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從宛州龍雲港的方向望過去,已經看不到潔白無瑕的天海,隻有那翻滾咆哮的台風。
雲層被閃電撕裂,暴雨和雷鳴交加。
虞中桓縱馬揚鞭衝向被傾盆大雨淹沒的海港。密集的雨點打在馬背上、手臂上、以及披風的蒙頭上,再如晶瑩的水簾瀑布一般地順著帽簷灑落,讓騎手根本無法看清奔行的道路。
但虞中桓毫不在意。
“駕!駕!駕!”
他聲嘶力竭地吼叫著,一手持韁,另一隻手將馬鞭輪成轉動不息的風輪拚命地抽打青鬃馬的臀部。這匹雄壯的快馬此時已經是鼻口大張,轟隆轟隆地噴吐著熱氣,似乎在榨幹著即將耗盡的生命。
一匹棗紅馬從身後躥上來,瘦小的騎士猛地扯住虞中桓手中的馬韁拚命地大喊:“叔叔!危險!”
那是年僅十歲的虞秋。尚屬孩子的她天生神勇,雖然隻用了一隻手,卻讓素來勇武的虞中桓很難掙脫。兩匹馬並行著、不時間相互衝撞著,不知不覺間慢了下來。
待到完全停下,竟然已是在棧橋的橋頭。虞中桓這才意識到,稍晚一步就會連人帶馬衝入咆哮的、黑暗的、台風肆虐下的大海之中。
兩百匹戰馬以及馬上的騎士在他們的身後停下來。那是跟隨而來的護衛。若非是久經沙場的宿將,便是靈力無邊的法師。虞氏家族的精英全部被他召集到這裏。連續四天四夜的奔跑,每人換乘十六匹快馬,跨闌州、越州、宛州,來到九州東陸的西南角,他們已經疲憊不堪。
從馬上跳下來的時候,虞中桓的雙腳幾乎無法站穩。這當然不僅僅是因為一路狂奔,更多的,是心力憔悴。虞秋的肩膀靠過來,給他扶住。這是他的堂侄女,堂叔曾經是與父親同樣精明能幹的家族精英,卻因為在曠野中遭遇一次意想不到的天文現象:密羅日珥。膝蓋骨被驟然爆發的太陽衝擊波殘存的、最後的一絲餘威掃中、粉碎再也無法站起。不成材的堂弟在失去管束中縱欲享樂,家敗人亡。
虞秋是個聰明懂事的孩子。她架起堂叔,頂著瓢潑的暴雨向巨浪翻滾的碼頭大步前行。這是虞氏家族專屬碼頭。深入海中的棧橋上鑲嵌著展翅飛翔的丹頂鶴。
藏在船塢中避雨的碼頭管事馮廣來看到黑壓壓的人群快速地靠近,一時間慌了神。台風肆虐、暴雨傾盆,莫不是傳說中的海盜上岸,殺人放火?來不及細想,起身跑到燈塔旁邊用力地搬動岔口,發出報警信號。
但隨著人群的靠近,每一個黑色的鬥篷上都用能夠吸收、並釋放亙白太陽光芒的蠶絲繡製的丹頂鶴圖案便逐漸地清晰起來。自家人。馮廣來長舒一口氣,扳回岔口、並親自跑到門前去迎接。
船塢的大門敞開著,咆哮的風雨在門外猶如怒卷的狂潮肆虐在天與地之間,卻無法衝入懸掛著兩盞鎮風燈的船塢。這兩枚專門用來抵禦台風的巨型石燈上雕刻著十二天宮鎮風圖,以及十二神獸:炳驊宮四翼龍鳥;窶浼宮八爪金錢豹;愆徽宮六蹄青馬;耋芮宮獨角金牛;朐鼐宮人麵草;鐦興宮靈魈;蠹酉宮冰蟒;蓿甄宮鐵栗鼠;蝤芮宮玉白象;裰旎宮盲鷹;鎏儇宮馱霸下;韙慝宮亮翅虎。
鎮風的能量當然不會來自這些傳說中的圖騰,而是來源於鑲嵌在十二神獸獸眼中的十二主星寶石。這些在九州七海精挑細選得來的、價值不菲的寶石中散發出來的能量沿著天宮圖川流不息地轉動,輻射出的能量罩將屋外瓢潑的大雨和屋內溫暖的火光分割成兩個毫不相幹的世界。
船塢中不但溫暖如春,並且陽光明媚。
那同樣是隻有富可敵國的權貴家庭才能支付得起的,散發著太陽光芒的十色明燈。赤橙黃綠青藍紫白黑亮,十色陽光被十麵鏡子反射、集中,又透過上方的凸麵天窗放大、再聚焦,猶如光芒萬丈的燈塔拔地而起穿破雨幕照耀在黑壓壓翻滾不休的黑雲下方。
相互擠壓的雲層終於摩擦出張牙舞爪的閃電,隨著轟鳴震響的驚雷猶如被創世之神一把撕裂的殘破光網似也布滿天空。
虞中桓踉蹌著疲憊的腳步走到馮廣來的麵前,伸出顫抖的手抓住他的領口沙啞著聲音憤怒地吼叫:“鳴針在哪裏!”
