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七月,布丁酒店由於利潤微薄,填不上疫情期間的大窟窿,觸發“連續三年淨資產為負”紅線,被交易所強製退市。
布丁其實有不少自救措施,嚐試過品牌升級高端化轉型,摸索過長租公寓和餐飲業務,但收效一般。核心指標RevPAR(單間客房平均收入)在去年反而同比下滑。
以布丁為代表,主打廉價實用的經濟型酒店正在集體退場,在連鎖酒店體係中表現得更加明顯。
按照中國飯店協會的口徑,到2024年底,經濟型客房占比已僅剩54%[1]。過去一年,錦江、首旅、華住三巨頭合計新增酒店3400多家,其中經濟型酒店不足600家,占比僅為17.6%。
首旅收購如家後,體內經濟型酒店占比不到40%,錦江作為經濟型酒店鼻祖,內部經濟型酒店占比隻剩下27.6%。
與之對應,三巨頭的客房均價在過去幾年水漲船高,與小確喪的經濟形勢似乎格格不入。更反常的是,各家連鎖酒店的入住率不僅沒有下降,中高端酒店的入住率反而比經濟型酒店更高。
無論是主動削減,還是被動壓縮,都指向一個殘酷事實:經濟型酒店頂峰已過,下坡路還很長。
都在疫情裏挨了打,隔壁的餐飲還在掙紮,對門的航空苦等拐點,唯獨酒店業光速複蘇,不知內卷為何物。
經濟但脆弱
不論幾星級的酒店,核心經營指標都是房間均價和入住率。
酒店的商業模型其實很像民航,即成本剛性,收入彈性。飛機起飛降落,燃油成本是剛性的,收入取決於旅客有多少。對酒店來說,太陽落下升起,房租和人力成本是剛性的,空出來的房間就成了損失的收入。
為實現單房收入最大化,連鎖酒店基本都有一套中央收入管理係統,基於入住率的實時變化,動態調節每日房價,最終形成消費者看到的報價。
這種特征也形成了經濟型酒店的脆弱性:收入彈性太差。
一方麵,經濟型酒店本身定價上限低,距上海田子坊不到600米的布丁酒店,當日特價房可以低到200元以內,隔壁的全季大多時間都在600元以上,兩者的彈性區間不可同日而語。
相比中高端酒店,經濟型酒店的溢價空間極其有限。
酒店的定價因素相對複雜,但可以簡單拆解為成本+地段+服務三大項,經濟型酒店又叫有限服務酒店,意思是隻提供一張床一頓早飯(B&B),缺少“服務”環節的附加值,收入幾乎完全依賴入住率。
相比之下,中高端酒店大多有配套餐飲、按摩、健身,不管顧客用不用,都能客觀上起到抬價的效果。高檔酒店還能承接宴會活動,收入更加多元,對入住率的依賴也就更低。
通常來說,五星級酒店的餐飲服務能占整體收入的20%-40%[2],亞朵雖然定位中端,也能靠賣枕頭這種神來之筆,去年賺了20多億。
另一方麵,酒店經營本身有淡旺季,還會受到演唱會等偶然因素造成的短期需求暴漲,大部分消費者都是先找便宜的,這就導致一個尷尬問題:越早滿房的酒店,潛在損失越大。
舉例來說,假設周傑倫在上海體育館開演唱會,短期需求暴漲,由於酒店定價高度市場化,提前被訂走的房間反而起到了抬價作用,因此,任何酒店都不希望自己在旺季最早滿房,給同行抬轎子。
這種情況下,經濟型酒店在旺季反而吃虧,成為中高端酒店的套利對象。
大部分連鎖酒店品牌不會隻做經濟型酒店,各個子品牌對應的價格區間涇渭分明。一旦價格體係被破壞,集團內部的子品牌也會互相打架。
旺季賺的少,淡季虧得多,經曆疫情重創,經濟型酒店的複蘇進展也最慢。
與布丁的慘狀相比,定位中高端的亞朵複蘇勢頭最猛。2023年,亞朵營收一躍來到46.7億元,同比增長106%,淨利潤翻了6.7倍,領先一眾同行。
但問題是,經濟型酒店在商業上的劣勢一直都存在,為什麽在近幾年紛紛遇到了經營困難,批量退場?
