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宮地闕第一卷第三章燒死臭道士

涿道士,涿呈閩,是司馬家第N代的一個外戚。父親取了司馬N代的女兒,分到兩畝地。家裏一不小心就生了N多個孩子。太多了,便被送到村東頭的真教道觀裏做學徒。

大楚帝國有四大宗教。全一教、息教、芏教、和真教。雖然都是崇尚太陽神的教派,但對世間萬物的形成、星辰運行規律、神明、靈魂、道理、前世今生的解釋還是有很大不同的。

全一教作為大楚帝國國教,宣揚最純潔的靈魂必須有最高尚的血統,隻能出自帝王家庭。

息教認為:普天寰宇無高下,九州五族齊正果。隻要人心向善自我反省去除心中雜念,極樂世界就會降臨人間,無生無死無痛苦,眾生普度盡為仙。

芏教與息教類似,也不講究血統,但卻注重修行。一日三餐五課都要向輪值的主星跪拜,自我懺悔,清除體內不潔之氣,才能將十個太陽的光芒吸納入體,最終飛升脫離苦海。

四大宗教中勢力最弱,或者應該說是唯一遭受八大家族歧視的真教,則更強調修行的地點。比如要在深山老林、懸崖峭壁、或無人海島上苦修。乍聽起來,真教的教義與其他宗教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事實上,其最大的區別便在於“苦修”是不能僅僅依靠花錢便可以買到的“功德”。有錢人和沒錢人被拉到同一起跑線,要跑同樣遠的路程、流同樣多的汗。這是對人類主觀能動性的抹殺,對我命由我不由天這一千古公理的無情否定,是徹頭徹尾的反動思想。能幹的人就應該多得,能想的人就應該領導,能鑽營的人就應該彎道超車。當然,事實證明所有試圖彎道超車的人都翻了車,但不能不讓人嚐試就徹底堵死這條捷徑。

人生就是不斷地嚐試,最終達到抄近路的效果。

其實,這也是涿呈閩自己的想法。

成為一個真教法師並不是他自己能夠選擇的。父親家的祖墳上突然就冒了青煙,娶到司馬N的女兒,讓自己有了學習法術的資格。但司馬N實在太落魄潦倒了,自己出生的那個山村是其他教派的法師都不肯去的。隻有真教的道士,甚至連褲腰帶都是樹皮編的,那麽一個窮道士,萬不得已才到那裏去混口粥喝。

但這個窮道士竟然中了大獎。涿呈閩是百年一見的天縱奇才。

相反,涿呈閩卻是倒了大黴,天縱奇才被樹皮道士活生生帶到陰溝裏去了。

施展法術幫助百姓下苗插秧耕種收獲,是需要法寶的。那樣一個窮山村,是沒有法寶的。於是,涿呈閩那個該死不死的師傅為了能喝上一碗粥,就入了邪門、走了歪道。

沒有天宮寶石,便用了地闕咒語。

地闕,就是不需要花錢,隻需要改變風流水轉的方向,就可以利用九州地形來汲取並使用太陽光芒的邪道法門。它不受資源的限製,也就不受世家大族的控製;它不需要用靈力來與陽光共鳴,便不需要世家大族的法師來幫忙;它是可以隨隨便便撿起幾塊石頭,雕刻些亂七八糟巫婆神漢才用的下三濫咒紋,就可以幫助村野匹夫盜取蒼天諸神恩賜給有錢人才能享用的偉大能量的邪物。

當然,這隻是沒有經過大楚帝國三百年文化底蘊修飾的,比較直白的說法。

官方的統一口徑是這樣的:地闕法術會嚴重影響太陽能量在九州大地均勻的分布。能量分布的不均勻最終會壓碎地殼,山崩海嘯、火山爆發、地陷天塌。

如果你是幸運的全一教、息教、或者芏教的信徒,那麽你的導師會十分和藹地跟你說:如果不信的話,可以去看誇父族的傳說。曾經啊,有過一個高度文明。人羽河洛誇父鮫,各族人民幸福美滿地生活在同一個大家庭裏。多美好的世界呀?可惜,他們不用隻有法師才能使用的十二天宮,卻濫用任何一個沒有靈力不懂法術的人都可以使用的二十八地闕。無知者無畏,得罪了天、得罪了地、得罪了九州、得罪了太陽。哢嚓,天罰。

無論是十個太陽兩個月亮,還是大地荒神,都禁用地闕法術。

投身真教已經夠倒黴了,再加上二十八地闕?

