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我,我需要一些東西。”
“你最好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麽。”
“我知道我知道。”涿呈閩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指了指牆角,“您看到隔空取物陣法了麽?”
整間屋子都被深紅色的鬱菲太陽光充滿,桌椅板凳、甚至連人的臉和頭發都散發著暗紅色的光芒。牆角的那一堆讓涿道士引以自豪的地闕法器之間雖然有著一道道顏色各異的陽光相互勾通、連接、流轉,但從他們坐著的桌子望過去卻是看不到的。虞中桓順著道士手指的方向隨便看了一眼:“那幾塊破石頭?”
破石頭?不但不為如此偉大、震驚世界的發明而折服,反而說那是幾塊破石頭?涿呈閩的心中湧起一股悲憤:“對對對,不值錢的,不值錢的。”
冷漠的目光在涿道士的臉上掃視著。屋子裏一時間安靜下來,隻有飄浮在空中的紅寶石碎屑上上下下地翻飛。窗外的雨依舊是瓢潑般地傾瀉,但聽得慣了之後,反而像是催眠的背景音似的平穩、安詳。虞中桓漸漸的聽出些門道來,嗄啦啦、嗄啦啦,輕微的、靜電竄連般的聲響。臉上的表情慢慢嚴肅起來,他站起身來走過去。在地闕石陣前方停住,彎腰看了很久才又蹲下去認真仔細地看:“秋兒。”
召喚的聲音並不大,在這漫天暴雨中幾乎很難聽到。但虞秋卻縱身跳進來。
虞中桓指著地闕石陣問:“看到了麽?”
虞秋撇著嘴連連搖頭:“變態道士用惡心的髒手摸來摸去的,還用嘴親。哎~呦~,嘖嘖嘖嘖。”
虞中桓眯著眼睛看了許久:“被擀成麵片的花崗岩?”他又眯著眼睛看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抬起一隻手來伸向岩石。果然,指尖觸碰到的地磚猶如一個大大的麵團,隨著手指的轉動而轉動。
“哦!能伸到石頭裏麵去!”虞秋的小丹鳳眼隨之發光,小包子臉也紅撲撲起來,跟著伸手進去轉來轉去,但又立刻收了回來,“黏黏糊糊的,好惡心。”
虞中桓慢慢地站直身體,然後回頭望向涿呈閩發問:“這幾塊花崗岩並不是天石,為什麽可以飄浮在空中?”
“地麵上的那個是風闕,正上方的是雲闕。”涿道士的聲音時而驕傲、時而怯懦,有些不知道該怎樣跟這一大一小兩個凶殘的魔頭說話。是該裝得比他們更牛逼展現出胸中乾坤呢?還是應該低三下四免得刺激到丹鳳眼再次被五花大綁地吊在天蓬上?“左邊那個是明火闕,右邊那個是海闕。本來還有雨闕和水闕,是、是消耗品。您伸手的那個是白土闕,施法之後有些、有些像白麵團。”
虞中桓微微點頭,站起身來回到桌邊:“羽族的星象師算命的時候會把天穹分成東西南北,各有七宿。你這個是從羽族那裏學來的麽?”
“這個,雷同,哈哈,雷同。”涿呈閩解釋,“東南西北到也不是不可以,隻是我們稱之為火土水空。當然,羽族星象師比較、比較注重這個,萬物均衡。我們這個來自民間不太講究,沒有七七七,是六九八五。”
“天縱奇才馬屁精。”虞秋小聲嘟囔一句。
“語言藝術,隻是略懂一些語言藝術而已。”涿道士陪著笑臉回答。
白眼橫他:“又是風又是海的聽起來嚇人,具體都是什麽呀?”
“地火、星火、冰寒火、明火、三味真火、毖火,這是六火闕。黑土、紅土、黃土、藍土、白土、綠土、紫土、青土、天土,這是九土闕……。”
“怎麽沒有棕色的土?”
“這個、這個……”
“還有啊,什麽叫冰寒火?”
“冰寒火就是冰裏麵著火麽,很容易找到的。”
“必火呢?這世界上哪有必火的?”
“毖火又名火山火,基於地心為九州運行之內核。”
虞秋橫了橫眼睛:“故弄玄虛,燒死你!”
“我這不是答應停台風了麽?”
“裝神弄鬼,燒死你!”