他們,曾經是大楚帝國千萬子民為之敬仰的神仙伴侶。
他和她的第一次相識,是在風景如畫的江南。
可如今,虞中桓的手臂顫抖著,撕裂著叫喊著:“我的兒子在哪裏?!”
馮廣來被主人爆如雷霆般的怒吼嚇破了膽,噗通一聲跪了下去。
六
“主母、主母帶著大少爺,出、出海了。”
虞中桓的臉色瞬間變得比天空中的烏雲更加黑暗,雙膝微微顫抖似乎無法承擔身體的重量,踉踉蹌蹌,竟然一屁股坐倒在濕漉漉的橋板上。他沒有試圖爬起來,而是盤起腿,就那樣坐著。
虞秋默然無聲地轉身,合攏兩扇巨大的倉門,將狂虐的台風盡可能地隔離在外。
火盆裏的光忽明忽暗照映著虞中桓的沮喪與頹唐,過了好久才抬起頭來有氣無力地發問:“你不知道天海過境?還是,你不知道天海過境會有台風?”
“主、主母啟程的時候,台風還、還在很遠很遠。”
虞中桓的臉色稍好一些,但目光依舊是呆滯著死氣沉沉。
虞秋問:“走了幾天?”
“四天,四天前。”
四天前。印池主星日。鳴針是印池太陽祭司,那麽她的確應該離這台風很遠很遠了。虞中桓感覺到雙腳冰涼,小腿抽筋,身上的每一寸骨頭似乎都被這番疾馳震碎了。他勉強扶著橋板想要站起來,卻是聽到轟隆一聲,橋板下方的海水被台風卷起一股巨浪正打在手心下方,震得手臂發麻。
虞中桓對著想要過來攙扶的虞秋擺了擺手。這隻是緊張的心情驟然鬆懈而帶來的巨大的疲憊。稍微喘息,便能夠自己站起來。走到火爐邊把冰涼的雙腳靠在瓦罩上麵。瓦罩上有十二道紅泥線,將柴火的熱量嚶嗡嚶嗡地放大著,但卻柔和、溫暖,並不激烈。
馮廣來的心稍稍平靜了些,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來。見虞中桓依舊望著火爐發呆,試圖靠近幾步。虞秋用毫無表情的目光望了他幾眼。馮廣來有些疑惑,卻沒能理解小女孩內中的深意。雖然沒有繼續靠近,但還是說出了不該說的話:“小人給主母調了黃龍戰艦,不但又大又穩,還安裝著二十四尊天星戰炮,帶了幾百顆太陽火彈。有咱們虞家的丹頂鶴旗幟,就算是雄踞七海的海盜也知道繞著咱們走。”
被凍僵的腳趾漸漸有了知覺,虞中桓用雙手蒙住臉,試圖恢複思考能力。
馮廣來側頭看了看虞秋,見女孩子對自己已經失去了任何形式的交流興趣,便大著膽子向主人靠近了兩步,但依舊保持著萬分尊重的距離。壓低了聲音才繼續拍馬屁:“大少爺天資聰穎、眉清目秀、舉世無雙、英、英明神武,一看就是溫文爾雅氣吞山河如虎的曠、曠世奇才。小人、小人有興得見小主人,真是三生有幸祖宗八代積來的福分……”
“黃龍戰艦、印池主星日出海。”虞中桓緩緩開口,“就是沒人能追得上了。”
馮廣來微微愣了一下:“隻有第一天是印池主星日,然後是寰化、亙白、裂章。當然,隻要不是鬱菲印池雙星壓白象,就是,就是玉白象、蝤芮宮,那這個世界上誰又能追上蒼山山脈漂浮峰印池太陽大祭司駕駛的黃龍戰船?沒有任何危險的。小人用項上人頭擔保,絕對沒有問題。”
腳掌依舊冰涼,但總算恢複了知覺。小腿肚子的抽筋依舊帶來難言的陣痛。虞中桓努力挺了挺腰,強撐著最大的精力用最具威嚴的姿態豁然站起身來麵對馮廣來:“調動黃龍戰艦的手令,在哪裏?”