我的天哪。

涿呈閩常常這樣自哀自憐。

實際上,他的自哀自憐更像是一種麻痹自己的迷幻藥。因為不僅僅是真教,就連其他的三大正教也並沒有因為一個少年人在一次毫無選擇權的誤入歧途之後,就對他的天縱之才視而不見。

全一教、息教、芏教、真教的中級法師、高級法師、甚至有兩個太陽大祭司,都苦口婆心地勸說他迷途知返、棄暗投明。涿呈閩也不止一次痛哭流涕地自我反省、立誌革新改頭換麵地想要獲得新生。

但是,父親或母親並沒有直通朝堂的關係。他所能得到的最高品級,六級中等,月供不過二十五兩銀子。也就勉強能買到一顆小指甲蓋那麽大的、還至少有一半是雜質的紅寶石、藍寶石、或者是綠寶石。

我的天哪。

順手在地裏撿幾塊石頭雕刻出來的地闕法器都能達到同樣的效果。

我的天哪。

不花錢哪。

遭到幾次搭個木台燒死你這個臭道士的威脅後,他便跑到了這個大楚帝國最南邊的海港。這裏的布政司是不肯與世家大族同流合汙的寒門子弟,不但不夥同天宮派法師威脅著要燒死他,而且還分給他一個不漏雨的小院子,幫他采了很多塊石頭。

天光漸漏已是天明,屋外卻依舊是風雨飄搖的世界。

天海台風似乎愈發地猛烈了。涿道士從地上拿起自己雕刻的鎮風球掛在窗框上,然後卸下擋板。十二道彩色的光芒隱隱約約地透過了黑漆漆的烏雲,反射在石球上雕刻著的直角雲紋上。

流動的光芒並不均勻,時快時慢、時而狹窄明亮、時而寬闊暗淡。

涿道士歎了口氣。二十八地闕直角雲紋的雕刻方法失傳太久、太久了。樹皮師傅那兩把刷子的水準也的確隻配糊弄一碗粥喝。變戲法也似,誰肯花錢?

呆呆地出了一會兒神,從桌邊站起身來走到窗邊去透氣。地闕鎮風球和天宮鎮風燈之間最大的區別,就是站在屋子裏可以聞到春天的味道。

涿道士閉上眼睛,揚起脖子,伸長鼻子努力地呼吸著暴風雨帶來的潮濕。卻隻聽到轟隆一個霹靂的雷鳴,接著感受到瓢潑的大雨從頭到腳一下子把全身澆了個透心涼。狂風裹挾著暴雨打在他的身上讓他睜不開眼睛。涿道士轉身就跑,邊用袖子擦臉邊摸牆邊立著的門板想要堵住窗戶。

在那個瞬間他是這樣想的:鎮風球失靈台風刮到屋子裏來了。該死的符咒雕錯了,都是樹皮師傅害的!

我怎麽就這麽倒黴?

擦了雨水、睜開眼睛、拿起了門板忙三火四地正要堵窗戶,卻看到一個瘦瘦小小的孩子正蹲在窗沿上,兩手捧著兩隻鎮風球湊到眼睛前麵眯眯眯眯地看雲紋中流轉的陽光。大雨滂沱,那孩子身上的披風隱隱約約地散發著亙白太陽的光芒,全身上下竟然沒有一處浸濕的痕跡。

涿道士是不罵人的。當然,這與他總是被罵有著很大的關係。己不所欲勿施於人。屬於受氣受慣了的。但還是很不高興地說了一句:“這位小朋友怎麽不打聲招呼就亂動貧道的東西。放下放下,很貴重的。”

孩子側過頭來看他,牛哄哄的小下巴牛哄哄地揚起來。同時,把兩隻鎮風球都放在左手裏,也不知道那小小的手掌是如何抓得住兩顆比她的頭還要大的石頭球。右手從風衣中摸出一錠明晃晃的金子拋過來。或者是有意為之、或者是準頭實在不佳,金子隻飛了一半便落下去。涿道士連忙前撲,在金錠子落地之前用雙手接住了,整個兒身體也就像是鞠躬行禮、甚至是撲倒下跪似的爬在了地上。孩子咯咯咯笑得開心,又摸出一錠金子來捏在食指和中指之間晃了晃。

“遠來是客,請進來說話。外麵風大雨大別涼著您。”涿道士連忙收拾桌子上堆放的圖紙、雕刻未成的石器,又用袖子狠擦兩把,“您坐您坐,我去泡茶。”

孩子把鎮風球掛回到窗簷上的凹槽裏,跳進屋子:“你有多少個球?”

