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冊歲月第二部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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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曆正月,頭“十五”以前,是農村的人們最歡快的時光。按老百姓的說法,窮也過年,富也過年,任誰也落不到年那邊。即使缸裏存糧不多了,春天會“斷頓”,過年這幾天還是要吃飽飯的,而且還要比平常日子吃得好不少。小孩兒們最高興,不但能穿上新的或幹淨,體麵些的舊衣裳,到處玩兒,自己點爆仗,或看別人放爆仗,“花”,晚上放“滴滴金兒”,在夜色裏散射出點點金色的,閃亮的火星兒,煞是有趣而新奇。過年,嘴頭子也上“犒勞”,家裏來了客人,大人陪著客人吃飯,小孩兒有意地在飯桌前走過,客人會從桌上的菜盤子裏夾一塊雞肉,紅燒肉或炸魚,送進他的嘴裏,小孩兒的嘴撐得鼓鼓的,如果菜太熱,會燙得嘴歪歪的,但還是高興得要命,因為嘴裏的東西實在太好吃了,吃這一口,能在嘴裏香半天。大姑娘,小媳婦兒穿上紅紅綠綠的花衣裳,腳上穿了冬天熬夜做的新花鞋,頭上戴了趕年集買來的絹花兒,臉上還搽了粉,抹了胭脂,成群搭幫兒,嘻嘻哈哈,一塊兒在本村或到鄰村看“大戲”,簡陋的,蒼促搭建的戲台上,男女演員們濃妝豔抹,粉墨登場,不顧寒風凜冽,賣力,破本兒,甚至玩兒命地表演, 嘶號,打鬥。武打時拳腳相向,翻騰跳躍,刀光劍影,戲台上塵土飛揚,觀眾一陣陣喝采;纏綿悱惻,淒淒惶惶的悲情故事,讓台下的老太婆們忘情地唏噓,不時地擦眼抹淚;聲嘶力竭,撕錦裂帛,響遏行雲的“紅頭”高腔讓懂戲的“內行”們擊節讚歎。而這裏一群,那裏一夥兒的花喜鵲兒一樣的年少女子們的興趣並不在戲上,她們對戲台上的表演往往不知所雲,不明所以,她們來看戲,意不在戲,而是湊熱鬧。她們是來趕一年一度的鄉村“秀場”,是來這裏展示,炫耀,來和四裏八鄉的閨女、媳婦兒們比高低的,她們看別人,別人也看她們,一邊看一邊在心裏評頭論足,暗中比較,當然是誰也羞於說出口的。更要緊的是,她們在大場廣眾之下,會受到來自四麵八方的毛頭小夥兒們大膽的或羞怯的,深情的或俏皮的,含蓄的或直露的眼光的注視,她們—特別是姿色出眾的—被不知多少男子看得心慌意亂,手足無措,但心裏美滋滋的,甜絲絲的,麻溜溜的,她們有的人會抱怨:“那是哪裏的壞小子,老盯著人看,看得人頭都不敢抬。”但她們還是樂此不疲,天不黑就結夥兒奔向戲場子了。她們實際上很享受這種看人和被人看的感覺。誰年輕的時候都是這樣過來的,這是她們短暫的歡樂時光。有一天出了嫁,生養上仨倆的孩子,大的哭小的叫,男人凶聲惡氣,你就休想有這份兒快活了。她們一年就盼這幾天,從進了臘月就掐著指頭算,天天盼著,……但是,今年卻不一樣了。莊裏成立“大社”了,莊戶人都被社裏管著了,幹部們說,上級有布置,要過“革命化的春節”。崮山縣十五嶺村,臘月二十開大會,從共產黨“開辟”就是村裏的書記的老楊頭兒大張著沒了門牙的老嫲子嘴,說話“哧哈哧哈”,像是被熱豆腐燙著了似的,用嘶啞的嗓音,念念叨叨地說:“頭過年兒,你們這小小子,小妮子兒,把那玩心都給我收起來,今年縣委的口號是,‘幹到大年二十九,吃了餃子再下手’,咱不能說年初二、初三就開工。總得叫新過門的媳婦兒去回門,讓新女婿來走丈人家。咱正月初五準開工。”老楊頭兒停下來咳嗽幾聲,朝地下吐幾口粘痰,用鞋底把粘痰搓了,又說:“過了年,除了合作社的農活兒,上級還給了咱十五嶺一個政治任務。咱村黨組織力量強,群眾基礎好,年初五上級就讓縣委機關的九個右派—他用當地方言把‘右’說成‘肉’,又因為嘴漏風,‘派’說成了‘片’—上咱十五嶺來勞動改造半年。”有個調皮鬼小子咋唬道:“‘肉片兒’來,好啊,咱成年價撈不著肉吃,饞蟲耷拉得二尺長,‘肉片兒’來了,炒著吃了它。”開會的人哈哈大笑,小孩子不知道大人笑什麽,但也學著大人“格格”笑。老楊頭說:“臭蛋,少貧嘴呱啦舌,這可是正而八經的大事兒,誰也不能胡哩戲。”又一個小青年兒問:“楊大爺,‘肉片兒’長什麽樣兒?跟咱一樣不?”老楊頭說:“狗剩兒,你開會把耳朵撂家裏了?不好好聽。我剛才不是說了嗎?這些人是縣委機關的幹部,有的比咱區的區長官兒還大哩,一個個平頭正臉兒的,人五人六的,有好幾個我原先就啦過呱兒。他們不是青麵獠牙,三頭六臂,他們是犯錯誤了,頭幾個月以前,還是好樣兒的幹部,這一犯錯誤,一擼到底,官兒當不成了,黨也在不成了,弄下來勞動改造,跟咱村裏的四類分子一樣了。—這就是反對共產黨的下場。咱們貧下中農負責監督他們。老少爺們兒記住了,頭一條兒,別跟他們胡扯囉,別問他們犯錯誤的事兒—那不是該咱問的,問了咱也不明白,二一條兒,要是聽見他們說不在行的話,跟我說,我收拾他們。”婦女主任兼農業社的婦女隊長汪愛花問:“老楊叔,你說有個女‘肉片兒’,讓她吃、住在俺家裏,俺就納悶,一個女人家,娘娘們們兒的,怎麽還那麽大的武藝子,還敢跟共產黨作對?”有人說:“女人怎麽了?女的有大本事的多著哩,你不就是女的,不是當隊長嗎?”汪愛花說:“去,去,去,你是哪個槽上的,到處裏插嘴。”老楊頭說:“這個女的可不賴,聽說是濟南來的大學生,文才口才都呱呱叫,長得又俊,猛一看,還跟大閨女似的。女的一樣有本事,就說你汪愛花吧,給你插上翅兒,一樣飛上天。”老楊頭和汪愛花說的就是陸國群。在縣委宿舍院集合的時候,時玉山說:“國群,連孩子加行李,你沒法兒帶啊。”陸國群說:“鄰居喬大娘讓她兒找人給做了個小椅子綁在行李架上,讓二強坐在上頭就行,也挺安全。可是行李就沒處放了。我正犯愁哩。”時玉山說:“你能帶孩子就好,把你的行李放我自行車上,我給帶著就行了。”陸國群說:“合適嗎?人家不會有看法兒?”時玉山說:“沒事兒,能有什麽看法兒?隨他去,我不在乎這個,你在乎?”陸國群苦笑笑:“我?我也不在乎。”說完就把一個大行李卷兒交給了時玉山。他們九名右派分子,縣整風反右辦公室一名帶隊的幹事,每人一輛自行車,浩浩蕩蕩地離開了縣委宿舍院兒,出發了。半過晌午,來到了十五嶺。從他們進村,在農業社辦公室門前落腳兒,帶隊的幹事跟老楊頭兒等村幹部接頭兒,辦理“交接”,老楊頭兒指料著幾個村幹部安排男右派分子在一座全家去了關東的閑院子裏住下,讓汪愛花把陸國群母子領家走,村裏不少人一直在旁邊看熱鬧兒,特別是一大幫孩子更是形影不離地跟著,老楊頭連喲喝加嚇唬,罵罵咧咧,把他們趕跑了,不大會兒又都回來了。汪愛花四十來歲,是農業社飼養員梁大倉的老婆,長一張大方臉,大嘴,個子也大,大腳板兒,說話嗓門兒也大,小聲說不出話來,張口說話,就像吵架,能聽出半裏地遠。有人笑話她,她大聲大氣地說:“這是他娘的沒味兒。俺家梁大倉都不嫌俺,你們憑什麽笑話俺?個子大是隨俺爹的,他長得跟杉杆似的,腳大?個子大腳還能小了?腳小了,馱不功,不跌軲轆子?個子大,身大力不虧,腳大爬嶺走得牢穩。嘴大?嘴大吃四方,餓不死。嗓門兒大?俺娘家也是山莊兒,從這個山頭兒喊那個山頭兒,嗓門兒小能聽見?”汪愛花當婦女隊長,站到村當央,“噢號”一聲喊,左右方邊的女勞力全聽見了。有的女社員說:“她一喊,俺頭皮麻沙沙的。”汪愛花說:“我是喊你們上嶺幹活兒,還能跟戲台上丫鬟請小姐似的?”陸國群一見到汪愛花,就覺得這個人麵善,是個熱心腸的人。汪愛花見陸國群從自行車行李架上往下解那麽點個孩子,慌了手腳,忙把孩子接過來,十分麻利地解開自已的棉襖大襟,把小臉兒凍紫了的孩子往懷裏一揣,一邊伸手把陸國群拽進屋,湊到她臉上看了看,說:“看你這模樣兒,白白生生的,大眼嘟嚕的,文文縐縐的,對人和和善善的,說話細聲細氣的,好好地當你的幹部唄,你反的哪門子的共產黨哎?這下可好了,不當幹部當‘肉片兒’了。你自己受顛險,孩子也跟著遭罪。你一個婦女,帶個吃奶的孩子,怎麽上嶺幹活兒去?”陸國群接過孩子喂奶,聽這位女房東饒舌,聽她把“右派”說成“肉片兒”,覺得好笑,但又沒心情笑,平淡地說:“不要緊,我把孩子喂飽了,把他放到床裏邊,床沿上擋上被子,讓他睡覺就是,不耽誤出去勞動。”汪愛花瞪陸國群一眼,問:“你說得輕巧,孩子掉下床怎麽辦?”她們正說著話,時玉山給送行李來了,陸國群忙接過行李,謝了時玉山。時玉山走了,汪愛花問:“這是誰,你男人?”陸國群臉紅了,說:“是原先的同事,他也是犯了錯誤的。”汪愛花說:“那你男人呢?他是幹什麽吃的,怎麽不管孩子?”陸國群說:“因為我犯了錯誤,俺離婚了,倆孩子,都是小子,大的跟了他爸爸,在他爺爺奶奶家,小的我先帶著。”汪愛花問:“就為你犯了錯誤,你男人就一腳把你給蹬了?哼,也是個沒良心的,要是梁大倉敢這樣,我不活剝了他!”陸國群說:“不賴他。是我非離不可—怕連累他和孩子。”汪愛花說:“那還是他心不誠,要是心誠,兩口子死也死在一起—別說還沒到那一步。不過,到了如今這一步,你也就夠戧了。你聽聽,你瞧瞧,你弄的這一套,不光當了肉片兒,還把個好好的家給踢蹬了。一家人七零五散了。作死,作死,不作不死啊。”陸國群已經看出,房東女人嘴快但心眼兒不孬,就不再言聲兒,更不解釋自已犯錯誤,“作死”的事,因為那是不能說,沒法兒說,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汪愛花見陸國群懷裏的孩子已經睡著了,說:“咱倆別啦呱兒了—以後有的是功夫啦呱兒。你把孩子給我,我先把他放俺炕上,讓你住的那間小屋兒我都收拾了,你去鋪上你的床吧。我得趕緊做飯了。俺那口子在農業社裏喂牲口,不回來便罷,回來就是急牌兒的。又是個叫驢脾氣,耽誤了他的事兒,他發驢熊。”汪愛花領陸國群站到小屋兒門口,說:“這是間放糧食和家把什兒的小屋,有時候家裏來了客,也住人。不像樣兒。跟城裏的屋沒法兒比。將就住吧。”陸國群看那小屋兒,跟院兒裏別的房子一樣,是亂石塊壘牆,黃草苫頂兒,隻一麵開個小木窗兒,崮山縣山區多數都是這種房子,笑笑說:“沒什麽孬好,能有張床,俺娘倆兒能趴趴,能遮風擋雨就行了。”汪愛花說:“別說得那麽淒慘人。妹子—你看,我這就喊開了‘妹子’了,我這 人聽說來個打右派的女幹部,尋思是什麽樣的惡人哩,那可得防著點兒。見了你本人,心就軟了。我事兒多,倆孩子都念書,沒法兒幫你。俺婆婆—心眼兒沒再好的—上牛槽她閨女家去了,女婿有病,她不放心。她回來了,她準給你看孩子。”陸國群說:“我這一來,給你們一家添麻煩了。”汪愛花說:“別說這個。咱這不是趕巧兒了嗎?要不然,你想‘麻煩’俺,也找不著俺哎。”汪愛花忙著去抱柴禾做飯了。陸國群把行李搬進小屋兒,放到床上,解開行李包,不一會兒就鋪好了床鋪,看看小屋兒,心想,這就是俺母子要住半年的個“窩兒”了。傍晚,陸國群在汪愛花家吃了來十五嶺後的第一頓飯。汪愛花和她丈夫梁大倉,兒子梁虎和陸國群一起圍在小飯桌旁,正像汪愛花說的那樣,梁大倉也是心直口快的人,急性子,他們的女兒梁燕在縣城上中學,兒子梁虎生得虎頭虎腦,在本村上小學。吃的是瓜幹麵兒煎餅,幹地瓜秧兒,幹野菜做的渣豆腐,喝地瓜麵兒稀粥,就辣椒鹹菜。吃飯的時候,梁大倉對陸國群說:“孩子他姨,甭管犯的是啥事兒,都別二乎,該怎麽著就怎麽著,給他個猛吃猛喝猛喘氣兒,準錯不了。”汪愛花說:“窮山莊兒,本來就沒什麽好飯食,一鬧饑荒,就更差了。就咱這飯,妹子你可得吃飽。”陸國群說:“這樣就很好,在城裏還吃不上這種飯哩。”一是騎車來累了餓了,再是這一家子對人實實在在,讓人有“賓至如歸”的感覺,陸國群覺得比在縣城心情放鬆了不少,又吃又喝,吃了個肚子圓。這天晚上,老楊頭兒就給來勞改的右派幹部們開會訓話。照例是先清嗓子,吐粘痰,再裂開漏風嘴,啞嗓子像破鑼,說道:“我知道你們都是好樣兒的幹部,一個個識文解字,說起話來成本大套,我是滿腦袋高梁花子,一肚子青菜屎,可是,你們別忘了,讓你玩八個眼的猴,共產黨也打不倒,讓你有日天的本事,也甭想翻天。你是孫悟空好不?架不住觀音菩薩給他猴頭戴上金箍咒,共產黨就好比觀音菩薩,俺老楊頭兒就好比那唐僧,你們頭上的肉片兒帽子就是個緊箍骨咒。我一念,你們就滿地打滾,喊‘要命’,就得給我老老實實的。我一看你們這模樣兒,就知道你們不是善茬兒,是屎蚵螂鑽天—能豆兒,可你們記住了,不怕你再能,山高高不過天,饅頭大頂不起籠,陽溝裏翻不了船。就憑你們這個小樣兒,還敢跟共產黨支葫蘆架?真是兔子枕著狗蛋睡—玩兒大膽了,你們也太張狂,大不知道天高地厚了,這回戴上緊箍咒了,不洋洋了,蔫了,老實了,晚了。我可醜話說到前頭,在我老楊頭兒—你們別看我這個樣兒不乍的,我可是這左右方邊最早的共產黨員,我在黨的時候,你們有的人還尿褲子哩—這一畝三分地兒裏,別給我挓挲翅兒,別鬧騰,別燒包,別給俺老少爺們兒放毒,頭年夏天,俺村裏也有人跟著出妖萼子,拉牛退社,走回頭路,有門兒嗎?你們可不許跟那些人胡攙和,哪個要是不老實,看我怎麽收拾他。話又說回來,俺也不稀罕你們幹那一星半點兒的活兒,你們一個個的,沒個螞蚱勁,幹那點兒活,支不起俺的眼皮來。你們的毛病是在腦袋瓜子裏,叫你們勞改,是讓你們出點力,淌點子臭汗,嚐嚐莊戶人吃苦下力的滋味兒好受不好受,天天累個臭死,你就沒功夫想點子反共產黨了。話再說回來,你們幹活多點少點,都稀鬆的事,平安最要緊,別累著,別傷著,別摔著,可不能出事兒。你們在這裏勞改半年,我得把你們全毛全翅地打發回去,要是出點什麽意外,我咋向上級交待?”陸國群聽著十五岑這位最高領導人講話,覺得他們這些大大小小的知識分子,聽這個“水平”的訓斥,如此辱沒斯文,固然夠可悲的了,但實際上這老楊頭兒倒實實在在是個好人,他之所以講這些話,是他相信這些人的的確確是反對共產黨的“搗亂分子”,是些特別討厭的家夥。但幾乎可以肯定,他是不會像縣機關某些人那樣無端地加害於人的,而這就很好啊。……

    第二天,正月初六,全村男女勞力就開工幹活兒了。時玉山他們八個男右派跟男勞力一起深翻地,十五嶺的地都在一道道嶺上,大塊兒的很少,小塊兒的多,有的跟個草帽子,瓢頭子一樣大,也算一塊地,地塊兒小,沒法兒用牛耕,隻能靠钁刨鍁剜,而深翻則是上級正推行的新的耕作技術,據說,地翻多深,莊稼的根就能紮多深,從而吸收更多的養分和水分,就會高產。但是大忽隆地深翻地,把下邊的生土,礓瓣子土,紅粘土和上層的熟土倒了個個兒,不但不能高產,這會減產,社員們一邊幹,一邊議論紛紛,右派們沒有發言權,除了時玉山找隊長建議先鏟頂層的熟土,轉運到旁邊,等把下邊兒深翻好了,再把熟土運回來壓在上麵,隊長心裏想這個右派真出奇,倒不像來勞改的右派,而是駐村的於部了。其他右派幹部都不操閑心,學磨道裏的驢子,聽喝幹活兒。陸國群和女勞力一起往嶺上送糞,用兩隻筐裝了糞,用擔子挑了送到各個嶺上的一塊塊地裏。陸國群空手走著爬那些曲曲彎彎,步步登高的山路,就累得氣喘籲籲,再挑上兩筐糞,實在太難了。汪愛花讓她待在山下,給女勞力裝筐,但陸國群說她是來勞動改造的,不能搞特殊,不能怕吃苦,挑不動可以少挑點兒。走不動了,歇歇再走。女勞力們也希望她能跟她們一起挑糞,覺得這件事很新鮮,很希奇,想看看她挑糞上山是個什麽樣兒。汪愛花隻好同意她和大家一起挑糞。陸國群原先下農村,收過莊稼,鋤過地,但挑擔子是頭一次。她挑了兩個隻裝了一半的筐,但走起來還是搖搖晃晃,兩隻腳踉踉蹌蹌,踩不穩,歪歪扭扭,一隻手緊緊地抓著擔子,像是怕糞挑子飛走了似的,兩隻筐不停地左右前後地擺動,像《物理學》課本上說的出現了“共振”,走了沒多遠,兩條腿就酸得邁不開步了,大張著嘴喘粗氣,心跳得要從胸膛裏蹦出來,她隻好停下來歇一兩分鍾,挑起來再往嶺上爬。她的右肩被壓得火燒火燎的疼,她見女勞力們可以邊走邊把擔子從一個肩換到另一個肩上,也學她們不停下來就“換肩”,沒想到,擔子一下偏了,兩隻筐翻了,糞全撒到了路上,她一邊恨自己“太不中用了”,一邊顧不得嫌髒,用兩隻手把糞捧到筐裏,咬著牙挑起擔子再爬坡兒,女勞力見她的樣子,覺得可笑,但也很可憐。休息時,就教她:“陸同誌,挑擔子,你一定要站直了身子,別‘鼓縮’脖子,別彎腰,兩隻腳別慌,踩實了,大如如的架兒,邁中溜步兒,沉著氣,往前走,走一步是一步。”陸國群認真地學,她又認真地對女勞力們說:“嬸子大娘,姐妹們,別喊我‘同誌’,就喊我名字,我是犯錯誤的人,不能稱‘同誌’。”女社員們說,哪有這些道道兒,管他呢,當官兒的聽不見,咱愛怎樣喊就怎樣喊。陸國群幹著活兒,十分擔心孩子,老是牽腸掛肚,她出來時,把房門從外邊掛上了,她怕進去牲靈兒嚇著孩子,又害怕真像汪愛花說的,孩子從床上掉下來。下了工,她一溜小跑兒,趕緊往回走。離很遠,就聽見孩子哭得不是好腔兒,嗓子都啞了,陸國群嚇慌了,急忙跑回家,開開小屋門兒,見孩子在床前地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兒,陸國看群忙抱起孩子,不知掉地下多大會兒了,渾身凍得冰涼。她把孩子揣在懷裏,一邊給他喂奶,一邊說:“二強,好孩子,都是媽不好,媽不好,讓俺孩子受罪。”說著就“撲搭撲搭”地掉眼淚。晚回來一步的汪愛花進家來,先來小屋,見這光景,問:“怎麽著了?”陸國群忙擦幹眼淚,說:“孩子掉床下頭了。”汪愛花趕緊接過孩子,讓他在自己腿上站站,又拽拽他兩條小胳膊,汪愛花說:“沒事兒。我說怕孩子掉下床,你說不要緊,沒想到上來就弄了這一出。我得捎信兒讓老嫲嫲快回來.”陸國群說:“那可不行,人家那邊有病人,不能離開。”汪愛花說:“那得另想辦法兒。”她看看小屋兒的地麵,說:“幹脆搭地鋪,讓孩子睡到地上,就不怕挨摔了。”汪愛花幹事風風火火,捎信兒把梁大倉喊回來,讓陸國群看著孩子,她夫妻倆又抱山草,又截木棒,一邊靠牆,三邊兒擋上木棒,裏邊鋪上厚厚的山草,山草上邊再鋪上苫子,草席子,地鋪就塔成了。陸國群看看地鋪,說:“這下好了,汪姐真有辦法兒。這一陣子把你倆累得不輕,太謝謝了。”汪愛花說:“別說這個。我這人一聽見這頭皮就麻沙沙的。”又看看小屋兒,說:“別的不怕,就怕火。晚上你擦洋火(火柴)點燈,一定把到洋火棒兒扔遠點兒,不論誰來,不能在這屋裏抽煙。還有一樣兒,就是老鼠,我把小貓兒放小屋裏,它能逮老鼠,‘喵喵’地叫兩聲兒,屋裏老大盼子沒老鼠。”這晚上,陸國群母子就睡在地鋪上,雖然在城裏人看來,有點像狗窩,但在陸國群來說,卻是解決了一個難題,從此不必擔心孩子掉下床來了,她覺得很知足。她本來想在小煤油燈下看會兒書,但不大會兒,她就吹滅了燈,睡了。鄉下煤油不好買,還得費錢,她不能讓房東煩惡,這已經夠麻煩人家的了。她躺在地鋪上,渾身酸疼,怎麽也睡不著,她大睜著眼,屋裏屋外黑得猶如鍋底,山風大聲地吼叫著,像狼嗥一般。一陣強烈的孤寂、恐懼感突然襲來,她神經質地抖了一下,伸手摸摸孩子,她想,白天,她下了坡,小屋兒裏光線很暗,晚上,她出去參加社員會,勞改人員訓話會,屋裏這樣黑,孩子如果醒了,該是怎樣的恐怖呀,他會多麽害怕,他會嚇得哭起來,會不會給嚇出毛病來?她的心一下抽緊了。剛睡下時還因為有了地鋪而高興,這會兒卻又難受得落淚了。

    沒過幾天,陸國群和汪愛花一家就混得很熟了。不光梁大倉和汪愛花兩口子按他們的條件,以他們的方式關照著她母子倆,他們的兩個孩子也特別招人喜愛。梁燕星期六回家來,就鑽到小屋兒裏,一邊哄二強,一邊看陸國群帶來的書和雜誌,還愛向陸國群問這樣那樣的問題。她對汪愛花說:“這個陸姨,有學問,人也好。”陸國群回縣城時,把自已剛參加工作時穿過的沒穿過的衣裳拾掇了不少件兒,送給了梁燕,交待她,把衣裳帶到學校裏穿,來家不要穿。梁燕不解地問:“那是為什麽呀?”陸國群說:“不為什麽。在村裏穿好些的衣裳,人家會說咱特殊。”汪愛花說:“你陸姨怎麽說你就怎麽辦,小孩子別打聽事兒。”梁虎放了學,就來小屋兒,逗得二強“格格”笑,他一走,二強就哭,他就幹脆來小屋兒做作業,陪著二強。吃飯的時候,梁大倉說:“他陸姨憑著糧票兒,還給俺錢,跟俺一起吃這樣的飯食,真不是這麽個來頭。”陸國群說:“我覺得咱吃的不孬,口糧緊,吃飽就不錯了。汪姐還單給我做好吃的。”注愛花說:“你幹活兒挺累,孩子奶水不夠吃,我讓你多吃點油水,讓奶水多點兒。你那是替二強吃的。”陸國群說:“我奶水少,是剛犯錯誤那會兒,思想壓力大,當時兩個奶一下沒水兒了,後來慢慢地又有了,隻是少了。反正我有帶來的奶粉和代乳粉。就怕到時候斷了。”汪愛花說:“不要緊,俺婆婆回來,俺讓她給孩子熬小米麵糊糊,孩子喝那個,管許胖得跟泥鰍似的。”有一天,快吃早晨飯的時候,梁大倉從外邊“忽忽”地跑回來,手裏端個大水瓢,水瓢裏盛著滿滿的白生生的,熱氣騰騰的豆汁兒,說:“陸同誌,我尋思著,你喝豆汁兒好,我就跑到合作社豆腐房裏,從‘嘎嘎’開著的豆漿鍋裏,舀了滿滿一大瓢,迭忙跑回來了.”陸國群十分感動,說:“我一會兒去給人家錢.”梁大倉說:“給他銀子!你大老遠跑俺十五嶺來,天天給俺村裏白幹活兒,喝點兒豆漿,交什麽錢。”陸國群說:“那可不行.要喝人家的豆漿,我就一定去給人家 錢。我是來勞動改造的,可不能犯多吃多占的錯誤。”梁大倉說:“陸同誌,這是在咱家裏,咱就不提什麽‘錯誤’,勞改那點子事兒,你是犯到縣裏當官兒的手裏了,沒礙著莊稼人什麽。我聽人家說了,你是因為替潘家窪窮社員說話犯的錯誤,哼,潘家窪有我的親戚,我知道那個莊兒裏的事兒。老潘家爺幾個不是玩意兒,莊裏社員有了苦了,社員一大些拉著棍子出去要飯,還有沒辦法兒了,下關外的。可是,邪了門兒了,縣裏當官兒的就護著那幾個壞貨。”汪愛花說:“你別胡咧咧,這個可不是能亂說的。”梁大倉把眼一瞪,說:“怎麽了,汪主任?你是村裏的婦女主任,可不是咱家裏的主任.老百姓說句實話還犯法?”汪愛花說:“就數你能。我是怕給他陸姨招惹是非。”陸國群說:“咱以後不提什麽潘家窪的事.”她心裏暗暗嘀咕,楊常有那一家子不知怎麽樣了?

