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秘美團餓了麽的外賣江湖:他們掌握外賣小哥的生死權(組圖)

來源: 晚點LatePost 2019-07-09 19:00:38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6089 bytes)

劃重點:

  • 1這兩年“配合作戰”在外賣江湖中流行。以午高峰為例,五位騎手組隊,選定一個好方向,壟斷此方向訂單。
  • 2在外賣江湖,這樣的警示時時可見:永遠不要相信一個人;絕不把權力集中在一人手中;最忠心耿耿的永遠是機器。
  • 3幾家外賣平台的布局極為相似,他們把全國城市分為三部分:在一線城市展開自營,其餘城市采用加盟,在偏遠的縣級城市采用代理製。
  • 4進入2019,餓了麽在大理掀起補貼狂潮,但滴滴美團一戰至少說明,在今天這個時間點,純靠燒錢燒不出忠誠度和護城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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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賣係統堪稱全球互聯網最龐大、複雜的係統之一,通過勾勒其內部的真實圖景,我們試圖還原一個大型係統是如何誕生、建造、運行並自我生長的。

文|晚點LatePost 張珺 編輯|宋瑋

10年,外賣係統已鍛造成全球最宏偉的“人機遊戲體”之一。它橫亙2000座城池,數百萬人超長待機等待任務;其顆粒度極其細微,每位玩家都需鑽進城市毛細血管,熟稔每一處街道、每一個單元樓,甚至隱藏在黑暗樓棟的信息,才能步步通關——通關意味著更密集的訂單和更豐厚的酬勞。

遊戲締造者是美團、餓了麽這樣的平台企業,多數人不知道,他們與這些玩家不存在雇傭關係。拉開幕布,平台方僅僅憑借一架神秘調度機器,驅動數以百萬人每天上10小時賣力工作。他們要做的是製定完美規則,小心翼翼擺平各方利益。

過去幾年,我們記錄過外賣平台槍林彈雨的廝殺,記錄過資本過境的喧囂與張狂,也記錄過成功者的通行證、失敗者的悔恨錄。

而這一次,我們將目光轉向這個價值千億係統中各司其職的人的故事。

在外賣江湖裏,除了肉眼可見的百萬騎手大軍,還有

酷似山大王的站長、維護秩序的稽查員、敢怒不敢言的中間商人、時刻俯瞰你的“秘密戰警”、拓荒的規則搭建者、坐在戰壕發號施令的將軍……《晚點LatePost》采訪了鏈條上下的每一個角色——他們是商業帝國隱於幕後的人,他們之間彼此陌生,貧富和階層不相當,但命運在同一個係統裏交匯。

望京之王紋龍(化名),36歲,光頭,穿白色體恤,下巴掛黑色口罩,一雙金黃色帆布鞋在陽光下更顯耀眼。他是望京的一位站長,此刻插著腰巡視正在開晨會的124名騎手方陣。他是這124人的領導、“大哥”。早會結束後,紋龍獨自走回位於東亞望京中心的站點,他對沿途兩公裏所經寫字樓內外構造如數家珍,樣子像極了一個巡視自己地盤的“山大王”。

站點大門全天敞開,門口貼著加粗大字海報——“我們不談資曆,隻談錢。”

這個30平米的屋子裏,貼滿了各種管理規範,其中一整麵牆上是百餘張騎手的健康證。紋龍嫻熟地拖出座椅,雙擊電腦上《大話西遊》遊戲圖標。

過去六年,這名站長正好踏上中國製造業向服務業轉型的大浪潮。他從順義索尼電子廠送貨工人做起,每天開叉車,把手機組裝物料運到流水線。幹了三年,工廠忽然宣布搬去泰國。聽說外賣員月薪是工廠的近兩倍,他決定試試。半年後紋龍躋身“單王”,薪資上萬。他從屏幕扭過頭,對記者炫耀自己“零超時”的戰績。去年他晉升站長。

另一位望京站長閑時過來坐坐。他穿黑色運動衣,帶一副黑框眼鏡,推輛Mercedes-Benz白色自行車神氣地走進屋子。他談起了前段時間有老騎手離開,帶走某站點50個騎手。雖然沒發生在自己的地盤,但想來氣憤不已。“我的商圈要是帶走50個人,一個月我要損失多少錢,我怎麽也要弄他。”他越說越氣,“看我抽他大嘴*****。”