涿道士邊泡茶邊指著牆角快堆到房頂的石頭堆:“要多少有多少。”

孩子盯著那些方方圓圓、長長扁扁、似鴨蛋似棒槌、似磨盤似方台的石頭看了很久很久,直到泡好的沱茶放在了眼前才問:“能頂多少顆鑽石的法力?”

涿道士回頭掃一眼堆在牆角的石球,複又轉身,在孩子對麵坐下:“這位貴公子……。”

“我是女孩。”

“抱歉抱歉。這位貴小姐……。”

“虞秋,叫我虞秋。”

“虞秋小姐……。”

“虞秋。不是小姐。”

涿道士微微怔了怔。他隻是見錢眼開,但絕對不傻。天縱奇才本就絕頂聰明,再加上數次差一點被燒死的刻骨銘心的慘痛經曆。也算是一生經曆皆為苦、通達人性莫言深。心中多少猜到這個女孩子並非單純的執拗,而是內心深處相當忌諱“小姐”這個稱號的。

當然,他是道士,給錢辦事。對客人的喜好善惡、過往經曆是不方便查問的。於是便又拱手道歉:“對不住對不住。您是個明眼人,我也不說假話。我這個東西呀,跟鑽石沒有對等性。”

虞秋麵無表情地抬了抬眼角。小姑娘的眼角本來就有些丹鳳,這時候一挑起來竟然是殺機畢漏,宛若架柴點火要燒死誰似也:“你這東西不是說能求雨、也能止雨麽?”

涿道士沉默了片刻。他是想要那兩錠金子的。求雨,也是做過的。但那都是在幹旱龜裂之地,改變改變風流水轉的方向,把地形周圍、高空之上僅有的那一點點水汽聚攏,下上一天、半天的雨。淅淅瀝瀝的雖然不大,但總是能救活麥子的及時雨。

但要說止雨,那可就難了。平原曠野上說不定還能卷起一股大風來吹吹某一塊雲快些走,某一塊雲慢些走。讓漆黑一團的雨雲分開,或者就此不下雨,或者下得小一點。讓大家有那麽一個小時、半個小時的喘息時間丟下一批麻袋,填土築堤。一天下來斷斷續續的幾次突擊衝鋒,還是能阻止決堤保一方平安的。

但很顯然,這個金氣衝天、牛氣也是衝天,但人狠話不多的女孩子既不是要求幾滴及時雨,也不會去關心什麽水壩決堤。當然,事兒可以慫,但話不能慫。

“是可以求雨止雨。但它們不是鑽石。這個叫地闕法器,跟天宮法術完全不同,是另外一套體係。天宮法術是需要能量源做動力的。我這些球是把散落在環境裏的能量搜集起來,跟太陽產生共鳴的。”涿道士看了看虞秋,見她依舊是麵無表情也不知道聽懂了多少,便換了一個更容易理解的解釋,“天宮法術是主動的,地闕法術是被動的。”

小丹鳳眼依舊是斜斜壞壞燒死人的樣子:“不是鑽石?”

“鑽石有能量,地闕法器沒能量。”涿道士雖然一生坎坷,但畢竟是個技術控,說到地闕理論也是很有自尊自傲的。

虞秋一把就從涿道士的手中奪回那錠金子,連同手裏的那一錠都收到風衣裏:“那我要你幹什麽呀?”

涿道士有些發懵:“我,我也不知道你要我幹什麽呀。”

“停雨。”虞秋指了指窗外,“我要出海。停台風。”

“台風?”涿道士的舌頭都快打卷了,把一個“台”字說得悠長無比、百轉千回。

“台台台台風。”虞秋瞪著眼睛問,“能停不?”

這頑童說話實在是太沒有禮貌了。就算涿道士是個泥人,也被她激起了土性:“理論上是可以的。但是實際操作上很困難。”

“困難誰沒有?重要的是克服困難。”

涿道人想要解釋的話全被這一句氣吞山河的管理學邏輯噎在了喉嚨裏。他定定地看了虞秋好久,突然間發現她五官雖然精致漂亮,但左邊頭發向後側方斜斜梳理的形狀卻跟自己的樹皮師傅幾乎是一摸一樣的。驟然間,半生坎坷的淒涼感充斥了胸口,這個秉持著與錢為善、與人為善人生信條的苦命道士終於忍無可忍了。他大聲地反擊,希望能用威嚴的咆哮來掩蓋沒辦法停止台風的心虛:“理論上來說,隻要能夠消除台風風眼的能量源就能停止台風。但實際上,風眼可以被散掉,能量卻不能被散掉。”

虞秋沒聽懂:“風眼散掉了,台風不就消失了麽?”

