是出去練攤寫字的話,情況就大為改觀了……因為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諸如賣字、算命這種流動性很強的營生,或者從事體力勞動的活計,都被視為解燃眉之急的權宜之策,不會取消廩米。

道理很簡單,因為世人以勞心者為貴,以勞力者為賤,而走街串巷算命;擺攤掛牌賣字之類的營生,雖然也不算體力勞動,但終歸是有辱斯文之舉。但凡有希望,不會有讀書人長久操此賤業的。

其實還有一項營生,收入高,也算體麵,那就是去外地給達官貴人當師爺。

要知道紹興師爺‘飽讀詩書、苛細精幹、善治案牘’的名聲可是海內皆知。尤其沈賀這樣有著正經功名的紹興人,到哪都搶手的很,一年掙個百八十兩銀子,都是混得差的。

但為了沈默的學業,沈賀隻能放棄這最佳的選擇,毅然決定上街賣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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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六節 秀才謀生 (下)

說幹就幹,第二天沈賀便回河邊的草棚,取出筆墨紙硯,扛上一副破桌椅,興衝衝的去城隍廟練攤了。==文字版怡紅院==

他畢竟是堂堂秀才出身,一手瘦金體挺瘦秀潤,不論識字與否,都能看出他的字要比那些混口飯吃的寫字先生漂亮許多,這也屬於錯位優勢了。再加上他並不貪財,百文也寫,十文也書,實在沒錢給點糧食臘肉也行,人們都願意照顧他的買賣。

除了第一天才開張之外,從次日起每日進項就超過百文,沒幾天功夫,便把周邊的買賣搶了個空。

貧窮乍富的感覺,讓沈賀有些頭腦發熱,竟然果真一天一隻大肥雞,買回來給沈默補身子。

吃著香噴噴的雞湯,沈默卻高興不起來,他不無憂慮的問道:“父親那幾個同行的生意如何?”

“我哪知道?”沈賀夾著根雞翅膀,不太斯文的撕咬著,口中含混道:“不過這些天,找我寫字的人越來越多,寧肯等我第二天才寫好,也不找別人。”說著掩不住的得意道:“潮生你是沒看見那幾個同行的表情,嘖嘖……估計吃了我的心都有了。”

沈默的眉頭皺得更緊了,輕聲道:“凡是還需留些分寸,父親初來乍到,便把人家的飯碗奪了,搞不好會遭人記恨的。”

“暮氣。”沈賀伸出油吱吱的右手,端起酒盅,吱溜一聲飲下一盅黃酒道:“你爹我一沒偷二沒搶,憑自己的本事吃飯,有什麽好小心的?至於沒人找他們,是他們本事不佳,回去好好把那手字練一下才是正辦,哪能怨到我頭上呢?”

“父親是坦蕩君子,”沈默緩緩搖頭道:“可這世上最難防、最該小心應付的便是小人了”

“小心應付?笑話。==怡紅院文學網(yhy99.com)==”沈賀又飲一盅道:“還指著他們幫什麽忙嗎?”

“當然幫不上什麽忙。”沈默輕聲道:“隻是防備他們壞事罷了。”

沈賀正在得意勁兒上,怎能聽進沈默的逆耳忠言去呢?他擺擺手,終止談話道:“這些事兒你就別操心了,你爹我三四十歲的人,還用你個十三四歲的娃娃教。”沈默隻好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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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幾日,沈默便在家安心養病,沈賀每日將雞鴨魚肉往家裏買。那殷小姐的貼身丫鬟畫屏也時不時過來,送些滋補藥品,每次都跟他說笑半晌才走,臨走還央沈默再將講過的笑話、猜過的謎語說一遍,說是要回去顯擺顯擺。

那樓下的婆娘也一時沒了動靜,好吃好喝沒了打擾,沈默的身體複原很快,隻是六七日便能扶著牆下地行走,看起來再過個十天半個月,就能重新活蹦亂跳了。

能下地行走之後,沈默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走到門口,望一望自己住了七八天的院子,到底是什麽模樣。

他住的是最北麵的閣樓,也是這大宅院的最高處。倚在門口,放眼望去,整個院子便一覽無餘……隻見這宅院坐北麵南,占地極廣,數一數黑瓦屋頂,竟然足有五進深。

遠遠望去,正門口處豎著兩麵五丈高的大旗。兩旗之間是整個宅院的中軸線,大院裏的建築從南至北完全對稱,正堂壓在中軸線上,左邊有耳房廂房,右邊也有同樣的耳房廂房,房房相連,間間相對。

看上去布局與他熟悉的四合院並無不同,隻是布置更加緊湊,天井空地也小得多,雖然建築精巧細致,卻稍有逼仄之感,不如北方的軒敞舒適。沈默覺著,可能是因為江南人多地少,為了節省空間吧。

盡管在平麵上不如北方四合院,但在高度上卻要勝過不少。他看到除了二進的正廳廂房之外,後麵院內皆是兩三層的樓房。每一進的左右都有對稱的四間房,正麵為上房,東西為廂房,南麵為倒廳,四麵相對,形如口字,中央有庭院天井,組成一個個小型的四合院。

從第三進到沈默所在的第五進,以回環的廊道分隔出六個形似獨立,而又有相互聯係的庭院。房舍分布錯落有致,庭院毗連,門戶相對,回廊串接,四通八達。又有假山流水,紅花綠柳點綴與粉牆黛瓦之間,看得人神清氣爽,頓感夏日不那麽難熬了。

正沉浸在對美的欣賞之中,沈默突然聽到樓下一陣熟悉的罵聲響起:“儂個小娘養的,不是得了癆病嗎?咋西還不報胎呢?”

沈默低頭一看,果然是那胖女人重出江湖了,隻見她一如既往的肥碩,穿著緊繃繃的衣裙,抱著半邊西瓜,臉上還沾著幾粒黑籽,正仰脖瞪著自己。

沈默翻翻白眼,居高臨下道:“老潑婦,小爺說的是‘老子沒病’,誰讓你跟你漢子都不聽全?”

“啥西?本事見漲啊?”胖女人沒想到他竟然這般利齒,登時戰意高漲道:“儂個小娘生,整日裏與個小娘皮勾勾搭搭,愈發不要臉皮了。”

沈默卻不理她這茬,轉身進了屋,隻留給她一個完美的後腦勺。遇上這種蠻不講理的潑婦,倘若與其對罵,便正遂了她的意。輸贏且不說,先將你扯成潑婦賤男隊伍裏的一員,那本身就是莫大的侮辱。

那女人見沈默揮舞,以為‘小娘生的’怕了自己,越發得意洋洋,扭著肥碩的屁股往上爬,要將前些天失去的場麵找回來。

好容易爬上閣樓,胖女人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站穩腳一推虛掩的門,便要往裏進。

隻聽嘩啦一聲,帶著濃重氣味的液體從天而降,兜頭淋了她一身,緊接著一個瓦盆落下,砸到胖女人的肩膀,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胖女人被嚇呆了。吧唧一聲,西瓜落地,胖手卻仍然半舉著,愣愣的站在那裏,好長時間搞不清狀況。

卻聽沈默捏著鼻子道:“啊,你把我傳家的瓦盆打碎了,快賠我!快賠我!”

胖女人這才回過神來,便聞到一股濃重的騷味,登時臉就綠了,惱羞成怒道:“小子,你給我等著!”逃也似的轉身下樓……雖然極想扒了‘小娘生’的皮,卻禁不住身上的醃臢,先行刷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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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七節 沈家大院 (上)

過了半晌,沈默聽到樓下隱隱有吵鬧聲傳來,似乎是那婆子叫她漢子上樓報仇,那漢子不願意,婆子便臭罵他一頓窩囊廢,拎一根擀麵杖,自己氣勢洶洶的上樓來了。==文字版怡紅院==

女人看到房門仍然虛掩著,便從縫隙中往上瞄,果然見一個籃子坐在門頂,不由冷笑連連道:“老娘才不會再上當呢?”她仰著頭,踮起腳尖,雙手握著麵杖,使勁往上一杵,果然將那籃子頂落下來。

“哈哈,技窮了吧,儂個小娘拉泥子。”胖婦人一把推開門,昂首挺胸,得意洋洋的邁過門檻進了屋。

然而意外無處不在,右腳甫一落下,她便感覺似乎踏在鏡麵上一般。低頭一看,原來踩在了一大塊西瓜皮上……隻聽‘哧溜’一聲,胖婦人便仰麵朝天向後倒去。有道是禍不單行,她的小腿肚又絆在門檻上……力上加力,她的下墜之勢猛增,頓時如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轟然摔了出去。

伴著一陣殺豬似的哀嚎,胖婦人如個大皮球一般,從狹窄的樓梯上翻滾下去……這感覺是那樣的熟悉。不過她家漢子這次學乖了,看到一個龐然大物滾下來,想也不想,便閃到一邊,眼睜睜看著婦人摔了個七葷八素,四仰八叉。

沈默在上麵聽著,心說:‘這下摔得夠狠,連罵人的勁兒都沒了。’他知道這事兒沒完,卻沒有絲毫放在心上。

他靜靜依在窗邊,看窗外的小橋流水,看那些光滑溜溜的青石街麵,看那些往來如織的烏篷船,看那些身穿長褂短衫的男男女女,他們在勞作著,說笑著,間或也有人抬頭看一眼這憑窗而望的小哥,發出一陣善意的哄笑。==文字版怡紅院==

一切都是那麽鮮活,一切都是那麽似曾相識,沒有半分疏離的感覺,仿佛自始至終他都屬於這裏一般。

‘這就是我的生活了。’沈默如是對自己說,揮揮手,告別了夢中的那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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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猜錯,天還不黑,麻煩就來了。

沈默當時正在出神,聽到天井裏傳來嘈雜的人聲,緊接著便有‘咚咚’的上樓聲。

沈默剛剛坐直身子,便聽轟隆一聲,大門被人踹開,一個肥頭大耳的龐大漢子出現在沈默眼前。

大漢並不急著進屋,而是上下左右的四下巡視,待確認安全後,才大步進來,閃身讓出了門口……還不忘一腳踢開地上的西瓜皮。

一個頭上戴著纓子帽,身上穿著綠羅褶;手裏搖著灑金扇的輕浮子弟出現在門口。他不過十六七的年紀,卻倨傲無比,用兩個鼻孔對著沈默道:“是你打傷了七姑娘?”

沈默一臉不解道:“勞駕問一句,七姑娘是哪一位?”

那錦服青年哼一聲,顯得鼻孔更大了,對邊上那大漢道:“告訴他,七姑娘是誰。”

“嗯,你聽好了,”大漢甕聲道:“七姑娘就是我們公子的堂侄女,也就是住你樓下那位。”

沈默差點沒噎死,心說那胖婦人的老公,當初必定是聽了名字沒見人,這才誤入狼窩的。麵上卻淡淡道:“她不是我打傷得。”是她自個摔傷的。

“休想狡辯。”那青年冷笑道:“須知我們沈家家規森嚴,嚴禁宗親鬥毆!”說著一拍折扇道:“還不將他綁了,送去大老爺那裏,領受家法去!”

那大漢便走上前,要將沈默拉起來,沈默咳嗽一聲,冷笑道:“你敢碰我?看不出我病怏怏的,跟紙糊似的?把我碰出個三長兩短,算你的還是算你家公子的?”這純屬睜著眼說瞎話了,他最近夥食太好,小臉紅撲撲的,咋看都不像夭壽的樣子。

大漢卻被他唬住,歪頭望向錦衣青年,青年不耐煩道:“讓他自己走。”他這才想起,這小子因為被蛇咬了才住進來的,雖然看著跟個沒事人似的,誰知道去沒去根,會不會猝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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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扶著欄杆,顫巍巍的下了樓,那錦衣青年趾高氣昂的走在追前麵,彪形大漢垂首走在最後頭,一前一後將他夾在中間,仿佛押送犯人一般。

一到天井裏,沈默便見那鼻青臉腫,手腳打著夾板的‘七姑娘’,坐在一輛板車上,正眯著眼朝自己笑……那應該是一種冷笑或者得意的笑,隻是臉腫的跟個大茄子似的,讓人咋看咋可樂。

待他三人出了小院,七姑娘讓她男人推著大車跟在後麵,五個人便在回廊上排成一溜往前走。沈默前後看看,突然想起小時候唱過的兒歌,竟是那麽的應景,便扯開嗓子唱起來……

“唐僧披著綠袈裟,後麵跟著個孫悟空;孫悟空,跑得快,後麵跟著個豬八戒;豬八戒,長得胖,後麵跟著個沙和尚;沙和尚,推著車,車上坐著個老妖婆,老妖婆真正壞,騙過唐僧和八戒;唐僧八戒真糊塗,是人是妖分不出;分不出,上了當,多虧孫悟空眼睛亮;眼睛亮,冒金光,高高舉起金箍棒;金箍棒,有力量,妖魔鬼怪全掃光……”

這個年代,唐僧西遊的故事已經家喻戶曉,再加上他嗓音極好,唱腔滑稽頑皮,引得各院裏的男女出來觀望,還有些小孩子跟在後麵,嘻嘻哈哈的聽他唱。

待他唱完了,那公子竟然回頭笑道:“你這個歌有點意思,是誰教你的?”

沈默直翻白眼,不知這位公子是大智若愚還是大愚弱智。

當時那幫孩子們聽明白了,圍著大車上胖胖的七姑娘,嘰嘰喳喳扮鬼臉道:“老妖婆,老妖婆……”

七姑娘自然也明白了,氣急敗壞道:“四公子,他罵你是唐三藏呢!”

“我有那麽俊嗎?”想不到四公子不怒反喜,摸著臉問沈默道:“我真有唐僧那麽俊嗎?”

沈默望著他那張歪瓜裂棗的臉,胡說八道道:“公子玉樹臨風,貌賽潘安,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啊!”

“好小子,眼力不錯嘛。”大鼻孔的四公子歡喜笑道:“很少有人能發現我的內涵的。”

“哎,這世上不缺少美,就缺少發現美的眼睛。”沈默一本正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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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八節 沈家大院 (中)

那四少爺突然覺著,這個比自己小上三四歲的少年,實在是個妙人兒

捏著腮幫子想了一會兒,他小聲道:“要不你給七姑娘道個歉,這事兒私了得了。==怡紅院yhy99.com==”

沈默還沒說什麽,那一直支著耳朵聽的七姑娘先不幹了,尖聲道:“不行!他把我害成這樣,可不能就這樣算了。”

四少爺也覺著那麽多人都看到了,不了了之的話會惹人閑話,說不定還把自己惹上一身騷。想到這,他朝沈默擠擠眼道:“放心吧,隻要不是你的錯,本公子會幫你說話的。”

“四叔……”七姑娘委屈的撅著嘴道。

四少爺看看廊外的天空,幹笑一聲道:“今天這天,真清爽啊。”便低頭走到前麵,不再與說話。

穿過幾道拱門,一行人到了位於三進的‘中和堂’外,四公子讓他們在門外候著,自個先進去通報去了。

這大廳顯然是府中極重要的場所,一溜朝南的十二扇廳門上,鏤空雕刻著‘春夏秋冬’、‘漁樵耕讀’、‘琴棋書畫’,人物造型古樸,雕工精細入微,讓沈默險些拔不下眼來。

過一會兒,那四公子出來道:“大老爺叫你們進去。”

漢子便將七姑娘從大車上扶下來,攙著她走到廳門口。便撒開手,由她自己一瘸一拐的走進去,自個不再往裏踏進一步。

見沈默有些好奇,四公子伏在他耳邊輕聲道:“入贅的,上不得台麵。”說著又好心囑咐道:“大老爺很厲害,你可要小心。”

沈默朝他笑笑道:“謝少爺指點。 ”整一整洗得發白的衣衫,便昂首走了進去。

一進門,便看到花廳的正上方懸著塊檀木匾額,上書‘中和位育’四個古拙有力的大字。匾額下的牆壁裝修典雅,浮刻著行書寫的朱子家訓。兩旁對聯為‘立修齊誌,讀聖賢書’八個鎦金楷書。

一張八仙桌立在對聯與家訓之前,桌上端正供著孔聖人的神位。桌邊右首坐著個頭烏紗東坡巾,身穿袖子類似道袍的褐色氅衣,三縷長須,麵目清雅的中年人。

七姑娘便跪在他的麵前,正在向他哭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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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中年人便是沈府的主人,沈大老爺。按說他不該理這些瑣事的,無奈為了嚴家規、正門風,從他祖父開始,就將宗族內的打架鬥毆,視作有辱斯文、辱沒門風的行為,予以嚴令禁止。一經發現便由家主親自處理,隻要查實就會將其驅逐出門,十分的嚴苛。

這種權利若是假由他人之手,沈家台門裏還不得亂了套?是以盡管頗為不耐,他卻仍要按下性子來,將衝突的來龍去脈問個清楚。

他正被那說話顛三倒四、還一口永昌土話的‘七姑娘’搞得頭暈腦脹,便見個眉清目秀,齒白唇紅的後生從門外進來。他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身上的衣衫雖然綴了補丁,卻洗得幹幹淨淨,穿得整整齊齊,讓人越看越清爽。

更可貴的是,這孩子行步端莊,舉止有度,一看就是知書達理之人,必為書香門第出身。

再比較那跪在地上、蠢胖如豬的七姑娘,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一個白雪一個泥巴呀。不知不覺中,大老爺便犯了以貌取人的毛病,心裏先偏向於這後生了。

沈默進來後,一撩袍子的下襟,朝桌上供著的孔聖人像恭敬行禮。這舉動又讓沈老爺好感頓增。給孔夫子行完禮,沈默又朝向沈老爺,朗聲道:“童生沈默,見過沈大老爺。”

沈老爺趕緊嗬嗬笑道:“快快請起,不必拘禮。”這並不是沈老爺平易近人,舍不得沈默下跪……在這個年代,跪禮是區分上下尊卑,樹立上級威嚴的必備禮節,特別是在沈家這樣的大家族裏,那更是一點也馬虎不得的。

他之所以不受沈默這一拜,關鍵在於沈默口中的‘童生’這兩個字。童生是什麽?不是說自己年紀小,請多關照之類的,而是表明一種身份……參加過縣試、府試、院試,卻沒有取得生員資格的讀書人,不論是黃發垂髫,還是白發蒼蒼,都叫童生。

這往往給人一種錯覺,似乎‘童生’便是失敗者、倒黴蛋的代名詞,社會地位比乞丐好不到哪去似的。但實際上,隻要能參加科試,就代表著童生們身世清白,三代無犯法之男,無再嫁之女,並接受過正規教育,是正正經經的讀書人。

在大明朝的士農工商之中,‘士’是受到十分尊敬和優待的,屬於治人階層。雖然‘童生’隻是這個階層的最底層,其生活處境很可能連農民都不如,卻不妨礙其高人一等的政治地位。

這不難理解……雖然人家現在潦倒,誰知道下一科會不會鹹魚翻生躍龍門?所以大家都很默契的把握分寸,也好日後相見。久而久之,對童生便形成一種規矩,除了正式場合之外,能免跪就免跪了。

沈默在去歲應過童生試,卻因為母親重病,而不得不中途放棄……這並不是什麽丟人的事,相反還光彩的很,乃是人人稱道的孝行。

但他畢竟是考了一場縣學,也算是參加過童生試了,自然就有資格自稱童生了,還是最不丟人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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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聞聲痛快站起來,深深一躬道:“後學末進沈默,見過沈大老爺。”

“免禮了。”沈老爺嗬嗬笑道:“你是沈相公的公子吧?”

“回大老爺話,學生正是。”沈默彬彬有禮道:“家父常說,蒙大老爺於我父子落難之時收留,我父子無以為報,隻能銘感五內……”

沈老爺擺擺手,佯裝不悅道:“你們難道不是沈家的子弟嗎?這麽說就是見外了。”從沈賀他爹那一代就分家出去了,其實不能算是一家人了,但非要往親熱裏說,也沒有什麽錯。

見他們說的熱鬧,七姑娘感覺這事兒要黃,按捺不住插嘴道:“大爺爺,就是他把孫女害成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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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好吧,以後每天都是三章

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九節 沈家大院 (下)

盡管對沈默心存好感,但畢竟家規大於天。==怡紅院超速首發

皺皺眉頭,沈老爺沉聲對那立在一旁的四少爺道:“老四,人是你帶來的,把來龍去脈向為父講一下?”

“遵命,父親大人。”四少爺乖得跟小貓似的,低眉順目道:“今兒後晌孩兒正在房中用功,七姑娘家的突然過來告狀,說這小哥打傷了他媳婦。”說著看一眼老爹,見他臉色不變,才繼續小心道:“父親要孩兒們留心照看族人,孩兒便秉承著這個意思,去聞濤院中看看,便見到了受傷的七姑娘,和這位住在樓上的小哥。”

“說重點。”沈老爺黑著臉道:“不要老是自誇。”

“哦,知道了。”四少爺縮縮脖子,言簡意賅道:“孩兒發現七姑娘確實受了傷,但這位小哥染疾在床,至今沒有出過屋門。孩兒便搞不明白,他是如何打傷七姑娘的?不敢擅自做主,便帶來請父親明斷。”

“算你懂點規矩。”沈老爺這才麵色稍霽,淡淡讚許一聲。轉頭問沈默道:“是你動手打傷七姑娘的嗎?”

“學生敢起誓,”沈默斷然否認道:“若是我動手打傷了七姑娘,就讓我這輩子都中不了舉人。”這對讀書人來說,絕對是極重的賭咒了,但確實不是他動的手,怎麽起誓都沒關係。

沈老爺果然信了,奇怪道:“若不是你動的手,那七姑娘的骨頭是怎麽折的?”

“這個……您可以問問七姑娘。”沈默冷笑道:“隻要她也起個誓,保證說的是真話。”

沈老爺點點頭,對七姑娘道:“你起個誓吧。”

七姑娘隻好賭咒,若有半句虛言,就讓自己穿腸爛肚,這才委屈巴巴道:“孫女今天第一次上樓去,一推門便被個尿盆砸了頭;第二次上樓,又踩上西瓜皮,從樓上摔裏下來”

在邊上旁聽的四少爺,沒想到這事兒竟如此有趣,不由噗嗤一下,笑出聲來。==怡紅院==

沈老爺也有些忍俊不禁,強忍著笑意道:“沈默,你為什麽要擱個……尿盆在門頂上?”

“防盜。”沈默一本正經道:“有道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說著一攤手道:“學生正在病中,手無縛雞之力,且時常昏昏沉沉,在門頂上隔個瓦盆,一來可以示警,二來可以打不速之客個措手不及。”

“你說的也有些道理。”沈老爺似笑非笑道:“可要是誤傷了好人怎辦?”

“隻要不是心懷叵測,就會敲門而入,學生便會提醒他了。”沈默不慌不忙道。

“敲門了嗎?”沈老爺問七姑娘道。

“沒有。”七姑娘低頭道:“直接推門進去的。”

“為什麽不敲門?”沈老爺沉聲道:“不請而入是為非禮,這你不知道嗎?”

沈默心說,好麽,原來我被非禮了。

“好吧,第一次算你防備。”沈老爺盯著沈默,沉聲道:“那第二次呢?再往地上放西瓜皮,是不是有些……”‘心地不善’四個字輕易不能吐露,那會結怨的。

“那不是我放的。”沈默搖頭道:“是七姑娘第一次上來時扔的。”

“什麽?”沈老爺忍不住笑道:“七姑娘,果真是你扔了瓜皮,摔自己的跤嗎?”

“好像是這麽回事……”七姑娘兩手食指對在一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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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事實清楚了。”沈老爺沉聲道:“這次的事情,是沈默自己太小心,七姑娘自己不小心,陰差陽錯造成的。”就在沈默以為他要用和稀泥的方式,將事情結束時,沈老爺又道:“但今日之果,必有昨日之因。鄰裏之間本該和睦相處,鬧到現在這地步,到底是為哪般?七姑娘,你說。”

“這小子罵我。”七姑娘囁喏道:“說孫女是潑婦。”

“他為什麽說你是潑婦?”沈老爺問道。

“因為,因為……”七姑娘低下頭道:“因為我先罵他了。”

“你為什麽要罵他呢?”

“因為他騙我,”七姑娘委屈道:“他說他肺癆了……”

“你有這麽說過嗎?”沈老爺問沈默道。

“沒有。”沈默兩手一攤道:“學生當初跟她說:‘勞駕,出去時把門關上。’結果她隻聽了個‘勞’字,就張皇失措而逃,也許是誤會了。”

沈老爺尋思一會,已經將事情的緣由猜了個八成,他猜測應該是七姑娘主動生事,為的就是自己收留了沈賀和沈默,並讓他們住進了原本屬於她的閣樓。對七姑娘的品性,他還是有所耳聞的,估計在幾番騷擾漫罵,引來了這聰慧少年的反擊……

他這種雅人,最愛沈默這種聰穎伶俐的少年郎,而對七姑娘這種庸俗粗魯,肥胖蠢笨的女人,那是深以為恥的。想明白事情關節後,他便有意幫沈賀父子占下那座樓,把七姑娘一家攆出沈家去。

在沈家大院裏,沈老爺就是天,就是王法,就是決定所有人命運的神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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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聽著,”打定主意後,沈老爺音容嚴肅道:“我沈家最重和睦友愛,若有那心胸狹隘,自私自利,容不下他人之人,也必不見容於我沈氏一門!”

這疾言厲色雖然沒有指名道姓,卻實實在在戳在七姑娘的腦門子上,她就是個傻子,也能聽出大老爺這話中的問罪之意。

‘逐!出!家!門!’四個鬥大的大字在她腦海中盤旋,把她駭得冷汗直流,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隻聽沈老爺又溫聲對沈默道:“沈默啊,你說說你們的爭端為何而起吧?”

沈默瞥一眼跪在地上的七姑娘,見她的左眼腫成一條縫,一個眼大,一個眼小,雙目滿是乞求、淚珠滾滾的望著自己。

他知道沈老爺這是存心拉偏架了,隻要自己實話實說,七姑娘九成會被攆出家門去。自己離了沈家,還有個草棚可以住,估計這兩公母就隻能無家可歸了。

‘罷了,都是苦命人,總算是人民內部矛盾,何苦要自相為難呢?’一轉念的功夫,沈默便拿定了注意,不好意思的笑笑道:“之前也沒有什麽大矛盾,不過是日常過日子的小摩擦罷了。上下牙還有打架的時候呢,沒有大老爺您想的那麽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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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十節 萬般皆下品 (上)

一語既出,滿室皆驚。==怡紅院超速首發

跪在地上的七姑娘滿臉的驚喜感激,掛著鼻涕咧著嘴笑;坐在上首的沈老爺也是一臉吃驚的望著沈默,他覺著自己得重新認識下這少年。至於那四少爺,也在沈默身後暗暗點頭,嘴唇一張一翕,仿佛在說‘好小子,夠義氣’之類的。

沈默坦然承受眾人的目光,他心裏十分清楚……就算把七姑娘一家攆出大院,父子倆獨占一棟樓,也改變不了寄人籬下的處境。不管住多大的房子,隻要是寄人籬下,就免不了像今天這樣,被人居高臨下的責問,隨心所欲的掌控,這簡直是太糟糕了。

是的,方才沈老爺無意中流露出的高高在上,深深刺痛了沈默的自尊,如果讓他選擇的話,那是寧肯回到河邊草棚,也不願再在這大宅院裏住了。

隻是他心智成熟,知道什麽應該表現出來,什麽不應該表現出來,這才不會當場發作。

‘損人利己不是王八蛋,損人不利己才是王八蛋!’這是沈默的座右銘。

心裏存了如此想法,他又怎會背負‘心胸狹隘、不能容人’的罵名,做下損人那等王八蛋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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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錯愕之後,還是沈老爺最先恢複過來,似笑非笑的望著沈默道:“如果按你所說,便是兩家都有錯,都要受罰的。”

沈默淡然道:“大老爺公允仁慈,無論什麽懲罰,沈默都情願接受。”

“嗬嗬……”沈老爺被沈默逗樂了,別看這小子年紀不大,說起話來卻十分老辣。yhy99.com一頂‘公允仁慈’的大帽子扣在頭上,讓沈老爺既舒坦又哭笑不得,隻好板起臉來道:“鄰裏宗親之間,應該相互友愛,相互扶持,這次姑且念你們是初犯,就不動用家法了。”便對七姑娘道:“你回去給人家把房間打掃幹淨,以後別再那麽小肚雞腸,”說著一瞪眼道:“沒有下次,知道了麽?”

七姑娘早就服氣了,哪裏還有什麽不敢,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道:“孫女知道了,知道了。”

“下去吧。”沈老爺一甩寬大的衣袖,平淡道:“好自為之吧。”

七姑娘先給沈老爺磕頭,再感激的看沈默一眼,這才慌不迭的逃離了這令她倍感壓抑的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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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那七姑娘走了,中和堂裏便剩下沈默,沈老爺和那四少爺了。

沈老爺的表情也柔和不少,對沈默笑道:“七姑娘是粗人,隻能用體力活罰她。但你是讀書人,咱們就得來點文的了。”

沈默這汗刷得就下來了,心說:‘你讓我把沈家大院都收拾一遍也行,可別讓我吟詩作對,背書寫字啥的。’但這種時候哪能露怯?硬著頭皮也要上啊!

“大老爺悉聽尊便。”沈默神色平靜,腿肚子轉筋道,他已經做好‘尿遁’的準備了。

“我考你個問題。”沈老爺嗬嗬笑道:“若是答對了、答好了,不但不罰你,還有獎勵。若是答錯了,便罰你將整個沈家台門打掃一遍。”

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啊,沈默差點就喊出‘我直接認罰還不行?’好在他對沈老爺心裏有氣,不願意服這個軟……還因為他內心中迸發出一種自信,似乎並不懼怕這種遊戲一般。

於是,他大義凜然道:“好吧,大老爺請講。”

“好的。”沈老爺頷首道:“你既然應過縣試,想必已經讀過四書了吧?”

“讀過。”沈默鬼使神差道。

“很好。”沈老爺一指頭上的匾額道:“為老夫解釋一下,這四個字的出處。”

“中和位育……”‘靠,什麽意思啊?’沈默暗罵一聲,腦海中便閃現出一連串字句,不由脫口而出道:“這句話是出自《中庸》第一篇第五句,‘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不錯,那是什麽意思呢?”沈老爺點頭笑道。

“這四個字乃是《中庸》全篇之精髓所在。《中庸分章》上解釋道:‘以中和,明體用之一貫;以位育,明仁誠之極功。’”沈默索性不再驚訝,拉開話匣滔滔不絕道:“即是說,‘中和’是目的,待人接物,立言行事都要不偏不倚,諧調適度;如何讓做到這一點呢?‘位育’便是方法。”

“如何‘位育’呢?”沈老爺一臉鄭重的問道,仿佛在與一個同輩人討教學問一般。

“朱子曰:‘位者,安其所也。育者,遂其生也。’按照朱子的解釋,‘位育’便是‘安所遂生’。我讀書人應該恪守己身,遵循天道,便可‘位育’便可‘中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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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後,沈默便安靜的立在堂中,靜靜地回味方才所言,似乎心有所悟。

沈老爺也雙目微閉,不言不語,仿佛亦有所感悟。

隻有那沈四少什麽都聽不懂,自然覺著百無聊賴,卻又不敢擅自離開,站在那抓耳撓腮,渾身難受。

好在兩人的神遊狀態沒有持續多久,隻聽沈老爺撫掌歡笑道:“好一個恪守己身,遵循天道,已經深通朱子三味了。”

沈默趕緊謙虛道:“學生不過是照本宣科,稍加體悟罷了,大老爺過獎了。”

“沒有過獎。”沈老爺撚須笑道:“你今年多大?”

“十三。”沈默輕聲道。

“十三歲便能達到如此程度,可見你天分之高,用功之深。難得,難得啊!”沈老爺感歎道:“若是老四有你一半的聰慧,也不至於現在這樣……”說著瞥一眼沈四少,麵色重新冷硬道:“文不成,武不就,遊手好閑,廢物一個!”

沈四少心說:‘就知道你不讓我走就準沒好事。’

沈默也心道:‘來正題了。’果然,便聽那沈老爺轉過頭來,笑眯眯道:“沈默啊,我方才說答對有獎,你想要什麽樣的獎勵啊?”

沈默心中翻翻白眼,暗道:‘這還有的選嗎?’便一臉真誠的笑道:“長者賜不敢辭,亦不敢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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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還有一章,大概12點吧,大聲求推薦票啊………………

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十一節 萬般皆下品 (中)

“哈哈哈哈……”沈老爺爆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他突然覺著眼前這個少年,也許有著遠大的前程……他也曾進過學,做過官,自然知道想在這個世道出頭,讀書和做人的本事都得厲害才行。==怡紅院文學網(yhy99.com)==讀書的本事是先決條件,做人的本事卻是決定成就高下的最終因素。

眼前這少年,不卑不亢,不急不躁,溫文爾雅,外方內圓,確實不是一般書呆子可比……不知怎地,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恩師少湖公。

一念至此,沈老爺不禁搖了搖頭,暗自好笑道:‘我怎麽會想到恩師呢?難道他年輕時也是這樣子?’但他終究還是改變了初衷,不讓沈默給小兒子當伴讀,而是讓他們結伴讀書:“沈默,我沈氏族學乃是紹興城拔尖的私塾,你可願意在縣試之前,在裏麵用功啊……當然,也幫我管教一下這個逆子,讓他跟你好好學一下。”這後一句卻是對昏昏欲睡的四少爺說的。

饒是沈默心智沉穩,也難掩麵上的吃驚之色……他本以為自己難逃伴讀書童的恥辱命運,但聽沈老爺的意思,竟是讓自己與那四少爺結伴讀書,平起平坐,這真是……太好了。

伴讀和結伴,隻有一字之差,含義卻有天壤之別,前者類似於主仆關係,後者卻是同窗之誼。他卻不知,若沈老爺沒有當過官,見過世麵,是萬萬不會做出此等決定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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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暈暈乎乎答應下來,沈老爺很滿意他的反應……雖然這小子這次沒笑,但看著卻實在多了。==怡紅院yhy99.com==

沈老爺決定趁熱打鐵,伸手往袖子裏摸了摸,卻隻摸到兩袖清風。稍顯尷尬的給兒子一個好臉色道:“朋友有通財之誼。你們以後就是同窗了,你手頭寬裕些,沈濰呢一時手緊些,你說該怎麽辦?”

沈四倒是個機靈人,趕緊快步上前,從懷裏掏出個綢布錢袋。放在手裏試一試,足有四五兩沉,心裏滴血遞給沈默道:“朋友,拿去花吧。”

沈默心說:‘我要是拿了這錢,你還不恨死我?’便朝沈老爺作揖道:“承蒙大老爺關愛,給沈默一個讀書的機會,已經是大大的恩典了,”說著朝沈四笑笑道:“但這錢……我是絕對不能收的。”

“哎,上學嗎,總是要買些筆墨紙硯的。”沈老爺溫和笑道。

沈默真誠笑道:“紙筆書本都是現成的,不用再買了。”向兩人歉意的笑笑道:“學生家教甚嚴,實在不敢接受,請大老爺和四公子見諒。”

沈老爺這才作罷,笑眯眯道:“你不願意要也罷,隻是日後有什麽困難,隻管跟我說,當然跟沈京說也是一樣的。”說著指了指那沈四,原來他叫沈京。

沈默再次致謝,這才躬身告退,離開了中和堂。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沈京鬆口氣,小聲道:“還有不喜歡前的,真是的。”

“哼,你以為都像你那麽沒出息?”沈老爺的臉色不出意外由晴轉陰,歎口氣道:“這事兒是我孟浪了,明知道這孩子心智成熟,卻還要用幾個阿堵物去撩撥他,實在是落了下乘了。”

“爹,孩兒承認這小子挺厲害。”沈京小聲問道:“可您也用不著這麽看重他吧?好像他將來能當閣老似的。”

“那也未可知。”沈老爺淡淡道:“不管怎樣,這小子都是個人物,你要是還沒蠢到家,就多和他親近親近,說不定將來就是你的出路。”

沈京呆住了,對於他老子的眼光,他還是很服氣的。在他的記憶中,這還是老頭第一次說他有出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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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出來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他不知道自己正在被那爺倆研究著,就算知道也顧不上了。因為滿心的狂喜讓他失去了平時的穩重,他趁著夜色在回廊上奔跑,一邊跑一邊無聲的呐喊道:‘謝謝啊,謝謝啊……’

一直跑出十幾丈遠,他那大病初愈的身體終於抗議了,開始呼哧呼哧的喘起粗氣。

正看見左邊有座假山,便翻出長廊,繞道山後一屁股坐下,一邊歇息一邊暗自竊喜不已。

當然不是為了能念族學而高興,他還沒那麽淺薄。他是為了心頭一大痼疾得到解決,才如此得意忘形的……這事兒還得從三天前的那個晚上說起,話說當時,父子倆吃飽喝足了,泡一壺花茶,開始擺起了龍門陣……

聊著聊著,便很自然的說到了沈默將來的出路問題。

眾所周知,沈默是個自信到自負的臭屁家夥,那天他就對他老子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我沈潮生幹什麽都是好樣的!都能光宗耀祖!”

對這個說法,沈賀的評價很簡單,就一個字‘屁!’然後才帶著酒意指點江山道:“雖然天下有三百六十行,可在大明朝想要不被人欺負,想出人頭地,想做一番事業,就隻有一條出路,那就是當官,還得是文官,還得是進士出身的文官。”

沈默豈是容易服氣之人,當時便強嘴道:“我去當兵,現在朝廷南北都不太平,說不定我就立了大功,當了總兵,封了公侯,還不算出人頭地嗎?”

“當兵?哼,且不說你不是軍戶身份,能不能當上兵。”沈賀哧笑道:“就算你當上兵,立了功,封了侯,又能怎樣?一個小小的禦史就把你管的死死的。你要是三品以上的武官還好說,犯了錯頂多挨頓訓斥,若是三品以下的,直接按在地上打板子。人都說‘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你說當兵還有什麽前途可言?”

“江南富甲天下,商貿發達,我經商,成為天下第一富翁。”沈默純粹為抬杠而抬杠道。

“你能富過沈萬三?”沈賀哂笑道:“咱們這位本家,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結果呢,還不是因為錢多招來太祖爺記恨,落了個籍沒家產,發配雲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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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十二節 萬般皆下品 (下)

“照父親這樣說,便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了?”沈默笑道。

“不錯,正是如此。”沈賀用美好遠景激勵沈默道:“隻要你用功讀書,考取生員資格,便可免賦免稅,見官不跪,考得好了還有國家供養!”說著嗬嗬一笑道:“而且在鄉裏之間,那是一等一的體麵風光啊!”

“啊?”沈默難以置信道:“不是還有舉人進士嗎?”怎麽也輪不到個秀才占一等啊。

“傻孩子,進士都去做官,舉人居鄉者也不多哉,鄉間常見有功名之人,就是你爹這種秀才,別人對我們的稱呼,非‘先生’即‘相公’,尊敬的不得了。”沈賀一臉緬懷道:“有許多事情,必須要請我們秀才幫忙的。譬如說結婚迎親時,稍有資財之家,便必須請兩個秀才做伴郎。而女家所請陪伴新郎之人,也必須是秀才。再如喪事之讚禮,也必須用秀才。尤其是知縣有公事下鄉,雖有紳士,但陪知縣起坐之人,也必須用秀才。”

末了,沈賀有些不長出息道:“還有一層,就是以上這種種都是有上好的席麵吃,這是老百姓第一羨慕的事兒,所以才有俗諺道:‘秀才吃得真是美,大米白麵偎著嘴。’”

“嗬嗬……”沈默幹笑幾聲,敷衍道:“吃的美呀吃的美。”茴香豆都舍不得兩個兩個的吃,還大米白麵偎著嘴呢。

沈賀老臉一紅,歎口氣道:“世問萬物俱增價,老去文章不值錢。世人慣是愛少賤老,不肯一視同仁。我二十歲時成廩生,人都說我後生俊彥,無不抬愛,門前賓客如雲,往來應酬如織。==怡紅院yhy99.com==但數次應舉不第,黑發熬成白首,年華漸漸老去。人們見我發達的希望渺茫,便視之為朽物,謂之為不可雕也……”

“倘若我能考上個舉人,就算終生再無寸進,熬到現在也能混上個一官半職,至不濟也是縣丞、教諭之類,誰還敢笑話?所以呀,孩子,你必須要中舉啊!”說完這番話,沈賀醉倒了,但‘必須中舉’四個字,卻在沈默的腦海中紮了根,也成為了困擾他的難題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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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覺著自己從沒讀過那些四書五經,連毛筆字也寫不好,怎麽跟那些讀了一輩子書的書生相比?

他不是個畏懼用功的人,他畏懼的是徒勞無功。沈默知道人在六到十二歲時,是一生中接受知識最快的時候,這階段被稱為啟蒙時期,一生知識的基礎在這一刻打下,之後所學的一切,都建築在這個基礎上。

而他已經十三歲了……錯,心理年齡應該快三十了!讓他再從《百家姓》《千字文》學起,雖然駑馬十駕,功在不舍,但他的目標不是掃盲,而是參加萬馬千軍爭過獨木橋的科舉考試。跟那些為了科舉‘頭懸梁、錐刺股、夏集螢,冬映雪’,不成功便成仁,以讀書為終身事業的瘋子們去競爭,其結果是真正的萬裏挑一!