“手、手、手令?”馮廣來的心咯噔一下,幾乎停止了跳動。冷汗順著額角滑落。他倉惶地四下裏張望,試圖找到任何形式的線索,以便對應這句並不凶狠、卻足以致命的問話。
虞秋以愛莫能助的冷笑回應馮管事求救的目光,似乎是在說:我警告過你不要亂說話。
馮廣來此時才理解了這小女孩那毫無表情的注視中的含義,可惜,已經晚了。他下意識地退開半步張口結舌地找著可能脫罪的借口:“主、主母就是,就是……小人就算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質疑主母……”
他再次回頭望向虞秋。虞秋已經完全不打算在他的身上浪費任何一點時間,而是帶著好奇的目光打量這座巨大的木製船塢。
馮廣來隻覺得就算是胸中的最後一絲力氣也已經不翼而飛了,噗通一聲跪在橋板上拚命地磕頭:“主母是印池法師,她老人家就算是拔下一根頭發,也能將小人化作齏粉。她是主母啊,主人。她可是、小人的主母啊。”
虞中桓並沒有精力去說更多的話,他隻能感覺到心如死灰的絕望:“沒有我的手令擅自調動黃龍戰艦,自己投海去吧。”
馮廣來呆磕磕地跪著,雙手顫抖著微微伸向虞中桓,似乎是想要求饒。但最終,隻是無力地拍擊在了濕漉漉、被海浪不停拍擊的橋板上。
虞中桓,虞氏家族名義上的繼承人,實際上的掌權人。在他的父親虞平君病倒的兩年裏,已經成為跺一下腳,就可以震動三萬裏山河的帝國基石。
天海台風落下的暴雨雖然被鎮風燈隔絕在倉外,但卷起的滔天海浪卻毫不停息地擊打著脆弱的橋板,似乎隨時都能將這座貌似偉岸的丹頂鶴船塢從下而上一舉掀翻。
那絕不是一個管事的力量可以對抗的。他隻是附著在參天大樹根部的一隻菌,隨時都會被折斷、枯萎、毫不起眼地生存和死去。
“我會,照顧好你的家人。”虞中桓並非不能體諒馮管事的心思,畢竟是好不容易才能遇到的巴結主母的機會。
虞氏家族的勢力縱貫南北,這個級別的管事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但他需要懲罰一個人,一個讓自己難堪的替死鬼。所以,他冷冷地站著,背起雙手,抬頭望向閃爍的十色陽光,以及被這猶如燈塔一般明亮的光芒所照亮的烏雲、和紛飛的雨。
馮廣來無聲無息地磕了三個頭,艱難地爬起來走向倉門。靠近倉門的兩名騎士推開那巨大的門板,外麵咆哮如奔雷的風雨聲瞬間便充斥了這平靜的船塢。
馮廣來回過頭,最後看一眼那爐火,也最後看一眼虞中桓。地中央的爐火依舊溫暖。站立著的虞中桓冷漠如冰。馮廣來猶如被吸幹了生命的軀殼,呆若木雞地移動著雙腳走進漫天飛舞的瓢潑大雨之中。