“但台風中所孕育的能量是無法消失的。破壞能量的分布會影響天地循環之正氣、九州運行之根本、日升日落之規律。”涿道士突然間為自己的理論找到了公知與道德上的高度,於是認真地瞪大眼睛,用手指乒乒乒乒地敲打著桌子,強調著正教賢達們用來勸說自己苦海無涯回頭是岸的格言警句,“哢嚓!天罰。”

這麽一大套理論呀?

不會吧,該死不死的臭道士叔叔?

年方十歲的虞秋內心被震撼得發懵,於是保持著不說話的樣子,隻是橫著眼睛瞪了回去。

嗵、嗵、嗵。涿道士用食指重重地敲桌麵,嚴肅認真地強調:“會引起海嘯。”

哦。這一句是能聽得懂的。虞秋思索了片刻:“你說的不對。”

“咦,女娃娃不要亂講話。我說的哪裏不對?”

“散掉風眼是要到海上去的。”

“是啊。”

“出海是要坐船的。”

“是啊。”

“海嘯是巨大的海潮遭到阻擋衝上陸地才形成的。”虞秋瞪著眼睛質問,“我都坐在船上了,為什麽還要擔心海嘯?”

涿道士膛目結舌地看了小女孩半天才失笑出聲,指著身後的城市,滿臉悲天憐人的正義感:“可是他們,還在陸地上啊。”

虞秋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衝壞了房子我賠他們。”

“要死人的!”

“不會搬走啊?海嘯來了。傻呀,等死?”

“你、你、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麽說話呢?”

虞秋從風衣裏掏出一個大袋子來打開。裏麵裝著十幾錠黃金、七八張地契,還有一顆比她的頭還要大的紅寶石。她把地契一張張地擺在涿道士的麵前:“這都是京城靠近皇宮的宅子,一萬兩、五萬兩、十萬兩,看你能賣給誰了。這塊寶石價值連城,但中看不中用。太大了,想要釋放出全部的能量大概要一、兩個月。有那時間台風自己就停了。”

我的天哪。

這是誰生的敗家女?

涿道士幾乎要撲上去搶了。但天縱之才,豈能與俗物相類?殘存的一絲理智讓他清醒地知道,騙了這個孩子的錢,是真的會被燒死的。不信的話,可以看看她那對牛哄哄、牛哄哄的丹鳳眼,還有很像樹皮師傅的發型。

涿道士又仔細地看了幾眼那類似樹皮的發型,是不是自己那個該死不死的師傅化妝討債來了?停台風?停天海台風?奸詐的黃毛丫頭怎麽不讓我把你送到天海上麵去管理動物?於是,故作憤怒地揮了揮手:“人命關天,小小年紀說出這樣的話真讓人齒冷。走走走走,給多少錢我都不會幫你!快走!”

“我姓虞。”

“姓蝦也沒用。姓螃蟹也沒用。我涿呈閩光明磊落、為國為民為百姓分憂。你這樣為富不仁置百姓安危……。”

姓虞?虞秋。她姓虞?!

樹皮師傅保佑我呀,幸虧沒收她的錢。

涿道人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緩緩地坐回到椅子裏麵去,過了好長時間才繼續說下去:“我是帝國登記在冊的法師,擅用地闕法術是要被燒死的。你,你,除非你拿到岑國師或者無為法師的親筆信,我沒辦法幫你。”

虞秋盯著他的臉看了很久很久,才指了指堆得滿牆的石頭法器問:“就憑那些破爛玩意,是不是沒辦法停止台風?”

“當然有辦法!但龍雲港萬餘百姓,我不能隨隨便便就引發海嘯啊。你總得給我一個官方的文件。”

虞秋撇了撇嘴站起身來:“你準備準備,我去給你弄文件。”

十一

停個狗屁台風啊?