中午,騎手孔德震(化名)拎著車鑰匙風風火火跑進站點。這是一個長相憨厚的老實人,來自山東。他年初剛在北京周邊盤了家驢肉火燒店,上線餓了麽,不料餓了麽今年打擊沒有營業牌照的小商小販,生意失敗,他又想回到老本行。

“我現在不調單了,你知道嗎?”紋龍隨口提了一句。

坐在對麵的孔德震表現出驚訝:“別的站都給調。”

“調單涉及虛假。昨天有個人被我幹掉了,他跟我還是老鄉呢。”說著,紋龍猛烈點擊一陣鼠標。“

調單”是一個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灰色地帶,目的是“定向”(確定方向)。

根據平台派單邏輯,隻要第一單通往不錯的方向,同方向訂單會接踵而至,這將是一趟豐收之旅,反之則不然。騎手們喜歡不允許上樓的學校宿舍、寫字樓,不僅單多,還能節省時間;討厭無休止等電梯的寫字樓、醫院,一單可能耗費15分鍾不止;也不喜歡老小區,四層及以下普遍是業主,五六層外來租戶多,後者更熱衷點外賣,這讓他們不得不氣喘籲籲來回爬樓。

每位騎手單日隻有兩次調單機會,想要更多,還得懇求站長。站長有權幫騎手修改訂單。“就是以前留下來的惡習。”紋龍說。他現在不願意再調了:“平台能監控到係統裏任何小騷動,這個涉及虛假,平台早晚會查,它查你你就‘死’了。”



這兩年“配合作戰”在外賣江湖中流行。

以午高峰為例,五位騎手組隊,選定一個好方向,壟斷此方向訂單。他們兵分三波,一人首先接單,係統會將同一方向訂單發給他,他接到訂單轉給其他隊員。五人成功定向後,共同開啟接單模式,訂單隨即滾滾來。他們將訂單優先喂飽兩人,每人背七八單出發,送完後,下一組再出發,形成循環。這樣一人能多跑10單,按9.5元/單薪酬計算,每人一中午多掙95元,一個月算下來也是一筆可觀的收入。(互相轉單依賴站長調單)

“這種行為肯定要進行打擊。”某平台技術負責人對《晚點LatePost》記者說,他優化的是自己的效率,不利於整體最優——站點牆壁上貼著一張發黃的A4紙,上麵有員工製度,其中一條是:禁止搞個人主義,要有團隊精神。

一直到下午3點,孔德震都在紋龍對麵的座椅上坐立不安,拿計算器翻來覆去算。“要不你來給我當助理吧。”紋龍提議。在外賣江湖,武職比文職吃香,站長都沒有騎手掙得多,更別說助理。紋龍手下的位置已經空缺很久,他說:“一個月5600塊錢,星級特別好的時候會有點補助。”“5600夠我吃的嗎?”孔德震想也沒想,一口回絕,“一個月再怎麽樣也能跑個1000多單吧。”(這意味著他至少能掙9500元以上。)

沉默片刻後,孔德震突然站起來,走到紋龍跟前:“給我調單吧,就我們幾個,現在平台不是沒統一去管這件事嗎?”他刻意壓低了聲音。“誰也不行。你可以不入我這,但是這個口子我是不會開的,放心吧。”紋龍很強硬。最終,孔灰溜溜離開站點,嚷嚷要去考察下店鋪租金,看是不是重新折騰個小飯館。

“江湖大哥”也有心軟的時候。一個騎手給他發語音扯了個邏輯混亂的理由想要調單。“我知道你在騙我。”紋龍大聲對著手機嚷道,但還是幫忙改了。“下不為例。”他又說。

在望京,單一家外賣平台有6個站點,6名站長分屬6個加盟商,他們在線管理與實際辦公麵積不相當的員工數——700多人承擔方圓5公裏、299棟樓宇的配送,每日近2萬單雀躍在這片區域上空。

將鏡頭拉升,從望京向整個中國看去,外賣平台以微觀的區塊構建城市甚至國家宏大的即時運力整體。權力的階梯站長們看似在方圓5公裏內手握權力,但在外賣王國,他們都處於整個“遊戲體”最末端。從他們的視角向上望去,那是一個長長的鏈條:騎手-站長-加盟商-(外賣平台)-渠道經理-區域經理-大區經理-總監-事業部總經理-事業群總裁-CEO。