涿道士最恨別人說要燒死自己,每次有人說了這話,他都一整夜一整夜地失眠,不敢合眼。這時候有些惱羞成怒,憤憤不平地抗議:“我們現在是一個團隊,要有合作精神。”
虞中桓點頭:“秋兒,你畢竟是個女孩子。不要總想著燒死人。”
“我就是喜歡聞皮膚被燒得焦臭的味道。”虞秋惡狠狠地瞪著涿呈閩。
涿道士的臉一陣青一陣白,尷尬地張了張嘴,又合上。
“涿仙人請繼續,秋兒的本性還是很溫柔的。”虞中桓生性豁達、萬事無拘,但這句話還是說得有些不自然。也是沒有辦法,此時的涿道士需要這樣或多或少的安撫。
涿道士低下頭不再看虞秋,繼續介紹:“八水闕是雨、水、冰、雹、海、雲、雪、靈晶,五空闕是風、雷、電、氣、真。”
“真什麽?”虞秋的聲音裏充滿著氣勢洶洶,明顯是吃定了涿呈閩。
涿道士實在忍不住了,壯著膽子提高聲音反擊:“真就是什麽都沒有!”
“沒有裝有、不懂裝懂、停不了台風裝能停。”虞秋冷笑,“不愧為真教弟子。”
“你你你不能侮辱我的信仰。”
“真就是無,無就是有?停台風就是不停台風,不懂就去裝懂。”虞中桓卻為這句話感慨萬千,“還是讓秋兒燒死你吧。”
涿道士慌忙起立作揖打拱:“真的能停真的能停。”
看到兩個魔頭還是不相信,便快步走近地闕陣去解釋:“您看看這直角雲紋中的陽光,看看這流轉的速度,再看看這顏色的純度。天海台風,說起來隻是名頭嚇人。天海是哪兒來的呀?”
說到這裏,停了停。看到虞中桓和虞秋的注意力被自己吸引,才繼續說下去:“就是孕育星辰能量的海水。當初,九州大爆炸。從一個什麽都沒有的點,轟隆隆就炸出十個太陽、兩個月亮、九州七海,人羽河洛誇父鮫?怎麽可能嗎?”
故意留個問題,果然,小丹鳳眼咪咪咪咪的沒有反駁。
“但,我們就是活生生地站在這兒呀。”涿道士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虞中桓。但在手指轉向虞秋的時候卻遲疑片刻,怕這個小魔頭跳起來便避開了她,指向窗外或騎在馬上、或站在地麵的風衣人,“這就是從無到有!這就是真真切切!”
“這跟天海有什麽關係?”
涿呈閩彎下腰,伸手抄起飄浮在空中的雲闕。隨著雲闕脫離了風闕的能量場,啪!啪!啪!幾道明亮的閃電在狹小的屋子中央一閃而過,左邊的明火闕和右邊的海闕竟然都消失了。
虞中桓諸事纏身,見多識廣,很少有什麽事情能真的觸動內心。他雖然不避諱逢場作戲地裝模作樣,但這一次卻真是驚訝地張大了嘴巴,過了好久才問:“這些花崗岩,到哪裏去了?”
“不愧是虞氏家族的掌門人!一眼就看出了關鍵。”此時的涿呈閩並沒有忘記溜須拍馬,假意興奮地快速舉起手指點了點,“化物幻光!物質與光是同源的。隻要把握重點,不但可以幻光化物,更可以化物幻光!”
“無中生有有似無?”虞中桓猛抬頭望向道人,“天海的本質,就是能量?”
涿道人見他終於聽懂了,心中才長長地鬆了口氣。麵帶微笑地背起雙手來自豪無比地搖頭晃腦:“我們不關心什麽天海地海。我真正要說的是,台風也是能量。隻要把這滿天飛舞的風暴化作太陽的光芒,就可以讓您如願以償!”
十四
大魔頭沉穩端莊,小魔頭蹦蹦跳跳哼著語調輕快、內容雄壯的歌謠,一前一後地走了。
幹柴烹烈火,煮酒燒英豪。卻問台風瀟瀟,焦臭又幾何?舉頭望蒼穹,什麽都看不見。隻有那臭道士啊,灰飛煙滅。
門外,依舊有幢幢的風衣人影在走來走去,怕自己跑掉。
涿道人隻覺得渾身上下黏黏膩膩的,全是濕透了又幹,幹透了又濕的汗水。這一個上午的心驚肉跳比這一輩子的心驚肉跳還要多。
停台風?停天海台風?
你們當我是誰呀?
涿道人癱坐在石頭床上,失去生命價值的雙眼死氣沉沉地盯著依舊飄浮在空中的、星星點點的鬱菲陽光,久久不動。
都說祖墳上能冒青煙,誰知道命中注定被青煙燒死?