送走了虞秋,涿呈閩癱坐在梆硬梆硬的木頭椅子上喘了幾口氣。本來還以為能在鄭紹賢的庇護下安安穩穩地賺幾年錢,攢夠了銀子搭個船隊去雷州,離開這個隨時都要燒死自己的大楚帝國。到了那向往自由的國度,天縱之才展翅高飛、海闊天空任我遨遊。

命犯災星。也沒辦法。

涿呈閩長長地歎了口氣。推開牆角的石頭床漏出下麵的石板。根據天上的雲、飄落的雨、吹來的風的方向、和小院的地理位置,從一大堆地闕法器中挑挑揀揀地拿出十幾塊直角雲紋石雕,又從中選出七塊,分別是:明火闕、白土闕、雨闕、水闕、海闕、雲闕、以及風闕。把地闕法器放在地板上,爬在地麵上小心翼翼地調整著相互之間的距離、方位、高低。

嗄啦啦、嗄啦啦,隨著輕微的、靜電竄連般的聲響,一道道顏色各異的陽光在法器與法器之間勾通、連接、最終流轉。

風闕帶動雲闕緩緩上升、漂浮,明火闕與海闕相互排斥、分離,雨闕和水闕恍恍惚惚地形成模糊不清的共振,猶如兩隻不停跳躍的貓,噠噠噠噠地撲擊著白土闕。用堅硬的花崗岩雕刻而成的白土闕竟然像是泥胚一般的愈來愈扁,最終平鋪在地麵青磚上。

涿道士走過去蹲下,徑直把手伸入白土闕,穿過青磚,變戲法似也取出一個大大的包袱來。打開包袱,裏麵有碎金子碎銀子、各種顏色的寶石、珍珠、珊瑚,雖然加在一起也抵不上一張皇宮周邊的地契,但其中最占地方的,卻是二十八塊用天石雕刻而成的地闕法器。

天石,是從羽族行商手裏搜集來的,漂浮峰上純度最高的石頭。所謂純度最高,指的是這石頭中孕育著巨大的能量,不但足以克服重力漂浮在空中,甚至可以載物漂飛。

誠然,每一個信誓旦旦的羽人都會拍著胸脯打保票,說賣給你的天石是純中純。涿道士自己也承認,地闕雲紋是一點一滴摸索出來的,未必準確。

但這二十八顆地闕法器的確是他最珍貴的財產,幾乎花費了一生的積蓄。

涿道人又愛又憐地撫摸著圓潤光潔的法器,回想著、感慨著、但又是在驕傲著,這二十八塊石頭帶來的點點滴滴的快樂與榮耀。平凡見真知。他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小心翼翼地包好石頭,又掏出一塊剛剛洗過的幹淨床單來裏三層外三層地又裹了好幾層,嚴嚴實實的。

要不要收拾隔空取物的地闕陣?涿道士略微遲疑。這是一個從未有人見過的、足以驚世駭俗的陣法。任何一個見到的人,必然會窮極一生的才華想要破解。

就讓那些無知之人,去後悔終生吧。讓他們對著隔空取物頂禮膜拜、為失去的才華懊悔終生!他,一個堂堂正正的天縱奇才,是配得上這樣的傳頌與敬仰的。想到這裏,猛地站起身來毅然決然地大踏步走向窗口。

窗外,是漫天的黑雲、瓢潑的雨。他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會在何方,但他相信,隻要跳出這個窗口,一切便皆有可能!涿道士深吸一口氣,回過頭來最後看一眼生活了兩個月的、已經產生了溫暖的感覺的小小房間。也許,這是他在宛州、在中陸、甚至是生活了一輩子的大楚帝國的最後一個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想到這裏,涿呈閩微感心酸,眼圈潤紅。

既然漂泊是命中注定的緣分,那就敞開胸懷去盡情地漂泊!

他一咬牙,縱身躍出窗口!

落地時腳下似乎被什麽人拌了一下,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撲倒。

說時遲那時快,涿道人迅捷靈敏地將背上的包裹甩向空中。包裹中的天石法器相互碰撞,激發出足以飛升蒼穹的星月之光!照耀著風雨飄搖的世界,帶著涿呈閩的身體漂升。

一雙小手按住他的雙肩,將他的身體狠狠地砸向地麵。

哢嚓!

寶石碎裂的聲音。

涿呈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寶石碎裂的聲音?

我的天哪,不會是剛剛看到的,比那個想要燒死自己的孩子的頭還要大的紅寶石吧?

