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行人紮堆考公上岸背後,降薪70%持續擔心被裁員

金融人正在湧向體製內。尤其是幫助企業上市的投行部門,曾經幾乎是金字塔頂尖的工作:和企業高管一起敲鍾,見證財富神話,同時迎來個人的財富自由。這個離錢最近的地方,曾吸引了大批學霸和野心家,如今他們也開始求上岸。

有在投行工作將近10年的人回望過去,仿佛是在坐過山車,前幾年在慢慢爬坡,在2020年前後達到了頂峰,在頂峰緩了幾年後,緊接著從2023年開始,直接斷崖式俯衝。伴隨著收入腰斬和持續的裁員焦慮,車上的人隻能迷茫又焦急地尋找一片安全網。

而那些不斷尋找安全網的投行人發現,考公從最初退而求其次的選擇,慢慢變成了底線,如今直接變成了一些人“最好”的選擇。

金融從業者上岸潮

今年三月,公務員麵試結果公布,在投行工作了快10年的吳昊興考公落榜了,他在心裏歎了口氣,“自救的路又堵死了一條”。

查看麵試成績那天,吳昊興很緊張。緊張是一種很籠統的情緒,細究下去,其實分為很多種。投行曾是離錢最近的工作,投行人幫助公司上市,成功上市後賺取高額獎金,財富翻番的神話曾遍地出現。9年前,吳昊興985碩士一畢業,就進了投行工作,那是憧憬的緊張;6年前,他負責的項目第一次成功敲鍾上市,那是激動的緊張;3年前,薪酬達到頂峰,稅後到手100多萬元,那是期待的緊張;3個月前,已累計降薪了70%,快35歲的吳昊興登進公務員考試係統查看麵試成績,這回是焦灼的緊張。

▲ 圖 /視覺中國

麵試隻有50多分,這是吳昊興沒有預料到的。和投行相比,公務員的薪資會大跳水,但他入行較早,曾吃了幾年金融行業上升期的紅利,在物質方麵已經不需要過多考慮,在他的預想中,公務員雖然賺得少,但極其穩定,“再也不用擔驚受怕被裁員了”,人到中年,他還剛好能分出更多時間給家人。

吳昊興報考的崗位是單盲麵試,麵試官能看到每位候選人的年齡、學曆背景,在麵試前就有人提醒過他,“麵試可能會看年齡”。在考公考編中,35歲是大多數地區報考年齡的上限,而實際情況往往是,越接近35這個數字,麵試成功的可能性也會越小。吳昊興原本還不信,等一看公示名單,“大部分錄取的人都低於30或者30歲剛出頭,很少有大齡的”。

在公示名單中,還能看到更多人和吳昊興一樣,試圖從金融行業考公上岸。根據中國證券業協會數據統計,2024年末證券行業從業人員規模較上年縮減了1.8萬人,其中,證券經紀業務一線崗位員工離職占比高達91%,而且,30至40歲核心管理層級人員也在離開。而今年4月份,上海市發布了2024年度公務員考試擬錄用人員名單,其中有14名券商從業者和1名私募基金從業者。在此前國家稅務總局某省分局公示的30人名單裏,有4個人曾任職於中信證券、廣發證券等頭部券商。

在金融行業,潮水的流向似乎正在發生變化,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湧向體製內。

在職場上,35歲已經固化成了一條紅線,越靠近這條線,對於事業發展的焦慮就會越多。而當行業下行時,這個數字正不斷變小,在這波投行人的上岸潮中,很多人都是卡在29歲的節點上,尋找出路。

謝遠峰一畢業,就入職了一家中小型證券公司的投行部,去年,他跟了好幾年的項目終於板上釘釘,“不能上市了”,他開始思考自己未來的出路。擺在謝遠峰麵前的,是29周歲的分叉口,要麽留在投行寄希望於大環境變好,要麽另謀出路,沒準還能卷出個第二曲線,“真要等到35歲就晚了”。今年4月,卡在29歲的節點上,謝遠峰成功上岸公務員。