他翻了個身,側臉望向地麵上僅剩的風闕石呆呆地發愣。做人呀,是要腳踏實地的。彎道超車的都翻了。他想起不辭辛苦,千裏迢迢找到自己苦口婆心好言相勸的兩位頂級法師:大太陽祭司岑國師和密羅太陽祭司無為法師,眼角不由得濕潤,落下一滴淚來。涿呈閩抬起手來用手指沾下淚滴放在眼前看。淚滴反射著滿屋子深紅色的光芒,在淚水的中心聚成一個閃光的亮點。
彎道超車?
涿呈閩呼啦一下從床上翻身坐起,擎著那滴閃光的淚水久久、久久地思考。他也許生性怯懦,也許備受欺淩,也許世事艱辛本應如此。但在幾次差一點被燒死的危急關頭,卻從未曾坐以待斃。
馮廣來已經有兩天一夜沒合眼了。這時才和衣躺下,回想著從海中被救起的一刻,腦中想的是無論如何都要辭職不幹了。太嚇人了。
但是,真的就能辭職麽?
沒有手令擅自調派黃龍戰艦,二十四門大炮、百餘發太陽彈。幾乎是龍雲港碼頭的全部家當。主母要是真的拐了少爺拐了船,可不是自己一條命就賠得起的。
不想死。真的不想死。大楚帝國海港眾多,自己所處的龍雲港是最南端、最小、最不起眼的一座。虞氏家族的財產數不勝數,根本就不在乎這一點點東西。根本就不需要自己去賠償,根本就不值得要賠上一條活生生的生命!但馮廣來知道,虞家的財產、八大家族的財產、乃至整個兒大楚帝國的財產,都是賠上一條又一條原本是鮮活的生命、榨幹一個又一個原本是幸福的家庭,在過去的三百年中積累來的。窮人是畜牲,管事兒的是狗,護衛打手是剝皮的工具,法師是控製資源的手段。
當幾百萬、幾千萬、乃至上億的百姓每天都被壓榨出一枚銅板的時候,才有了帝國的輝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是三百六十五億枚銅板的財富積累。
然後……。
馮廣來在薄薄的睡毯下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拳頭。
然後,就有了衣著光鮮、出入體麵、談吐文雅的顯貴。口口聲聲地說著聰明、進取、努力、拚搏,實際上隻是轉動輪盤的遊戲規則。適合規則的人玩弄不適合規則的人。你的勞動,構建了別人的萬間廣廈。聰明到可以調派船隻、進取到可以管一方之事,可無論在這漂搖風雨中經曆多少潮濕難耐的不眠之夜,依舊是用命都抵不上別人的一紙手令。
馮廣來感覺到心在抽搐,隻覺得這單薄的睡毯外並非是寒冷潮濕的空氣,而是洶湧澎湃的黑色的海洋。隨時都會把人吞下去、屍骨無存。
乓當當乓當當乓當當。橋板震動起來。
馮廣來一骨碌爬起來抓過太陽燈打開倉門透過飛舞的風雨向棧橋張望。雨滴密集,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什麽都看不到。於是,又取出另一盞燈的寶石加上去,讓燈光射的更遠。
兩匹重逾千斤的戰馬,馬上氣宇軒昂的騎士。兩個人世間的精英。
馮廣來恭恭敬敬地彎腰屈背,恭恭敬敬地舉燈迎接。
世間精英並沒有下馬說話的時間,隻是冷冷地發問:“去找二十八艘能抵禦台風的大船。”
馮廣來的心一下子變得冰涼。二十八艘?
微微的遲疑片刻,緩緩地伸展腰背,站直了身體,揚起了頭:“虞家隻有六艘。”
對方甚至沒有注意到這個小小管事姿態的變化,也沒有在意話語中的決絕與冰冷:“去借。”
“我們跟鮫族有生意來往,是唯一有遠洋船的家族。其他人隻有近海船,做做沿岸港口的生意。”
虞秋向南方指了指:“那是什麽?”
隱隱約約的,可以看到直衝雲霄的光柱。
“那是龍雲港海軍。”
“有海船麽?”