二百餘名跟隨虞中桓馳騁四天四夜的武者和法師並不是都有資格進入船塢避雨的。此刻,還有一百七十餘人隻能牽著戰馬矗立橋頭,看著從船塢中走出的管事。從那僵硬的姿態中,他們已經猜到即將發生的事情。這群人來自天南地北,平素並不相識。隻是接到命令從各個需要負責的地區出發,一路匯合而來的。他們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對馮管事即將發生的遭遇便也有著各自不同的想法。或憐憫、或悲傷、或慶幸、或鄙夷。有的人能感覺到難以言明的兔死狐悲;另外還有人則是澎湃不息的熱血沸騰,以為主人賞罰分明,是難得一見的天縱奇才值得用生命去捍衛、去追隨。
在虞秋的眼中看來,那隻是一條無助的生命,走到了泯滅的盡頭。小女孩抬起頭看了看台風呼嘯的天空,烏雲和暴雨、電閃雷鳴,看不到一顆星辰。但也許,有一顆毫不起眼、甚至在過去的千年萬年中甚至沒有任何一位法師或者是天文學家肯為之命名的小星星,即將在九州的天穹殞滅。
如果真如法師們描述的那樣,每一個出生在世界上的人,都對應夜空中的一顆星,有著自己運行的軌跡,也有著自己隕滅時劃破蒼穹的絢麗無比的燃燒。
今夜,或許有流星。
年僅十歲的虞秋這樣想著。
但她想錯了。
“停!停!停下來!”
一片喧囂聲中,龍雲港布政司鄭紹賢率領幾個衙役頂著狂風暴雨向著碼頭急奔。
七
鄭紹賢是看到馮廣來倉皇失措中發出的報警信號而匆忙出了府邸的。剛開始的時候,他並不能確定示警的內容。畢竟,沒有任何光語,隻是刹那的警報便又恢複到正常信號了。
這也是讓他最擔心的:警報光芒是很難錯發的,那是需要一個壯漢用大力氣才能搬動的岔口。艦船被台風掀翻?碼頭被海浪衝垮?失火是不可能的,當然這麽大的雨,就算失火了也無所謂。唯一的解釋,就是海盜抓住每次天海過境必有台風的規律鋌而走險,上岸後再次搬動岔口,停止了警報。
這麽大的台風,人手都被派到城市各個角落裏去了。衙門裏隻留下一個十人小組應急。他一麵派人去通知督軍李梅,一麵領著人過來查看。他本來是打算偷偷查看的。一船海盜少說二三十人,多則上百人。一個文官帶著九個衙役,就算是把十個人的血放幹了,也還不夠祭旗用。
但到了碼頭看得清楚,膽子卻也就大了起來。丹頂鶴!黑壓壓的一大群人,騎著黑壓壓一大群健壯的馬,袍子上繡著即使天地一片漆黑、狂風夾雜暴雨,依舊能看清楚的、散發著亙白太陽光芒的丹頂鶴圖案的,也就隻有與自己同一屆趕考的虞氏家族第一繼承人虞中桓才驅使得起的。
老同學麽!
來了竟然不先到自己的衙門口打聲招呼!
見外!太見外了。
但立刻,鄭紹賢就看出了不對。
艙門被轟然推開,馮管事猶如行屍走肉般磕磕絆絆地走出來,直奔棧橋橋頭就要跳海。
“停!停!停下來!”鄭紹賢聲嘶力竭地叫喊著,想要衝過去。左右雙肩卻被兩個人兩隻大手分別按住了。
狗眼看人低!
鄭紹賢雖然是個文官,但還是英勇無比、神聖不可侵犯地震動雙肩:“鬆手!我是朝廷命官!龍雲港布政司鄭紹賢!”
聽到這句話,按住他肩膀的兩隻手不但不鬆開,反而大大的增加了力度,試圖要把他按得跪倒在棧橋上。
“我是虞中桓的同窗!”