沈默雖然看上去成熟智慧,但那是沾了前世閱曆豐富的光,對自己的智商他還是很清醒的——能算是百裏挑一就不錯了,放進千人萬人裏,就不算出類拔萃了。

先天優勢小,後天劣勢大,你讓他這駑馬該駛向何方?都說‘梅花香自苦寒來,寶劍鋒從磨礪出!’但也得現有梅花和寶劍才行。

然而天可憐見,方才在‘中和堂’的一番應對,才讓他發現,原來自己融合的那個記憶,竟有著紮實的詩書功底……從那沈老爺的反應來看,應該還是相當優秀的。

這真是想睡覺就有人送枕頭啊!這真是天字第一號好消息啊!讓沈默怎能不喜形於色?現在能跟別的書生站在同一起跑線上,他便有信心克服所有困難,脫穎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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揣著興奮的心情,沈默一蹦三跳的回到住處……許是性格融合的緣故,他的舉止行為,介乎於三十到十三的中點,大概二十歲左右的樣子。

有道是‘人歡無好事’,此話絕對真理。沈默蹬蹬蹬跑上三樓,還沒站穩。角落裏突然站起個黑影,嚇得他‘哇呀’一聲,兩腿一軟,便咕嚕嚕從樓梯上滾了下去。

雖然這裏的樓梯不甚陡峭,又是全木質的,仍然把他摔了個七葷八素,滿眼金星。

樓上那人慌裏慌張跑下來,口中驚惶道:“沈小相公,您沒摔著吧。”

沈默一聽,原來是七姑娘的老公,登時沒好氣道:“怎麽著,給你老婆報仇來了?”

那漢子本就口舌笨拙,一著急更是說不出話來。隻好一邊抽自己嘴*****,一邊去攙扶沈默。

這時候,兩人眼前一亮,二樓的門開了,卻是那怒氣衝衝的七姑娘,舉著那根熟悉的擀麵杖衝出來,口中還大喊著:‘我打死你!’配上鼻青臉腫的尊容,看上去分外猙獰。

沈默暗叫一聲‘苦也……’他摔得渾身麻木,想躲也多不了,隻能兩眼一閉,任由那女人施暴。

砰砰的聲音隨即響起,他卻沒感到痛……沈默睜開眼睛,這才發現七姑娘打得是她老公,心說:‘這位不會患有夜盲症吧?’正納悶間,便見七姑娘住了手,惡狠狠地對她老公道:“過會兒再收拾你,還不快把恩公扶進屋來。”

那漢子如蒙大赦,連拉帶抱的將沈默扶起來,夫妻兩個將他攙進屋,恭敬的擺在椅子上。一個倒水給他擦臉,一個望他身上摸索,看看有沒有傷著。那七姑娘的口中還不住的‘謝謝’‘抱歉’‘我們真該死’之類的說著。

沈默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弄得哭笑不得,擺擺手,不著痕跡的阻止兩人觸碰自己的身體,苦笑道:“虧著這樓梯短,沒摔著哪裏。”說著打量二人道:“我說你們二位,先把我驚下來,再把我供起來,倒是唱的是哪一出?消遣我不是?”

“恩公冤枉。”七姑娘沒口子叫起了撞天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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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十三節 城隍廟 (上)

檢查一下身上的部件,萬幸沒什麽損傷,沈默的火也就消了,揉揉脖子道:“真不是算計我?”

“我們就是狼心狗肺,也不會算計恩公啊”七姑娘五官擠成一團,揪著她漢子的耳朵,讓他跪下道:“你說去給恩公打掃屋子,怎麽又把恩公給嚇著了?”

“恩公家裏沒人,俺不敢進去。==愛上怡紅院==”那漢子滿臉歉意的望著沈默道:“就蹲在門口等恩公回來,後來恩公一回來,俺就站起來,然後恩公便‘嗖’地一聲飛出去了……”

一想確實也是自己孟浪了,沈默咂咂嘴道:“罷了罷了,算我倒黴。還有……別恩公恩公的了,我又沒做什麽好事,聽著臊得慌。”

“您怎麽沒做好事?”七姑娘滿臉羞愧道:“若是您在大老爺麵前實話實說,我們沒法住這,就隻有無家可歸,流落街頭了。”

“哦,”沈默微微一笑道:“這事兒我也有不對的地方,咱們算扯平,就此不要再提,以後和睦相處怎麽樣?”

“那感情好,恩公……哦不,小相公真是好人啊。”七姑娘和她老公點頭作揖,道謝不迭。又請沈默留下用飯,沈默以老爹還沒回來為由,這才推脫掉。

“行了,時候不早了,你們歇著吧。”沈默走到門口,笑道:“我上去了。”七姑娘又是千恩萬謝,和她老公將沈默送上了樓。

“回見吧。”能化幹戈為玉帛,沈默還是很高興,對兩人也有了好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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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回到屋裏,尋著淡淡的紅點,摸索著尋到火折子……那是一種用很粗糙的草紙卷成的緊密紙卷。==怡紅院文學網==在漆黑的環境下,能看到這玩意的頂端有紅色亮點在隱隱的燃燒,但是沒有火苗,就像灰燼中的餘火。

這東西點燃後再把它吹滅,能保持很長時間不熄。需要點火時隻要一吹就能使它複燃,比火鐮火石要方便得多。不過想要吹著它,是很需要技巧的,得突然、短促、有力、悠長,沈默用了七八天,才能做到一次成功的。

點著了桌上的油燈,房間內漸漸明亮起來,沈默吃驚的發現,床上躺著一個人,再定睛一看,原來是老爹。

隻見沈賀弓著身子,麵朝裏躺著,似乎是睡著了。

沈默眼尖,一眼便看到他連鞋都沒脫就上了床,不由微微皺眉,心說這是怎麽了?

他輕輕端起燈,躡手躡腳走到床邊,低頭去看沈賀的臉,卻發現他瞪著雙眼,怔怔的望著窗台。

“這是怎麽了?”沈默終於問了出來。

沈賀沒有答話,反而閉上眼睛,身子也蜷得更厲害了。

沈默又問了兩遍,見他還是沒反應,隻好退回桌邊,在長凳上躺下道:“那你憋著好了。”便合上了眼睛。他也不是真想睡,隻是準備假寐片刻。誰知今天這一番折騰下來,早讓他體力透支了,不一會兒便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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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就到了天亮,當沈默醒來,發現床上空空如也,老頭已經走人了。

活動一下酸麻的後背,沈默心裏感到絲絲不安,便胡亂洗把臉,準備出去看看。

剛推開門,就看見七姑娘端著碗熱騰騰的荷包麵往上走。她一瞧見沈默便滿臉堆笑道:“小相公,還沒吃飯吧,這裏有荷包麵。”

沈默看那一碗飄著肉絲香菜的荷包雞蛋麵,知道對於七姑娘家來說,已經是誠意之作了。

沈默推辭兩次,但那七姑娘已經橫下心,身子一正,將個樓梯堵得滿滿當當,擺明了不吃不讓下樓。

再推辭就是不識抬舉了,沈默便嗬嗬一笑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七姑娘連連點頭道:“小相公快趁熱吃吧。”

沈默接過大海碗,也不回屋,便坐在樓梯上,狼吞虎咽的吃起來。這一吃不要緊,險些讓他滴下淚來。

見他神情有異,七姑娘緊張道:“可是不對胃口?”

沈默深吸口氣,搖頭笑笑道:“不是,實在是太好吃了。”

“小公子太會說話了,”七姑娘登時喜不自勝道:“其實比起館子裏的差遠了,是我瞎做的。”

沈默又搖頭道:“確實是好吃。”

其實那就是一碗普通的雞蛋肉絲麵,但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上,都一直是沈賀給他做飯,他能把生的做成熟的就不錯了,做飯不是鹹了就是淡了,可把沈默的味蕾給糟蹋壞了。此刻終於吃到正常的味道,也難怪他反應這麽大。

‘我吃的不是麵,我吃的是為了忘卻的紀念。’沈默暗暗道。

將麵湯都喝得一幹二淨,沈默拍拍肚子,笑道:“吃的真舒服啊。”

七姑娘一邊接過碗筷,一邊笑道:“一家就兩個爺們也沒個女人,就算有雞鴨魚肉也也做不出味道來。”說著:“要是小相公不嫌棄,等著跟沈相公說說,你們爺倆一塊下來吃吧。”

沈默吃驚的望著變了個人似的七姑娘,嗬嗬笑道:“七姐,你……”

七姑娘不好意思笑道:“七姐就是那麽臭脾氣,上來一陣恨不得把天下人都得罪光了。可是我分得清好賴人,小相公是好人,好人我就得好好待著。”

沈默哈哈一笑道:“好啊,七姐這朋友我交定了。”說著指了指樓下道:“我要出去趟。”

七姑娘興高采烈的讓開去路,帶沈默離開,她才歡天喜地的朝屋裏喊道:“聽見沒有,人家讀書人願意跟咱們交朋友呢!”在她看來,實在是件榮耀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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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小院,沈默便加快了腳步,往後門走去。到門口時,正好碰見沈四少沒精打采的從另一條道也往外走。

一看到他,沈京便來了精神,大叫道:“沈默,兄弟,你要去哪啊?”

沈默一見是他,隻好按下性子拱手道:“原來是四少爺,在下要出去趟。”

哪知沈京卻不跟他生分,走過來笑嘻嘻道:“正好我也要出去,你要去哪?看看咱們順路不?”

沈默隨口胡說道:“河邊遛遛。”

“太好了,我正好也要去遛遛。”沈京大喜過望,親熱的攬住他的肩膀往外走道:“讓咱們兄弟把臂同遊,寫一曲斷袖分桃的龍陽佳話吧。”

沈默這個汗啊……刷得就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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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晚了發晚了,12點前肯定還有一章哈!!

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十四節 城隍廟 (中)

“這個說法是誰教你的?”沈默不著痕跡的甩開他的手,麵色怪異道。==怡紅院==

“他們呀,族學裏的那些兄弟們。”四少爺合上描金扇,奇怪問道:“有什麽不妥嗎?”

“當然不妥。”沈默翻翻白眼道:“斷袖、分桃、龍陽,三個典故說了一件事。”

“什麽事?”四少爺忽閃著一對小眼睛,憨實的問道。

“男男之愛。”沈默壓低聲音道。

沈京呆了一會,才爆發出一陣紹興土話的咒罵聲,沈默沒大聽懂,但估計是‘找他們算賬’之類的。

他本以為這家夥該回頭找場子去了,誰知過一會兒沈京便不罵了,氣呼呼道:“走,去河邊散心去。”

沈默不由笑道:“怎麽不去找他們算賬?”

“算了,不由人啊。”沈京含糊一句,顯然不想多說。

沈默也沒有探人**的癖好,便點點頭,當先走去。沈京悶頭跟在後麵,顯然還在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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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前一後剛出門,沈默便聽到有人叫自己道:“潮生,潮生……”

他循聲望去,便見一個身材高大的少年,站在道邊的樹蔭下,正驚喜的朝自己揮手。

“長子?!”沈默一下子有了笑臉,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與那大個子見麵。

這人就是沈賀口中的‘長子’,個子確實夠高的。才十四五歲的年紀,身高便超過了六尺,沈默僅到他的鼻子而已……而沈默的身量,與大他個三四歲的沈京一樣高,在南方人裏已經算高的了。==文字版怡紅院==

兩人見麵先一個熊抱,然後使勁互相拍著肩膀道:“想死我了。”看他倆這般熱乎,在一邊的沈京酸酸道:“這算是斷袖了吧?”他還活學活用上了。

沈默翻翻白眼道:“沒有人會想歪的。”便不理他,對長子道:“我今天第一次出門,正想去給你報聲平安呢。”

長子是典型的南人北相,一張國字臉,厚厚的嘴唇,眼睛大而明亮,一看就是個實在人。他撓撓頭,不好意思笑道:“是我不好,前幾天忙著幫家裏收莊稼,今天才得空來看你。”說著從身後拿起魚簍道:“抓了幾尾活魚,給你補補身子。”

“不用了,我已經活蹦亂跳了。”沈默笑道:“拿回去給大叔大媽吃吧。”

“他們會打我的。”長子憨憨道:“你就收下吧。”

邊上的沈京看不慣他們磨嘰,不耐煩道:“不就是兩條魚嗎?給你就留下吧,最多明天再割兩斤肉送他家不就得了?”

沈默有些意外的望著沈京,心說這家夥也不是一無是處,至少心眼轉得就挺快。

“這誰呀?”長子奇怪道:“你家親戚嗎?”

“哦,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沈默望著沈京,一時有些混亂道:“怎麽稱呼?”他實在搞不清大家族那錯綜複雜的脈絡關係。

“我也不太清楚。”沈京不負責任道:“興許是堂兄吧。”

“應該是這樣的。”沈默點頭道。他算是看出來了,沈京這小子純粹是在跟自己套近乎,也就不再跟他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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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生,你們要出去啊?”長子卻是個識趣的人。

“對,我們要出去。”沈京點頭道:“你有事兒就先去忙吧。”

沈默瞪他一眼,拉住長子道:“你不是說今兒沒事嗎?咱們逛街去。”

長子點頭道:“地裏活都幹完了,一時沒事情。”把個四少爺氣得直翻白眼。

見他倆並肩往西去,那傻大個手裏還拎著個魚簍,沈京在背後沒好氣道:“不嫌沉啊?”一把奪過那魚簍,讓門子送去沈默住的聞濤院,氣呼呼的走在沈默另一邊。

三人一個錦袍,一個布衣,一個短衫,代表著富家公子,平民書生和貧寒農民,按說這三人是萬萬不該走到一起的。可他們卻偏偏並肩而行,不分前後的招搖過市,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對於沈京來說,隻要能吸引別人眼球就是好事;長子則默默的跟著,別人不問話,他絕不說一個字。

至於沈默,他已經出神了……這實際上是他第一次踏上這個時代的街道。寬而光滑的石板路上行人密集。道左邊是鱗次櫛比、白牆黑瓦的兩三層小樓,右邊是清澈的河水。小樓的一層開著各式店麵,門麵上掛著五花八門的招牌旗子,有的很文雅,比如用篆體刻就的‘聚香居’、用草書寫出來的‘酒旗風’之類。也有的很直白,直接在旗子上畫出售賣的東西,比如剪刀、鐵鍋之類。

河水伴著道看不到盡頭,河上往來著窄而長的烏篷船,每隔十幾丈遠的地方,便有一座拱形小石橋供行人過往,水上路上各行其道,誰也不礙誰的事。

跟著沈默悶頭走了半晌,沈京終於忍不住道:“我說兄弟,你到底要去哪?難道真是沿著河邊散步嗎?”

“城隍廟。”沈默說出目的地道。

“哪個城隍廟?”這次沈京和姚長子異口同聲道。

“哦……”沈默閉目回想一下,輕聲道:“永昌坊的那個。”

不怪他倆問,因為紹興城裏有三個城隍廟。按說‘城內城隍廟,城外土地廟’一個城裏有一個也就夠了,為什麽會有三個呢?這得先從城隍神說起,這位以守護城池、保障治安為主要職司的神仙,在國朝以前,還是個跟土地公一樣的小神仙,換算成國朝的官職,最多也就是個從九品,甚至不入流。

但國朝開國以來,深知信仰可怕的太祖高皇帝,下令仿照各級官府衙門的規模來建造城隍廟,並命各級官員赴任時,在城隍廟裏宣誓就職。大大抬高了城隍廟的地位,使之成為縣城以上必備的建築。

而紹興城之獨特就在於一城分兩半,被一條界河分成了兩個縣。東邊是會稽,西邊是山陰。既然是兩個縣,自然就得有兩座土地廟了。

那第三座又是怎麽來的呢?不好意思,因為這地方太好了,所以紹興府的府衙也坐落在城中,你縣長都有的東西,我們市長不可能沒有吧?

不僅要有,還得更大更好更氣派!這就是所謂的紹興‘一府兩縣三城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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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入佳境了,嗬嗬……推薦票啊,親愛的們。

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十五節 城隍廟 (下)

會稽縣的城隍廟坐落在河邊碼頭前,廟前是一片寬闊的廣場,平日裏便有許多商販匯聚於此,販賣東西,糊口營生。==怡紅院yhy99.com==今日又恰逢大集,市場上更是比肩接踵,揮汗如雨,叫賣聲、吆喝聲、說話聲、笑罵聲,嘈嘈切切,嗡嗡不絕於耳。

站在集市外,沈默犯了難,這人山人海的,去哪找老爹呢?一邊的沈京卻滿臉興奮,嘿嘿笑道:“滿集的大姑娘小媳婦,還不進去更待何時?”

沈默翻翻白眼,對長子道:“我們進去,你留神寫字的攤子。”長子點點頭道:“我看著呢。”

三人便擠進人群中,不一會兒便分不清東西南北。長子緊緊拉著沈默,沈京也緊緊拉著沈默,兩人唯恐走散了……這下可把個沈小相公折騰慘了,一會兒被長子拉著往東,一會兒被沈京拉著往西,時不時還不由自主的被來往的行人撞上,衣衫被扯破了不說,還被踩掉了一隻鞋。

沈默覺著兩隻胳膊已經不是自己的了,但人擠人、人挨人的,也隻能隨他們去了。‘就當自己是一截木頭吧……’沈默如是安慰自己。

也不知擠了多久,左邊的姚長子突然停下了。沈默收腳不及,一下子撞到他背上。後麵跟著的沈京,又撞在沈默背上,把沈默撞了個前心貼後背,痛得他哇哇直叫。

沈默十分鬱悶,心說:‘我還沒叫呢,你叫個啥勁兒?’不過長子似乎找到沈賀了,他也沒心情跟沈京廢話,攀住長子的脖子,大聲道:“看見什麽了。”

“我看見你爹被打了!”長子突然大叫一聲,兩臂推門似的往左右一撐,把麵前的行人推到一邊,然後雙手護在胸前,低頭就往前衝,把路人撞得東倒西歪。==文字版怡紅院==

沈默身子靈巧,沿著長子開辟出來的道路便往前跑,路人還沒反應過來,便讓他越了過去。

沈京跟在最後,周遭環境又亂,等他反應過來,要跟著跑過去,卻被怒氣衝衝的人群攔住,揪住他的衣服,紛紛指責道:“儂跑這麽快,趕著去報頭胎啊?還是前麵有隻金元寶等你拿?”還有那脾氣壞的,揚著巴掌便要揍他,駭得沈京滿臉發白。

眼看就要被憤怒的人群淹了,沈京終於急中生智,扯開嗓子大喊一聲道:“河上飄來一具**女屍!”話音一落,所有的目光齊刷刷往東看,一時沒人顧得上他,沈京這才趁機逃離了人群。

這小子雖然不學無術,卻很有心眼兒,他這短短一句話,包含著懸疑、驚恐、偵探、色情、倫理、鬼怪,總能讓人找到感興趣的方麵,是以男女老少,無不中招。他還說是‘河上’,把人的目光往東引,自己則朝北跑,實在是狡猾狡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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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人有看熱鬧的愛好,每有婚喪嫁娶、打架鬥毆,甚至是母驢下仔,都會興致勃勃的圍而觀之,上千年來癡心不改。且在悠久的圍觀曆史中,形成了一套看熱鬧的規矩……自覺為被圍觀者騰地方,便是其中最醒目的一條。

今天集市上突然發生了鬥毆,那條奇怪的規律便立刻顯現出來,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給他們讓出直徑一丈的地方,再將其三圈外三圈,圍得密不透風。大家夥興奮不已的相互打聽著,事情的來龍去脈很快便在人群中傳誦……似乎是一個賣字的攤子突然被人砸了,鬧事的將桌子凳子掀翻,把筆墨紙硯都撒到地上,那寫字的書生憤怒的與他們理論,卻被打翻在地,劈頭蓋臉的拳打腳踢。

也有看不下去的,躲在人群中勸道:“得饒人處且饒人,別打了,再打就要吃官司了。”

場中一條黑凜凜的大漢回過頭來,一扯身上短褂,露出肩頭紋著的猙獰虎頭,惡狠狠道:“少管閑事,連你一起開銷!”人們一看,原來是道上的兄弟,更加無人敢言了。

那大漢正在耀武揚威間,人群中突然踉踉蹌蹌衝出個大個子,正是那充當開路先鋒的姚長子。

隻見長子一邊掄拳往前衝,一邊大吼一聲道:“給我住手……哦……”卻是不知被誰絆了一下,身子直挺挺的飛了出去。

大漢聽到身後有動靜,冷笑一聲道:“敢偷襲?”便使一招‘回頭望月’,扭腰轉身掄著鬥大的拳頭,呼得一聲回頭便砸。

說時遲那時快,低空飛過來的長子一頭撞在他的腰眼上,大漢‘哦’地一聲,半邊身子便失去了直覺,那一拳自然也落了空。

眾人隻見那大漢被橫衝出來的大個子撞倒在地,又重重壓上,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兒,又見一個身材瘦削的少年衝了出來。

那少年正是沈默,他一看到場中被打的正是自己老爹,不由目眥欲裂,熱血上頭,隨手拎起一根扁擔,朝著三個行凶的暴徒沒頭沒腦的打去。

但他已經喪失了突然性,那三個圍毆沈賀的流氓,馬上回過頭來,幾下便招架住沈默的扁擔,還抽冷子給他窩心一腳,將他直挺挺的踢倒在地。

那邊長子急了,趕緊起身去救沈默,卻被倒在地上的大漢抱住兩腳,摔了個狗啃屎!他隻好回頭再與那黑大漢拚命親熱。

三個流氓嘿嘿笑著圍住倒地的沈默,準備像對付那賣字書生一般,如法炮製了他。卻不曾想沈默雖然身小力虧,卻極是悍勇,抱住一條大腿,便狠狠咬下去。

那被咬的惡人頓時哀嚎起來,使勁甩腿想把他甩下去,卻隻換來沈默更用力的噬咬,任憑另兩個流氓對他拳打腳踢,也絕不鬆口,場麵一片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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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要傷我兄弟!”就在此時,一聲暴喝在人群中響起……這次圍觀群眾很麻利的讓開一條通道,便見沈京拎著兩把明晃晃的菜刀衝了過來,怪不得啊……

見一個青年舉著菜刀,麵目猙獰的衝過來,那群暴徒相互使個眼色。他們隻不過是拿人錢財,替人出氣的混混,很沈默他們並沒有什麽深仇大恨,現在看對方的人越來越多,一個比一個不要命,自然萌生了退意。

一轉念功夫,沈京便衝到了眼前,看著那鋒利的菜刀,毫不含糊的劈過來,兩個流氓拔腿就跑。

至於被死死咬住的那位,死道友不死貧道,兄弟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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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修正了一下劇情,現在才發。不過三章是不會變的。

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十六節 濟仁堂 (上)

四個歹徒跑了倆,剩下的一個被沈默咬住,一個最終被長子按住。==怡紅院文學網(yhy99.com)==

沈京也不去追趕,回身便把菜刀架在沈默對頭的脖子上,冷聲道:“放開他!”

那流氓高高舉起雙手,痛呼道:“我投降我投降,你讓他放開我吧。”

沈默這才鬆開口,呸呸幾聲,突出幾口血沫。他揉一揉嗡嗡作響的腦袋,顧不上滿身的疼痛,勉強起身,踉蹌著跑到沈賀邊上。伸手試了試他的鼻息,還好隻是昏厥了過去……這才鬆了口氣,咳嗽幾聲,紅著眼對四周的百姓道:“誰幫個忙,去叫官差和大夫來,我重重有謝!”那個謝字咬得極重。

邊上有人看不過去,應聲道:“我去。”卻被個老人叫住道:“單單叫大夫就行,可別叫官差來生事。”那人顯然明白老人的意思,點頭道:“曉得曉得。”便往最近的醫館去了。

沈默給老爹順了幾下氣,雙目通紅的問那說話的老者道:“為何不能報官?”

“小哥,這是為你們好啊。”老者趕緊解釋道:“且不說一旦扯進官府來,就平白生出許多打點破費;單說這些人,可都是混幫派的,身後不知有多少兄弟呢。”

“哼,小子!”這時那被按在地上的黑大漢也開口道:“識相的就快把爺爺放開,今天這事兒就這麽算了,否則教你吃不了兜著走。”

“呸!”沈默用一口血痰回答了他的恐嚇,麵色猙獰道:“要是我爹有個三長兩短,我殺你全家!”

“小子口氣不小……”任誰都能看出,這個兩眼通紅的少年,絕對不是在開玩笑,那黑大漢也有些慌了,色厲內荏道:“你知道我哥是誰嗎?”

“你知道你打的是什麽人嗎?”沈默不回答,冷冷反問道。

“一個賣字的窮酸而已。”黑大漢突然意識到,自己怎能被個窮小子嚇住呢,登時氣勢洶洶道:“不就是你爹嗎?告訴你,天王老子也打得!”

“我爹雖然不是天王老子。”沈默冷笑道:“但他是堂堂正正的廩生身份,你還真敢下得去手啊!”說著對那老者近乎嘶吼道:“叫官差,聽到了嗎!”

此言一出,場中一片嘩然。圍觀的老百姓怎麽也想不到,那蓬頭垢麵、破衣爛衫的窮書生,竟然是位相公。

那老人也不再多言,轉身一溜煙跑去找捕快……竟然有人膽敢傷害秀才先生,這真是太令人驚奇和氣憤了。人們頓時憤怒起來,不少人摩拳擦掌,就要上前揍這兩個暴徒……也不知道早幹嘛去了。

一聽說自己打得是位相公,那黑大漢登時沒了氣焰,使勁抬頭對人群中大喊道:“那個誰,你不是說是個落魄書生嗎?怎麽是秀才老爺呢!”

“誰?”沈默沉聲逼問道。

“就是那個誰”黑大漢這才想起,根本不知道人家叫什麽,卜楞著腦袋道:“剛才還在邊上看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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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男人找來麻繩,將兩個歹人五花大綁。雖然一時沒有抓到主使,但沈默並不著急,除了那幾個賣字先生外,他想不起還有什麽人會跟父親結怨。

這時東邊響起一陣嗬斥聲,人群忙不迭的閃開。幾個頭戴圓頂巾,內穿青衣、外罩紅布馬甲,腰係一條青絲帶的公人來到了現場。

當先一個不穿紅馬甲,腰係紅絲帶,似乎是個小頭目的,打量一下場內,聲音還算尊敬的問道:“是哪位先生掛彩了?”

“這位捕爺,”沈京一指沈賀道:“受傷的人是本縣廩生沈相公。”他怕跟個火藥罐似的沈默炸了,因而搶先說道。

那班頭看一眼躺在地上的沈賀,但見他頭發花白,衣衫殘破,登時便起了輕視之心,表情也僵硬許多道:“怎麽回事啊?”

沈京便將事情經過講與他知道,那班頭聽完後,突然神色嚴肅起來。細細端詳著黑大漢,好一會兒才沉聲道:“朋友,哪條道上的?麵生的很啊!”

“反正不是混你們這條道上的。”黑大漢使勁低下頭,明顯是心虛了。

“你不說我也知道。”班頭上前一步,一把扯開那漢子的衣衫,露出膀子上的虎頭,冷笑道:“果然是山陰虎頭會的,兄弟,你們撈過界了吧!”

“什麽?山陰人!”人群頓時炸了鍋,爆發出比方才嘈雜百倍的噪音,似乎人人都變得怒不可遏,他們大聲嚷嚷道:“竟敢欺負我們會稽人,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事情一下子便變了味。

那漢子頓時額頭見汗,狡辯道:“我們是來趕集的,碰巧打了一架罷了,不算撈過界……”

這時候,人群又是一陣騷動,起先去的那人,終於將大夫請來了。

那大夫原本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但一見沈默爺倆便愣了下,接著換上一副認真的麵孔,上前為沈賀查看傷勢。

“大夫,我爹怎樣?沒危險吧?”沈默關心則亂,已經完全沒了往日的穩重風度。

“這個麽……公子請放心,令尊沒受什麽內傷,但是關節似乎有些錯位,還是速速回堂上,請正骨大夫正一下,以免落下後患。”那大夫很認真道。

沈默點點頭,見長子不知從哪推來一輛大車,便對沈京道:“搭把手,幫我抬抬。”

沈京過來,與他小心的將沈賀移動到車上,又轉身拍一下那班頭的手道:“捕爺,救人要緊,您看是不是讓我們先走?”

班頭感覺手頭一沉,似乎足有七八錢的份量,便快而不露痕跡將其抄進袖裏,麵上多一絲笑容道:“去吧,人命關天嘛,不過還請幾位回頭去衙門報個案,咱們走一下過場。”

“一定一定。”沈京笑著拱拱手,這才回頭去追沈默和長子,那倆人已經推著大車,走出老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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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官差找齊了一幹人證,壓著兩個道上人物離開,人群便漸漸散去,大集很快恢複了喧鬧,再看不見一點這件事的影子。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這事兒不可能這樣算完了,隻要牽扯到兩縣之間,就絕不會這樣算了。

大家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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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點還有一章,另外很認真的說一聲,本書經過鋪墊之後,便要進入精彩紛呈的階段了。另外和尚也想嚐試著衝一下下周的新書榜,所以請大家盡量票票支持一下,我會寫的更用心的。

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十七節 濟仁堂 (中)

三人推著沈賀,跟著那大夫一路急行,沒用多會兒,便到了醫館門前。==怡紅院yhy99.com==沈默一看門上那塊‘濟仁堂’的匾額,這才知道那大夫為何見了自己會發呆。

這次的夥計沒有再趕人,而是手腳利索的抬一塊門板來,將傷號小心抬進店裏,請大夫醫治。

看著老爹被抬進裏屋治傷,沈默終於鬆口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這一停下來不要緊,他終於感覺臉上身上,好幾處傳來鑽心的疼痛,不由嘶嘶得倒吸著冷氣。

長子和沈京立馬湊過來,關切道:“怎麽了?”

沈默抬頭呲牙笑道:“你們受了傷嗎?”

兩人一同搖頭,長子很認真道:“胳膊破了點皮,別處都沒受傷。”

“好吧,我受傷了。”沈默點點頭道。

沈京趕緊叫大夫過來瞧瞧。大夫一撩他那破破爛爛的衣衫,露出後背的幾片烏青,用手戳了戳,痛的沈默呲牙咧嘴,那大夫才笑道:“也不妨事,都是皮肉傷,開瓶紅花油回去,一天搓上三次,七天就好了。”

沈京兩個這才鬆口氣,他一屁股坐在沈默旁邊,端起機上的茶碗,也不管是誰的,仰頭咕嘟嘟灌下去,這才舒服的長籲口氣,胡亂抹抹嘴道:“今天真他媽刺激。”

沈默轉過頭來,認真端詳他半晌才沉聲道:“謝謝。”

沈京愣一下,撓撓頭,故作矜持的笑道:“自家兄弟嘛,客氣什麽……”說完便不可抑製的大笑起來,震得房梁上直往下飄灰,引得四周人紛紛側目素來以害蟲自居的四少爺實在太高興了……終於有人跟他真心說謝謝了。==文字版怡紅院==

沈默和長子真想挖個洞鑽進去,裝作不認識這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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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京這邊持續猛烈的大笑著,通往後堂的門簾被挑開了,一個氣呼呼的丫鬟從裏麵出來,小嘴巴巴道:“前麵怎麽了?不能讓病人安靜點,不知道小姐在查賬嗎?”

沈京的笑聲戛然而止,沈默和長子忍俊不禁嘿嘿之笑,心說這小娘們嘴太毒了。

他循聲一看,便見個青春活力的小丫鬟,正杏眼圓睜的瞪著自己,不由老臉一紅道:“看個索西?”他一著急,把紹興土話給說出來了,就是看個什麽的意思。

誰知那小丫頭的視線很快越過他,落在左邊的沈默身上。一看到那張清秀的麵龐,小丫頭的小心肝就是一陣亂顫,心中哀叫道:‘菩薩啊,他第一次來看我,就看到我最暴力的一麵,我怎麽這麽倒黴?’又想道:‘他會不會以為我是潑婦,就此跟我絕交啊?’

不用猜,她便是沈默認識的唯一少女,據說是殷大小姐的高級貼身大丫環,畫屏姑娘是也。今天她又是陪著自家小姐來查賬了。

按說殷家產業都是一個月查一次賬的。隻是這濟仁堂重新整頓,自然要緊盯著點,僅僅過了十天,殷小姐便又一次過來了。她剛剛坐下,提起筆蘸飽墨,正要將這幾日的賬目算清楚,便聽到外麵突然一陣鬼叫,嚇得她登時一哆嗦,筆頭便重重戳在賬冊上,落下一大團墨跡。

身為小姐的貼身丫鬟,畫屏自然不會眼睜睜見小姐吃虧,登時火冒三丈,擼著袖子便跑出去,要找那打斷小姐算賬的人算賬。

誰知一出來便看到那……那人,什麽醜樣子都被他看到了。哎呦羞死了,畫屏姑娘嚶嚀一聲,捂著紅彤彤的臉蛋,扭頭跑回後堂去。

望著這洶洶而來,落荒而去的小丫鬟,沈默和沈京麵麵相覷。

“這是誰呀,不會有病嗎?”沈京一臉好奇的問道,當然不排除報複的可能。

“殷小姐的貼身侍女。”沈默呲牙笑笑道:“可能是今天吃了什麽不消化,往常不這樣的。”

“什麽什麽?殷小姐的……侍女”沈京兩個眼睛瞪得有牛糞蛋子大,嘴巴可以塞進一個西瓜道:“是這濟仁堂的主家嗎?”

“應該是吧。”沈默很奇怪他的反應,小聲問道:“怎麽了?”

“怎麽了?怎麽了?”沈京滿臉激動,壓低聲音道:“你知道會稽縣裏誰家最有錢嗎?”

“不知道。”沈默實話實說道。

“就是殷家。”沈京給出了毫不意外的答案:“她們家有店鋪十餘個,工場好幾處,雇工近千人,家財何止萬貫?本縣無出其右!”又繼續問道:“你知道全會稽,哦不,全紹興公認的第一美女是誰嗎?”

“不知道。”沈默很配合道。

“殷家大小姐是也。”沈京唾沫橫飛道:“這也不是我評的,而是文徵明文先生,在前年見過殷小姐的芳容後,親口做出的評價。”說著一臉唏噓道:“徵明先生作為色國前輩、我等之偶像,赫赫有名的江南四大才子之一。雖然年事已高,但眼力愈發老辣,他說第一那就一定是第一的。”

是男人就對這種話題感興趣,沈默果然忍不住問道:“那你見過嗎?”

“我見過……”沈京大喘氣道:“半麵。”見沈默興頭頓失,他激動的手舞足蹈道:“能見到殷小姐半麵,已經是極為幸運了。人家是大家閨秀,不可能拋頭露麵的,若不是那年趁著她在城隍廟裏上香的機會,連半麵也是瞧不著的。”

“漂亮嗎?”就連老實忠厚的姚長子也笑聲問道。

“就跟你說一件事兒,”沈京滿臉陶醉道:“見了殷小姐半麵之後,我回去足足有半個月茶飯不思,看著哪個女的都覺著庸脂俗粉,俗不可耐。”

看他那沒出息的樣,沈默搖頭笑道:“看一眼就半個月吃不下飯,這樣的女子誰敢娶,娶回去還不得餓死啊?”

“你不娶,盼著娶她的人能從會稽排到山陰去。”沈京小聲道。

“這麽神?”沈默不信道。

“我還是就說一句話。”沈京湊在他耳邊道:“殷小姐他爹沒有兒子,膝下就殷小姐這一個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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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十八節 濟仁堂 (下)

這時那門簾掀開,紅著臉的畫屏姑娘,重新出現在眾人麵前。yhy99.com

沈四一直瞄著那兒呢。一見畫屏出來,趕緊住嘴、正襟危坐,裝起了謙謙君子。

但他這番功夫注定要白費,因為畫屏姑娘蓮步款款、目不斜視,也裝起了淑女。

沈四隻見她從眼前走過,到了沈默麵前道:“原來是沈小相公啊。”

沈默起身還禮道:“原來是畫屏姑娘,真巧啊。”

“是呀,真巧。”畫屏點點頭,輕聲道:“您怎麽又來這兒?”

“家父受了點傷。”沈默沉聲道:“不得不再來勞煩大夫。”

“受傷……”畫屏驚訝的抬起頭來,小嘴微張道:“怎麽又受傷了?”

“無妨,隻是摔著一下。”沈默低聲道。

“啊,你的臉,還有身上是怎麽了?”畫屏這才看到沈默衣衫破爛,臉上也有塊烏青,嘴角還有血跡,八成是剛打過架的。畫屏姑娘一著急,淑女風範頓時拋到九霄雲外,向他靠近兩步,緊張道:“你受傷了,傷得重嗎?要不要緊?”伸手想摸摸他的烏青,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又趕緊退一步,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沈默不忍看她受窘,活動下手腳道:“好好的呢,多謝姑娘關心。”

“說不定有內傷呢。”畫屏輕咬下唇尋思片刻,終是轉過頭去,提高聲調道:“胡三,幫忙請馬大夫過來給沈小相公瞧下病?”

夥計胡三正在櫃台後麵忙活,聞言陪笑道:“方才已經瞧過了,無甚大礙的。==怡紅院超速首發 ”

“不行,再仔細檢查檢查!”畫屏姑娘柳眉一豎道:“快請馬大夫去。”

她是當家大小姐的身邊人,哪個不開眼的敢得罪?胡三一縮脖子道:“這就去請。”便去偏廳重新請了馬大夫,過來給沈默望聞問切一番。

“馬叔,”老大夫問診完畢,畫屏便朝沈默幾個告個罪,扶著老大夫回到偏房。一進屋便急切問道:“他……沒事兒吧?”

那老馬無奈的搖搖頭道:“沒有病就是沒有病,還能沒病找病?”

“馬叔……”聽出老馬語氣中的促狹,畫屏不依的牽著他的袖子道:“真的全身都妥帖?他前些天還被毒蛇咬過呢。”

“哦。”馬大夫終於明白了,一邊坐下一邊笑道:“小哥的身子確實有點虛,應該是上次還沒好利索,老朽再給開點滋補品?”

畫屏這才笑逐顏開道:“您老說的一準沒錯。”又是端茶又是遞筆,哄著那大夫開了老長一串的藥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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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京看著屋裏嘀嘀咕咕的倆人,湊在沈默耳邊道:“我說兄弟,這小娘皮是不是跟你有仇啊?”

“沒有啊。”沈默奇怪道:“何出此言?”

“不就是開個方子嗎,幹嘛還要避開咱們?”沈京滿肚子心眼道:“我看她們八成想開些人參鹿茸、冬蟲夏草,狠狠黑咱們一筆。”

“不會吧……”沈默的臉都綠了,他想不到現在的大夫就已經亂開高價藥了。這年代也沒個社保啥的,除了自己負擔,還能上哪報銷去?他越想越驚心,看到畫屏拿著張紙箋從偏廳出來,起身剛想開口說話。

卻見她朝自己丟個眼色,沈默甚是識趣,將那句‘開副狗皮膏藥就行了。’硬生生咽回肚裏,又一屁股坐下了。心說橫豎欠她的人情,這次被宰了我也認了,就當給她家小姐出出氣吧。

想那殷小姐給他爺倆看了病,不僅沒收錢,還得賠禮道歉,還得時不時上門送溫暖。雖然換作是他,為了挽回商譽也會那樣做,但以己之心度人之腹,沈默覺著殷小姐一定很憋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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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方抓藥吧。”畫屏將方子擱在櫃台上,胡三拿起算盤撥拉幾下,咋舌道:“這得二兩七的銀子。”

“隻管抓就行了。”畫屏瞪他一眼,小聲道:“這是小姐吩咐免賬的舊病。”

胡三心說,這不胳膊肘子往外拐嗎?但鋪子又不是他家的,既然有下賬的地方,他也樂得順水人情,巴結下小姐的紅人畫屏姐。

這邊抓藥的功夫,那邊裏間的大夫出來了,對沈默幾個道:“行了,骨頭都正起來了,回去靜養個把月便無妨了。”

沈默道謝問道:“先生診金是多少?”

大夫咂下嘴道:“你去櫃上結吧,這點規矩都不知道?”

沈默身上一文錢都沒有,隻好求助的看向沈京。

沈京嘿嘿一笑道:“我去結賬。”便拍拍屁股起身上了前台。

沈默和長子則進去裏間,將昏昏睡去的沈賀抬出來,安置在門外的板車上。

兩人在外麵等一會兒,還不見沈京出來,沈默便讓長子把老爹推到陰涼處,他則回去看個究竟。

卻與提著大包小包往外走的沈四迎麵碰上,沈默頓時不好意思道:“幫我結賬就夠仗義了,還買這麽多東西,實在是太破費了。”

“出去說。”沈京擠擠眼,便當先出了藥鋪。

沈默稀裏糊塗的跟著出來,兩人到了馬路對麵的樹蔭下。

“這是那小娘皮開給你的。”沈四從懷裏掏出張紙箋遞給沈默,嘿嘿笑道:“還真讓我說著了,人參、鹿茸、冬蟲夏草,一共七八樣藥材,沒一樣便宜的。”

“很貴吧?”沈默雖然不了解行情,但光看藥名就覺著價值不菲。

“少說也得二兩銀子啊。”沈四咋舌道:“紹興城裏最高檔的酒席可以包一桌了。”

“還是退了吧。”沈默低聲道:“我暫時沒那麽多錢,還不起你。”

“嗨。”沈四笑道:“怪我沒說清楚,這是那姑娘白送的,說是讓你和伯父補補身子。”說著一拍沈默的肩膀,色迷迷道:“讀書人就是吃香啊,兄弟你才十幾啊,就有人打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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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現在排在新書榜的第十七名,身後就是蛇吞鯨,大家收藏投票啊,先不要被攆上再說!!!