在以往的考公上岸的敘事中,人們熟悉的故事通常是,先經過幾乎苦行僧式的備考過程,成功上岸後又仿佛鍍了層金邊一般,皆大歡喜。但金融行業的這波上岸潮,敘事框架卻有些不同。

對於在投行工作的人來說,完全對口的公務員崗位是證監會,而考進對口崗位,需要付出的努力似乎很少:專業科目都是平時工作用到的知識;在投行工作,本身就需要寫很多匯報類的文案材料,申論也不在話下,平時的工作就相當於備考。“隻要花時間熟悉一下做題順序就行。”

不過,在這波上岸潮中,也有一些投行人想直接考出證監係統,“不想再幹證券了”,他們往往才需要更多努力。同樣29歲的鄭林原本在一家頭部投行工作,去年10月,他報名了公務員考試,他想考到金融監管總局,對比之下,金融監管總局的分數更卷,難度係數也要更高。

在職備考,得練就一身本領。首先裝備得到位,鄭林第一時間買了個防窺膜,貼在電腦上,平時就坐在工位上刷題;還得學會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身邊都是同事不用提防,但領導就坐在前兩排的工位,鄭林時不時就得抬頭打探一下,“領導起身上廁所,立馬切換電腦頁麵”;在職備考還得化身時間管理大師,要學會從工作時間裏偷著學,假如領導布置了一個要一周完成的任務,先抽出四天來專心備考,剩下3天再工作,DDL臨近時,擺正態度,堆出笑臉,“不好意思領導再寬限幾天”。要是趕上出差,6點多回到酒店,還要繼續學到深夜12點,“每天保證六小時的睡眠時間”,其他時間幾乎都在工作和學習。

▲ 鄭林第一次模考和最後一次模考的分數對比。圖 /訪談者提供

筆試通過後,又開始頭疼麵試。鄭林前前後後想了好幾個折中的辦法:要不就在工位上默練麵試題,“可嘴總嘟嘟囔囔也不是回事”;或者戴個口罩裝病,“但天天感冒也不是辦法”,思來想去,幹脆辭職準備麵試。

鄭林如此努力的原因其實並不隻是因為考試難度,更多的是因為焦慮。在備考的一個多月裏,鄭林幾乎無時無刻不在焦慮,腦子裏繃著一根弦,“萬一考不上怎麽辦”。在他看來,考公幾乎能算得上唯一的退路了。

經過一個半月的努力,鄭林成功上岸。但得知結果時,卻沒有想象中的歡天喜地,快樂是很短暫的。鄭林依然在緊鑼密鼓地找工作,有麵試機會就抓緊準備,他想找到一個能讓他放棄公務員崗位的工作。

上岸後,比快樂更多的情緒可能是不甘心,對好不容易卷進投行的人來說,考公像是一條底線。

離錢最近的地方

在金融行業裏,投行人幾乎算是離錢最近的那一批人,對他們來說,考公務員難的不是考試本身,而是難在做出考公決定的瞬間。

投行似乎聚集著最懂得考試的一群人。要想進證券公司,幾乎都會卡學曆,而要想進入投行部門,對學曆的要求就更高,有人在社交平台上分享了入職投行的基礎門檻:211是基本,985遍地走,要是留過學,排名至少得是前100,“同事很多都是清北複交畢業”。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投行人幾乎都是應試教育體係下的成功者,他們往往更習慣也更懂得考試。

考公需要卷夠幾個月才可能上岸,而要想成功入職投行,往往需要卷上好幾年。學曆是進投行最基礎的門檻,還必須有相應的實習經驗。換句話說,考進一所211、985高校隻是基本,得緊接著開始積累實習經驗,“越頭部越好”,為了加大籌碼,最好抓緊時間考CPA(注冊會計師)等證書,疊加Buff。