站長們習慣稱平台總部的人為“大老板”——渠道經理是“老板”,區域經理、大區經理是“大老板”,再往上是根本接觸不到的“大大大大大老板”。



(圖:外賣係統權力鏈條圖)

早會時,組長把訓話的整個過程都用手機拍攝下來。“拍仔細一點。”紋龍不時在一旁提醒。他們每天必須做的工作之一,是把這些視頻上傳到平台專門的App上。

站長一旦到站點,就進入了攝像頭的監視區。頭頂上方兩個白色攝像頭目不轉睛打量屋內一舉一動。他們忠於背後更大的Boss,以超越人類的誠實記錄一切,好讓Boss實時調取。

作為稽查員的“質控”會不定時查訪站點。記者這天碰到一位神情嚴肅的女質控,她四處查看,不放過牆上貼的每一張宣傳頁。她止步在房子裏屋角落裏的滅火器旁,拿手機對著細微的指針連拍了幾張照片,告訴紋龍說,這個指針沒有對準綠色,已經偏了。“你罰就對了。” 紋龍有些嘴硬。據說,第二天一早能上網查到係統是否下達處分。

也許是為了防止質控收受賄賂,平台對質控采用輪崗製,他們一般不會在一個片區呆太久。

在外賣江湖,似乎這樣的警示時時可見:永遠不要相信一個人;絕不把權力集中在一人手中;最忠心耿耿的永遠是機器。

以上所有監控都會反映到商人的腰包上——騎手健康證少一張罰200塊,物料少一張罰100塊,一個差評罰50塊……這些扣罰都計入加盟商,也會影響加盟商的星級評定,星級再影響收入。有些加盟商會把部分懲罰分攤給站長,比如紋龍承擔其中的30%。

對平台來說,即時配送大體分兩類——“專送”和“眾包”,前者有站點管理,後者是騎手直接自己上線平台,不歸加盟商和站長管。美團和餓了麽的專送騎手都多於眾包騎手。而對於專送來說,平台像“大腦”,線下成百上千加盟商像“爪子”,平台通過把控加盟商實現對騎手大軍的調度。

江湖中,加盟商的代號是“商”。“哪怕是一個渠道經理,人家讓你‘死’,你就一點活路都沒有。”一次紋龍幫加盟商老板開城市會,平台對一個商直接發火道,你能不能做,能做就做,不能做明天開始你就撤出北京。“就是人家一句話的事,這個商就沒有了。”

平台對加盟商的利益分配講究技巧。它先是把全國以每3公裏作為網格切割,保證一個網格夠養活一個商和一支隊伍,否則不斷會爆發“邊境衝突”。然後平台把這些網格分散地分給加盟商,一方麵降低他們的風險,一方麵不至於讓他們勢力過大。一般平台會把例如望京、國貿、青年路這種令人頭疼的商圈,搭配著順義等容易賺錢的商圈,一起分給某個商。

在一家茶館,一位商老板把弄著紫檀木手串。他20年前一腳踏進物流行業,最早給麥當勞做配送,他形容自己“血液裏流的不是血,是番茄醬”。物流行業是一個小江湖,男性為主,學曆普遍不光鮮,“都是苦出來的”,如今即時配送加盟商七成以上是以前落地配的人。這位老板覺得,現在騎手越來越難管,特別是出現眾包後,專送騎手一怒之下就跳去眾包,加盟商常年鬧人荒。“供應商老板是最受夾板氣的,風險他來背,騎手一言不合就罷工。”

(圖:中國物流行業發展十年)

“他們肯定很多抱怨,but,他們要賺錢。”一位代表平台方大老板的人士思索良久,在光線忽明忽暗、人聲鼎沸的餐廳裏告訴記者,利益分配關鍵在於——“讓有恒產者有恒心”。“就像種田,沒有任何一個機製能監管你到底有多用心,隻能用利益分配來驅動你。”說完,他滿意地把身子靠向三角形高高的紅色椅背,雙手搭在扶手上,深感這句話道出了精髓。

在權力的階梯上,還有一些極為隱蔽的角色。劉正義(化名)是某即時配送平台的安全人士——這麽說也許不夠性感,他們更有身份認同感的說法是“被招安了的黑客”。他的工作是維持平台的公平與正義,比如利用技術手段打擊“外掛”。