立即,兩隻手便如同被鐵水燙到似也,驟然鬆開。鄭紹賢抿了抿嘴唇。這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效果。
大楚帝國,名字響當當的,但骨子裏早已腐朽生蛆。所謂一個帝國,無外乎是數不清的利益集團之間相互平衡、相互妥協、相互拆台或者站台的表演場。最大的利益集團一共有八個:虞、謝、孔、方,曲、劉、司馬、薑。這八個世家的若幹分支以及各個分支衍生而出的無數個堂表叔侄、娘姨舅媽遍布東西南北。他們貪得無厭地搜刮著民脂民膏,再把這些血汗錢集中起來支持著大楚皇帝、五王,統領軍隊鎮壓著無路可走敢於反抗的英雄誌士。
但虞中桓是不同的。他是人中龍鳳,為人灑脫不羈,心誌高遠、靈武雙修。在京城的時候,他立誌掃除弊端、清除腐敗、為億萬百姓爭一片晴朗的天空,還世人一個明淨的朝堂!
虞中桓,是他們那一批學子的領袖,是他們的榜樣。他的手下人,不應該在蔑視朝庭的同時去對什麽主人的同窗網開一麵。法禮不分、親疏不明。
鄭紹賢奮力地推搡著擋在前麵的人、擋在前麵的馬,向著棧橋橋頭努力地推進:“讓開!你們讓開!”
沒有人主動給他讓路。但很顯然,也沒有人故意不給他讓路。這個瘦弱的文官氣喘籲籲、踉踉蹌蹌地推開最後一匹重於千斤的戰馬,走到了船塢的門前。然後,透過瓢潑大雨,他看到站在火爐前方的虞中桓。
“虞中桓!你給我出來!”鄭紹賢的胸口如同被憋屈的大石壓住一般,喘不上氣來。因為在看到虞中桓那被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的麵容的一瞬,殘留在心中的最後一絲希望便完全的、徹底的泯滅了。
虞中桓的表情木然,但他的眼底卻閃爍著不可質疑的殺機。
他要私設公堂,草菅人命。
看清鄭紹賢的臉,虞中桓轉過身來向著大開的倉門走過來。
鄭紹賢孤零零地一個人麵對著倉門。跟隨他的衙役無一例外地被百餘名高手攔在外麵。
虞中桓的腳步停在倉門的門檻之內,鎮風燈攔阻了外麵的風雨。他冷漠地開口:“鄭紹賢?”
“馮管事為什麽要跳海?”鄭紹賢心中的血雖然如驚濤駭浪般地澎湃不已,但他並沒有失去理智。因為他知道,對那個曾經的虞中桓的期冀,是屬於那個曾經年輕的自己的天真。而麵前的這個人,卻是足以撼動整個國家的實力代表。
虞中桓沒有回答他。而是陷入一段難堪的沉默。
隨著他的沉默,鄭紹賢的心情慢慢平複下來。大楚帝國三品以上的所有職位,都是由八大家族把持的。以白丁出身,做到五品布政司,已經接近任何一個沒有身家背景的人的極限了。他對這位權傾朝野的老同學,並沒有更進一步的私人欲求。於是,他稍稍地退後了半步:“中桓兄,好久不見。有什麽話可以到我那裏慢慢說。”
虞中桓望著他,靜靜地望了片刻,然後抬腿邁過門檻。借著龍雲港布政司偶然的半步退讓,虞家掌門走出安逸溫暖的船塢踏入了滿天的風雨,向著對方壓迫過去。
鄭紹賢沒想到,但也應該早就想到,虞中桓從來都不是退縮之人。
虞中桓大步而出,劈風踏雨,走到馮管事的麵前當胸一腳將他踹入洶湧咆哮的大海。
鄭紹賢的頭腦似乎一下子僵住了。他當著自己的麵殺人?他怎麽能當著自己的麵殺人?!
“魔鬼!”失去理智的鄭紹賢撲了過去,用平日裏無力縛雞的手指死命地揪住虞中桓的衣領,“你被魔鬼吞噬了!”