▲ 圖 /視覺中國

對於一個金融專業的學生來說,進投行曾一度算是衡量是否優秀的標準。吳昊興2016年畢業,他讀書時,身邊稱得上優秀的同學畢業後幾乎都進了投行或者審計部門工作。那時,考公根本不在考慮範圍之內,班裏也很少有同學選擇考公,“是一條很次的選項”。

很多在大學時鬆懈的人,隻有在工作後更加努力,才能卷進投行。比起一進大學就開始卷實習卷考證的同學,鄭林的步伐要滯後很多,他的努力是留學時開始的。研究生畢業後,他進入了四大會計師事務所(簡稱四大)之一的機構工作,很多想進投行的人,都會把四大當作跳板。四大的工作強度很大,經常加班,但在工作之餘,鄭林還要為進投行作準備,所有的空餘時間都會用來學習、考證,不止加班後要回家繼續學,節假日更是全天學習。鄭林在四大工作了兩年多,“算下來一年中休息的時間就隻有幾天”。

投行仿佛是金字塔尖的工作,在很多人的預想中,曾是離錢最近的,堆金積玉又神秘的工作,即便不是金融相關專業的人,也有很多想擠進去。十幾年前,李唯一剛上本科,最開始讀的是工科相關專業,站在當時的視角看去,專業前景有些受限,很多學長學姐畢業後找到的工作都不夠理想。李唯一剛進大學就想轉專業,而金融幾乎是第一選項,起先,他對於金融行業的理解很模糊,等到實習後,對於未來的設想才開始變得清晰。

李唯一2020年開始去金融行業實習,金融人的高薪變得更加具象化。投行最輝煌的時刻是從2019年開始的,2019年,首批科創板公司上市交易,緊接著2020年,創業板改革並試點注冊製實施,對於資本市場來說,這相當於“曆史性時刻”,意味著上市變得更快、更便捷。市場熱鬧的同時,經濟也在高速增長,根據國家統計局數據,2019全年國內生產總值99萬億元,相當於日德英法2018年GDP總和,人均國內生產總值突破1萬美元大關。在政策和經濟的雙重刺激下,大批企業都試圖衝擊IPO,普華永道數據統計,2020年,內地科技、媒體及通信行業(TMT)企業融資額比上一年增加了將近一倍。

實習的日常工作之一是統計每個月內地各個證券交易所新上市的公司數量,在他的印象裏,每個月都會出現幾十家新上市的公司。李唯一算了筆賬,上市公司要給負責的證券公司支付承銷保薦費,相當於服務費,每家上市公司的服務費差不多是七八千萬元,這也就意味著,每個月,整個投行市場會產生幾十億元的收入。雖然大部分都會轉化成公司的利潤和運營成本,但對於還沒畢業的李唯一來說,這個數字相當有衝擊力和誘惑性。

最激動的是敲鍾時刻。公司裏有很多不同的項目組,每當公司裏有項目審核通過,相應的項目負責人會在工作群裏發紅包,數額從幾千元到幾百元不等,等到敲鍾的前一晚,上市公司還會辦慶功宴,“就像過年一樣”,從2019年開始,“每年都能過十幾次春節”。

更早入行的人感受到了行業爬坡的完整過程。吳昊興一畢業就順利進入了投行工作,幾乎每年都會升職加薪,等到2019年時,手上的項目直接增加了一倍,整個行業也迅速擴張。《證券日報》記者曾梳理證券業從業人員統計數據,2020年,券商人員流入比例最大的業務線就是投行業務,從業保薦代表人數同比增幅達到了66.27%。那時各大頭部證券公司都在搶著要人,“每天都會接到兩三個獵頭電話”。

對於一畢業就進入投行的年輕人來說,生活的轉變大到甚至會讓人有些恍惚。

前一年還是學校裏精打細算的學生,好幾個人擠在幾十平方米的宿舍裏,第二年就開始西裝革履,出入五星級酒店,每天接觸的都是身價千萬的企業高管,耳邊熟悉的白噪音是皮鞋踩在光潔地板上的噠噠聲,嘴邊常用的計量單位也換成了“百萬、千萬、億”。吳昊興記得,行業裏有很多在投行幹了很久的人,一個三口之家,隻需要一個人出來工作,就能在上海買上兩三套房。