第二天上午,陸國群正和女社員一起在北嶺上撒糞,一個小媳婦兒喊:“陸同誌,有個大閨女找你。”陸國群抬頭看去,是潘家窪楊常有的閨女小多來了,急忙放下鐵鍁,對汪愛花說:“汪主任,有個熟人找我,我去看看。”汪愛花說:“我看見了,閨女還拿著東西,你領著她回家吧,正好也喂喂孩子,給人家閨女說,讓她吃了飯再走。”陸國群急急忙忙走到小多跟前,領著她下嶺回村,走出去好遠,近處沒人了,小多才問:“姐,你來多少日子了?”陸國群說:“有個把月了,你怎麽找到這裏來了?”小多說:“咱那次見過麵以後沒多少天,潘來興在大會上講,縣工會詹主席和你,因為在潘家窪支持反對大社的人,犯了錯誤,打成‘右派’了,說‘右派’就是反動派—還說這是毛主席說的—跟村裏那些地富反壞一樣的,俺爺急得直碰頭,說是他害了你們了,也不敢去找你們,怕再給你們加罪過,頭幾天,俺莊一個媳婦兒回十五嶺走娘家,回去跟我說,陸同誌在十五嶺勞改哩,俺爺娘就打發我來看你了。俺娘給你拿了點小米麵兒,自己的鹹菜,還有點花生米。”陸國群說:“你們自己生活那麽困難,不該拿這些東西。”小多說:“光興你幫助俺?這也是俺爺娘的一點心意。”陸國群忍不住問:“家裏人還好吧?”小多說:“還能好了?打人的事,也沒處理,到哪告狀都沒人理。俺爺傷好出了院,氣得肋插疼,吃了十幾付中藥,這才見好了。潘家兄弟比原先更惡了,俺爺還是咽不下這口氣,俺娘死活拉著他,不讓他再鬧了,說是他要還鬧,先把她消交了,她兩眼一合,看不見了,他再鬧去。俺娘讓人家打閉氣了。俺爺隻好這樣憋著。莊裏有幾戶跟潘家有仇的,下關外了,俺爺說,看看那幾戶能落下,俺家也走。”陸國群問:“能行嗎?村幹部能放嗎?”小多說:“他們巴不得呢,俺爺走了,就去了他們的眼中釘了,他們再胡作非為,也沒人敢哼一聲了。”陸國群說:“這祥走,是‘盲流兒’,讓人家逮回來就更苦了。”小多說:“不要緊的。關外有親戚就行,那裏地多人少,落下戶就沒事兒了。”陸國群.問:“你也一起去?”小多低下頭,說:“我不能走了。”陸國群問:“怎麽回事?留下你自己怎麽辦?”小多說:”我不是長大了嗎?不是有主兒了嗎?說是打發我出了門子,他們就走。姐,你想想,全家人都下了關外,就撇下我自己,在婆婆家受了氣,走個娘家去訴訴苦都不行了,我尋思尋思,都不想活了。”陸國群說:“小小的孩子,這是說的什麽話?他們上了關外,就不回來了?你也能去呀。怎麽還不想活了?再說,新社會了,當兒媳婦兒,能有多少氣吃?可別胡思亂想的了。”小多點點頭,又說:“姐,你和詹主席倒這麽大的黴,俺爺俺娘天天念叨,說就是上了關外,也是塊心病,讓我常打聽你的情況,隔會子看看你。”陸國群說:“你回去對他們說,我們犯錯誤,有不少條兒,沒有潘家窪這檔子事兒,該當‘右派’還是‘右派’。請他們放心,我一更不必說人家詹主席了一不會出什麽事,改造幾年,還能幹工作,隻是不能當官兒了。人在世上,也不是非得當官兒不行。讓他們別拿著當回事兒。”兩人回到陸國群的小屋兒裏,小多抱起“哇哇”哭的二強,又是哄又是逗,一會兒把二強逗笑了,陸國群忙給二強喂了奶,把他放到地鋪上,陸國群拿出兩塊錢,說:“小多,你爺娘走,按說我該幫點盤纏錢,可是我現在手頭也緊,幫不上了,這點錢,算是送給你的喜錢一你們這裏叫‘填箱’。”小多說:“姐,你正在難處,俺不要你的錢。”陸國群說:“怎麽著?嫌少啊?你能給我拿一點子東西,就不許我對你賀賀喜呀?”小多隻好接了錢。小多又抱起二強,問:“姐,怎麽不睡床上,搭地鋪?”陸國群說:“二強從床上往下掉,隻好想了這麽個辦法兒。房東給在下邊鋪了很厚的山草,挺好的。”小多又問:“你就天天和社員一起上嶺幹活兒?”陸國群說:“俺九個人是來勞動改造的,不光是幹活兒,還得好好幹。”小多看看陸國群被寒冷的山風吹得青紫皸裂的臉,看看她住的小破屋兒和狗窩般的地鋪,說:“姐,你這是受的什麽罪哎?”說著,竟忍不住哭了起來。陸國群拍著小多的肩膀,說:“小多,別哭。我沒事兒。莊裏人,特別是房東一家人對我都不孬,沒拿我當壞人。你不用擔心,孩子也沒事兒。回去給你爺娘說,我現在這種身份,不能去送他們了,請他們路上注意安全。”小多說:“姐,有件事我不明白,你家是濟南府,這裏當官兒的不喜見你了,你撲拉撲拉腚一走,回你的濟南,哪裏不能掙口飯吃?非得在這裏吃這個氣,受這份罪?”陸國群苦笑笑,說:“你這是孩子話。我是參加了工作的公家人,自己身子自己不當家兒,隻能聽領導安排。我不能也不敢跑了,就算跑回濟南,戶口也落不下,也沒地方敢用我幹活兒—掃大街也不行。明白了吧?”小多轉轉眼珠兒,似懂非懂的樣子,點點頭,說:“姐,我回去很快就出門子了,等我從婆家回去,送走了爺娘,得空兒就來看你。我得走了。”陸國群說:“房東是村裏的婦女主任,還是合作社的婦女隊長,人很實在,吃了飯再走吧。”小多說:“我不餓,你這個情況,我也沒心思在這裏吃飯。我走了。”說完,又抱著孩子親了親,把孩子遞給陸國群,戀戀不舍地走了。陸國群送她到大門口兒,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山路上,眼淚不知不覺落了下來。

    沒過幾天,保姆小萍又來了。陸國群說:“大遠的,天又冷,你怎麽找這裏來了?”小萍迭不地回答,先從陸國群手裏接過二強,二強看見小萍,高興得直蹦,小嘴兒“吱吱”,“呀呀”地叫喚,很激動的樣子:他雖然不會說話,但認出小萍來了,小萍眼裏噙著淚水,親了二強一陣,這才說:“俺上縣委宿舍院兒找你,鄰居喬大娘悄悄對我說,閨女,你來的不巧兒,你姐和縣裏那些犯錯誤的一塊兒上了十五嶺去勞動改造了。俺就從縣城直奔這裏了。”陸國群看看小萍帶來的一大包煎餅,說:“還帶這麽多煎餅,挺沉沉的,我也不自己做飯吃。”小萍說:“你看著多,我看著還少哩。這裏頭的煎餅是兩樣兒。一種是讓你吃的,俺娘往磨糊子裏放了點豆子,她說,吃著香,還下奶。你就放著—這個又壞不了,你不是晚上好看書嗎?餓了吃一個。另一樣兒是瓜幹麵兒的,我吃。”陸國群說:“我讓你說糊塗了。你幹嘛能吃這麽多煎餅?”小萍說:“我給俺娘說了,我不走了,就在這裏陪著你,看二強。你累了,我就替你去幹活兒。多咱你回縣城了,我再回家。”陸國群說:“小萍,別說小孩子話了。我不早就說來嗎?哪裏有右派分子下鄉勞改還帶著保姆的?我去幹活兒,那是為了改造我,更不能讓人替。真那樣,姐不又成‘典型’了?你聽姐說,吃了飯,趕緊回去。我這裏沒事兒。”小萍說:“姐,我掛著你和二強,覺都睡不著。你看你和二強都瘦了,你就讓我待幾天,幫幫你,天暖和點兒了,我再走。我不替你幹活兒,隻看二強,不行嗎?” 說著流開了眼淚,陸國群也淚汪汪的,說:“好妹妹,我還不願你在這裏?真不行。吃了飯,你趕緊回去。”小萍說:“你不留我,我就啃個幹煎餅,快些走了。晚了,路不熟,怕走迷糊了。陸國群從房東家拿來鹹菜和開水,打發小萍草草吃點飯,催她快走。小萍舍不得走,抱著二強親了又親,陸國群生生地把二強抱過來,小萍隻好出門兒往外走,二強見小萍走了,“哇”地哭了起來,小萍飲泣著,低著頭,匆匆走了。陸國群抱著二強,站到大門口,見小萍走了好遠,還低著頭,用袖口捂著嘴,一路小跑兒地往莊外走,陸國群想,這個妮子是哭著走的,說不定得哭半路兒,心裏十分不落忍,不由得歎口長氣,擦擦眼淚,回院子裏來。汪愛花下工來家了,問:“這又是誰來了?”陸國群說:“是我原先下鄉一個房東家的閨女,我犯錯誤前幫我看孩子的.聽人說我在這裏,非跑來看看一她跟孩子有感情,想孩子了。”汪愛花說:“我看出來了,你這個人,雖說是大城市裏來的,還是大家主兒出身,有學問的,可是眼眶子不高,親近人,心眼兒好,是大好人一個。”陸國群笑了,說:“我是‘大好人’嗎?我可是‘右派分子’。”汪愛花說:“橋歸橋,路歸路,右派歸右派,好人就是好人。” 陸國群說:“你可是幹部,還是黨員,可不能胡亂說。”汪愛花說:“咱還算什麽幹部?不過領著人幹活兒就是了。是黨員不假,黨員說話也得憑良心。不過,咱守著外人不說就是了。”

過了二月二,陸國群從嶺上回來,見梁虎在床上翻打滾,急忙問:“虎子怎麽了?”汪愛花說:“不聽話,在學校裏喝涼水,把肚子喝壞了,連拉加噦,跑回來了。”陸國群說:“不找醫生看嗎?”汪愛花說:“找咱莊的先生看了,給了點藥,吃了還是不行,不要緊,我給他燒點辣湯喝,就沒事兒了。”第二天,陸國群他們這些右派分子接上級通知,到區裏去集中學習,黑了天才回來,見梁虎還躺在床上,麵色蒼白,說話都沒勁兒了,對汪愛花說:“汪姐,這孩子得抓緊讓醫生看。”汪愛花說:“不礙事吧?也不是沒拉過肚子,幾天就好了。”陸國群說:“你聽我的,我騎自行車,到區醫院請大夫。”汪愛花說:“天都黑了,你行嗎?”陸國群說:“我不行,也得行,你們也不會騎自行車呀。沒事兒,我帶上手燈。”陸國群騎自行車,跑了七、八裏路,到區衛生院,給值夜班的大夫說了梁虎的病情,大夫立即帶上藥,針,騎自行車和陸國群一起來了,進門一看,二話不說,就給梁虎掛上了“吊針”,這才對汪愛花說:“這孩子連拉加噦,又喝不進水去,已經脫水酸中毒了,再晚上一、兩個小時,就危險了。以後可不能大意。咱農村大人、孩子常有拉肚子出人命的。”汪愛花和剛從飼養院兒回來的梁大倉嚇得臉都黃了,說:“國群妹子,多虧你,給俺虎子揀了條命。這虎子要是有個好歹,他奶奶還能活?俺這家人就完了。”陸國群說:“別說的那麽‘虛火’了。我去喂二強了。”汪愛花示意讓梁大倉出去借錢。針打完了,孩子睡著了,大夫又留下口服的藥,交待了怎麽吃,才說:“我把藥錢捎回去吧,醫院裏有規定,不讓賒欠。咱不收出診費了。”梁大倉出去一大會子還沒借錢回來—莊戶人有幾個是有現成錢的?汪愛花說:“大夫,俺還供著個閨女在縣城上中學,家裏真沒個現錢了。俺當家的出去借錢,這大會子也不知死哪去了,還沒回來。你先回去,我後天到集上賣個雞,給你送過錢去。”大夫臉耷拉下來,說:“那可不行。俺院裏有製度,誰賒出去的,誰先墊上,我家裏上有老,下有小,也沒錢墊。那個女同誌去醫院,在路上摔了跤,手都破了,現包上的,我挺感動,覺得這個駐村的女幹部真不孬,二話不說,摸黑兒跑來,不吃不喝,看那女同誌的麵子,不收你們的出診費了,你們藥錢還不想拿,也太不是那麽回事兒了。”陸國群一步門裏,一步門外,恰好聽見了大夫的話,忙回小屋拿了錢來,遞給大夫,說:“大夫,先說明個情況,我不是駐村幹部,是犯了錯誤在這裏勞動改造的。今晚的事,謝你了。他們不是不想交這個錢,是確實沒有—農村人的情況你也知道的。要是有錢,他們也不會拖著不送孩子上醫院。請你把這個錢收下。這麽晚了,你還得往回趕,真是太對不住了。”那大夫臉色立時“陰轉睛”了,急忙把錢收好,可能是對陸國群的聲明感到意外,又定睛看了她幾眼,才站起來出門騎上自行車走了。大夫走了,汪愛花說:“拖幾天給醫院送錢去,有什麽不行的?這人真是難說話。老用你的錢—你這麽難,怎麽行?”陸國群說:“什麽‘我的’,‘你的’?咱不是一個鍋裏吃飯嗎?算我預交的飯錢總行了吧?好了,別拿著當回事了。不過,我跟你說,這事兒隻咱兩人知道就算了,連梁大哥都別告訴—他太直,說出去不好。”汪愛花說:“這怕什麽,又不是啥壞事。這是為什麽?”陸國群說:“你也別問‘為什麽’,你別跟旁人說就是了。”汪愛花說:“好,不說就不說,不說也憋不死人。”

陸國群來崮山縣工作五、六年了,下鄉是常不常的事。對農村彷佛停滯了幾千年那種原始的,極度的落後,農民連溫飽都做不到的的“一貧如洗”的困苦,那種讓人難以置信的閉塞,狹隘,愚昧,與現代文明完全隔絕,慘不忍睹的生存狀態,早己經從震撼,困惑,變得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她能在高低不平,隨時都可能絆倒的山村小路上快步行走,她咽得下農民家用沒洗幹淨的大黑碗從黑乎乎的大鍋裏盛上的菜豆腐(不是真的豆腐,而是一種很粗劣的,聊可充饑的,以野菜或幹菜為主的食品),她學會了吃像皮條一樣難咬的煎餅—盡管會累得鬢角疼,牙發酸,也習慣了全村彌漫著的混合著“新鮮的”,漚爛了的人的,豬的,牛的,馬的,羊的,雞狗鵝鴨的糞尿和正在日曬風刮著的糞肥的臭味兒,正所謂“入飽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甚至能夠麵對糞堆,手都不洗,抓過幹糧來就往嘴裏填。她自然也像農民一樣,兩隻腳踩著兩塊搖搖晃晃的石塊兒,在綠豆蠅亂飛,黑頭蛆滿地爬,腳底下搖搖欲墮的“茅房兒”裏“解手兒”。為了到農民家走訪,她能坐到他們又黑又髒,早已看不出曾是什麽顏色,散發著讓人幹嘔的“孬油”味兒,汗臭味兒,還爬著臭蟲,跳蚤的床鋪上和農民們啦呱兒。和農村幹部,農民們一起開會,小黑屋兒裏人人抽老旱煙,滿屋裏煙霧騰騰,像濃霧一般,薰得人嗓子冒火,眼睛流淚,地上滿是粘痰,沒法兒插腳,你還不能表現出厭煩。她真誠地認為,她是在和這個地球上最窮苦的勞苦大眾打成一片,是在實踐毛主席“為人民服務”的教導,但讓她難以接受的,也沒法兒習慣的,心裏最煩惡的是男人們那種有時偷偷摸摸,有時大膽放肆,又迷,又饞,恨不得能吃人的眼光。以前她下鄉,是縣裏下去的幹部,人自然會有所顧忌,住的時間也不會太長,對那些人就裝作看不見。這次,她在十五嶺待得久,天天和社員們一起出工,一起開會,儼然成了他們村裏的女人了。她無論走到哪裏,都是村裏那些年輕的,壯年的,甚至半老的男人們,更特別是那些到了結婚年齡,早過了結婚年齡,老得沒有可能結婚了的光棍漢兩隻眼使勁看,用力瞅的對象。她即使低下頭,那些目光仍然會停留在她身上,那些目光似乎能穿透她的衣服,灼傷她的肌膚。她感到自已像夜間公路上被前邊駛來的汽車的燈光照著的慌亂的野兔兒,惶恐不安。她後來想了個辦法兒,每當開會,她就帶個小本兒,帶著筆,在會場上,低著頭,在小本兒上記些什麽。有一天晚上,汪愛花收拾完了,來到陸國群的小屋,笑著問:“開會的時候,你老低著頭,想家了?心裏難受了?”陸國群說:“不是想家,心裏也沒難受。你們村裏,有些男爺們兒真夠戧,兩隻眼跟賊眼似的,不聽會,專門在會場上看女人,看兩眼算完吧,他不,看起來沒夠,讓他們看得很難受,我幹脆就不抬頭了。”汪愛花笑了,說:“我還尋思你又遇著什麽事兒難受了呢,原來是這麽回事兒。你是不知道,俺這個莊兒名叫‘十五嶺’,實際上不止十五個嶺,沒丁點兒平原地,窮得丁當響。閨女還沒長大,就急急忙忙地到山外去找婆家,外莊的閨女又不願嫁來,從莊這頭兒到莊那頭兒,全莊二十大多到五、六十歲的老少光棍兒有四、五十個,四類分子家的男孩子有一個算一個,都找不上媳婦兒。這些人,一個個都熬靠得跟餓狼似的,大多數的老實人苦熬著,死撐著。這些人,到成塊兒就啦騷呱兒,再就是見了姑娘媳婦兒的,沒好地看人家,過過眼癮。開個會,看個戲,這些‘行子’,倆眼不肯閑著,把人家看毛了,有的還為這挨罵。打架,你在旁邊看他們那沒出息樣兒,恨不得過去把他兩個眼給摳出來。見了像你這樣長得俊的,就更看不夠了。”陸國群說:“我兩個孩子了,都這樣兒了,還俊?”汪愛花說:“別看你有倆孩子了,還整天價又苦又累不舒心,可是,說你是大閨女,準有人信。你那模樣兒,就是跟俺這裏的人不一樣,格外引人,我要是個男人,也願意看你。”陸國群讓她說得忍不住笑了,說:“汪姐你可別糟踐我了。”汪愛花說:“我不是糟踐你,說的是大實話。鬧笑話歸鬧笑話,啦實的,天底下的大男人見了長得好看的婦女,誰不多看一眼,都那樣兒,就更別說那些光棍漢了。仔細想想,這些人也真怪可憐的,都是娘十月懷胎養的,也不少這缺那,一樣地當回男人,一輩子不碰碰女人邊兒,真夠苦的。也難怪。這些人—你也不是大閨女了,我也不背諱你,有那不要臉的,就倆男人操腚眼子,有的人趕集,特為往人堆裏擠,在人家女的身上磨蹭,下頭就出那個了。你聽聽我說的這些事兒,越說越不要鼻子了。可都是真事兒。唉,說什麽好哎,都是叫這個‘窮’字鬧的。解放這麽些年了,也都合作化了,可是,讓你再鼓拽,就是爬不出這個窮坑來。你說吧,力也不少出,從年初六幹到臘月二十九,比單幹得多下地一兩百天,可地裏就是打不出多少糧食來,花生也長不好。人跟人不一樣,幹社裏的活兒,不少人磨‘洋工’,出工不出力,都帶著坑人的心眼子。真沒辦法兒。叫我看,俺莊裏這些光棍兒,沒什麽指望。”陸國群說:“這些人真是又可憐,又可怕。出事兒不?”汪愛花說:“這些人,都是莊稼漢,出去趕個集,就是見世麵了,一兩年上回縣城,就是進了大城市了,一個個都跟兔子似的,有那個心,沒那個膽,外莊兒有出事兒的,俺莊兒還沒出過。不過女人得自己加小心就是了。”陸國群聽了這話好不感慨。男人、女人到了一定年齡,自然而然地相互吸引,無論男女都需要和異性結合的快樂,這本是像人要吃飯喝水一樣,是正常的,正當的,可是,農村中為數不少的男性卻因為貧窮或因為政治上身籍“另冊”,是新社會裏的“賤民”,常年累月獨自忍受著另一種“饑渴”,難以啟齒的痛苦,到老到死,孤孤單單,抱撼終生,這是多麽殘酷的事。像潘家窪潘家兄弟卻因為執掌大權,對於女色,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而女社員或被迫屈從,或投懷送抱,他們比舊社會有錢人三妻四妾還劃算,還愜意。他們這種占有和享受是建立在光棍漢的痛苦之上的。而這竟是在陽光下,在“紅旗”的遮掩下,在“典型”的包裝中發生的事。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凡事用階級觀點,階級分析的方法兒去看待,這種現象,應該怎樣去分析?陸國群不敢往下想了。她躺在地鋪上,渾身酸痛,怎麽也睡不著。也許是聽汪愛花說這些事讓她胡思亂想,她竟然很想念季龍翔,像過電影一樣,想和季龍翔相戀,相親的情景,她強迫自己,別想這些事了,但卻是越不要想越是想,……也不知道他有相中的人了沒有,自己怎麽辦?……她哭了。……她還這樣年輕,按汪愛花說,還這樣“俊”,難道就這樣一個人過下去?沒有男人的日子真難熬呀。沒有男人的夜晚格外長。但是,她是“右派”,好人誰會相中一個“右派”呢。她不敢想了。……總算睡著了。白天幹了一天活兒,太累了。……在夢裏,她竟和季龍翔在一起了,但不是在他們兩人的家裏,而是在十五嶺一個崖頭下麵,一個草窩裏,兩個人偷偷摸摸,像做賊一樣,親熱了一陣,又想“那樣兒”,季龍翔小膽兒,老是怕被人發現,怕人家說他和右派前妻劃不清界線,但又一心想辦“那個事兒”,可是因為害怕,就是不行,兩個人都快急死了,……突然,村支書老楊頭兒披著黃大衣朝這裏走來了,兩個人嚇壞了,想找個地方藏起來,那怕是個老鼠窟窿也好,可是沒一點兒地方可藏,聽見老楊頭兒漏風嘴大喊一聲:“你們幹的好事!”陸國群一下子醒了,心“崩崩”亂跳,渾身是汗,她想起剛才做的夢,摸摸自己的臉,滾燙。心想,真差勁,這是做的什麽夢。心裏歎一聲,苦啊,怎一個“苦”字了得,這樣想著,不知不覺又流下淚來。……過了沒多大會兒,雞叫了,她又在地鋪上翻騰一陣,聽見街上,院兒裏有腳步聲了,盡管眼皮生澀,渾身軟軟的,又又乏,但還是硬撐著,爬了起來。她得先喂飽孩子,再去出早工。