答案與酒店業的連鎖化率有關。
漫漫下坡路
1997年,國內首家經濟型酒店錦江之星-錦江樂園店開業,房間均價158元,在當時的中國,定位是經濟型,定價是高檔型。
時過境遷,如今的錦江樂園店已經變成了錦江旗下另一個經濟型品牌白玉蘭,房間均價346元[3],在上海算親民。
連鎖酒店在全球範圍內都是一個比較新的行業,2005-2009五年間,是國內經濟型酒店增長的黃金周期。經濟型酒店門店與房間規模的複合增速雙雙超過60%[4]。期間,如家整體營收從2.7億增長至26億,淨利潤規模翻了11倍[5]。
無論經濟型酒店的商業模型有多少脆弱性,它都有一個不可替代的優點:投資成本低。非常適合在高增長期跑馬圈地。
2012年前後,經濟型酒店的盈利能力就已經達到了峰值,2012至2015年間,如家房間均價從170元降至160元以下;漢庭入住率從98%降至84%[6],利潤率一度跌破5%[4],行業的整合出清開始。
相比餐飲等天然分散的行業,連鎖酒店可以通過整合出清,形成幾大寡頭分割市場的格局,在線下服務業中並不多見。
原因在於,不同定位的酒店組成的價格區間範圍極廣,同時酒店品牌形象與價格帶定位牢牢綁定——不可能出現200塊的全季,也不可能出現800塊的漢庭。由於一個品牌很難同時覆蓋多個定位和價格帶,客觀上會催生大型酒店集團的出現。
2016年,國內前十大酒店集團中,錦江、首旅、華住三巨頭的房間數量占比已經達到75%。
另一方麵,單體酒店以不穩定的散客為主,連鎖酒店能通過會員體係和協議客戶保障基礎入住率,華住體係內,會員就貢獻了近70%的收入。
因此,加盟酒店品牌,相比單體經營的確定性更強,進一步促進整體連鎖化率。
因此,酒店的連鎖化率一定會提高,開始就很難停下來。2015年至2019年,國內連鎖化率提高了13.6%,國內“三巨頭”的新增門店中,加盟門店增長已連續四年超過100%。
行業集中度提高、連鎖化率提升,都會推動頭部企業話語權變大。同時,經濟型酒店的同質化競爭,也會推動酒店集團默契的提高中高端酒店占比。
由於平均房價有限,經濟型酒店很難在裝潢和配套設施上玩什麽花活,結果就是大家的房間都長一個樣,區別約等於傑森斯坦森和郭達。
但中高端酒店有高房價支撐,可以在裝潢設計、配套餐飲和設施上形成品牌特色,實現差異化競爭。全季和亞朵開始冒頭,恰恰就始於市場格局整體穩定。
疫情期間,經濟型酒店下滑和連鎖化率提高的趨勢又被加強。2020至2022三年,大量抗風險能力弱的單體經濟型酒店關門,出讓了大量市場空間[7][8][9]。
連鎖酒店則抄底低價物業,過去五年,僅“三巨頭”就逆勢擴張近1.3萬家,酒店連鎖化率也一口氣衝到了40%以上。而在新增的1.3萬家酒店中,經濟型酒店隻有不到2000家。
目前,在“三巨頭”體係內,中高端酒店占比都超過了50%,體現在單價上,相比2020年,客房均價都有相當明顯的漲幅。
但從當下的市場情況來看,經曆疫情洗禮,經濟型酒店的供給,似乎還是有點太多了。
供需的合謀
從上市酒店集團的財報看,最近幾年,價格更高的中高端酒店入住率並沒有變差,反而在接近甚至反超經濟型酒店。
2023年,華住體係內經濟型入住率一度比中高端多出11.1%,但目前兩者差距微乎其微,一度不到1%。無獨有偶,錦江收購中端酒店品牌維也納後,在2018年就實現了中高端入住率對經濟型的反超。
與此同時,盡管經濟型酒店比例已從高點大幅回落,但房型在大盤中占比依然高達54%[10]。由於天然存在同質化競爭,競爭烈度反而更大。
按照酒店集團財報,連鎖品牌與加盟店相關的收入越來越多。加盟服務費與房價直接掛鉤,在入住率接近的情況下,擴張中高端酒店,也比經濟型酒店獲利更多。
換句話說,供給側有充足的意願推動中高端化,而在需求側,消費者也傾向於更貴的中高端酒店。
一方麵,除了連鎖化率提高了酒店的話語權,在漲價這件事上,酒店的中高端化並沒有什麽強有力的製約因素。
作為酒店重要客流來源,OTA平台和酒店雖然存在博弈關係,但在中高端化上,兩者的利益客觀上是一致的。
OTA平台的收入來自酒店訂單傭金,因此,酒店有很強的意願用自有渠道繞開OTA平台。如果你經曆過酒店大堂勸你退掉OTA平台的訂單,在酒店小程序上重新訂更便宜,你就成為了這場曠日持久的商業博弈中的一員。
但中高端酒店占比提高,酒店的OTA平台的收入都能增長。OTA平台通過補貼等形式降價,更多是出於平台間搶奪流量的考慮,和平台與酒店的博弈關係無關。
另一方麵,降價對酒店經營並沒有什麽直接幫助。
酒店是商務和旅遊出行的配套消費,消費者會因為國補置換家電,但沒理由因為酒店便宜就住酒店。因此,酒店的經營取決於經濟活動和旅遊業的繁榮,市場開始複蘇,中高端酒店的利潤空間反而更大。
假設“經濟下行”導致消費者壓縮相關開支,那麽最有可能的一種情況,也是旅遊出行開支整體砍掉,或者以短途出行代替長途旅遊。這樣一來,也是經濟型酒店受損最大。
從布丁的財報看,過去五年,布丁用來投流的推廣費整體提高了近2倍,但同期營收僅增長0.15億,同比增幅7%,進一步顯示了經濟型酒店需求的整體萎縮。
作為攜程的創始人,又先後將如家和華住送上市的季琦,顯然比大多數人都更了解OTA平台和連鎖酒店的經營,早在2016年就發出預言[11]:
中檔酒店在未來十年會像過去經濟型酒店一樣席卷整個中國酒店業,席卷整個中國大陸,把這個行業重新洗牌,重新分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