行業裏的大多數都是通過一步步的努力實現階層躍升的人,家庭托舉有限,他們似乎都有一個共同點:腳踏實地。可即便如此,當財富積累過快,手裏的籌碼突然增加時,人也很容易產生一種“飄”的感覺。

▲ 圖 /視覺中國

吳昊興“飄”得相對低調,在工作的第二年,給自己購置了一個一萬塊的包。而有的同事買了幾萬元的手表,還有人“光是遊戲充值就年均十萬元”。

在社交媒體上,網友分享了更多光輝時刻。有人在北京工作,中關村的咖啡廳裏都是投資人或者創業者,“張口是億級、技術革命式的項目,融資幾百、幾千萬”;同行出門見客戶,奢侈品包包輪流背;報銷像是隱形福利,“3000元一頓的晚飯隨便報,介紹職業時總帶著優越感”。

鄭林原本的目標是年薪50萬元,在他一直以來的想象中,年薪50萬後肯定要大肆慶祝一番,可他進入投行的第二年,年薪就達到了50萬元,心態也發生了變化,“比自己賺得多的大有人在,沒什麽好慶祝的”。

工資過高,鄭林有時甚至會產生一種不配得感。在資本市場中,有一個叫做“二八定律”的經典理論,可以粗略的理解為,大多數的資源被少數人占據。如果說在金融行業也有二八定律,那麽投行人似乎就是占據大多數收入的工種。

生活中,會有某個時刻,讓人突然意識到收入差距的懸殊。有一次,鄭林和幾個會計師和審計人員一起開會,除他外,一共有四個人。鄭林偶然聽到他們討論工資,心裏默默感歎,“四個人的工資加起來都沒有我一個人高,但我真正創造的價值絕對趕不上四人之和”。

雖然每個人對高薪的反饋不同,但可以確定的是,行業裏每個人想的都是“升職加薪,年薪百萬”,根本沒人會想到考公。

心氣兒一下子沒有了

投行人上岸潮是從去年開始的。

考公的人清晰記得當時下決定的直接原因。對於吳昊興來說,最後一根稻草是降薪,他所在的頭部證券公司,去年8月調整了薪酬體係,算來算去,“相當於薪水降了50%”,而這已經是公司的第二次降薪了。去年上半年,公司第一次通知降薪,那時隻降了20%,對於當時的吳昊興來說,“幾乎沒什麽影響”,他依然心存希望,覺得這隻是行業處在下行期的暫時調整,很快就會恢複,也根本沒想過找其他出路。

可第二次降薪時,“降得太狠了,接受不了了”。幾乎是看到薪酬通知的一瞬間,吳昊興心裏冒出一個聲音,“肯定不能再幹了”,兩次下來,工資少了一大半。吳昊興開始在社交媒體上尋找金融人未來的退路,正巧刷到了一個考公帖,立刻報了名,“也算是一個選擇”。

降薪之前,先是“優化”。行業上升期,項目暴增,四處招攬人才,而當行業下行時,項目驟減,擴張時招進的人一下變成了冗餘資產,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裁人。

李唯一的上岸決定發生在去年5月。當時,行業裏已經有頭部公司開始裁人了,他所在的公司還遲遲沒有行動。但在去年5月,公司做了人員調整,領導讓李唯一從原本的投行部換到了其他團隊,相當於把人調到更安全的團隊度過行業下行期,所以從實際情況來看,“並沒有受到太大影響”。

但對於未來的迷茫依然存在。新崗位和之前的業務有很多差別,要學的新東西很多,每天都在學習新知識,上手新工作,很少有時間焦慮。可調崗沒多久,部門領導找李唯一談話,問他,“未來的職業方向是什麽,你到底想做什麽”。李唯一瞬間蒙了,他根本回答不出來。談話後,李唯一開始天天想這個問題,還刷起了轉行分享:要不要繼續在投行?還是做其他業務線?行業不再蓬勃,還能取得更大的進步嗎?而人在迷茫的時候,“根本給不出什麽答案”。