“技術防禦隻是本職工作,把人抓到(提交司法)才是錦上添花。”他說,一般做外掛的都是個人作坊,通過QQ群、淘寶打入騎手群體售賣,目的是幫騎手對抗平台規則在“僧多肉少時”搶到更多訂單。“我們可以算出一筆天價損失,之前抓了一個團夥定損九位數以上,不是讓他們賠,就是坐牢。”係統上空,劉正義們始終如“秘密戰警”般守衛秩序,也如“秘密戰警”般抓取“叛變者”。

一次,後台熱力圖察覺某騎手密集前往敵軍站點,回來後又大量接觸其餘騎手,他們緊急聯係了該區域站長,站長及時跟進勸留,最後沒有一名騎手“投敵”。

王國不是一天建成

2015年的春天,美團CEO王興在一個彌漫著裝修氣息的狹小會議室裏,接待了一位客人。那時美團高級副總裁、到家事業群總裁王莆中還在百度外賣。他對王興說,要贏得外賣一仗必須猛建物流,這需要很多錢。王興思考了一會,問,需要多少?王莆中在白板上認真地演算了一遍,說今年就要10個億,而且還隻是今年——那時美團估值才不過數十億美金,主賽道團購麵臨勁敵,現金流並不充裕。王興給出了一個很堅定的回答:“融資是CEO的責任。”

(美團高級副總裁、到家事業群總裁王莆中)

“我們都沒想過未來會出現一個叫‘騎手’的東西。”一位餓了麽早期大區經理感歎。這個群體在中國可追溯到肯德基、麥當勞、棒約翰等洋快餐入華,他們搭建了最早的餐飲物流。

一個叫趙劍鋒的人最早發現外賣和物流的關聯。趙劍鋒,連續創業者,他個頭不高,笑聲爽朗。在把一家公司送上市後,2009年趙創立外賣公司“點我吧”,利用商場摸爬滾打的經驗,做了一個看上去正確的決定——建物流,瘋狂做盈利。

但他的公司2013年就發不出工資,而早一年起步的大學生團隊餓了麽,沒有物流包袱反而讓資本大鱷更覺性感,已經拿完三輪融資。“我們很悲劇,我們搞得定物流。”趙劍鋒說。(“點我吧”已轉型即時配送平台“點我達”)

同樣在這一年,王興判斷團購市場格局已定,命美團二把手王慧文掃描新的機會。王慧文專程前往上海找了一趟餓了麽創始成員——張旭豪和康嘉。康嘉曾對《晚點LatePost》回憶,

在位於上海新天地的星巴克,王慧文問:“你們融資要不要我們再投點?”

但等王回到北京,三個月後2013年10月美團就自己上線了外賣。(王慧文回應稱,其實是先問他們願不願意賣,然後問他們融資的話估值是多少。)

此時王慧文還在招兵買馬。他物色的第一個人是在餐飲雲企業雅座擔任副總的王莆中,但王莆中此時無心去美團,而是跳槽到百度,直到一年多後的2015年4月才進美團。接下來,美團配送總經理魏巍、美團配送CTO孫致釗、美團配送首席戰略官楊斐等人陸續被招至王慧文麾下。

極早期的時候,線下江湖草莽叢生。在移動支付未興起的年代,線下管理全靠人肉,一位外賣相關創業者回憶說,當時有位站長卷走了200塊錢,第三天淩晨一點,他得知此人現身杭州郊區一處網吧,便立馬帶兩名副手殺了過去。一人把站長抓出來,命令他解皮帶,拖鞋,拉他上一輛黑色商務車。這位創業者一言不發,示意司機往錢塘江方向開。20歲的年輕人瑟瑟發抖表示要還錢。

而這時幾家外賣平台都意識到搭建配送係統,由機器的力量解決線下灰色地帶是當務之急。2015年中,孫致釗剛到美團就接到這個命令,這時整個平台日單量才一兩萬,騎手也隻有幾千人。他沒有想到的是,係統的組建過程步步坎坷。

他遇到的第一個困惑是,全球範圍內看去無人可借鑒。上一個大型調度平台是網約車,但和滴滴、Uber相比,他們隻有司機和乘客兩方,而外賣有用戶、商戶、騎手三方,同時一個外賣員最多背12單,變量相互疊加成蝴蝶效應,計算難度指數級增加。