陸國群他們來十五嶺勞動改造的半年期限快到了。剛來的時候,莊裏莊外,嶺上嶺下幹枯的樹枝在狂風中吹著呼哨兒,山坡上的黃草讓山風吹得低頭彎腰,望上去像是從山頂淌下來的黃色的洪水,崖頭背陰處,殘雪還沒化盡,像是巨大的白色的螞蜂窩。十五嶺地勢高,地塊兒小,又澆不上水,很少種秸杆作物,年年老一套,栽地瓜填肚子,種花生,榨油吃。村子周圍一道又一道嶺上掛著大片,小片兒的土地,裸露著,像人們餓癟了的黃肚皮,樣子很難看。而現在,遠處的山頭兒,近處的嶺崗兒,滿山遍野,到處一片讓人心醉的蔥綠,冬天裏被凍得瑟瑟縮縮的莊稼人們也舒展開了腰身,像鳥兒挲翅兒了似的,姑娘們的臉被日頭曬得紅撲撲的,顯得水靈了,漂亮了,連山坡上的牛羊,圈裏的豬,院裏的雞鴨也歡實起來。陸國群他們在十五嶺勞動改造的半年裏,十五嶺也像中國所有的鄉村樣,經曆了巨大的變化,先是沒出正月,村裏的幾個小農業社奉命合在一起成立了一個大農業社。到了陰曆六月連陰雨的時候,右派們跟全村社員一起,手裏舉著紅紅綠綠的小旗兒,敲鑼打鼓,到區裏參加人民公社成立大會,全區各個村莊所有的農業合作社全合在一起,成立了工農商學兵五業並舉,政社合一,據說是走向共產主義最好形式的“人民公社”,各個村變成了生產大隊。公社對各大隊的人、財、物均可統一調配,動輒組織成百上千人的“大兵團”作戰,各種新鮮事兒聞所末聞,層出不窮,各家各戶兒拆了鍋灶,各村辦起公共食堂,大家一起吃大鍋飯,農業生產貫徹什麽老百姓聽不懂的“八字憲法”,深翻地翻下去幾尺深,把下邊兒的生礓瓣子土都翻了上來,說是地翻多深,莊稼根紮多深,就能高產。密植,栽地瓜點花生密密麻麻,耩穀子一下播下去百把斤種子,比往常收的還多,說是結的總會比種的多,所以一定會增加產量。從南到北,到處放畝產千斤,幾千斤,萬斤,幾萬斤的高產“衛星”,據說中國的糧食已經多得不得了,全國人民可以“敞開肚皮吃飽飯”,偉大領袖毛主席說,老百姓一天可以吃四頓飯,五頓飯。老人家號召全民寫詩,編民歌,一個村寫民歌一萬篇。從城市到鄉村,各行各業大煉鋼鐵,土法兒煉鋼遍地開花,十五嶺村邊嶺崗上也砌了土爐子煉起鋼鐵來,幹部把各家各戶兒鐵鍋,煎餅鏊子,甚至門掛子都扔進烈火熊熊的爐子裏,煉出黑不溜丘,奇形怪狀,非鐵非鋼的圓塊塊,纏上紅綢子,放在托盤裏,兩個小夥子抬著,後邊跟著長長的隊伍,敲鑼打鼓,到公社黨委報喜。縣裏在北邊山跟前,正在籌建小鋼聯,從全縣各地調集物資和精兵強將。陸國群他們這幾個縣機關的右派分子,政治上已經淪為“等外”之人,不能像原先那樣,參與甚至領導運動,而隻是和十五嶺的社員一起勞動,但處在這種千載難逢,熱火朝天的年代,他們以一種特殊的身份,“躬逢其盛”,身在一線,親臨其境,各種新事,奇事,怪事紛至遝來,讓他們大開眼界,常常驚得目瞪口呆。他們已成右派,為戴罪之人,雖心存疑慮,但也不會不識時務,表達自己的意見了。他們知道,正所謂“一鳥進林,百鳥啞音”,反完右派之後,全國任何一個地方,整個社會再也聽不到不同聲音了,主事者可以隨心所欲,為所欲為了。他們這些人隻能老老實實,認罪服罪。這半年他們精神上倒也輕鬆,畢竟十五嶺的幹部和社員跟他們沒有任何利害衝突,更沒有什麽深仇大恨。老楊頭在訓話會上總是重複那幾句不能反共產黨之類的老話,不過是虛天燎地,咋唬幾聲,暗地裏倒囑咐生產隊長,不能讓這些“肉片兒”累著,傷著,還交待供他們飯吃的戶兒,人家交給咱錢和糧票,得讓人家吃到肚裏,養個牲靈兒還不能虧待它哩,人不能不要良心。老楊頭朝區裏(公社),縣裏匯報,總是說:“在俺十五嶺勞改的肉片兒,表現不孬。都知道自己錯了,老實得跟木頭似的,沒一個張狂的,幹活兒比社員還實在,得空兒還教社員識字,寫黑板報。”老楊頭還交待公社秘書,給這幾個人寫材料寫得好著點。九個右派分子從心裏感念十五嶺的老楊頭兒和社員們,他們被人生的巨大災變打翻在地,來到這窮鄉僻地勞動改造了半年,在“窮山惡水”之地,“村夫草民”中間,置身在貧窮,肮髒的環境裏,在每日的勞作中,風裏雨裏,汗流浹背,感受著寵辱和炎涼,體味著人生的艱難和沉重,從受世人尊重的縣委機關幹部甚至是“官兒”,一下子淪落為人皆可以蔑視,辱罵,訓斥的“賤民”,雖已萬念俱灰,知今生萬事皆休,但畢竟已經腳踏實地,像是野外探險的人,落到了穀底,最壞也不過如此,他們已經接受了現實,慢慢地平靜了下來,他們中有的人甚至感到,遠離了城裏的喧囂,沒有了官場的勾心鬥百,躲避開當權者的冷眼斜視,就在這些貧苦,辛勞,茫然無助的人們立身,了此一生,也算是一種歸宿。當然,他們隻能在心裏這樣一閃念,因為他們自己不能選擇,自己無法支配自己的命運。眼下,當半年期要到的時候,縣上來了通知,讓每個人寫半年勞改的思想回報,由公社黨委根據生產大隊黨支部和貧下中農的評議給每個人寫出鑒定,然後和全縣的右派分子一起,到縣鋼聯籌建處報到,繼續勞動改造。

半年來,陸國群和十五嶺的鄉親們生活在一起,從嚴寒到酷暑,霜雪風雨,自己親曆著苦難,也感受著農民們的倔強,堅韌,他們對貧窮,困苦的耐受力真是無以複加,他們似乎已經麻木,對凍餒,勞累,固然已安之若素,已經不以為苦,即使遭遇意外災難時,他們哭天搶地之後,仍然會掙紮著爬起來,重新恢複日複一日,年複一年,苦不堪言而又看不見出路的生活。這就是人生,無論多麽艱難,人人都在死掙苦熬,甚至以苦為樂地活著。陸國群常常想,她應該從這些人身上,汲取忍辱負重,苟活於世的力量,畢竟大家都是一樣的人啊。半年過去了,剛來時,二強還躺在床上,吃飽了傻笑,餓了號哭,能哭得背過氣兒去,嚇死個人。睡在床上往下掉,被迫改睡地鋪,他又抓鋪下的黃草往嘴裏塞,噎得噦白沫。陸國群下坡勞動了,二強一個人在小屋裏,時常土活著尿,抹得滿臉滿身都是尿泥,陸國群從嶺上回到小屋,看看她和二強母子兩人睡的狗窩兒一般的床鋪,看著二強的慘狀,忍不住鼻子發酸,流下淚來,她有“罪”當罰,是咎由自取,而孩子何辜,卻跟著受這樣的罪,她心裏暗想,她一定要好好待二強,即使他會犯錯,也不動他一指頭,孩子吃的苦已經夠多的了。……這些都過去了,不知不覺之中,孩子會爬了,會挪步了,會走路了,而且已經“呀呀”學語,會喊“媽媽”了,慢慢地又學會喊梁燕、梁虎“姐”、“哥”,喊汪愛花“娘”,喊梁老太太“奶奶”了。多虧汪愛花他們一家。陸國群營養不良,幹活兒又累,兩個奶子像旱天裏的老井一樣,出不來多少汁水,梁大倉從豆腐坊裏往家舀豆漿,上食品站走“後門兒”買一塊肥豬肉回來,煉成白花花的,膏狀的“大油”,吃飯時給她抹一筷子,包到煎餅裏,後來奶水真的多了一點。孩子飯量越來越大,天天像小餓狼,吃不飽,“哇哇”哭,梁老嫲嫲說陸國群:“真是作孽,喪良心啊。”抱起孩子,滿莊兒裏找正奶著孩子的婦女,這家喂一頓,那家喂一頓,陸國群心裏怕那些人不講衛生,孩子染上什麽病,老太太說:“她妹子,我不用鑽你心裏去看,您城裏人怕這些莊戶娘們兒不幹淨。我跟你說,沒丁點兒事兒,先保住孩子的小命兒要緊。你住在俺家裏,俺就不能看著孩子給餓壞了。孩子不能嬌貴,越嬌貴越不好拉扒。虎子他爹,是我在磨道裏生的,這不一樣分生了這麽一大家子。”陸國群放下了自己的擔心,是啊,都到了什麽 地步了,哪還顧得了那麽多,至於“嬌貴”,陸國群心裏在暗暗苦笑,生而為一個右派分子的兒子,哪裏還敢“嬌貴”,誠如老嫲嫲所說,能保住孩子的小命兒就不錯了。二強吃遍了十五嶺村十幾個母親的奶水。後來,老嫲嫲幹脆把二強抱了過去,做小迷糊糊喂他,二強真的長得潑潑拉拉,結結實實。汪愛花說:“別看俺十五嶺窮,可是,這裏土好,水好,養人。”陸國群說:“ 更重要的是人好。二強是個苦命的孩子,這半年,幸虧你一家人,幸虧這村裏的好心人,要不二強還不知道怎麽著了呢。二強長大了,多咱也不能忘了他奶奶,你們一家,不能忘了十五嶺他十幾個奶娘。”陸國群說不下去了,她用手捂著嘴,眼淚“噗噗”地往下掉。汪愛花說:“妹子,俺記住你的話。二強大了,叫他來十五嶺看看。別說孩子命苦,他孬好還是吃‘皇糧’的,比起農村裏這些泥孩子,強多了。”陸國群想,汪愛花哪裏知道,二強雖然吃“皇糧”,但如果一直跟著他這個右派媽媽,就會永遠抬不起頭,做不得人。她說:“俺離婚時,就說好了,孩子長大了,到上高中,就讓他找他爸爸去。他臨走,我領著他來十五嶺認親,讓他記一輩子。”汪愛花說:“怎麽回事,不是大的跟他爸爸了嗎,怎麽小的也給他?那是幹什麽?”陸國群臉色陰鬱,低聲說:“跟著我,孩子會受影響。”汪愛花似乎明白了,點點頭,說:“他姨,你也別那麽重的心事,又沒真幹下什麽屙血的事,還能怎麽著?過些年,孩子長大成人了,你也就熬出頭兒了。過幾天你娘倆就走了—真怪舍不得你們走。以後不論什麽時候,遇到難處,就上咱十五嶺來。”   

如果說,崮山縣的右派分子們在農村的勞動改造算是“流放”,有點像沙俄流放那些政治犯,那麽,他們被悉數調往籌建中的縣鋼聯,就是真的正的“苦役”了。他們是沒有警察看管的勞改犯,在執行未經法院宣判過的,沒有期限的徒刑。青壯年男右派推小車,搞運輸,或在建築工地當壯工,老年和女右派在焦廠篩選煤炭。他們和民工一起幹活兒,但又和民工不同,因為他們沒有人身自由。和他們一起幹活的民工的體能和效率,始終是他們這幫人懶惰,無用,必須改造的反證。時玉山他們用小膠輪車,從鋼聯煤礦往焦廠送煤,推著裝了四、五百斤煤的小車,來回二十裏路,每天必須運三趟。民工們駕輕就熟,時間充俗,中間可以休息。時玉山他們在鄉村土路上推小車,十分艱難,前後來了毛驢車,躲閃不迭,匆忙間停不下來,車翻了,人倒了,急忙爬起來,重新裝車,上路,一耽擱就是個把小時,為了完成指標,他們從夥房帶上幹糧和水,推車途中,餓急了,就在路邊喝冷水吃幹糧。如是日複一日,隻有下大雨,才會停工,集合學習聽訓。陸國群和另外三個女右派,五個年紀大的男右派一起,每天在焦廠篩煤。從大煤堆上倒出原煤,一鍁鍁揚起過篩,從篩出的大塊兒當中,再揀出煤矸石,優質塊兒煤送往煉焦爐。陣風刮過,他們從頭到腳,全是煤粉,臉上汗跡,煤灰和在一起,上班後一個多小時,人人成了戲台上的三花臉,半天過去,各人麵容就依稀難辯,隻有眼睛,像兩隻手電燈泡兒在閃亮,中午在工地吃飯,和飯一起吞下去的是一嘴煤麵兒。等下午下班時,大家的臉都成了灰黑色,隻有滿嘴牙白得嚇人,像是戲台上的惡鬼。縣直機關黨委的書記現在是鋼聯的黨委書記,據說是副縣級了。而陸國群的前同事崔秀娟因為在反右派鬥爭中表現突出被調來縣鋼聯任黨委組織部長兼黨委辦公室主任。有一次,他們兩個人到焦廠來檢查工作,見到了正在篩煤的陸國群,崔秀娟說:“陸國群這回不是‘出水芙蓉’,變成‘黑牡丹’了。”書記冷笑道:“時玉山不是攻擊我們毀掉‘美’的東西嗎?我們就是要把資產階級認為‘美’的東西毀掉它。”崔秀娟敬佩地看著書記的長臉,說:“領導看問題就是深刻。”

      來鋼聯後,陸國群把孩子放到了鋼聯托兒所裏。鋼聯托兒所為照顧帶小孩的女職工設立,晝夜都有保育員值班,連哺乳期的孩子都可以入托。大躍進時期,為解放婦女勞動力,上級號召大辦托兒所,連農村也辦了起來,據說這是共產主義的萌芽的表征之一。陸國群很為二強慶幸。但是,孩子入托不久,陸國群下了班洗把臉去接二強,常看見二強一個人在角落裏哭,開始她以為是孩子小,初到一個地方不習慣,不合群。但是,一兩個月以後,孩子的狀況沒有絲毫好轉,仍是滿屋皆歡,他“一人向隅”。她客客氣氣地詢問一個長了個南瓜臉的保育員—據說是崔秀娟的一個表妹:“麻煩你,我問一下,二強原先比較活潑,入托這段對間,變得愛哭,也不愛說話,是什麽原因?他和小朋友玩不到一塊兒嗎?”南瓜臉揚起頭,用鄙夷的眼神看一眼從頭到腳灰不溜丘,像從煤堆裏剛爬出來似的陸國群一眼,說:“你把孩子放這裏,不放心是不是?你以為我們虧待你的孩子了是不是?”陸國群十分吃驚,說:“我沒有‘不放心’,更沒想過你們會虧待我的孩子,我隻不過是問一下。”南瓜臉不待陸國群說完,就搶過話頭兒,說:“那是我冤枉你了?你是誰?你肯定比我們會說。托兒所就這麽個條件,你嫌孩子在這裏受罪,趁早領走,另找好地方兒去!”陸國群見她蠻不講理,隻好忍氣吞聲,領著二強走了。她不敢跟她爭執,一是自己沒有跟人理論的“資格”,更重要的是,二強除了呆在托兒所,沒有地方可去,她怕她會拿孩子撒氣。陸國群從托兒所往外走,南瓜臉還從後頭扔過來一句話:“有本事就告去吧。”陸國群抱起二強快步往自己住的工棚走,不大會兒,一個中年女工領著孩子緊走幾步趕了上來,說:“你就是二強的媽媽?我聽人家說了,那南瓜臉最壞了,當官兒的孩子,她誠心敬意地伺候,見了當官兒的,當官兒的老婆,上上乎乎,那腦袋跟狗舔蒜棰兒似的,一般工人的孩子,她就帶搭不理的,對犯錯誤的人的孩子,她就沒口好氣兒,熊聲惡氣,小孩兒們鬧了架,不問青紅皂白,就向著當官兒的孩子,熊旁人家孩子。你的孩子,在這裏準是吃氣的布袋—多大點兒孩子,真可憐人。”陸國群聽了,想到剛才南瓜臉那副嘴臉,二強這麽點兒孩子,什麽也不懂,卻要平白無故地受欺,真的太苦了。陸國群看看二強愁苦的小臉兒,心裏像椎了一團蒺藜一樣刺痛,但她又沒有辦法兒。她決定去找崔秀娟,為了二強,即使哀求她也行。第二天上了班,她向工長請了一個小時假—保證中午少休息一個小時補上,去了鋼聯黨委辦公室,崔部長正在那裏一個人拿一麵小圓鏡兒照自己的臉,一邊照,一邊用手拂弄頭發,即所謂“搔首弄姿”,試圖讓自己的形象顯現某種姣好的效果。陸國群一步走進來,崔部長慌忙把小圓鏡兒塞進辦公桌抽屜,愣愣地,冷冷地看了看昔日光采照人,如今灰頭土臉,慘不忍睹的前同事,說:“怎麽了,你不板板正正幹自己的活兒,到這裏來,有什麽事?”陸國群頭上冒汗,但心裏一陣發冷,她很後悔自己來這裏,從對方的態度裏,她已經知道此行斷不會有任何結果。但既然已經來了,也就隻能硬著頭皮說了:“我家二強在咱托兒所裏,才一歲多,住了這段時間,老愛哭,也瘦了,晚上常常哭醒,像白天受過驚嚇。我想請你給托兒所的阿姨交侍一下,對孩子關照一下。我覺得,不管大人有多大問題,孩子總是無辜的。……我也確實沒有別的辦法兒。”崔秀娟聽了,冷冷一笑,說:“聽你這意思,你的孩子在托兒所裏沒被關心,甚至受到了歧視,虐待?你認為她們對入托的孩子沒有一視同仁?”陸國群支支吾吾,說:“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想……”崔秀娟不依不饒:“陸國群,你真是本性難移,你總是自以為是,總覺得自己事事在理上,別人總會虧待你,你總是跟組織過不去。一個啥事不懂的小孩子,哭幾聲,有什麽了不得?至於如此小題大作嗎?你今天來反映這件事,就說明你對組識,對領導抱有偏見,你這樣做,就是撥弄是非,甚至是故意製造事端。二強在托兒所,愛哭不愛哭,瘦還是胖,你都不應該往托兒所保育員身上找原因,小孩子之間能沒有差異嗎?你之所以這樣來找事兒,是你固有的立場,觀點,看問題的方法兒決定的。你一向喜歡較真,凡事總要分清是非,總要證明自己正確,這正是你犯錯誤的根源,都這樣了,還不接受教訓。好了,大躍進時期,大家都忙,恨不得一個人當兩個人用,辦公室的人都去一線了,我一個人在辦公室,事兒特別多。沒功夫跟你說更多。你趕緊回去幹活兒。你們焦廠怎麽管理的,怎麽會隨隨便便放人出來?”陸國群急忙解釋:“我向工長請了一個小時假,說好了晚下班一小時補上。”崔部長不耐煩地擺擺手,說:“好了,我不是說了嗎?你總不會輸理的。快走吧。”陸國群覺得已被對方說得無地自容,隻好轉身走了,她感覺出走廊裏有幾個人在指點,在小聲議論,她成了人們的笑柄,人都在看她的笑話。她急急忙忙往外走,像逃跑一樣。她更加懊悔了。她居然天真到以為和這位崔主任畢竟在一個辦公室工作過,她如今已淪落如斯,而崔已然身居要津,這點小事,應該會幫個忙。她居然忘了,他們是不以人之常理,常情處事的,她找他們,隻能受到恥笑,羞辱。她快步走向焦廠。活再累再苦再髒,她都能咬牙堅持,她已經煉出來了,她自信不會被累死。二強的事才是真正的難題。她恨自己犯了錯誤,讓孩子遭不完的罪。把二強送回濟南?不行,爸媽年紀大了,身體不好,不能再給他們增加負擔了。幹脆把孩子給季家,她舍不得。讓孩子這麽小,就離開娘,也太苦了。在附近農村租房住,讓小萍來看二強,也不行,她如今沒有這個經濟條件了。她突然想起,臨離開十五嶺汪愛花說的話,讓有難處就找她。不如把二強放到十五嶺,讓老嫲嫲給看著,孩子長到三歲,再接回來送縣直機關幼兒園。估計到那時,他們這些人也應該分配新工作了。她還不能馬上這樣做,她怕崔主任生氣,挑錯兒,隻好讓二強在鋼聯托兒所又捱了半個多月,借口焦廠常加班,接送孩子有困難,請假把孩子送到了十五嶺。梁大娘抱著二強,眼裏含著淚,說:“可憐,可憐,孩子瘦成什麽樣兒了。”老太太對陸國群說:“她妹子,我一準把孩子給你養得白白胖胖的,你盡管把心放到肚子裏。”