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十九節 大條了 (上)

第七章大條了(上)

三人推著沈賀往回走,一路上沈默的臉色都不好看。yhy99.com

這世上最難還的是什麽?人情。這玩意兒沒有三斤二兩,卻仿佛一塊石塊,老壓在你心頭上,沉甸甸的讓你難受。

但看一眼躺在大車上的父親,沈默哪能說出‘謝絕’兩個字?沉吟半晌,苦笑一聲道:“人窮誌短馬瘦毛長,還是走一步說一步吧。”

沈四拎著藥包走在左邊,聞言調侃道:“單聽這話,你得有三十多了。”

“這沒啥稀奇的。你是大少爺,不會理解為什麽說,窮人孩子早當家。”沈默笑笑道:“不信你問長子,他為什麽沉默寡言?就是讓心事兒壓的。”

“真的嗎?”沈四抬頭看著長子道:“你可得說實話啊。”

哪知長子憨厚的搖搖頭,翁聲道:“那倒不是,主要是我腦子慢,跟不上你們說話。”

沈四聞言極為開心,嘎嘎怪笑著對沈默道:“叫你再裝大尾巴狼,這下露餡了吧?”

沈默苦著臉道:“我說長子,你到底是哪一麵的?”

長子想了一會兒,才認真道:“確實沒啥煩心事兒……”惹得沈四爆笑道:“長子好兄弟啊……”

說話間回到了沈家後門,沈默要和長子將老爹抬進去,沈京卻搖頭道:“先等會兒。”便拔腿跑了進去。

等了一會兒功夫,沈京帶著昨日那壯漢出來,壯漢還和另一個青衣仆役抬著張木床。

幾個人七手八腳將沈賀抬上床,送進聞濤院裏的閣樓上,沈四對沈默道:“我就記著你這兒隻有一張小床,正好這張就擱這兒吧”

沈默點頭道:“行啊,虱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我記著就是。==怡紅院超速首發 ”

沈四嘿嘿笑道:“咱倆就不用來這套了,往後打交道的日子多著呢,還指不定誰靠誰呢?”

沈默點點頭,想給他和長子倒碗水喝,卻連個茶碗都沒有,隻能用飯碗給長子倒一碗白水,再對沈四道:“我這就這條件,你喝不喝?不喝就先忍忍,不用顧忌我。”

沈四呲牙笑道:“我是那麽講究的人嗎?”便拿起桌上的飯碗,摸一把發現挺幹淨,便自個從壺裏倒水,咕嘟咕嘟飲下去,看來是真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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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飽了水,沈四喘口氣,對那青衣仆役道:“看看屋裏還缺什麽,找福大叔去領回來,特別是米麵油鹽啥的,這裏有病人,讓他多開給魚肉。”那人恭聲應下,便下樓辦事去了。

見這邊沒什麽事兒了,長子便起身道:“天不早了,再不回去我娘就要急了。”

沈默和沈四將他送到門口,沈默沉聲叮囑道:“這幾天小心點,沒事兒別出來了。”

沈四也應聲道:“是啊長子,今天咱們打得可是道上的,這些人弄性尚氣,最他媽不是東西了,你可得留神為妙。”

長子點頭道:“我曉得了,這幾天不出門就是。”深深看一眼他們倆,便大步離開了沈家大院。

一直看著他消失在街口,兩人才慢慢轉回,一直跟在邊上的壯漢終於忍不住道:“少爺,您又曠課了。”

沈四緊張道:“怪罪了麽?”

“先生倒沒說什麽。”壯漢小聲道:“但是三少爺一下學就跑到老爺那告狀去了。”

“無所謂啦。”沈京明顯神情一鬆,撇撇嘴道:“讓他告去吧。”

走到聞濤院門口,沈京笑道:“我就不進去了,還得去老頭子那領罰呢。”

沈默微微笑道:“看你不怎麽擔心。”

沈京搖搖頭,岔開話題道:“今天我就跟老頭子說說,趕明給你換個地方,住那閣樓子太憋屈了。”

沈默堅決拒絕道:“你要是拿我當朋友,就別跟沈老爺提這茬,我們爺倆住那裏就足夠了。”

沈京見他不容商量,便揮揮手道:“你隨便了,等什麽時候想換再跟我說吧。”

沈默點點頭,看著他走出幾步,突然沉聲道:“有句話想跟你說。”

沈京回頭笑道:“啥事兒?說吧。”

沈默看著他的雙眼,一字一句道:“今天……謝謝你。”

“不客氣。”沈京眉開眼笑道:“再誇我一句行不?”

沈默心說我這也不是誇你呀。想半天才憋出一句道:“你手拿菜刀的姿勢真的很有型……”

“有型?”沈京有些糊塗道:“這是文言吧?什麽意思啊?”

“玉樹臨風。”沈默胡謅道。

“我真的很有型嗎?”沈京得意非凡的笑道:“我發現你是這世上最有眼光的一個。”說完便一步三搖沒個正形的走了。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沈默嘴角浮起一絲微笑,他不知道這家夥為什麽要接近自己,但從今天的接觸來看,這應該是個值得交的朋友。至少在他在危險時拔刀相助,這就比大多數的人強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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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樓上,他便看見七姑娘和她老公站在屋門口,男人還拎著一籃子雞蛋。

“怎麽不進去?”沈默感覺渾身乏力,仿佛每爬一階樓梯,都要用盡全部力氣一般。

“沈相公在睡覺,我們不進去了。”一看見沈默,七姑娘便低聲問道:“看見沈相公病了,我們給送點雞蛋。”她男人也點頭不迭。

沈默勉強笑道:“謝謝七哥七姐了,不過真不用了,我們自己的還吃不了呢。”

“那不一樣的。”七姑娘很認真道:“你們有是你們的,但這是我們的心意。”

“你們過的什麽日子我也知道。”沈默搖搖頭,輕聲道:“心意我收下了,但東西還是拿回去吧。”

“小相公要是不收,便是您瞧不起我們。”七姑娘十分堅持,她男人也幫腔道:“一定要收下的。”

沈默想一想,突然豁然開朗,心說欠點人情怕什麽,人活著不就是個人情往來嗎?以後慢慢還就是了,便哈哈一笑道:“是我矯情了,那就謝謝七哥七姐了。”

恩,不要太怕欠人情,欠點人情更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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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晚了,因為晚上去火車站接人來著,盡管如此,我還會把第三章碼出來的。可能要十二點半吧,大家別等了,明天看也是一樣的。

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二十節 大條了 (中)

沈默輕輕關上房門,將那籃雞蛋擱下,看看老爹仍在昏睡,但氣息比先前順暢了許多。==怡紅院==他這才放下心,便感覺一陣陣疲倦頓時如潮襲來,再也撐不住,一頭栽倒在床上,呼呼大睡過去……

今天他實在是太累了,他仿佛回到了前世的二十四以前。除了理想與未來之外,什麽都沒有的日子……生存要靠自己來解決,尊嚴要靠自己去維護,地位要靠自己來贏得,未來要靠自己去打拚……但再次從零開始,卻要比前次從容許多,不隻是因為久經磨礪後,他已經十分成熟,,還因為現在他有了親人、有了家,有了心靈的港灣……

迷迷糊糊中,沈默又想了那首最愛的歌:

‘從前已經走遠,未來卻在眼前,

哪怕一無所有也要再站起來,

用汗水爭取明天,再苦再累也無怨。

世界不為誰改變,時間不為誰停歇。

偶爾也感到疲倦,但明天還要上演,

從零點開始到永恒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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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來的,是個放下包袱、神采奕奕、渾身輕鬆的沈默。他翻身下床,第一件事便是查看老爹的狀況。

卻見沈賀早就醒了,正兩眼無神的望著房梁發呆,沈默叫他也不答應,可肚子卻骨碌碌的抗議起來。

沈默聞聲笑道:“餓了吧,想吃點什麽?包子還是油條?不說話我就給你買油條去了。==怡紅院文學網(yhy99.com)==”這家夥蔫壞蔫壞的,知道病人見不得油膩,便用油條來惡心老頭。

沈賀果然中招,一聽‘油’字便陣陣反胃,隻好吐出一個字道:“麵。”

沈默無聲的壞笑一下,又問道:“是陽春麵還是清湯麵?”

陽春麵就是清湯麵,沈賀知道他在逗自己說話,為表示抗議,拒不回答這個問題。

“看來都不愛吃。”沈默撓著下巴道:“那就換油潑麵吧,這麵太好吃了,下好了麵條撒好了料,最後一道工序是關鍵。”說著舉起一個大碗道:“大師傅在滾沸的油鍋裏舀出滿滿一碗豬大油,猛地澆在麵條上,”

他口才極好,繪聲繪色的讓沈賀身臨其境:“隻聽得‘刺啦’一聲,一團煙霧升起,隨之油香撲鼻,再看那麵條經油潑燙,表皮焦黃,咬一口吱吱冒油啊……”

“別說了,嘔……”沈賀忍不住一陣幹嘔,沈默趕緊上來給他順氣,沈賀舉手打了他兩下,喘著粗氣罵道:“臭小子,有你這樣作弄老子的嗎?”

沈默任由老頭隨意出氣,嘿嘿笑道:“不這樣您就沒法通氣,就老不理我。”

沈賀擦擦憋出來的眼淚,笑罵道:“我看你是嫌我死得早了。”話雖如此,心中塊壘卻實實在在鬆動不少。

沈默定定望著他,輕聲道:“我就您一個親人了,您可得好好活著,長命百歲啊……”

“哎……”沈賀的眼淚一下流出來,趕緊伸手去擦,雙眼通紅道:“百無一用是書生,爹爹幹什麽都不行,活著也是拖累你。”

若是別人,八成會勸他要想開,說些‘沒有你我怎麽辦’之類的。但沈默不然,隻見他搖頭笑笑道:“世上哪有白用的功?讀了書的就是比文盲強,您之所以一時遭到挫折,不是您能力的問題,而是沒有選對行當。”

“你說我選錯行了?”沈賀低聲道。

“對!”沈默自信道:“回頭孩兒幫您選個行當,隻要您聽我的,飛黃騰達不敢說,至少能在這紹興城裏拔尖。”

“什麽行當?”沈賀十分好奇道。

“這個我還沒想好。”沈默兩手一攤道:“不過不著急,大夫說您得靜養一個月,這個月裏我會幫您想好的。”雙手又一搓道:“現在最重要的是吃飯,我去做飯了。”說完便開始忙活起來。

望著他忙碌的背影,沈賀突然欣慰的笑了,我雖然不行,但有個很行的兒子,也就夠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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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的手藝不是蓋的,那是多年獨立生活練就出來的。隻見他不一會兒便和好麵,再將麵團擀成又大又圓的一張麵皮,用刀切成細細的長條,撒上澱粉擱在案板上晾著。

備好麵條之後,剩下的工序也就簡單多了。沈默從籃子裏取個雞蛋,磕入碗內,用筷子細細打勻。再炒鍋置於火上,將雞蛋攤成蛋皮,取出切成細絲。待麵條出鍋之前,撒上鹽和雞蛋絲,一碗香噴噴的陽春麵便大功告成了。

沈賀接過來嚐了一口,連連點頭道:“清淡爽口,不錯不錯。”說完又有些唏噓道:“你娘在的時候,每次下麵都放蔥。”

“知道了。”沈默一邊大口扒著麵條子,一邊含糊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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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吃過早飯,就到聽一陣敲門聲。

沈默擦擦手,將刷好的飯碗碼放整齊,開門一看,是昨天那個青衣家丁。

隻見他抱著兩床嶄新的被褥,身後還跟著兩個同樣裝束的下人,一個抱著兩把椅子,還有蚊帳、茶碗之類的雜物;另一個則提著兩個簍子,左邊的裝著柴米油鹽醬醋茶,右邊的盛著蔬菜禽肉,各種吃食。

“公子,這是公中撥下來的。”那家丁朝沈默笑道:“老爺吩咐了,日後您家的日常用度,都由公中包了。”

沈默趕緊將三人讓進屋,表示感謝之後,又給他們倒水請坐,三人推辭道:“還有事情要做,不能多留。”便快步離開了小樓。

他們一走,沈賀便埋怨道:“潮生,我們怎能要人家東西呢?你不該收的。”

“這是上麵的決定,跟他們說有什麽用?”沈默搖頭道:“您先把病養好了,然後咱爺倆合計著謀一條生路,早早搬出去才是正辦。”看來他是真想開了。

“那這人情?”沈賀卻沒法轉變的那麽快。

“反正一個虱子也是抓,兩個虱子也是撓,”沈默翻翻白眼道:“慢慢還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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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晚了,罪過啊罪過,明天會早些的。

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二十一節 大條了 (下)

中午時分,沈默正準備做飯,又聽到有人敲門。==怡紅院yhy99.com==

開門一看,是樓下七姑娘,她端著個托盤,上麵擱一碗熱騰騰的魚湯,一罐白米飯,對沈賀笑道:“中午多做了些飯菜,想著沈相公身子不方便,便端上了,粗茶淡飯的別嫌棄。”

沈賀的嘴巴能吞進個鴨蛋去,他心說怎麽自己暈一場,世界完全變了樣?苛刻冷淡的沈家突然大方起來了,如仇如寇的七姑娘也成了好鄰居?這臭小子為何有這麽大魔力?

沈默不知道老爹心裏的感慨,高興的對七姑娘道:“可省了我做飯了,正為這發愁呢。”

七姑娘擱下托盤,咯咯笑道:“小相公不嫌棄就好。”

沈默搖搖頭,見七姑娘轉身要走,趕緊喊住她道:“這裏有些米麵菜蔬,七姐拿回一半去吧。”

其實七姑娘一進來就看見門口那筐鮮靈靈的蔬菜,還有那兩板豬牛肉了。聞言頗為意動,但實在不好意思,連忙搖頭道:“這是沈相公和小相公的口糧,使不得使不得。”說著便奪門而出了,唯恐再待一會便忍不住答應下來。

見她離開,沈默對他爹笑道:“這麽多東西,咱爺倆也吃不了,不如送些下去,給七姑娘一起吃。”這確實是實話,那些家丁送來的東西足夠爺倆吃半個月的。米麵倒還好說,但那些新鮮肉菜可萬萬留不了多長時間的。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玖。”沈賀頷首笑道:“甚好甚好。”

沈默心中笑道:‘甚酸甚酸……’但見老頭恢複了心情,他還是很高興的

將那些食材收拾出半簍,沈默拎下去送給七姑娘,假假的退讓了幾次,她便興高采烈的收下了,口中卻道:“把生的擱著,到了飯點我就給你們端上熟的去。==愛上怡紅院==”

沈默笑道:“不必費事了,家裏那些也是吃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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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從她家出來,沈默便看見畫屏出現在院子裏,手裏還提著個小包袱。

這可是他的債主,沈默趕緊拱手道:“畫屏姑娘。”

見他給自己行禮,畫屏頓時紅臉道:“使不得使不得。”說著小聲道:“我是來看看沈相公的。”

“那快樓上請。”沈默伸手延請道。

“還是不要打擾沈相公休息了吧。”畫屏聲如蚊鳴道:“我們找個地方說話就成了。”

沈默心說:‘這也叫來探視我爹的?’便下樓道:“我們去花亭子說。”便帶著她三拐兩拐,到了個爬滿紫藤蘿的涼亭中。現在正是它們的花期,隻見一片高貴的淡紫色,像一道輝煌的瀑布,從亭上垂下,不見其發端,也不見其終極。越往下顏色便越深,好像那紫色真的順著瀑布流下來,便沉澱在底部一般。

當畫屏姑娘沉浸其中中,癡癡說出這番感受時。沈默大壞情趣的解釋道:“因為每一穗花都是上麵盛開、下麵待放的。”頓時將美好的氣氛破壞一空。

“壞死了。”畫屏姑娘鬱悶的撅撅嘴,把那包袱丟到沈默懷裏道:“試試吧。”

沈默打開包袱一看,是一身月白儒衫,以及腰帶新履,一應俱全。不由笑道:“這是哪兒買的?看上去很上品啊。”

“買的?能買著就怪了。”畫屏氣鼓鼓道:“你試試合不合身再說?”

沈默嗬嗬笑道:“沒洗澡,怕髒了衣裳。”

“讓你試,你就試!”畫屏杏眼圓瞪道:“不試就給我,我回去把它鉸了當抹布。”

“別呀別啊,天熱消消火。”沈默趕緊投降道:“我試還不行嗎?”說著便大大方方的解開衣帶,脫下破破爛爛的外衫。

畫屏嚶嚀一聲,轉過身去,雙手捂著滾燙的麵頰,聲音發顫道:“不害臊……”讀書人的皮膚可真白啊,畫屏胡思亂想道。

沈默無奈道:“我還穿著短褲短褂呢。”他覺著這是很正常的事情,也不太在意。三兩下穿好新衣裳,不由驚喜道:“真是合身啊。”

畫屏這才回過頭來,想看看自己的傑作,卻一下呆住了……隻見除下破衣爛衫的沈默,全身上下煥然一新。那剪裁得體的白色儒衫,更襯托的他膚色白皙,五官清秀。清秀中帶著一抹俊俏,帥氣中又帶著一絲溫柔!尤其是那雙燦若星辰的眸子,讓人不敢逼視,仿佛看一眼就要陷進去一般。

真是個人間俊俏少年郎,濁世翩翩佳公子!

畫屏不由癡了。看到僅僅換了身衣裳,他就變得如此拔萃,姑娘心裏五味雜陳,有高興,有興奮,但感受最深的還是沮喪。

沈默看她發呆半晌,隻好出聲道:“可以脫下來了吧?”

“哦……”畫屏回過神來,麵色一陣複雜的變化後,點頭道:“脫下來吧。”

沈默便麻利的除下衣衫,將其整齊的疊好,原樣裝回包袱裏。按照他假撇清的習慣,將其遞給畫屏。心說你推讓一下,我就留下了。人配衣裳馬配鞍,這家夥也極是中意這身衣衫。

誰知畫屏魂不守舍的接過那包袱,不敢看他道:“我走了。”說完便匆匆離去了。

兩手空空的沈小相公目瞪口呆,心中哀鳴道:‘這唱的是哪一出啊?真的隻是試衣服啊?’

但衣裳是人家的,不給又有什麽辦法?

沈默隻好怏怏地拾起地上的破衣衫,重新穿在身上,苦笑連連道:“女人心海底針,這話一點錯也沒有。”準備回去找七姑娘,請她幫著把這破衣裳縫補一下,不然就要露屁股蛋子……

剛回到聞濤院,他便看見一臉焦急的沈京在那裏打轉。

一見到他回到,沈京便躥過來,緊緊抓著他的胳膊道:“你可回來了,方才官府來信說,長子被人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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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早吧,嗬嗬,好像那投推薦票的限製沒有了,大家使勁投啊,和尚已經被拉下好遠了,555555……

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二十二節 把事鬧大 (上)

長子被抓了?!

沈默驚呆了,半晌才回神問道:“什麽時候?”

“昨天夜裏。==文字版怡紅院==”沈京兩手緊攥道:“紹興城這麽大,他們找個人怎麽這樣容易?”

“哎,都怨我……”沈默一拳搗在石門洞上,長籲口氣道:“我們太大意了,不該讓長子回去的。”

“你是說……”沈京麵色一緊道:“長子一出後門就被盯上了?”

“應該更早。”沈默沉聲道:“當時不是跑了兩個嗎?八成一個回去報信,一個跟在我們後麵盯梢了。”他們倆住在深宅大院裏,那些人不敢輕舉妄動,卻不會放過住在河邊草舍裏的姚長子。“官府怎麽說的?”

“那幫王八犢子,現在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沈京憤憤罵道:“說人是被山陰的黑幫抓去的,我們得去山陰縣報官。”

“昨天不是還很氣憤嗎?”沈默怒道:“說什麽山陰的幫派撈過界了,輕饒不了他們嗎?”

“肯定是山陰的王老虎做了手腳。”沈京冷聲道:“錢能通神,能讓鬼推磨!”王老虎便是虎頭會的老大,在紹興城裏也是鼎鼎有名,屬於治療小兒夜啼的良藥。

“我們現在該怎麽辦?”沈京眉頭緊皺道:“這事兒一頭牽著官府,一頭扯著道上,都不是我們能應付的。”他雖然是個少爺,但一沒有功名,二不是家長,除了手頭寬裕些、行頭光鮮些,其餘的跟沈默這窮小子沒什麽區別。

“讓我想想。”沈默閉上眼睛,慢慢靠在門洞上,大腦飛速的運轉起來,不一會兒便拿定了主意。

沈京急得圍著他團團轉,一見沈默睜開眼,便急切問道:“想出來了嗎?”

“恩,想出來了。”沈默點頭道:“我們弱勢,他們強勢,要想以弱勝強就得借勢。”

“借勢?”沈京不知這是什麽意思。

“就像星星之火之所以燎原,是因為借了風勢。”見沈京點頭,沈賀繼續道:“昨天有件事你可記得?”

“什麽事?”

“起初我們打成那樣,圍觀的老百姓都不怎麽激動,可那班頭一喊破對方的身份,說他們是山陰人,頓時就變得群情激奮起來。”沈默微眯著眼回憶道。

“那是當然。”沈京點頭道:“自從太祖爺把咱們一城分兩縣,東會稽和西山陰就處處較勁,什麽事兒都不願落在對方後頭。這樣怎能不起摩擦?久而久之,積怨越來越深,以至於後來水火不相容,有一點涉及對方的事兒,就能掀起軒然大波。”

“軒然大波?”沈默擊掌道:“說的好!我們就要掀起軒然大波,把這事兒鬧大,讓全城人都知道!”

沈京本不是個笨人,經沈默這麽一說,恍然頓悟道:“對呀,隻要讓全城沸沸揚揚,虎頭會就不敢輕易傷害姚長子,官府也不敢隨便放了那倆人。”說著摩拳擦掌道:“想一想就熱血沸騰啊,我們怎麽幹?”

“錯!”沈默搖頭道:“不是我們,是我。”

“為什麽?”沈京急眼了:“你瞧不起我?”

“當然不是。”沈默語重心長道:“這種事情有如火中取粟,一不小心就會引火上身,我爹是長子救的,我們爺倆自然責無旁貸。但你不一樣,你不能牽累了沈家。”

“胡說八道!”沈京急了,跳腳道:“我二叔說過,誰不仗義誰就不是沈家人!”說著又小聲道:“而且你也不用擔心沈家,就憑咱們門前那兩根進士及第旗,紹興城就沒有敢找咱們麻煩的!”

“哦,咱們沈家出過兩個進士?”沈默吃驚道。

“錯,不是出過,而是現有。”沈京驕傲道:“要是往早了說,中探花的也是有的。”

“不能求求他們嗎?”不到萬不得已,沈默也不願幹這種惹官府厭的事情:“求他們幫著施施壓。”

“不用找,沒用的。”沈京一下子沒了勁頭,小聲道:“我爹是牽連進夏黨被開革回鄉、監視居住的,雖說幾年前就恢複了功名,但招惹上了當權,哪個父母官敢接近?至於我二叔,他現在就在族學裏教書,他呀……哎,你見了就知道了。”

“那個人是誰?”沈默一直為生計勞心費神,還沒顧得上關心一下國家大事呢。

“嚴嵩嚴閣老唄。”能知道些沈默不知道的事情,沈京很開心的。

“哦……”聽到這個名字,沈默也倒吸一口涼氣,輕聲道:“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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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京無論如何都要加入,沈默隻有加倍小心,無論如何都不能留下把柄,貽害了沈家。

兩人回到閣樓上仔細商議,因為事情可能會牽扯到沈賀,所以沈默一五一十說與老爹。沈賀頷首道:“你沒有枉讀聖賢書。”便同意了兩個小子的計劃。

沈默不想被人認出筆跡,很自然的想到了活字印刷。但一問老爹,才知道這東西屬於官府備案的物件,全縣也隻有數套,都被妥善保管著。若是打那玩意兒的注意,還不如直接下筆來的安全。

正當兩人愁眉不展時,沈賀突然笑道:“真是守著木匠找鋸子,忘了老爹我是幹什麽的呀?”

“賣字……”沈默不解道:“爹爹有何妙計?”

“嘿嘿,不同客人有不同的需求,你老爹每天在篆、隸、草、楷、行之間轉換,寫一種沒人認出來的字體,還不是易如反掌的?”

這真是想睡覺就有人送枕頭,兩人大喜道:“果真如此?”

“那是當然。”沈賀得意笑笑道:“不放心的話,我還有另一手絕活,可從沒當著外人展示過。”說著伸出左手作出提筆狀。

“您能左手寫字?”兩人終於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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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二十三節 把事鬧大 (中)

第二日一早,會稽縣的主要街道上,都出現了一張大字報,引得百姓紛紛圍觀。紹興城裏識字的人多,也不用特意去請,便總有為眾人大聲朗讀出來的……

“紹興者自古稱會稽,百姓安居樂業,全城夜不閉戶。然無恥如山陰者,蠻橫無禮,竊我會稽半城而居。寡廉鮮恥,忘我鄉親收容之恩。三番輕辱,屢次挑釁,視我會稽如同仇寇。我會稽有容人雅量,每每忍耐,實望其幡然悔悟,改過自新……”

“然則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其豺狼成性,焉能從善?彼山陰以我寬容為可欺,以我忍讓為可辱。終是變本加厲,無法無天!其暴匪數人,於前日潛入我會稽境內,在眾目睽睽之下,城隍大集之上,公然打傷本縣廩生沈賀,及其子弟數人。”

“若非本縣義士姚長子挺身而出,力拒歹徒,若無本縣父老義憤填膺,拔拳相助。沈相公必已魂歸黃泉,與我等陰陽兩隔矣。然沈相公僥幸活命雖不假,重傷不起亦是真,其筋折骨斷,五內俱傷,奄奄一息於病榻之上,神魂徘徊於鬼門關外,是生死是尚未可知?令人觀之傷心,聞之落淚哉……”

“廩生者何人也?太祖親令優容,鄉裏無不敬慕,皆以為本縣之菁英也!然山陰賊子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暴打於城隍廟前!其是侮辱沈相公乎?其真侮辱我會稽全縣數十萬父老焉!”

“此乃我縣之大恥辱!若此仇不報,天理難容,若此辱不雪,我會稽父老有何顏麵立於天地之間?”

“另,於成文後聞之,山陰仇寇於昨日擄義士姚長子而去,長子下落至今不明,仇寇暴行昭然若揭!其猖狂令人神共憤、天地變色。==怡紅院yhy99.com==餘翻遍古今史籍,竟無出其右者!長子之命運,亦令人揪心不已。”

“現今我會稽父老當團結一心,眾誌成城,還擊山陰仇寇於忍無可忍之際!若其毫發無損,送還長子,則於萬死之地,尚有可恕之處;若其執迷不悟,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必貽後至之誅。請看今日之紹興,竟是誰家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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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一出,舉城嘩然。

雖然官府反應極快,在兩刻鍾內,便將所有檄文收繳一空。然而那些鏗鏘有力的長短句,已經印進每一個看到聽到之人的心中,並飛快傳遍了全縣。

‘請看今日之紹興,竟是誰家之天下!’這充滿蠱惑力的宣言,很快便引起全縣的共鳴。往昔兩縣的不愉快也被一一翻出來,人們心中的怒火越來越熾烈,營救姚長子的呼聲也越來越高漲!

很快的,一封封士紳的陳情表,一份份秀才的請願書,如雪片般飛到了縣太爺的大案上,把一應公務文書全都覆蓋住了。讓素來自詡‘無為而治’的縣太爺,十分惱火。

這位縣太爺,姓李名鵬程,表字雲舉。祖籍福建福州。八歲入蒙,十六歲首次應童子試,又在弱冠之年考中生員,算是給進學生涯開了個好頭。之後又是一番寒窗苦讀,終在在而立之年得中桂榜,成了萬眾敬仰的舉人老爺。

一旦考上舉人,下半輩子的生活就有著落了。可咱們李老爺誌向高遠,不屑於那些旁門左道,一意搏個正途出身。但會試乃是全國尖子的大比拚,豈是輕易得中?次年的春榜果然名落孫山。什麽也別說,擦幹淚回家繼續苦讀吧。

幾番蹉跎之後,終於在四十出頭,第一個孫子降生的時候上了皇榜。但令人鬧心的是,名次相當的不理想,一甲二甲沒份兒,在三甲中名次也不靠前,當然無緣翰林院,僅賜同進士出身……若是由著他的性子,定要再考一次,至少把那惡心人的‘同’字給去掉……同,就是跟什麽什麽一樣的意思。同進士就是跟進士一樣,可也恰恰說明其實是不一樣的。

考來考去,考了個殘次品,你說窩火不窩火?但進士乃是大明朝最高級的考試。一旦及第,榜下既用,絕無再考之理。新科同進士老爺,隻好委委屈屈的去吏部報道,成為一名光榮的候補知縣,等待有縣令出缺。

不過有了空缺也不是你想去就的,要等湊夠了一定數量的位置,吏部才把同樣多的候補知縣拉到個比較敞亮的地方,舉行摯簽儀式,由一位吏部高官按候選官的姓氏筆畫依次抽取,抽到哪裏就去哪裏。

這法子看起來公平合理,童叟無欺,實際卻是吏部撈錢的慣用伎倆。那些看似一樣的簽子上,都刻著些芝麻大小的點點呢,摯簽官便以這點點的數量,來確定是哪裏的簽子,暗箱操作,絕無失錯。

具體怎麽分配呢?看誰送錢多。排在前麵的,便發往山東廣東去享福;排在後麵的,便派往陝西、山西、江西、廣西這些不太平的窮地方。再次點的,就得去雲南貴州跟那些土司老爺親近了,再度升遷的希望渺茫。

但這還不是最差的,在這個年代,最差的地方有兩大片,一是北邊宣大一線,二是江浙閩沿海一帶。因為北邊俺答連年入寇,南麵倭寇橫行肆虐。在別處最多不升官,但在這兩處地方當官,可是有掉腦袋的風險的。

家境貧寒的李大人,便被分到了紹興會稽縣,這個充滿危險的魚米之鄉。

三十多年的寒窗苦讀,早就耗盡了他的精力。最後名次又不如意,還被分到了抗倭前線來,更是將他最後一分熱情也消磨殆盡。

自從來到紹興之後,心灰意懶的李縣令,整日留戀於花叢之中,醉臥於粉裙之下,悠遊嬉戲,怠於政務。別人勸他振作起來,把會稽好好治理一下,他便說‘反正倭寇橫豎要來,到時候三千廣廈也要毀於一旦,何必還要費那個事呢?’令人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然而也許是天可憐見,自從他上任後,一直肆虐於沿海一帶的倭寇突然銷聲匿跡,至今也沒見過傳說中窮凶極惡的倭寇的影子。

一旦沒了戰事,紹興便是天下一等一的肥差。他在慶幸不已之餘,還將其歸功於自己的‘黃老之治’,更是理直氣壯的怠政。

今年到了一任屆滿之時,雖然玩忽職守之名傳遍全省,但沾了倭寇匿跡的光,他在吏部仍得了個‘中等’的考評,隻要不出什麽大岔子,就可以安安穩穩再幹一任了。

但眼下這事兒要是處理不好,他的安穩日子就到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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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二十四節 把事鬧大 (下)

孔聖人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甭管這話的原意是什麽,反正自從被董仲舒大人搗鼓成國教之後,千百來的皇帝官員,都十分一致的將其解釋為,老百姓還是愚點好。

為什麽?因為愚了好糊弄,愚了易滿足,愚了好支配。管著幫順民該有多舒心啊……

可現在,有人大大的不順了!竟敢煽動闔縣百姓的情緒,讓他們沸反盈天,激動上書,大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之勢。他***,這不是把我們李縣尊架著往火爐上坐嗎?那句話說的真好‘試問今日之紹興,竟是誰家之天下?’

憤怒的縣尊大人終於爆發了,他拍打著桌案道:“來人呐,給本官更衣,我要升堂!”

仆人趕緊翻箱倒櫃的尋找老爺的官服。拿出來一看,嗬,已經長了好長的綠毛。原來最近梅雨天,縣尊大人又整月的不辦公,絲質官服擱久了,已經變成皮毛大氅,可以當冬裝了。

縣尊大人隻好穿著便服去升堂,氣鼓鼓的坐在大案後麵,看誰都是不順眼,把手下從縣丞、主簿、典史到巡檢、班頭,挨個臭罵了一頓。

罵完了還得分派任務,扔下根大紅的火簽,對那掌管治安緝捕的馬典史下令道:“給我查,查出來甭管是誰,都給我枷回來!”典史不敢多言,便撿起火簽,領著巡檢班頭一幹人等,下去查案抓人去了。

這些粗人一走,‘明鏡高懸’的大堂中,便剩下縣丞主簿、六房書吏等一幹文人了。==愛上怡紅院==縣太爺長期怠政,便是靠這幾位管著偌大一個上等縣,李縣令自然十分倚重他們。隻見他愁眉苦臉道:“諸位,這個事情處理不好,我們是要倒大黴的,咱們得從長計議啊。”

眾人紛紛點頭,便把目光投向二把手縣丞大人,等他發表高論。那縣丞姓張,乃是舉人出身,學曆地位都僅次於縣令大人,且資曆還要老很多。隻見他輕咳一聲,微微矜持道:“堂尊大人,依屬下看來,此時就是將那肇事者擒來也於事無補了。”

李縣令兩眼微眯道:“何出此言?”

“那案犯挑唆兩縣,不過是為了擴大聲勢,激起民憤,現在看來,他已經做到了。”縣丞不慌不忙道:“我們現在將其抓獲,隻會讓百姓更加激動,萬一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您在知府大人那裏,可就不好交代了。”實際上論起處理事情的能力,他比不幹正事的縣尊大人要強多了。

李縣令一想,的確是這麽回事兒,不由氣道:“既然如此,方才為何不阻止我?”

“大人息怒,卑職覺著讓他們大張旗鼓也好,應該可以震懾一下那些刁民,壓一壓他們的氣焰。”張縣丞趕緊賠笑道:“作勢而不成真,卑職就是這個意思。”

“嗯……”李縣令緩緩點頭道:“你這是老成之言,本官不得不聽。但是到底是誰在背後搗鼓,還是要查出來的,本官時候饒不了他!”

“大人英明。”一眾屬官齊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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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丞說完了,就該三把手陳主簿發言了,他先看看縣丞大人,再看看堂尊大人,最後愁眉苦臉道:“大人,那王二虎還放不放了?”王二虎就是前日裏逮回來的黑大漢,山陰虎頭會老大王老虎的親弟。

為了能把那蠢弟弟贖回來,王二虎托人找到張縣丞,還送了二十兩銀子。二十兩銀子可是張縣丞一年的俸銀啊,他又覺著算不上什麽大事,便一口答應下來。先知會一聲兼管監獄的典史,讓那幫小子不要折磨王二虎,再向縣令去求情。

李縣令整日裏不問俗務,哪管那麽許多?沒問清楚就答應下來,誰知那虎頭會十分的猖狂,竟然又一次來本縣作惡,把那天救人的姚長子給抓走了。這才引出了後麵的是非。

“還放個屁!”向以文雅自居的縣太爺,竟然爆粗口道:“給我好好關著,任何人不準探視。”

縣丞大人無聲的歎口氣,心中暗罵道:‘王老虎啊王老虎,你咋這麽放肆呢?弟弟還沒放出去就敢再犯事,這不沒事找抽啊?’

“那現在怎麽辦?”見兩位上官發火的發火,生氣的生氣,陳主簿隻好硬著頭皮問道。

李縣令也望向張縣丞,哼一聲道:“你不是跟他們熟嗎?去把那什麽長子短子的,給要回來吧。”

張縣丞隻好怏怏領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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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再說那馬典史領了抓人的差事,第一個懷疑的就是沈賀一家。便帶著一幹公人,氣勢洶洶到了河邊草棚,這才知道人家早不住這兒了。

經過好一番打聽,他們找到沈家大院前,一見人家門前立著的兩根進士及第旗,頓時便矮了三分。

馬典史暗叫一聲晦氣,隻好讓手下在遠處等候,自個向門子遞了縣太爺出具的牌票,拱手道:“縣尊大人有令,查辦造謠歹徒,請這位兄弟進去稟報一聲,請沈賀沈相公隨我們去縣衙對峙。”

門子登時不願意了,指著門口的大旗嚷嚷道:“我們沈家是書香門第,三代之內無犯法之男,無再嫁之女,憑什麽懷疑到我們頭上?”說著還恐嚇道:“小心我們二位老爺上書都察院,參你們個尋釁滋擾!”

馬典史本來就長了張馬麵,聞言臉拉得更長了,嘴上服軟道:“咱們咱們隻是請沈相公出來,又沒有別的意思。”

那門子正要乘勝追擊,卻聽背後一個嚴肅的聲音響起:“什麽事情啊?”

“二爺。”門子趕緊躬身行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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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二十五節 會稽縣衙 (上)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個身穿布衫的中年人出現在門口。==怡紅院yhy99.com==這人生一張國字臉,麵色黝黑,目光犀利,眉頭緊促,表情十分嚴肅。

他雖然不認識馬典史,但馬典史可認識他,此人正是沈家的二老爺,嘉靖十七年的進士,沈煉沈純甫。就是他們李縣令見了,也要乖乖行禮叫一聲‘學長’的。

馬典史趕緊率眾磕頭行禮道:“拜見青霞先生。”沈煉號青霞,旁人都尊稱青霞先生。

沈煉皺眉揮手道:“都起來吧,我現在不是官身,跪個囊球!”

早知道青霞先生脾氣不好,馬典史依舊滿臉堆笑道:“您老守製期滿,不日定有天使召回,到時候以您老的德望,最起碼也得放一任知府,到時候……”

沈煉厭煩的別過頭去,問那門子道:“他們為何在這裏?”門子趕緊一五一十將事情講清楚,一個多餘的字都不敢說,顯然十分怕這位二老爺。

“你們有證據嗎?”沈煉回過頭來,瞪著馬典史道:“還是想借機敲詐勒索?”他做過好幾個地方的知縣,自然深知這些人的惡劣。

“我們不是來抓人的。”馬典史陪笑道:“隻是出了這麽大的事情,那沈相公乃是事主,於情於理都該去衙門講清楚吧。”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馬典史不過換了個說法,沈煉便沉吟起來,過一會便低聲吩咐道:“帶他進去吧。”說著瞪一眼那馬典史道:“若敢耍花樣,小心我一本參倒你們老爺。==文字版怡紅院==”

“豈敢豈敢。”馬典史千恩萬謝,便在府中下人的帶領下進了沈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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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重重院落,馬典史到了聞濤院,一進院子便聞到一股藥味。跟著沈府家丁越往樓上爬,味道便越是濃重。

沈府家丁敲開門,露出一張清秀的少年麵龐,奇怪的問道:“你們找誰?”

家丁便閃到一邊,讓馬典史自己解決。

馬典史一邊往裏張望,一邊道明來意,那少年頓時滿臉不悅道:“不行,我爹正病著呢,有什麽事等他好了再說吧。”說完便要關門。

卻被那馬典史一把撐住,笑眯眯道:“小哥莫怕,我們就是跟沈相公說說話,不會累著他的。”說完便強行推門,硬擠了進去。

隻見屋角的床上,睡著個麵色枯黃、須發散亂的中年人。馬典史是刑獄出身,一雙招子毒辣透骨,上下打量這位沈相公,發現他渾身多處淤青,脊椎和骨盆也出了些問題。

馬典史最後將目光定格在沈賀的右手上,發現他的手腕腫得跟個饅頭似的,似乎已經傷了二十來個時辰的樣子。

‘看來不是他。’推算一下時間,馬典史心中暗道:‘至少不是他寫的。’

聽到有動靜,沈賀緩緩睜開眼睛,眯眼嘶聲道:“你是誰?”

“沈相公相公有禮了。”馬典史隨意的拱拱手:“本官會稽典史馬風。”

“原來是馬大人,”沈賀低聲道:“扶我起來……”

沈默趕緊上前,伸手穿過老爹的腦後,兩臂一用力,使他斜倚在自己懷裏。

聽馬典史再一次說明來意,沈賀微微點頭道:“維護本縣安寧,確實人人有責。我跟你回去……咳咳……”說著便使勁咳嗽起來,卻是沈默在用力擰他的後背,痛得沈相公險些呼叫出來,隻好用咳嗽來掩飾。

沈默趕緊給他撫胸順氣,帶著哭腔道:“爹爹,少說兩句吧……”說著兩眼通紅道:“這位大人也看到了,我爹爹動一下就咳嗽,若是跟你們回到縣衙,還不得連肺葉都咳出來?”