這年底,當“機器之手”第一次伸向線下,孫等人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阻撓。他們在北京回龍觀試運營,不料突然下雪,訂單暴漲。“上了之後配送員就崩潰了。”孫致釗回憶,當時bad case特別多,可能配送員已經出了餐廳,係統又令他回來背一單——後來為了避免再出現不了解線下的情況,算法工程師入職會要求去送餐。

而此時更大的挑戰來自內心的惶恐。孫致釗出差去了趟成都,在站點看到一位派單員正手握豪華機械鍵盤,麵對兩個碩大顯示屏用極敏捷、近似遊戲大拿微操的手法飛速派單。整個屋子回蕩著劈裏啪啦鍵盤敲擊聲。還有一個月,配送係統就要全國大規模上線了,而孫致釗對自己做的事產生了懷疑——技術係統究竟能不能強於一名優秀的派單員?

2016年4月,團隊向王慧文做了一次匯報,得到的反饋是,堅決上線、加快推進。

機器變革帶來權力切換——初期騎手派單依靠站長,主導權在線下,容易滋生腐敗和灰色區域,派單係統的推行意味著平台將權力收攏到自己手中。

外賣係統的管理鏈路相對較長。美團外賣業務發展部總經理楊文傑將其比作“鍾表”,越簡單的表比如石英、電子表雖然容易失靈,但往往走時最準,而鏈路每多一個環節,走時就會變差。所以對於規則的設計者來說,要具備把問題簡單化的能力。

在美團挖人、搭架構、征戰時,百度外賣和餓了麽都意識到配送勢在必行,這讓2015年成為即時配送的元年。百度外賣是三家中起步最早的,而餓了麽初期僅支持“品牌館”(高端商戶)。

“搞得跟特種兵似的。”上述餓了麽早期大區經理稱,一次他在上海朋友家小住,連著叫幾天餓了麽,每次打開門,配送員都鏗鏘有力自我介紹,並關切道——飯要快點吃,今天心情如何,有沒有垃圾。最後一天朋友已經不耐煩:“好,我早點吃,我心情很好,我沒有垃圾。”餓了麽還讓配送員給用戶送花、送糖,甚至扮成聖誕老人。

經曆了初期的兵荒馬亂之後,幾家外賣平台走向一條相似道路,他們把全國城市分為三部分——在北上廣深杭五個一線城市展開自營,意在定標準;其餘城市采用加盟,由加盟商承擔運力,便於快速跑馬圈地;而在偏遠的縣級城市采用代理製,由代理商提供商務拓展、運力等閉環服務。三個支點,長得最粗壯的是加盟。

(圖:外賣配送結構圖)

《晚點LatePost》了解到,去年美團悄悄做了一次變革,以2018年4月為標誌,他們將配送直營全部加盟商化。

它甩掉了最後的包袱,讓自己輕盈起來。

戰壕裏的將軍

作為中國移動互聯網時代受資本熱捧的一顆明星,外賣江湖從未遠離過戰火,戰火也仍將綿延下去。戰壕裏充斥著將軍的喊打喊殺之聲。

前文提及“眾包”模式的崛起,其實是源自一場偷襲。美團和餓了麽早在2015年底就推出眾包,目的是利用社會閑散運力補足午高峰和晚高峰兩個波峰需求,但一直不溫不火。(眾包模式下,沒有站長和加盟商,騎手直接上線平台,騎手的組織關係外包給人力資源公司)

直到2016年三季度,眾包配送平台達達破釜沉舟,推出外賣App“派樂趣”,試圖從線下反攻線上。這讓幾家外賣平台腹背受敵,立馬展開圍剿之勢。美團下達命令大力發展眾包。

此戰役在美團內部命名“中途島戰役”,寓意二戰中轉折之戰。但這對研發來說是一場噩夢。那時美團眾包單量從開始的日均2萬單,一個星期漲到10萬,兩個星期漲到20萬,係統能力沒跟上,宕機了。孫致釗記得,連續半個月他和同事們都是三四點回家。