他拚盡全身的力量,搖撼著虞中桓,似乎是想要把這位老同學從噩夢中搖醒。他已經完全忘記,虞中桓天縱奇才、靈武雙修。也許沒有忘記,隻是完全不在乎了而已。
虞中桓倒下去。在鄭紹賢的搖動中摔倒、暈厥。
鄭紹賢被那沉重的身軀拉得跟著倒下去,跌在瓢潑的暴雨中連續翻滾了兩個圈子。他爬起來,有些無法置信地望著一動不動的虞中桓。
“救人!”高亢、且嘹亮的喊聲響起。龍雲港督軍李梅率領三千兵馬踏雨而來。
八、酒
他和她的第一次相識,是在風景如畫的江南。山清水秀、綠草如茵。蔚之靜,汨汨兮。潺箬子輝、潺箬子兮。蔚之靜,嬈嬈兮。振振若雨、刁刁若鞠。蔚之靜,茵茵兮。蟄伏由圭、蟄伏兮。她為他吹奏的那一曲羽族古風而停留。山風靜、大如嬈。
虞中桓的臉色猶如從地獄中爬出來的孤魂野鬼,兩眼通紅地望著鄭紹賢在燭光下為麵前的空杯滿酒。
“然後呢?”鄭紹賢知道他的精神狀態很不穩定,盡量地壓低聲音,免得刺激他。
虞中桓沒有回答。呆磕磕地望著眼前的酒杯。在酒杯斟滿的一瞬間,甚至沒等鄭紹賢撤回酒壺,便迫不及待地一飲而盡。然後,把空杯放到壺邊。
鄭紹賢呆了一呆,抬起眼皮來掃了掃虞中桓,複又垂下,斟滿第二杯酒。就這樣連喝了五杯。
鄭紹賢終於放下酒壺連連搖頭:“不能喝了。你這樣隻能喝死自己。”
虞中桓十分誠懇地把空杯向酒壺的方向推了推。
鄭紹賢雙手扶著膝蓋,盯著酒杯看了良久。最終還是長長歎了口氣,提起酒壺來欲斟還停,抬起頭來誠懇萬分地叮囑:“給你滿上可以。喝,也可以。但不能再一口喝幹了。”
虞中桓立即點頭。
鄭紹賢又是猶豫良久:“一小口。隻能一小口。”
又點頭。
於是,鄭紹賢斟了半杯酒給他。
半杯酒?虞中桓不肯相信似的抬起頭來盯著他看。
“看我幹什麽?你都這樣了我還能輕信麽。”鄭紹賢的語音急促,也是有些急了。
虞中桓垂眼看杯,終於長長地歎了口氣,又點了點頭。他並沒有伸手去拿那半杯酒,而是把雙手按在了膝蓋上開口說話:“不怕你笑話。我老婆帶著兒子跑了。”
鄭紹賢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便又抓起酒壺來把半個杯子斟滿。頓了頓,還是忍不住自己的直脾氣,出聲責怪:“肯定是你的錯。”
虞中桓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我從闌州渡過池海,四天裏跑了六千二百裏路。”
“是。你有錢。跑死馬。”
“沒有。一路上換了十六匹。”
“你有權,能調動驛站。”
“我、我、”虞中桓有些生氣,“我在你的眼中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麽?”