“三十幾艘百人戰船。”
虞中桓掉轉馬頭向著軍港馳去。
望山跑死馬。看著不是很遠,但真跑起來要繞過海灣的內角。軍隊的船隻有意選擇與民用船各占一邊,當然是出於安全考慮,以免被海盜化妝成商人用太陽彈把船都炸了。龍雲港附近雖然沒有礦產、也沒有發達的農業、漁業,但卻是最靠近雷州的港口。不辭辛勞的海客從內陸搜集些文玩字畫倒賣到雷州,再把那裏的鋅、銅、鐵、鉛運回來。文化互補與資源互補,利潤相當豐厚。也就吸引到形形色色的海盜。有些是鋌而走險的凶徒、有些是反抗失敗的義士、有些是敵視岸上民族的鮫人、還有些時候甚至是化妝成搶匪想要大撈一筆的世家紈絝子弟。最可怕的,也就是這些敗家仔。他們怕被日後認出,往往一個活口都不留,殺光所有人再一把火燒個精光。
同樣,如果被龍雲港督軍李梅抓到了,也是殺光所有的紈絝子弟再一把火燒光他們的船。
李梅與鄭紹賢一樣,因不肯溜須拍馬、攀附權貴,而被困在這小小池塘中的失意人。與那個依舊對虞中桓心存幻想的龍雲港布政司不同的是,這位女將軍根本就不買世家大族的賬。
她冷冷地把虞中桓出示的軍需調令推回去:“若是其他的日子,末將自然是毫無半點遲疑便會按令播船。但如此大的台風,還請大人理解。”
對世家大族不買帳的,或者是心懷仇恨的,又或者是拚的一身刮也要把皇帝拉下馬的,虞中桓都見過。這位叱刹朝堂的三品大員並沒有生氣,反而笑得很溫和、甚至可以說是有些諂媚:“李將軍為國家鎮守南疆,當然要有自己的考量。自古英雄豪情在,虞某是佩服的。”
李梅雖然不認識虞中桓,但昨天晚上卻是救了被踢下海的馮管事。見這個人突然間換了一副嘴臉,便知道虞氏家族的掌門人不是吃幹飯就能隨便做得的。這時候不敢掉以輕心,也是笑著站起身來抱拳還禮:“虞大人過譽,末將愧不敢當。”
“隻是,實在是有急事,關乎國家命運。”虞中桓回頭看了一眼虞秋。
虞秋知道叔叔這是要送禮,不過,隨身攜帶的家當都留給涿道士了。於是乎,瞪。
虞中桓稍一沉默,便讀懂了丹鳳眼。轉頭對李梅笑笑:“這次來除了有關國家興亡的大事,還有奉聖上之命犒勞龍雲港的諸將士。遠離家鄉鎮守邊陲,朝廷是知道的。每位士兵五兩銀子。校官十兩起,每級加五兩。李將軍有黃金千兩。”
“虞大人怕是打錯了算盤。”李梅微微一笑,“當然,這主要還是末將沒說清楚立場。那我就重說一次,虞大人也認真聽清楚。將在外,軍令,嗤之以鼻。”
十五
虞秋跟在叔叔的身後沉默無聲地走了好久才開口發問:“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人能停止台風麽?”
虞中桓從風衣中伸出一隻手來,手掌向天。脫離亙白陽光的保護,瓢潑的大雨很快在掌心聚集成小小的一汪積水。他抬頭看看天空中密布的烏雲,終於開口:“我們隻有六艘船啊。”
“您認為可以?”
“還需要二十二艘。”虞中桓縱身上馬,揮鞭疾馳。
虞秋跳上棗紅馬呼嘯著跟上去。
叔侄二人一路狂奔來到布政司府衙翻身下馬。看門的衙役昨晚都是被嚇得不輕的,這時候便不敢阻攔,隻是一路小跑著趕在前麵去報信。
鄭紹賢正氣鼓鼓地坐著。聽說是虞中桓來了,連帽子也沒有戴便衝出來質問:“你怎麽又要燒死涿呈閩?我就不該跟你說話,我就知道不該跟你說話。也不知道哪一句就被你利用,當成了殺人的工具!”
“我的紹賢弟,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對,給你賠禮了。”虞中桓滿麵春風地笑,深深地鞠躬。
鄭紹賢的委屈全被這虛偽無比的鞠躬憋在了嗓子眼裏,氣憤地跺了跺腳:“我說你什麽時候變成這樣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
虞中桓爽朗地大笑起來:“那你算是人,還算是鬼呀?”
“我說不過你。你是朝堂上的三品大員,官級比我大多少,算計就比我多多少。我給你鞠躬。”說著話,鄭紹賢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才問,“你又有什麽詭計要拿來陷害我?”
“你這個人怎麽這麽說話?”
“怎麽說,都是真話。”
“真話?真你個大頭鬼。”虞中桓重重的敲了一下老同學的腦門,“你有什麽值得我陷害的?”
鄭紹賢為之語塞。
“我需要你幫忙。”
“我有什麽能幫上你的?”
虞中桓不爽地看了看他,邁步進屋:“我需要二十二艘戰艦。李梅見了調令卻不給發船,你想辦法幫我溝通一下。”說完話,掏出蓋著朝廷大印的軍需調令,乒!拍在了桌子上,“你要搞搞清楚,這可不是我求她,也不是我求你。今天下午不給我發船,我就砍了她的腦袋。”
鄭紹賢驚訝地看了看虞中桓,又拿起桌上的調令上上下下讀了兩遍,才又放下:“你這個調令怎麽用的是玉璽?”