陸國群把二強送走的第六天,陏書記找她談了一次話。陏書記開門見山地說:“潘家窪帶頭鬧事的楊常有全家當了“盲流”,去了關外,給社會上造成了一個黨委、政府逼得他們被迫出走的印象,影響很壞。就是這樣的問題,你居然仍在暗中給予同情和支持。這是什麽性質的問題?這能算是認罪服罪嗎?在強大的壓力下,抽象地承認錯誤,可是接觸到具體事情,總是和黨離心離德。還有你孩子上托兒所,你竟然先找保育員,後找崔主任,又吵又鬧。你忘了自己是什麽人了嗎?聽說,你把孩子接走,送到十五嶺房東家去了,你是真有人緣,真有本事。”陸國群說:“我沒有支持楊常有去東北。孩子的事,我沒有吵鬧。把孩子送走,是因為我常加夜班兒,不好接送。請組織調查。”陏書記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說:“你總是有理!我不聽你的辯解,也不相信。我知道你能言善辯,但是你那一套,在崮山縣吃不開!你隻能老老實實,認罪服罪,否則下場還會更慘。好了,你回去吧。”陸國群沒再爭辯,就從陏書記的辦公室走了出來。天已經很晚了,她還不能回自己住的工棚,她要回焦廠參加“夜戰”—近來幾乎天天安排“夜戰”,她跌跌撞撞地走到焦廠,卻發現焦廠場地上無聲無息,原來是焦廠的自備發電機出了故障,維修人員正在搶修,其他人員都下班了。陸國群踉踉蹌蹌地走回工棚。來鋼聯以後,她上下班不再騎自行車,因為工人們都沒有自行車—不用說沒有錢,有錢也買不到,她不敢搞特殊。走了快半個小時,她回到工棚,工友們都睡了,她還沒吃晚飯,肚子倒是不餓,但口渴得要命,她摸到了暖水瓶,但是是空的,她到外邊水缸裏舀了半舀子涼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又舀了涼水洗頭,洗臉,洗身上,洗腳,她幹的這個活兒,不洗是沒法兒上床睡覺的。以往她總是用熱水洗,但今天天晚了,又停了電,水房已經沒熱水了,隻好用涼水。天雖然很熱,但她卻打起了冷顫,她一邊急忙擦身,一邊想,我正在來“例假”(月經),這是在作踐自己,都什麽時候了,哪還顧得了那麽多,以現在個人的處境,能病死倒是一種最“理想”的解脫,她對爸媽說過,再苦再難,她都會挺住,不會做不應該做的事,她自己也有這樣的決心。但是如果身體確實垮了,得病死了,不就一了百了了嗎?自己解脫了,二強提前去找他爸爸,他還很小,當不會因為失去媽媽太痛苦,當然她過早地離開人世,會讓困苦中的爸媽兄嫂痛不欲生,但時間終會消磨掉痛苦,還有一層,如果有幸因病而死,就不會像運動中自殺—自她參加工作以來,每次運動都會有不少人自殺,這次崮山反右派也有好幾個人自殺—的那樣,背上“畏罪自殺,自絕於黨和人民”的罪名,從而對大壯和二強比較有利。……陸國群頭暈乎乎的,好像麻木了一樣,一邊機械地洗啊,擦啊,一邊這樣胡思亂想。洗完了,躺到大通鋪上,鑽進自己的蚊帳,裏邊有蚊子在“嗡嗡”地叫著,十分賣力地飛舞著,她連轟走蚊子的力氣和心思都沒有了,就用床單兒把自己裹得嚴嚴的,連頭也蒙上,但屋裏太熱,一會兒就冒汗了,她隻好掙紮著爬起來,用手電筒照著,往蚊帳外頭趕蚊子。她覺得頭暈得更厲害了,天旋地轉似的,就不管蚊子是不是全轟走了,又倒頭睡下。這天晚上,是她自犯錯誤以來心情最壞,情緒最低落的時刻,甚至季龍翔跟她離了婚,搬走後的第一個晚上,她也沒像今晚這樣難受,這樣絕望,這樣萬念俱灰。今天過午陏書記聲色俱厲說的那些話和他那種視她如仇寇的態度,讓她意識到,即使你表現得多麽馴順,怎樣老實,一心想認罪,服罪,爭取一條出路,也是沒有希望的,一旦成為“敵人”,你就永遠是敵人。犯錯誤以後很長時間,她都沒笑過,但在十五嶺勞改的最後一兩個月,看著二強學步,聽他學說話,她常常和汪家人一起開心地笑起來,那一刻,她幾乎忘掉了自己頭上的“帽子”。能一直那樣過下去有多麽好。但是身不由己,勞改地點換成了鋼聯。來鋼聯幾個月了,繁重的,又髒又累又苦的體力勞動,嚴酷的,像頭頂上懸著利刃一樣的政治壓力,二強遭受的歧視和虐待,她又不會笑了。今天晚飯前,陏書記的談話讓她有在深淵中益發沉落的感覺,而且,你連往上爬都不要想!“今生休矣”四個字老在腦子裏打轉兒。她躺在床上,覺得自己是睡在冰冷的,黃連泡成的苦水裏,她不敢翻身兒,稍翻一下身,苦水就會灌進嘴和鼻孔兒裏。她想哭,但眼睛幹枯,生澀,沒有淚水,她竟想起了杜甫的詩句“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她現在的境遇,莫非就是如此?……陸國群怎麽也睡不著,她覺得自己渾身軟得像棉花套子一樣,沒一點兒力氣,她已經不覺得熱了,倒是害冷,她先是裹緊了被單兒,不行,又扯了被子蓋在身上,她在被子裏打顫,抽搐著,她知道自己這是病了,病了吧,反正二強也不在身邊,病得越重越好,她腦子混混沌沌,昏昏沉沉,模模糊糊地想,也許真的有閻王爺,閻王爺,求你了,把我收走吧,我受不了了,……但是,冥冥中,她突然想,不行,不能跟閻王爺走,……我的孩子怎麽辦?我苦命的孩子,我多時不見大壯了,我太想他了,我縱然真的要死了,死之前,也要再看看大壯,看看他長多高了,長什麽樣兒了,不能就這樣兩手一撒,一走了之。還有季龍翔,得見見他,給他交待交待孩子的事。……陸國群發高燒了,燒得不省人事了,工友們把昏迷中的陸國群送到了鋼聯醫院,在院裏又昏迷了三四天,才醒過來。陸國群想起自己昏迷前那種唯求速死的念頭兒,覺得太不應該了,她責備自己太自私了,太脆弱了,她想,崔主任也好,陏書記也好,他們對你那種態度,也不奇怪,你本來就屬於“敵人”之列,你還想讓他們對你友好,善待嗎?更何況他們本來就對你抱有成見?你難道是為了求得他們的寬容和友善而活著?非也。天下右派分子不知凡幾,約摸著總該有幾萬,十幾萬,幾十萬吧,除了少數的,個別的選擇了自我了斷,多數人不都堅強地活著嗎?怎麽就你陸國群受不了?人之發膚,受之父母,不得任意毀傷,更不得輕言生死,這是小時候就學過的道理,怎麽就糊塗到如此地步,有此荒唐之念?今後再苦再難,都不能有這種想法兒了。

陸國群不發燒了,就出了院,出院第二天,身體沒有完全恢複,就硬撐著去上班了。就在這天,她又見到時玉山,時玉山把小車兒停在離她篩煤的地方不遠的一個煤堆跟前,沒有卸煤,就蹲下了,用一根小棍兒頂自己的腹部右邊兒。看樣子他疼得厲害。她忍不住走了過去,見時玉山滿頭滿臉黃豆粒大的汗珠子,臉上的“底色”是臘黃的,上邊滿是汗跡,煤灰道子,陸國群急忙問:“老時,你怎麽了?”時玉山抬起頭,說:“心口疼,沒關係,我吞了止疼藥片兒了,一會兒就過去了。”陸國群說:“多長時間了?找大夫看了嗎?”時玉山說:“有一兩個月了,看過,醫生說是膽囊炎,有給的藥,正吃著。沒關係,不用擔心。”突然,他像被火燎著屁股了似地猛地站了起來,低聲說:“陸國群,咱們現在的身份,這樣接近不合適,我無所謂,特別是對你不好,快回去幹活吧。”陸國群見他十分嚴肅的樣子,心裏湧起一股酸楚,但又不能說什麽,隻好離開了,邊走邊回頭看,時玉山正在卸車,看樣子腹部疼痛還沒好,卸幾下就拄著鍁把停一下。這件事竟也被另一個右派分子給匯報了上去,據說,陏書記說:“好嘛,這叫魚找魚,蝦找蝦嘛,他們有共同語言嘛。讓他們聯絡吧,自作自受。”又過了個來月,時玉山在運煤途中昏倒了,被路過的人送到了鋼聯醫院,很快又轉到縣醫院,確診為膽囊炎及肝炎,而且肝部已經有硬化的跡象了,必須住院治療。時玉山在縣醫院住了半個來月。陸國群不能去醫院看望,隻能默默地祈禱:“上帝(陸國群小時候受過洗禮,但她後來成了‘革命青年’,接受了共產黨無神論的世界觀,久已不信上帝了),時大哥是天下最好的人,求你保佑他早日恢複健康。”時玉山病情稍有好轉,就出了院,但沒有回鋼聯。陸國群常偷偷打聽他的消息。不久就聽說,時玉山過去的一位老領導知道了他的情況,找了崮山縣委,說:“不管時玉山犯了什麽錯誤,但他畢竟是建國前的老革命,還是要有所考慮。”縣委領導也覺得把他累死了,“影響”不好,就把他調到正在修建中的長嶺水庫工地,管石頭,砂子“收方兒”去了。陸國群還聽說,從時玉山犯了錯誤,出來勞改,隻回過一趟家。他愛人白潔大約是為了表示跟他劃清界線,沒問過他的事兒,但是並沒離婚。時玉山生病住院,白潔也沒來看他,。他們的女兒時芸初中畢了業,受爸爸是“右派”的影響,沒考上學,一直陪伴著爸爸。陸國群時常暗暗想起反右運動中時玉山為她嗚不平的發言,他說人們整她是把人世間有價值的美的東西毀滅了給人看,是謂“悲劇”,陸國群覺得自己擔當不起,而時玉山的遭際才真的是一個正直,高尚的人的悲劇。

一九五八年,中國遼闊的大地上發生的事情,是東方現代版的《皇帝的新衣》,幾億人在偉大領袖導演下,共同串演著荒誕的鬧劇和喜劇,並最終演變成慘苦至極的大悲劇。從表麵上看,似乎人們一齊患上了集體譫妄症,爭著說大話,昏話,陷入了奇怪的精神偏執,失去了對普通常識的記憶和堅持,煞有介事地,“義無返顧”地幹那些比竹籃打水還可笑的瘋事,傻事,又像一群盲從的羔羊,被驅趕著爭先恐後地奔向荒蕪的沙漠,幹涸的河床甚至是致命的懸崖。十一月份,天很冷了,天天奪高產,放衛星的鋼聯職工沒煉出多少鋼鐵,卻被突然抽調大批員工到人民公社支援秋收秋種。原來,不知哪位領導突然想起來,人,無論是煉鋼的,還是種地的,是都要吃米糧的,而倉庫裏的存糧是會吃光的,地裏的莊稼成熟了,是要收割的,而要想來年再產糧,是要秋種的,但是,因為“確保鋼鐵元帥升帳”,不用說機關廠礦學校,大家都在大煉鋼鐵,就連人民公社的社員—農民們也忙著煉那種不知為何物兒,但也算是“鋼鐵”的玩意兒,秋收已經耽誤了,更不用說秋種了。陸國群和焦廠的員工們一起來到離鋼聯不遠的一個村子。他們來到坡裏,展現在他們眼前的圖景慘不忍睹:高梁,穀子,玉米等秸杆作物東倒西歪,幹枯的葉子在冷颼颼的秋風中可憐兮兮地抖顫,變黑了的高梁穗兒像傻小子的亂頭發似地披散著,穀子秸倒在地上,穀穗兒亂紛紛地鋪了一地,玉米棒兒有的剩了一個醜陋的空殼,有的還倔強地,沒羞沒臊地豎在玉米秸上,豆莢兒炸裂了,豆粒子落到地裏,低窪處的己經長成了豆芽,花生棵,地瓜秧兒經霜後全成了黑色的爛乎乎的枯莖敗葉,滿坡裏都是黑鴉鴉的收秋的人們,紅旗招展,人聲喧嚷,老婆叫,孩子哭,白天忙著收,運,夜晚,點著馬燈,甚至摸著黑兒繼續幹,收一半兒扔一半兒,為了早日向上級“報捷”,有“跟形勢”的人想了竅門兒,把犁套上牲口,在地瓜地,花生地裏一趟趟耕過去,讓社員和支援秋收的幹部職工在後邊拾地瓜或花生,這樣搞,進度自然是加快了好多,但拾起來的不如被埋到土裏的多。陸國群像夜遊人一樣跟在犁後邊忙碌撿拾,吃驚,心疼,但不吱一聲。她聽見有社員老頭子,老婆婆偷偷嘟囔:“造孽啊”,“作死啊”,“等著喝西北風吧”,“非餓死人不可。”而那些幹部們卻麵對這種荒唐的,胡作非為的做法兒,這樣暴殄天物視而不見,還在一旁上竄下跳,很投入,很賣力的樣子。有的社員私下說:“這些當官兒的是讓大油糊住心了,還是眼睛瞎了?”有的說:“他們都搶著插紅旗,怕被‘拔白旗’。”“插紅旗”,“拔白旗”,是“大躍進”中一種新的激勵和政治鬥爭形式,對緊跟形勢,敢說大話的幹部,樹為標兵,為之插“紅旗”,對表現消極的幹部甚至是老百姓則被說成是“白旗”,進行批判,鬥爭,叫做“拔白旗”。哪個不害怕?所以無論多麽荒唐的做法兒,隻要是投上級所好的,都勢如破竹,所向披靡。但是,老百姓那些怨憤的咒語卻很快就應驗了。一九五八年冬天,從鄉下到城裏,就開始缺糧了,一九五九年春天,口糧就十分吃緊,人們餓肚子了,在公社食堂吃飯的社員們陷入了饑荒之中,吃國庫糧的也都降了口糧標準,陸國群的工友幾乎全是從全縣各地來的青年農民,探家回來,都長籲短歎,愁眉苦臉。因為家人在挨餓,有的已經給餓死了。但是,領導人講話,報紙,廣播,仍然充斥著“掀起更大的躍進高潮”的鼓噪,整個國家,整個民族全在一輛失去控製的車子上,軲輪八跌地滑向苦難的深淵。荒誕的鬧劇終於變成了慘絕古今的悲劇。一九五九年的春節,陸國群是在焦廠的工棚裏過的,不用說請假回濟南探親,就連請假去十五嶺看看二強也沒被批準。大年夜,她從焦廠的工地回到工棚,從夥房裏領回過年的水餃,女工們下了班兒都回家了,工棚裏就她一個人,空落落的,昏黃的燈光,把她的身影映在磚牆上,外邊兒寒風凜例,工棚裏淒淒惶惶,陸國群把水餃兒放到桌子上,她吃不下。她牽掛著爸媽,她知道因為她沒能回去,爸媽這個年會過得更加慘談,她掛念苦命的哥哥,不知道勞教所裏的人年怎麽過,她想念大壯,二強,他們會想念媽媽嗎?會因為見不到媽媽而哭泣嗎?她又想起了季龍翔,她不知道,過年了,怎麽又想到了他,他已經通過關係,調到地區林業站去了,這樣,他就從和一個右派分子的失敗的婚姻的陰影中徹底地脫身了,去到一個新的地方,奔他的“前途”去了。他臨走以前,來給二強送撫養費,兩個人都苦在心裏,但沒說幾句話。說什麽呢……就是現在,當陸國群在生不如死的苦境中孤獨地掙紮的時候,每當想到季龍翔,她都不—她自己也覺得奇怪—怨恨他,她想,那可能是因為她曾經愛他,自然希望他好,而且,他是她的孩子大壯,二強的爸爸呀,她自己是不能指望的了,爸爸對於兩個孩子來說,是太重要了。?

一九五九年,從春天到夏天,陸國群從報紙和廣播中開始聽到某些清醒,理智的說法,似乎正

在回歸常識,但是到了秋天,從黨內到黨外,一級級傳達文件,開國元勳,中央領導人,國防部長彭德懷因為在中央的會議上批評大躍進,成了反黨分子,全國上下又打了一批“右傾主義分子”。新的矛盾和鬥爭的出現,似乎緩解了對右派分子的壓力,到九月份,陸國群聽說中央下達了“關於確實表現好了的右派分子的處理問題的決定”,規定對改造好了的右派分子可以摘掉帽子,還聽說,無論摘不搞帽,都將重新安排工作(勞改)崗位,但幾個月過去了,一直不見動靜兒。縣鋼聯一天天陷入困境,辦不下去了,焦廠停產了,一九六零年春節前,陸國群請假去十五嶺接回了孩子。老梁一家靠自已小開荒,地瓜,花生餅,地瓜秧兒能填飽肚子,二強給喂得白白胖胖,老嫲嫲說:“孩子一來,我就說了,有一口先盡二強吃。人家有難,把孩子托付給咱,咱就得對住人家。他妹子,怎麽樣?俺就用咱這莊戶飯一樣把孩子給你養成個大小夥子。”陸國群看著長高了不少,跟她認生了的孩子,眼裏淚珠兒在不住地翻滾,覺得梁家人對她母子的恩德,任何感謝的話都顯得太蒼白,無力。陸國群留下二強的生活費,汪愛花隻收下一半兒,說:“剩下的這一半兒你拿回去給二強買好吃的,別把二強給餓瘦了。”陸國群流著眼淚,把哭著不肯走的二強硬按到自行車上,離開了十五嶺。臘月二十七,帶著二強回到了濟南。進了門,愁雲慘霧撲麵而來,爸媽麵容枯槁,嫂子四十歲的人,頭發己經白了不少,亮亮默不作聲。前不久,家裏剛接到公安部門的通知,陸國棟因為在勞教期間,拒不認識錯誤,抗拒改造,堅持翻案,被判處十五年有期徒刑,即將送往大西北一勞改農場服刑,走前,家人可以去探望一次。全家人如聞霹靂,邵一蘭領著亮亮去了勞教所,邵一蘭哭著懇求:“國棟,求求你,別再申訴了,行嗎?”陸國棟頭發花白,人很瘦,兩隻眼睛大得嚇人,裏麵布滿了血絲,倔強地說:“我是一定要堅持申訴的,直到給我平反,除非他們槍斃了我。”他竟拿出了早已準備好的離婚申請,讓邵一蘭簽字,說:“咱們快些辦好離婚手續,你們就別管我了,你帶著孩子好好過。”邵一蘭說:“國棟,反正已經這樣了,你願意申訴就申訴吧。就是死,我也不會同意離婚的。……你到了大西北,一定保重身體,好好活著。別忘了爸媽掛著你,再苦,也不能幹傻事。我和亮亮等你回來。”……又一次禍不單行,周橋在陶陽縣犯了“右傾”錯誤,一直賦閑在家,爸媽讓他們一家三口回陶陽老家過年去了—周橋母親身體不大好,請她來濟南,死活不肯,說什麽也不離開兒媳和孫子。媽說:“咱這個家,這幾年攤事兒攤的,過不下去了。虧得你繼香姐娘三個。裏外的都是他們忙活。”陸國群說:“繼香姐那兩個孩子總得找點事做呀。”媽說:“洪秀在街道工廠,學了電氣焊。洪全上了房管所,當小工,學泥瓦匠。兩個人都知足著呢,比誰都能吃苦,師傅領導都喜見。街道上把他們的戶口落下了—中央有了新的戶口政策了,農村人再不能往城市裏遷戶口了,他娘仨兒幸虧早來了。洪秀找了個對象,是老家的,當海軍的,結了婚,挺和美的,洪秀懷孕七個月了,你繼香姐這一家三口,你二姨不用掛他們了,他那寶貝孫子端陽很不順,你姐夫在陶陽一中當了回領導,那孩子想入個團都沒入上。看樣子那孩子是沒福的,這是你二姨的一大心病。”國群說:“端陽連團員都當不上,升學恐怕也是個問題。四姨家學增,學慧他們倆呢?”媽說:“他兩人還真不錯,不知道是老家給開的證明好還是什麽事,兩個人都老早就入了團,學增考了礦校,暑假畢了業,分到東北一個煤礦去了,當技術員,學慧還在濟南上商校,後年畢業。你四姨快熬出頭兒了。”陸國群點點頭,心裏有點犯嘀咕,四姨家地主成份,姨父是逃台的國民黨軍官,學增、學慧兩人入團、升學能這麽順利?濟南這邊不會有另一種政策。如果是老家那邊出證明作了假,那可是大毛病。但轉念又想,大概是他們確實表現突出,作為特例受到了照顧,是她自己像一隻驚弓之鳥,太過慮了,就沒說什麽,心裏暗暗為他們慶幸。傍黑天兒,陸伯川夫婦就來了,陸星兒已經結了婚,和愛人一起到老婆婆家過年了。吃年夜飯了,周繼香和洪秀、洪全一趟趟端菜,程兆菊說:“洪秀,你不方便,別忙活。”洪秀說:“沒事兒,我是幹力氣活兒的工人,還上著班兒呢。”菜上完了,程兆菊安排大家坐下,說:“繼香,咱給你國棟兄弟還有大壯都擺上筷子,安上椅子。”說著就落下淚來。亮亮緊貼在奶奶跟前,攥著奶奶的手,邵一蘭站在婆婆身後,低聲說:“咱不都說好了的嗎?今天,咱誰都不哭,好好過年。”陸伯言轉身看著老伴兒,說:“兆菊,不要這樣,國群大遠地回來過年,我們都高興一點。”陸國群目不轉睛地看著衰老的,顯得又瘦又小的母親,心裏酸楚難抑。陸伯川說:“嫂子,打起精鍾。我和陳姝勞改兩年多了,但我們聽你的話,努力振作,現在已經挺過來了。你和哥哥是我們的精神支柱。嫂子,你得這樣想,天下之大,不是我們一家有這種情況,我想了一下,我中學,大學的同學,我的朋友,攤事兒的比比皆是,有的還死了。咱們家無論如何人還是全的,這就是好。國棟雖然屢遭不幸,但我們自己心裏有數,他是冤案。我讚成他的骨氣,像哥哥,是你們的好兒子。我們得好好活著,等著國棟冤情大白的一天。”程兆菊說:“都怨我,掃一家人的興。國群,給你爸,你叔,嬸兒還有你表姐倒上酒,咱好好兒地過年。我跟繼香一年攢的,加上過年發的肉票,副食票,一總買了回來,備辦的年貨。跟往常過年沒法兒比了,現在這年月兒,這就算很不孬了。都高高興興地吃,你老兄弟倆喝兩盅。”陸伯言,陸伯川各自端起酒杯喝一口酒,陸伯川說:“一九五八年,共產黨說,共產主義快要到了,兩年過去,共產主義沒見著影兒,大饑荒倒來了。我去下邊兒縣裏勞改,見到處餓死人,稱‘餓殍遍地’,‘哀鴻遍野’也不為過。政府取了個名頭兒叫‘非正常死亡’,真是匪夷所思。比起那些人,我們這些苟活於世的人們還算是幸運的。”陸伯言說:“我在工商聯聽人說,咱山東是好的,河南,安徽那邊兒比山東饑荒重得多。濟南市是省會,還算不錯的。”程兆菊說:“好不好,各人肚子有數。多少人長水腫病,長肝炎。也不是沒餓死的人。”陳姝說:“哥,嫂,社會上倒確實是這個狀況,可是,伯川剛才那番話,是不是又是‘右派’言論?他是本性難移的。”陸伯川說:“我這是和自家人在一起,順口一說,在外邊,哪敢說?不光不說,開會發言,還說什麽‘大好形勢’,稱讚黨和毛主席的‘英明領導’哩—我已經很會跟形勢,說假話了。”陳姝說:“你們聽聽,說出來又是這種話。”陸伯川苦笑笑,說:“毛澤東說有人是要戴著花崗岩腦袋去見上帝的,我可能就屬於那一類吧。”陸國群一直在聽,如果是在反右派運動以前,她聽了叔叔說的對黨不滿的話,會像普通人被罵了自已祖宗一樣,站出來維護黨的形象。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她雖然知道叔叔說這種話是危險的,但又清楚叔叔說的是實話,是屬於“皇帝的新衣”裏那個小孩子說的那一類的話,可是,現實卻容不得這種話,因為人們都在說假話,靠說假話過日子。她突然想起來,解放前那幾年,不少飯館兒裏貼著字條兒,寫著“莫談國事”,怕顧客議論時政,被特務,憲兵聽見,當成“共匪”言論,給抓去坐牢,也會給店家帶來麻煩,但市民們到處在議論紛紛,也沒見真有多少人被抓。沒想到,那種情況如今又重現了。曆史有時候真是驚人的相似。不過現在沒人敢寫什麽“莫談國事”,因為黨組織號召人們大講國事,但是得按統一的口徑,同樣的調子,說假話,唱讚歌兒。無辜的人被冤屈,沒有人敢替他說話,甚至連同情也不敢,就好像對過街的老鼠,人人喊打,挨整的人隻會陷入徹底孤立,“破鼓亂人捶”的絕境;一項荒謬的政策,即使顯然會帶來惡果,也鮮有人提出異儀,而是人人眾口一詞,紛紛稱讚“英明”,“正確”,“及時”,“符合實際”,“代表了人民群眾的願望和要求”,“反映了人民的心聲”,“大得人心”,“深得人心”,等等等等;工作成績造假,已成慣例,畝產幾千斤、幾萬斤、幾十萬斤的神活,大家都知道是吹牛,但沒有誰會去戳穿它,反而都跟著“歡呼”,“慶祝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當上邊的人成了瘋子,下邊兒的人就得跟著他的笛聲起舞,跟他一樣發瘋,或者全都變成不辨是非的傻子,這比“莫談國事”還糟糕。這種狀況,在古今中外,都十分罕見。……陸國群一邊這樣胡想八想,一邊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兒很可怕,是離經叛道,太危險了。現在,她已經沒有心思,規勸或者反駁叔叔了,而且,在經過了多少年的現實生活的薰染後,她再也沒有像原先那樣說話的底氣,自己已經覺得理不直,氣不壯了,還有,她如今也和叔叔,嬸子,哥哥一樣,淪落為不齒於常人的“右派分子”了,又有什麽臉麵說是論非呢。她聽著叔叔“不思悔改”的侃侃論道,隻是暗暗地為叔叔,為家人,更為自己感到悲哀。……陸國群隻在家裏待了三、四天,除了陪爸媽,常搶著做家務活兒。周繼香說:“群妹妹,你放那裏,我來幹。你好生歇歇。這兩年,你受累了,吃苦了。你看你瘦了多少,光剩兩隻大眼還跟原先一樣精神。”陸國群說:“我回來的時間少,也想盡盡孝心。從小到出去工作,都是媽媽伺候我,工作了,又給她添心事,我也想彌補彌補。”周繼香說:“你的事,是年月兒趕的,不賴你。俺姨和姨父也明情兒。就跟國棟兄弟這事兒似的,怨他嗎?咱倒黴了就是了。”陸國群看看也在忙活著的洪秀,說:“洪秀找了個好對象,真為她高興。”周繼香說:“高獻春這個小孩兒倒是真不孬,配咱洪秀沒的說。人家是解放軍,也在了黨了,聽說還要提軍官,你說洪秀可不一步登天了?可是,我總是心裏不踏實,俺牟家這種情況,會不會連累人家,別再人家嫌咱,把洪秀給甩了。”洪秀臉紅了,氣鼓鼓地說:“娘,你說計麽話啊?”周繼香說:“我說計麽?我擔著心啊。跟你群姨說說,聽聽你群姨的看法兒,怕什麽?”陸國群說:“這種事,沒法兒一概而論。各人有各人的情況,主要看兩個人的感情。”洪秀說:“你聽,俺群姨說的多在理,娘,你別為這事擔心了,這輩子,就是天塌了,地陷了,俺兩人也不會分開。”陸國群聽洪秀說出這樣的話,心裏一驚,頭皮麻沙沙的,不由想起她和季龍翔,當年也曾“山盟海誓”,但災難來臨,所謂的“愛情”卻如此不堪一擊,瞬間化為烏有,著實可悲,人常說“紅顏薄命”,但願洪秀的命運不像她這樣慘。年初二,季家林嫂把大壯送了過來,說代季龍翔向二老拜年,他跟著他爸去拜望省委領導,不能過來了。林嫂走了,周繼香說:“我看季龍翔這小子是沒臉來,這個沒良心的,忘恩負義的東西。”程兆菊說:“他不來也好,來了,他也難為情,咱也難受。俗話說,‘打了春的蘿卜立了秋的瓜,離了婚再走丈人家。’你說,他來了,說什麽好?說什麽好話也是虛情假意的了,不如不來。”陸國群正在一邊跟大壯說話,聽表姐和娘這樣說,像吃了半生的山杏,心裏又苦又酸,眼淚忍不住落下來,大壯慌忙用小手給她擦淚,說:“媽媽,乖,不哭,……”陸國群說:“媽媽沒有哭,是見了大壯,太高興了。”陸國群得空兒就拉著亮亮,大壯和二強一塊兒玩兒,見邵一蘭下了班兒,就去陪她說話。邵一蘭說:“妹妹,你好不容易回來待幾天,多陪陪媽媽。你是二老的心肝寶貝,你在外頭受這樣的罪,他們疼死了。我知道你是憐惜我。你不用擔心,我沒事兒。我見的多了,俺院裏,大夫,專家教授,打成右派,反革命,自殺的,病死的,有好幾個,撇下老少幾口,也還得過。你哥很堅強,他為了自己的清白,也會挺住。我得對得住他。叔說,一完要等到國棟冤情大白的一天,我也是這樣想,我總覺得,隻要好好活著,這輩子就能等到那一天。我內心深處還有個願望,覺得世事難料,我得好好活著,說不定有一天還能見著我爸媽和弟弟哩。”陸國群心想,嫂子貌似柔弱,內心卻十分強大,她覺得今後不論遇到再大苦難,也要像嫂子這樣,不屈不撓,不萎糜,不倒下。離家的頭天晚上,媽媽來到陸國群床頭上,問道:“妮兒,冬天季家林嫂帶了大壯來咱家,說季龍翔不在崮山了,上地區了,他這是想離得你遠遠的?你們還有聯係嗎?你倆的事兒到底怎麽著?離了就真離了?”陸國群說:“媽,你這話多讓人笑。離了就是離了,還能是假的?”媽說:“我尋思著,避避風頭兒,你們也許還能再複婚哩。”陸國群說:“階級鬥爭是長期的,這個風頭兒,一輩子都別想過去。俺倆的事兒,結束了。是我不想連累他,不怪他,我也怕影響兩個孩子。總不能因為我自己出問題,把一家人全帶到深淵裏去。”媽說:“你怎麽辦?一個人帶著個孩子,苦不死?”陸國群說:“媽,你和爸別擔心我,我撐折騰。最難,最苦的時候已經過去了。這兩年,等於從地獄裏過了一遭,我帶著二強—也多虧有不少好心人幫忙—也挺過來了。回去就重新安排工作崗位了,就安定些了。你和爸爸別掛我。我一個人過,挺好。你想讓我再找個人?人家誰肯娶個右派老婆?就是人家願意,咱也得看這人行不行,人家是不是嫌二強,沒那麽好找。別老為這事費心。等機緣吧。”