馬典史心說:‘這孩子怎麽說話呢?’強忍住笑道:“無妨,我給沈相公叫一頂轎子。”

“可他說話也咳嗽啊,”沈默的淚水說下就下,哽咽道:“而且我爹的手也折了,你們抬回去不能說話、不會寫字的秀才去有什麽用?”見沈賀又要說話,沈默緊緊摟住他,在他背後又是一陣猛掐,沈賀隻好繼續咳嗽起來。

“大人,您也看到了,我爹是萬萬不能再動彈了。”沈賀擦擦眼淚道:“我記著凡是縣學府學的生員,有了糾紛可不必到衙門起訴、應訴,由家人代理出麵既可,我沒記錯吧?”

“沒有。”馬典史先點頭後搖頭道:“但你家沒有別的大人能代理啊?”

“我呀。”沈默毛遂自薦道:“我是我爹的兒子,而且那天我也在場,我爹知道的我也知道,所以我替他去完全沒問題。”

“你……”馬典史打量著這半大小子,有些瞧不起道:“大明律載有明文,年滿十四者方能應訴,你夠十四了嗎?”

“正好十四。”沈默撒謊不帶眨眼的,將他爹重新放躺,低聲道:“父親安心養病,孩兒去去就回。”

沈賀的兩眼濕潤了,他知道沈默不讓自己說話,就是想替自己去官府。

這畢竟是沈家的地盤,馬典史也沒法耍橫,隻好朝沈秀才呲呲牙,跟沈默下樓去了。

望著兩人離去的背影,兩滴淚珠終於從沈賀的眼角滑落:‘這孩子是怕我太笨,去了遭罪啊……’自從沈默被蛇咬了,他便能強烈感覺到,兒子的智商已經遠遠超過自己,而且在為人處事也比自己成熟穩重的多,以至於讓他這個當爹的隱隱有些自卑,不時要用‘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聊以自慰。

但今天沈默的舉動告訴他,兒子本事再大,都把老爹放在第一位,全心全意保護著他這個笨笨的老頭子……

沈賀緩緩閉上眼睛輕聲道:“以你為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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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二十六節 會稽縣衙 (中)

沈默跟著那馬典史出了永昌坊往西北走。==怡紅院yhy99.com==穿過幾條街道,跨過幾座石橋,便看到一條十分寬闊的河流。隻見河上船隻往來如梭,兩岸房屋鱗次櫛比,這便是劃分會稽山陰兩縣的界河,河東是會稽,河西是山陰。

沿河兩岸是兩條平行的大街,東邊的是會稽大街,西邊的山陰大道。三條水路交通的幹道,通過臨河建築的數不清的埠頭,相互溝通著。

沿著會稽大街往北走,道路越來越寬,店鋪也越來越密集,便到了整個紹興城最繁華的地帶,府橫街上。府橫街,顧名思義,就是一條橫在紹興府衙前的大街。而府衙坐北朝南,大街自然就是東西向了。其與界河及兩條南北大街相交的地方,名喚軒亭口。因為河邊的一座木質牌樓上,懸掛的一方‘古軒亭’匾額而得名。亭樓上供奉著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但因為當今天子修道成癡,對這位棄道修佛德觀音大士很是憤慨,紹興知府甚至限製非光頭進入參拜,以至於這牌樓香火不旺,在許許多多跨街而建的石牌坊中,顯得十分破敗。

但軒亭口自古以來便一直是紹興城的鬧市區。商貿、水陸交通樞紐大多集中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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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走到那木牌樓下,視線不由被一塊較大又略高於周邊路麵的石板吸引了。

馬典史注意到他的目光,嘿嘿笑道:“小子,在這看過殺頭吧?”

沈默茫然搖搖頭,他的記憶力確實沒有這一段。

“想不到還是個乖娃子呢。==怡紅院超速首發 ”馬典史不由笑道:“咱們會稽縣秋決死囚,就在這塊‘行刑石’上斬刑……”說著比劃個砍頭的手勢,一呲滿口大黃牙道:“午時三科,哢嚓一刀,血如泉湧,好大一顆頭顱就落了地啊……”

毒辣的日頭下,沈默不禁打個寒戰,他沒想到這三尺見方、幹淨光滑的一塊石板,竟是一條直通黃泉的不歸路。

緊走兩步,離開這鬼地方,便見到不遠處有座鬱鬱蔥蔥的小山,山南側迎著他的一麵,是一片恢宏連綿的建築群,沈默無奈的發現,自己也不知道這到底是哪個衙門。不由暗自苦笑:‘十幾歲了都沒把縣城轉遍,我這前身還真是個小宅男呢。’卻不想若沒有人家‘一心隻讀聖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他憑什麽混進讀書人的隊伍裏去?

到了地頭他才知道,這一片建築群是由兩個縣衙和一個府衙構成。中間最高最大的那個,便是大明朝浙江承宣布政使司屬下紹興府的府衙所在。其左右稍小些的兩大建築,便是會稽和山陰兩縣的縣衙所在,都相距府衙不過數百步之遙。

別看三個衙門挨得這麽近,但實際上相互之間隻限於公文往來,三位地方長官互相並不走動。倒不是那兩位大人都像李縣令那麽懶,而是因為知府大人要遵守‘知府不入縣衙’的官場規矩,大家隻好各自待在衙門裏,靠鴻雁傳書溝通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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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跟著馬典史到了最東邊的會稽縣衙,還沒看見大門,卻先看見一堵黛瓦白底的照壁牆,照壁的南麵外牆上張貼著各種榜文告示。

繞過照壁牆,便見遠處正門方向,有座題著‘忠廉坊’的大牌坊,十分高大氣派,將縣衙的門台都罩了進去。

牌坊和照壁遙遙相對,中間隔著個三五十丈見方的衙前廣場。廣場左右兩側還有各有一個亭子,左邊的喚作‘申明亭’,是用來公布最近破獲的刑事案件,以及對以往案子的判決結果,甚至連秋決名單,也是在這裏貼出,顯然是用來懲惡的。

與之相對的另一座名叫‘旌善亭’,公布的盡是些孝悌仁愛,貞節善行,乃是用來揚善的。不止縣衙前,城鄉各坊裏廂也都有這兩種‘懲惡揚善’的亭子。

而在衙門正前方,廣場的正中央,還有個聖諭亭,內裏供著塊石碑,上麵刻著太祖高皇帝頒布的《聖諭六條》,一共是二十四個字,曰‘孝順父母,尊敬長上,和睦鄉裏,教訓子孫,各安生理,毋作非為’。每逢初一,十五,縣官都要來這給群眾進行宣講,教導他們按照這六條好好做人,做朝廷的順民,做他李大人的良民。

一行人繞過聖諭亭,這才到了縣衙門前。隻見那衙門正門兩側的外牆,呈八字向外傾斜,牆上也張貼著官府的文書。

沈默看那一對石獅子把守的大門一共六扇,心說:‘恐怕這就是六扇門的出處吧。’

跟著那馬典史自然不用再通報,一行人從正門邊上的側門進了縣衙。一進去沈默便見到一堵影壁牆,他知道這個叫蕭牆,有莊嚴肅穆的意思。

繞過蕭牆,來到縣衙院中,便看到前院的左右各有兩院,一邊掛著‘寅賓館’的匾額,是本縣的驛站所在。另一邊則是陰氣森森的縣獄。

這兩座風馬牛不相及的建築對立在前院裏,沈默心說:‘唯一的共同點便是都可以免費住宿。’在這院子的東北角還有個小小的土地廟,裏麵供奉的不是土地老,而是數具很特別的稻草人。乃是當年太祖爺將貪官的皮剝下來,然後在皮內塞上稻草做成的。

這恐怖玩意兒便直接擺在土地廟裏,每有新上任的官員,都要先進去參觀瞻仰一下,以增強其廉政意識。

進入二門便到了縣衙的第二進,這也是縣衙中最大的一進,由東西兩個院落組成,張縣丞、陳主簿和這位馬典史各有一個小院作為辦公場所。還是‘戶吏刑兵禮工’,六房司吏的辦公室所在。

本縣的糧倉、銀庫、架閣庫也都坐落於此,守衛十分森嚴。

過了這一進,進去下一道‘儀門’,沈默這才看到了縣衙的大堂所在。

但在通往大堂的甬道正中,還立著個名為‘戒石亭’的小亭。亭子中同樣供奉著一塊石碑,這碑朝外的一側上刻著‘公生明’三個蒼勁有力的大字。繞到後麵便看到,這碑向著大堂的方向刻著‘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十六個大字。

馬典史讓沈默在月台前候著,自個跨上丹陛,進入大堂,穿過二堂,三堂,來到內宅,向縣令大人通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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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二十七節 會稽縣衙 (下)

足足等了一頓飯的功夫,李縣令才姍姍來遲,一見階下立著個清秀少年,不由笑道:“你這娃娃,見了本官為何不跪啊?”

沈默不慌不忙的深鞠一躬道:“回稟堂尊,學生代表家父而來,家父是生員出身,太祖恩賜見官不跪,現未得堂尊大人允許,學生唯恐陷堂尊於不忠不義,是以不敢跪”要不怎麽說‘秀才不值錢,見官才值錢’呢?

原本滿臉陰霾的李縣令不由樂了,哈哈大笑道:“滑頭小子,這麽說我要是讓你跪的話,就是不忠不義之人了?”

“學生不敢。==怡紅院超速首發 ”沈默一臉惶恐道:“您說怎樣就怎樣還不成?”他先逞強再示弱,給人以機智又懂進退的感覺,若是一味逞強,必會引人反感。

“罷了罷了。”李縣令嗬嗬笑道:“難得你能逗本官開心,還是免了吧。”

“謝堂尊。”沈默乖乖的立在堂下,絕不得寸進尺。

“你就是沈秀才的獨生兒子?”李縣令打量著這少年,嘖嘖有聲的讚歎道:“根骨清奇,眉目有神,必是個聰明絕頂之人;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命裏有大富大貴之運啊……”

沈默心說:‘不會這麽神吧?看我一眼就知道將來怎樣?’果然,聽那李縣令話鋒一轉道:“不過你也別當真,當年別人將本官吹的更神,結果怎樣?年近天命,僅一七品知縣爾。”

沈默誠懇道:“堂尊代天子守牧一方,闔縣幾十萬父老皆視您如父母,在我們心中,您是比閣老還親近的人。”

這話說得李縣令臉上一陣發燙,但心裏卻如熨鬥熨過一樣舒坦,嗬嗬輕笑兩聲,才對侍立在一旁的馬典史笑眯眯道:“給沈……搬把椅子。你叫什麽,可有表字?”這話卻是問沈默的。

“學生沈默,因既未曾進學,又未及弱冠,是以並無表字。”沈默輕聲道。

“哈哈好,等你遊庠之日,本官親自為你賜字如何?”李縣令和善笑道。

“學生榮幸萬分。”沈默滿臉感激道:“一定發奮讀書,爭取早日進學。”心中卻疑惑萬分道:‘都說這時候最重官威,這縣令怎麽如此和善?’這就是他孤陋寡聞了,不明白這大明朝等級森嚴,站在最頂端的便是士林中人,或者說是‘士人階層’也不為過。

這個年代的士人不是古時候的貴族,單單是指讀書人,因為隻有他們才能考中科舉,進而登上廟堂,出將入相,成為執掌國家的群體。所以這些人彼此視為同類,自命清高,瞧不起其它行業的從業者。說句大不敬的話,甚至連這大明朝的皇帝老兒,他們都隱隱有些瞧不起。

當然,這話沒人敢說,可確實從某些奏章,某些應對中,可以清晰感受出來。

士人就是這樣一群自命不凡的家夥,雖然他們既相互傾軋,又相互扶助,但在‘獎掖後進、栽培新人’這一條上,絕對是出奇的不遺餘力,極少有嫉賢妒能的情況出現。

為什麽?肯定是有好處他才這麽幹的。什麽好處?比如說沈默考中秀才後,便不再稱李縣令為堂尊了,而是稱為‘先生’。而在這個時代,從某種程度上講,父子不如師生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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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大多數時候,上位者都對後進新人擺出一副‘嚴師’架勢。現在李縣令如此和藹,也可能是因為他長期怠於政務,與文人墨客為伴,悠遊於山水之間,對青年俊彥更加親近吧。

沈默就算再聰明,對這個時代的一些潛規則,也不可能無師自通,這些東西還得日後自己去參悟。

這時候,馬典史搬了把椅子過來,沈默望向李縣令,見他點頭便擱了半拉屁股在上麵,心說正題來了。

誰知那李縣令渾沒有單刀直入的興致,而是笑眯眯的問他幾歲進學,讀了幾年書,待聽到沈默參加過縣試,卻因為母親過世而不得不棄考,很溫和的勸勉道:“晚兩年也好,年少得誌就免不了少年輕狂,到頭來是要栽大跟頭的。”

沈默肅然道:“學生受教了。”

“現在還上學嗎?”李縣令笑問道。

“去年家母病後,”沈默無奈的搖搖頭道:“便沒再去過學堂。”

“學業怎能荒廢呢?”李縣令頗為不悅的皺眉道:“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謝堂尊教誨。”沈默趕緊拱手道:“雖然未曾跟先生學習,但學生依舊在家苦讀,未嚐有一日敢懈怠。前些日子沈家老爺又恩準學生去族學繼續學業,隻是……”

李縣令正頻頻點頭,見他突然麵露淒容,不由問道:“隻是什麽?”

“隻是苦了我那父親……”沈默的眼圈說紅就紅,語帶哽咽道:“為了供學生讀書而放棄學業,還放下尊嚴上街賣字,飽受異樣眼光,還被同行嫉妒,找人打傷了他,可憐我那爹爹筋折骨斷,已經臥床不起了……”說著便嗚嗚痛哭起來。

他這一哭不要緊,李縣令也是一陣陣心裏發酸,眼圈子通紅通紅,淚珠子險些跟著掉下來。

馬典史張大嘴巴看著這一幕,心說:‘怎麽對著哭上了,哪有這麽審案的?’

沈默也驚了,暗叫道:‘乖乖我的媽呀,這位大人也太多愁善感了吧。’哪有不趁熱打鐵的道理,便添油加醋,將沈賀為了救他,屈膝去求醫館,去求沈家,又把糧食省下來給他吃,一頓隻吃三個豆的故事,繪聲繪色的將給李縣令聽。

一位對兒子充滿愛、富有犧牲精神的慈父,便浮現在李縣令的眼前……那不是沈默的爹,而是他李縣令的爹。他李朋程的父親也是個為了兒子放棄科舉的秀才,一輩子都是為了他而活著,卻在他高中前三年,便先一步去世了。

世上什麽最悲哀?子欲養而親不待。

李縣令終於抑製不住內心的辛酸,以袖掩麵,無聲痛哭起來。

沈默這才住了嘴,陪著李縣令一起抹淚。馬典史也不敢閑著,在那拚命擠眼,擺出一副如喪考妣的樣子。

好半天李縣令才止住哭,一抽一抽的吩咐道:“馬風,去賬房支取二兩銀子……不,五兩銀子給沈默。”馬典史更鬱悶了,好麽,倒找錢開了。但哪敢怠慢,趕緊屁顛屁顛的往前院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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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二十八節 對 (上)

沈默拿了銀子,李縣令又溫言勸勉幾句便讓他回去,從頭到尾隻字未提案子的事情。

沈默一頭霧水,稀裏糊塗,隻好恭聲道謝,跟著個衙役離開了縣衙。

他一走,馬典史便問道:“堂尊,您咋也不問問案子的事兒呢?”

“問有何益?”李縣令淡淡道:“不問亦無損。”

真是句高深的結論啊。馬典史苦笑道:“您老拿主意,屬下聽著就是,隻是這案子還查不查了?”

“查,大張旗鼓的查!”李縣令沉聲道:“適當的抓一些,把聲勢做足,震一震縣裏這股邪火。”

馬典史恍然大悟,原來是虛張聲勢啊,便高興的接令下去。

他回到二進院落,遇上從山陰縣回來的縣丞大人。馬典史趕緊過去打個千,笑眯眯道:“您老辛苦了。”日常領導他們工作的,可是這位貳令大人。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他能不小心伺候著嗎?

張縣丞嗯一聲,沉聲問道:“案子辦得怎麽樣了?”

“嘿,正要找讚公匯報呢。”馬典史壓低聲音道:“今兒小的可遇上新鮮事兒了。”便把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說給張縣丞聽,末了小聲咋舌道:“咱們堂尊大人是又抹淚又贈銀,一句沒審問便將那小子放走了。卑職當差這些年了,就沒見過這等怪事。”

哪知張縣丞聽了,麵上一陣陣的酸楚,表情怪異道:“今天這事兒,縣尊大人幹的漂亮!看來以前咱們是低估他了,人家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啊。”說著微微搖頭道:“看著吧,這案子一判下來,就是可以傳為清流士林美談的名判,咱們堂尊大人就要出名了,立地升遷也說不定”

“不會吧?”馬典史一咧馬嘴,小舌頭都露出來了:“還名判呢?我看就是個糊塗判。==怡紅院文學網==”

“你懂什麽?今天老爺的做法雖無法無據,但卻情有可原。”張縣丞微微眯眼道:“想想吧,慈父為子棄學,孝子替父過堂,父子相濡以沫,還又都是士林中人。要是按照正常程序審,當然不會有什麽差池,可是同樣沒有亮點,還可能在士林中留下‘墨守成規,不知變通’的惡名。”

“那現在這樣弄呢?”馬典史一雙馬眼忽閃忽閃,透著一份沒法挽救的無知。

“現在就是成全慈父恩情,彰顯孝子節義,既顧全了讀書人的體麵,又……”說著微微搖頭道:“當然,還得把這事兒圓滿處理了才行,不然就不美了……不過既然敢這樣做,大人就一定想好後招了,咱們靜觀其變就是。”

馬典史茫然的點頭,這實在是他還無法理解

的範疇。

張縣丞喟然一聲,自憐自傷道:“也隻有正途出身的縣老爺能這樣辦案子。他進士官就是個銅打鐵鑄的,盡管隨性做去,隻會有好評如潮,人皆稱頌而已,沒人敢說他半個不字。不像你我兄弟這種科貢官、小吏官,整日裏兢兢業業,捧著卵子過橋,出了事兒還得給上司背黑鍋……要是咱們這樣辦,就定有風評彈劾,說咱們‘妄為’、‘枉法’,哪裏能招架的住?”

最後神色黯然的歎息道:“不就是出身不好嗎?憑什麽就升遷無望,倒黴沒跑?真叫人沒地兒說理去。”

馬典史還巴望著能升任主簿呢,就是當上主簿還有張縣丞的位子可盼,一時感受不到什麽叫看得見摸不著的‘玻璃天花板’,隻好哼哼哈哈應付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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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引不起共鳴,張縣丞也失去了傾訴的興趣,說一聲‘要去大人那兒回話。’便進了儀門,進大堂穿二堂,終於在後花園找到了正在呼呼大睡的縣太爺。

聽到腳步聲,李縣令拉下遮在頭上的荷葉,微微睜眼一看,含糊道:“回來了?”

“是的,堂尊。”張縣丞恭敬道。

“人要回來了嗎?”李縣令揉揉眼,伸個懶腰坐起來道。

“沒有。”張縣丞無奈道:“學生見到了王老虎,那廝說必須先放了他弟弟,才能再考慮放人。”

“放屁!”李縣令氣哼哼道:“若不是這廝妄為,抓什麽長子短子的,那***弟弟不早就回去了!”

“大人息怒。”張縣丞輕聲道:“要不……咱們夜裏把人偷偷放回去?”

“不行!“李縣令堅決搖頭道:“這事兒肯定已驚動知府大人了,‘綠豆蠅’也在等著看咱們服軟,你說我還能放嗎?”山陰縣令呂竇印,因為老跟李縣令過不去,他便在背後以‘綠豆蠅’相稱泄憤。

“大人三思啊……”張縣丞苦口婆心的勸道:“虎頭會可是血債累累的黑道,人在他們手裏還不被玩出十八般花樣?那姚長子能堅持幾天?萬一要是一命嗚呼了,咱們縣裏還不炸了鍋呀?”

“也是……”李縣令眉頭緊鎖,氣呼呼道:“你要是不給我出息點,看我怎麽收拾你!”

張縣丞無限委屈道:“屬下倒是想出息啊?可不能夠啊……”

“不是說你。”李縣令搖搖頭道:“你給山陰縣衙移文,正式要求聯合查辦此次綁票案!告訴‘綠豆蠅’,若是姚長子有個三長兩短,會稽亂了,山陰也甭想太平,我們倆一塊完蛋!”

“是。”張縣丞趕緊應下,輕聲問道:“老爺還有什麽吩咐?”

“看看六房之中還有沒有空缺,”李縣令點點頭道:“沒有就挪一個出來,給本官預備著,我自有用處。”

“是。”張縣丞恭聲答應,下去辦事去了。

待他走了,李縣令重新躺在竹椅上,輕啜一口紫砂壺中的上品烏龍,望著滿池塘的青翠荷葉,自言自語道:“如果這事兒真是那小子策劃的,下次我會稽縣,說不定就能贏了那綠豆蠅的青藤子……”

又咬牙切齒道:“若是輸了,咱們新賬舊賬一起算,讓你又娶媳婦又過年!”說完狠狠吸一口茶水,卻忘了茶水是剛剛衝上的。

隻見他一蹦三尺高,一邊呸呸吐水,一邊伸出通紅的舌頭道:“燙死我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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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嗬嗬,推薦票和收藏支持一下,不要讓和尚被拉下…………

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二十九節 對 (中)

沈默回到家,沈京早就等在那裏了,正在和沈賀一起作翹首以待狀。==怡紅院文學網==

一見他進門,沈京便騰地彈起來,在沈默身上胡亂摸索道:“有沒有挨打,有沒有傷著,哎呦……怎麽這麽硬?”

沈默緩緩把他推開,對沈賀道:“爹,我回來了,知縣大人並沒有為難我,還賜坐給了賞銀。”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個元寶,擱到沈賀的床頭。

沈賀高興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

沈京卻吃驚道:“還有這等好事兒?”說完便一把奪過那元寶,嘖嘖有聲道:“乖乖隆地洞,童叟無欺的五兩雪花官銀,誰都別攔我,我要去自首。”

“沒人攔你。”沈默翻翻白眼道:“說不定能得個金元寶呢。”

“還是算了吧。”沈京訕訕笑道:“我可沒你那裝腔作勢的本事,再吃頓板子炒肉就劃不來了。”說著將那銀兩遞給沈賀道:“叔,你看看。”

“這錢你留著吧,給你爹也行。”沈賀拒絕道:“我們父子承蒙關照,叨擾良多,這錢就算是交的夥食費吧。”

“那哪能行?”沈京搖頭道:“舉手之勞而已,哪能要錢呢?”說著便把那元寶擱在桌上。

“四少爺要是不收。”沈賀咳嗽道:“潮生,你就拿著這錢去街上租個小院,咱爺倆這就搬出去。”

沈默給沈京遞個眼色,沈京才哈哈大笑道:“看叔說的,收下就收下了。”說著麵色一沉道:“長子怎麽樣了?”

“不知道。”沈默輕聲道:“我問過那李知縣和馬典史,兩人都說正在跟山陰交涉。人家山陰不答應,會稽的官差就不好過去。”

“不能再這樣等下去了!”沈京霍然起身道:“我去求求我爹和二叔,讓他們幫著想想辦法。”

“這樣最好。”沈默點頭道,將沈京送到門口。

沈京又要把那銀子給他,沈默搖搖頭,輕聲道:“你留著吧,這就一間屋子,讓我往哪藏?”

沈京這才收起那元寶,嘿嘿一笑道:“我可不敢保證會不會順手花了。”

“花了就花了。”沈默翻翻白眼:“以後我天天上你那蹭飯。”

“那還是給你留著吧。”沈京一邊往下走,一邊愁眉苦臉道:“現在還好說,等以後你老婆孩子一大幫,我就是有座金山也得被你吃光了。”走到樓梯口,他回過頭來,麵色凝重道:“長子他……不會有事吧?”

“不會有事的,”沈默沉聲道:“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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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沈京,沈默回到屋裏,查看一下父親的傷處,輕聲問道:“還沒吃飯吧?”

沈賀點頭道:“嗯,七姑娘給送了碗梅菜扣肉上來,我擔心你,也吃不下,都涼了吧?”

沈默掀開桌上蓋著的碗,輕聲道:“確實是涼了,我給你熱熱吧?”

“你自己吃吧,這玩意太膩,我看著就有點惡心。”沈賀搖頭道:“你再給我下點麵條子吧。”

“老吃麵條受得了嗎?”沈默皺眉道:“要不我煮點白粥吧?”

“就願意吃你擀的麵條。”沈賀跟老小孩似的堅持道:“比你媽做的都好吃。”

沈默隻好將昨天的工序重新進行一遍,準備煮麵條時,突然想起老爹昨天說的話:‘你娘煮麵還放蔥。’便從筐裏找出根小蔥洗淨了,切得細細碎碎撒在麵湯裏,看上去白綠相間,果然提升了不少檔次。

將飯碗端到床前,沈賀的左手拿起筷子,運用自如。吃了一會兒,他突然抬頭道:“每次你娘在麵條裏放蔥的時候,我都把它挑出來。”感情因為上次沒放蔥,他才覺著比老婆做的都好吃……好吃的好,也可以理解為‘快捷方便’的意思。

看著碗裏細細碎碎的蔥末,沈默第一次有了想要抓狂的感覺,好半天才順過氣來,悶聲道:“將就著吃吧。”

沈賀歎口氣,看起來十分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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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沈默剛伺候著老爹吃完飯,便聽到有人敲門。

一開門,是昨天那馬典史,十分客氣對他道:“沈公子,我們堂尊有請。”

沈默毫不驚訝,他就知道這事兒沒完,回頭跟父親說一聲,又下樓跟七姑娘打個招呼,拜托她老公幫著照顧下老爹,中午要是自己回不來,再幫著做個飯什麽的。

七姑娘滿口答應下來,讓他隻管去,保準委屈不了沈相公。

沈默這才放心出了府,今日的待遇較之昨日卻要高些,一輛官府的馬車候在門口。跟著那馬典史上了車,用了不到昨日一半的時間,沈默便到了縣衙內,被仆役引到後花園中。

此時天近六月,不到中午,太陽便已經十分毒辣。大狗在樹下呼哧呼哧吐著舌頭,樹上的知了也在一個勁的聒噪。

但這會稽縣衙的後花園中,卻是相當的清涼宜人。其中大半的功勞,要歸於花園裏的一個小湖,湖水晶瑩透徹、湖麵蓮葉田田,斑駁的倒影著湖心的小亭。

那亭子名曰‘思退’,飛簷四望、碧瓦朱欄。廳內擺著一把躺椅一個圓凳和一張小桌,桌上擱著消暑止渴的西瓜片,生津潤燥的龜苓膏,讓急急趕路、滿頭大汗的沈默,不由自主的直咽口水。

卻不敢絲毫造次,因為那身穿湖綢寬衣的李縣令,正斜倚在那躺椅上,笑眯眯的向他看來。

沈默趕緊上前見禮,李縣令擺擺手道:“免了免了。”說著嗬嗬一笑道:“熱壞了吧?”

沈默苦笑著點頭道:“老天爺不容人啊。”

“這裏有些消暑解渴的吃食,想不想吃?”李縣令笑眯眯道。

這話問的很討厭,直接請人吃不就得了嗎?還非得讓人家說想不想。別看答案簡單,可一般人都回答不好……這麽熱的天,又是滿身大汗的,你說想吃吧,就顯得有些下作了;但若要說不想,就顯得虛偽了,還得忍著饑渴,甚至是對方的繼續戲弄。

這顯然是李縣令的惡作劇,要試一下沈默隨機應變的能力,若是答不好,說不得就得讓其難為情一下。

但沈默顯然是個充滿急智之人,隻見他眼珠子一轉,不慌不忙的笑眯眯道:“大人您猜呢?”

“我猜是不想吃。”李縣令嗬嗬笑道。

“您這回沒猜著。”沈默笑眯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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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三十節 對 (下)

沈默一方麵要避過尷尬,另一方麵又不能被人得了便宜賣乖,所以這桌上的東西,他是一定要吃的為解決這個難題,他用上了太極手法,將問題推還給李縣令,無論李縣令回答是或不是,他都可以按自己的心意輕鬆應對。==怡紅院==自始至終沒有說過‘想還是不想’,卻將自己的意思明白無誤的表達出來,讓李縣令所有的後招失了效。

李縣令先是一愣,旋即放聲大笑道:“好一個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啊。”說著指了指桌上的吃食道:“盡情享用吧。”

沈默卻隻答應不動彈,因為縣太爺還沒賜坐,難道要他捧著個站著啃?

“想坐啊?”李縣令嗬嗬一笑道:“我出個上聯,你對上了便坐著吃,對不上就隻有站著啃嘍。”

“這個……學生聽大人的上聯。”沈默心中有些打怵,硬著頭皮道。雖然原先他就喜歡對對子、猜燈謎,現在又平白加了許多年的苦讀功力,應該可以應付幾下。但以前那都是怡情宜興,對不上來也無傷大雅,這次卻是關係到長子的命運,讓他怎能不緊張?

但這家夥有一樣好處,甭管心裏謊成啥樣,麵上都能穩如泰山,給人智珠在握的感覺。

見他自信滿滿,縣太爺心說:‘我得出個難點的。’兩眼到處亂瞟,希望能找到點靈感。看到桌上擱著的左傳,下意識拿起來翻了幾下,李縣令突然靈光一閃道:“有了。”

說著興奮的兩手互搓道:“聽我的上聯……由上向下讀左傳,書往右翻。”雖然不甚雅致,但將上下左右四個方位囊括進來,沈默要想對仗工整,就也得用上諸如此類的詞語,比如說春夏秋冬,東西南北,坎離艮兌之類。==怡紅院==

要想在一個長短句中將四個字都用上,且第三個字還得是同字不同意,譬如那‘左傳’的左,便不是指左邊,而是左丘明的意思。這層層機巧疊加起來,豈是輕易可以應對?

沈默想不到遇見的第一副對子就這樣刁鑽,隻好絞盡腦汁的尋思起來,兩眼也像李縣令那樣,不住的到處尋索,希望能得到點什麽啟示。

見他陷入苦思之中,李縣令不禁有些得意,隨手拿起片西瓜,哧溜哧溜的啃起來,直到他把西瓜啃成瓜皮,沈默也沒能對上來。李縣令一下又失望起來,將那瓜皮隨手往東邊一扔,準備再出一個簡單的,若是還答不上來,就要變臉送客,不再浪費時間了。

看到他坐在那扔瓜皮的動作,沈默眼前一亮,脫口而出道:“坐南朝北吃西瓜,皮向東扔。”回答的更不雅致,但是南北對上下,西瓜對左傳,東扔對右翻,卻是無比的貼切。

更難得的是,這完全是應景之作,更體現他的急智。李縣令反複咀嚼幾遍,終是拍手讚道:“對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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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背後都濕透了,擦擦額頭的汗水,笑道:“謝大人誇獎。”便要一屁股坐下吃瓜。

“且慢。”李縣令心有不甘,抬手笑道:“我還有一個,你若是答上來,我便給你父親在縣衙找份差事,若是答不上來,就還是站著吃。”

沈默旗開得勝,士氣高漲,雙眉一挑道:“學生接著就是。”

李縣令看那池中荷花初放,便接著出上聯道:“池中蓮花,攥紅拳打誰?”順著他的目光,沈默也看到那一池荷花,略一思索,便答道:“水上荷葉,伸綠掌要啥?”

李縣令不認輸,繼續道:“庭前花始放!”這顯然又是一連串對子的起始。

看知縣大人臉都綠了,沈默心說不能再對下去了,若是一直贏下去,這家夥一定怪自己不給他麵子,日後說不得給小鞋穿。但若是故意輸了,卻又顯不出自己的本事來。

‘我得想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沈默使勁一想,便朝縣令拱手道:“閣下李先生。”

李知縣一下子愣住了,奇怪道:“你叫我幹什麽?”

“對對子啊。”沈默兩手一攤道。

“對吧。”李知縣點頭道:“聽著呢。”

“閣下李先生。”沈默又說一遍。

“我知道我姓李!”李知縣皺眉道:“休要再提。”

“大人誤會了。”沈默搖搖頭,眯眼笑道:“‘閣下李先生’五個字便是下聯!”

“啊?”李縣令吃了一驚,低頭琢磨道:“我說庭前。”

“我對閣下。”沈默兩手一攤道:“亭對閣,前對下,有問題嗎?”

李縣令不由點點頭,接著道:“我說‘花始放’。”

“學生對的是‘李先生。’”沈默苦笑道:“花對李,始對先,放對生。”

“庭前花始放,閣下李先生。”李縣令終於想清楚,這是個字麵對仗工整,兩邊對的內容卻驢唇不對馬嘴的羊角對,更難得是,這小子還把自己給繞進去了。他是越想越可樂,不由捧腹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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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到肚子抽筋,李縣令才擦擦眼淚道:“你怎麽想起這樣對來了?”

“學生才疏學淺。”沈默撓撓頭,一臉忠厚道:“實在是黔驢技窮了,隻能單求對仗工整,意思上卻是顧得不了。”

李縣令又是爆出一陣大笑,覺著這許多年都沒有如此開心了。

沈默都自認‘黔驢技窮’了,這對子自然是對不下去,李縣令伸手請他坐下,笑吟吟的望著他,隻覺他是這世上一等一的妙人。不僅腦子快,還懂進退。若是這樣孩子沒出息,哪樣的還能有出息?

想到這裏,李縣令便換成一種‘孺子可教’的目光看著他,希望沈默能感受到自己的欣賞,從而對自己感激不盡。

哪知沈默卻被他看得發毛,他聽沈京說,現在的達官貴人流行男女通吃,這李縣令不會是個老兔子吧?

輕咳一聲,打斷李縣令的深情凝視,沈默低頭道:“大人,我能吃瓜了麽?”

李縣令哪知道自己已經被當成了‘老兔子’,還在那笑眯眯的作慈祥狀,一臉深情道:“吃吧,不夠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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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三十一節 潮生,我們支持你! (上)

大大方方吃了兩片西瓜,沈默一抹嘴道:“堂尊……”

“你都說‘閣下李先生’了”李縣令和藹笑道:“以後就叫先生吧。==怡紅院超速首發 ”隻有進了學的生員,才可以稱呼縣令為‘先生’,現在他允許沈默一個小童生這樣叫,實在是很高的抬舉。

沈默麵露感激之情,微笑道:“先生喚弟子來,不知有何吩咐?”

“哦,是關於那姚長子之事。”李縣令點點頭道:“老夫行文山陰縣,要求他們協助營救。但因為那虎頭會勢力強大,盤根錯節,山陰縣也是十分怵頭,他們呂知縣隻是答應從中斡旋,並不願輕易撕破麵皮。”

沈默點點頭,默不作聲。聽那李縣令繼續道:“後來那邊傳話過來,說必須咱們先放人,他們才肯放。”說著眉頭緊鎖道:“哎,要是原先嗎,找個夜裏偷著放了就是,可現在會稽縣城沸反盈天,老百姓都嚷嚷著要讓山陰縣好看。若是本官貿然放人,無異於自認軟弱,百姓是不會答應的。”

沈默接著點頭,心裏卻直翻白眼道:‘百姓不答應。’很顯然,這李先生把自己當成政治小白了,在雲山霧罩的忽悠自己。其實以解救本縣義士的名義,就算正大光明的放了那王二虎,誰也無話可說。

這李縣令之所以如是說,唯一的解釋便是,他自己不願放人。

沈默沒興趣探究原因,也不會反駁他,胳膊拗不過大腿,這是永不過時的真理。他隻有耐下性子,保持微笑,等待這老混蛋將真實意思講出來。

“雙方僵持不下,”李縣令煞有介事道:“山陰縣令便提議按老規矩辦。”

“老規矩?”沈默輕聲問道:“學生不知。”

“會稽山陰,唇齒相依,之間難免會有磕磕碰碰,有時涉及兩個縣衙,不好判決又調解無效”李縣令解釋道:“兩縣便讓爭執雙方商量個方式,相互比試一番,輸了的就必須滿足贏了的要求。==怡紅院超速首發 ”

“哦……”沈默微微點頭,輕聲問道:“具體細則呢?”他覺著這也未嚐不是個解決之道。

“分文鬥武鬥。”李縣令嘬一口龜苓膏,為沈默解說道:“文鬥鬥智不鬥力,可以解謎題,對對子,出難題,隻要不動手,怎麽都行。武鬥鬥力不鬥智,簽下生死狀,到城外找個地方開打,生死無論。”說著滿麵笑容道:“本官給你要來了優先選擇權,你自己可以決定選擇哪一種。”

‘這還用選嗎?’沈默無力道:“我打不過他們。”這真是**裸的強奸民意啊。

“那就是選擇文鬥了。”見沈默點頭,李縣令沉聲道:“你選了方式,具體怎麽比就得人家做主,你隻有應著了。”

沈默頷首道:“我接著便是。”

李縣令撫掌笑道:“好,你且回去,隨時等本官的通知。”

沈默繼續點頭,輕聲道:“那長子的安全呢?”

“放心。”李縣令一揮手道:“比試結果出來之前,不會傷害他的,這是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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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陰縣虎頭會要和會稽縣小童生比試的消息,很快便傳遍了全紹興。

一時間,大街上,渡船中,茶館裏、酒肆內,不分男女老幼,人們都在熱議著這件事情……比起皇帝是如何修道,嚴閣老過著怎樣奢華的生活,那些偉大的話題來,這件事情雖然渺小,但勝在觸手可及,更加鮮活動人……

虎頭會自不消說,是山陰縣最大的堂口,整個西紹興的碼頭、賭館都是他們的勢力範圍,據說會中兄弟有二三百人,會首王老虎更是紹興城裏小兒止啼的人物。

但人們更關心的卻是那螳臂當車的小童生,他們紛紛打聽,那少年到底是何方神聖,有何過人之處,難道真能創造奇跡嗎?有了山陰青藤的例子,他們倒不敢太過鄙薄少年郎。

可這種支持也僅僅是說說而已,人們都知道,像徐文清那樣的人物,五百年才能出一個,怎能再讓紹興城攤上呢?

這種心理清晰地反映在賭場開出的盤口上……山陰最大的興發賭場給虎頭會開出的賠數是一賠一,而給小童生則開出了一賠五高賠數。會稽這邊的大發賭場同樣給虎頭會一賠一,但給了小童生一個一賠四,算是稍稍照顧下同鄉的麵子。

要知道,按此時賭坊的規矩,賠數已包含著投注的本金,所以計算利潤的時候你得減去本金的數目。即是說,一賠一的話,賭客毛都掙不著。

這是暫時不接受對虎頭會下注的意思,將來隨著情況的變化,也許會調高賠率,接受下注,但更大的可能是,將一直不接受對虎頭會的下注。

賭場是銷金窟,不是慈善堂,他們不會做必賠無疑的生意……他們消息靈通,在給出賠率之前,自然要經過一番調查,最終發現這次的比試是虎頭會出題,而且是連出三題,那小童生隻要有一道無解,便算失利。

再考慮到虎頭會強大的實力,設計三個刁鑽古怪的難題肯定並非難事,怎麽看那小童生都沒有贏的希望。所以才會出現如此奇怪的盤口。

一邊倒的賠率擋住了賭徒的下注,卻並不影響人們高漲的熱情,很快他們便轉而討論小童生能否解開第一題上。苦於沒有任何根據,賭場暫時不能開設盤口,但他們已經承諾,隻要一弄到謎題,就一定會開出合理的賠率,供父老鄉親參考下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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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大院。

外麵的人們翹首以盼比試的到來,紛紛猜測小童生的身份,院內閣樓上的沈默卻安之若素,渾不覺已成熱點人物。他坐在個床邊的小板凳上,一手給他爹打著扇子,一手舉著本《水滸傳》看得津津有味。

躺在床上的沈賀卻十分緊張,輾轉反側都找不到舒服的姿勢,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潮生,你有把握嗎?”

“還不知道比什麽呢,”沈默正看到‘西門慶勾引潘金蓮’那段,隨口答道:“我哪知道有沒有把握。”心裏卻在琢磨道:“也不知道《金瓶梅》問世了麽?昨天問沈京,那小子一點反應也沒有,估計是還沒問世。”便琢磨著是不是搶先寫了,整倆錢花花……他實在是太渴望擺脫目前的貧窮了。

但又一想施耐庵、蒲鬆齡、曹雪芹這些人,一個個都窮的叮當響,甚至還有餓死孩子的。他這才想起這時候人們沒有版權意識,一本新書出來,沒幾天就盜版滿天飛了。

心中不由哀歎一聲道:‘哎,讀者都去看盜版去了,也沒人支持作者,這些寫書的就隻有餓死了事。’便絕了將《金瓶梅》和《紅樓夢》一並寫出來賣錢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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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鼻涕,嗓子也痛,渾身不舒服,我今晚早點睡,希望明天會好起來。

據說收藏和推薦票治病有奇效。

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三十二節 潮生,我們支持你!(中)

正和老爹有一搭沒一搭的說這話,便聽樓下七姑娘那破鑼嗓門道:“姑娘又來找我們沈小相公了”

“這個口沒遮攔的。”沈默低聲罵一句道:“爹,我下去看看。”說著便急匆匆出了門。

一看果然是畫屏,正被七姑娘攔在二樓,聽她沒口子的誇獎沈小相公,宅心仁厚,慷慨大方,是一等一的佳偶良婿。若不趁機拿下,等過兩年他飛黃騰達了,可哭都沒地方哭去。

畫屏的臉羞得像一塊紅布,在那扭扭捏捏的說什麽“沒有的事、不要亂想”之類,完全沒了平日裏小嘴叭叭的本事。

沈默隻好出聲解救道:“七姐要嚇跑我的恩人?”