達達在第二年上半年就因資金鏈斷裂偃旗息鼓,而外賣平台的廝殺才剛剛開始。這時的局勢是,餓了麽以上海、百度外賣以北京為根據地,美團雖然是市場第二,但地位不穩。

2016年春節,美團提出“春蕾計劃”,矛頭對準第三名百度外賣。百度外賣提供返鄉報銷,美團給騎手提供春節返崗車票報銷——前者強調福利,後者刺激騎手年後返城務工。同時,美團調用數千萬資金給騎手、站長、加盟商設置拉新獎,並選擇全國40個城市春節不打烊。這些小戰術讓美團在春節回來後吃了一波運力紅利。

在市場前兩名穩固後,美團和餓了麽迎來全麵交鋒。2017年春節,拿完阿裏融資的餓了麽氣焰正盛,他們喊出“冬季戰役”,想在這個冬天徹底摧毀美團運力係統。春節前,餓了麽高價挖騎手、挖站長,市場份額提升了三四個點,扳回一城。正當他們喝酒慶功時,美團判斷春節更大的紅利在低線城市,於是推出“春節不打烊計劃”,在全國範圍內推行,份額打至原點。這時美團外賣已經位居市場第一。

作為美團配送總經理,魏巍經曆了完整的火拚經過。“我們是能在戰壕裏喝著雨水、吃壓縮餅幹的隊伍,我們等著它犯錯誤。”為了表示強調,他把這句話對《晚點LatePost》記者說了兩遍。

線下時不時會有些“江湖計謀”。一位餓了麽運營人士說,美團和餓了麽對騎手都有補貼,雙方會利用自己的核心騎手打聽對方策略,城市經理之間也會相互打探。餓了麽的人問美團:“你們加補貼嗎?”美團城市經理回:“不加了,不加了,沒錢了。”結果對方一回去就上了,餓了麽生氣地問:“你們不是沒錢嗎?”對方回答:“哦,我們撥錢了,花不掉就是完不成任務。”

美團入局打車、滴滴入局外賣,可能是這些年外賣戰事中最非比尋常的一次插曲。

2018年3月,魏巍第一次去無錫,剛下飛機,滿大街很多是成片成片的滴滴騎手。“完蛋了,這個城市被攻陷了。”他心想。戲劇性的是,從北京飛無錫的航班每天屈指可數,無錫當地知名酒店也就幾家。

一次,大區經理提醒他,滴滴的高管也住在這個酒店,他悄悄向前台打聽,果真如此。

這導致高管們在飛機上、在酒店裏不敢大聲交談,生怕被競爭對手聽了去。不過,這場戰鬥才剛開始摩拳擦掌,不久便以美團上市、滴滴出安全事故草草收尾。

進入2019,麵對餓了麽在大理掀起補貼狂潮,他認為,滴滴美團一戰至少說明,在今天這個時間點,純靠燒錢燒不出忠誠度和護城河。

如今,這場係統內的王國之爭,上半集已經劇終。其中,百度外賣最早退出江湖,輾轉賣身餓了麽而後又並給阿裏巴巴;餓了麽在資金鏈吃緊的情況下,以95億美金被阿裏收購,創始團隊出局,阿裏派成熟經理人昆陽接手,合並口碑成立本地生活服務公司;而曇花一現的滴滴外賣團隊也已解散。曆時9年,兩大外賣王國形成,美團和阿裏本地生活合計坐擁約800億美金市值。

對於美團對阿裏的背水一戰,交戰雙方在采訪中都閉口不談,生怕泄露機密。《晚點LatePost》了解到,2019年初美團到家事業群在青島的1500人年會上,王莆中在台上說:“總是有兄弟問,和阿裏這場仗要打多久?我現在告訴你們,永遠不會結束。我已經做好了阿裏最近三到五年花100億美元打我們的準備。”台下一片歡呼和哄笑。他接著說:“反正我比逍遙子(阿裏巴巴CEO)小很多,也比昆陽(阿裏本地生活服務公司CEO)小不少,我有耐心,耗得起。”“他那麽在意我們花多少錢?我們其實不那麽在意。”昆陽在2019年6月接受《晚點LatePost》采訪時回應。

江湖兒女不管是蹲戰壕的將軍、還是稽查員、“戰警”、“山大王”,他們大多是係統的設計者和秩序維護者。而在外賣江湖裏,數百萬騎手大軍才組成了真正的叢林,他們是最江湖的江湖中人。