陸國群過完年回到崮山,接縣裏通知,回縣城重新安排工作。她坐在往縣城運煤(鋼聯下屬的工廠都停產了,隻有小煤礦還在堅持挖煤)的嘎斯車駕駛室裏,看著路邊一個個人去房空的廠子,特別是她勞動過一年多的焦廠,往日的車水馬龍,熙來攘往,熱鬧紅火的景象不再,廠區裏大廠房的石棉瓦被大風刮得七零八落,廠房,辦公室的門窗都被人偷走了,門窗像一個個窟窿,醜陋無比,龐然大物的煉焦爐橫臥在廠區裏,像一隻巨大的遠古怪獸的屍,等待著被肢解,鏟除。古人常謂繁華易逝,投資動輒百萬千萬的工廠礦山卻也能如此生也匆匆,滅也匆匆,有如兒戲,或者像童話書裏的故事,讓人覺得匪夷所思,哭笑不得。開車的師傅說:“看看,這是建設嗎?人家老百姓說,‘建舍,建舍,建了就舍’,一點兒不假,哼,胡作啊。”陸國群隻是聽,一聲不吭。雖然身份並不是縣鋼聯的合格的建設者,而是在這裏勞動改造的右派分子,但看著自己灑下過汗水和淚水的廠子像遭過一場浩劫一樣衰敗如斯,心裏還是有一種難言的酸楚,當真的要離開這裏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恨不得大哭一場,當然她不會真地失聲哭泣,因為她不是跟大家一樣的正常人,而是一個改造中的右派,喜怒哀樂是不可輕易形於色的。個把小時後,熱心的師傅把陸國群送到了縣委家屬院,她自己的小屋兒門前,第二天,她讓鄰居喬大娘給看著二強,自己從縣人事局拿了調令,去縣商業局報了到,又拿著縣商業局的調令去了縣食品公司,縣食品公司書記兼經理姓彭,是個大胖老頭兒,生得慈眉善目,說話慢慢騰騰,他眯著眼,笑嘻嘻的,因為個子高,已經習慣了,總是彎著腰跟人說話。彭經理見了陸國群,接過調令,戴上老花眼鏡,看了看,又摘下眼鏡,看了看站在麵前的陸國群,說:“陸國群,這名字早就聽說了,原來是你呀。你說,你一個‘識字班’(革命老區的姑娘、媳婦被組織參加識字班,因此人們稱年輕女子為‘識字班’),怎麽還會犯了錯誤?沒法子,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犯就犯了吧,誰還一輩子不打個黑碗?誰走路都可能摔個軲轆子。別當什麽大事兒。你上食品公司來,算是來著了。公司商量了,讓你上二庫—就是雞蛋庫當記帳員—可是不能光記賬,你得跟他們那些人一起照雞蛋,再就是,還得給你劃片衛生區,由你打掃,咱公司還有個犯錯誤的,他已經分一片兒了。就這麽點事兒,不過是畫個杠兒,有那麽個意思,別的也不難為你。抽空兒多看報紙,學習,學文件,公司也不搞什麽‘訓話’,你們都是知識分子,什麽不明白?還用提著鼻子合撒牙地數落?犯錯誤是一時糊塗,明白過來就好了。好好幹工作,摘了帽子,就跟別人一樣了。你別看不上咱單位,咱管著收豬,殺豬,賣肉,往外送毛豬,收雞蛋,往外送雞蛋。都是好吃的。這可是政治任務,供應城市,供應部隊,有時候還往北京發車,說不定毛主席,朱總司令還吃咱送的豬肉和雞蛋哩。公司職工‘近水樓台先得月’,還能輪著分點‘流清兒’—就是破了的雞蛋清兒和雞蛋黃兒,‘格窩兒’—就是格出窩兒來、有裂紋的雞蛋—還撈不著分,那得批條兒,供應長了水腫,肝炎的病號和縣醫院夥房。隔會子還分大油—不是好大油,是從豬皮身上刮下來的那些脂肪熬的,也一樣吃。這不是生活兒就沒困難了?你先回家,收抬收拾行李,家具,明天上午,我讓二庫的主任帶著人去給你搬家。給你安排的宿舍就在二庫後頭,屋子騰出來,拾掇好了,二庫那些人可好了,你來了就知道了。”彭經理不停地說,陸國群不住地點頭,有如坐春風的感覺,頓時感到自己心理上的負擔減輕了好多,聽彭經理交待完,就高高興興地離開了食品公司。

陸國群回到自己的小屋,趕緊收拾東西。手裏忙活著,腦子裏是“扯不斷,理還亂”的思緒,一個物件兒,一張照片,都讓她想起往日他們一家四口在一起時的一幕一幕,點點滴滴 ……一切都過去了,永遠地過去了,再也回不來了。陸國群不時地勸說自己,好了,快收拾吧,別老在這裏睹物思人,觸景生情了。快收拾好,明天上午一下搬過去,快離開這個傷心地,重新開始吧。食品公司這個老領導看樣子是個十分寬厚的人,他居然把犯錯誤,打右派這種公認為“大是大非”,“你死我活”的事情,比喻成“打個黑碗”,“摔個軲轆子”,還說什麽“不難為你”,這些話表明他拿犯錯誤者當“人”—而不是洪水猛獸—看待了,這讓陸國群受寵若驚,十分感動。從十五嶺那些莊稼人,到鋼聯焦廠那些工友,不管政治鬥爭怎樣嚴酷,總有關心和幫助她的人。不論遭遇多大的苦難,因為世上有這些好心人,暗淡的,淒冷的人生就還有令人留戀的,些許的溫暖和光明。但願這次到食品公司,有一種不一樣的,新的,好一些的境況。第二天吃過早飯,陸國群剛把床鋪卷起來,就聽見有人敲門,一邊喊:“陸同誌,收拾好了嗎?俺們來給你搬家了。”陸國群趕緊開開門,一看,門外站著六個大男人,都穿著藍色的大褂子,胳膊上帶著黑套袖,門外停了兩輛地排車,打頭兒的一個相貌敦厚的中年人,笑嗬嗬的,陸國群看著麵熟,但想不起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見過,趕緊讓他們屋裏坐,說:“這麽早,你們就來了,太麻煩你們了。”中年人說:“陸同誌,你別客氣,往後咱就一個鍋裏摸勺子了,不是外人兒了。老頭子催了好幾遍,俺們把地排車打足了氣兒,就迭忙地來了。”陸國群說:“實際上沒多少東西,就幾個紙箱子,兩隻柳條包,幾捆書,沉一點。家具全是公家的,得留下。”陸國群看了中年人一眼,遲遲疑疑地說:“這位師傅咱以前好像在哪裏見過。”中年人說:“陸同誌,你是‘貴人多忘事’,你不記得了?五七年秋天,咱們從兗州坐一班車回來,下了車,你帶著倆孩子,我送過你來的。我當時給你說,我叫鄭士茂,在食品公司查雞蛋。”一個長一張黑臉,兩隻小眼睛很精神的青年人說:“他是食品公司二庫的主任,是管俺這些人的官兒,俺這個‘倒蛋部隊’的司令。”陸國群臉有點兒紅,對中年人說:“你看我這記性,竟然就忘了,不好意思了。”中年人說:“不是那個事兒,你們見的人多,記不住,正常。不像俺們這些人,很少見你們這樣的幹部,知識分子,見一次,就忘不了。”陸國群說:“現在已經不是什麽‘幹部’、‘知識分子’了,是‘右派分子’了。”中年人說:“那可也巧兒。犯錯誤歸犯錯誤,幹部還是幹部,知識分子更變不了。”說罷,看看屋裏的東西,說:“陸同誌,你都收拾好了,咱抓緊裝車走吧。”陸國群說:“我提醒師傅們一句,別喊我‘陸同誌’,就喊陸國群。我是有錯誤的人,還戴著帽子,沒資格被稱‘同誌’。”鄭士茂說:“那可也巧兒,新社會,見人都喊‘同誌’,不喊‘同誌’喊什麽?沒那麽多講究。”那個黑乎臉青工說:“哼,連‘同誌’都不能喊?出神奇了。俺沒聽說過。”陸國群聽出來,他們這些人說話有自已習慣的口頭語,鄭士茂好說“那可也巧兒”,對他不讚成的事,他就會不服氣地說一句“那可也巧兒”,實際上是表示沒這麽“巧兒”,不應該如此,黑乎臉青工愛說“俺沒聽說過”,實際上並不真的“沒聽說過”,而是以此表示“不讚成”,“不同意”的意思。陸國群覺得這些人很直率,很有意思。鄭士茂說:“咱們不扯閑篇兒了,抓緊裝車。陸同誌,你不用伸手,在一邊兒招呼好孩子。”陸國群說:“孩子聽話,讓他一邊兒待著,咱一塊兒裝車。”鄭士茂說:“有俺六個大男人,這點子活兒,還用你個小婦女兒伸手,聽我的,你就看好孩子—搬搬蹬蹬的,別碰著孩子。現在就開始,先裝門口這一輛,大點兒的箱子,放下邊兒,上邊放輕的,小包兒往空兒裏塞,後邊那輛車箱中間留點空兒,好讓他娘倆兒坐。”工人們七手八腳沒大會兒就裝完了車,鄭士茂說:“看看還有沒有落下的東西,沒有了,咱就走。”陸國群說:“我看了,沒什麽東西了,你們等幾分鍾,我去給鄰居喬大娘說一聲兒,咱們就走。”話音沒落,鄰居喬大娘過來了,說:“他妹子,我正說過來幫忙兒搬家哩,怎麽沒點兒動靜兒就裝完車了?”陸國群說:“大娘,這不食品公司這些師傅一陣子就給裝上車了,也不能再勞累你老人家。我正要過去跟你老說一聲兒,大娘,俺走了。這麽幾年了,沒少麻煩你老人家,真要走了,心裏好舍不得。大娘,我以後會常來看你。”說著,眼淚就噗噗地落了下來,喬大娘也有點傷心,拿衣袖兒擦擦搐搐在一堆皺紋裏的老眼,說:“孩子,咱娘們兒在一起沒待夠。你是好閨女,就是命不濟。別泄勁,看著孩子往上長,好日子在後頭哩。”老太太指指跟前幾個人,說:“閨女,你看見了吧?到哪裏都有好人,任怎麽著了,都別灰心。”陸國群連連點頭兒。鄭士茂說:“大娘說得對,天底下還是好人多。陸同誌,你這回上俺二庫工作,算是掉到好人窩兒裏了。”黑臉青工說:“那肯定是好人比‘惡而髒’多,要不社會還不完蛋了。”鄭士茂說:“大娘,俺得走了。來,陸同誌,你抱著孩子,坐第二輛車上。那不,黑子都給你鋪好了,還是‘軟席’哩。”陸國群說:“光把孩子放車上就行了,我在下邊兒幫著推車。”鄭士茂說:“不行,路不平,孩子磕碰著就糟了。你一定得上車。”黑子說:“俺六個大男人,拉這點兒東西,還不跟軲輪個‘行頭’似的,還用你個小婦女兒那點兒螞炸勁兒?別嗦,爽利地上車。老不回去,老頭子得一遍遍地問了。”陸國群隻好上了排車,喬大娘抱起二強親了親,遞給陸國群,說:“他幾個哥,你們走吧,路上慢點兒。”鄭士茂說:“大娘,放心吧,陸同誌,你坐好,我們走了。”排車在縣城土路上格格登登地走了沒多大會兒,就來到了食品公司。到了食品公司雞蛋庫後邊一排宿舍,排車停在了最西頭兒。鄭士茂指著最西頭兒一間,說:“陸同誌,這就是你的宿舍,把西頭兒,嚴實,安全,挨著的兩間,住的是公司的單身女工,都上班去了,東邊兒這幾間住的是家不在縣城的,外地的,農村的公司‘中層’,我在最東頭兒那一間。按農村的說法兒,咱就是街坊鄰居了。給你的這一間原先是小倉庫兒,剛收拾出來,你看看怎麽樣。”陸國群下了車,進小屋兒一看,約摸有二十多平方米,擺了一張大木板床,一個三抽桌兒,兩把椅子,一個小方桌兒,兩三個用木頭板兒釘的小板凳兒,門窗上都貼了白紙,牆上糊了舊報紙,打掃得幹幹淨淨,屋門東邊兒還砌了個帶煙囪的爐灶,屋外西牆跟兒堆了一大堆爛木頭板子,明顯是給備好的燒柴。陸國群心裏湧動著一股暖流,說:“太好了,你們想得太周到了,我太感謝了。”黑子說:“俺主任領著俺們收拾了好把一陣。”陸國群說:“鄭主任,真的太感謝了。”鄭士茂說:“要謝別謝我,謝彭老頭兒。他說,你一個女人帶個孩子不容易,讓給收拾得方便些。陸同誌,你不知道,俺二庫這些人管著倒弄雞蛋,還兼著往外發鹽。就缺個好記帳員,公司硬叫黑子給報數兒,他那兩下子文化,寫的字跟屎蚵螂爬的似的,還老出錯兒。人家會計股兒啞吧股長—人老實,不好說話兒,外號‘啞吧’—煩死了。老經理聽說商業局派了你來,高興得要命,下命令讓我給你準備得好好兒的—怕你不安心。”陸國群說:“放心,我保證安心在這裏幹,幹一輩子。”

鄭士茂他們幫助卸下行李,陸國群忙著安頓,晚上下了班兒,女工們也過來幫忙兒收拾,很快就收拾停當了。第二天,陸國群早早地把二強送到托兒所,就趕回來上了班兒。一個帶著鏡片兒像玻璃瓶底兒那樣厚的近視眼鏡,說話很“金貴”,人稱“啞吧”的會計股長跟她說了說如何記賬,每句話點到為止,而且隻說一遍,陸國群牢牢地記在心裏,不大會兒就學會了。每天的工作量不夠一小時做的,剩下的時間,她按彭經理的安排,在倉庫裏跟工人們學習“照”雞蛋,是用一個圓筒兒,對著雞蛋,用燈光照,檢查雞蛋是不是變質,好的裝箱,不好的另放著,按變質的程度另作處理。陸國群裝好一箱,也學工人那樣搬走它,鄭士茂說:“陸同誌,你裝好箱,就放那裏,這裏那麽多大男人,不能讓你搬幾十斤重的箱子。”陸國群說:“我搬得動。我勞動了兩三年,什麽苦活兒,累活兒都幹過,搬這箱子,不算什麽。”鄭士茂說:“那也不行。這是俺二庫裏的規矩。突擊任務的時候,有小妮子兒來幫忙,俺都不許他們搬。一箱子五、六十斤沉,閃著腰,不是玩兒的。”陸國群和二庫二十幾個男工天天一起幹活兒,剛開始,他們有些不習慣,說話客客氣氣,幾天以後,大家都熟了,說話就隨便起來,黑子說:“陸同誌,俺這些人,全是大老粗兒,認的字兒加一塊兒也不跟你一個人認的多,俺說活粗魯,張嘴罵罵咧咧,有句話說喝了崮山水,‘奶奶’不離嘴兒,高了興,還啦騷呱兒。你可別惱,可別生俺氣,俺可不是欺負你。俺也想不說,可是憋得慌。要不,你就找個棉花球兒塞上耳朵,省得聽俺胡說八道。”鄭士茂說:“你們聽聽黑子這是出的什麽主意,不啦騷呱兒,能憋死了?”陸國群說:“你們說什麽都不礙事。我也不是大閨女,都有兩個孩子了,我在農村,工廠,老百姓,工人都這樣,什麽不說?我早聽習慣了。你們想說麽就說麽,我全當沒聽見。我沒那麽嬌氣,怎麽也不會惱的。”逢到刮大風下大雨,工人們就不讓陸國群往托兒所送孩子,說:“就放咱二庫裏,咱這麽些人還看不了一個孩子?”二強就在倉庫裏跑來跑去,活蹦亂跳,大家都逗他,一會兒笑一陣,成了大家的“玩意兒”,黑子說:“二強在這裏,幹活兒都不覺累了。”有一天,工人下班兒走了,辦公室裏隻剩下鄭士茂和陸國群,陸國群問:“鄭主任,我來咱公司二十多天了,沒聽見大家對我有什麽反映,什麽意見?”鄭士茂說:“好好兒地上班兒,幹工作,完成任務,大家能有什麽意見?別想這點子沒味兒的事。誰要是有意見,那叫吃飽了撐的放閑屁,那是沒人心眼兒。”陸國群說:“你知道,我是有問題的人,不擔事兒。我來了以後,大家都對我挺好的,莫非有人不知道我的身份?”鄭士茂談:“哪有不知道的,以前你就挺有名的,後來出了那擋子事兒,就更沒有不知道的了。不過,咱公司這些殺豬的,查雞蛋的,對反右派那種事都聽不明白,誰管這個?那些喜歡整人的人,都是上水,想好事兒的。咱公司沒大有這號兒人。咱公司還有個犯錯誤的,就是老榮,在南倉庫記賬,也沒人怎麽著他。全公司就人秘股那個老鼠眼兒席股長,外號‘席小鬼兒’,好鼓搗人,你就小心著他點兒就行。”早晨,陸國群起床後拿掃帚去打掃自已的勞改衛生區,卻發現每天都是幹幹淨淨的,根本用不著打掃,分明是有人替她打掃過了,她很快就發現,原來是鄭主任每天都早早地把二庫和陸國群的衛生區全都掃幹淨了。陸國群說:“鄭主任,你天天替我打掃衛生,有勞你了。”鄭士茂說:“那有什麽?不就多劃拉幾掃帚?你又得上班兒又得帶孩子,一個人不容易。”陸國群說:“那是我的勞改任務,還是我親自掃。”鄭士茂笑了,說:“你真夠實在的。你不會每天拿個掃帚來比劃比劃?你不知道,為這事,姓席的找彭經理告狀,說二庫的人沒立場,連右派分子的勞改衛生區都替她打掃了,怎麽改造她?老經理說,陸國群到了二庫,除了記好賬,天天跟工人一樣幹活兒,工人們反映很好。別吹著浮土找裂縫兒,聽不見風就是雨。那席小鬼兒叫老頭子噎得‘嘔’、‘嘔’兒的。……席小鬼兒真不是個東西。”一個工人說:“席小鬼兒再找咱二庫的事兒,咱就跟他幹。”陸國群說:“可不行,不能惹事兒。”黑子說:“沒什麽大不了,他能把這些人揭開蓋兒喝了?”陸國群不再作聲,她清楚,這姓席的是公司黨支部委員,人事秘書股股長,是管政工,管人的,是不能得罪的,她對自己說:“不要因為同事對你比較看顧,就忘了自己的‘身份’,要夾起尾巴做人,要謹慎、謹慎、再謹慎。”