“恩人,那就更有利了!”七姑娘小聲對畫屏道。這才轉過頭來,賠笑道:“看小相公說的,我不過跟姑娘拉幾句家常,不打擾你們了。”說完便鑽進了屋裏,隱約還飄出一句:“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哦!”

畫屏隻覺著該找個地洞鑽進去,左右是無顏再見人了。

正胡思亂想間,一把清朗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上去坐嗎?”

畫屏不知所措的搖搖頭,顫聲道:“去那裏吧。”說著便飛也似的逃出了這個尷尬的小院。

沈默撓撓頭,隻好跟著出去,向那個開滿紫藤花的小亭走去。他故意放緩了腳步,好給畫屏平複情緒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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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走到亭子,畫屏的臉色已經變成粉紅,隻是雙眼仍不敢直視沈默,把上次的那個包袱往沈默麵前一送,輕聲道:“拿去”

“不是給別人的嗎?”沈默悶聲道,心說萬一剛穿上又讓俺脫下來,還不得糗死啊。

“就是給你的。”畫屏杏眼微瞪,胡謅八扯道:“上次看著不合身,回去給你改了改,。”

“嗬嗬,是嗎?”沈默心說,這理由不錯,我原諒你了。

“那個……”畫屏輕聲道:“這幾天先別忙著穿,等著出場合的時候再穿上,雖然不如人家的名貴,但總能算身新衣服。”

沈默心中湧起一股暖流,輕聲道:“謝謝你,我會愛惜穿的。”

“不用客氣。”畫屏嚶嚀一聲,垂下頭道:“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說著重新抬起頭來,小聲問道:“那個比試,有把握嗎?”

沈默苦笑一聲道:“到時候看吧,現在連題目都不知道,也談不上有沒有把握。”

“哦,”畫屏點點頭,猶豫再三,輕聲道:“到時候我求求小姐,她是這世上最聰明的人,沒有能難倒她的難題。”又怕戳傷他的自尊心,趕忙解釋道:“我是說萬一的話……不是救人要緊嗎。”這個男尊女卑的世界上,在大多數男人看來,讓女人幫忙是件很丟人的事。

沈默腦子裏卻沒有這根弦,他溫和笑笑道:“那太好了,我正為這事兒發愁呢。”

“不管最後什麽結果,我都支持你!”見他如此開通,畫屏這才放了心,展顏笑道:“我出來有些時候了,得趕緊回去了。”

沈默點點頭,微笑道:“我送送你。”

“可別了。”畫屏連忙搖頭道:“非要人笑話死不可。”

沈默也知道人言可畏,他個男人當然無所謂,但人家姑娘家家的,可受不了那些閑話。

畫屏剛走出兩步,沈默突然一拍腦袋道:“你看我這腦子,還沒給你衣服錢呢?”

畫屏身子明顯一僵,待回過頭來時,小臉上已經布滿殺氣了,隻見她杏眼微眯道:“你!買!不!起!”說著便氣衝衝的走了,一句話也不肯與他多說。

看著她快速的消失在角門,沈默搖搖頭,輕歎一聲道:“女人哦,奇怪的東西,不論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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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拎著包袱回到院子裏,發現沈京站在那裏。

一看到他回來,沈京便竄過來,像條大狗一樣在他衣服上嗅來嗅去,沈默把他一把推開,沒好氣道:“一邊玩去。”

沈京卻滿臉興奮道:“你身上有梨花香粉的味道!”說著轉身大叫道:“叔,潮生有……”沈默連忙一把捂住他的嘴巴,低聲恐嚇道:“作死呢!”真讓他一嚷嚷,好滿世界都知道了,還讓不讓人家姑娘活了?

沈京歪歪頭,露出嘴巴來,得意洋洋道:“不說也可以,隻是你得答應我個條件。”

“說。”沈默一甩手,沒好氣道:“你可真卑鄙啊。”

“承讓承讓。”沈京眉開眼笑道:“到時候帶上我,跟你一起去露露臉怎麽樣?”

“很大可能是丟人呢。”沈默冷笑道:“我可沒把握贏下來。”

“那倒是。”沈京點頭道:“外麵的盤口開出來了,虎頭會贏是一賠一,若是你贏了就一賠四。”

“什麽意思?”沈默不解道。

“這都不懂,真笨啊!”沈京登時興奮起來,對於知道沈默不知道的事情,他一向是很自豪的:“比如說我拿十文錢押虎頭會贏,最後真是他們贏了,賭場就給我十文錢。”

“一文錢都不賺?”沈默翻翻白眼道:“那還賭個什麽勁兒?”

“廢話。”沈京也翻白眼道:“擺明了人家虎頭會贏,賭場憑什麽當冤大頭?”說著嘿嘿一笑道:“不過為表示支持,我已經出了二十文錢買你贏,怎麽樣,夠意思吧?”

沈默沒好氣道:“找我幹什麽?沒事兒就走吧,看到你就來氣。”

沈京這才想起正事,一拍腦門道:“我爹找你呢,我叔也在。”

“什麽事兒?”沈默輕聲問道。

“去了就知道,快走吧。”沈京拉他的袖子就往外走,口中大聲嚷嚷道:“應該不是壞事。”

沈默甩脫他的手,歎口氣道:“總得等我把包袱放下吧。”

“包袱裏是什麽?”沈京又來了精神:“定情信物嗎?”

“若是再聒噪,就不帶你去了!”沈默威脅道。

“人家噤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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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了一天鼻涕,到四點多鍾的時候好了。我晚上加緊寫,再發兩章哈,推薦票哦……

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三十三節 潮生,我們支持你! (下)

跟著沈京到了上次來過的‘中和堂’,廳內陳設依舊,隻是多了一個人坐在沈老爺的右手邊,想必就是那勞什子二老爺了。

沈默恭敬的給兩位老爺行禮,那沈老爺笑嗬嗬道:“賢侄不必多禮,坐下吧。”

沈默搖頭道:“長輩麵前,哪有晚輩坐的地方。”他偷眼瞟見,那二老爺生得十分嚴肅,仿佛心事重重一般。

這時沈老爺笑道:“長輩讓你就坐。”

沈默看一眼邊上立著的沈京,意思是:‘那就對不起了,老兄。’便在下首坐了下來。

沈老爺又讓人給沈默看茶,這才和藹道:“你要和山陰縣比試的事情,我們都聽說了。”說著看一眼身邊的二老爺道:“雖然這事兒呢,是以你自己的名義去做,但是你畢竟是我沈家的人,我們也不能置若罔聞……所以我和你二叔合計著,把你叫來,向你表個態……”

邊上那二老爺突然插嘴道:“沈默,你要是沒把握,就別強出頭。丟了麵子是小,壞了那小子的性命,誰來承擔?”

這位說話還真不客氣,臊得沈默一陣臉紅一陣臉白,隻能勉強苦笑道:“隻要有別的法子,我也不會硬著頭皮接下這場子的。”

二老爺沉聲道:“看來你是沒把握,那就去跟虎頭會認輸……我陪你一道去,幫你把姚長子領回來。”

沈默心說:‘這感情好。’便要答應下來,那邊的大老爺卻不幹了,幹咳一聲道:“純甫啊,我們今天是來給沈默提氣的,不是給他泄氣。”

二老爺皺眉道:“事關人命,豈能任由這孩子兒戲?”這話實應該私底下說的,但他就是這個脾氣,從來藏不住話。

沈老爺歎口氣道:“你這脾氣啊,什麽時候能改改?”說著端起茶盞輕啜一口道:“現在消息已經傳開了,山陰縣正準備的熱火朝天,咱們李縣令也翹首以盼,實指望這次能出口惡氣。你突然橫插一杠子進去,把這事兒給攪黃了,讓兩縣的縣太爺臉麵往哪擱?”

“臉麵重要還是人命重要!”二老爺氣哼哼道:“真搞不懂你們這人整天怎麽想的!”

“我還搞不懂你這些年當官都當到哪去了呢!”沈老爺重重一擱茶盞,悶哼道:“天下還有比當官的臉麵更重的東西嗎?”

沈默心說:‘有,比他更大的官的臉麵。’

“不可理喻!”沈煉憤憤的拂袖而去,臨走還狠狠瞪沈默一眼道:“草菅人命!”

沈老爺被氣得麵紅耳赤,好半天才回過勁兒來,強笑道:“你二叔就是這脾氣,性烈如火,見笑了。”

沈默神情黯然道:“其實二老爺教訓的是,我沒有把長子的性命擺在第一位。”

“孩子,你這就不懂了。”沈老爺搖頭笑道:“事情到了這一步,肯定連知府大人都驚動了,為了不激化事態,他一定會下令山陰知縣,保護好長子的性命。”說著嗬嗬笑道:“伯伯我敢跟你打包票,長子的性命安若泰山。隻要你能把山陰贏個心服口服,他定會全須全尾的回來的。”

沈默也是關心則亂,經沈老爺這樣一說,立刻便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節,心頭輕鬆不少道:“多謝大老爺指點迷津……”

“唉,叫什麽大老爺?太生分了。”沈老爺笑眯眯道:“按照輩分,我是你未出五服的伯父,沈京還是你的堂哥哩。”

“伯父……”沈默隻好重新見禮道:“堂兄。”沈京連忙還禮。

這樣一叫,雙方果然親近不少。沈老爺笑道:“既然叫一聲伯伯,那你的事情就是我們全家的事情。這件事我們大力支持,到時候需要什麽幫助,你盡管提出來,咱們闔府全力以赴!”

沈默笑著點點頭,輕聲道:“謝大老爺關懷,到時候說不得還要勞煩家裏呢。”

沈老爺打量一下沈默的衣衫,對沈京吩咐道:“到賬上支二兩銀子,去給沈默買兩身像樣的衣裳。有你這樣當哥哥的嗎?自己一身綾羅綢緞,卻讓弟弟穿補丁衣裳。”

沈京苦笑著應下,心說你下令就下令吧,幹嗎有事兒沒事都得訓我一頓呢?沈默推辭幾句,卻被他強拉出來,到了沒人出,沈京笑罵道:“你就裝吧,要是我不去拉你,果真就不要這錢了麽?”

沈默拍開他的手道:“我那還有一身新的呢,這衣裳你也別買了,剩下的銀子自己留著吧。”

“囊球啊。”沈京鬱悶道:“總把我想得那麽齷齪,我是那種貪朋友財的人嗎?”

“你要是不要。”沈默輕聲道:“就連著我那五兩,一起下了注吧……買我贏。到時候咱們五五分賬。”

沈京瞪大眼道:“萬一要是輸了呢?”

“輸了就輸了。”沈默拍拍手道:“反正是外財,有什麽好可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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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個衙役來到府上傳話,說已經對方準備好了,第二天一早便可以簽訂約書,地點便在軒亭口。

第二天天還沒亮,沈京便來敲門,沈默睡眼惺忪的給他開了門,嘟囔罵道:“這才什麽時辰,你就竄過來了。”

沈京大驚小怪道:“你還能睡的著?我可是折騰了半宿才睡下,不到寅時又起來了。”

裏麵的沈賀也笑罵道:“這小子渾跟沒事兒人似的,一沾枕頭就睡了,你不叫門還不起呢。”

沈默胡亂洗把臉,將頭發簡單的一束,沒好氣道:“吃飯了嗎?用不用給你做一份?”

“我就是來叫你吃飯的。”沈京嘿嘿笑道:“我爹昨天晚上就吩咐廚房,給你備好早飯了,去前麵吃去吧。”

沈默看一眼老爹,沈京笑道:“你看我手裏提的什麽?”變戲法似的拿出個一個食盒,朝沈賀呲牙笑道:“我和叔啥感情,能忘了他老人家麽?”

沈賀笑著搖搖頭,看來這些天兩人混得真不錯。

沈默打開那數層的食盒,從每一層中都取出一碟菜……一盤幹菜燜肉,一碗魚燒豆腐,一碗清湯魚圓,還有一大碗白米飯,一小屜小籠包。

沈府的廚子絕不是七姑娘和沈默可比,飯菜一端出來就芳香四溢,讓人暗吞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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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555,被人家趕超了,連曆史類第一名都沒保住,大家投票助戰啊……我去寫第三章。

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三十四節 人不可貌相 (上)

“真拿你叔當牛了?”沈賀笑道:“我就是有四個胃也吃不了。==怡紅院文學網(yhy99.com)==”

沈京嘿嘿笑道:“那也比餓著強,中午廚房還過來送飯,叔放開肚皮吃就是了。”

沈默也放下心,拿毛巾擦幹淨脖子,換上了畫屏送來的那身衣裳。

看見沈默穿上月白的儒衫,係上同色的腰帶,踏上嶄新的布鞋,將頭發整齊的束在腦後,沈京不由一呆,大呼小叫道:“我沒有看錯吧,你竟然是個小白臉!”便滿臉沮喪道:“原先看你穿的破破爛爛,以為你長得跟我差不多呢。”

看著沈默的樣子,沈賀也有些呆了,兩眼不知不覺的模糊起來,哽咽道:“都沒給你做過一身像樣的衣裳……”

沈默踢沈京一腳道:“男人又不靠臉蛋吃飯,管他娘的長相作甚!”說著翻下白眼道:“要不是為了你們沈家的顏麵,我才懶得折騰呢。”

“什麽你們沈家。”沈京很認真的糾正道:“是我們沈家!”

“都可以。”沈默回頭朝沈賀笑笑道:“爹,我走了,您就放心好了。”

沈賀點點頭,一臉不放心的叮囑道:“安全第一,莫逞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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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出了門,下到二樓時,正碰上七姑娘和她老公,兩人一個舉著燈在前麵,一個端著個托盤跟在後麵。看到沈默下來,七姑娘驚奇道:“方才還沒聽見動靜,怎麽這會兒便出來了?”

“四少爺叫我去前麵吃。”沈默微笑道。

“哎呦,這個這個……”七姑娘鬱悶的笑笑道:“大廚的手藝可比我強多了。”

沈默看到托盤上擱滿了盤子碗,不由感激道:“又讓七哥七姐麻煩了。==愛上怡紅院==”

“今天是小相公的大日子,哪能不表示表示。”七姑娘很快釋然道:“沈相公還沒吃吧,我們給他端上去吧。”

“不用了。”沈默笑道:“他自己都吃不了。”

邊上的沈京不耐煩道:“正好我叔在上麵一個人悶,你們把吃食端上去,跟他湊個熱鬧就是。”

此計一出,皆大歡喜。七姑娘便和他老公歡天喜地的上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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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到了前院的飯廳,下人已經備好了一大桌飯菜,光各色點心就七八樣。沈京便招呼沈默坐下用飯,沈默看沒別人出來,輕聲問道:“就咱倆吃?”

“嗯,我爹說人多了怕你不自在。”沈京端起飯碗道:“讓咱倆單獨吃。”其實他老爹是怕沈默不懂規矩,弄不好場麵尷尬,下不來台,這才不讓別人來陪著的。

說句極不仗義的,沈京心裏也存著看沈默笑話的念頭,誰讓這小子一天到晚拽拽的,明明比自己小上幾歲,卻總是一副大哥模樣。能看他出糗,真是無比快樂啊。

沈默皺眉道:“這桌菜二兩銀子辦不下來吧?”

“別管什麽銀子,就是為了讓你吃的舒心。”沈京笑道:“咱們當然吃不了,一會兒各院就分了,橫豎不會浪費。”

沈默這才坐下,在淨盆中過一下手指,用白巾擦幹淨,這才動手吃飯。

一看他這氣定神閑的架勢,沈京便瞪大了眼睛。隻見沈默舀一碗香粥,再取個元寶狀的小粽子,用擺在桌上的一把精致小剪刀,剪斷捆紮粽子的繩結,熟練取下層層包裹的粽葉,蘸一下小碟中的白糖,這才咬一口粽子,喝一口粥,慢條斯理的吃起來。

沈京知道,這種骨子裏透出來的優雅,自己是一輩子也學不來的,心中不禁哀號道:‘這還有沒有天理?他爹都說他從小沒吃過酒席,怎麽看起來比我爹還老練。’

這時,廚子親自端上兩個籠屜,笑道:“四少爺,您最愛的牛肉大湯包。”說著便在一人麵前擱一籠。

沈京眼前一亮,哈哈笑道:“這是人間美味啊,快趁熱吃,涼了就沒滋味了。”便極力攛掇沈默盡快用……沈京這小子什麽都好,就是有點太爭強好勝了。他家的廚子是靖江人,因而會做一這道紹興沒有的‘大湯包’。這吃食很有幾分神奇,第一吃的人,沒有不被捉弄一下的。

他還清晰記得第一次吃這‘大湯包’時,他抓起一隻、張嘴就咬,便見一股湯汁直射出來,燙得他一甩手,湯包扔到背後去了,身上手上全是湯汁……

現在他便懷揣著惡作劇的心理,等著沈默也表演一次‘蘇秦背劍’。

他不太擔心沈默會生氣,因為那鮮香的湯汁會俘虜任何人,讓人們顧不上計較,而迫不及待的想要品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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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熱氣散去,一個雪白晶瑩的大包出現在沈默眼前……是的,一個籠裏就這麽一個,雖然籠屜有點小,但也足以說明這包子的大了。

沈默見那‘大湯包’皮薄如紙,幾近透明,上麵的折皺細巧均勻,整個好似一朵豐潤飽滿、含苞欲放的白牡丹。稍一動彈,便可看見裏麵的湯汁在輕輕晃動,便像美人肌膚一般,有著吹之即破的柔嫩。

別說吃了,光是看,就是一種美的享受。

讚賞的看一眼那廚子,沈默撫掌道:“晶瑩剔透,吹彈得破。師傅好俊的手藝。”

那廚子頓時眉開眼笑道:“道地不道地,還得嚐一嚐,公子請品鑒。”好嗎,讓人一誇,連‘品鑒’都出來了。

沈默點點頭,先在白巾上擦擦右手,再用三隻指尖撮住那湯包上麵的折皺,小心翼翼地輕輕拎起,慢慢放到盛醋的碟子裏。然後低下頭湊近去,在湯包的上方用牙尖細細咬破一點小孔,再從那小孔裏緩緩地吸吮湯汁,這是個技術活,因為湯包皮薄且嫩,汁豐又燙,稍一不慎,皮破湯漏,也就不成湯包了。

待將汁水全部吮吸完畢,那湯包還是原先的形狀,隻是已經失去了那層如玉的光澤。沈默卻變得滿麵紅潤,無限滿足道:“此味隻應天上有啊……”

那廚子由衷讚歎道:“小人做了一輩子灌湯包,公子是最會吃的一個。”

邊上的沈京徹底服氣了,挑起大拇哥道:“兄弟,你是天生的貴人啊!”說著也想學沈默的吃法,卻被燙到嘴唇,呲牙咧嘴道:“這個吃法不適合我。”便將包子從頂端撕開,伸進調羹去,一勺一勺咬著吃,弄得沒裏帶外,湯汁四濺。他不好意思的笑笑道:“還是這樣吃痛快,你那樣固然文雅,但吸走了精華,剩下的可就淡而無味了。”

沈默氣他方才戲弄,也是有意鎮他一下,淡淡笑道:“無妨,用生薑米和香醋佐餐,亦有別樣滋味。”

“公子行家啊!”那廚子沒口子稱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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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三十五節 人不可貌相 (中)

吃完大湯包,百味俱淡。==文字版怡紅院==喝上一碗茼蒿湯,飲上一杯清茶,備覺神清氣爽。

兩人稍坐一會,外麵便天光大亮了,車夫進來知會,外麵馬車已經備好了。

沈京這才回過神來,悶聲道“走吧。”沈默點頭笑笑,起身跟著出去。

上了馬車,兩人相對而坐。外麵的車夫喊一聲:“二位公子坐好嘍。”‘啪’地一聲甩個鞭花,那馱馬便緩緩行駛出去。

快到會稽大街時,沈默輕聲道:“我們走過去吧。”

沈京‘哦’一聲,便掀開簾子跳下馬車,吧唧一聲摔在了地下。

沈默趕緊跳下來把他扶起,笑道:“怎麽了這是,丟魂似的?”

“人家心裏有愧啊……”沈京愁眉苦臉道:“飯桌上實不該想看你笑話的。”

“我就知道你小子沒安好心。”沈默使勁拍拍他的肩頭,笑罵道:“就那麽想看我出糗?”

沈京端詳著他的臉,試探問道:“你不生我氣?”

“幹嗎要生氣?”見他沒事兒,沈默放開手,哈哈一笑道:“誰還沒個年少輕狂的時候?”說著便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沈潮生,你老氣橫秋!”沈京在身後氣急敗壞道:“等等我,哎呦……”趕緊一瘸一拐的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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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不要低估國人那顆看熱鬧的心!沈默兩個覺著來的就夠早了,但還沒到軒亭口,便被熙熙攘攘的人群給嚇到了。

隻見人群裏三層、外三層,將那木牌樓圍得水泄不通,兩人在外圍轉了好久,也沒找到進去的路。

正著急呢,突然聽到一聲鑼響,幾個皂服衙役護著個身穿綠色官服、胸前綴著黃鸝補子官員從東邊過來。

接著又是一聲鑼響,幾個身穿同樣皂服的衙役,也護著個身穿綠色官服,胸前綴著黃鸝的官員,從西邊過來。

一看官兒來了,老百姓呼啦一聲散開,讓出一條五尺寬的通道來。

兩路人馬在通道口相遇,相互間笑語盈盈的見禮,這個道:“張讚公先請。”那個道:“侯讚公您先請。”假模假樣的謙讓幾句,兩人突然同時往中間閃身,都想乘對方不備,搶下這個第一,卻險些撞在一起。

兩位縣丞尷尬的笑笑,:“同去同去。”便攜手走進人群中,在那‘古軒亭’的匾額下站定,再次相互謙讓道:“張讚公請講。”“侯讚公請講……”往複幾次,又幾乎同時開口道:“諸位……”“各位……”惹得圍觀的百姓嗤嗤偷笑。

會稽的張縣丞小聲提醒道:“體統體統!”山陰的侯縣丞點點頭,小聲道:“那我說,你不興跟我搶。”

“就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張縣丞憤憤道:“你講吧。”

“彼此彼此。”侯縣丞微微得意的輕聲道,這才清清嗓子,提高聲調道:“各位父老鄉親,今日本官與會稽張讚公齊聚於此,乃是為了解一樁公案。”

“不錯,”趁著他換氣的功夫,張縣丞插話道:“因為事涉兩縣,又屬民事糾紛,所以經兩縣官府協調,雙方同意按傳統方式解決。”說到這,一口氣用盡,不得不頓一下。

侯縣丞見縫插針,立馬憋足了氣接上道:“事情的起因不必贅述,雙方約定選擇文鬥,由本縣王貴發出題,會稽沈默應答。共出三題,每題限時三天,超時或答錯一題便判負,會稽沈默則由本縣王貴發處置。反之,若是三題全部按時答對,本縣王貴發則任由沈默處置。現在雙方入場簽訂契約書,呼……”

侯縣丞一口氣說完長長一段,一邊大口喘著粗氣,一邊得意洋洋的望著張縣丞,想要挑釁幾句,無奈有進氣沒出氣,幹瞪著眼說不出話。

張縣丞也氣得夠嗆,心說‘你都搶著說了,讓我說什麽呀?’隻好幹咳一聲道:“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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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開,讓開……”二位讚公話音一落,西頭人群便是一陣騷動。老百姓仿佛躲瘟神一般閃開左右,隻見幾個坦胸露乳、凶神惡煞的大漢,簇擁著一位頭戴四方平定巾、身穿藍綢圓領大袖儒衫,體型魁偉、滿臉橫肉的黑大漢,大搖大擺的走進圈內。

那黑大漢朝兩位縣丞唱個肥喏道:“學生王貴發,見過二位讚公。”這讓許多不明就裏的老百姓驚掉了下巴,交頭接耳道:“怎麽黑道龍頭也成文化人了?”便有那了解內情的笑道:“不懂了吧,前歲天子開恩,令天下平民納粟於官府,便可入監進學。咱們王老爺便是那時候成的監生老爺。”

“哦……原來是捐來的,多少錢啊?”

“還不得雪花銀子一千兩?”原來這位也是道聽途說。

其實所謂入監進學,乃是入國子監讀書,取得這個資格的便叫監生,原先選拔是很嚴格的。但到了嚴氏掌權的時候,因國家連年有事,中樞揮霍無度,以致國家財用不足。嚴首相的公子便想出這個用錢換出身的法子。

不管你是士農工商,還是流氓乞丐,隻要給夠了錢,便立馬給你在中央大學注冊,從此便成為一名光榮的國子監監生,地位理論上等同舉人……而且不必真的去北京讀書,原來幹嘛還幹嘛,一點不耽誤事兒。

對於那些有錢沒地位的人來說,這簡直就是福音啊。紹興城中便有五六個,其中之一便是這王老虎王大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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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縣丞笑眯眯的還禮道:“通達兄有禮了。”那張縣丞可就沒什麽好臉色了,他隻是點點頭,連哼都沒哼一聲。這種大字不識一籮筐的老粗,竟然能跟自己相提並論,真是想想就是莫大的恥辱啊。

事實上,這也是天下讀書人的共識。這法令頒布幾年來,被選入國子監讀書者無不稱病推辭,原先在裏麵讀書的也是紛紛退學,寧肯回去從生員重新考起,也不願和這些滿身銅臭的‘捐生’為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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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做了做理療,不好意思現在才發,我現在就寫第二章,今晚還有兩更。

嗯,明天就是周一了,應該可以好好寫了。

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三十六節 人不可貌相 (下)

鳳引樓乃是紹興城內數得著的酒店之一,坐落在軒亭口的對過。==文字版怡紅院==

這酒樓風格典雅古樸,與當今華麗的風尚大相徑庭,據說是因為當家大小姐不喜浮華,今年春裏才重新裝修過。也許是歪打正著,重新開張的鳳引樓反而日益起來火爆。

從供平民百姓用餐的一樓大堂上去,到二樓的雅座、三樓的包廂,一層比一層貴,卻層層爆滿。

在最貴的三層包廂裏往外看,能夠將軒亭口的狀況一覽無餘,尤其是今天這看熱鬧的好日子,更是提前幾天都預訂不上。

但對於真正的貴人來說,任何地方都沒有‘客滿’一說,隻要他們的隨從走一趟,視線最好的包廂便乖乖空了出來。

沒有人表示異議,所有人都認為正常。因為那包廂裏現在坐著一身便服的李縣令,和一個眉目俊朗,三十開外的男子。

那男子與李縣令很是諳熟,但相互之間似乎並不融洽,隻聽他嗬嗬笑道:“老前輩,你那小童生不會嚇尿褲子了吧?”

“呂後生,沉住氣。”李縣令板著臉道:“這不還沒到點嗎?”原來那年輕人就是被李縣令昵稱為‘綠豆蠅’的山陰呂縣令。

“也不知是誰沉不住氣。”呂縣令笑眯眯道:“還有不到一刻鍾,老前輩就要不戰而敗嘍。”

被搶白的啞口無言,李縣令隻能把氣撒在沈默身上,心中發誓道:‘小子若是給我出了紕漏,隻要我李雲舉在會稽縣一天,你就別想什麽功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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軒亭口的二位縣丞也等急了,侯縣丞幹咳兩聲道:“貴縣沈默來了麽?”

“別急,我找找”張縣丞踮起腳,兩眼四處尋索起來,看了一會他才想起來,自己也不認識那是哪一位。

人群中也是一片騷動,大家為了看熱鬧,特意五更起身,連早飯都沒顧上吃,現在眼看著角兒沒來,好戲唱不成了,還不能高喊‘退票、退票!’你說窩火不窩火?

“我看是不敢來了吧。”侯縣丞笑道:“也不知你家大人是怎麽想的,竟然讓個乳臭未幹的小子應戰,這下好了吧,臨陣脫逃了吧。”

看一眼線香剩下不到五分之一,張縣丞急了,隻好扯開嗓子叫道:“沈默來了麽?”

“來了來了。”一聲微弱的回應若有若無的傳來。

張縣丞耳朵有點背,險些沒有聽清楚,不由問道:“真的來了嗎?”

便聽到東邊的圍觀百姓,興高采烈的齊聲回應道:“來了!來了!”聲如海潮,嘩然不覺,人群也如潮水般分開,讓出一條六尺寬的大道,唯恐磕傷碰傷那小童生,再把好戲攪黃了。

大家屏住呼吸,緊緊盯著那通道口,等了好半天,才見一個青年領著個俊俏少年,扭扭捏捏從人群中走出來。

兩人低著頭,順著人群讓出的通道走到二位大人麵前,那樣子不像是參加比試,而是奔赴刑場……

侯縣丞早已經笑翻了,忍不住挪揄道:“我說二位,午時三刻還沒到,不用那麽緊張。”

兩人唯唯諾諾,還是不敢抬頭。

“抬起頭來!”張縣丞大感麵上無光,惱火道:“沒有帶卵子上街嗎?”

被他一訓,兩人打個激靈抬起頭來,果然是滿臉的緊張。

望著那麵相喜人的青年人,張縣丞不悅道:“你就是沈默嗎?”

“不是不是。”青年人連忙搖頭,指著那少年道:“他才是沈默,他不認識路,央我把他領來這兒。”

圍觀群眾齊齊發出一聲“籲……”起哄道:“下去吧。”

那青年果然抱頭鼠竄,自有瓜果皮核相送。

望著那乳臭未幹的小後生,王縣丞問出了所有人的心聲:“你行嗎?”

“試試吧。”沈默怯生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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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上的呂縣令也笑抽了,拍著桌子道:“這倆小子是來演滑稽戲的嗎?”

李縣令氣得腸子都炸了,“這小子,平時裝得少年老成,跟個神童似的。誰知竟如此上不得台麵!”

聽到‘神童’二字,呂縣令頓時恍然,他終於知道李縣令非要比試的目的了,不由冷笑道:“五百年一個徐文清,可不是想找就能找到的。”

“憑什麽你縣裏有徐文清,有諸端甫,我縣裏就一個都沒有?”李縣令氣急敗壞道:“都是紹興城的主,我就不信老天爺如此偏心!”

“你有個陶虞臣還不知足?”呂縣令也瞪眼道:“那可是翰林之才。”

“我怎麽聽說你誇諸大綬是狀元之才?”李縣令氣不打一處來道。

“那是,”呂縣令忍不住得意笑道:“端甫若是他日高中榜首,我是不會吃驚的。”

“你!”李縣令做出餓虎撲食狀。

“君子動口不動手。”呂縣令躲到椅背後,色厲內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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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說樓上二位劍拔弩張,下麵的對決雙方也走到了桌前,各自在契書上簽字,然後相對而立。

左邊一位山陰王大官人貴發,表字通達又號老虎,身高六尺有餘,生得又黑又壯,以一把砍刀起家,十數年間打下一片大大的家業,名下有車馬店、賭坊、牙行二十多間。還成立一堂會組織虎頭會,豢養著打手百餘人。

右邊一位會稽沈小童生,尚未取字小命潮生,身高五尺不足,生得又白又瘦,沒有功名,沒有房產,先寓居於沈家大院,名下有傷殘老爹一名,銀兩數兩卻不在手中。還有一鐵杆兄弟姚長子,但被王大官人扣押至今,生死不明。

這風馬牛不相及的二位,現在卻因為某些人的小算盤,要站在這裏一決雌雄,還好不是武鬥……

約書簽訂後,按規矩由王老虎先出第一題,隻見他拍拍手,一個大漢便捧著個精致的小箱子上來,看來那題目便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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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章,應該在12點半發吧,看在和尚熬夜趕工的份上,施主請把0點的票票留呀留下來……

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三十七節 海水不可鬥量 (上)

在萬眾期待的目光中,王老虎將那木盒打開,取出了一隻玲瓏剔透的細頸玻璃瓶。==文字版怡紅院==

這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瓶子,竟然是透明的!眾人不禁大吃一驚。要知道琉璃瓶雖然不太值錢,但據說隻有北京琉璃廠的幾位大檔才能燒出透明的來。

“這可不是琉璃廠出的。”看到眾人豔慕的目光,王老虎得意非凡道:“這是從萬裏之外的佛朗機漂洋過海而來的,到了咱們大明,還剩下不到一百個。”隻聽見滿場中響起絲絲倒吸涼氣的聲音。

其實這時候朝野之間崇尚華麗,上至公卿,下至黎民,無不以色彩豔麗為美。所以這種沒有任何顏色的瓶子對在場人並沒有太大吸引力。大家之所以反映強烈,一是因為透明的琉璃瓶罕見,二是因為那佛朗機……是什麽鬼地方?

感覺完全吸引了眾人的注意力,王老虎高舉起手中的瓶子道:“我現在覺著這玩意兒顏色太素,若是能在裏麵鍍上一層金粉,金光閃閃的該有多好看。”

“小子,這就是老子出的題目。”他這才低頭斜視著沈默,一臉不屑道:“你能不能做到?”

此言一出,場中一片嘩然,眾人紛紛道:‘黑老大就是黑啊,那麽細的瓶口,那麽長的頸,怎麽可能鍍上金呢?”這個年代想要在瓶內鍍金,必須用燒紅的鐵篦熨烙,才能妥貼。可這又細又長的瓶頸也就是大拇指粗細,那梳子似的鐵篦子怎麽可能伸進去?

而且這種瓶子一看就又薄又脆,即使鐵篦能伸進,估計敲不了兩下,就必破無疑了

出於同情的目的,人們紛紛質疑這題目太過專業,小童生又不是金銀匠,怎麽會鍍金呢?

那王老虎抖一抖手中的契書,得意道:“白紙黑字寫著的,題目由我擬定。==愛上怡紅院==那就是我說了算!”說著朝沈默一呲滿口金牙,哇哈哈笑道:“當然啦,你若是認輸的話,就不用鍍了。”

沈默麵色變得極為難看,眾人看他全身都在發抖,不由紛紛歎氣道:“苦命的孩子啊……”

好在這少年還有幾分強勁兒,便聽他吭吭哧哧道:“那我就試試吧。”

“試試?你知道我這瓶子多少錢嗎?”王老虎哂笑一聲道:“佛朗機來的,全國不到一百個啊!”流氓畢竟是流氓,穿上儒衫也不可能變成規矩人,一見沈默好欺負,又想訛詐上了。

“你不是讓我鍍金嗎?”沈默憨憨道:“不給我怎麽鍍?”

“你行嗎,小子?”見這傻小子懵懵懂懂,根本聽不出自己的言外之意,王老虎鬱悶道:“不行別浪費了我的瓶。”

沈默很認真道:“試過才知道。”

王老虎被弄得頭大無比,若不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他早就讓手下把這一根筋的小子刨坑埋了。他強忍著怒氣道:“我是說弄碎了怎麽辦?你賠得起嗎?”

“不試怎麽知道呢?”沈默撓撓頭,好像恍然大悟道:“哦,原來你怕我弄碎了。”

所有人都擦了擦汗,心說……您終於懂了。

“就是這個意思。”王老虎明顯鬆口氣道:“你得給我些錢作擔保,萬一碎了瓶子,好賠給我。”眾人心說:真卑鄙啊,這分明是把人殺了還要把骨頭拿來熬油呀!

“不會碎的。”那傻小子出人意料道:“我小心點就是了。”

滿場寂靜……大家用看佛祖的目光望著沈默,才知道這年代還有如此純樸之人。

“好吧好吧,你先不用給錢了。”王老虎突然抓狂道:“若是打碎了,我絕饒不了你!”說完便氣哄哄的走了,不敢再看沈默一眼,唯恐被他傳染上呆病。

“怎麽走了?”沈默捧著那瓶子,奇怪道:“連聲招呼都不打,真沒禮貌。”說完朝兩位縣丞鞠躬道:“學生告退。”

張縣丞閉上眼睛,不願看他。侯縣丞卻笑眯眯道:“閣下真是大才,不亞於鄙縣的徐文清。”

“多謝誇獎。”沈默認真的點頭道。這一句話把在場眾人笑趴下一半。剩下一半沒笑的都是會稽人,卻被臊得頭也不回的走掉,連正反話都不聽不出來的傻孩子,給人家徐文清提鞋都不配。

看著眾人紛紛散去,沈默很有禮貌的輕聲道:“再見。”說完便抱著那瓶子,快步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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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事主都走了,侯縣丞也拍打幾下袖子道:“張老哥,咱們也走吧,二位縣尊還等著回話呢。”張縣丞黑著臉點點頭,一聲不吭的當先走了。

侯縣丞心情大好,也不跟他計較,哼著小曲兒跟在後麵,不一會兒便到了那引鳳樓,問明了方位便上到三層的甲號房中。

當著下屬的麵,兩位縣令還是很有涵養的,至少不會再打架了。

他們本就看了全程,隻不過沒有配音罷了。聽侯縣丞將現場講述一遍,便如身臨其境一般。呂縣令嗬嗬一笑,安慰李縣令道:“李大人不必太難過,勝敗乃兵家常事。”

李縣令哼一聲,卻沒有接話。他將沈默的前後表現反複對比,似乎察覺出些蹊蹺來……一個人不可能前後變化如此之大,那小子八成是有意裝傻。

他陷入自己的思路之中,連呂縣令和侯縣丞離開都沒反應,許久才歎一聲道:“這小子大智若愚啊!”

張縣丞不解問道:“難道他是裝傻充愣?”

李縣令點頭稱讚道:“不明就裏前,示之以弱。可以先麻痹對手,也給自己更大的寰轉餘地……一旦遇到難題,眾人便很自然的認為他解不了。若是解開了,自然是令人震驚之餘刮目相看,若是解不開,大家也都理解……橫豎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這小子天生是當官的材料啊。’李縣令心中讚歎道:‘簡直是無師自通啊。’便沉聲下令道:“那樣的瓶子我也有,你晚上拿一個出去轉轉,看看有沒有高手匠人能做到。”對於這樣的好苗子,還是要能幫就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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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三十八節 海水不可鬥量 (中)

抱著那裝瓶子的木盒,沈默低頭跑到臨街的一條小巷中,登上一輛候在街邊的馬車。==文字版怡紅院==

車上早坐著先走一步的沈京,他接過沈默手中的箱子,兩人先是相視而笑,然後便笑作一團。

沈默的歡笑尚有節製,沈京卻直接笑到了地板上,邊笑便怪叫道:“這輩子沒這麽玩過……他們一定以為我們是傻子了。”

沈默表情鬱悶道:“其實我平時也那樣說話。”

“人家認為你行的時候,那就是大智若愚。”沈京爬起來道:“若是認為你不行,那就成‘頭世人’嘍。”最後一句是紹興土話,傻瓜的意思。說到這兒,他突然又緊張起來道:“喂,最後咱倆不會真成了頭世人吧?”

“你是不是我不知道。”沈默很肯定道:“但我絕對不是頭世人。”

“難道你是二世為人?”沈京大笑著挪揄道:“敢問這位大哥,上輩家住哪裏,是否也是這紹興人士?”

沈默搖搖頭,輕笑道:“不記得了。”便岔開了話題,心中卻想起崔顥的那句‘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車廂裏剛安靜下來,簾子突然被掀開了,車夫探進頭來道:“少爺、公子,賭坊調高了咱們的賠數。”

“多少了?”沈京登時來了精神。

“山陰一賠七,本縣一賠六。”車夫咋舌道:“自從沒人敢挑戰山陰青藤後,再沒出過這麽高的賠數。”

“知道了,咱們回去吧。”沈京點點頭道。車夫便縮回頭趕車去了。

“山陰青藤是誰?”沈默奇怪道:“這人很厲害嗎?”心中暗罵道:‘怎麽連這都不知道?’

“徐文清啊?”沈京仿佛看動物一樣瞧著他,驚訝道:“別說紹興城了,就是全浙江也是無人不曉的。==愛上怡紅院==”

“哦,是他啊。”沈默點點頭,笑道:“我聽岔了。”為了不被當成‘二世人’,他準備日後慢慢打聽。

沈京覺著這才是正解,便說出心中的憂慮道:“咱們倒是把賠數給煽上去了,可這數越高,就說明咱們希望越渺茫。要是贏不了,還不是白賠錢?”

沈默眉毛一挑道:“無妨,要對我有信心。”

沈京麵色一陣陰晴變換,最後咬牙道:“成,我這就去下注!”