晶瑩剔透、價值連城、光華耀眼的紅寶石被涿呈閩的胸口狠狠地壓碎了。

“該死不死的臭道人,拖了這麽久才逃跑。”虞秋鬆開雙手,拍了拍沾上的雨水:“一屋子不值錢的爛石頭,緬懷個屁。”

涿呈閩呆磕磕地爬在泥水裏,任由狂風暴雨擊打著自己的後背。

“起來!賠我寶石!”

涿道人滿懷怨憤地癟著嘴,用充滿屈辱的微紅的雙眼悲憤地怒視著虞秋橫裏橫氣的丹鳳眼。

“瞅啥呀?”也許是沒想到這個砸碎寶石的家夥竟然還敢表示憤怒,虞秋皺著小小的包子臉惡狠狠地威脅,“再瞅架個柴垛燒死你!”

燒死我?燒死我?涿道人忍無可忍地跳起來指著虞秋精巧的鼻子淒慘地控訴,“貴小姐,您說話要講道理啊。我又幹又瘦,能有多重?爬在一塊紅色的寶石上麵,就能把這孕育著鬱菲太陽能量的聖物給砸碎了?退一步說,我這包袱裏是蒼山山脈飄浮峰上的天石,純中純,已經帶著我飛起來了,要不是貴小姐您按住了我的肩膀,我能爬在這石頭上麽?再說說我剛剛跳出窗口,是誰拌我的腳啊?不是您麽?貴小姐,您自己拍著良心說,我怎麽算也能算半個天縱奇才,怎麽就能一下子砸碎了這麽大一塊寶石?這不是麵粉糊的吧?哢嚓一下子打碎了放在這兒等我跳,是您吧?”

“不是。”虞秋斜了斜丹鳳眼,“這是天罰。”

涿道人被嗆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誠心誠意來請你做法。你讓我去京城給你寫字條。岑國師、無為法師。先不說我能不能要來這字條,單說去京城馬不停蹄也要跑三天,來回六天。台風早停了!”虞秋一把揪住涿道士的耳朵扯到嘴邊大聲吼,“該死不死的臭道士,我讓你想死都死不了!”

十二

當虞中桓走進來時,眼前看到的是一間狹窄、陰暗的泥坯小屋子。

涿道人被五花大綁地吊在天蓬上,身體下麵堆滿了被暴雨淋濕的柴。虞秋抱著一大盆紅寶石的碎屑呼啦呼啦地灑,試圖用散發出來的鬱菲太陽光烘幹濕柴。

虞中桓忍不住背起雙手來沉聲問道:“秋兒,你這是幹什麽?”

“燒死他。臭道士。”

“你怎麽能這麽對待涿仙人?太沒有禮貌了。”

“停不了台風,”牛哄哄牛哄哄的丹鳳眼瞥了涿呈閩一眼,“我偏要燒死他!”

虞中桓皺著眉頭,伸出手指來點了點虞秋的腦袋:“你這個孩子,怎麽這麽任性?真是管不了你。”三分責備、七分愛憐、不痛不癢地罵了這麽一句,轉身就走。

“虞大人!虞掌門!我能停台風!”涿呈閩驚慌失措、聲嘶力竭地叫起來,“我有用蒼山山脈飄浮峰天石雕刻的二十八地闕法器!”

已經推開門,準備出去的虞中桓停下腳步,側仰頭,看了看被吊在天蓬上的涿道人。

“純中純!絕對的!”

“秋兒,把他放下來吧。”

丹鳳眼橫了橫,明顯是在考慮。片刻後搖頭。一個字都不說,繼續東一把、西一把地灑寶石粉末。倒是沒什麽具體的方向性,隻是哪裏潮濕哪裏灑。但還是能看出來,很認真的。

虞中桓搖頭,抬腿邁向門外。

“用二十八艘船,在海麵上擺二十八地闕陣法,肯定能停止台風!”

虞中桓又停下來,回頭看看虞秋。

虞秋又歪了歪腦袋,思索片刻:“乘船出海停台風是有道理的。”

涿道人瞪大了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兩個眼睛爭辯:“我剛剛才跟你說過的,會引發海嘯!”

“海嘯?”聽到這兩個字,虞中桓的臉色變了變。但稍微思索之後,眉頭皺的更緊了,問虞秋:“你不是說乘船出海停台風麽?我們都在船上了,海嘯有什麽關係?”

虞秋聳肩,表示與己無關。

“龍雲港上萬居民呀!”

聽涿道士這樣說,虞中桓笑起來,灑脫地一揮大手:“衝垮了房子,加倍賠償!”