正是饑荒歲月,口糧定量少,二強在托兒所吃一頓中午飯,一個月要交六斤糧票兒,就給一個小饅頭兒,每天下午接回來,就嚷著“餓了”,吃飯的時候了,像隻小餓狼兒,陸國群總是先盡他吃飽,自己半饑半飽,也就算了。有時候晚上餓得出虛汗,她就起來倒碗開水,再放點醬油,抹一點點公司分給的帶腥味兒的豬大油,灌得肚子裏“逛逛蕩蕩”,翻騰半天才能入睡。這是一個女工告訴她的辦法兒,但也有女工說,這樣特別容易長水腫病,嚇得她不敢喝這種醬油水了,天天晚上硬撐著,餓得心慌,身上出虛汗,腸胃“咕咕叫”,火燒火燎,像有無數蟲子在裏邊拱著,咬著似的,難以忍受。陸國群從小到現在,從來沒挨過餓,現在知道了挨餓的滋味,知道饑餓的痛苦是如此難捱。人人都在挨餓,大家都被餓得麵黃肌瘦,臉上是菜青色,鐵灰色。有一天,陸國群和二庫的工人一起去南倉庫幫助收豬,見南倉庫待宰的豬正在喂食,喂豬的飼料是糧食部門批給的庫底的發黴的,鼠咬過的廢糧和粉粹的地瓜秧之類,豬食在大鍋裏熬好了,隻見有個工人用鍁鏟了豬糞尿扔在大鍋裏,還攪拌一陣,飼養房裏頓時惡臭薰天,陸國群強忍著才沒有幹噦出來,她偷偷問黑子:“好好的豬食,幹嘛弄髒它再喂?”黑子低聲說:“怕南倉庫的這些人餓急了偷豬食吃,南庫的頭頭兒想的這種絕法子。這是什麽事兒哎。”陸國群看看身邊那些臉又黑又瘦穿著髒乎乎,爛乎乎滿是油汙,血跡的工作服的南倉庫工人們,一個個都麵無表情,對於往豬飼料裏撒糞這種事不驚不怒,習以為常,隻是在默默地幹活兒。陸國群想,這就是中國的工人。當然,即使是口糧畸低,即使是頓頓吃個半飽,但這些人畢竟還是吃國庫糧的國營企業的職工,比起在饑荒中,在死亡線上掙紮的人民公社社員,還是幸運的,大家都還表現得很努力,很積極,怕的是有一天會被“下放”農村,丟掉這金貴的飯碗。陸國群想,這食品公司從人高馬大的老經理到這些形如乞丐的南庫飼養員和她身邊這些查雞蛋的工人,天天守著這麽多好吃的東西,餓得要死,卻安之若素,不偷不拿不爭不搶,這種精神真讓人感動。由此想到外邊兒,想到全國,從城市到鄉村,全民困於饑寒,不知有多少人餓死,病死,埋骨於溝壑,全社會卻少有匪盜,大地沉沉如磐,甚至鮮聞號哭之聲,確實讓人不能不承認人民民主專政的神奇法力,原因之一就是有無數像彭老頭兒這祥的幹部和人民一起受苦。

有一天,有個工人發現,庫裏從農村買來的麥秸(裝在雞蛋箱裏防止震動)上有殘存的麥粒兒,鄭士茂帶著工人每天拚命拍打,揉搓那些麥秸,弄得塵土飛揚,工人們臉上全是塵土,像小鬼兒似的,這樣弄,還真能落下一些癟了的麥粒兒,工人們喜出望外,擺弄麥秸的勁頭兒更大了。幾天以後,積起了快一百斤麥粒兒。鄭士茂安排平均分給二庫工人,但陸國群卻不肯要,她說:“翻弄麥秸,我沒參加,我不能要。”黑子說:“俺沒聽說過,二庫就你一個女的,不給你,俺這些人還算個爺們兒嗎?”陸國群說:“我飯量小,不要緊。”鄭士茂說:“你算了吧,我早就聽說了,你餓得晚上起來喝醬油水。必須要,不然同誌們都得生氣。別爭講了,你那一份兒,讓黑子給你捎回去,磨成麵再給你。”鄭士茂看了看倉庫地麵上一小堆一小堆的麥粒兒,說:“我跟同誌們商量個事兒,咱每人少吃一點兒,給老頭子經理湊一份兒。先說下,我可不是巴結當官兒的,是看著老頭子可憐得慌。他家是外縣,一個人在這裏,到飯時兒拿飯票兒領那點兒飯,那麽大的個子,到哪裏?他就是跟工人們一樣分點兒‘流清兒’,分點孬大油,連一個‘格窩兒’雞蛋都不肯買。你看他臉上多胖胖,那是腫的。那天,我掀起他的褲腿兒,摁了摁他的小腿,一摁一個坑兒,半天起不來。老頭子水腫病不輕。”黑子說:“我同意給老頭子勻一份兒,不行把我那份兒也給他。”陸國群說:“別勻了,挺麻煩的,把我那份兒給老經理,但別說是我的。”幾個工人也嚷著把自己那一份兒給老頭子。鄭士茂說:“都別爭了。咱就給他勻出一份兒,也讓黑子費力給碾成麵,我去給他送。他不一定要,不要,我就熊他。”幾天以後,黑子從家裏拿回來兩小袋兒黑粗麵,一袋兒給了陸國群,另一袋兒交給了鄭士茂。晚飯後,陸國群在院兒裏哄二強玩兒,見鄭士茂提著小口袋兒往回走,陸國群問:“彭經理不肯要?”鄭士茂搖搖頭,說:“不要。我跟他急,他比我還凶,說,要給,全公司人人都有一份兒,他就要,老頭子太倔了,沒治。”陸國群說:“那怎麽辦?”鄭士茂說:“我把麵給夥房,讓炊事員慢慢地加到他飯裏,不讓他知道。”

過了兩三天,公司開全體職工會,老經理講:“同誌們,都知道現在的形勢。上級說是‘形勢大好,問題不少’。”黑子插話說:“‘形勢大好’,肚子不飽。”老頭子兩隻眼睛從老花鏡下瞪黑子一眼,說:“這小子是胡咧咧,可也說的是實話。因為自然災害,還有五八年刮‘五風兒’,再加上還蘇聯老大哥的債—連抗美援朝用的槍炮子彈都算成錢還他們,夠缺德的吧—這好幾個方麵兒的原因,咱國家確實是遇著大困難了,同誌們和你們家裏人都餓得不輕。我知道,有個別同誌心裏委屈,守著豬牛羊蛋還挨餓,太傻了。同誌們,那豬牛羊蛋,是國家的,不是咱個人的。咱‘近水樓台先得月’,我也讚成,可是咱隻能得那麽一星半點的月牙牙兒,不能得那又大又圓的好月亮,讓別人都在黑窟窿裏。不管咱多麽難,餓得多急,都不能違犯政策,壞了規矩。咱還是老辦法兒,從外調的豬皮上刮那些‘買賣兒’,熬成大油,咱不能給別人,人家中了毒,咱擔不起責任。咱隔會子分點兒,拿回家勻溜兒地吃,咱命硬,不礙事。”黑子說:“對,咱‘命硬’,吃了沒事兒,香得嘴歪歪的。”老頭子又瞪黑子一眼,繼續說:“南倉庫往豬食裏攙髒東西,你們別罵你們主任,那是我教給他的絕法子。我知道,工人餓不急,誰會吃那豬食?可是不行啊。那個豬,快挨刀了,去見閻王爺了,咱再見天餓著它,死了也是餓死鬼。它嗷嗷兒地叫喚,可憐不?咱不能喪那個良心。再說,也掉膘,少出肉。鄭士茂,我交待你,雞蛋的出成率,你不能讓它掉下來。出的‘格窩兒’,還是憑批條兒,供應長肝炎的,‘流青兒’,接得幹淨淨的,同誌們分點兒上上營養,多了就送縣醫院夥房。”黑子說:“咱多出點兒‘格窩兒’,同誌們分點兒,行不?”老頭子摘下眼鏡,說:“黑子,你小子敢胡來,我狠收拾你!”鄭士茂說:“黑子,你嚇唬老頭子幹什麽?好好聽會。看樣子還是餓得輕。”黑子說:“我特為逗老頭子玩兒哩。”滿屋子人都笑了,老頭子忍不住也笑起來。老頭子又說:“鄭士茂他們從麥稂裏合撒麥粒子,沒多少,曝得和小鬼兒似的,咱就讓他們自已分了算了,要是全公司都分他們的,不夠塞牙縫兒的,鄭士茂他們也就沒積極性了。最後布置個任務,上級鹽業站來通知,讓咱把鹽袋子洗幹淨了,曬幹了再回空。鄭士茂負責組織,以二庫的人為主,其他科室的青年也可以找鄭士茂報名參加,洗一條兩毛錢,發給參加幹活兒的,算是生產救災。”會後第三天,鄭士茂帶領快二十名青壯年把麻袋運到公司門外一個大水汪邊,一條條扔到水裏,泡了半天,鄭士茂他們脫了外衣,單褲單褂兒跳進冰冷的水裏,把麻袋一條條抓在手裏,又洗又涮,幹淨了,就扔到岸上,陰曆三月,天還很冷,他們在冰冷的水中,一幹就是兩三個小時,弄完了,爬上岸來,凍得嘴唇黢青,上下牙打戰戰,趕緊往宿舍跑。陸國群在岸上把麻袋一條條鋪開讓太陽曬。幾天後,麻袋曬幹了,鄭士茂帶人把洗淨曬幹的麻袋點數兒打捆入庫,從財務股領回了工錢,讓陸國群按二庫全體人員加外科室的人,按人分錢。陸國群說:“我不要。”鄭士茂說:“為什麽不要?”陸國群說:“你們恨不得凍死了,才分這點兒錢,我怎麽能要?”黑子說:“那麻袋不是你給晾曬的?”陸國群說:“你們在水裏凍得要死,我還能幹看著?”黑子說:“那不就結了嗎?幹了活兒,就分錢。你真不要,就給我,我買糖塊兒讓二強吃,算二庫他這些叔叔大爺疼二強了。”鄭士茂說:“黑子,你別胡來,買什麽糖塊兒?先顧肚子要緊,還不如上集上買地瓜幹兒煎餅。陸會計,你就別強了,俺這麽些大老爺們兒,反正不能讓你下水吧?你在岸上曬麻袋,還不是一樣出力?你硬不要,同誌們就不高興了。”晚上,陸國群一邊在砧板上剁工人從家裏給帶來的蘿卜纓子,一邊想,縣裏的人一定是因為食品公司的活兒又髒又臭又累,才特意把她這個“濟南小姐”分來的。沒想到,竟歪打正著,讓她來到了這些沒多少文化,也沒多少政治的人們中間,這些人對她,不存利害之念,隻有同情之心。她在他們那裏,接受著樸實的,粗獷的溫暖和友愛,讓她有“撥雲見日”的感覺。聽說席小鬼兒找縣裏告狀,說陸國群是坐在排車上讓工人拉著進公司的,連勞改衛生區都有人替她打掃,什麽好事兒,都少不了她那一份兒,她不是來改造,是來享受了。縣裏找老經理問了情況。老經理是三八年的老革命,不買上邊兒人的賬,說:“不用說,是那個小席來找你們胡扯八顛一陣,你們就信以為真。你們要是聽他的,就讓他管食品公司,我要休息了。”縣上知道縣食品公司在老頭兒領導下任務完成得好,不多吃多占,弊絕風清,大家安撫他一陣了事。老經理竟成了她的保護傘,工友們是她的擋風牆了。喬大娘說的話有道理,世上還是好人多,不論自己怎樣命運多舛,對人生還是要有信心。

過一天又一天,春天過去,夏天又到。二庫的工人們幹起活兒來,幹脆光著脊梁,穿條大褲衩子,鄭士茂說:“現在咱這裏可是有女同誌了,咱們是不是多少講點兒文明?”黑子說:“俺沒聽說過,脫光脊梁,就是不文明?那還不把兄弟們熱死?俺姐都不嫌弟兄們,是不是,姐?”很長時間了,工人們不再喊陸國群“陸同誌”而是喊她“陸姐”“妹子”,隻有鄭士茂喊她“陸會計”。陸國群說:“鄭主任,雞蛋庫就那麽幾個小窗子,又悶又熱,大家光著膀子幹活兒就是了,我不在意這個。”雖然每天都是半饑半飽,也許是公司生產救災的措施見了些成效,也許是工人們天性樂觀,反正大多數時候,二庫的工人們總是樂樂嗬嗬,咋咋唬唬。鄭士茂說:“你們這些人,少說兩句,怕當啞吧給賣了。看樣子還是餓得輕。”黑子說:“咱們這是窮歡樂。要是有一天,咱連話都不願說了,那可就沒人兒給你主任幹活兒了。”一邊幹活兒,他們就是啦自己家老婆孩子,當莊兒本裏家長裏短,還有從外頭聽來的軼聞趣事,時不時地還會啦個把“騷呱兒”,每當啦“騷呱兒”的時候,陸國群就本能地低了頭,裝作聽不懂的樣子,但那些粗俗的,野性的,赤裸裸的又常常是生動有趣的“葷”話兒,一個勁兒地往她耳朵裏灌,聽得人臉紅,耳熱,心跳,氣喘。白天聽了這種“呱兒”,晚上有時想起來,還翻來調去地睡不著,陸國群責備自己,你至今還人不人鬼不鬼的,怎麽還這麽沒出息?還有這份兒閑心?但是,仍是由不得自己,政治上,她是不齒於常人的“右派”,可不管是肉體還是心靈,她還是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年輕的,身心健全,感情豐富的女人,像需要吃飯,穿衣一樣,她也需要男人的關心,護持,撫慰和關愛。犯了錯誤,離了婚,經曆了夫離子散和苦役一樣的勞動改造,政治上的高壓,極度的精神痛苦,讓她心如死灰,人世間一切美好的,甜蜜的東西似乎永遠也不會回到她身邊了,在那些日子裏,她常常忘記了自己是個女人,而隻是一個“右派分子”,一個劃入“另冊”,供人批判,鬥爭,欺辱的,跟大多數人不一樣的人,有點像印度“種姓”製度下的“賤民”,或者元朝統治中國時候的“南人”,甚至比那更可怕,因為既然有了這樣一種身份,那是男是女就沒什麽區別,而一個女人能當右派,在一般中國人心目中,似乎更加讓人厭惡,討嫌,因為女人本應溫柔,賢淑,怎麽倒做了有洪水猛獸色彩的右派?所以,不少人不會因為你是個女性卻不幸成為右派而對你生惻隱之心,倒更會把你視為莫名其妙的“怪物”,是不祥的“不可接觸的人”。很長時間,她對自己的孩子,自己的親人牽腸掛肚,心裏隻有一個念頭,為了大壯,二強,為了自己的親人,即使像一條人人喊打的喪家犬,也要 顏苟活下去,每天除了開會,挨鬥,寫檢查,就是機械地,牲口一樣地幹活兒,習慣地,動物性地吃飯和睡覺,沒動過別的心思,有時候,她會不期然地想起季龍翔,但是那是己經過去的事情了,似乎已經很遙遠了,早已是可望不可即,現在,連“望”也不可了。……她沒想過除了季龍翔,她還能和別的男人一起生活,甚至媽媽問起這事,她也沒認真想過。她聽人說,單身生活,男人很難熬住,而女人盡管外表柔弱,但內心卻很堅韌,倒可以過得下去,也許這就是她的宿命。她已經有了思想準備,如牛負重一樣,在人生長途中跋涉前行,像往年的節烈婦女,烈士遺孀一樣,菇苦含辛,自作自受,有時候,她甚至像是患了自虐妄想症似的,甘願去承受那種悲淒和孤獨。……來到食品公司以後,雖然凡庸,辛苦,但是,飽含人世溫馨的生活情態,卻重又喚醒了她靈魂深處潛藏的情感。有一天過午,正幹著活兒,大老黃又啦了一個“騷呱兒”,陸國群正好想上廁所,低著頭走出倉庫,她聽見鄭士茂說:“你看,就像有大煙癮的,不啦這種混賬呱兒就難受死了?”黑子說:“咱往後別啦這種呱兒了。咱晚上有老婆摟著,別忘了人家孤男寡女聽這種事兒不是滋味兒,這叫‘飽漢不知餓漢饑,騎驢的不知道步輦的。’。”大老黃說:“咱不過是窮開心,天天餓得前胸貼著後背,幹一天活兒,累個臭死,哪有心弄那事兒?你不看這兩年有幾個婦女懷孩子的?不少女人連月經都沒有了。咱就是圖個嘴快活,提提精神,你不說,我倒忘了咱主任是單杆子了。”又低聲說:“還有陸會計,也是獨守空房。”鄭士茂說:“你們再胡說八道,看我不用大巴掌扇你們。你們說我就罷了,可不能扯人家陸會計。”黑子說:“陸會計怎麽了?陸會計不也是人嗎?不也是肉體凡胎?”鄭士茂設:“小祖宗,好兄弟,你別胡說了,讓人家陸會計聽見,算什麽事兒哎。”黑子這才不吱聲了。陸國群從廁所回來,兩個人末了這些話,正好又讓她聽見了。她裝作什麽也沒聽見,在倉庫門外停了幾分鍾,才走進倉庫。又過了兩三天,陸國群到會計股去對賬回來,快到倉庫,聽見大老黃說:“那天黑子說‘孤單寡女’,我這兩天尋思,咱主任和陸會計不正好是一對兒嗎?”黑子說:“我就是這麽個意思,我那天就是特為說話讓他們聽的。我跟你們說吧,我找老經理了,讓他當媒人,把他兩人斂夥到一塊兒去。”鄭士茂急了,說:“你們嘴癢癢了,往雞蛋箱子上磨磨,別在這裏胡。”黑子說:“怎麽了?這不是好事兒?不行嗎?”鄭士茂說:“‘行’什麽‘行’?門兒都沒有!”黑子說:“怎麽了?嫌人家犯過錯誤,配不上你?俺知道,你是裏表兒兩新的新黨員,還得再進步,想弄個公司經理,商業局長當當。別屋頂上放爆仗—想(響)得高,心我了。”鄭士茂說:“別胡咧咧了。我憑什麽嫌人家?是咱不配人家。那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黑子說:“她人倒是真不賴,可是還戴著‘帽子’哩,這還算是‘天鵝肉’?”鄭士茂說:“人家要是沒這個情況兒,八輩子也上不咱這裏來。人家犯了錯誤,臨時在咱這裏上班兒,咱胡尋思這事兒,不是胡來?人家不尋思咱是趁人家落難,想占人家便宜?那不是欺負人嗎?咱還叫人嗎?這事兒萬萬做不得。”黑子說:“你少說這些沒用的。你撂句明白話,你嫌她不?”鄭士茂說:“我憑什麽嫌人家?我是不願意讓人家一朵鮮花插到咱這牛糞上。”黑子氣得喘粗氣,指著鄭士茂,說:“你,你真夠迂的。”大老黃說:“黑子,別說咱主任迂。他的話在理。這事兒不能讓老經理撮合,人家陸會計不尋思咱拿當官兒的壓人家?人家不願意也不敢說呀。那不就是咱結起夥兒來欺負人家一個犯錯誤的寡婦娘們兒?”鄭士茂說:“黑子,聽你黃哥說了嗎?可別瞎搗鼓了,絕對不能提這個事兒。從此以後,誰再提,我跟他惱。”黑子還是不服,說:“那我再問一句,要是人家陸會計願意呢?”鄭士茂說:“別胡說了。人家那陸會計憑什麽願意?圖我這點兒蜢蟲子蛋兒的官兒?圖著來當晚娘?”黑子說:“那當然,陸會計她不願意,咱不能牛不喝水強摁頭。我是說,‘要是人家願意呢?’”鄭士茂說:“那也不行!人家現在是倒了黴了,這時候找了咱,讓人家從心裏憋屈,咱可不能喪那個良心。還是我那話,誰也不許提這事兒!”陸國群聽見屋裏人們說這些話,站著不動了,她一直聽他們說,她呆了,愣了,說不請是喜是悲,是樂是惱,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兒,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兒。倉庫裏沒人說話了。陸國群趕緊回到辦公室,放下手裏的賬簿兒,坐下定了定神,想記賬,但是又做不下去,心裏倒海翻江一樣平靜不了,她這會兒也不能回倉庫去勞動,在聽了剛才那些話後,她不知道怎樣去麵對那些人,特別是鄭士茂。下班了,劉士茂來到辦公室,說:“陸會計,對完賬了?走吧,下班了,快去接孩子吧。”陸國群低聲說:“好,我收起賬來就走。”邊說邊抬頭看了鄭士茂一眼,又趕忙轉臉,匆匆離開了辦公室,她覺得自己的臉好燙。

晚上,陸國群伺候二強睡了覺,洗完衣服,又洗了澡,躺到蚊帳裏,拿了本書,但看不下去。過午黑子,大老黃,鄭士茂說的話,老在耳朵裏打轉,她想起反右派運動開始前,她帶著孩子坐長途客車回到崮山,鄭士茂送她回家,而她這次分配工作,竟然分在他的手下,莫非跟這個人真像人們常愛說的,有某種“緣份”?陸國群又想起她來食品公司後,鄭士茂為她和孩子做的事,……前些日子,有一天晚上,她到縣裏參加右派分子整訓會,開完會,走出會場,外邊兒一片漆黑,心裏有點害怕,但又擔心二強,正要壯起膽子往回走,鄰屋兩個女工迎了上來,陸國群高興極了,說:“你們怎麽來了?”兩個女孩兒異口同聲地說:“來接你呀。”陸國群說:“你們怎麽知道我上這裏來開會?”女工說:“俺哪知道?是鄭主任讓俺來的。你們主任心眼兒真好。”鄭士茂這人就這樣,天天不急不燥,不溫不火,對人從不甜言蜜語,但誠懇實在,像春天的風,旱天的雨,冬天的火,他也不是隻對陸國群關心備至,而是對每個人都挺好。有人家屬來看病,他跑前跑後,有女孩子星期天回南山裏老家,下了雨,天晚了,還沒來到,他騎上自行車去迎,把雨衣給那女孩兒,他自已淋得像落湯雞。這人的確是個好人,特別是今天他在倉庫裏說的那些話,讓陸國群既感動又吃驚。她心裏明白,如果她沒犯錯誤,有人給她介紹這樣的“對象”,農民,店員,工人,查雞蛋的頭兒,她會覺得荒唐,可笑,但是現在,當她已然淪落如斯之時,在熬過了無數個孤單的,驚恐的白晝和夜晚之後,她倒覺得也許自己的生活中真的需要這樣一個人,有這樣一個永遠微笑著,即使火上房,水上床,也一樣從容,鎮定的人在身邊,她會感到安全,他魁偉的身軀,厚實的胸膛,寬闊的雙肩,會是她堅強的靠山,家裏如果有了他,那家自然會成為躲避風雨的港灣。陸國群和她的初戀季龍翔有過愛情加革命的青春浪漫,她覺得自己是幸運的,對於自己當年的選擇,即使在兩人勞燕分飛以後,她也沒有懊悔過。但是,公主、王子式的郎才女貌,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早已被雨打風吹去,這幾年,她堅韌地,豬狗不如地活著,追憶和回味,是她和往昔歲月的感情聯係,這種聯係似乎永難斷絕。來食品公司後,不管鄭士茂對她多麽友善,關照,她從來沒往這上頭想過,她對他似乎也沒有可能產生對季龍翔那種感情。但是,她已經過了如花似錦的青春歲月,特別是在遭逢了這番劫難,那種書生式的“愛情”己與她無緣,她真的需要和一個知根知底,知疼知熱的人,共同麵對老婆漢子,柴米油鹽,風雨泥濘的漫長人生。但是,能行嗎?鄭士茂心裏究竟是怎樣想的?他對人說是不配她,心裏是不是不願找一個女右派,怕影響自己的政治前途和自己的孩子?……對這事,自己還是得沉住氣,以靜待動,先要裝作什麽也不知道,如果別人一味攛掇,鄭士茂也被說“轉轉”了,表現主動,作為女方,她也應該矜持些,欲迎還拒。……還要征求爸媽,姐姐和嫂子的意見,也得給季龍翔寫封信通報一聲,畢竟是給二強找一個繼父。聽說季龍翔一直沒再找,讓他知道了這件事,也好早一天解決他自己的問題。……