“暫且不要。”沈默拉住他道:“再等兩天吧,賠數應該還會更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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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判斷是正確的。接下來的兩天,那個有著圓圓肚子,細長脖頸的琉璃瓶,便成了紹興城百姓熱議的話題,人們紛紛出謀劃策,設計著瓶內鍍金的方案。

相對於隻能過過嘴癮的平頭百姓,那些宦商大戶則可以切實操作一把,看看到底能不能做到……王老虎的瓶子確實是漂洋過海而來,但並沒有他說的那麽稀罕,至少紹興城裏不少大戶人家都有幾個……

城東殷家大院,後花園的一座造型典雅的繡樓上,畫屏兒便舉著這麽一個瓶子,站在她家小姐身後,軟語輕磨道:“小姐哎,想想辦法吧,這世上沒有能難倒你的事。”

殷家小姐身穿鵝黃紗衫,端正的坐在書桌前,卻仍顯得身形窈窕,體態婀娜。她烏黑的長發披向背心,用一根銀色的絲帶輕輕挽住,露出一段修長如玉的脖頸。

她正在認真的翻閱一本賬冊,聞言頭也不抬道:“昨天就告訴你了,我也沒有辦法。”聲音不疾不徐,猶若春風拂麵,不帶一絲煙火氣。

“今天還沒有辦法嗎?”畫屏不死心的問道。

“若是睡一覺就想出辦法,我也不用整日為家裏的事發愁了。”殷小姐笑罵一聲道:“你這小丫頭,為了情郎為難姐姐,著實該打。”

“哪有……”畫屏登時羞紅臉道:“人家是讀書人,怎麽會看上婢子這種小丫鬟呢。”

“我倒覺著他還配不上我家畫屏呢。”殷小姐終於把視線從賬冊上移開,輕輕握住畫屏的小手道:“我家畫屏心地好,人機靈,長得又漂亮,誰能娶了你,那得多大的福氣?”說著輕笑道:“告訴你那臭小子,考不上秀才就別想打我家畫屏的主意。”

“小姐,你又取笑人家……”畫屏的身子扭成麻花,不依道:“人家還小哩。”

“好好,不說了。”殷小姐放開手,望向窗外的花樹,優雅的伸一下腰,那姿態看得畫屏都是一呆,心說:‘小姐可比我好看多了。’便聽殷小姐輕聲道:“這瓶子口太細,鐵篦子根本伸不進去;又太薄太脆,根本禁不起通條敲打,橫豎都是不行的。”

見畫屏神情沮喪起來,殷小姐柔聲安慰道:“咱家又沒有金銀鋪,對這些實在是外行。人家說不定請到高手匠人,能把這個問題解決呢。”

“可他一個窮小子,又上哪裏去請高手匠人呢?”畫屏滿腹憂慮道。

“你且放心。”殷小姐篤定的笑道:“聽說這兩天張縣丞拿著個瓶子到處轉,知縣大人顯然是要幫忙的。”

“真的?”畫屏終於燃起一絲希望,激動問道:“他們一定能解決,對嗎?”

殷小姐想了想,還是點一下頭,當然是安慰的成分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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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縣令確實是要幫忙了,這跟古道熱腸無關,而是純粹為了他自己——因為知府大人眼看就要‘九年考滿’……大明朝對官員的政績施行‘三年初考,六年再考,九年考滿’的考核方法,一般任滿九年沒有差錯便會升遷一級,若是能得個上等評價,則會連升兩級。當然若是不會做人,倒黴得了下等,就隻好降級嘍。

反正無論如何,知府大人快要挪窩了。但按照慣例,他會在述職奏章的末尾,推薦自認為合適的人選,雖然最終用誰還是由朝廷決定。不過本朝情況特殊,隻要走好門路,**不離十便可獲得最終任命。

聽知府大人的意思,準備在他和呂知縣之間選擇一個推薦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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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三十九節 海水不可鬥量 (下)

一個從七品知縣直升五品知府的機會擺在眼前,就連官服長毛的李縣令也瞪起眼來了,更別說少壯派的呂知縣了。==文字版怡紅院==

於是兩位大人便較上勁了,非要在知府大人麵前分出個高下!

但山陰會稽兩縣一體,本就是一個紹興城。你富裕我也不窮,你安定我也不亂,就連你發大水我也得跟著澇。不論哪方麵都是半斤對八兩,根本說不清誰好誰賴。兩位縣尊大人隻好在教育上別苗頭。

雖然兩縣都是人傑地靈,你考得好我也出進士,然而全天下拔萃頂尖的兩個士子卻都在山陰——論詩畫文采,徐文清可為天下第一;論學識深厚,諸端甫敢稱狀元之才。這兩位仿佛兩座大山,壓得會稽縣喘不過氣來,讓李縣令十分的憋屈。

後來好容易出了個陶虞臣,可以在學業上與那諸端甫一較雄雌。但始終沒有一個能與那徐文清一爭風流的人物,乃是李縣令的一塊心病。

但從見到沈默的第一眼起,李縣令便有種預感,這小子就是他需要的人。雖然他也知道這感覺不大著調,但現在時不我與,就算是包裝也要包出個天才來!

打定主意的李縣令,幹脆將縣裏所有的金銀匠、錫箔匠趁夜請到縣衙,開出重重的賞金,讓他們為這怪瓶子鍍金!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匠人們紛紛出謀劃策,有的說用包金法有的說用鎏金法,吵了半天誰也不服誰。隻好請縣令大人明斷,信奉‘無為而治’的李知縣大手一揮道:“都試試吧。”便一邊給幾個瓶子,讓他們分頭搗鼓去。

李縣令先去看了用的包金法那些工匠,發現他們的解決方案是,重新打造一個細長的工具,將其伸進瓶內,一點點往瓶壁上敲打金箔,但那瓶壁著實薄脆,沒敲幾下便出現裂紋。工匠們又將那工具燒紅了,想要將金箔燙上,但那瓶頸太長,瓶腹又圓,許多地方根本沒法夠著,還是徒勞無功。

李縣令不由鬱悶的搖搖頭,再去另一邊觀看。這邊的工匠采用鎏金之法,他們先把水銀和金子加工成銀白色的金泥,然後將其順利的塗抹在瓶子的內壁上。

李縣令一看有門,不禁興奮道:“如何將這金子還原本來麵目?”那主持鎏金的工匠恭聲道:“加熱即可將水銀趕出。”李縣令大喜道:“快快去做。”便滿懷激動的等待著那一刻的到來。

工匠便將那瓶子架在火上燒,誰知這西洋貨忒不禁烤,金泥中的水銀還沒被逼出來,瓶子卻被燒裂了底。

反複嚐試幾次,都沒法解決這問題,工匠們隻好宣告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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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的時間轉眼過去,任憑紹興城的能工巧匠們想盡辦法,難題卻依舊無法攻克。兩縣賭坊也將小童生獲勝的賠數提升到了一賠九和一賠十。其實賭坊根本不認為有人會在這場賭局中下注,將小童生的賠數提得高高的,不過是噱頭而已。

但還是有人忍不住巨大收益的誘惑,於前一天夜裏在兩縣的賭坊各投下了五兩銀子的賭注,兩大賭坊自然笑納。這也是到比試雙方再次會麵為止,他們收到的所有賭資了。

現在全城人的目光重新匯聚到一起,關注著再次會麵的雙方。

大雨初晴,軒亭口人山人海。

得意洋洋的侯縣丞和麵容憔悴的張縣丞,準時出現在牌樓下。兩人見禮之後,侯縣城笑眯眯道:“張讚公氣色不太好,不要太過操勞嘛。”

張縣丞哼一聲道:“不用你操心!快快開始吧。”說完便閉上嘴巴,一句也不肯多說……為了搗鼓那個瓶子,他這三天是沒白沒黑到處請人,還得給知縣大人當出氣筒,就是這樣也沒有弄出個丁卯來,今天這是必輸無疑。

知縣大人倒好,幹脆不來看了,他卻還要無端受一番羞辱,心中不由將沈默恨了又恨。

侯縣丞卻不緊不慢,東扯葫蘆西扯瓢,磨磨蹭蹭好半天。將會稽縣挪揄夠了,這才開腔道:“今日見證雙方第一場比試之結果。”清清嗓子道:“山陰王貴發何在?”

“學生在,學生在。”在比上次多一倍的保鏢簇擁下,王老虎趾高氣昂的出來,唱個肥喏道:“見過二位讚公。”侯縣丞眉開眼笑的點點頭,張縣丞幹脆沒搭理他。

“會稽沈默何在?”侯縣丞提高聲調,怪笑道:“不會已經逃跑了吧?”

話音未落,便聽一個清朗的聲音道:“學生為什麽要逃跑?”

侯縣丞吃驚的循聲望去,便見一個麵帶微笑的白衣少年緩步走出,雙手捧著個木盒,從容而揖,含笑道:“學生山陰沈默,拜見二位讚公。”他一出場,便見所有人的目光牢牢吸引到身上,什麽王老虎,侯縣丞之類,統統變成了背景。

大家夥不禁揉了揉眼睛,心說:‘我的乖乖呦,不會是換人了吧?’便使勁瞪大眼,第一次仔細打量這少年,隻見他最多也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雖然眉目清秀,卻也不算絕對的俊美;穿的也不過是件普普通通的月白布衫,但那種溫潤如玉的氣質,已非世上任何錦衣玉帶的俊俏公子所能及。

再想想那個蹩腳的小童生,兩個確實是同一個人。可僅僅三天而已,怎麽就會有天壤之別呢?

“他的神態變了!”有人大喊一聲,提醒了迷惑不解的眾人,人們紛紛點頭。確實,那日的怯懦畏縮被今天的自信博雅所取代,一個膽小怕事的小孩子,便變成了今日這超凡脫俗的佳公子!

若非看到他的這一麵,沈老爺怎會突然對他親善有加,刻意拉攏?

若非看到他的這一麵,李縣令怎會投下血本,想要將他抬舉起來?

一時之間,眾人竟都不知不覺瞧得呆了,才知道世上還有這等風度翩翩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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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555,被拉下了,大家投票支持和尚啊,俺加緊碼第三章去了,掩麵而走。

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四十節 巧匠 (上)

這世上有很多種高貴,或者威嚴不可侵,或者優雅不可辱,或者聖潔不可欺……但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高高在上不可接近。==怡紅院文學網==這些人仿佛天生就是應當驕傲的,縱使將傲氣藏在心裏,縱覺驕傲不對,但別人卻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理所應當之事。不管他麵上的笑容多麽平和而親切,但別人仍覺著他高高在上,他對別人越是謙恭親切,別人反而越覺著難受。

而沈默之所以讓人們如癡如醉,是因為他展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高貴,這種風采讓人一見如故,感覺溫暖,如沐春風。忍不住和他接近,向他傾訴,可以把一切交給他。

就連那滿心爭強的侯縣丞,似乎也被沈默風度所懾,竟也不覺抱拳還禮,道:“請問這位公子,那個瓶兒可帶來了?”

“在這裏。”沈默一拍那木盒,微微笑道。

那王大官人老虎,見這小子一出場便搶盡了自己的風頭,心中十分憤懣,不由酸溜溜道:“小子,裝什麽裝,我的瓶子鍍金了麽,還不拿出來給大爺看看?”一生氣立刻露出流氓本相。

“現在還不能給你看。”沈默淡淡一笑道。沈京昨天告訴他,沈煉持續向山陰縣令施壓,現在長子已經被帶到山陰縣衙軟禁,總算脫離了虎頭會的魔掌。

“為什麽?”王老虎黑著臉道。

“你求我為這瓶兒鍍金,我現在鍍上了。”沈默轉頭望向觀眾,笑語吟吟道:“接下來該幹什麽了?”

“給錢。==文字版怡紅院==”老百姓哄笑道:“物料費,手工費,那得不少錢,哪能讓小相公自己掏。”不怪民意一邊倒,當一個麵相凶惡、沐猴而冠的黑社會,和一個溫文爾雅、春風拂麵的小書生站在一起,老百姓很自然會選擇,應該支持哪一個。

“小子,別逼我發飆!”王老虎氣得鼻子都歪了,他現在十分後悔將那姚長子交給官府。

侯縣丞在一邊勸解道:“通達兄,權且給他幾兩,等盒子揭開不還是你的。”

王老虎恍然道:“好啊,小子詐我呢!存心想讓我發飆,再趁機摔了這盒子是不是?”這是地痞慣用的伎倆,便以為別人也是一般下作。

沈默笑而不語,更讓王老虎感到篤定,他不由咧嘴笑道:“小子,我這裏有一對金錁子,如果能把我那瓶兒鍍上金就是你的。若是沒鍍上,或者壞了我那瓶,你就還我雙倍,如何?”

沈默點頭笑道:“甚好。”侯縣丞便將王老虎的兩顆小元寶拿過來,放在手裏一顛,便高聲報道:“足金錁子兩個,共計一兩八錢。”他是司庫出身,自然權威,無人爭議。

“小子,我看你還有什麽理由?”王老虎哈哈笑道。

沈默也嗬嗬笑道:“拿去!”說著便將那木盒輕飄飄的丟到他的懷裏。

王老虎沒留神,差點就掉到地上。好在他是練家子,身手快於常人,一陣手忙腳亂,但還是接住了。擦擦額頭的汗水,他冷笑道:“小子,想算計老子,你還嫩了點。”說著便將那木盒打開,拎出瓶子,看也不看的大笑道:“各位父老鄉親你們說,老子該如何懲罰這個小子?”

“給錢,給錢!”圍觀群眾異口同聲道。

“便宜你了,小子。”王老虎終於體會了一把民意的快感,決定大度一把道:“拿來吧!”

“應該是你給錢才對。”人群哄笑起來道:“先看看瓶子再說吧。”

王老虎吃驚的低頭一看,隻見那琉璃瓶果然變成了純金色,在日光下熠熠生輝,散發著令人目眩的金光。

“這,這怎麽可能?”王老虎大張的嘴巴可以塞進一隻蛤蟆,險些鬆手將那瓶子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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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縣丞拿過那金瓶聯合鑒定一番,便由重新煥發光彩的張縣丞大聲宣布道:“瓶體完好無損,鍍金完美無缺!”眾人早被那巧奪天工的金瓶深深吸引,此刻聞言自然歡呼連連,仿佛是他們勝利了一般。

沈默不禁暗暗搖頭,心說:‘竟然真真沒人知道這法子。’還沒回過神,他便被湧上來的人潮包圍,原來是那些兩眼通紅的金銀匠,紛紛朝他磕頭作揖道:“沈公子,我們願拜您為師,請收下我們吧。”

沈默翻翻白眼道:“我又不是金銀匠,教你們吟詩作對嗎?”

“就憑您這一手瓶內鍍金的手藝,就可以當我們所有人的師傅了。”一個領頭的金匠恭聲道:“師傅,收下我們吧。”“是啊師傅,請收下我們吧。”眾金匠又是一陣聒噪。

沈默見不交底是不行了,隻好苦笑一聲道:“諸位且聽我一言……這法子是我從書裏看來的,想知道我告訴你們便是,隻是有一點,切莫再說什麽拜師。”

金匠們自然樂意,但人群中卻發出一陣嗡嗡聲,卻是那些讀書人驚呆了,一個麵相堂堂的讀書人站出來,拱手道:“這位學弟請了,在下山陰諸大綬,有一事不明,還請賜教。”

“賜教不敢,共做探討。”沈默連忙還禮道:“兄台請講。”

彬彬有禮的態度,頓時贏得了那諸大綬的好感,他也報以微笑道:“請問您是從哪本書上看到的這個法子。”這話其實頗為不妥……在大庭廣眾之下問人家從什麽書上看來的,然後大家回去都翻翻書,那法子就成了眾所周知的秘密,還值個什麽錢?

但那諸大綬麵色坦蕩,似乎並不擔心這個。周圍人也一臉理所應當,沒有人覺著他說的不妥……諸大綬是誰?狀元之才,愛書成癡,號稱‘無書不讀、過目成誦’,這樣人都沒讀過的書,得是多麽生僻的孤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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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腰酸背痛腿抽筋啊,睡覺去了……夢中票票飛來……

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四十一節 巧匠 (中)

“那本書叫什麽來著?”那是沈默前世從某本雜誌上看到的,好在雜誌上注有出處,讓他不至於出糗,雙手一合道:“好似是《夷堅誌》吧”

“可是南宋洪景盧所著?”諸大綬皺眉問道。==怡紅院文學網(yhy99.com)==

沈默點頭道:“不錯。”人群中又是一片嘩然,要知道《夷堅誌》並不是什麽生冷雜書,而是一本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八卦書,乃是讀書人的最愛。

在場的士子們少說有一半看過這書,卻沒人知道什麽鍍瓶之法。有的士子便不樂意了,嚷嚷道:“沈學弟不厚道啊。”“何必敝帚自珍呢?”“就是,到底是哪本書上看到的。”當然聒噪的基本上是山陰士子,而會稽士子都覺著沈默是有意不告訴山陰人,是以還算安靜。

見沈默受到眾人的詰難,諸大綬感到十分歉疚,提高聲調抬手道:“諸位聽我一言。”他儼然是山陰士子領袖,頗有些威信,登時鎮住了眾士子。隻聽他朗聲道:“沈學弟如此人物,是斷不會說謊的。”

“那為何我們沒有從《夷堅誌》上看到這個法子?”士子們奇怪道:“難道不是一個版本?”

“版本沒有第二個。”諸大綬緩緩尋思道:“據說《夷堅誌》全書原分為初誌、支誌、三誌、四誌,每誌又按甲、乙、丙、丁順序編次。著成甲至癸二百卷;支甲至支癸、三甲至三癸各一百卷;四甲、四乙各十卷。共四百一十卷。”

“原來有那麽多?”士子們難以置信道:“我們至多也不過讀過百餘卷。”

“這並不奇怪。”諸大綬扼腕歎息道:“蒙元為禍中原近百年,我華夏典籍多有湮沒,當初謝學士總裁《永樂大典》時,便說‘其禍遠甚於暴秦之焚書坑儒。’這《夷堅誌》散佚七成也不是什麽怪事了。”說著朝沈默拱手道:“想必沈兄福大,要比我們多得許多卷吧。”

沈默也恍然大悟道:“是這麽回事兒!”他前世不是古文愛好者,對什麽古書也是一竅不通,但一聽到那題目,就立刻想起宋代那位錫匠,而紹興城這麽個書香四溢的地方,卻居然無人知曉,這讓他十分納悶。經這諸大綬一說,才把心中的一個疑團解開——原來那部分這時缺失了,可能後才又從什麽犄角旮旯跑出來了

此乃正解也,此書乃是四百多年後。==怡紅院文學網(yhy99.com)==許多學者一齊動手,從《永樂大典》,以及諸多書籍中,先先後後搜輯了一些佚作,這才重新豐滿起來,沈默的那則方法,也是後來才搜集進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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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大綬並不打聽具體的方子,向沈默表示改日登門道歉,便退了下去。

但圍觀的人們卻不散去,他們不關心這法子的出處,隻想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大夥簡直要好奇死了。

那些工匠想請沈默私下演示,但裏外三層的觀眾豈能答應,頓時反對聲如潮,大有不讓我們看,就不讓你們走的架勢。

一看場麵有些失控,二位縣丞趕忙出來維持秩序,張縣丞放開嗓門道:“大家聽本官一言。有道是‘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不如沈公子在此演示一遍,你們這些工匠呢,憑著個人悟性,能學多少算多少。我們這些外行呢,也就是見識一下這奇跡是怎麽誕生的,至於就此學會這門手藝,回頭改行和你們搶飯碗,那是不可能的。”原來心情大好的張縣丞,竟這樣能說,沈默本以為他是個悶葫蘆呢。

觀眾們齊聲稱是,那些工匠也覺著在理,雖然幾個大璫心有不甘,但見大勢所趨,也隻有應允了。

再問沈默,他欣然笑道:“請各位師傅準備個一樣的瓶兒,一小片金子,一些水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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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他要的東西送來了,整齊的擱在桌子上。沈默微笑道:“學生動動嘴可以,一動手就要露餡了,還請一位師傅捉刀吧。”說著朝人群中一拱手道:“七哥請上來。”

人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便見一個畏畏縮縮的中年漢子,神色慌張的擺手道:“俺不成,俺不成。”話音未落,卻被他身邊個頗為麵熟的青年,一把推了出去。

那漢子便是七姑娘她老公,跌跌撞撞的到了台上,也不辨方向便跪下磕頭:“大人,大人,草民,草民……”引得人群轟然大笑起來。

那些工匠也麵帶譏笑,心說:‘看這窩囊樣,就不是個好把式。’

沈默走到他麵前,輕聲道:“不要緊張,快起來吧。”

那七哥仿佛打擺子一般,低著頭小聲道:“小相公還是換人吧,俺太緊張了。”

沈默壓低聲音道:“你想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就跪著,想讓七姐瞧得起你就站起來!”

七哥渾身一顫,過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兩手撐地,緩緩站了起來。他渾身抖得厲害,雙唇顫抖道:“俺,俺不想讓她瞧不起。”

沈默笑著拉著他的胳膊,將他按在桌前坐下,道:“就當這是你的案台,把那天的工序邊做邊講出來。”說著便要抽身退下。

卻被七哥一把拉住,滿臉乞求道:“俺緊張,俺不會說,俺都忘了那天幹啥了。”

沈默苦笑一聲道:“好吧,我來解說。”七哥這才鬆開手,滿頭大汗的拿起小錘,看他的樣子,仿佛舉著個一百單八斤重的金瓜霹靂錘一般。

沈默清清嗓子,大夥便屏住呼吸,聽他緩緩講述道:“先將小金塊敲打成極薄的金箔。”七哥便將那金片固定在個光滑的鐵案板上,用那小錘‘梆梆梆梆’敲起來,起初幾下還稍顯慌亂,漸漸隨著那金片越來越薄,對力度掌控的要求也越來越高,他便將全部精氣神凝聚在那方寸之間,再沒有一絲雜念。

隻見平日裏畏畏縮縮的小老頭,渾身上下散發出了強大的自信,雖然全神貫注,但手上的動作卻越來越快,快到一定程度,便隻看到一團灰色的光,再也分不清哪是手哪是錘了。

那金片卻越來越輕薄,越來越寬大。

眾人凝神平息,欣賞著這神乎其神的技藝,就連那些原本不屑的工匠,也齊齊瞪大了眼睛……敲金箔他們人人都會,但沒有一個能做到這般舉重若輕、快若閃電的。

不到一刻鍾的時間,那製錢大小的金片子,便被七哥敲成了尺許見方、薄如蟬翼的一塊金箔。

輕輕擱下錘子,七哥長舒口氣,擦擦額頭的汗水道:“小相公,俺弄完了。”喝彩聲如雷響起,對於高超的技藝,人們毫不吝惜讚美之聲,把個聞訊趕來的七姑娘,險些激動的背過氣去,拉著邊上人就說:“那是俺老公,那是俺老公。”平日裏她可是很瞧不起這個‘俺’的。

沈默頷首笑道:“剩下的不用我提醒了吧?”

“俺知道了。”七哥點頭憨笑一聲,將那金箔緊緊裹在瓶外。工匠們心說:‘看來是要用貼金之法了。’

然後他又將裹在瓶上的金紙輕輕剝下,夾在一雙銀筷上,小心的插入瓶中,再放些水銀進去,用軟木將瓶口封住,動作瀟灑的持著瓶兒上下左右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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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又用上了鎏金法?’工匠們心中奇怪道,有大璫忍不住問道:“這樣就可以了麽?”

沈默嗬嗬笑道:“基本上可以了,是吧,七哥?”七哥趕緊回話道:“還得半個時辰。”手頭沒了活,他又手足無措起來。

“閑著也是閑著。”沈默哈哈一笑道:“我這裏有兩個金錁子,七哥不妨幫我打一副首飾出來。”說著便把剛剛贏來的兩個小元寶遞給他,輕聲道:“什麽首飾值錢你打什麽。”

“嗯,您放心吧。”七哥本就是個很厲害的開封金匠,遭了黃河的災才逃難來了紹興,但當地人普遍認為北方人手腳笨拙,哪會將這些精細活交給他。開不了張,就吃不上飯,他隻好入贅沈家,成了七姑娘的老公,但還是沒人肯給他機會,一直窩窩囊囊到現在,心裏那個憋屈不平就別提了。

要不人家怎麽說,這世上不缺千裏馬,就缺伯樂呢?這世上不缺才華橫溢之人,就缺給他展示的舞台呢?

現在小相公給他這個揚名立萬的機會,當然要好好表現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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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四十二節 巧匠 (下)

趁著七哥忙活的功夫,沈默走到二位縣丞麵前,輕聲問道:“不知下一場比試何時進行?”那王老虎早就氣呼呼的走了,連下文都沒交代一句。==怡紅院文學網(yhy99.com)==

張縣丞越看沈默越可愛,笑眯眯道:“明日辰時,在山陰碼頭碰麵吧,王貴發將宣布下一道題。”說著,老臉如雛菊般的一笑道:“可不要再遲到哦。”

沈默頷首笑道:“一定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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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中,大半個時辰過去了,卻沒有人出聲說:‘你過時了。’他們如癡如醉的看著那雙手。在那十根粗糙的手指下,金子仿如麵團一般聽話,任由工匠隨心所欲的塑造成各種形狀。漸漸的眾人看出他是要打造一對金簪,但具體什麽模樣,還得再等等看。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長舒一口氣,放下手中的雕刀小剪,疲憊道:“雙鸞銜壽果金簪一對,請小相公過目。”有人奉上個藍色的絲絨托盤,將那對金簪輕輕擱上,送到沈默和二位縣丞麵前。

三人定睛看去,隻見那對金簪的頂端皆為梅花吐蕊托,花瓣花蕊無不精致非常。花心上站立著栩栩如生的鸞鳥一對,一個口係壽果,一個口含方勝。這兩隻鸞鳥的身和翅膀,有著漂亮的層層卷紋,就像真的羽毛一般,鳥尾上還生著數根華麗的長尾羽,將這對鸞鳥襯托的高貴無比。

這雙鸞鳥站在花蕊上,隻要簪子微動,便能隨時顫動,好象要振翅高飛一般,可稱得上是鬼斧神工了。

三人陶醉了好一會兒,又讓百姓依次上來欣賞,觀者無不歎為觀止,佩服的五體投地。就連那些工匠看了,也不得不伸出大拇哥,讚一聲道:“神乎其技。”雖然這活在幾個大璫看來並不稀奇,但他們都無法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將活做得如此細致。

其中一個大璫麵色慎重道:“您這手法,像是先宋宮廷一派的。”

七哥不好意思的點點頭道:“先祖曾經給徽宗的皇後打過鳳冠。”

頓時引得人們絲絲倒抽冷氣,想不到還是位國手……的後代啊,這才想起來問道:“請問您的高姓大名?”

“俺姓田,原來的名字早忘了,就叫俺田七吧。”七哥小聲道。

沈默不由笑道:“七哥,有這掌故為啥不早說?”

“後來大宋南遷,俺們家成了亡國奴,手藝也就漸漸稀鬆了,說起來實在愧對先人啊。==怡紅院==”七哥垂首道。

沈默點點頭,笑道:“我們看看瓶兒怎麽樣了?”說著將罩在瓶子上的黑布揭開,那細頸琉璃瓶果然變得通體金黃。

七哥用小指甲把瓶頸內壁的金紙捺壓勻稱平伏,這樣就大功告成了。沈默將瓶兒傳示給眾人,嘿!那金紙竟妥妥貼貼地附粘於瓶裏內壁,完全沒有什麽縫隙。

工匠們徹底服氣了,大家驚奇地問道:“這是什麽質地的?”

七哥說不出來,隻好求助於沈默,沈默點頭笑道:“這種玻璃器皿都是十分嬌脆易碎的,怎能讓堅硬的東西在它上麵錘擊作業呢?唯獨水銀性子柔和但又沉重,進入瓶內晃動不會損傷玻璃,可將金箔完美的貼在瓶壁上,並在內壁生成一層薄而有韌性的金汞齊,不但可以支撐金箔永不變形脫落,還能中和掉水銀的毒性。”說著彈一彈這金瓶道:“雖然它會稍稍銷蝕金箔的內麵,但從外麵看還是完好無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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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廂事完,兩位縣丞過足了眼癮,與沈默相約翌日再見,便各自散了。

沈默和沈京過去幫著七哥收拾起東西,也想打道回府,誰知好幾個商人模樣的過來,問這瓶與那對簪子是否出售。沈默讓田七打出這些東西,還不是為了借一下這轟動效益?就得趁熱打鐵,借著這股熱乎勁兒,才能賣出個好價錢。

一番討價還價下來,最後那瓶子賣出了三兩三錢,一對金釵買了五兩七錢,一共是九兩黃金。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之後,懷裏揣著得來的巨款,三人心滿意足的上了車,踏上了回府的道路。

一路上沈默樂,沈京樂,田七也嗬嗬隻笑。刨掉四兩金子的本錢,這下賺了整整五兩金子。五兩金子啊,換成銀子就是四十兩!這是多大的一筆款子啊!

接下來便是分贓的時刻了。

沈默笑道:“這個錢我和沈京拿一半,七哥你自己拿一半。”

田七趕忙搖頭道:“使不得使不得,俺一點也不要。”

“本都是七哥的手藝,你理應拿大頭。”沈默搖頭笑道。

“是啊收著吧,你不是想開個小店嗎?就用這個做本錢吧,堅持幾個月沒問題。”沈京也笑道:“以你的手藝,再加上今天打出去的招牌,不愁經營不下去!”

這正是田七的夙願,但他已經不為所動,很認真道:“小相公給了俺從新做人的機會,這比千金萬金都珍貴,若是還要貪錢的話,還不如叫俺一頭撞死!”神態之堅決,讓沈京刮目相看。

沈默知道這種人的主意正,苦笑一聲道:“可我們倆啥也沒幹,實在受之有愧啊。”

“既然都覺著拿這個錢心不安。”沈京微一尋思,拊掌道:“這樣吧,我們把這錢都投到賭坊裏買咱們贏,賺了分利潤,賠了就拉倒。”

“善哉。”沈默也拊掌道:“如此一來都心安矣。”

“要是賠了呢,”田七怯生生的問道:“我是說萬一。”

“還能不冒點風險嗎?”沈默哈哈笑道:“反正我們已經投進十兩銀子去了,還不如一下玩個痛快呢!”本來就一無所有,輸了也不過是回到本來……這是典型的光棍思想。

“什麽十兩?我一共下了五兩,都投在大發了。”沈京吃驚道:“你又下注了嗎?”

“沒有啊。我哪還有銀子?”沈默呆一下道:“我聽侯縣丞說,山陰興發也接到五兩的下注?還以為你自己又添了三兩呢。”

“我把那二兩留下了。”沈京皺眉道:“我怕咱們萬一輸了,還能吃頓好的安慰一下。”

“竟然有人在之前看好我們……”唯一尋思,沈默難以置信道:“是誰這麽有眼光?”

沈京差點沒從座位上掉下來,苦笑連連道:“田七你看到了吧?若論臉皮厚,我還是比不過沈默的。”

哪知田七很認真道:“小人覺著小相公說的對,那人就是太有眼光了。”

“為什麽從來沒有幫我說話的?”沈京忍不住哀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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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那會稽鳳引樓相對而立的,是山陰的天香閣。兩家酒樓同樣的高度,同樣的格局,所不同的是內部的格調,一個典雅,一個華麗。可能是各花入各眼,兩店的買賣都很好。

此時已是未時,但今天許多人因為貪戀看熱鬧,耽誤了飯點,是以大廳裏仍然食客滿座,人們一邊吃飯,一邊高談闊論著,話題一直圍繞著早些時候的所見所聞,不由紛紛大呼過癮,回味著當時精彩的細節佐酒。

在大廳的一角,獨自踞坐著一個頭戴大草帽,身穿粗布衣裳的男子,他麵前擺著一盤氣味怪異的油炸臭豆腐,一盤酒香撲鼻的糟青魚幹,一小碟灰不溜丟的黴菜頭,還有一小壇花雕,正在怡然自得的獨酌著。

他伸出白皙修長的左手,夾一筷色澤金黃的臭豆腐,十分認真的咀嚼起來,表情似乎無比的享受,再端起酒盅‘吱溜’一聲一飲而盡,竟然舒服得渾身一哆嗦。

聽到周圍人誇獎那沈默是‘青藤第二’時,男子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隻聽他輕聲的自言自語道:‘原來《夷堅誌》上早有記載,我還以為這法子是我獨創的呢。’

說著從手邊的竹筐中掏出一個金色的琉璃瓶,隨意把玩起來。又聽他喃喃道:“還是覺著我做的這個好。”喝一口酒,他看到地上有張紙片,原來是他方才掏瓶子時,被帶到地上去的。

他彎腰將其拾起來,那竟是一張賭票,上麵赫然寫著‘五兩押虎頭會負。若負則山陰興發一賠十,買定離手,絕不反悔。’將那瓶子和賭票塞回筐裏,男子嘿嘿一笑道:“本來想幫你作弊,看來是我自作多情了。”說完丟下一粒碎銀,把帽簷往下拉了拉,便背上筐子,拎著酒壇晃晃悠悠站起身來,個頭竟相當之高。

走到臨近門口的一桌時,突然有人驚喜道:“文清兄,你回來了?”卻是一個正在喝酒的士子,無意中瞥見了草帽下那張白皙的麵孔。

喧鬧的大廳中登時安靜了一下,人們齊刷刷的看過來,紛紛激動道:“是徐神童嗎?徐神童回來了嗎?”

那人無奈的站住,幹咳一聲,大廳便重新回了安靜,人們都等待著他回過頭來,誰知那人突然怪叫一聲道:“不是我。”便一溜煙跑掉了。

一屋子人呆若木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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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四十三節 第二道題 (上)

翌日一早,人們齊聚山陰碼頭,以更高漲的熱情,期盼著下一個精彩的出現。yhy99.com

沈默這次果然沒有遲到,還是一襲白衫,還是與那沈京結伴而來。

兩位縣丞也在差一刻辰時到了碼頭上,侯縣丞雖然麵色不好,但對他還算客氣,那張縣丞更是笑沒了眼睛,拉著沈默道:“縣尊大人讓我給你帶句話。”

“讚公請講。”沈默拱手道。

“他說你做的很好,不要驕傲,把剩下兩場也贏下來。”張縣丞板起臉傳完話,便又重新笑眯眯道:“你是不知道啊,昨天大人聽說你贏了,樂得唱了一晚上戲。”說著和沈默握下手,便有一個不輕的銀錠落在他手中:“這是大人打賞你的,若是再贏了今天這場,另有賞賜。若是三場都贏了,重重有賞!”

沈默約摸著那銀錠有三兩重,兩角處的斷口十分明顯,八成是被這張縣丞順手割肉了。這是無可奈何之事,他也隻有一笑了之道:“多謝縣尊,多謝讚公。”

“應該的,應該的。”張縣丞笑嗬嗬道:“你可是給咱們會稽露了把臉,現在再沒人說你必敗無疑了。”說著神秘兮兮道:“知道麽,賭坊裏把你獲勝的賠數調低到一賠四了。”

沈默正為這事兒鬱悶呢,昨天沈京第一時間便去大發投注,卻發現還是晚了一步,仿佛有著千裏眼的賭坊已經迅速做出了反應,將沈默獲勝的賠數攔腰砍斷,實在是令人掃興。

其實一賠四已經是很高了。反觀人家虎頭會,雖然昨日折了一陣,賭坊也不過稍稍調高為二賠三,雙方的差距仍然十分大。這說明賭坊仍然不看好沈默,他們認為他很可能是湊巧知道了那個法子,而同樣的好運不可能再一次降臨。

賭客的投注數也能清楚反映這一點……買虎頭會勝的達到了一千三百兩之巨,而買沈默勝的,僅有不到二百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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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時已過,卻仍不見王老虎的身影。眾人正在議論紛紛,便聽到一陣粗豪的大笑聲從河上傳來。大夥循聲望去,便見一艘懸掛著虎頭旗的大船順流而下,船頭上立著一個短衣襟,小打扮,鐵塔般的漢子。==怡紅院文學網==他穿一身窄袖湖藍褲褂,腰裏紮著寬大的牛皮腰帶,虎頭刀斜挎在腰帶上,雙眉粗重,麵色黝黑,一雙眼瞪得有若銅鈴。正是那虎頭會魁首王貴發!

看到此等人物,沈默不禁暗暗喝彩,心說:‘卻要比穿那不倫不類的儒衫,要強上許多倍!’

大船穩穩停在碼頭,便聽那王老虎放聲笑道:“諸位久等了。”他也不下來,就在船上大聲道:“請二位讚公和沈公子一起上船,我們去江心看過。”

兩位縣丞,沈默沈京,還有幾位在場士紳,依言登上了大船。

侯縣丞笑道:“我說通達兄,你的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啊?”

王老虎沉聲道:“讚公稍候,馬上便知。”說著大手一揮道:“開船!”大船便緩緩啟動,向下遊江心駛去。

有些圍觀群眾上了船,但大部分是在岸上跑,人們都對接下來的光景十分好奇。

大船駛出二裏,河流陡然湍急起來,卻是到了河道拐彎的地方!

沈默見操舵的船老大一下子緊張起來,瞪大了眼睛看著河麵,仿佛有什麽危險要發生一般,他不由握緊了欄杆。

盡管水手們全力控製,但大船仍以相當高的速度通過彎道。還沒等船上人鬆口氣一株枝繁葉茂的粗大樹木,便迎麵而來,仿佛要與大船撞上一般!

船上乘客不由發出一陣驚恐的叫聲,許多人甚至害怕的閉上眼睛。隻聽那船老大大喝一聲,將船舵往東猛的一打,大船便與那大樹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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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始至終,王老虎便一直斜瞄著眾人,他見兩位縣丞駭得麵色蒼白,幾個士紳幹脆兩腿一軟,坐倒在地。但他看到沈默卻一直泰然自若,與其相伴的那個青年更是興奮地大呼小叫,嚷嚷著要‘再來一次。’

王老虎暗暗點頭,高高舉起了大手,船老大便會意的高叫道:“江心下錨!”水手放下左右兩塊巨大的石碇,又用數根粗大的毛竹在船頭撐住,費了好大勁兒才把船停下,但甲板上顛簸的更厲害了。

王老虎如履平地,走到沈默麵前,伸手指向身後那棵四人都合抱不過來的大樹道:“沈公子請看,這妖樹是否是個禍害?”

沈默點點頭,沉聲道:“對從上遊而下的船隻來說,實在太危險了!”

“不錯,這棵大樹據說太祖年間便長在這了。”王老虎麵色嚴峻道:“起初人們隻當它是個光景,並沒有在意,誰知這樹越長越粗,同時河道又越來越窄,一下子成了個禍害!”

侯縣丞也明白王老虎的意思了,點頭接著道:“行船駛過這裏,屢屢撞上大樹,每年都有十幾條性命扔在這裏。”說著一指樹上掛著的道道白幅,還有些法師符咒,供果貢品道:“這都是枉死的鬼魂啊!”

“為什麽不除樹呢?”沈京奇怪問道:“嫌麻煩嗎?”

侯縣丞苦笑道:“本縣不知下了多少回決心,做了多少次嚐試。但決心歸決心,難題還真沒法解決。派出除樹的民工望樹興歎,都說樹幹在水中,十分牢固,無法挖出……不除樹幹,僅鋸掉樹冠更加危險,所以便一直這樣僵持著。”

“我們虎頭會也組織好手下水,想從水下砍斷這樹。”王老虎沉聲道:“但這一帶的河水急而深,樹幹又粗又硬,根本傷不到它的分毫,反而折了兩個兄弟。”說到這裏聲音嘶啞,眼圈通紅,顯然是動了情:“我王某人雖是黑道,但一生最崇拜的卻是咱們紹興的陽明公,他老人家說‘想到就要去做!’我既然動了心思,就一定要把這禍害給除去!”

‘想到就要去做?’沈京不信了:“陽明公啥時候說過這話?”

沈默微笑道:“是‘知行合一’,王大官人將其通俗化了,但意思不差。”

聽到這句評價,王老虎十分的高興,連帶著對沈默的那點怨氣也輕了許多,一拍胸脯道:“隻要公子能把這個禍害除了,俺當即告負,立刻放人!”

沈默肅容道:“為父老鄉親除害,沈默義不容辭!”

兩位縣丞和鄉紳們也紛紛道:“但有所需,公子盡管吩咐!”

沈默點點頭,望著屈曲盤旋、高出水麵的老樹,輕聲道:“待我想個法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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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紹興人都知道,第二道題目是水中除樹!這可不比前一道純屬弄性尚氣,而是一件實實在在的好事,對那王老虎的評價不由提高了不少,也不禁為沈默暗暗捏一把汗,幾十年都解決不了的老難題,你能三天就想出來嗎?

“小姐,能想出來嗎?”殷府後院繡樓中,畫屏再一次纏上了她家小姐:“這次可一定要想出來啊。”上次因為自家小姐沒想出法子來,她都無顏去見沈默。後來人家自己悄沒聲的解決了,讓畫屏姑娘又高興又鬱悶,又自豪又不服。這次一打聽到題目,便急吼吼送給小姐,語氣中還有‘請務必爭口氣!’的意思。

殷小姐正坐在桌前,握著細細的畫筆,在一張攤開的畫紙上勾勒著沈默,聞言又好笑又好氣,不由輕笑道:“你這丫頭,快去跟著那小子過去吧,真是女生外向啊!”