“我是三品文官,蓋了章也不好使啊。”
鄭紹賢抬手指著虞中桓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最終憤怒地跺了跺腳:“大楚帝國呀,大楚帝國。我熱愛的母親國。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你們八大家族的每個人都有這麽一份空白聖旨,想寫什麽就寫什麽,想填什麽就填什麽?”
“胡說八道。聖旨是聖上的旨意,我怎麽能自己填。”
“國家這麽搞就完了呀,國家這麽搞,你讓我們這些下級官員多麽的心寒哪?這還是個國家麽?還讓老百姓活麽?”
“啊呀別激動別激動。”虞中桓連忙站起身來扶著老同學的胳膊讓他坐下,“這是我路過京城請來的聖旨。這麽大的事兒,不能出叉子呀。”
聽了這句話,鄭紹賢火冒三丈地又蹦了起來:“什麽大事什麽大事?追老婆追孩子都追出聖旨來了?你們到底要幹什麽?”
“別,你看你,什麽你們我們的?”
“你,那樣一個賢明的人,怎麽就被這大染缸染透了呢?這才幾年啊?你的雄心壯誌、你的理想抱負、你的……”
“別說了!”虞中桓轟然站起,座椅被帶倒,摔在地上。
“我不怕你!我要說!”鄭紹賢寸步不讓,憤怒地揮舞著袖子,“砍李梅的腦袋,就連我的腦袋也一並砍了吧!我不會給你要戰船!追老婆追孩子,不是國家大事!”
“哈!”虞中桓走近一步,“不是國家大事?你知道這個國家,什麽才是大事麽?八大家族權利失衡、四大宗教相互指罵、五王覬覦大楚皇位,逐鹿天下爭霸九州不是大事麽?”
大廈將傾、王朝末路,這種話從鄭紹賢出生就開始聽人掛在嘴邊。雖然知道是必然的趨勢,但熱血沸騰時,總是想著扭轉乾坤。當然,雕刻朽木,要徐徐圖之。見虞中桓的神態並非作偽,愣了愣才問:“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已經?你的聰明才智都被狗吃了麽?這樣的朝堂這樣的爾虞我詐這樣的草菅人命這樣的勾心鬥角,這樣不顧一切地剝削百姓整整三百年,難道就真當那些老百姓都是豬都是狗,沒有活路就不知道拚命?李梅不是在跟我拚命麽?你不是在跟我拚命麽?”
鄭紹賢的臉一陣紅一陣白,過了好久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你口口聲聲追問,我到底怎麽了?我來告訴你我到底怎麽了。我父親病倒了,七大家族吃相醜陋地要瓜分虞家產業!你以為我是來追老婆、追孩子的麽?一個區區家醜,我至於把馮管事踢進海裏,把涿呈閩吊起來燒死?”
虞中桓深吸一口氣壓壓胸中的憤怒,這才緩緩地挪開兩步:“不至於的。紹賢,不至於的。”
他腳步略微踉蹌,彎腰扶起倒在地上的椅子,緩慢地坐在上麵喘了幾口氣才繼續說下去:“明針是蒼山山脈飄浮峰印池太陽大祭司。別說追不上她,就算追上了又能怎麽樣?我帶來的百餘號法師會聽我的,還是會聽太陽大祭司的?我帶來的勇士又有誰,敢違抗天命去圍攻明針?她不要跟我留在人族,她要帶走小卿卿去山林中享受自然,難道不是好事麽?我是虞家長子,要擔負起整個家族。我的兒子是長房長孫,是不是又要給這個腐朽的家庭、腐朽的國家賣一輩子的命?”
鄭紹賢沉默許久才喃喃開口:“原來為國為民,就是同流合汙?”
“你的意思是,要戰亂不要合流?”
“誰也沒說要戰亂。”鄭紹賢認真地抬起頭來反駁,“我們當年不是沒有討論過,改革不能以犧牲人命為代價。滴水穿石、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要徐徐圖之。可,可也不能什麽也不圖啊?你不是要打通藍淮河、鬱河、都江、岷江,建一條從北到南縱貫千裏的運河水道,促進民生麽?在一個物質匱乏的世界,隻能從別人的嘴裏搶糧。在一個物質極大豐富的世界,才可以幫助別人多產糧。”
“隻有人人為己,才能己為人人?”虞中桓失聲大笑,越笑越是不能自已,他從椅子上跌下來摔坐在地麵,又是扶著頭笑了好久、好久、好久。
鄭紹賢冷冷地望著他,直到虞中桓大笑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終停下。才發問:“難道不是麽?”
