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小偷
購物中心二樓那一排最長窗子裏的燈光悄沒聲地突然熄滅。躲在灌木叢後的一雙女人眼睛卻忽地一下亮了起來,她死死地盯著那排黑暗窗子邊上,圓柱形樓道最下麵的那道門,心裏默默地計算著從此時開始,裏麵之人所應有的每一個動作:
“等待自動門關閉、上鎖、換鑰匙、開啟警報鈴,迅速轉身、開後樓梯門、關閉廳燈、開啟樓道燈,然後下樓……”
慢!樓道裏的燈沒亮!女人的心頓時一驚。
樓道內一片持續的漆黑。樓道牆上的一扇小窗卻突然從裏麵打開了。一個頭從小窗的裏麵像一隻叫時的布穀鳥般伸了出來。隻見它先是往左轉,然後又往右轉。目光向樓道兩邊的停車位掃去。趁著這顆頭還沒有抬起往正前方的灌木叢中望過來時,女人豎起耳朵,迅速地兩手著地,把身子盡可能小地縮成一隻貓般。
“一秒、二秒、三秒……”
夜色中,傳來一聲隱隱的悶響。女人舒了口氣,悄悄地抬起頭來,將目光從灌木叢的中間往樓道射去。窗關了!緊接著女人一個起身,飛腿越過灌木叢,褲腳刷地把樹葉晃得亂抖,她幾步並做一步地向樓道下的那扇門奔去……
每當我想起貝迪,都無法忘記第一次和她見麵時的情景。一頭濃黑而茂密的長發,像倒垂的拖把從頭上蓬開,然後向肩膀上掛下。眼睛黑而凹,鼻子高而挺,嘴唇薄薄地抿著。再加上很多的首飾在脖子上和指頭上發光,說實話,那樣子讓我想到了巫婆。
貝迪像巫婆,這話要用別的同事的話來說,就變成是她更像房子裏的灰塵。那意思是說,你怎麽都沒辦法趕她走。當我第一次看見她時,她還是個臨時工。40多歲卻已經是個“哦媽”做姥姥了。她上班時,甩著一頭的黑發,在店裏麵丟魂似地忙來忙去。而到最後,你往往會發現她掃地掃了一半、她上架也沒有上完、她收個錢款什麽的,還給你鬧出點不大不小的差額。好像她什麽事情都做了,但是卻一件事情也沒有做好過。
這真是個令人搖頭的女人。到哪個分店做臨時工,哪個分店的店長都不要她。可是,沒有臨時工不行呀!每個店都不可能一年365天,天天出全勤的。於是貝迪便在很多年裏麵像那趕不走的灰塵一樣,彈簧般地從一個分店跳到另一個分店。如此跳來跳去的,有一天,在街上遇見她時,竟然被她抱住了說:“我很快就可以正式到你們店裏去啦!”
貝迪馬上要到我們店裏來啦!此消息在店裏一傳開,人人的頭都開始大搖起來。“千萬不可以和她共用一個收款機!”的警告從一個耳朵往另一個耳朵裏鑽,待到進入我的耳朵裏時,已經變成了“千萬……連共用一個儲物箱也不可以!”問哪來的天方夜譚?問誰誰都說不清楚。
因此,當貝迪第一次搶著要幫我收錢時,我看著她那又黑又凹的眼珠說:“你要小心哦!不許給我出差額!”隻見她抬起手來仰頭就往自己的脖子上那麽“喀嚓”一抹,算是對我發了個毒誓。反讓我覺得自己太害人了。
第一次結賬太平無事、第二次結賬也太平無事……到了第四次結賬時出現了差額!而這時候,貝迪已下班提前走了。要“喀嚓”就得“喀嚓”我自己呀!這才算是發現了她的厲害。
也不知是否黑發便都喜歡穿紅的。有一次我和她一同當班時,卻偏偏都不約而同地穿了紅黑二色。兩個人在櫃台前那麽一站,簡直就成了哼哈二將。於是,你哼我哈地便聊了起來。這一聊才得知貝迪的血液裏,有著四分之一的吉普賽種。怪不得她做事就像沒做一樣,這並不是說那幾分之幾的血種有什麽不好,這隻是讓你知道,這在她就是正常。做事像是在流浪,做到哪、撂到哪。還說不得,一說便給你抹脖子。
從此算是對她有了點諒解。而她卻開始露身手了。接二連三地抓到了好幾個小偷。每抓一次,便樂滋滋地向大家報告她經年來的累積記錄:27、28、29……每次都可以從對方那裏獲得50歐元的罰金做獎金呀。於是,大家便開始把對她的搖頭變成了點頭。說她怎麽偏偏就有一副巫婆的眼睛,能看出誰是小偷呢?