▲ 圖 /視覺中國

更大的衝擊來自身邊人的案例。為了找出路,李唯一把認識的同行都回想了一遍,很多人已經被優化了,那些被動離場的人幾乎都沒有找到更好的出路。印象最深的是一位曾經做投資相關的朋友,高考考進了頂尖高校,不止學曆高,還目標明確,行動力強,朋友打定主意要在金融行業實現財富自由,從本科起,就開始卷實習,畢業後也如願獲得了高薪,“一直很佩服他”。可前段時間,朋友竟然也被優化了,空窗了很久才找到新工作。

令李唯一更有危機感的是對方狀態的轉變,原本每次和朋友見麵,對方永遠都是一副自信且勝券在握的樣子,可前段時間再見麵時,朋友也開始變得迷茫了,“隻求新工作能穩定點不裁員”。

為了讓自己不再被動,李唯一決定主動找出路。剛好在社交平台上刷到了一個相關的公務員崗位,既能讓以前的從業知識不浪費,還能更穩定。在迷茫的階段,遇到機會就要試試。

很多投資了國內基金和股票的人在疫情時就感受到經濟的變化了,那幾年,很多基金經理都被迫或主動地離開行業。低迷的市場行情下,2023年8月,證監會明確表示要“階段性收緊IPO節奏”。這意味著,公司上市變得更難了,對於投行的人來說,從那以後,就沒有新項目進來了。但剛開始時,人們對於新項目的減少是沒有實感的,很多前幾年的項目還在繼續,有的已經通過審批,隻差上市前臨門一腳,工作量也幾乎沒有改變。

很多人依然心存希望,“過段時間應該就會好轉”。真正消磨心氣的是工作內容的變化,對行業的希望也隨之逐漸動搖。

原本,投行的工作是充滿確定性的,像解題一樣,按照步驟一步步算,最終獲得水到渠成的答案。雖然忙,但隻要想著獎金,就有盼頭。鄭林剛入職投行時,特意統計了出差時長,一年裏,255天都在出差,就算領導時不時劈頭蓋臉一頓罵,“有錢拿就都能忍”。

而當政策收緊時,工作內容一下從按步驟解題變得複雜,需要想各種理由拖延,安撫客戶,甚至提供情緒疏導。當IPO變緊時,上市需要的材料會格外嚴,還會增加很多額外的審查步驟,很多投行人更具體的感受是,“不知道怎麽才能通過,或者心裏清楚不論怎樣都無法上市”。時間拖得越久,企業老板就越著急,大家都想趁著IPO進一步收緊前上市。

那時,隔段時間企業老板就會抓著投行的工作人員開會,一通輸出焦慮情緒,鄭林隻好不斷安撫,製定出一個個時間表“講故事”,時間表清晰又明確,仿佛上市指日可待,但往往在製定時間表的同時,鄭林就會在心裏盤算好,“下次會議要編什麽理由拖延,讓老板管理預期”。到後來,會議變得越來越頻繁,“幾乎一星期就得開一次”。

最好的出路

考公從最初退而求其次的選擇,慢慢變成了底線,如今直接變成了一些人“最好”的選擇。

在投行工作的那股心氣經曆漫長的磨損後,人們做出考公決定的瞬間竟帶著幾分安心和踏實感。去年,得知再次降薪後,吳昊興“反倒心裏鬆了口氣”,大刀闊斧式的降薪仿佛給了他一個逃離行業的理由。公司的優化是從2023年年底開始的,那時裁的人還很少,他還沒有實際的感知,可後來,裁員的範圍慢慢擴大,明確下達到了部門,他的危機感也開始加深,頭上像懸著一把劍,“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落到自己頭上”。