大規模騎手群體的誕生有時代背景。國家發改委城市和小城鎮中心原主任李鐵告訴《晚點LatePost》記者,騎手群體代表當前城市化高速發展與創新經濟結合的一種新型就業模式,產生背景基於我國粗放型的城市發展階段,城市路網密度較低,交通擁堵,導致購物和出行的不方便。而互聯網經濟誘發了城市商業模式的改變。淘寶、京東、美團等大量的新經濟模式,通過外賣改變了傳統的定點的商業購銷方式,因此騎手群體應運而生。

王軍和他老婆都是眾包騎手,他們神色靦腆而有些緊張。王軍中途去專送試了試,受不了團隊刻板的管理又折回來——做眾包最大的好處是自由。本來做房屋中介的老婆,懶得動腦筋和處理人際關係,也選擇了這份販賣體力但簡單開心的工作。

王軍告訴記者,騎手一般都有兩台手機,無限流量,一台用來接單,一台用來打遊戲、刷劇。騎手最愛玩的遊戲是《王者榮耀》和《和平精英》。為了迎合他們的愛好,平台們不約而同把騎手等級設計成遊戲世界的樣子,等級分成——普通、青銅、白銀、黃金、鑽石、星耀。

騎手們的薪酬根據時節而定,萬物複蘇之際反而是效益最差的時候。每年過完年從3至5月是淡季,旺季伴隨整個炎熱的夏季,而後9、10月回到淡季,直到中國大地從北向南被嚴寒席卷,旺季便又回來了。

對於極端天氣,他們總是又愛又恨。夏天、冬天是最繁忙的時候,訂單多到接不過來,除非把係統關了,否則沒時間吃飯。誇張的時候,連關係統的時間都沒有。刮風下雨就要考驗毅力了,有人馬上躲回家,賺錢欲望強烈的人則會第一時間衝出家門。這時平台有雨補,每單能多掙五毛到兩塊不等,下雪每單能補貼三五塊。

這是一片講究純粹兄弟義氣的江湖。一家即時配送平台線下培訓經理說,他特別喜歡和騎手廝混在一起。“我走在片區的時候,腰杆兒挺得特別直,感覺後邊一幫兄弟。”一次,餓了麽想把某區域運力切過去,他接到消息後,立即在騎手群發了條消息,通知集合地點。他一去現場,那裏已經出現六七十號騎摩托車的兄弟,把商家團團圍住了。他買了兩筐橘子給騎手們。“真跟黑社會大哥一樣。”

沒單的時候,騎手們會在商家門口聚集。他們互相遞煙,聊跑單,聊方向,聊客戶。糟心事也是他們常有的話題。這個群體中,已婚比未婚比例高,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偶爾被客戶凶一句,沉不住氣馬上就吵起來。身經百戰的老騎手都會安慰新人:“這種人太多了,別搭理他嘛。”



當然也會有衝突爆發的時候。任曉翠是一位女騎手,平時要帶兩個女兒,照顧孩子之餘跑眾包。一次雨天晚上10點,她接到一個4公裏的訂單,跟著導航但怎麽也找不到北門,隻能給對方打電話。小夥子一上來就凶她:“你不知道你送什麽外賣啊?”然後把電話掛了。等她送到的時候,小夥子說:“我不要了,我已經投訴你了。”她瞬間火冒三丈,在電話裏吼了起來,對方衝下來推了她一把。任曉翠一怒之下報了警,警察最後讓兩人互相給對方道歉。

她還遇到過罷工。騎手罷工是為了規則和平台談判,任曉翠沒有參與,但是朋友提醒她千萬別出來。“他們很壞的,把你的輪胎電機都弄壞,或者把餐拿走,就為了讓你也不跑。”她說。

點我達CMO楊璐有時被騎手的樸實無華打動,她對記者回憶過一個場景。一次他們做短片,問騎手們最想感謝誰。一位騎手告訴她,有次手機沒電,在路上攔路人借手機打了20分鍾電話,對方一直耐心地站在旁邊等著他,當他把手機還給那人的刹那,他說,“他特別想下跪”。

什麽是江湖?是腦海充滿著宏偉理想,卻還是被現實撞得頭破血流。什麽是江湖兒女?是雖然被撞得頭破血流,但腦海中還是充滿著宏偉理想。

從某種意義上,無論是來自天南海北的外賣員,還是戰壕裏拚殺的員工,還是製定規則、探索遊戲邊界的創業者,他們都是江湖中人。

他們共同譜寫了一曲屬於當代中國的江湖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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