“說過了,叔。”灑太陽粉末的手更勤快了,“車軲轆話繞來繞去的沒意思。燒死算了。”

騰騰的水汽蒸發,木柴很快就幹了。看到還剩下一些寶石粉末,想著反正是鬱菲太陽能量的,隻會越燒越旺,便一股腦地揚出去。星星散散的陽光粉末猶如深紅色的夕陽的光灑落人間一般,將小小的屋子照亮,宛若畫中的風景。

虞秋笑起來,轉頭看了看虞中桓:“好美呀。”

虞中桓點頭。

十歲女孩臉上天真爛漫的笑容更燦爛了:“燒起來會更美。”

虞中桓慈愛地望著這個父母雙亡的侄女,微笑著又是點頭:“高興就好。燒吧。”

“我可以的!”涿呈閩萬般無奈,隻好拋出最後的法寶,“我可以停台風!馬上就可以停!”

聽了這句話,虞秋有些氣餒。剛剛興高采烈烘幹柴火的興奮感一下子就消失了。小女孩氣憤憤地把盛著寶石粉末的空盆子丟在柴火堆上喃喃地低聲咒罵:“不見棺材不落淚,還敢說自己是半個天縱奇才?吹牛。”

“好了好了。”虞中桓連忙安慰,“燒死一個普通人也沒什麽好玩的,對不對?”

虞秋瞪。哼哼。轉身從窗戶口跳出去。

虞中桓揮手讓人把涿呈閩放下來,並親自為他倒上一杯茶,熱氣騰騰的送到手中。

涿道士心有餘悸,想看看那個陰險毒辣的小女孩是真的離開了,還是偷偷地躲在院子裏布陷阱架木台等著自己說錯了什麽話便突然跳進來抓。於是,借著端茶杯的動作不為人察覺地稍稍偏了偏頭,用眼角的餘光在院子裏掃來掃去。果然!看到虞秋穿著亙白丹頂鶴風衣同一大群穿著同款風衣的幢幢黑影聊的開心得不得了,前仰後合地笑,還時不時地用手指指這邊。

涿道士不認為剛剛的經曆有什麽好笑,便猜測他們一定是在談論著燒死人那種殘忍血腥的野蠻行徑。隻覺得心頭陣陣發涼,他放下茶杯小心翼翼地開口:“虞、虞大人……。”但隻叫出一個稱號來又卡住了。他知道虞中桓的官身隻是三品。畢竟上代人還都在,也不能是個人就當太宰太傅太保太尉司徒司空大司馬大將軍。但他父親雖然官居一品太尉,卻已經臥病三載。據說隨時都會退休,大楚帝國的八個一品官職也許會因為虞家家主的更替暗中角力。風水輪流轉,誰知明天到哪家?

虞中桓麵色和藹,溫文爾雅地對他笑:“涿仙人,朋友們都叫我中桓兄。”

涿呈閩被嚇得不輕,呼地起身後退,腳後跟被長木椅拌了一下,噗通摔在了地上。他倉皇地爬起來跳開,害怕又砸碎了什麽賠不起的東西。

沒有。

這才驚魂未定地作揖打拱:“不不不不不,不敢。”

虞中桓爽朗地笑起來:“涿仙人這是第一次真的差一點就會被燒死吧?來來來,坐坐坐。”

涿呈閩擦一把額頭的汗水僵硬地點了點頭:“是,是,貴侄女太聰明了。還有就是我也是實在打不過她。”

“是啊是啊,她每天吵著要當驃騎將軍、衛將軍,殺河洛殺誇父。一個女孩子,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跟死去的堂弟交代。好在她誠實、從不說謊騙人。”虞中桓見他還是心有餘悸地站著,便又勸,“坐,坐下來說。”

從不說謊騙人?有門。涿呈閩半側著身子小心翼翼地隻坐上半個屁股,嚐試著開口為自己辯解:“那塊紅寶石,真是,真是人間難得一見的極品。”

“是啊是啊。”虞中恒再大氣,也是多少有些心疼的,“是大火山爆發噴出來的,萬裏迢迢從冰封大陸運過來。不過沒辦法用。太大了也不都是好事。但說實話,砸碎了還是有些肉痛。”

“是是是。”涿呈閩在心中組織著語言,慢慢開口敘述,“其實,虞大人進來不久,怕是還不知道具體的情況,可容貧道細細說?”