有一次竟然還是當著我的麵抓的,隻見她截住一個男孩以後,那男孩忽地就在貨架間做起了蛇形逃躥。我聞聲趕到貨架的另一頭去堵截,可能太文雅了點,便被他側身繞過。結果,貝迪是在那男孩即將逃出店門的那一瞬間,一個虎撲加一個熊抱,和男孩一起倒在門口附近的一個小滑輪櫃上。小滑輪櫃被撞得一路歪斜地往玻璃門上滑去。直到“砰!”的一聲停住。才算成功!嚇得我的臉都白了。一是因為這行為也太激烈了點。萬一被男孩反告侵略或弄痛了身上的哪個部位該怎麽辦?二是我知道貝迪是剛剛做完肩部手術後不久,這一撲一抱的,傷口又拉開了怎麽辦?
事後的情節是,男孩一連謊稱了三個地址都被貝迪那一雙巫婆式地又黑又凹的眼睛看穿,不得不被兩個警察一前一後地押送回家。而不幸的是貝迪的肩膀真的又一次在內部撕裂。確診後被迫做了第二次手術。
貝迪動手術,便六周不能來上班。我們不動手術的人,不得不輪流加班加點地把她的班給頂下來。於是到此為此,大家把對她的點頭又都換成了搖頭。一個說:“這哪是抓小偷呢?簡直就是撲那張50大鈔呢!”另一個說:“可不,有本事每個月都撲上兩次,就等於是在漲工資呢。”再另一個說:“大家記好了,得一邊追一邊擴展肩膀哦,在撲之前要不把肩膀給活動開了,這50大鈔可就上交醫院了。”
就這樣點頭、搖頭、點頭、搖頭。直到有一天早晨我去上班時,同事對我說:“我們趕走了一個人。”我當時一聽的直覺就是:“趕走的是貝迪。”
可她不是那房子裏麵趕不走的灰塵嗎?她是怎樣給趕走的呢?事情就出在那個女人一個起身,飛腿越過灌木叢,褲腳刷地把樹葉晃得亂抖的那個夜晚。當她一邊向樓道下的門奔去時,一邊激動地想: “今晚肯定有貨!”這個女人不是別人,就是我們公司的查崗員。據說,這位查崗員那天其實已經很累了,到我們購物中心來,原本是想順便買點食品帶回家的。隻是又想想有陣子沒查夜崗了,於是便把公司的勤務車悄悄地停在了停車場外的馬路邊。
從樓道牆上那扇小窗裏所伸出來的那顆頭頂著濃密的黑色長髮,左看右瞧,就是想看看有沒有來自公司的勤務車?左右都看不見後,便放心地又縮了回去。然後便提了一大袋沒付錢的東西下樓了。而就在她兩腳跨出門外站定,背過身去要鎖門時,一個聲音突然在她的脖子後麵響了起來:“晚上好!我親愛的!”——成功地抓過了29次小偷的貝迪,第一次不成功地被別人抓了個準。
辦公室的桌子上,堆著從貝迪手裏那個口袋裏所倒出來的東西:洗發水、護發素等等。它們的牌子和大小不一,然而卻有一樣是相同的,即都是新產品和高檔品。“千萬不可以和她共用同一個收款機!”看著這一對雜七雜八的東西,耳邊突然便回響起這個警告。於是,我不相信那位查崗員所說的自己本來已很累了的故事,而是相信上峰早已察覺貝迪和小偷有緣。
(選自穆紫荊《歸夢湖邊》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此書可通過出版社、淘寶購買或作者本人代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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