“啊,我是調不動十六匹馬的。一匹馬也調不動啊。那是官馬、驛馬。不是老婆馬、兒子馬。你總得有個緊急軍情、旱災水澇的吧?千萬黎民人命關天,千裏傳書還指著那些馬呢。追老婆找兒子,也說的出口?”說到這裏,鄭紹賢卻忍不住端起酒杯來一飲而盡,又連倒了兩杯,杯杯見底。
看他又要倒第四杯,虞中桓忍不住起身奪過酒壺:“哎呀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自己。還有臉說我呢。”
鄭紹賢抬起袖子來擦了擦嘴唇上的殘酒,才氣鼓鼓地說道:“我就是不想說你,才用酒堵住自己的嘴。”
“說就說吧,反正也追不上了。”虞中桓微微側頭,伸直手臂隔著桌子給鄭紹賢斟酒,“她已經有了四天的海程,黃龍戰艦。就算這裏所有的法師都上了船去做法,也追不上了。何況,又遇到這台風。”
“哼哼。”鄭紹賢冷笑,“虞大掌門有錢有勢,呼風喚雨對你來說可不是什麽難事。”
“嗬嗬,嗬嗬嗬。”虞中桓幹澀地苦笑,“天海台風,豈是區區法師就能平息的?當然,我這裏百十個中高級法師,到不是不能嚐試。隻可惜沒帶那許多寶石來。除了法師,還要有足夠的法寶。”
鄭紹賢是看過法師做法止雨的。但無論是大雨還是小雨,都需要人、需要法寶、需要時間。法師、法寶、與時間之間到底是個什麽關係他並不清楚。出身白丁,即使是對法術有興趣卻也根本沒機會。在大楚國,當法師比當官還要難。當官,三品以下,還是準許寒門子弟上任的。但法師,卻必須是八大家族的子弟。農耕牧漁,從下苗插秧、耕地施肥、到灌溉澆種、直到最後的打麥收割。隻要接引到額外的太陽能量,總是能多產出的。通過控製法師來控製最終資源的分配,是八大家族用來維持世家地位的重要手段之一。總不能剝削剝削農民,起義了就殺,對吧?把人殺光了還剝削誰去?當然是一手提著統治階級的大棒,一手提著法師宗教的懷柔,才能左右逢緣、名利雙收。
想起多年前意氣風發的少年們試圖改變世界的夢想,再看看眼前昏黃的孤燈、渾濁的殘酒,鄭紹賢忍不住拿起筷子來敲擊杯盤唱了一句闌曲:“都說那金殿高堂上的清風明月,都說這窄街矮巷中是狗苟蠅營。誰知道清風要喝著狗血活、明月要圍著蒼蠅轉?”
虞中桓聽出他的曲外之聲,不滿地哼了一聲:“寶石都是從蒼山山脈河洛手裏買的,又不是從你家地裏挖來的。”
“我家的地都被你搶走了。”鄭紹賢口中抱怨,但還是提起酒壺來為老同學斟酒。數百年的積弊,不是熱血沸騰地一拍腦門就能改的。數百代的學子,也並不是隻有他們這一代意氣風發。要改變世道首先要改變世界。增加糧食產量、增加牛羊的數量、增加捕魚的速度、增加伐木的範圍進到更深的山裏運出更多的木材。在一個物質匱乏的世界,隻能從別人的嘴裏搶糧。在一個物質極大豐富的世界,才可以幫助別人多產糧。
“隻有人人為己,才能己為人人。”鄭紹賢輕聲地歎息。這是虞中桓的父親虞平君那一代人提出來的施政綱領。為了能夠讓人人懂得如何才能為己,他們在全國各地開辦官學。鄭紹賢便是其中的受益者。
虞中桓抬起眼皮來很不滿意地撩他一眼。拾起一顆五香花生丟進嘴裏,吱咯咯吱咯咯地嚼碎了。又抬起眼皮來撩了他一眼。
“人變壞了的一個重要標準就是有話不說。”鄭紹賢小聲嘟囔著提起酒壺來滿酒,卻隻聽到嘀嗒嘀嗒兩聲,竟然已經空了。他不甘心地搖了搖,聽不到任何酒水流動的聲音便歎了口氣,“我去拿酒。”
“不用了。”虞中桓從口袋裏摸出一塊冰糖似的酒丕丟進壺裏,拿起酒壺來找到寶石座把中指戒指上鑲嵌的黃鑽對準了按下去。敞開的窗外的瓢潑大雨似乎晃動了一下。嘩啦啦、嘩啦啦、嘩啦啦。隨著手臂的搖動,酒壺慢慢注滿了酒水,但戒指上的黃鑽也逐漸失去了光芒,變成一塊毫不起眼的黃色玻璃。
鄭紹賢忍不住眯起眼睛來羨慕嫉妒恨地罵了一句:“我操,真他媽的敗家。”
“五品布政司,”虞中桓伸直手臂為他倒酒,“你可別讓外人聽見。”
鄭紹賢端起酒杯,手指竟然是控製不住的顫巍巍、顫巍巍,差一點灑了。
“高了?那就別喝了。”
鄭紹賢擺了擺手示意沒關係,卻是盯著杯中的酒小心翼翼地湊到唇邊咂了咂,伸出舌頭舔舔嘴唇又品了品:“這,這不就是高粱酒麽?”