“涿仙人請講。”

涿呈閩盡量放鬆臉上僵硬的肌肉,勉強做出一個笑容來:“貴侄女,跟我,在停止台風的大方向上還是一致的。就是具體執行的細節上有些出入。我呢,希望能拿到一個官方的、正式的文件。您看看,引起海嘯這麽大的事兒,還有這個遷走城裏的百姓。都,都不是能隨口搪塞上麵就不追究的。”

虞中桓連連點頭:“對對對。備份一下還是很有必要的。”說著話從風衣中取出一個大印一張紙,哢嚓,蓋個章子遞過去,“內容您隨便填寫。”

涿道人的臉一陣紅、一陣白,過了許久才找到應對的詞句:“您這個,是政府文件。我屬於法師支派,得岑國師、無為法師的印章。”

“哈哈哈。”虞中桓覺得好笑,連連搖頭,“秋兒就是因為這個事情跟你急的吧?”

“沒有沒有。隻是產生了一點點小小的爭論。”涿道人側著頭,偷偷地觀察著對方的臉色,小心小心再小心地組織著詞句,“秋小姐可能是誤會了。然後,就翻窗走了。”

虞中桓隨聲附和:“小孩子麽,畢竟是不像我們大人之間這樣有,耐心。”

呼啦一聲,涿道士激動地站了起來:“有!耐心得不得了!她就躲在窗戶根埋伏了兩個多小時呀!您看看,您看看,瓢潑大雨呀!”

虞中桓微笑著點頭:“難怪。換做是我也想不到。”

“等我跳出去,她就這麽拌我的腿。當然,秋小姐是要做大將軍的天縱奇才,想絆倒誰就能絆倒誰。但我也是不弱的呀。”涿道人瞪大眼睛拍著胸脯,強調著。

“不弱,不弱。涿仙人天縱奇才,虞某人是打心眼裏佩服的。”

哦……虞氏家族的實際掌門人也知道我是天縱奇才。涿道人的心緒稍有平複,他用手指了指被丟在牆角的包袱:“我當時就把那個包袱掄起來了。裏麵有天石。我聽說貴夫人就是飄浮峰來的,您一定是知道的,天石可以飛的。”

虞中桓微笑點頭。

“當時我就這麽快如閃電般地一掄,天石中光芒四射,太陽法力無窮,我這又瘦又小的,您看是不是,就飛起來了。”說到這裏,涿道士又激動地站起身來用兩隻手比劃著,“但秋小姐就用兩隻手抓住了我的肩膀,她、她、她那麽小小小小的兩隻手,也不知道哪兒那麽大的力氣,哢嚓,就把我按在了您那塊、那塊舉世無雙、大火山噴出來的、從冰封大陸千裏迢迢運來的紅寶石上麵。當然,您自己也說了,太大了也不太好用。”

虞中桓臉上的笑容更濃,連連點頭。

“可那寶石絕不是我砸碎的。”涿呈閩站起身神色莊嚴地舉起一隻右手來發誓,“我天生就營養不良,怎麽吃都不胖,這還不到一百二十斤。就算是玻璃也砸不碎,何況是寶石呀?所以呀,貴侄女想拿這個當借口燒死我,實在,不太近乎情理。”

“這個我同意,有違情理。”

“也不能說完全不符合情理,畢竟貴侄女的邏輯還是很清晰的。哈哈。”涿呈閩陪著笑,“就是有點牽強,實在是牽強。”

“哎呦,幸虧您解釋一番說清楚了。誤會,全都是誤會。給您道歉。哈哈哈哈。”

“不不不至於不至於。小小的一點誤會。”涿道人假作大度地跟著笑,“哈哈哈,這不也沒燒死我麽。就是嚇了一跳。哈哈哈,總算說清楚了。”

“對對對。我還以為是你沒辦法停止台風,反正沒什麽用燒死就燒死算了。”虞中桓笑著站起身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原來還是能停台風的。這就不能隨隨便便燒死了,差一點鑄成大錯。我替侄女給你道歉。哈哈哈哈。”

這話的意思是,不能停止台風,就可以隨隨便便地燒死了?涿道人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想要掩飾心虛跟著笑幾聲,喉嚨卻幹幹的、緊緊的,隻能發出雞叫似的聲響:“咯咯咯、咯咯咯。”

虞中桓又笑了兩聲,表情慢慢地嚴肅起來:“若是停不了台風,我就先剝了你的皮,再燒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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