黑子為人十分熱心,認準了一件事,非做成不罷休,那天在倉庫裏,當著大夥兒的麵給鄭士茂挑明了陸國群的事,第二天,他發現陸國群上了班和原先不大一樣,走路,說話有點不自然,愛紅臉,但並沒有氣惱的樣子。他估摸著她聽見了他們在倉庫裏說的那些話,看陸國群的表情,這事問題不大。晌午下了班,他對陸國群說:“姐,你晚走幾分鍾,我有個問題想問問你。”陸國群說:“是你上職工夜校功課上的題目?黑子還真用功,快問吧。”黑子見人都走了,才說:“不是功課上的問題,是我的一個朋友生活上的問題。”陸國群心裏有點明白他的意思了,但佯作不懂,說:“那怎麽想起來問我?別繞圈子了,什麽事,說吧—我也不肯定能回答得了。”黑子說:“那我可就真說了,說出來,你要不高興,就打兄弟兩下兒,可是別惱,別傷感情,別記仇。”陸國群見他少有的認真樣子,不禁笑了,說:“黑子今天怎麽了?有那麽嚴重?快說吧,說什麽,我都不生氣。”黑子說:“姐,我想當媒人,把你介紹給咱主任。”陸國群不吱聲,她本是白淨的,因為在倉庫裏幹活沾染了汗跡和灰塵的臉一下紅到了耳根,而且立時冒出了細粹的汗珠兒,兩眼直直地看著黑子,說:“你覺得我能願意嗎?”黑子說:“我覺得你應該願意,要是真不願意,算我沒說,啥事兒沒有,咱還是好姊妹。怎麽,你不願意?鄭大哥這樣的好人,打著燈籠也難找啊。”陸國群說:“鄭主任是好人,我知道。可是,他是公司中層幹部,剛入了黨,不怕我連累他還有他的孩子?”黑子鬆了一口氣,竟然笑了,說:“公司中層幹部?我說句欺天的話,他那下子官兒,還不跟蠓蟲子蛋大,還值得一提,不就是個領著查雞蛋的工頭兒嗎?他要是怕你連累不願意這事,我從此不理他。”陸國群說:“我不過隨便這麽一說,你就當真了。”黑子說:“不是我‘當真’,我是替你倆操閑心。多少天了,我就尋思,你兩個都夠不容易的。他老家不在這裏,一個人孤吊吊的,你一個人帶個孩子,父母不在跟前,有什麽作難的事兒,跟誰說去?好可憐。不如你倆合到一起過,都不孤單了,挺好的一家子。我從心裏想幫這個忙兒,兄弟我可沒有害你的心。”陸國群說:“我知道。”黑子覺得看樣子陸國群這頭兒問題不大,而鄭士茂一個正當壯年的男爺們兒,挺了這麽多年了,不會傻到到嘴邊兒的肉不吃的程度,但沒想到,鄭士茂還是不同意,他說:“兄弟,找對象必須雙方般配,俺倆不般配。咱跟人家天天在一起,沒呱兒啦。兩個人一時衝動湊合到一起,可是過不到一塊兒,懊悔就晚了,那咱就把人家害了。”黑子找了老經理,老經理對鄭士茂說:“士茂,黑子說的這事兒,我看行。你倆結了婚,按政策,你兒子就能轉成非農業戶口了,這對孩子是件大好事兒。別錯過機會兒。陸國群犯錯誤,是政治問題,人品沒的說。結了婚,一定很美滿。聽我的,沒錯。”鄭士茂還想說什麽,老經理說:“好了,你那些理由黑子都跟我說了,你就別說了,別強了。我讓黑子快操持。”第二天中午下班的時候,黑子瞅見正巧陸國群和鄭士茂兩人在辦公室裏,趁他們不注意,悄悄在外邊把辦公室門反鎖了,又在外邊喊道:“你倆好好啦啦,商量商量怎麽辦喜事。”鄭士茂兩步跑到辦公室門口,對外喊:“黑子,你把門開開。”可是黑子早一溜煙跑了。鄭士茂回頭對陸國群難為情地說:“黑子這小子真胡鬧,我得好好收拾他。陸會計,你看這事兒,……這事兒真不是我的意思,就是黑子他們幾個人在裏頭‘將鼓’,還拉上老頭子也跟著攙和,弄得我上不去下不來的。陸會計,我是個粗人,我真配不上你。”陸國群見他急不可待地“洗清擺白”,更覺得這人憨厚可愛,說:“我們先不忙說誰不配誰。咱先各人說說自己的情況。我先說,我出身是資本家,父親是民主人士,哥哥犯錯誤前是德惠醫院的大夫,肅反中受審查,沒結論,一九五七年反右中打成極右,判了勞動教養,因不服,又被判了十五年徒刑。我嫂子在德惠醫院院當護士,她爸媽和弟弟、妹妹去了台灣。我姥娘家和小姨家是地主成份,舅舅是地主分子,小姨父下落不明。我本人的情況你知道。我犯錯誤後離了婚,大孩子跟了他爸爸,小兒子跟著我,我打算讓他長大些也去找他爸爸—免得受我影響。聽了這些,嚇著了吧?黑子他年輕,不知道厲害。”鄭士茂沉穩地點一下頭,說:“猛一聽,是夠嚇人的。不過,我認準了你不是壞人,而且,你犯錯誤的那些事兒我也聽人說過,你不光不是壞人,還是很好的人。這個頂要緊。結婚隻是男女這兩個人的事。”陸國群說:“我自己也知道自已不是壞人,可是人家不這樣看。說說你吧。”鄭士茂說:“我家是貧農,我父親從小到濟寧州一個藥鋪裏當學徒,是藥工。一九五五年,藥鋪歸了公,他就成了濟寧藥材公司的工人了,頭年六十歲,退休回老家了。我娘從年輕就病病歪歪,我父親說她是藥罐子。去世好幾年了,現在父親跟我兒子爺兩個在家。我十五歲也上濟寧一個商店裏當學徒,公私合營後,我成了國營商業的幹部。一九五六年支援老區調崮山來的。”陸國群說:“你沒說你媳婦兒的事。”鄭士茂有點難為情,說:“我七、八歲,家裏就給我找了個童養媳婦兒—窮人家怕孩子找不著媳婦兒,不少人家這樣做,比我大四歲,我心裏煩,不搭理她。我當學徒那些年,年齡大了,特別眼熱街上那些穿裙子的女學生,老板的女兒叫顧潔,對我挺好。我雖然知道沒什麽希望,但還是胡尋思,就更看不上家裏那一個了,跟顧潔當然是沒門兒—她上了大學,後來在濟南教書,聽說一九五七年兩口子都成了右派,苦著哩。我十八歲那年,日本鬼子還占著濟寧,家裏讓俺圓了房。我還是不搭理她。結婚六、七年才有了個孩子,小名叫‘運河’,大名就叫鄭運河。俺兩人感情還是不行。我也很少回家。解放後第二年,我在商店門口和顧潔說話,讓俺莊裏一個人看見了,回去跟俺那一口子說了,她尋思我跟顧潔有事兒,跳到運河裏淹死了。她死的時候,運河才一歲半,現在運河都十一了。”說到這裏,鄭士茂眼裏已經滿是淚水,陸國群掏出手絹兒遞給他,讓他擦淚,他擺擺手不肯接手絹,用手背抹去眼淚,說:“她死了以後,我特別難受,覺得自己太對不起她了,覺得是我害死她了。”陸國群問:“就為這,你這些年就一直沒再找?”鄭士茂說:“頭幾年,是心裏難受,沒心思找。這幾年,也有人介紹過,不合適。你不知道,俺那個兒,從小沒了娘,讓他爺爺慣的,很任性,調皮,下河摸魚,上樹逮鳥兒,無事兒不幹。不過倒很聰明,功課不孬。孩子跟我沒大感情。有一次他下河洗澡,我拽回他來,想打他,他哭著說,你把俺娘氣得跳了河,又想欺負我?因為這,摸不清脾氣的,我也不敢找,怕孩子受氣。我有個寡婦表姐,挺不幸的,心眼兒也好,對我父親很孝順,很關心,對運河很疼愛,她心裏一直是這麽個意思,就那麽默默地等著,我父親非得讓我找她,運河更是巴不得表姑成他娘,我雖然也很感謝這個表姐,可就是從心裏看不上她,怕她跟了我,還像運河他娘那樣守活寡,那不是害人家嗎?就一直沒同意,為這,家裏一老一小都很煩我,那個表姐到現在也還沒找主兒。”陸國群說:“你何不幹脆找她算了,老的,小的,你表姐都滿意。”鄭士茂說:“我因為有頭一個老婆這個經曆,知道兩口子沒感情在一塊那個憋扭,那個難受的味兒,所以那怕這輩子打光棍兒,也不強捏著鼻子湊合了。反正我跟這個表姐是門兒也沒有,算了,不說這些糟心事兒了。國群,說實在話,就我這個家庭情況,我自己又是個老粗兒,真覺得配不上你。”陸國群說:“你家的困難是生活中的具體問題,好辦。我家裏的情況才是真正的大問題,是擺脫不掉的,是不治之症,你真的不嫌?”鄭士茂說:“我嫌什麽?家庭是家庭,你是你。對你,我不但不嫌,還喜歡得了不得哩。……不,陸會計,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對你很滿意,沒別的意思,你看我,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陸國群“噗哧”笑了,說:“俺哥,看把你急的,隻要不嫌就行。你就不怕我的事兒會連累你,說不定還會連累孩子?這可不是小事兒。”鄭士茂說:“說心裏話,我聽說了你的事兒,從心裏覺得可惜。我不在乎連累不連累那些事。還能連累孩子?他才多大,多少年以後,能連累到哪裏去?還能不叫人活了?當不上官兒,就當個老實巴結的老百姓,一樣是一輩子。”陸國群問:“那你怎麽就是不同意?”鄭士茂說:“我不是不同意。我老是覺得,像你,最不濟也得找個教書的先生,醫院的大夫,才不屈你。找我這麽個查雞蛋的,白瞎了你這麽個好人兒了。你要是不嫌棄我,那說不著,我鄭士茂這輩子就交給你了。是苦是甜咱在一起。誰要是沒味兒地欺負你,我—我是三輩子貧農,扛活,店員出身,什麽也不怕—就跟他拚。”陸國群說:“俺哥你可別嚇我。我的事兒,可不是你去跟人‘拚’能解決得了的。”

對二庫主任鄭士茂和戴著右派分子帽子的陸國群準備結婚的事,食品公司的人都覺得新鮮,有些吃驚,多數人為他們高興,但也有人撇嘴,說閑話。席小鬼在職工中散布:“鄭士茂是公司培養的骨幹,預備黨員剛轉正,這好,跟右派女人上一個被窩兒裏去了。高,實在是高。這個陸國群是真有魔力,不服不行。”有人刺他:“你是眼熱吧?”席小鬼氣得要死。他找老經理:“鄭士茂跟陸國群這個事兒能行?不怕影響不好?人家對咱單位怎麽看?”老經理說:“噢,你問他倆這事兒啊,沒什麽,我找上邊兒請示了。上邊說,結婚是他們的自由,不違法,也不犯政策,我正要告訴你,你是人秘股長,給他們開信,他們好去登記,你還得幫他們操辦婚禮哩。”席小鬼氣得臉煞白,嘴唇哆嗦著,說:“你領導讓我開信我不能不開,操辦婚禮,你還是另請高明吧,我沒那個本事。”老經理說:“那也好,我安排別人。”老經理安排,讓陸國群鄰屋的女工和鄭士茂換了房間,把西頭兩間房打通,中間牆上開了門兒,成了裏外間,粉刷了內牆,門窗上貼了大紅雙喜字,就成了他們的新房。公司職工三個一組兒,五個一夥兒,一人湊上一塊半塊錢,或買個暖水瓶,臉盆,或買個鏡子,有的就買張一幫胖娃娃那種年畫兒,送到陸國群屋裏,弄得陸國群天天處在激動和感動之中。鄭士茂和陸國群拿了公司開的介紹信,到城關公社找文書領了“結婚證”,鄭士茂臨時住在辦公室裏。黑子說,還等什麽?趕快辦喜事,讓他們兩人住一屋算了。正是伏季過去,秋風送爽的天氣,公司在辦公室裏為他們辦了婚禮。黑子粗中有細,提前從托兒所把二強接到自己家裏,二強在那裏玩兒得十分高興,說好他們新婚這幾天,黑子天天負責接送。婚禮由黑子主持,老經理當證婚人,時值饑荒年月,不辦喜宴,隻是請參加婚禮的大人孩子吃了喜糖和染成彩色的花生,考慮到陸國群的特殊“身份”,大家在慶賀和祝福中都刻意回避政治詞語,隻說些“百年好合”,“早生貴子”,“白頭偕老”之類的話。婚禮的高潮是小青年們逼迫新郎和新娘兩人啃一個吊著的蘋果,讓他們兩人的嘴對了嘴,大家笑成一團。禮成人散,黑子和大老黃,原先和陸國群比鄰而居的兩個女工陪一對新人一起吃了新家庭的第一頓飯。黑子請老經理批了點豬“下水”,流請兒雞蛋,夥房給做了六個菜,男人喝“白幹兒”,女人喝了“紅酒”—種帶顏色的,酒精度很低的果酒,陸國群也喝了兩小杯,臉立時紅了,越發像新娘子了。夜深了,鬧新房的人散去,屋裏隻剩下陸國群和鄭士茂兩人了,誰都不知道說什麽好。陸國群說:“黑子這小子這些道道兒,非得讓二強在他家待幾個晚上,不知道孩子習慣不習慣?”鄭士茂說:“沒事兒,小孩子隻要吃好喝好了,有孩子一起玩兒,很快就習慣了,你不放心,明天晚飯前,我去托兒所把二強接回來。”陸國群說:“別價。孩子換個環境待幾天,也是個好事,忙忙地接回來,倒好像咱信不過黑子似的。”鄭士茂說:“那也好,你說哪天咱去接,我就哪天去。”待了一會兒,鄭士茂從茶爐提回來一大桶熱水,把木盆放到裏屋當央,倒入熱水,又攙上涼水,伸進手去試試涼熱,說:“國群,讓這夥子鬧騰的,你肯定累了,你洗澡吧,我到倉庫前頭轉轉。”陸國群知道鄭士茂是借故躲出去,好讓她脫衣裳洗澡,這人真有意思。這還是結過婚的男人。他跟季龍翔可真不一樣。季龍翔特別願意在她洗澡時偎到跟前,這個人卻趕緊躲得遠遠的,真是老實人喲。待會兒總得在一張床上睡覺,倒要看看這出戲他怎樣往下演。……陸國群一個人悄悄地洗澡,一邊洗,一邊看著電燈下自己玉石刻出來似的胴體,心裏想,這個樣兒,總算還對得起這位哥哥,他對俺母子倆這樣好,就把身子給這個好人吧,就心甘情願地做他的女人吧。她洗完澡,上身穿了件粉色小汗兒,下邊兒穿了個小碎花三角褲頭兒,躺到了蚊帳裏。過了一會兒,鄭士茂還沒回來,陸國群想,這個傻哥哥,我一個澡還洗半天啊,至於躲出去那麽大會子不回來?就不想快點來家,看看娶了個什麽樣的媳婦兒?這個媳婦兒,今晚上要把十幾年生活虧欠你的幸福給你補上,你難道不想嗎?……足足過去了半個小時,“傻”哥哥悄氣躡腳地回來了,像是怕把屋裏的人嚇著了似的,輕輕地開開外間屋的鎖,進屋來,輕輕地把門插上,站在外間屋裏,低聲問:“國群,我回來了,你洗完了嗎?穿上衣裳了嗎?”陸國群覺得好笑,說:“沒洗完,我還等著你幫我搓脊梁哩。”鄭士茂仍然不進裏間屋,支支吾吾地說:“你自己搓搓算了,我……”陸國群說:“我自己夠不著,你來幫幫我吧。”鄭士茂說:“那,……我可進去了。……”陸國群說:“不就是讓你進來嗎?傻哥哥,跟你鬧著玩兒的,我能洗多大會子?我早洗完了,你老是不回來。看把你嚇的,我用不起你搓脊梁。你快把水倒了,換上新水,你自己洗吧。”鄭士茂進屋來,偷偷地朝蚊帳裏瞄了一眼,看見半裸著躺在床上的陸國群,眼前一亮,心猛地跳了起來,趕緊端起木盆去外間屋,一邊說:“這水還溫乎,不用換水了,我用這水洗洗就行了。”陸國群說:“那是幹什麽?水不幹淨了。”鄭士茂說:“不,我看了,挺幹淨的,我還嫌你?以後咱就這樣,一盆水,你先洗,我用你洗過的水洗。”陸國群說:“不換水,還端到外間屋幹什麽?”鄭士茂說:“我怕弄床前頭一些水,在外間屋洗吧。”陸國群想,他不敢當我的麵脫衣服,怕嚇著我。鄭士茂在外間屋“呼呼啦啦”一陣子,三下兩下洗完澡,又拿笤帚把地上的水掃了,但還在外間屋磨蹭。陸國群問:“我聽著你洗完了,又幹什麽呢?”鄭士茂說:“剛洗完,我擦擦,穿上衣服。”陸國群說:“還不該睡覺了?別長袍馬褂兒地了。快屋來吧,怎麽,怕我吃了你?”鄭士茂說:“不是,我,我,……”陸國群說:“俺哥,別‘我’,‘我’地了,屋來吧,虧了你還是四十歲的大男人,……真是的,……”鄭士茂這才熄了外間屋的燈,腳步輕輕地進裏間屋來,上身穿了大汗衫,下邊穿了大褲衩子,坐到小桌跟前椅子上,說:“今晚上有兩個菜鹹了點,你還喝了兩口紅酒,口渴了吧,我給你倒杯水吧?”陸國群說:“那好,謝謝你了。”鄭士茂端了水來,掀開蚊帳,遞給陸國群,陸國群坐起來,接過水喝了,鄭士茂伸手接過茶杯,陸國群看著他,說:“看你穿的,‘武裝整齊’的,準備去上班啊?還不脫衣裳上床,在外頭喂蚊子啊?”鄭士茂說:“我也幹渴了,先喝杯水,再脫衣裳。”鄭士茂慢絲條理地喝了水,才先脫了汗衫,又脫了大褲衩,這才遲遲疑疑地,試試量量地到床前,掀開蚊帳,脫了鞋,進了蚊帳。陸國群翻身坐了起來,兩手扳住鄭士茂剛剛理了發的腦袋,兩隻大眼火辣辣地看著他脹紅的刮得幹幹淨淨的臉,說:“哥—往後,在家裏,尤其是在床上,我就喊你‘哥’,你喊我‘妹妹’,不提名道姓的,行不?”鄭士茂忙說:“怎麽不行?我巴不得呢。”一邊說,一邊伸出手,怕燙著了似的,試量著撫摸陸國群的汗兒,又挪了手,摸挲她煞白,閃亮的胳膊,說:“妹妹,我已經下決心了,什麽事兒,都聽你的。”陸國群笑了,說:“噢,還‘下決心’了,發‘誓言’了嗎?那好,聽我的,躺下吧。”說著,自己先躺下了,鄭土茂先乖乖地在她旁邊躺下來,兩個人枕在自己的枕頭上,麵對麵地互相看著,陸國群不能趕著他,她要看看,到底這個哥哥能撐到什麽時候,看看他怎麽邁頭一步。她偷偷往劉士茂下身瞅一眼,見他的三角褲頭兒已經“撐蓬”了,還濕了一小片兒,她順條順綹兒,板板正正地側身躺著,特為跟他保持七、八厘米的距離,鄭士茂終於按捺不住了,小心翼翼地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愛憐地撫摸陸國群的臉蛋兒,說:“妹妹,你真好看。”陸國群說:“你覺得好看,就好好看吧。在一起上班兒幾個月了,也不是沒看過。”鄭士茂說:“那不一樣。”待一霎兒,鄭士茂哼哼哧哧地說:“妹妹,我想親你一口,行嗎?”陸國群笑了,調皮地說:“不行也沒辦法兒呀,登記領證兒了,今天結婚了,成了你老婆了,你別說親一口,就是親一百口,也行哎。別說是親嘴了,管幹什麽,還不盡你了?”陸國群平躺下,等著他“開火”進攻,鄭士茂像猛虎出了籠,像烈馬脫了韁,像囚犯接了赦免令,像戰士聽見了衝鋒號,振作起來,虎勢起來,兩隻手抱定了陸國群,先是額頭,接著是臉蛋兒,連脖子,沒好沒歹地拚命親了起來,等熱乎乎的大嘴貼緊了陸國群的小嘴兒,就不肯動窩兒了,拚上命又親吻,又吮吸,過了好一會兒,陸國群喘息著問:“不說的‘親一口’嗎?這是多少口了?數了吧?怎麽著了?瘋了?不拿勁了?”鄭士茂臉紅紅的,嘻嘻笑著說:“你說的,我想幹什麽都行,這……就是我想幹的。”說罷,又撲到陸國群身上,一會兒跪著,一會兒趴著,比剛才還瘋狂地親吻陸國群的全身,陸國群上身穿的小汗兒被他三下兩下給扯了下來,陸國群渾身上下被他的大嘴頭子挨挨排排地印了不知多少遍,不用說趴在胸脯上親個沒夠,含著乳頭兒像小孩子吃奶一樣吸了又吸,連十個腳指頭也挨個放在嘴裏吮吸一遍,陸國群被他弄得身上一會兒麻溜溜的,一會兒癢癢的,時不時“格格”笑。讓陸國群覺得奇怪的是,折騰這一大會子,他兩隻手和一張大嘴卻總是躲著那一小片兒“禁區”,是怕過早地“造次”,她會惱,還是覺得那裏實在太神聖,要留待最後去“膜拜”?鄭士茂親吻陸國群好一陣,又伸開雙臂把陸國群抱起來,攬到懷裏,像哄孩子一樣撫弄她的頭發,她的臉龐,看看她,低下頭親兩口,攬了一陣,又把她放下,兩個胳膊緊緊地摟抱著她嬌小的身子,兩條粗壯的長腿把她兩條細長的腿死死地夾著,陸國群讓他折騰得快暈過去了。她感覺到,他一隻手向那裏遊動了,到那裏了,摸挲了,……陸國群被他摸挲得麻酥酥的,……這個男人多少年沒挨著女人了,今天總算逮著了,讓他親吧,折騰吧,他還真能撐,看他能撐到什麽時候。……終於,鄭士茂趴到她耳朵上悄聲說:“妹妹,我……我撐不住勁了。”陸國群逗他,說:“怎麽了?怎麽撐不住勁了?”鄭士茂說:“好妹妹,你裝糊塗。我想上你身上去,想……那樣兒……”陸國群激動地摟緊他,說:“我還當是你不想那樣兒哩。”鄭士茂忙說:“怎麽會?我是想親夠了再……”一邊說,一邊小心地把陸國群的小褲衩褪下來,他自己也把三角褲頭兒扒下來,忙忙地趴到陸國群身上,陸國群抗拒著,說:“我先說好,咱可不能要孩子,你得想法兒避孕。”鄭士茂急得快哭了,說:“那怎麽辦?那不難受死了?”陸國群說:“瞧你那點兒出息,我嚇唬你的。我剛來完月經,這幾天不要緊,你得去買避孕套。”鄭士茂說:“哪買去?”陸國群說:“縣藥材公司就有。”鄭士茂說:“你怎麽沒早跟我說?”陸國群說:“俺哥,你傻啊,沒結婚,怎麽會跟你說這個?”鄭士茂說:“我這一陣被你嚇糊塗了。”陸國群說:“至於嚇那麽厲害?你撐那麽多年都沒事兒。”鄭士茂說:“那是沒碰上你哎。現在,我連一分鍾也撐不了了。好妹妹,我等不及了。”說著,就急急忙忙地重重地壓在了陸國群身上,轟然一擊,陸國群竟像騰雲駕霧一樣,一下就飛上了快樂的巔峰,陸國群暗想,怎麽這麽快就……是他剛才親吻得太厲害了,……這個哥哥,不來是不來,來了還是真厲害,來吧,好哥哥,再來,再來,把勁兒全使出來,……鄭士茂一邊猛力地動作著,一邊還忘不了親吻陸國群,一邊說:“好妹妹,我讓你好好享享福……”陸國群任憑他翻騰,抽打,不由自主地響應他,姿意地,盡情地享受著,季龍翔是激情澎湃的,但又是細嚼慢咽的,願意長時間地廝纏,慢慢地消受,而鄭士茂卻像火山爆發一般,速戰速決,凶猛繳烈地一陣子,像消防龍頭一樣噴湧而出,整個身子如大壩傾倒一樣,匍匐到陸國群身上了。陸國群一動不動,任由他壓在自己身上,疼愛地說:“俺哥累了,就在我身上歇歇吧。什麽時候想下來,再下來。”鄭士茂真的一動不動地伏在她身上,隻有片刻,像意識到什麽,急忙下來,說:“妹妹,我剛才太沒人樣兒了,把你揉搓得不輕,你得累壞了,快歇歇吧。”陸國群真的累了,但又覺得意猶未盡,像餓過了勁兒雖然吃飽了仍覺得餓似的。她趴到鄭士茂懷裏,撫摸著他的臉,他的胸,他的背,鄭士茂用半醉半醒的眼光看著她,享受著她的撫弄,過了有二十多分鍾,鄭士茂又躁動起來,開始摟抱她,親吻她,而且越來越熱烈,又是難解難分的樣子了,親一陣子,又說:“妹妹,光親親不夠,我又想上去,行嗎?……”陸國群對著他的耳朵說:“不是說了嗎?你想怎麽著都行,……剛才我也沒喜歡夠你,……”鄭士茂聽不得這一聲,忙翻身上去,又是火山爆發般瘋癲一陣,……完事兒了,問陸國群:“怎麽樣?這回夠了嗎?”陸國群用手捂住他的嘴,說:“不許問。……”鄭士茂說:“好,不問。”這才下來,兩個人臉對臉歇著,陸國群問:“哥,睡覺前我洗澡,你還躲出去,自己還不肯在裏間屋洗,怕我看見,我還尋思,不知多麽有出息,真上了床,看你這厲害勁兒,差點兒沒把我吃了,原來一開始是裝樣兒的。”鄭士茂說:“那會兒不是裝樣兒,我從心裏覺得你太好了,太珍貴了,我覺得你跟瓷娃娃似的,心裏喜歡,又不敢莽撞,不敢隨便戮,輕易碰,……你不知道,從打他們提這件事,我就覺得你找我,太委屈了,所以就使勁推,可是心裏很矛盾,嘴上那樣說,可是,到晚上就睡不著—我以前從來沒這樣過,眼前老是你那個樣兒,心裏很想黑子他們再操持這事兒。咱兩的事定下來以後,我老在想,自己是不是在做夢,陸國群真能成我鄭士茂的老婆?見著你,覺得你啥啥都好,心裏忍不住想,這個好女子能跟我在一個被窩兒裏睡覺?我哪輩子積的,什麽時候燒高香了?天上掉下來那麽大的福份?我不是作孽嗎?臨睡覺,我心裏巴不得看你洗澡兒,可是怕你害臊,就躲出去了,更不好意思當你麵脫光屁股,怕你生氣,……”陸國群愛憐地說:“真有你的,哪像個結過婚的男人?”鄭士茂說:“說起來我是結過婚的男人,也有孩子了,可是跟我那個童養媳老婆在一個床上睡覺總共也沒多少個晚上,兩個人‘那樣兒’,也不過幾回—還都是她上趕著,我一點兒興趣兒也沒有。”陸國群問:“那為什麽還‘那樣兒’?”鄭士茂說:“一是她也怪可憐的,更重要的是怕老的生氣,不過是強捏著鼻子,應付事兒就是了。人家都說男人隻要弄了那事兒,就老想著再弄,可是我過後一想就覺得窩囊,甚至都害怕回家,這大概就是—按你們有文化的人的說法兒—我不愛她,不喜歡她的緣故。”陸國群說:“那麽對我呢,你是真愛,真喜歡?”鄭士茂說:“那還用問?不過原先沒敢想過,你問我為什麽睡覺前‘裝樣兒’,我是真怕結婚頭一晚上就讓你不高興。”陸國群說:“你真夠傻的,我是你老婆了,還能為這生你的氣?”鄭士茂說:“國群,你不知道,在我心裏,你是仙女,我是凡人,不知道怎樣憐惜你才好。”陸國群眼裏湧出了淚珠兒,說:“哥,我可不是‘仙女’,這兩、三年,我都變成‘鬼’了。”鄭士茂痛惜地抹去她眼上的淚水,把她攬在懷裏,說:“好妹妹,我不管別人,你就是我的‘仙女’。”陸國群說:“你真不怕我連累你?要是以後你和孩子受了連累,你不後悔?”鄭士茂說:“別說‘連累’,就是有一天,因為這受處分,抓起來,槍斃了,我都不會後悔。我跟你說,我下訣心了—我又說‘下決心’了,從今天開始,我鄭士茂除了上班兒,最大的任務就是疼你。家裏的活兒,除了做針線,都是我的,一點兒苦我也不讓你受,一點兒屈不讓你吃,有人欺負你,欺負二強,我跟他幹。你壓力大,心事重,在外頭受了氣,別憋在心裏,回家來照我出氣,打我罵我都行。你一門心思好好上班,人家讓你寫檢查,寫思想匯報,你就揀人家願意聽的,往好處寫。盼著早一天把帽子摘了,咱們三口人好好地過日子。”陸國群說:“不是三口,是四口,趁著婚假,咱一塊兒回你家,去看看爹,把兒子的戶口辦了,把他一塊兒接來上學。”鄭士茂親親她,說:“我高興壞了,忘了這件大事了,還是你想得周到,真是我的好老婆。”陸國群撒嬌道:“別‘老婆’,‘老婆’的,叫‘妹妹’。”鄭士茂抱著她的臉,親一陣,說:“妹妹,好妹妹,我一開始不同意,是怕埋汰著你,糟踐了你。怕你心裏委屈。我問你,我一個大老粗,還有個孩子,你真願意找我?”陸國群說:“說實話,我一直覺得你是個再好不過的人,從來也沒往那上頭想過。可是猛地聽見你們那天在倉庫裏說的那些話,特別是你說的話,我特別感動,覺得自己真的碰上好人了,要是成了,就有依靠兒了,我心裏‘格登’一下,就像一張窗戶紙戳破了,眼前一下豁亮了。黑白地想從認識你到現在這些事兒,心裏像裝著小兔兒似的,老拱拱著,就怕你死活不答應。你不知道,你同意了,我有多麽高興,趕忙給家裏寫了信,領了證回來,天天盼著今天,還不止一次地想,到時候,好好跟你親熱,這些年生活虧欠你的,全給你補上。……哥,怎麽樣?補上點兒了嗎?”鄭士茂說:“補上了,不是補了一點兒,是補得足足的,全補上了,這些天,我就想,十幾年裏我一直不找,現在才明白,是等著你呀。能找上你,是我八輩子修來的福份。我的命真好。”說著,摟緊了陸國群好一陣親吻,又說:“妹妹,再親也親不夠,我又想了。……”陸國群溫柔地親他,像哄小孩子似地拍著他的脊梁,說:“明晚吧,今晚你太累了,別累著了。你剛才不是說已經補足了嗎,怎麽又?”鄭士茂說:“不行,我得讓你再多補點兒,……再來一回吧,好妹妹,求你了。”陸國群說:“俺哥,頭一晚上,你這沒出息勁兒可全出來了。沒辦法兒,盡著你吧。真不知道這十幾年你怎麽熬過來的。”鄭士茂說:“怎麽熬的?就等著今天哩。有今天一晚上,值了。”說著,就又“開始”了。……鄭士茂總算折騰完了,陸國群說:“好了,我讓你弄散架兒了,你勁頭兒真夠大的。這還是在饑荒時期哩。”鄭士茂說:“還不是咱們想辦法兒,生產自救,才不挨餓了,再分點兒孬豬油,流青兒補補,要不然,滿心裏想,也沒那勁頭兒。你沒聽說,不光年紀大的,病病恙恙的,餓死了不少,年輕的,也餓垮了,不少女人不來月經了,還能弄這樣的事兒。咱們是好命的。”陸國群往鄭士茂懷裏偎偎,說:“來到食品公司,遇上你,不管原先怎樣,還是幸運的。”鄭士茂親親她,說:“我才幸運哩。”鄭士茂非得把胳膊放到陸國群脖子底下,摟著她睡,而且還不能穿內衣。陸國群隻好依他,男人就是這樣,有時簡直像小孩子,你得依他,嬌他,慣他。但鄭士茂畢竟太累了,不大會兒,就沉沉地睡著了,還打起了呼嚕。……陸國群卻沒一點兒睡意,她太興奮,太快活,太激動了,心想,這個哥哥呼嚕得這麽響,我甭想睡了。她舍不得喊他,甚至不願意動動他,他太累了,讓他好好睡吧。陸國群偎在這個在她身上“瘋”了半個晚上的男人,心裏想,和季龍翔分開前兩人最後親熱那一場之後,她曾不止一次地想,結束了,永遠結束了,愛的戲劇,落幕了,永遠地落幕了,……很長時間裏,她不能想像跟季龍翔以外的另一個男人再有那種熱烈的,如火如荼的,死去活來的愛了,甚至在和鄭士茂定下這事之後,她還想,不過是找個伴兒,有個依靠兒,安個家,她也沒奢望重溫那種狂熱的愛的快樂和幸福,離婚不久,在給季龍翔的信裏,也說過這種想法。但沒想到,今晚上,這個男人竟讓她享受到了和季龍翔不一樣,但一樣是絕頂的快樂和幸福,是這個人的善良和無私的愛征服了她,讓她心甘情願地把自己交給他,讓他快樂幸福,而他又用愛的暖流滋潤了她幹涸的心靈,喚回了她消遁了的對愛的欲求,讓她不再隻是個“女右派”,還是,仍然是一個女人!……她忍不住又輕輕親吻著身邊這個一絲不掛,坦露著,但又是如此誘人的男人。盡管世間有那麽多不平,不公,不義,盡管自己無端地蒙冤受屈,盡管橫逆連連,壓力重重,盡管生計艱難,食不裹腹,盡管苦海無邊,前途茫茫,但人生依然會有美好的閃光,仍然是值得留戀的。在和身邊這個男人度過了這個美好的夜晚以後,陸國群感到自己的人生又多了一層意義,再苦再難,也要堅強地活下去,又多了一重理由。……