“不是的。因為我不是你。我也不是李梅。更不是涿道士、馮管事。我不知道你們想要什麽,更不知道怎樣做事,才算對你們好。”虞中桓搖了搖頭,用手扶住椅子站起身來,又搖了搖頭。這一次搖得很用力,“我以為打通南北運河商路暢通就可以振興商業,可沿途的農民們起來反抗。他們說,糧食的產量要靠天吃飯。而那些商人,隻是把他們種的糧食從南邊賣到北邊,就可以賺取十倍的利潤。所以,不肯出工挖運河。我去找礦山的工人,幫他們多賣礦,總是好的吧?不。不。不。”
虞中桓連說了三個不字,才又搖了搖頭:“物以稀為貴。出十噸銅還不如出一噸賺的多。要沒日沒夜地幹,他們說我是變著法地剝削他們。於是,我去找伐木工人。開運河是要跑船的,造船是需要木材的。他們可以多多地伐木,過更好的生活。他們說,不。賺得越多被官府盤剝的就越多,引來山匪路霸搶他們的錢,引來紈絝子弟更可怕會搶他們的妻兒燒他們的山。山中無甲子,歲月不知年。悠哉悠哉的生活愜意自由,為什麽要多勞動多賺錢去吸引那些惡人的眼光?”
“竟然……竟然……是如此的自私?”
虞中桓又搖了搖頭:“是信任。”
“信任?”
“你我同窗,你是信我的。但他們,還是相信宿佬鄉紳更多一些。畢竟,空口白牙地說你的未來會如何如何,那些一輩子割麥子、挖礦山、砍樹林的人,他們看不到啊。八大家族各有近親千戶、外戚萬家。這裏麵包藏著多少個心眼,多少個算盤?四大教派為了彰顯法術,多打糧、炸礦石、空中浮木搬運,他們不想讓老百姓富起來。他們隻想要百姓跪下來求他們救救命,雪中送炭成萬家生佛。五王,就更不用說了。等著全國各地揭竿而起,改朝換代。”說到這裏,虞中桓停頓一下,轉頭望向鄭紹賢:“人人為己,便永無己為人人。就算是我自己出所有的錢來雇人打通運河,過不了幾天也會遭到破壞。因為,動了其他勢力的奶酪。”
“就是沒辦法了?”
“有辦法。”虞中桓微微一笑,“烽煙滾滾英雄四起,打破這盤根錯節的勢力,打碎那些讓人無法呼吸的利益勾連。”
鄭紹賢沒有接話。
虞中桓緩緩地站起身來,向著鄭紹賢踏出一步、又是一步:“我已經聞到了烽煙的氣息。大楚帝國到了崩潰的邊緣,隨時都會坍塌。”
鄭紹賢麵色鐵青,徐徐垂下頭去喃喃自語:“你這是在喪盡天良地推波助瀾咯?”
“一個腐朽的朝庭站上了崩塌的懸崖,沒人能把它拉回來。”虞中桓輕輕拍了拍鄭紹賢的肩膀,“革命是要死人的。我這是強大自身,別被這股波瀾壯闊的洪流吞沒下去。”
“罔顧國法、草菅人命,便能擋住那波瀾壯闊的洪流?”鄭紹賢連連搖頭,“自欺欺人。”
“擋住洪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紹賢弟,你還是不明白。我們也隻是芸芸眾生,被可怕的滔天巨浪卷入萬丈深淵的受害者、夢想著被英雄拯救的可憐人。”虞中桓抖了抖風衣上的水滴,大步走向廳門,“人不狠、站不穩。有兩百精英在握,馮管事、涿道人、還有李梅的人頭我要定了。七大家族底蘊豐厚,我隻是個臨危受命的年輕小子。我狠不過他們,但我瘋得過他們。二十八艘戰艦不能出海去擺出毀天滅地的地闕陣法,我就殺了所有人。”
原來,他也不過是在掙紮求活。在另一個台麵上,麵對著另一個層級的對手。直到虞中桓走了很久以後,鄭紹賢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備馬。”
毀天滅地?二十八地闕到底是個什麽東西?萬一涿道人頂不住,會不會波及到龍雲港?