“沒有啦,小姐。”畫屏忸怩道:“人家就是不想在輸給他了!”

這話可說到殷小姐的心坎上了,她雖然嘴上不說,但對於自己沒做出第一題,而那小子卻做出來了,心裏頗為憋氣。正憋著一股勁兒,想要搶在他前頭,好好出出這口氣呢!

其實一聽到題目,她便將手頭的活計放下,攤開紙筆,細細勾畫起來,想要想出一個妥帖的法子來。

殷小姐暗暗下定決心,這次決不能再輸給那個從沒見過的小子了!

從早晨一直坐到晚上,連午飯都是在閨房裏用的,當畫屏第三次催促她該就寢時,殷小姐突然舉起了白皙的小拳頭,在空中晃了晃,渾身都洋溢著興奮之情!光彩無比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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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四十四節 第二道題 (中)

“成了嗎,小姐?”畫屏驚喜問道

“嗯。”殷小姐活動下酸麻的腰背,疲憊道:“明天你將這張圖給他送去。”

畫屏趕緊過來給小姐輕輕捶背,笑逐顏開道:“小姐可真厲害呀真厲害。”

殷小姐沒好氣的看她一眼,噗嗤一聲輕笑道:“死丫頭,前幾天還不知怎麽怪我呢。”

“那哪能呢?”畫屏笑嘻嘻道:“小姐最好了。”

“真的沒有?”殷小姐嗬嗬笑道:“那幾天的嘴巴都能掛油瓶了。”

“一點小幽怨而已。”畫屏丁香微吐,扮個鬼臉道。

“不過說真的,他對你怎麽樣?”殷小姐輕聲問道:“不好我可不幹。”

“那叫一個千依百順啊,讓他往東不敢往西。”畫屏紅著臉道。吹牛是人類的天性,尤其是有著充分理由的時候。

“這樣啊。”殷小姐微笑道:“不過你也不要太過約束他,不然將來沒什麽出息,吃苦受累的還是你。”

“不聽不聽……”畫屏嬌笑著阻止小姐往下說,拉著她的胳膊道:“睡覺去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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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伺候著小姐洗漱用餐完畢,她便迫不及待的溜出去,直奔沈家大院。這一路上是得意的笑,得意地笑啊……等到了沈家後門,才想起要保持矜持。畫屏姑娘深吸口氣,把自己端起來,朝門子莊重的一笑。

門子也笑道:“姑娘許久不來了。”

“是有幾天沒來,最近挺忙的。”一邊答話,一邊進了院子。yhy99.com

到了聞濤院前,先在月門洞外往裏瞅了瞅,見那七姑娘並不在天井中,她這才躡手躡腳進去,小心翼翼的上樓,唯恐驚動了她

過了二樓,上到三樓的樓梯,畫屏姑娘剛想鬆口氣,卻聽到背後的門吱呀一聲開了,緊接著那熟悉的破鑼嗓子便響起來:“畫屏姑娘又來找我們小相公了……”

七姑娘再一次拉住她,滿臉感激的誇讚小相公‘心地好’、‘本事大’、‘將來出息頂呱呱’,其間又數次重申‘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的理念。直到沈默聞聲下來,才意猶未盡的放過她,朝沈默問聲好,便識趣的退回屋裏了。

“吃過早飯了麽?”揉揉惺忪的睡眼,沈默含糊問道。

“太陽都快曬到西牆了,”畫屏撅著嘴道:“該問人家吃午飯了麽。”

抬頭看看天,被刺眼的陽光耀了一下。沈默捂住眼,訕訕笑道:“昨天晚上睡得太晚了。”說著順手關上門,嗬嗬笑道:“裏頭太亂,就不請你進去了,等我洗把臉,咱們出去走走吧。”

畫屏自然求之不得,點頭道:“我到外麵等你。”說完便快步溜出去了。

沒讓她久等,沈默便洗臉刷牙穿衣完畢,神清氣爽的出現在門口。

見他沒有穿那身新衣裳,畫屏感到有些失望,又有些如釋重負……她就是不願意看到沈默穿得板板整整,那樣會讓自己生出自慚形穢的感覺。

‘還是這樣好,破破爛爛的窮小子一個,怎麽看怎麽自在。’畫屏姑娘心中道,但嘴上還要埋怨道:“怎麽不穿新衣裳?”

“有好的誰願穿破的?”沈默哈哈一笑道:“隻是總得換洗一下吧。”

“哦。”畫屏姑娘點點頭,鬼使神差道:“下次我再給你帶一身換洗衣服過來……”說完了便想抽自己一嘴巴,心說畫屏啊畫屏,要是他一年到兩頭都那麽光鮮,你可怎麽辦啊!

“千萬別。”沈默趕忙搖頭道:“前院給我量身訂做了兩套,不日就能送過來,再多就浪費了。”

“哦。”畫屏有些小失落道。不知怎地,沒見到沈默的時候,她會十分的思念,幹什麽都在想著他,就連睡覺也不忘了。可一見到真人,便感覺非常的拘謹,手腳都放不開,說話都不利索。

沈默不知她為何一下子低沉了,但想必是自己說了什麽不合適的話了吧?心中還是歉疚的,便笑嘻嘻道:“你送我衣服,我請你吃飯吧。”

畫屏搖搖頭,卻想到他還沒吃早飯,便改口道:“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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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一前一後到了街上。僅僅拐個彎,便看到道左長長的一排小吃攤子。江南物寶天華,富裕程度要遠超其它地區,而紹興又是江南最殷實的幾個城市之一,即便是街邊的小食攤,也要比其他地方幹淨講究許多。

此時天色著實不早,但這些小攤的生意依然不錯,食客們神態安詳的邊吃邊聊,有的吃完了也不著急離開,便沏一壺茶,繼續著未完的話題。

沒有人催,也沒有人趕,人們就這樣悠閑的怡然自得。

沈默摸了摸懷裏,約莫有十幾個銅板,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現在吃大餐有點早,不如我們去吃小吃吧。”

畫屏點點頭,順從的跟他隨便找個沒人的位子坐下。

見有客人來了,穿著印花大襟衣的攤主女兒便走過來,露出潔白的牙齒笑道:“二位慢坐。”手上卻十分麻利,從鋪著素藍白花桌布的飯桌上翻過兩個倒扣的茶碗,先用熱水涮一下,再變戲法似的提起一把精致的小銅壺,為兩人各斟上一碗飄著清香的平水高山茶。

倒完茶,那姑娘也不問客官想吃點什麽,福一福便悄然退下了,小銅壺卻留在了桌上。

看她離開了,沈默湊近畫屏的耳朵,不無得意道:“這茶盡管喝,無須花費一文,讓你品個夠……我和沈京每次都喝個四五壺。”

畫屏起初被耳邊熱熱的感覺弄得有些心猿意馬,但聽了他的話,登時垂下小腦袋道:“我不認識你。”

沈默厚著臉皮笑笑道:“想吃點什麽?我給你點去?”

小姑娘搖搖頭道:“早上吃得很飽,我喝茶就行了。”

“哪能讓你看著我吃呢?”沈默搖頭道:“等等我。”便摸出三枚銅錢,起身去攤主那裏,不一會兒端著三個小碟子回來,嗬嗬笑道:“權當差點吧。”

畫屏隻見一碟對折不斷的柯橋豆腐幹、三兩塊帶有薄荷清香的印糕,數十粒甘草茴香豆擱在了眼前。聞著那淡淡的清香味道,正是合乎自己心意的小茶點。她卻不由癡了,心中愁腸百結道:‘誰說他不懂女兒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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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四十五節 第二道題 (下)

沈默又用三個銅板,買了一籠小包,一碗豆花,還有兩碟附送的小鹹菜,端著回到桌上,慢條斯理的吃起來。==怡紅院文學網(yhy99.com)==

畫屏則在對麵捧著茶盞,不時輕啜一口,兩眼定定的望著沈默,心說吃飯都這麽斯文,真受不了啊……但當沈默向她看來,畫屏卻又趕緊低下頭,不敢與他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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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就這樣一個看著一個吃,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其實畫屏不是所謂的花癡,她之所以不顧羞意,近似於倒追沈默,是她有不得已的苦衷的。

殷家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若是小姐的貼身丫鬟,在小姐訂親前不出嫁,便視為同意跟小姐陪嫁出去,成為未來姑爺的通房丫頭,未來最好的命運也隻是地位高一些的小妾而已。

若是換了一般人,那是十分歡迎這種命運的,畢竟是小姐的貼心人,在未來夫家也是兩人最親。有身為大婦的自家小姐撐腰,非但不用擔心被別人欺負了,還有很大可能幫著小姐掌管財務之類,油水頗為豐厚。若是再近水樓台先得月,生上個帶把的,那地位就更牢固了。實在是一條不錯的出路……

但畫屏跟著殷小姐久了,也學上了些自尊自愛,她覺著寧為雞頭、不為鳳尾,與其到大戶人家當低人一頭的小妾,還不如找個清白人家嫁了,橫豎來得快活呢!

可話雖這樣說,但想找個可意的人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條件差了吧,肯定不甘心。家境太好吧,又瞧不上她這丫鬟身份。==怡紅院文學網==就這樣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拖到了現在。

今年小姐已到及笄之年,馬上就要待字閨中了,一旦小姐訂親,她的命運也就跟著定下來了。留給她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了……

所以當與沈默接觸一段時間後,她發現這個少年雖然窮,但人品好,又幽默,尤其還是讀書人,那就意味著未來有無限可能!

畫屏覺著這是自己最後也是最好的機會了,經過慎重考慮,她終於決定破釜沉舟,不顧一切世俗的眼光,追求到屬於自己的幸福。

但煩惱也隨之而來,那就是這小子實在太出色了!這當然是件好事,但她總是擔心他會一飛衝天,讓自己望塵莫及。所以她很難找到安全感……

姑娘不知道該怎麽進行下去了,她覺著自己好像一葉孤舟,陷入了浩瀚的大海之中,找不到方向,看不清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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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小籠包和豆花全部送進腹中,沈默滿足的拍拍肚皮,端起杯清茶嗅一下,舒服的眯起眼睛道:“我吃飽了,你可以說正事兒了。”

畫屏本想說‘沒有正事就不能來找你嗎?’但話到嘴邊卻又改成:““你……怎知我有正事?”

沈默一指她斜掛在肩上的香包,笑道:“可從沒見你背過這個。”

“算你聰明。”畫屏一縮脖子,取下背包道:“猜猜這裏麵裝的是什麽?”說到這個,她重新變得神采飛揚起來。

沈默笑道:“金元寶?”

“再猜呢?”姑娘搖頭笑道。

“銀元寶……”

“再猜……”姑娘無力道。

“銅元寶。”沈默很認真道,直到畫屏快要抓狂,他才兩手一攤,笑道:“我實在猜不出來。”

“哼哼,諒你也猜不出來。”畫屏得意笑道:“告訴你吧,這是教你河中除樹的法子!怎麽樣?意外吧?”

沈默一臉吃驚道:“真是太意外了?是你想出來的嗎?”其實他早就猜到了,不過是哄她開心罷了。

畫屏哪有他那麽多花花腸子,果然信了實,有些不好意思道:“人家笨笨的,哪裏懂這些,是我家小姐想出來的。”

沈默興致勃勃的伸手道:“給我看看吧。”

畫屏卻將那香包往後一抽,嬌笑道:“平白就想拿走嗎?”

“我沒錢。”沈默兩手一攤道:“就隻有幾個銅板,全給你吧。”說著便從懷裏摸出七八個銅板,啪啪的拍在桌上。

姑娘恨不得把這些個銅板撿起來,塞到他嘴巴裏。悶聲道:“我當然沒什麽,但我家小姐跟你非親非故,這樣幫你,你不得表示一下?”

沈默愁眉苦臉道:“你家小姐家大業大,啥都不稀罕,我怎麽表示?”

“當然不稀罕你的東西,重要的是心意。”畫屏很認真道:“你得給她留個好印象才行……”說著臉又紅了。

沈默一看,哈哈幹笑道:“那我回頭寫封感謝信吧。”

“要寫得好一點哦。”畫屏勉強同意,才將那香包給他。

沈默接過來打開一看,裏麵卻是一張折成方勝的畫紙,將其展開一抖,便看到畫的是一個沒有底的大澡盆。下麵還有一行雋秀的小楷解說:

‘先著水手潛入江底,丈量出水下樹幹的長度與最大胸徑,然後求助於造船師傅,使其按照此圖,打做個隻大不小的木桶。再著人砍掉老樹在水上所有的枝幹,把巨桶載上船,從樹梢穿下,深深打入水中,上口露出水麵,再用大瓢舀幹桶裏的河水,便可放心地在桶中鋸木,最多不過半日便可成焉。’

閉目沉吟一會兒,沈默由衷讚歎道:“殷小姐智慧非凡,實在讓人歎為觀止……就算與我相比,也不過僅差一線而已。”

前半句畫屏還在頻頻點頭,到後半句時卻差點一頭栽倒地上,真真有些上火道:“沈潮生,你狂得沒邊了!”

“別生氣哈。”沈默苦笑著安撫道:“我不過是就事論事而已。”

“這個法子不行嗎?”畫屏杏目圓睜道。

“雖然沒試過,但想必是沒問題的。”沈默點頭道:“至少道理上絕對說得通。”

“那你還說怪話?”

沈默苦笑道:“我隻是覺著這法子有些破費了……興師動眾的不大好吧。”

“有本事你就不用!”畫屏氣呼呼的起身道:“那才是真的英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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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四十六節 河中除樹 (上)

江南多水,紹興尤甚之

整個紹興城便被蜿蜒的江河溫柔環抱著、纏繞著。==愛上怡紅院==水給城帶來了靈氣,城也還水以生氣,城水相依相伴,無法分出彼此。

在紹興眾多的河流中,山陰的風則江絕對算是十分重要的一條,它即是紹興護城河的一段,又是浙東運河的一部分,河麵向來比較開闊。運河上四季船隻穿梭如織,有風則帆,無風則纖,或來或往,不舍晝夜,‘風則江’也因此得名。

今天的江麵上比平日還要熱鬧許多。兩縣官宦富商攜家帶口,乘著雙層大船、遊艇畫舫到拐子口附近停下,一邊喝酒作樂,一邊等待著好戲的開場。老百姓也呼朋引伴,湊錢雇艘漁船小艇前來看熱鬧。還有些載著時鮮水果、花雕黃酒的烏篷船穿梭於其間,高聲叫賣著,不一會兒便頂上平時一天的收入。

這種景象,通常隻出現於端午重陽,今天之所以如過節一般,全因為兩縣的第二場比試,要在今天見個分曉了……河中除樹這種大動作,可比瓶中鍍金那點小功夫,看起來過癮多了,也就無怪紹興父老投注進如此熱情來了。

就連一些個千金小姐,也忍不住央著爹娘,跟著出來,躲在有紗簾的船艙裏悄悄觀看……乖乖,這世界可真熱鬧啊。小姐們大多沒見過世麵,漂亮的眼睛忽閃忽閃,看起來那麽無知、那麽好奇。

殷家小姐和畫屏也乘著一艘遊艇過來。其實她生性喜靜不喜動,又事務繁忙,若不是畫屏回來說,沈默竟然看不上自己辛辛苦苦想出來的法子,激得她險些抓狂!她也不會抽出寶貴時間,前來湊這個熱鬧的。==怡紅院yhy99.com==

這時江麵上突然一陣騷動,便聽畫屏興奮道:“來了,來了!”殷小姐循聲望去,便見一艘快船從上遊乘風而來,船頭立著個藍衫青年,應該就是那臭小子!可真能顯擺啊……

殷小姐不禁兩眼微眯,想看看這混賬小子到底長什麽模樣,能把畫屏迷得神魂顛倒……無奈那船行駛的極快,轉眼便已經擦身而過,還沒瞧清他的麵孔,便隻能看那拉風的背影了。

‘囂張的小子!’殷小姐暗咬銀牙,心中氣呼呼道。畫屏感覺出她的反常,心說:‘你這下可把小姐得罪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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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京穿一身藍衫,迎風獨立船頭,正擺出最有型的姿勢,享受著四周的歡呼之聲。突然連打兩個響亮的噴嚏,頓時狼狽不堪,引得周圍人哈哈大笑起來。

臊得他滿臉通紅,低聲罵道:“誰在背地裏罵我?”

身後坐在艙裏的沈默哈哈笑道:“江風這麽大,不著涼才怪呢。”

“我不就是想享受一下萬眾歡呼的滋味嗎?”沈京用力擤一把鼻涕,滿臉哀傷道:“這倒好,丟死人了……難道這就是命嗎?”

“少爺、公子,咱們到了。”這時船老大高聲知會道。

沈默點點頭,扶著艙門緩緩站起,走到甲板上與沈京並肩而立。

一看到那身飄飄的白衣,江上岸上突然爆發出一陣歡呼聲,其間還夾雜著一些個大姑娘小媳婦的尖叫聲:“沈默來了……”

“原來那才是沈默……”望著那個略顯瘦削的白色背影,殷小姐輕聲道:“半大小子而已。”

“小姐……”畫屏嘟著小嘴道:“您有偏見……”

殷小姐逗她笑道:“說說就不願意了?”對於情同姐妹的畫屏決心離開這件事,雖然她舉雙手支持,但心中也不可能沒有不舍和難過,連帶著對沈默產生些敵意也就不難理解了。

畫屏正要不依,便聽到外麵一個粗豪的聲音響起:“沈公子,我王某人說話算話,已經將姚長子給你帶來了,不知您把我要的主意帶來了嗎?”

接著一個清朗的聲音回答道:“讓在下試試吧。”即使稍有些偏見,殷小姐也不得不承認,這小子的動靜真好聽。

便見那沈默對船老大吩咐道:“請將船靠上去吧。”

“好嘞!”難得在這麽多人麵前展示一下,船老大抖擻精神道:“公子瞧好吧!”說完用力一撐船櫓,那快船便緩緩靠上了大樹,穩穩停在三寸之外。

“將船固定住吧。”沈默微笑道。船老大便用繩索將船舷與兩根粗大的樹枝緊緊連住。

“接下來就麻煩幾位師傅了。”沈默又對船艙裏走出來的七八個木匠道:“按照咱們昨天商議的幹吧。”

木匠們笑道:“公子放心吧。”便井然有序的開始忙碌起來,他們先用鋸子斧子,去掉老樹下部的樹枝,使其變成光禿禿的一段。然後在樹幹高出水麵三尺的地方,用歪把鋸鋸出一個缺口。缺口做好之後,船老大解開繩索,將船劃到樹幹對側重新固定住。

木匠們卻沒有著急鋸樹,而是先在樹幹離水麵一尺的部位,鑿些斜向上的小洞。然後將一些兩頭都被削尖的木杆插入,再把準備好的木板坐在上麵。木板的四角早鑿好了合適的小洞,外側可以讓木杆的另一頭插入而無法穿過。

圍著樹幹如是鑿了半圈,再將內側用繩索相對連起來,一個精致而牢固的腳手台便搭建起來了。

檢查一下腳手台的牢固程度,木匠們才放心的踏上去,用個長長的大鋸,在樹幹相對的一側下鋸。為了避免意外出現,沈默跳上了腳手台,讓船劃得遠遠的,還吩咐留在船上的沈京,阻止好奇的船隻靠近,以免引起誤傷。

用了足足兩刻鍾的時間,大鋸終於鋸到接近缺口的地方。這時大樹開始發出嘎啦啦的聲音,不一會兒,粗大的樹幹終於慢慢地向下倒去。伴著樹枝碰擦的唰唰聲,樹幹倒下的速度越來越開,隻聽轟的一聲巨響,大樹落入水中,激起的水柱有兩張多高,將腳手架上的所有人都淋成了落湯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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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四十七節 河中除樹 (中)

震驚之後,畫屏撅起小嘴道:“煮熟的鴨子嘴硬,這不還是用了小姐的法子嗎?”

殷小姐微微搖頭道:“下麵應該不一樣了。”看到沈默不準備再用什麽器具輔助,她突然茅塞頓開,螓首微垂,幽幽歎一聲道:“原來這樣簡單,我為什麽就沒想到呢……”

“到底怎樣啊?”畫屏追問道。

殷小姐輕啟朱唇,緩緩說出四個字道:“由內而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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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水花落下,河麵恢複平靜,人們才發現,那截砍下的樹幹早已被繩子拴在快船的船尾,船老大正大聲喊著號子,指揮水手們將船劃到岸邊,把那樹幹拖離河道。

大家的注意力很快從船和木頭上移開,重新回到原先的位置……大樹已經不見,卻仍有一截粗大的樹樁露出水麵。

大船上的王老虎放聲道:“光鋸斷上麵更危險,明樁變成暗樁了。”

沈默笑而不答,徑自吩咐木匠們道:“諸位師傅,一起開動吧!”

親切的態度讓人如沐春風,工匠們齊聲應道:“好嘞!”能在萬眾矚目之下,用一種最為簡單的方式,將困擾風則江幾十年的難題親手解決,這是可以誇耀一生的功績,他們怎能不幹勁百倍呢?

工匠們圍成一圈,一腳踏在腳手台,一腳踏上樹幹,高高舉起了斧子,使出全身的力氣,朝著樹心處猛然劈砍下去……

看到這一幕,心眼稍微活泛些的便已經明白,紛紛作出恍然大悟狀,一邊點頭連連,一邊捶胸頓足道:“原來這麽簡單,我怎麽就想不到呢?”

但大多數人仍然懵懵懂懂,紛紛打聽道:“到底怎麽回事啊?”那些先知的便拿腔拿調的解釋道:“原先大夥光想著從外麵下手,但水深且急,如何砍動根本?”說著一臉歎服道:“但沈公子另辟蹊徑,從樹心入手,由內而外的將樹樁掏空,就像挖成個大缸,在其中如在旱地,不用再擔心被水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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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麽簡單!”一艘畫舫上,穿著便服的呂縣令狠狠拍一下大腿道:“卻足足困擾了我山陰幾十年!”

邊上寬袍大袖的李縣令撚須笑道:“豈不聞大成若缺,大巧若拙,越是簡單的方法,就越是不簡單。==文字版怡紅院==”

呂縣令本想反駁,但人家是在給自己縣裏幫忙,若是再說刻薄的話,實在是不當人子。遂有些尷尬道:“看來,原先我是小覷了這小子。”

“這才知道?”李縣令的胡子都翹起來,得意洋洋道:“我當初第一眼見到他,便覺著他也許不亞於你的徐文清。”

“那不可能!”呂縣令連連搖頭道:“我承認你這個小子厲害,但充其量也不過是個人才,但我們徐渭可是天才中的天才。”

“沒比過怎麽知道?”李縣令冷笑道:“說不定一比就露餡了呢!”

“露餡的是你們!”呂縣令暴跳如雷道:“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子,怎麽跟聞名天下的徐文清比?”

“那就比一場試試!”李縣令雙眼閃動著興奮的光。

“好……個頭。”呂縣令剛要一口答應,突然反應過來道:“想借我們徐渭抬高身價,門都沒有!”

李縣令見如意算盤被看破,臉皮都不紅一下道:“是不敢比吧……”

“是不屑於……”無休止的爭吵又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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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爭吵的功夫,沈默這邊也在熱火朝天的進行中……

當初沈默還擔心這大樹木質堅硬,無法將其從內部掏空,但有經驗的木工告訴他,這棵大樹歲有百齡,又是生在水中,樹心部分應該比較鬆軟,腐爛枯空都是有可能的。

果然,當第一斧下去時,整個斧頭便沒入了樹樁之中,木工們笑道:“公子不必擔心了,這棵樹皮硬心軟,實在是不堪成材啊!”又有人笑道:“我們咋沒想過從裏麵下手呢?真是枉稱內行啊!”

沈默如釋重負的笑道:“能除了這一害就成,別的都不指望了。”

他又囑咐木工們拴好安全帶,一旦失足也好被迅速救起,這才給他們鼓勁道:“放手去幹吧!”

剩下的工作便十分簡單了,木工們很快掏空已經腐朽的木心。然後用鋸將樹幹從內而外裁下一段段木頭丟到水裏。

對這些經驗豐富的木工來說,沒有比這更簡單的活計了。當樹樁的外壁還有七寸多厚時,一個老工匠稟告道:““公子,不能再掏了。不然這層殼支撐不住,咱們就有危險了。”

沈默約莫一下,點點頭道:“收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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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沈默打手勢,沈京便過來,將他們幾個接上船。王老虎的大船也靠上來,哈哈笑道:“沈公子啊,某真是服了!我們看來那麽困難的一件事,讓您這麽簡單就解決了。”

“還沒有大功告成,得用船把這個空樹殼撞碎才算完。”沈默笑笑道:“還得勞煩大官人來這最後一下。”很明顯是賣王老虎和虎頭會一個麵子。

王貴發求之不得,又不好一口答應,便假假的推辭道:“這怎麽好意思?”

“我們船小,怕出意外。”沈默信口扯個理由,把皮球再還給他。

“那某就卻之不恭了。”王貴發拱手道:“待某將這禍害徹底除去,再向公子好生道謝。”

“正事要緊。”沈默微微笑道:“大官人去吧。”

兩艘船背道而馳,都遠離了那空樹樁。見對方走遠了,沈京不樂意道:“咱們從頭忙到尾,憑什麽把最後一下讓給他?”

沈默微微搖頭,輕聲道:“他們這些道上混出來的,最重臉麵二字,我們已經連贏他兩場,他也答應把長子放回來了,若是我們連這點顏麵都不給他,那這疙瘩可就解不了了。”

“難道我們就不報仇了嗎?”沈京翻翻白眼道:“虎頭會打上你爹,捉走長子,就這麽算了麽?”

沈默平靜道:“記住,我們是文明人,你知道文明人跟野蠻人的區別嗎?”

“什麽區別?”沈京已經徹底習慣了聆聽。

“野蠻人有仇當時就報,讓大家感受到他的野蠻;文明人有仇過後再報,讓所有人以為他是文明的。”沈默輕聲道:“寫字先生也好,當天的打手也罷,我都不會放過他們的。”

沈京一陣毛骨悚然,他不敢相信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能說出這種話來,難道這家夥真是妖怪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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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說話間,虎頭會的滿帆大船朝著樹樁猛衝過去,隻聽哢嚓一聲,船身猛的一顫,但仍然勢不可擋的從樹樁上碾過,轉眼便衝了過去。

大船過後,水麵浮起片片連著樹皮的碎木,困擾風則江幾十年的難題,便這樣徹底解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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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我去寫第三章,12點左右送到……票票……

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四十八節 河中除樹 (下)

虎頭會的大船放下舷梯,王老虎親自站在梯口,迎接沈默和沈京上船。==怡紅院文學網(yhy99.com)==

兩人也算不打不相識,自是一番令人肉麻的互相吹捧,直到對方過了癮,沈默才笑問道:“不知我那兄弟?”

“嘿,瞧我這記性,一高興把這茬忘了。”王老虎哈哈大笑道:“姚長子在我們縣太爺的船上呢。”

“不是我們兩家的事情嗎?”沈默還沒說話,沈京先不願意道:“怎麽扯上官府了?”

“公子別急。”王老虎頗為汗顏道:“我們縣太爺也是好意,他是擔心我會中弟兄脾氣不好,傷著您那朋友……”

“我看是還想刁難我們吧!”沈京氣呼呼道:“怎能食言而肥呢!”也不怪沈京生氣,王老虎已經說過,隻要完成這關就將長子送還,誰知這時候竟然又出幺蛾子。

“哼!”王老虎也不是吃素的,他對沈默客氣,可不代表對沈京也沒脾氣,兩眼一瞪道:“縣太爺幾天前便把那姚長子從我那提走,我有什麽辦法?”其實他也不想這樣,隻是縣太爺本來答應的好好的……隻要那樹一除掉就放人,誰知方才竟派人傳話過來,讓他將沈默帶過去。王老虎就算再橫,父母官發話了也得聽著,多麽不願意也得忍著。

“你……”沈京還要發作,卻被沈默攔住道:“不知貴縣令在什麽地方?”

“這就到了。”王老虎苦笑一聲道:“某家雖是不得已而為之,但終究還是食言了,這回算某欠沈公子的,他日若有吩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大官人也不容易啊。==怡紅院超速首發 ”沈默微微頷首道,心中卻頗為失望,他以為王老虎會端上兩盤金銀,一盤表示謝意、一盤表示歉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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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船靠近一艘雕欄飛簷的華麗畫舫。沈默便聽到了清麗婉轉的唱曲聲;珠簾半卷間,還可以看到船上有歌妓在曼舞。

兩船船舷相接穩了,王老虎便帶著他倆跳過去。

沈默一看,在甲板上迎接的是一個熟人和一個生人……馬典史和另一個與他同樣裝束的官員。

一見到他,馬典史便咧嘴笑道:“沈公子隻管進去,咱們縣尊也在,斷不會讓你吃虧的。”

沈默笑笑道:“有勞大人了。”待另一位山陰典史通稟一聲,三人便魚貫進入了船艙之內。

沈默一進去先看到的,是鋪滿整個船艙的山羊絨提花地毯。目光緩緩抬起,歌妓已經不見,隻看到一套紫檀木的精雕桌椅,兩個穿錦袍的男子,分坐在圓桌左右。

在得到允許之前,不能再往上看了,否則會被視為極大的冒犯。

“學生王貴發拜見二位縣尊大人。”王老虎雖然有個監生身份,但畢竟名不正、言不順,唬一唬老百姓、鎮一鎮小官員還行,但遇上進士出身的正途官,還得乖乖下跪。

沈京也心不甘情不願的跪下,心說:‘早知這樣就不跟進來了。’

沈默卻大喇喇的站在中間,隻是深施一禮道:“學生拜見二位縣令大人。”

看到沈默夾在二人中間,站而不跪,僅僅鞠躬而已。呂縣令先是驚訝,繼而羞怒,冷笑一聲道:“聽說福建南平出了個海筆架,想不到我們浙江會稽也出了沈筆架!”兩跪夾一站,可不是活脫脫一副山字筆架模樣。

沈默滿臉委屈道:“堂尊恕罪,學生不是不知禮數之人,隻是學生有不能跪的苦衷。”

“你有什麽苦衷?”呂縣令沉聲道。

“我帶著至聖先師……”沈默邊說邊從懷裏掏出一個紅綢包道:“的畫像呢。”打開之後取出裏麵的畫紙一展,那位拱著手笑眯眯的老爺子便出現在二位縣令麵前。

兩位縣太爺趕緊起身,恭敬的給孔聖人行禮。待重新落座時,呂縣令十分不悅的問道:“你怎能將聖人畫像帶在身上呢?”

沈默小心翼翼解釋道:“學生十分怕輸掉這場比試,這才請了孔聖人保佑……”

“聖人不管這個!”呂縣令有氣沒地兒出,憋得十分難受。

李縣令在邊上勸慰道:“難得有對聖人如此虔誠的士子,這是我們教化之功,好事兒啊!”呂縣令這才消了氣,怒哼一聲道:“以後將聖人放在心裏便可,再帶在身上非要治你個褻瀆聖像之罪!”

沈默趕緊唯唯諾諾的答應下來。其實他也知道,既然來到這個時代,那下跪就是免不了的……這本就是件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的事情,難道將來還能在皇帝麵前杵著不成?隻是現在讓他下跪的話,心裏一時還接受不了。還是能拖多久算多久吧,也許以後日子久了就無所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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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堂尊恩準起身,王老虎一咕嚕爬起來,向呂縣令拱手道:“老公祖,孩兒把沈公子給您請來了。”

呂縣令微一頷首,輕擺下手道:“出去吧。”

“是。”王老虎口中答應,但兩腳卻賴著不走,向呂縣令諂笑道:“老公祖,孩兒已經答應放了那長子,您看是不是……”

“下去!”呂縣令兩眼一眯,冷聲道:“本官什麽時候需要你來教了?”

“孩兒不敢,孩兒多嘴!”王老虎掄圓了膀子給自己兩耳光,一縮脖子道:“小人這就退下了。”轉身時給了沈默個歉疚的眼神,確實是愛莫能助了。

沈默卻有些愣神,這是他第一次見識什麽叫官威,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年輕縣令,居然如喝斥奴仆一般對待王老虎這樣的黑道大佬。比較而言,方才這呂縣令對自己的態度,簡直可以用‘優容有加’來形容了。

看到沈默的麵色發緊,呂縣令心中冷笑,他這手本來就有敲山震虎的意思,之所以不直接把老虎拿下,一是因為沈默乃是會稽縣的人,當著李知縣的麵確實不好發作;二是這少年是童生身份,且似乎十分的聰明,未來會變成什麽樣子,誰也說不準……所以呂縣令不願隨便與他結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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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睡了,票票…………

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四十九節 鬥呂 (上)

當著李縣令的麵,呂縣令也不好太拿喬,鎮一鎮沈默便開腔道:“你來所為何事啊?”

“回稟大人。 ”沈默拱手恭聲道:“王大官人帶學生來領回我那兄弟姚長子。”

“姚長子是在這裏不假。”呂縣令麵無表情道:“但你們相約比試三次,這才剛剛兩次,似乎還不能算你贏了吧?”

沈默心中冷笑:‘原來是這孫子連折兩陣,心裏不爽,想要找回場子。’剛想說話,便聽一邊的李縣令道:“賢弟,你未免越俎代庖了吧?那王貴發都已經認輸了,怎麽還不算沈默贏?”

呂縣令皮笑肉不笑道:“老哥別急,您可以讓沈默拿出當初簽訂的文書,上麵可有提前認輸一說?”

文書上當然沒有這一條!比試就是為了分輸贏,既然有人已經認輸,還要文書幹什麽?現在呂縣令拿文書說事,分明是**裸的以權欺人!

總掛在沈默嘴角的淡淡微笑不見了,他隻覺胸中一陣氣血翻騰,雙拳緊緊攥起,小白臉也變成了大黑臉,緊抿著嘴唇不說話。

李縣令以為沈默快要氣瘋了,怕他做出什麽悔恨終生的事情,趕緊勸解道:“沈默,快給呂縣令賠個不是,他是跟你開玩笑,嫌你禮數不足呢……”

“本官沒有開玩笑。”呂縣令年青得誌,正是意氣風發之時,哪能咽得下這口氣?他立意要扳回這一場,根本不給李雲舉這老前輩、老匹夫的麵子。

李縣令氣得雙手直搓道:“不當人子,不當人子……”

“嗬嗬……老前輩稍安勿躁。yhy99.com”呂縣令幹笑道:“如果沈默給本官磕頭賠禮,輸贏也就無所謂了。”

“你這是背信棄義!”李縣令也上來真火了,一拍桌子道:“呂竇印,你現在就給我放人,不然咱們就去知府大人那裏評理去,看看在紹興城不是你能說了算!”

“知府大人去省裏了。”呂縣令冷笑道:“五天之內是回不來,嘖嘖,五天呢……”五天足夠姚長子死去活來好幾回了。

“你……”李縣令氣得直翻白眼,雙手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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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氣氛越來越僵持時,沈默站出來了,他先朝李縣令深施一禮,沉聲道:“感謝大人回護之恩,學生銘感五內。既然呂大人不服氣,學生讓他服氣就是。”他就像一座將要爆發的火山,平靜中蘊藏著憤怒。朝呂縣令一拱手道:“您盡管劃出個道道來,學生接著就是!”他當然明白在弱勢時‘戒急用忍’應當的道理,但他現在隻想說一句‘忍無可忍,無須再忍’!

“好小子!夠囂張!”一個小小童生如此說話,呂縣令頗有些接受不了,心道:‘論起狂妄來,跟徐渭卻是有一拚罷了。’

李縣令卻覺著十分舒坦,長籲口氣道:“罷了罷了,年青人的事情年青人解決吧,我老頭子就做個仲裁,誰也不許再耍賴!”

‘這個倚老賣老的老棺材瓤子!’一番話險些把呂縣令的鼻子都氣歪了。什麽叫‘年青人’的事情?這不是把本官跟個嘴上沒毛的小子相提並論了嗎?什麽叫再耍賴?這不分明數落我方才耍賴嗎?偏偏在天命之年的老李頭麵前,他確實是個年青人;他也確實剛耍過賴,根本沒法辯駁,隻能悶哼一聲,偏過頭去道:“拿上來吧!”

後艙門簾一掀,那山陰侯縣丞端上來一個托盤,盤上放著個上次那種透明琉璃瓶,裏麵似乎還有個製錢。

呂縣令拿過那瓶,裏麵的製錢便懸空了。沈默定睛一看,原來這瓶子裏有一根細線,細線的一頭拴著那製錢,另一頭連著瓶塞,塞子已經把瓶子完全密封起來。

這時呂縣令冷笑道:“看你又是瓶中鍍金,又是河中除樹,看起來很有本事的樣子。你要是真有本事,能不能別打破瓶子,不去掉瓶塞,把瓶中的棉線弄斷嗎?”

“這算什麽本事?”沈默淡淡一笑道:“我可以自始至終不碰瓶子一下,便將線弄斷。”

“怎麽可能?”呂縣令不信道:“除非你也像陶真人那樣,有神仙方術。”當今聖上好齋醮,修玄道,對道士也是出奇的好。而那陶真人仲文,便是當今天下牛鼻子的首領,向來被老百姓看作能呼風喚雨的神仙人物,即使呂縣令這種讀書人也不能免俗。

“學生乃是聖人門生,隻知道子不語怪力亂神。”沈默搖頭道:“可我就是有辦法。”

呂縣令不信道:“你若是弄不斷,本官可不放人。”

“學生若是弄斷了呢?”沈默微笑問道。

“那我不但放人,還給李大人和你擺酒賠罪!”呂縣令一拍桌子道。

“一言為定!”

“概不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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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方諾成,沈默的目光便在房間內尋索,想找到一樣符合心意的器具。

李知縣見他視線飄忽不定,以為沈默心裏沒底,不由關切道:“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嗎?”

沈默突然瞄見牆角有一個一模一樣的瓶子,被當做花瓶擺設在那裏。便恭聲笑道:“學生想取用一下那個瓶子。”

“隻管拿去。”呂縣令一揮手,侯縣丞便花束拔掉,將那瓶子遞給沈默。

看到那溜圓的瓶肚,沈默心中一喜,笑道:“一事不煩二主,麻煩侯大人再舀一瓢清水來。”

侯縣丞點點頭,便去後艙用瓢舀了些清水過來。

沈默先將瓶內洗涮幹淨,再用清水倒滿,微笑道:“請諸位大人移步甲板。”

眾人十分好奇他要作甚,便順從出了船艙。當然那個裝銅錢的瓶子也被帶了出來。

附近本來要散去的大小船隻,一看有熱鬧,呼啦一聲又湊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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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啦,第一章,晚上還有兩章,票票啊…………

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五十節 鬥呂 (中)

六月裏的正午,日頭如火爐一般烤人,兩位縣太爺剛出來便滿頭大汗,隻好退到廊簷下躲避。==怡紅院文學網==看著周圍越聚越多的船隻,呂縣令不悅道:“這個沈默,在裏麵弄一下就行了,幹嘛還要跑出來顯眼?”

李縣令卻滿臉笑意道:“我看你是怕了吧?”

“怕?”呂縣令撇撇嘴道:“我怕你們丟人。”話雖如此,但看到沈默沉穩的樣子,他難免有些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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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小姐的座船正好駛到沈默所在的畫舫左側,她靜靜的坐在碧紗窗內,出神的望著那艘畫舫,心不在焉的想道:‘那少年才十三四歲吧?比自己還小個三歲呢,怎麽就這麽聰明呢?’正想著,畫舫的簾子突然被挑開,一個身穿月白儒衫的少年,就這樣自然映入了她的眼簾。

那少年皮膚白皙,身材瘦削,兩道濃眉下,有一雙漆黑明亮的大眼睛。即使隔著碧紗窗,她仍能感受到那雙眼睛蘊含的神采,是那樣的動人心魄。

“這就是沈默……”殷小姐小手輕撫朱唇,低呼一聲道。雖然之前從未見過他,但她沒有用‘吧’,而是直接用了肯定句。

“是啊,小姐。”畫屏十分得意道:“我的眼光不錯吧?”

殷小姐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她望著江風中白衣飄飄的少年,許久才回過神來,幽幽道:“很好。”望著小姐妹幸福的笑臉,她的心中卻浮起隱隱的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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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沈默和好幾個男子出到甲板上,畫屏歡叫道:“快停船快停船,又有好戲看了!”外麵的仆役正巴不得呢,當即下錨停船,紛紛跑到右船舷上看熱鬧。==怡紅院文學網==

但見那沈公子將一個傳說中的透明琉璃瓶擱到一張圓桌上,然後手持另一個同樣的圓瓶,站在日頭底下,那持瓶的手還微微移動,就像在請神扶乩一般。

“這到底是幹什麽啊?”畫屏一頭霧水道:“跳舞嗎?”