第二天晚上,兩人親熱了好一陣,麵對麵地躺著,陸國群說:“哥,昨天晚上,你說跟運河他娘共總隻‘那樣兒’了幾回,我就想問你,沒好意思。我很好奇,一對青年男女,結婚了,睡在一張床上,你怎麽會不搭理她?一點兒不動那心思?真的‘坐懷不亂’?她長得不好看?”鄭士茂說:“長得倒還行—和你沒法兒比,但是從心裏憋扭,說實話,那時候心裏老想著顧潔。”陸國群笑著問:“那怎麽還是‘那樣兒’了,還有了孩子,到了還是沒忍住?”鄭士茂像是做了什麽瞎事兒,被人說著了似的,不好意思地說:“結婚時間久了,沒孩子,老的生氣,罵人,她就偷偷哭,好可憐。我也覺得那樣下去不行了,也是熱天,她老偎乎,兩個人就……”陸國群問:“都那樣了,不就有感情了?”鄭士茂說:“說句不怕你笑話的話,‘那樣兒’那一會兒,也勸自己,從此跟她好了吧,但過後還是不行,還不等從她身上下來,心裏就想顧潔了。到了城裏,見了顧潔,就一點兒也不想她了,也巧兒,她很快就有‘喜’了,生了運河,我也覺得沒壓力了,兩人就沒大再‘那樣兒’過。”陸國群說:“也難怪,你心裏就隻有那老板的閨女了。”鄭士茂說:“對,明明和顧潔也沒有任何約定,但是心裏總覺得和家裏媳婦兒好,對不起顧潔。”陸國群說:“你也真夠癡心的。”鄭士茂說:“我說個事兒,你別生氣。”陸國群說:“說吧,你說什麽,我都不生氣。”鄭士茂說:“你上了崮山來,我在縣大禮堂裏見到你,看了一眼,就覺得你像顧潔,這回黑子他們嚷嚷咱兩人的事兒,我嘴上說不行,心裏巴不得的……”陸國群撅了嘴,沉下臉來,氣乎乎地說:“好啊,鬧了半天,你說喜歡我,不是喜歡的陸國群,還是喜歡的顧潔呀。”說完,側身朝裏,背對著鄭士茂,不吭聲兒了。鄭士茂慌了,忙去扳她的身子,說:“對不起,不是你說的那個意思,我是從心裏喜歡你,疼你,別生氣了,好嗎?”陸國群仍然不理他,鄭士茂那麽個大老爺們兒,急得要哭出來,抓了陸國群的手讓她打他,陸國群“噗哧”笑了,轉過身來,說:“看把你嚇的,跟你鬧著玩兒的,沒關係,你就把我當顧潔也不要緊,我反正有人疼,有人愛,就行了。”說著,就親了鄭士茂一口,鄭士茂說:“不是,真不是,哄你是小狗兒。我喜歡的就是你陸國群。”陸國群說:“好,你喜歡我,也撈著了,這回稱心如意了。可是把老家你那個表姐給晾到一邊兒了,那女人太苦了。你到底為什麽不肯找她?她不漂亮?”鄭士茂說:“你怎麽了?淨提我的‘漏壺’?不是給你說了嗎?我就是看不上她,一想和她在一起,從心裏憋扭,有頭一個那個教訓,我可知道,‘強扭的瓜不甜’,找老婆,可不是上集上買豬秧子,隨便對夥一個就行。這不,總算讓我找著可心的了,這就叫—人家怎麽說的來—‘蒼天不負苦心人’。”陸國群說:“看把你美的。你是‘可心’了,那個苦苦等你的表姐怎麽辦?”鄭士茂說:“你這人真夠善的,這個沒見過麵的表姐算把你愁著了,那還不好辦?咱結了婚,回老家,她看見咱已然花成蜜就了,她死了心,另找不就是了。”陸國群說:“說你胖,你就喘。還‘花成蜜就’了,真不知道你還會說這一套。”鄭士茂把陸國群緊緊地摟在懷裏,親了又親,說:“就是啊,找了你,就是‘花成蜜就’,心裏就是又甜又美啊。”                                                                                                就這樣,陸國群到食品公司工作不久,就和鄭士茂結了婚,他們一起回濟寧看望老父親,給運河辦了遷戶口的手續,兩人跟老父親商議,讓他和運河一起去崮山,一家人在一起生活,好照顧。但運河不肯來崮山,老父親說:“孩子不肯去,就先不去,我退休來家,待慣了,我可不去跟你們擠巴,孩子去,我也不放心。到時候再商量。” 兩人從老家回來,開始了一家三口兒的和美生活兒。鄭士茂很疼二強,二強也很快就膩歪上了這個不久前的伯伯,現在的爸爸。運河轉成非農非戶口,生產隊裏就不分給口糧了,他們得往家寄糧票兒,運河的定量是二十斤,但陸國群總是給寄二十五斤甚至三十斤,他們這邊兒口糧就更緊了,鄭士茂從集上買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往肚子裏填,盡著他子兩人吃飽。陸國群仍然背著沉重的思想包袱,要定期向公司黨支部上報思想改造材料,再由公司黨支部往上轉報,但是,隻要進了自己的小家那兩間屋的門兒,陸國群就會高興起來。

陸國群和鄭士茂去濟寧回來,安下心來以後,陸國群用了幾個晚上,給季龍翔寫了一封信,算是和他在感情上做個了斷,請他對今後生活做自己的打算。寫好了,又看了好幾遍,才發了出去,過了幾年,到了“文化大革命”,這封信給她和季龍翔帶來了大麻煩,大災難。

信是這樣寫的:

“翔:

請允許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你是我心中永遠的‘翔’,而不會是別的。當我們已經正式分開,天各一方,特別是當我的生活發生了重大變化的時候,我想再跟你說說心裏話,讓你了解我的情況,好讓你真正和‘昨天’告別,盡快開始新的生活。

翔,首先請你相信,我從來沒有,今後更不會為我們的婚變而怨恨你,不論我們的生活目標,生活態度,對社會的看法和處世方式有多麽不同,不論我們為此發生過多少爭執,但我從未怨你,恨你,因為你天生是讓我愛,而不是讓我恨的。我知道,我也完全理解,你是一個男人,而且是一個有雄心,有抱負的男人,你不甘平庸,想在社會上有所作為,這沒一點兒錯,你固深愛我,但這不可能,也不應該是你生活的全部,你理應有自已的人生成就,前途和事業。如果我因為自己的愛情而死死纏住你,甚至苛求你為我犧牲,那就太自私了,我知道,從感情上,你同樣不願離婚,我深知你對我和孩子的感情,但是,如果我們不分開,看著你因為遭受歧視,打壓,前途暗淡而愁眉不展,我會跟離婚一樣甚至更痛苦。與其那祥,長痛不如短痛,還不如幹脆分開的好。這就是我忍受住撕心裂肺般的痛苦,首先提出並堅持離婚的原因。從個人感情上來說,離婚的痛苦遠大於死,但是,我和你誰都不能,不敢也不應該輕言“死”字,因為我們都有父母—你的對你滿懷期望的父母,我的茹苦含辛的父母,雖然處境不同,但同樣是父母;我們有自己的孩子—完全無辜的孩子,你還有心向往之,孜孜以求的事業和前程,所以我們必須忍受住劇烈的創痛,堅強地活下去,勇敢地麵對人生。對於離婚,我誰都不怨,如果怨,隻能怨我自己,怨我的家庭出身,我的個性,我的癡迷……但是,苦就苦在我認為自己沒有做錯什麽,究竟錯在哪裏,罪在何處,在反右運動過去兩年多之後,我仍然百思不得其解,但又必須按照批判的口徑違心地,一遍又一遍地檢查,認罪。因為有一種至高無上的邏輯決定著這一切,握有權力者代表著,壟斷著真理,原則,政策以及對真理,原則,政策的解釋權和實施權。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一旦落網,就永遠哭訴無門。我知道,我不是屈原,不是嶽飛,幾個決心置我於死地的人,也不是楚懷王,宋高宗,但是,我必須背負上永久的枷杠,一頂右派分子的帽子,就像宋朝的犯人被黥麵一樣,永遠烙上了抹不去的印記,就像他們批判時說的‘永遠釘在了恥辱柱上’,而且還要怏及親人。逃無可逃,求生不能,求死也不能,因為死,會被諡以‘畏罪自殺’的惡名,使親人,後代蒙羞,受辱,永難洗刷。所以,為這,我也必須活著,生不如死地活著。人生在世,因錯罪受過和無罪而蒙冤,那感受和心情是全然不同的。因為後者讓當事人從心理上徹底失掉了平衡的根基,就好比一個誠實的投資者卻被劫掠一空,血本無歸,不,比那還要悲慘一百倍。你在會場上,你走在路上,必須承受異樣的,像看有害動物一樣的目光,你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樣。這就是我的命運。我想,我大約命定是悲劇角色。順便告訴你,那位在批判會上,仗義執言,為我辯護的時書記,在勞改中得了膽囊炎,肝炎,病情十分嚴重,而他是建國前的大學生,地下黨!我常常覺得是我把他害了,並為此錐心地痛。環顧四周,看看崮山那些自已了解的右派,他們當中又有幾人真的有罪?恰恰相反,他們多是善良的,正直的,憂國憂民的,誠實的,諤諤敢言的人,這些人,哪裏是什麽‘右派’,他們隻不過是‘正派’而已。但是,所有這些人,竟像打掃衛生一樣,一笤帚被掃進了陰暗,肮髒的垃圾堆。和那些被打成右派的傑出人物相比,我隻不過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子,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卒子,一個天真,輕信,不會察言觀色,見風轉舵,不知道瞻前顧後的‘傻丫頭’而已。但是,我熱愛災難深重的祖國,苦難重重的人民,真誠地信仰共產黨的宗旨,我曾為毛主席在延安窯洞前穿著補釘棉衣講話的的照片感動得落淚,為陳老總的《贛南遊擊詞》那些驚天地而泣鬼神的詩句激動得夜不成寐,來崮山以後,我為貧下中農的苦情而難過,真心誠意地為他們服務,慷慨相助,我曾癡迷地決心為貧苦大眾的解放貢獻一生,可悲的是,我沒有成為自己幻夢中的‘聖女’,反而被指為‘異教徒’而永遠地,毫不容情地革出教門,成了一個喪家之犬,我是為投奔革命而來,但革命隊伍已把我棄如敝屣,我像一隻戀家的,忠實的小狗,被家主人狠狠地一腳踢開,隻能可憐地,遠遠地望著那個曾經寄托著自己的理想和熱望的家,舔自己的傷口,流失望的淚水。……現在,我才意識到,魯迅先生對那種對革命抱羅曼蒂克幻想的小資們的告誡和忠告是多麽充滿智慧,多有先見之明。我錯就錯在,我這種家庭出身的人,本不該這般癡迷,不該如此理想主義,這樣執著於所謂‘真理’,‘正義’,也許,我本不具備獻身革命的條件,我不夠格兒,我是自作多情。你一心投身革命隊伍,但那個革命隊伍並不在乎你,像老百姓說的,‘大年五更打隻兔子,有你也過年,沒你也過年’。……對不起,我說得太遠了,而且還寫了不少犯忌的話,因為你是我一生中最愛的人,也是這世上唯一可以說出全部心裏話的人,這些話悶在心裏,憋得難受,今天算是一吐為快。

翔,在我們離婚兩年多之後,回首往事,我沒有一時一刻為我們的相識,相愛,結合而後悔過,我一向,今後仍會慶幸自己當年的選擇。見到你之前,媽說我是個沒心沒肺的妮子,那些圍在我身邊打轉兒,向我獻殷勤的男孩子,我幾乎沒正眼看過,甚至覺得他們‘討厭’,但是,突然間,當 人生途中出現了你,我卻頃刻間就成了你的俘虜。你是我的初戀,大概也是我終生的至愛,當我沉浸在你的愛之中時,我甚至想,我整個人,就是為你而生的,我把自己全部獻給你,甘之如飴,我的所得遠大於付出。我絕不懊悔。我知道,現在不是愛情至上的年代,我們不是梁祝,當身陷絕境的時候,我們連選擇同歸於盡(就感情而言,那真是我所願)的權利都沒有,因為社會給出的道路是唯一正確的,不容置疑的,任何人都別無選擇—你看,我又扯遠了。

翔,我們分開已經兩年多了,你到地區工作,臨走前去鋼聯看俺娘倆兒,我在工棚裏,很不方便,也沒說幾句話,你就走了。你走後,我偷偷哭了好幾回。我聽人說,你現在還是一個人生活。我們不是說過了嗎?即使你不離開崮山,我們也沒有複婚的可能,在你調離後,那就更沒可能了。怎麽能設想一個右派女人會被上調到地直機關呢?翔,別抱幻想了,趕快忘掉過去,忘掉我,開始新的生活。你是一個男人,你結過婚,你需要女人的關愛,我比誰都清楚這一點,我一想到你工作了一天,回到宿舍,孤孤單單,冷鍋涼灶,衣衫不整,就十分心疼。請你趕快找個‘對象’,讓她代替我疼你,愛你,當然,你也應該像疼我,愛我一樣疼她,愛她,我真誠地為這個人,為你們祝福。我並不嫉妒她,因為你最好的年華,青春,最熱烈的 愛早已給過我了,我知足了。至於我,來到縣食品公司之後,雖然是戴罪之身,但卻受到公司領導和多數人特別是我的工作單位—二庫的主任和同誌們的關心和幫助,盡管自己覺得抬不起頭來,但人際環境卻寬鬆多了。最近,二庫的工友努力撮合,我和二庫的主任(名叫鄭士茂,年近四十歲,已失家十幾年)確定了婚姻關係,並於前不久結了婚。鄭士茂是個好心人,對我和二強很關心,幫助很大。我想了又想,覺得我要再組織個家庭,這個人是個合適的人。我肯定不是為了報答他的幫助而違心地委身於他,而是因為,首先,他是真心喜歡我,真誠地想對我好,而我也覺得他人好,是個依靠兒。在青春年華逝去,經曆了如此慘烈的劫難之後,我不會再奢望我們之間那種狂熱的愛。在我們分開後,我確實想過,除了你,我大約今生不會對另外一個男人再有那種感情,更不用說‘激情’了,但是,兩年多孤苦無依的生活,我又確實感到需要一個‘伴兒’,一個單身女人,太苦,太苦了。寒風呼嘯,我需要溫暖,風雨交加,電閃雷鳴,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我和二強蜷縮在牆角兒裏瑟瑟發抖,我們需要一個‘依靠’。還有,一個‘寡婦’,我也無法長時間忍受男人們內涵複雜的眼光和女人們的無事生非,我希望在這個‘合適’的人的庇護下,從人們的關注中消失,讓大家盡快忘掉那個眾人注目的‘出水芙蓉’,忘掉那個名噪一時,身披‘畫皮’的女右派。同時請你相信,他一定會善待二強,我也希望你在確定‘對象’的時候,長相固然要考慮,但心地更重要,她應該是個善良寬厚的人,對大壯視如己出,我想你們會有自己的孩子,我當然不希望大壯有一個狠心的‘後娘’。當然,我這一定是多慮了,請你和你未來的妻子原諒我的直率。

翔,以上是我為了讓你忘掉我而寫給你的最後的一封信,看後請即燒掉,切切。

翔,別了,永遠地別了,緊握你的手,祝你保重.

                                           陸國群

                                              一九六一年九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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