他緩緩地站起身來走到後堂去換衣服。看著反光鏡中的自己像是突然間衰老了十歲,不由得苦笑。笑過後,換衣服的動作竟然不知不覺地輕快起來,嘴裏也不鹹不淡地哼唱著鄉村裏調:“大家都是那泥胚草稈,生在這凡俗的紅塵。每日裏為一口吃食,忙忙碌碌跑東奔西。都說那眾生好度,也知道佛祖難求。縱有那萬貫的家財,誰又能討來半日的悠閑。”
十六
看守涿道人的護衛都見過這位主人的同學。既然沒有禁止會客的命令,也就沒人多管閑事來阻攔。鄭紹賢推開房門,便看到滿屋子飄浮紅寶石的粉塵中光芒閃爍的鬱菲陽光。
從黑漆漆的瓢潑大雨中驟然走入陽光明媚的小屋,眼睛還是很不適合的。鄭紹賢沒能看到涿道士,但涿道士卻是看到了他。若是平日裏見到了這位收留自己的地方大員,說不得是要巴結巴結的。但在此時的涿呈閩從表麵上看去,似乎並沒有多餘的心情和精力來應答,隻是癱坐在床頭用被子裹著身子呆呆地不說話。
鄭紹賢看到模模糊糊的桌子椅子,便試探著用手扶著坐下來。看到桌上還放著茶壺,也無所謂是涼茶殘杯,自顧自地倒上一碗便喝下去。
慢慢的,眼睛也就適應了這紅色。察言觀色,見涿呈閩還是很頹廢的,便采取了懷柔政策:“聽說你被吊起來了,想想,挺可怕的。”
涿道士縮了縮身子,被子裹得更緊了。
“還好。他隻是嚇唬嚇唬你。”
“嚇唬嚇唬?”涿道人悲從中來,帶著哭腔抗議:“你是沒親眼看見那個女孩子。她就喜歡聞皮膚被燒焦的味道。”
鄭紹賢並沒有親眼見到整個過程,派出來的衙役也隻是爬到街對麵的屋頂上偷偷地看了一眼,怕被這裏的一眾高手察覺,根本就不敢多看便跑回去稟報了。這時候看到涿道人的情緒很激動,也不好再追問詳情:“是啊是啊。不太好。”
“要被燒死的可不是大人您呀。您沒看到她那副認真的樣子,一點兒潮濕的木柴都不肯放過。這已經是一屋子的幹柴了,她還是認認真真地灑太陽粉。生怕哪裏點不著。那就是一點骨頭渣都沒打算給我剩下。”
鄭紹賢悲憤地表示同意:“太過分了。”
“我跟您說,我這輩子就是被我們家祖墳上的那股青煙給害了。自從我爹娶了我娘,就沒過過好日子。真教,哪裏有真?這滔滔亂世、洶洶人間,人和人之間的感情都是假的。反正我也想通了,天崩地裂地陷天塌,可不是我造孽。是那個小丹鳳眼造的孽。下十八層地獄,我也要扯著她的腳!”
終於引出了正題。鄭紹賢笑著在另一隻碗裏倒滿了茶水,端著走過去遞給涿道人:“喝點茶吧,壓壓驚。”
涿道人扭頭轉向一邊:“你喝吧,算我請客。”
看到涿呈閩用很不高興的眼角不斷地瞥自己,鄭紹賢也覺得借茶壓驚不夠講究,於是笑著道歉:“等會兒派人來給你送一包鐵觀音。”
“鐵佛祖也沒命喝了。”
“人逢決處必有路。總會有辦法的。”鄭紹賢用深沉、紮實的嗓音鼓勵他,“不要怕。有我在,有督軍李梅在,有三千海軍在,不會讓那些世家大族胡作非為。”
“踩死我就像踩死一隻螞蟻,還用得著三千海軍?”官官相護何時了?紅臉唱罷白臉登場,又能安哪門子的好心?
“我們是來保護你的。”鄭紹賢故作從容地在床邊坐下,微微向前傾身,拍了拍涿道士藏在被子裏的腿,“地闕陣法到底是個什麽東西?用一下怎麽還要下十八層地獄?”
涿道人明顯對他拍自己的腿有些抗拒,但隻是臉色陰一陣晴一陣的,並沒有躲開。有些擔心被識破了暗中的小動作,便開口透漏點吸引人的線索,牽製對手的注意力:“您知不知道什麽是地闕陣法?”
“你來的時候我的確是派人打聽過的。有些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謠言,倒是不可全信。總的來說,地闕陣法就是在地麵做一個類似與十二天宮的籠子,把從天上散下來的陽光或者拉長、或者轉向,積累成蓄水池似的能量庫,從而達到類似於寶石、珍珠、鑽石、翡翠之類的效果,施展法術。”
涿道士沉默了片刻才問:“您這是讀了《二十八地闕基礎理論》吧?我師傅楊樹皮寫的。”
“哦,楊樹皮是你的師傅?”