“其他的酒暫時還不能提煉。你這人,都喝成這樣了還能嚐出是什麽酒?”
“我一個月才幾錠銀子?隻買得起高粱酒。剛剛喝的闌州大曲還是李猴子前年來看我留下的。”
“我送你酒我送你酒。馮管事的命不是你救的麽?我讓他天天給你送闌州大曲。”
“一顆鑽石也不過釀了壺高粱酒,還是免了吧。”鄭紹賢從鼻子裏冷哼,“一天一壺鑽石,我還是喝得起的。”
“窮鬼事兒多。趕明兒給你拿一箱酒丕,一箱鑽石。讓你喝個夠。”
鄭紹賢覺得這個禮物聽起來多少還算有虞氏掌門的誠意,搖了搖頭:“無功不受祿。不過呀,那個不值錢的高粱酒丕你可以給我一箱。”
“酒、酒丕比鑽石貴!”
“別跟我說那些沒用的,一壺高粱酒到那裏都是一壺高粱酒。但是呀,我不需要鑽石。”
虞中桓怔了怔,略一思索才問:“龍雲港附近沒有能量礦石呀。你不用鑽石,總得用水晶、瑪瑙、珍珠、寶石吧?就連珊瑚你也沒有啊。”
“我這兒,我這兒窮得底吊兒的……”
“你這個,你這個,你說話太不講究了。讀書人,讀書人。”
“我從小就這麽說,在京城也這麽說,到了龍雲港不能跟其他人這麽說,但你,李猴子,我就這麽說。”
“行行行行。看把你這髒嘴給憋的。你這樣的人,不讓你入朝堂真不是因為你是寒門子弟。就你這張嘴,到了金殿上第一天都過不了就得被拔舌頭。”
“這事兒就是拔舌頭我也得跟你說。”鄭紹賢故作神秘地左右看看,“涿道人,在我這兒。”
伸在半空的手指剛剛碰到酒壺便停了下來。虞中桓抬起頭來用血紅的雙眼盯著鄭紹賢一字一頓地問:“真教下等法師,涿呈閩,涿道人?”
鄭紹賢忍不住地笑,笑得雙肩抽搐:“涿呈閩,涿道人。你們,你們這群不是東西的玩意兒,給人家一個三級法師的頭銜。他比你老婆差不到哪兒去。太陽法師的水準!”
虞中桓的手指終於前伸,抓起酒壺來給老同學滿酒。
鄭紹賢有些喝多了,一隻手扶著額頭,一隻手敲著桌子輕聲地吟唱:“故館高堂雨,墟桓柳下陰。誠起過往皆難是,慢與求,不得閑。乘風歸,歸去路上井中月。天高遠,非人間。”
他唱的是大楚帝國三百年中唯一一位出身寒門的宰相,紀元放的詞作《非人間》。當時朝廷內鬥激烈,八大家族各不相讓,最終推出了一位寒門宰相。但那能有什麽用?一品、二品、三品製定國策方針的大員哪裏會聽他的?隻做了兩個半月的宰相,各方達成和解後便被罷了。
堂外暴雨堂前風。
鄭紹賢望著漂搖的風雨想著漂搖的世界,感覺像是駕著一隻孤舟在世家大族構建的海浪中奮力拚搏,卻隻能保持著不被傾覆、下沉、同流合汙。
“我不要你的鑽石,也不要你的酒丕,更不要你的闌州大曲。”鄭紹賢舉起酒杯來敬他,“我隻要那個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虞中桓。我的大哥,虞中桓。”
虞中桓沉默地望著自己麵前的酒杯,沒有端起來與他碰。
鄭紹賢舉著酒杯停在空中,好久、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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