實際上,危機感是彌漫式的,籠罩著整個行業。行業上升時,流傳的是一個個財富故事,要麽某個同事畢業一年就分到了幾十萬元的項目獎金,要麽是有人趁著財富上漲期購置千萬元房產。這兩年,同事“吃瓜”內容變成了,“哪家公司又裁員降薪了”“被裁員後還不起高昂房貸了”,故事風向完全調轉了過來。

考公不僅成了一個更穩妥的選擇,甚至還變成了唯一的退路。

投行的高薪不在,工作的確定性也受到衝擊,內耗增加了。反饋在工作上最直接的表現是“忍耐力下降”,原本遇上加班或者領導批評,鄭林都能用一句“看在錢的麵子上”忍下去。2023年年底時,項目獎金沒指望,有一次領導話說得很重,鄭林幹脆拍桌而起,“不忍了,不幹了”。另一個領導好言相勸,他才決定一邊工作,一邊找新崗位。

說走就走的底氣是從前幾年積累起來的,鄭林回想起剛進入投行時,找工作很容易,“幾乎每個麵試都能成”,他原以為這次找工作也不難。可沒想到,他找了將近一年,不管年薪多少,有機會就會看,“參加的麵試一隻手數得過來,麵試成功的一個都沒有”。

原本,鄭林幾乎不會考慮考公,可找了一年工作後,當國考報名時,同事喊鄭林一起,他“隻猶豫了一天,果斷報名了”。搜索聊天記錄,前幾年,鄭林和朋友聊的都是行業新知和手頭的新項目,等到了這兩年,“90%都變成了交流考公”。

▲ 鄭林隻猶豫了一天,就果斷報名公務員考試了。圖 /訪談者提供

等到真的要離開投行時,又有些不甘心。在鄭林原本的規劃中,要先在投行多賺幾年錢,等到快35歲,卷不動了再轉到更穩定的崗位。如今,轉行的規劃被迫提前,鄭林心裏又有點不舍得,“大概率以後不會再去投行工作了”。

鄭林明顯感知,這波上岸潮似乎還在席卷更多人,和他一起備考的同事沒能上岸,明年要繼續考。鄭林成功上岸後,又有兩個同事向他請教備考經驗,也在考慮考公。

頭部證券公司項目多,即便是在下行期,依然能暫時撐住,中小證券公司的日子明顯要難熬很多。謝遠峰很慶幸自己成功上岸,“要不以後也肯定會被裁”。

去年10月,謝遠峰一直負責的有望衝擊IPO的項目被勸退了,公司裏也沒有新項目,原本儲備的項目也少,他和同事一下變得清閑起來。每天的工作流程變成了,早上打卡,晃悠到食堂吃個早飯,吃完飯直接約著同事去小河邊散散步,“什麽事都沒有”。

▲ 相比以往的忙碌,謝遠峰這兩年的出差頻次降低了。圖 /訪談者提供

中小證券的優化力度也要更狠,公司去年裁了1/3,今年上半年又裁了一半。證券公司掛牌對從業人員數量有要求,謝遠峰算了算公司剩下的幾十人,“剛夠維持公司掛牌”。

回想過去十年的投行市場,吳昊興像是在坐過山車,前幾年在慢慢爬坡,在2020年前後達到了頂峰,在頂峰緩了幾年後,緊接著從2023年開始,直接斷崖式俯衝。車上的投行人隻能迷茫又焦急地尋找一片安全網。

平時,吳昊興會和年輕的同事聊天,他畢業時,考公還是一條鮮少有人選擇的路,如今再一聊,考公已經變成了一個最優解,“心裏總覺得有點唏噓”。

國考失敗後,吳昊興抓住調崗機會轉去了港股市場,港股要更火熱,“沒準會有發展”。麵試結束後,他和周圍人打聽,發現公務員也不見得是條最穩妥的路,“也在降薪,工作還很忙”。

吳昊興依然看不清前景,但他打算先學著港股相關知識,“走一步看一步”,等到年底,“估計還會報名省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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