涿道士連連搖手並坐直了身體:“他那是被生活所迫,不得不套用十二天宮的理論。畢竟人家傳承了三千年,是有群眾基礎的。地闕陣法零零散散斷斷續續的,稍微有點造詣的法師基本上都被燒死了。”
“你不要太偏激,我可沒聽說有宗教迫害呀。”
“法師麽,你不燒他他不死。天宮法師也得燒死呀。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呀,地闕陣法就沒有出過我這樣的天縱奇才來研究。但凡有我這樣才華的法師,隻要打倒地闕獨寵天宮,都能上到七級大法師。要錢有錢要權有權。”涿道士說到激動處,忍不住舉手拍了拍胸口,“我要不是司馬N代,但凡有個朝堂上說話的關係,至於抱著楊樹皮寫的什麽《二十八地闕基礎理論》寧肯被人家燒死也不放手麽?我就是個俗人,吃口飯。沒有什麽遠大的……”
說到這裏,涿呈閩發現鄭紹賢盯著棉被下麵在看。一低頭,看到一直小心翼翼藏在棉被下麵的黑寶石露了出來,臉上稍微尷尬了一下才笑著解釋:“我就這麽一個寶貝,尋思著萬一被燒死了陪葬。”
看這道士手忙腳亂地用棉被再次蓋住那顆黑色的穀玄寶石,心中知道他在隱瞞著什麽,卻也沒必要點破:“三千兒郎,放心,絕不讓惡人逞凶狂。”
自誇自雷的情緒稍減,涿呈閩便說起地闕陣法來:“地闕陣法就是拆了東牆補西牆。把本來應該在東麵的能量挪到西邊來。但它既不能生產能量,也不能把天海台風平白無故地變沒了。天宮法術可以說這台風是紅白藍三個太陽能量構成的,我們用綠黃黑三種寶石的能量去中和、最終人畜無害。但地闕不行啊。紅白藍就是紅白藍,摧毀了風眼,三個太陽的能量還是要有去處的。”
鄭紹賢覺得聽懂了,但似乎又沒聽懂:“就是,太陽光並沒有被寶石的能量綜合?”
涿道人一拍大腿:“對呀,還是要禍害人間的。這麽大麵積的台風,這麽大範圍的能量變化,萬一引起太陽的共振,誰知道會發生什麽狗屁倒灶的事情?無論是天宮移位、還是太陽移位,不在原有的軌道上運行。您說,這人要是出軌了,可以哭爹喊娘求原諒發誓再也不犯。太陽要是出軌了,可怎麽辦?哭爹喊娘求月亮?沒這個道理吧?”
鄭紹賢被這種粗鄙的形容噎得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來:“他媽的粗鄙。你是道士。”
您不粗鄙?真是官字兩個口,說什麽是什麽。涿道人注意到剛剛拍大腿,一不小心又把黑寶石漏出來一個角,便用手指頭偷偷地捅鼓,試圖不為察覺地按回被子裏去,嘴上繼續危言聳聽地吸引對方的注意力:“您說的對,您說的對。道士不能說粗話。不過,有兩件事情您一定要轉達給虞大人和貴小姐,第一,我需要二十八艘船才能做法。第二,我需要白紙黑字,任何後果,無論是山崩海嘯火山爆發地陷天塌,都是他虞中桓要負全責的。要燒就燒死他家那個小丹鳳眼,我不奉陪。”
“放心吧,一定轉告!”鄭紹賢笑著拍了拍他的腿,“好好休息。我派人給你送茶來。”
離開陽光明媚的小屋回到風雨中,鄭紹賢的心中一直回蕩著虞中桓的那句話:難道就真當那些老百姓都是豬都是狗,沒有活路就不知道拚命?
拚命的時代來臨了。虞中桓也好、自己也好、涿道士也好,都隻是平凡無奇的芸芸眾生,在即將湧起的大潮中人人為己、奮力求存。
看著鄭紹賢大踏步地走出院子,蹲在牆角裏嘻嘻哈哈聊天的小虞秋斜了斜丹鳳眼,又透過敞開的窗口看蜷縮在床上裝傻充萌的涿道士,低聲地罵了一句:“該死不死臭道士。該死不死臭同學。”
“女孩子家家長得漂漂亮亮,不要學那些武人講這種粗話。”一個麵目慈祥的高級法師捋著下巴上長長的白胡子看著她笑。
“別惹我,惹得火起燒死你。”
高級法師愣了愣,又哈哈笑起來:“你的丹鳳眼瞪起來挺嚇人的麽,還真有股燒死人的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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