殷小姐微微搖頭,更加專注的望著那個立在桌上的瓶子,雖然不知道沈默又要幹什麽,但她能看出關鍵在那個瓶子上。準確的說,是在瓶子裏的那枚銅錢……以及那根看不到但一定存在的絲線上。

當她把這個推斷講給畫屏聽,畫屏傻傻道:“總不會是想把線弄斷吧……”說著便咯咯笑道:“那他就是神仙了。”

話音未落,就看見那瓶內似乎升起一絲黑煙,緊接著又聽到‘叮當’一聲,那枚製錢便消失不見了,應該是掉落瓶底。

絕大部分看清這一幕的人都張大了嘴巴,剩下的則一直沒閉上過。

殷小姐屬於前者,畫屏屬於後者,但現在看來,效果是一樣的。兩人驚訝的合不攏嘴,對視一眼,齊聲道:“他是人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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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遠觀者尚且如此,那些在畫舫上近看的人們,則隻能用震驚來形容了。他們眼睜睜看著那瓶中的絲線突然從中段自燃燒斷,而沈默自始至終沒有靠近那瓶子三尺之內,隻是舉著那個裝了水的瓶子站在一邊而已。

大夥感到後背一陣涼颼颼,真是消暑降溫啊。

‘叮鈴’一聲,那製錢落到了瓶底,也把眾人從震驚中拉了回來。

沈京最先回過神來,咋舌道:“這是咋回事啊?”

王老虎接著道:“這戲法咋變的?”

侯縣丞呆呆道:“請三太子附體了吧?”

呂縣令則緩緩道:“妖怪?”

還是年紀大的李縣令閱曆最豐富,十分沉穩道:“不,是神仙!”

沈默本想裝神弄鬼一下,以增加自己的神秘感,但見到這些人反應如此強烈,隻好放棄了這個想法,苦笑一聲道:“不要胡思亂想,這不過是學生從書上看來的法子而已。”

眾人這才鬆口氣,李縣令大感得意道:“你這孩子,看書太雜了。又是哪本書上看到的啊?”

“回先生的話,西漢的《淮南萬畢術》中說‘削冰令圓,舉以向日,以艾承其影,則火生。’”這是存在這一世記憶裏的東西,是以沈默回答的十分流利。

“什麽?用冰引火?”眾人吃驚道,他們隻聽過‘冰火不相容’,卻沒聽過‘冰能生火’,不由望向二位進士老爺,希望他們能辨一下其中的真偽。

呂縣令暗暗臉紅,這本書他隻聽說過,卻沒有看過。其實這本書並不是什麽孤本殘本,在紹興城的書店裏就能買到。隻是呂縣令苦讀寒窗數十載,一心隻讀聖賢書,全部精力都送給了四書五經,送給了偉大的科舉事業,哪有閑心讀那些雜七雜八的書籍。

其實李縣令當年也是一樣,隻是他這些年不上班讀了很多書,對這句話還是有印象的,微微沉吟問道:“不錯,卻有這句話,不過書上說‘削冰令圓’,你可沒有拿冰啊。”

“先生容稟。”沈默微笑解釋道:“所謂削冰令圓,不過是為了得到一個透明的弧麵罷了。學生現在用盛滿水的透明圓肚瓶,效果也是一樣的。”

“就用這個瓶子引火?”李縣令吃驚道:“這是怎樣一個道理呢?”

“正午太陽光本身就毒辣無比,在經過這瓶子時光線又匯聚到一點,便相當於把熱度增加了好幾倍。”沈默用盡量平實的詞匯解釋道:“將這個點移到棉線上,棉線受熱不住,便燒著了。”

人們不由發出一陣‘哦哦’聲,雖然基本上沒聽明白,但還是佩服得連連讚歎。

沈默滿以為他們會搶著試試光點的熱度,誰知根本沒人在意……其實他們也不太關心這是為什麽,有熱鬧看便可以了,管他能不能聽懂了,有明白的就行。

這時李縣令哈哈笑道:“呂老弟還是輸了,快快擺桌請客吧。”畢竟對方是一縣之尊,不能輕易折辱啊。

呂縣令苦笑一聲道:“願賭服輸,”說著對侯縣丞道:“把那姚長子帶上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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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距離新書榜第三還有100章票票啊!!第三章還得那個時候發吧……

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五十一節 鬥呂 (下)

在一片驚歎聲中,四周的船隻漸漸散去。yhy99.com侯縣丞進去張羅酒席,呂縣令下去更衣,姚長子也終於重見天日。

相隔十天之後,沈默和沈京終於見到了長子,兩人激動的跑過去,一邊一個扶住他的胳膊,異口同聲道:“你沒事吧?”

衣衫襤褸的長子已經聽說,為救自己他們費了多少工夫,不由兩眼發紅道:“沒事……”沈默上下打量他一番,見他瘦了不少,臉上身上也有些淤青,但精神還算好,似乎也沒受什麽傷。

但為了保險起見,他決定立刻帶長子去看醫生,檢查下有沒有什麽隱患。可當他辭行的時候,李縣令卻小聲道:“讓馬典史和你那同伴送他去吧,你留下來陪我。”

沈默隻好依從,囑咐沈京細心點,若是無礙便早些送長子回家。又對長子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回去我就找你。”

長子使勁笑笑道:“不用擔心,我就是餓的,回去吃點東西就好了。”便跟著馬典史和沈京離了畫舫,上了快船。

待沈默從船邊回來,李縣令還站在甲板上,侯縣丞則從裏麵出來請入席。

李縣令頷首道:“沈默,我們進去吧。”沈默乖乖跟在後麵,便聽縣令大人輕聲道:“武的不行來文的,這是他們慣用的伎倆。”沈默點點頭,又聽接著道:“這幾日受盡了姓呂的鳥氣,一會兒幫我壓住他們!”

說完便住了嘴,帶著沈默重新進了舫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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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去便看到一張更大的圓桌,沈默仔細一看,原來是那張檀木桌上加了個台麵,再鋪上深綠絲絨的桌布罷了。

桌上擺著八盤葷素冷拚,每個座位前還各擺著一份名貴水果、一份糕點小吃。至於杯盤餐具之類自不消說,在位上整整齊齊擺得妥帖。

這時換了身栗色大袖衫的呂縣令也出現在席前,兩位縣令一番虛情假意的退讓之後,還是李縣令坐了上座,呂縣令則做了主座。那侯縣丞則坐了最靠門的陪坐,而將沈默安排在與李縣令相對的賓位上。

兩主兩賓相間而坐,尊者麵門,卑者背門,既方便照應賓客,又嚴守尊卑,實在是……他***麻煩。

接著便有侍女傳菜,山珍海味,各色葷素是應有盡有。似乎是實現得了吩咐,侍女盡將些色香誘人的菜肴擱在沈默麵前,顯然是想看看這窮小子垂涎三尺的醜態。

但讓呂縣令失望的是,沈默始終儀表端莊,目不斜視,仿佛天生的貴公子,已經對任何胗饌司空見慣,根本沒有任何意動。

‘一定是裝的!’呂縣令暗道:‘這都已經過晌了,我尚且饑腸轆轆,暗吞口水,隻要一開吃,這小子準保狼吞虎咽,露了餡。’便笑眯眯道:“時候不早了,諸位也都餓了,咱們還是先吃些東西點心一下再飲酒吧。”

“善。”李縣令點頭笑道,另外兩位則沒有發表意見的權力。

幾人便開始各自用餐,李縣令起初還十分擔心沈默出醜,待見他慢條斯理的淨手持碗,就看出這儀態不是一朝一夕能養成的,便頓時放了心。

看到沈默明明餓極了,但吃飯還這麽斯文,呂知縣不由十分失望,悶頭吃幾口菜,暗中恨恨道:‘我教你吃不成!’便笑眯眯的舉起酒杯,向李縣令敬酒,沈默和侯縣丞隻好舉杯陪著。

接連敬了三個,席上也喝了三圈,按說該停杯吃菜了。呂縣令卻嗬嗬笑道:“在座的諸位最差也是個童生……”兩位縣令是進士出身,侯縣丞也是個秀才,隻有沈默是小小的童生,這不指著和尚罵禿子,說他是最差的一個嗎?

沈默暗中生氣,麵上卻不表現出來,隻聽那呂縣令接著道:“好歹都算文人,不如我們來行個酒令,對上了吃菜,對不上罰酒,諸位意下如何?”

“這法子甚好。”李縣令也嗬嗬笑道:“老弟不妨出令。”這種遊戲是他的最愛,而且他也不擔心沈默,憑那小子的急智,絕對是個中高手。

微一沉吟,呂縣令笑道:“照顧一下小朋友,我們也不玩太難的。不如就說‘四言八句’吧,一人出一個題目,從老哥哥先開始吧。”所謂四言八句,顧名思義,便是連說四個長短句,合轍押韻自不必說,還得符合出題人的命題。

李縣令稱善,微一沉吟,便撚須笑道:“老夫的題目是不明不白,明明白白,容易容易,難得難得。”按規矩,出題者必須接著自答一個,隻聽李縣令笑道:“雪在天上,不明不白;下到地上,明明白白;雪化為水,容易容易;水化為雪,難得難得。”

眾人連聲稱善,李縣令便夾一筷子醋魚到小盤中,笑道:“下一個呂賢弟。”

呂縣令好歹是進士出身,自然不會被難倒,捏著胡須尋思片刻,便笑道:“墨在夜中,不明不白;寫出字來,明明白白;墨變為字,容易容易;字變為墨,難得難得。”說著也夾一筷子菜道:“你們倆誰來?”

侯縣丞搶著道:“我來!”他肚裏墨水少,唯恐好容易想到的句子被沈默搶先說了,便急著道:“壇在窯中不明不白,拿將出來明明白白,大壇裝小容易容易,小壇裝大難得難得。”

呂縣令笑一陣,便把目光轉向沈默道:“就剩你了。”

沈默一指桌上的酒壺,嗬嗬一笑道:“酒在壺中,不明不白;倒進杯裏,明明白白;我要吃酒,容易容易;酒要吃我,難得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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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睡了,票票飛來……

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五十二節 李縣令 (上)

眾人東倒西歪笑一陣,卻也沒法說他錯了。

見這次沒難為到沈默,呂縣令幹笑一聲道:“輪到本官了,我的題目是‘團團圓圓,牽牽連連,千千萬萬,千難萬難’。”說著高聲吟出早就想好的八句道:“旭日東升,團團圓圓;天上彩雲,牽牽連連;夜空星兒,千千萬萬,要摘下來,千難萬難。”

李縣令撚著胡子沉吟半晌,突然一拍巴掌笑道:“有了,聽我的。說‘池中荷花,團團圓圓;葉下藕根,牽牽連連;藕斷有絲,千千萬萬;用它織布,千難萬難。”眾人連聲叫好,雖然這句子不如呂縣令的雅致,但一個是出題者,一個是應答者,兩者孰難孰易,不言而喻。

這題有些難度,那侯縣丞琢磨半天也想不起來,隻好拿筷子敲一下碗,苦笑道:“餓著。”然後飲一盅白酒。

沈默是最後一個,心裏早打好了腹稿,朝著那呂縣令嘿嘿一笑道:“四人圍坐、團團圓圓;觥籌交錯、牽牽連連;行過酒令、千千萬萬;罰我喝酒,千難萬難。”

“哈哈哈哈……”看到呂縣令的鼻子都歪了,李縣令爆出一陣歡暢的笑聲,擦著眼淚拍桌子道:“你這個小家夥,刁鑽的很呐。”風水輪流轉,看到‘綠豆蠅‘吃癟,李縣令差點就喊出‘沈默,我支持你!’了。

沈默之所以敢鬥膽還擊,是因為他看明白了,兩位縣令似乎已經勢成水火,自己則不幸成為他們角鬥的著力點,與其委委屈屈,兩頭受氣,還不如擺明車馬,以為會稽和縣尊爭光的名義,痛痛快快的公報私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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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了一記悶棍的呂縣令,好久才緩過勁兒來,捏著胡子道:“沈默,你敢跟本官單對?”

“悉聽尊便。”沈默微微一笑道。

“聽我的上令!”呂縣令一拍桌子,瞪眼道:“上聯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蝦吃水,水落石出。’”四句首尾相銜,且層層相克。

“溪水歸河水,河水歸江,江歸海,海闊天空。”沈默微微笑道。四句首尾想銜,且層層相生。

“水有蟲則濁,水有魚則漁,水水水,江河湖淼淼。”呂縣令又出一上聯道。

“木之下為本,木之上為末,木木木,鬆柏樟森森。”沈默眼皮不眨一下對道,登時引來李縣令的喝彩聲。

呂縣令突然一笑,緩緩道:“默是黑犬,狗膽夠膽吠大人!”這直接從沈默名字裏挑字罵了。

‘啊!敢罵我是狗?’沈默本來還留著些分寸,這些不客氣了,冷笑一聲道:“呂有雙口,一口一口吃小民!”他也從呂縣令名字裏拿出一個字,罵他仗勢欺人,欺壓小民!

“好!”李縣令又高聲叫好,他發現這沈默真是絕了,不管什麽對子張口就來,自己實在是撿到寶了。

呂縣令卻倍感灰頭土臉,無奈歎一聲道:“有木也是棋,無木也是其。去了棋邊木,添欠便成欺。魚遊淺水遭蝦戲,虎落平原被犬欺。”這是罵沈默不知好歹,以下犯上,如蝦米土狗一般。

“大人言重了。”沈默雙眉一揚,微笑道:“有水也是溪,無水也是奚。去了溪邊水,添鳥便成鷄。得勢貓兒雄似虎,褪毛鸞鳳不如鷄!”委婉的告訴呂縣令,人之所以有威風,是因為他所處的地位。若是兩人易地處之,我們的威風就得倒換過來!

“好!”李縣令興奮地擊掌道:“對得好!”

被人完美對上,呂縣令隻好連飲三杯,抓耳撓腮道:“晶字三個日,時將有日思無日,日日日,百年三萬六千日。”

“品字三個口,宜當張口且張口,口口口,勸君更盡一杯酒。”沈默嗬嗬一笑,又端起一杯道。

呂縣令隻好又喝了一杯,知道這樣對下去,自己非喝死不可,心中終於服氣。剛想開口認輸,卻見一個丫鬟從畫舫二層下來,裝作添酒的樣子,偷偷塞給他一張字條。

呂縣令不露聲色的在手心展開一看,不由喜形於色,嗬嗬笑道:“沈默,你確實是此中的高手,但本官還有一令,你要是能對上來,今天就算你贏了!”方才一番針鋒相對,他其實已經徹底服氣,隻不過生性高傲,不認識一個輸字罷了。

感受到對方的態度緩和下來,沈默自然樂得下台階,便頷首笑道:“大人確實高才,學生已經是黔驢技窮了,隻能勉力而為之吧。”

李縣令也覺著今天贏得夠本了,嗬嗬笑道:“二位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老夫和侯大人可是大飽眼福,大開眼界啊。”侯縣丞趕緊點頭附和道:“實在是太過癮了。”

“我看不如這最後一對,我們全當切磋,不分什麽勝負了?”李縣令接著笑道:“自古便是文無第一,爭來爭去有什麽意思?”

‘你是爭夠了哈。’呂縣令暗暗腹誹,但也擔心萬一再輸了,就實在下不來台了,隻好幹笑一聲道:“好吧。”說著清清嗓子道:“這次我們來個寶塔詞。”

“對一七令嗎?”沈默微笑問道。寶塔詞又稱《一七令》。從一字到七字句逐句成韻,或疊兩句為一韻。因為每句或每兩句字數依次遞增,形如寶塔,因而得名。

自古隻聽說有人做寶塔詩、寶塔詞的,卻沒聽說有人拿這個對對子。為什麽?因為這個太難了,不僅要嚴守字數、逐句成韻,而且每一句都跟對方對上,末了對完之後,所有的七句還得完美成詩……要兼顧的東西太多,往往顧此失彼,還沒聽說有誰對上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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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今天周末,陪了陪家人,回來之後發現我們在新書榜上已經第二了,不由十分羞愧……不過不要緊,晚上還有兩章哈。大家砸票保持住名次啊!!!!

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五十三節 李縣令 (中)

如過江之鯽般得船隻盡數散去,沈默他們的畫舫便顯得有些冷清。==怡紅院文學網(yhy99.com)==

但舫內的氣氛,卻已經熱烈到了極點。

隻聽呂縣令清清嗓子,吟出第一句道:“竹,竹。”

李縣令不由倒吸一口涼氣,竟然更困難的雙疊句!

沈默輕輕起身,走到窗邊憑欄而望,長舒一口氣道:“詩,詩。”竹之清高唯有詩之奇崛可配,在立意便不輸。

但還要看下麵的,呂縣令輕聲道:“森寒,潔綠。”

沈默微笑道:“綺美,崛奇。”

“湘江濱,渭水曲。”呂縣令也跟著起身,走到沈默麵前道。

“錐心悲,展顏喜。”沈默輕聲應道。

“帷幔翠錦,戈矛蒼玉。”呂縣令聲調微高道。

“春花秋月,江南煙雨。”沈默也跟著笑道。

“心虛異眾草,節勁逾凡木。”呂縣令高聲道。

“調清金石怨,吟苦鬼神悲。”沈默朗聲應道。

“化龍杖入仙陂,呼風律鳴神穀。”呂縣令步步進逼道。

“林喧竹語如訴,岩靜泉聲似泣。”沈默一步不退道。

“月娥巾帔靜苒苒,鳳女笙竽清蔌蔌。”呂縣令緊緊盯著沈默的雙眼。

“清吟淺唱神女醉,驪詞華章仙子迷。”沈默如有神助的應和道。

“好!”這次不光是李縣令了,就連侯縣丞也跟著大聲叫其好來。

就在眾人以為雙方就此收場時,那呂縣令卻繼續吟道:“林間飲酒啐影搖樽,石上圍棋清陰覆局。==怡紅院==”竟然出了第八句。

沈默麵色漸漸凝重起來,一字一句道:“月下太白舉觴醉舞,江邊子美仰天悲歎。”

“屈大夫逐去徒悅椒蘭,陶先生歸來但尋鬆菊。”呂縣令不依不饒道。

“琵琶行傷懷珠玉含淚出塞曲鐵膽塵沙卷石。”沈默已經額頭見汗。

“若論檀欒之操無敵於君,欲圖瀟灑之姿莫賢二仆。”呂縣令說出最後一句,便默不作聲的看著沈默,表情十分的複雜。

“公認詩歌之盛莫過於唐;但求風雅之極還看周楚!”沈默長歎一聲道。

好在呂縣令也沒詞了,向他深深一躬道:“受教了。”

“不敢當。”沈默趕緊還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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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舫靠上碼頭,雙方作別。

李縣令和沈默登上等候多時的轎子,揚長而去了。

侯縣丞也恭聲道:“大人,卑職也要回衙門了。”

呂縣令點點頭,侯縣丞便上了馬車,往縣衙方向去了。

在甲板上站了一會兒,呂縣令便回到舫內,上到二層。

見他上樓,一個白衣勝雪,眉目如畫的女孩笑盈盈迎上來,嬌聲道:“爹爹,那些人走了?”

呂縣令頷首笑道:“都走了。”他有一雙孿生子女,十三四歲的年紀。兒子叫呂恪,生得稍晚些,性子木訥穩重,正在蒙學用功讀書、準備科考;女兒小名婉兒,年紀稍長些,卻生得聰明伶俐,深得他的喜愛。雖不能出去上學,但呂縣令也請了西席在家教導,本想教她些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一來可以解悶,二來陶冶情操。

誰知這姑娘天分極高,什麽都是一學就會,再學便精,幾年下來水平便超過了老師。西席先生無顏再教下去,隻好主動請辭。之後婉兒便不再要求師傅,自讀自習、自娛自樂,倒也十分快活。

隻是有一樁,整日撈不著出門,難免會感到悶。呂縣令十分心疼女兒,今日來風則江上看熱鬧,便把她帶了出來。雖然一直待在上層,但該看的一樣沒落下,該聽的也一個字都沒漏,就連呂縣令最後的那個‘一十令’,都是她寫下來,讓侍女送給老爹的。

現在父女倆聯手,都沒奈何沈默,讓呂婉兒不禁有些好奇道:“這個沈默能不能比過青藤先生?”

“不大可能。”呂縣令搖頭道:“就算兩人聰明才智難分伯仲,但徐渭比他年長不少,閱曆也豐富許多,這都是差距啊。”

“父親不是說後生可畏嗎?”呂婉兒掩口輕笑道:“至少兩人都是頂聰明之人吧?”

“不錯。”呂縣令歎一聲道:“老天爺真有意思,給我個諸大綬,便給李前輩個陶大臨;給我個徐渭便再給他個沈默,果然是不偏不倚,童叟無欺啊。”

“真想看看沈默和青藤先生比試一場啊。”呂婉兒憧憬道。

“不行。”呂縣令斷然搖頭道:“今年是大比之年,徐渭要參加鄉試,不能在這時候分他的心。”

“哦……”呂婉兒突然秀眉微蹙道:“爹爹,要不您勸勸青藤先生,把他嬉笑怒罵的文風收一收,雖然大家很是喜愛,但想必考試時是會吃虧的。”

呂縣令苦笑一聲道:“爹爹說過多少回了,告訴他為了考中收斂一下,不要太過張揚,更不要針砭時弊,但他還是我行我素。”說著搖搖頭道:“也許跌個跟頭他便明白了。”

“最好還是順順當當高中吧……”婉兒雙手合十,衷心為徐大叔祈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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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回那頂大轎上,笑容可掬的李縣令和沈默相對而坐,縣太爺是越看沈默越開心,心裏就像吃了蜜一樣,甜得都發膩了。‘你說怎麽想睡覺就有人送枕頭呢?看來老夫要否極泰來了。’李縣令先自個美了一陣,然後覺著該論功行賞了,便笑眯眯對沈默道:“今年你就參加縣試吧,案首非你莫屬。”按照慣例,凡縣試、府試之第一名,都會取得生員資格。這就是告訴沈默,隻要大差不差,我便送你個秀才當當。

沈默苦笑道:“謝先生美意,隻是……學生正在守製當中,今明兩年是不能考試的。”按照大明律,喪父或喪母之後,三年之內不許參加科舉,不準締結婚姻,結了婚的也得分居不合房。至於一應慶典更是不準舉行,就連過年都不能給親戚朋友拜年。

那能幹什麽啊?除了十分認真的哀悼緬懷先人之外,還可以讀書講學,以遊學的名義四處旅遊也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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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章節寫著太慢了,不知不覺便12點半了,下一章隻能留到明天,不要打我啦……

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五十四節 李縣令 (下)

“沈家族學的塾師是哪一位?”李縣令問道他打算給沈默換換地方,讓他上本縣最好的學堂。

“聽沈京說,”沈默輕聲道:“是青霞先生。”

“哦,沈純甫啊……”李縣令微微吃驚道:“他竟然親自授課?”

“學生還沒有去族學報道,但據說是這樣的。”沈默點頭道。

“能得到青霞先生的教誨,是你一生的福氣。”李縣令嗬嗬笑道:“本來想給你換個地方讀書呢。這下沒必要多此一舉了。”便正色道:“青霞先生自幼聰敏、驚才絕豔,被提學謂為異人,拔居第一,補為府學生。二十四歲舉於鄉,三十一歲年中進士。之後為官清廉,執政,惠愛於民,百姓無不視之為父母。將來要想走仕途這條路,他便是你最好的榜樣。”

沈默恭聲受教,卻又聽李縣令歎口氣道:“但因他秉性耿直,不阿諛奉迎,反數度忤逆上官,是以考滿不得升遷,居喪前仍是知縣,也不知服闋後能否左遷。”說著語重心長道:“這一點你不要學他……人生短,仕途更短,有機會施展才華,贏得生前身後名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要學會變通,要會保護自己,”見沈默凝神傾聽,李縣令滿意的點點頭,低聲道:“像今天你跟呂縣令較勁,固然十分的過癮,但你想過後果沒有?萬一他懷恨在心,阻撓你的學業怎麽辦?”

沈默苦笑道:“也顧不得那麽多了。”心中卻不爽道:‘我若是不給你當槍使,你就會懷恨在心,還能如此和藹的跟我說話?早就讓我哪涼快哪兒待著去了!’前世的宦海生涯早告訴他了,當不得不做出抉擇時,絕對不能首鼠兩端,妄圖左右逢源,結果便是兩頭都得罪,裏外不是人還不如幫著一個打一個,好歹有個靠山不是?

就像現在這樣,明擺著李縣令想讓他出頭對付呂縣令。若是不聽話的話,呂縣令不會感他的恩,李縣令卻一定會記他的仇……實際上他是無從選擇的。

不過他知道,李縣令這樣說,便是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繼而希望在感情上拉近一些,確立師生之誼,若是自己識相,便會著力栽培。想到這裏,沈默做出一副恰到好處的害怕表情……既有些擔憂又沒有亂套的樣子。

李縣令心中一笑,果然轉而安慰道:“今天這事你不用擔心,老夫知道是那呂竇穎欺人太甚,定會回護於你……而且老夫也知道呂縣令的性格,他雖然氣量稍窄,不過還算是個磊落君子,不會在背後捅你刀子的。”說著語調一沉道:“但老夫沒法護你一輩子,你也不會總碰上君子,所以在你足夠強大之前,收斂自己的鋒芒來。”

沈默肅容道:“學生謹記恩師教誨。”老李已經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沈默豈能不識相?

“嗬嗬,其實以你的聰明,自己也能明白這些。”李縣令灑然笑道:“老夫說這話,不過是希望你能少走些彎路罷了。”

沈默再次應下,感激道:“多謝恩師教誨,學生銘感五內,終生不敢稍忘。”見李縣令頷首微笑,他又訕訕問道:“恩師,不知到什麽程度,算是足夠強大?”這問題看似幼稚,卻是弄明白大明官場規則的必需一問。

“這可不一定,關鍵是看你所處的圈子。”既然雙方確立了師生關係,李縣令也就直白了許多,隻見他撚須笑道:“若是單看咱們會稽縣,老夫這樣的芝麻知縣便夠強了;可若是從全大明朝看,就算徐閣老也還得夾著做人呢!”說著嗬嗬一笑道:“知道大明誰最強嗎?”

“當然是皇帝了。”沈默裝傻充愣道。

“你說的也沒錯。”李縣令撚須低聲道:“但咱們當今聖上是神仙中人,一心修玄,將人間俗務盡數托付給嚴閣老。”說著聲音更低的一字一句道:“記住,當今天下說了算的是嚴閣老和小閣老,而小閣老又是天下最記仇記恨之人。所以你給我記住,無論何時都不要招惹嚴黨,否則死無葬身之地!”

沈默唯唯諾諾的應下,心中卻頗不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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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絮叨叨一路,到了永昌坊時,沈默告辭下轎,李縣令掀開轎簾、探頭笑道:“老夫已經吩咐下去,在縣衙給你父親留個位子。等他身子好些了,就讓他到縣衙找老夫,或者張縣丞也行,他會安排妥當的。”

沈默再一次道謝,目送縣太爺的轎子離去,這才大步流星往回走。

正在街上行走,有人認出他來,歡叫道:“沈公子回來了!”登時引來許多目光,人們紛紛圍上來,伸出大拇哥,七嘴八舌的讚道:“沈公子為咱們會稽出了一口惡氣啊!”“是啊是啊!自從出了個徐文清,咱們就秀才搬家全是輸,公子今天終於扳回一局,實在是太好了!”

路邊有個水果販子突然從攤前跑出來,抱著一簍帶著鮮葉的龍眼道:“沈公子,拿去啖了,再多長點心眼,把徐文清一道滅了!”

“對啊,公子把這副豬心也拿去了吧!”受到前者啟發,一個賣肉的也有禮物,請他務必為會稽縣補補心。

周圍做買賣的不甘落後,紛紛從攤子上挑些東西,送到沈默麵前道:“公子,這核桃一定要收下,補腦啊!”“收我的吧,紅棗補血啊!”“我的山藥補氣!”“俺的韭菜還起陽呢……”

沈默這個汗啊,苦笑道:“在下正服喪呢……”

一時間,街道上的氣氛熱烈極了,交通竟然有些堵塞。

臨街的酒家上也有食客從樓上往下看,高聲叫道:“沈公子上來吧,我們湊錢給您叫最好的席麵賀一賀!”

也不是所有人都替他高興,這番場景便惹得幾個吃酒青年暗暗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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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呐,倆小時前就碼完了這一章,死活就是登陸不上作家專區……至少嚐試了五十遍,內心飽受傷害,求票票安慰……

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五十五節 小還鄉 (上)

四個青年臨窗而坐,都是一臉的陰鬱,與酒樓裏的氣氛格格不入

“這小子就是沈京的死黨?”一個相貌還算英俊,隻是臉盤有些稍長的青年問道。==怡紅院yhy99.com==

“一準是。”邊上一個麻臉的青年點頭笑道:“老見他們出雙入對的。”

“囊球,還是個小白臉。”又一個胖子撇撇嘴,便夾起一塊汁水淋漓的肥肉,大嚼大咽起來。口中還含糊道:“最討厭有比哥還俊的了……”

話音未落,最後一位尖嘴猴腮的青年便一巴掌扇在他的後腦上,低聲罵道:“胡說,那小子哪點比得上哥了?”

胖子知道自己失言,偷瞄一眼長臉青年,見他臉拉得更長了,趕緊縮縮脖子賠笑道:“乍一看挺俊,其實越看越不耐看,哪能跟哥比呢……”

那長臉青年陰著臉、眯著眼道:“早聽說他也要入族學,沈京那小子終於找到幫手了。”

“哥怕啥?”麻臉媚笑道:“老四才一個幫手,您卻有俺們三個。”

“就是就是,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尖嘴的也笑道:“那小子還能厲害過諸葛亮?”

長臉青年的表情這才緩和些,點點頭道:“出個主意,給那小子個下馬威,讓他知道知道規矩,別跟老四走太近!”幾人便開始嘀嘀咕咕的商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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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留下一掛龍眼,幾個紅棗、一對山藥,還有一把韭菜,算是收下了街坊們的心意,這才脫了身。

抱著這些禮輕情意重的東西,他回到了沈家大院,準備跟老爹打聲招呼,再去探望長子。==怡紅院超速首發

誰知聞濤院裏站滿了人,一見他進來,呼啦一聲圍上來,紛紛笑道:“咱們家的才子回來了。”

沈默心說:‘你們誰呀?我怎麽成你們家的了?’這時七姑娘擠到他身邊,與有榮焉的笑著給他介紹,這個是七大姑、八大嬸,那個是三叔叔、二大爺,反正都是他的親戚,而且是滿門抄斬能殺得著的那種。

聽著耳邊的嗡嗡聲,沈默頓時一個頭有兩個大,低聲央七姑娘幫忙擋住,自己則以‘給父親請安’的名義,堂而皇之的上樓去了。

結果樓上也有客人——沈老爺竟然親臨他們父子倆的小閣樓,坐在床邊與沈賀和顏悅色的談話。

沈默不敢怠慢,先給沈老爺行禮,再給父親見禮,然後便規規矩矩站在一邊,聽兩位長輩說話。

沈老爺笑容可掬的打量著他,對沈賀嗬嗬笑道:“慶之啊,你可生了個好兒子啊。”

沈賀也看著沈默,臉上的自豪之情難以抑製,卻還要言不由衷道:“小孩子瞎胡鬧而已,大老爺謬讚了。”說著朝沈默沉聲問道:“你懷裏抱的是什麽?”

沈默知道老頭在裝權威,心中暗笑,麵上卻乖巧道:“回父親大人的話,這是孩兒回來時,街坊們送的。”

“嗯?”沈賀吹胡子瞪眼道:“你還敢拿別人的東西?我是怎麽教你的?”

沈默趕緊一臉惶恐的解釋道:“父親大人息怒,一見到孩兒回來,街坊們便紛紛送我東西,孩兒推辭不過,隻好一樣收下一點,意思了意思。”說著一舉手裏捧著的東西道:“您看,都不夠做一頓飯的,顯然孩兒隻是收下心意,不算拿人東西……吧?”

“哼,巧言令色!”沈賀這才放過他,轉而一臉唏噓的對沈老爺道:“您看看這孩子,說一句他有十句在那等著,實在是頑劣刁鑽得很。不過好在……本性還算不壞。”

沈老爺笑吟吟道:“慶之老弟,不是我說你,你這是有福不自知啊。潮生將來是有大出息的,你就等著享福吧。”

沈賀還是搖頭道:“會些歪點子算不得本事,書讀得好才會有出息。”

沈老爺頓時哈哈笑道:“原來老弟是擔心這個,”說著轉頭對沈默道:“潮生,上次說讓你去族學讀書,後來又發生比試的事情,我怕分你心,便一直沒讓沈京約你上學。現在事情了解了,你看是歇兩天呢,還是明天就去報到?”

沈默看老頭一眼,苦笑道:“還是明天就去吧。”

“知道上進就很好嘛。”沈老爺拍拍沈默的胳膊道:“咱們的族學對子弟免束脩、管中飯,成績優異者還發補助。而且現在是純甫在教書,你還有什麽好擔心的?”

“難道是青霞先生嗎?”沈賀吃驚道。

“那還能有誰?”沈老爺笑道:“純甫會好好教導潮生的,你就放心吧。”

“先生屈才了。”沈賀從呆滯中恢複過來,滿臉嚴肅道:“你要珍惜跟青霞先生學習的機會,學好學問更要學好做人!”這已經是短短幾個時辰內,第二次有人如此推崇那青霞先生了,讓沈默心裏頗為震撼,暗暗想道:‘看來那黑臉二爺確實有兩把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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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老爺又讓他們父子從閣樓上搬下去,笑道:“我已經著人給你們父子打掃出來個小院,緊挨著我的住處,咱們有暇也好說說話。”

沈賀在突如其來的禮遇麵前有些不知所措,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推辭。隻見沈默將一對山藥棒子擱在腦後,活像吏員帽子後麵的皂條軟巾,沈賀登時明白道:“大老爺好意本不該推辭,隻是學生已經應了縣衙的差事,待身子利索些,便要去當差了。”

《大明律》有明文:‘凡有司官吏,不住公廨內官房,而住街市民房者,杖八十。’沈老爺也是做過官的,自然知道這個條文,隻好罷休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再強留。”又囑咐沈賀好生養病,這才起身對沈默道:“本想為你大肆慶祝一下,後來想起你在服喪期間,隻好作罷了,實在是對不住你啊。”

沈默溫和笑道:“沈默此次能不敗北,全賴大老爺相助,還沒有向您道謝呢,您再說什麽‘對不住’,我就真要無地自容了。”

“看來是我矯情了。”沈老爺哈哈笑道:“我已經吩咐廚房,給你們父子送一桌上好的席麵……沒外人聒噪,吃喝更痛快,這我是曉得的。”說著便起身告辭。

沈默連忙送到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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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誰家新燕啄春泥】 第五十六節 小還鄉 (中)

等他回來時,沈賀再不複方才的嚴父模樣,嗬嗬笑道:“潮生真知道維護為父的麵子”

沈默哭笑不得道:“今天好些了麽?”

沈賀點頭道:“身上有勁多了,估計要不了幾天,就能下地行走了。yhy99.com”

“不急,養好了再說。”沈默一邊從屋裏收拾些滋補品,一邊輕聲道:“我去看看長子。”

“多拿點吧。”沈賀笑道:“那次從濟仁堂開回來的還沒吃完,沈老爺又給送過來好多。”說著一指自己臉盤道:“昨天七姑娘說我臉上紅光煥發,你說是不是補過了?”

沈默點頭道:“我也覺著過猶不及。”便將各式各樣的補品裝了滿滿一布袋,拎在手裏道:“好生歇著吧,我走了。”

“什麽時候回來,等不等你吃飯?”

“後晌吧,等的著就等,等不著就不等。”丟下不負責任的一句,沈默閃身出了門。

“毛毛躁躁的臭小子!”沈賀笑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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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裏的人群並未散去,又費了好一番功夫,沈默才得以脫身。他不明白這些人都杵在這兒幹嗎,為什麽既不上去又不離去,仿佛在等什麽似的。後來他才知道,今天沈老爺開流水席慶賀勝利,這些三姑六婆都是來排隊蹭飯的。他們之所以在自己院子裏候著……也許是覺著在這裏站站,待會吃得會更理直氣壯些吧。==文字版怡紅院==

出了永昌坊,繼續往東走,便漸漸離了繁華地帶。黛瓦粉牆、整齊精致的二三層樓房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些個低矮破舊的平房……江浙一帶氣候潮濕,平房住起來十分遭罪。一個漫長的梅雨季節,便會連人帶東西,一起長出美麗的綠毛。

是以整個江浙民居都以小樓為主,人們住在樓上,以免又潮又濕。但對蓋不起樓的中下人家來說,卻隻能先忍著……然後攢錢蓋樓,或者一直忍下去。

但他們絕不是最慘的,還有些赤貧的窮人,連平房都建不起,隻能在更偏僻的河邊‘結廬而居’。這四個字看起來很美,但落到實處卻隻剩下無奈……所謂結廬便是搭建草舍……屋頂是曬幹的稻草編成草爿,如魚鱗般鑲嵌而成;橫梁是粗大的毛竹;支撐屋頂的立柱呢,便是更加粗大的毛竹;至於房屋四壁,則是用北方人叫做幹打壘的土坯牆糊弄。

這樣的草棚也隻能勉強算作容身之處,連遮風擋雨都不合格,一陣台風便能將其卷到琉球去。但是一個月前,沈默和沈賀便居住在這樣的草棚裏,而姚長子一家,現在仍然住在這裏。

循著記憶在這片貨真價實的棚戶區穿行,沈默看到了原先住的小草棚,佇足望之,裏麵已經有了新的主人。他便打消了進去一觀的念頭,輕輕的走開,沒有再回頭。

不一會兒便到了長子家。讓沈默十分鬱悶的是,這裏也如趕集一般熱鬧。站在大門口,往四敞大亮的正屋裏一看——謔!左鄰右舍的老婆漢子齊聚一堂,正在興致勃勃的詢問長子,在山陰的日子裏受過什麽虐待,住宿條件如何,吃的飯裏是米多還是石子多?事無巨細都要反複追問,仿佛十分羨慕長子能被黑社會抓去一般。

看到長子爹娘在裏麵端茶倒水,沈默心中不禁湧起陣陣愧疚,若不是長子去探望自己,若不是自己去城隍廟找老頭,他也不會與虎頭會發生衝突,更不會被逮去,讓爹娘飽受驚嚇。

但走到門口了總不能再回去吧?大不了讓他爹娘打幾下出出氣就是了。沈默隻好硬著頭皮進去。

聽見有人進來,屋裏眾人齊刷刷轉過頭來,老鄰居們眼神十分好使,稍一錯愕便認出了沈默,登時興奮的不能自持。呼啦一聲圍了上來,激動的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方才還炙手可熱的姚長子,一下子被棄之如敝屣,那失落的表情,讓飽受冷落的沈京嘿嘿直笑,暗叫痛快。

這些老鄰居可比沈家大院裏那些光說不練的親戚實在多了,他們一邊圍著沈默‘潮生長、潮生短’的叫著,一邊讓女人回家,把好吃的統統搬來。那股親熱勁兒,讓他十分的熨帖。

長子的爹娘也無比熱情的支桌子,架椅子,壓根就沒半分埋怨他的意思。這讓沈默更加不好意思了,向眾人告個罪,勾勾手把沈京招到身邊,輕聲道:“身上有銀子嗎?”

沈京警惕的往後退一步,滿臉憤慨道:“又想打我荷包的主意?”

“哈哈……”沈默幹笑一聲道:“先周轉一下吧,等著兌出賭金來,從我那份裏麵扣給你就是。”

沈京這才鬆口氣,伸手在懷裏掏摸一陣道:“要多少?”

“先不說這個,”沈默搖頭道:“你帶人去買些熟食回來,還有黃酒也買它一缸,我要請這些街坊吃飯。”

沈京點點頭道:“行,叫人跟我走吧。”這些天下來,他都習慣了被沈默指使著跑動跑西,當然他也願意東跑西顛的。

誰知沈默一開口,老鄰居們卻不同意,都道:“潮生你這相當於回老家做客,我們應該盡地主之誼,怎能讓你破費呢?”

“不妨事。”沈默搖頭笑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該我請諸位長輩的。”雙方又反複拉鋸幾次,最後還是沈京不耐煩,揚長而去道:“管你們吃不吃,我先去買了再說。”

見沈默一定要破費,老鄰居們頗不好意思,唯恐自家婆娘舍不得,便紛紛親自回家,將最好的吃食拿來,請沈默品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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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55555,還是沒有寫出四章來,不過不要緊,明天和尚繼續努力,重新向四章發起挑戰!!

新的一周開始了,又到衝榜之時,大家投票加收藏,支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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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看!!! -jj07- 給 jj07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21/2010 postreply 15:28:07

回複:《官居一品》 作者:三戒大師 (未完結) -rainydays128- 給 rainydays128 發送悄悄話 rainydays128 的博客首頁 (91 bytes) () 02/26/2010 postreply 11:32:08

有禁字,貼不上啊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2/28/2010 postreply 12:33:08

總算看到一篇非宮廷的小說了, 其他的小說的主人公總是和 -東蘺菊友- 給 東蘺菊友 發送悄悄話 東蘺菊友 的博客首頁 (56 bytes) () 03/01/2010 postreply 11:28:29

回複:《官居一品》 作者:三戒大師 (未完結) -Delfin- 給 Delfin 發送悄悄話 Delfin 的博客首頁 (47 bytes) () 03/05/2010 postreply 12:5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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