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後,推著行李箱來網吧留宿的人多了起來。“有的人是已經辭職沒有宿舍住,來過渡幾天。還有人是剛來杭州找工作。”29歲的杭州網魚電競區域經理江旗旗說。
在網魚電競工作7年,江旗旗見證了網吧業的頹靡和複蘇。中國互聯網上網服務行業協會的數據顯示,從2016年到2023年,網吧數量從15.2萬家銳減到7.7萬家,直到2024年開始止跌回升。
2024年這一年,杭州就新開了三百多家網吧。行業龍頭網魚電競也在2024年觸底反彈,門店數量突破了1300家,創曆史新高。在湖南醴陵這樣的縣級市,20平方公裏主城區竟湧入23家網吧,其中還有千平大店。
網吧的興盛,還吸引來各個行業的人才。一年前,江旗旗招募了一批新人,其中有金融業銷售員、海底撈的店長,還有食品廠經理,“個個臥虎藏龍”。過去網吧不會成為他們的職業選擇,如今這是他們為數不多能維持體麵生活的機會。
在其他很多行業仍然低迷的狀態下,為何網吧卻逆勢增長?在江旗旗看來,“網吧是收留各種各樣人的最後居所”。
在網吧收入當中,網費收入占到大約70%,剩下30%來自飲料、小商品等其他附加服務。南方周末記者 羅歡歡 圖
“最便宜的娛樂消費”
黃凡智曾經是一個網吧老板。但在2021年,他覺得網吧沒希望了,就轉身去創辦一個咖啡品牌。他當時認為,投資一個咖啡品牌要比投網吧的資金少得多,且更適合標準化、發展成連鎖。
時過境遷,他在2024年又回頭開起了網吧,在湖南醴陵開了一家、在長沙開了四家。“疫情之後,線下消費市場邏輯全變了,網吧又重新成為一門好生意”。
他發現,其他行業高度競爭內卷的時候,網吧完全沒有加入。全國網吧有8萬多家,頭部品牌網魚門店不過1300家。咖啡行業卻早已是巨頭盤踞,“競爭非常慘烈,資金會往窪地流,網吧就是之前沒有被發現的窪地”。
黃凡智明顯感覺到,這一輪網吧複蘇潮,部分原因來自需求端的爆發,但更重要的動力來自投資端。
網魚浙閩戰區負責人鄭彥紅對南方周末記者分析,網吧的投資相對來說比較穩,不會說投了一百多萬元,後麵虧得啥都沒有了。網吧殘值會有60%。哪怕倒閉了,電腦設備是可以再賣的。
招商是鄭彥紅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在他們內部投資加盟的客戶被稱之為盟友。她手上絕大多數盟友都是回頭客,“占到 80% 以上”。
在廣州工作的董睿2019年開始在湖南老家投資網吧,2024年又新增近一百萬元投入。從他的投資經驗來看,網吧過去的回報表現是符合預期的,“一個投資周期大概五年,三年回本,一兩年盈利,每年大約10%-20%的利潤”。
當前情況下,他認為很難找到一個像網吧這樣,“相對現金流比較穩定,競爭性沒那麽激烈的項目”。
網吧增多的同時,消費群體也莫名地在增加。
鄭彥紅觀察到,盡管上網時長沒有增加,可上網人數是變多了,用戶數量出現增長,也就是說更多人選擇到網吧進行消費。
她分析,大約幾年前,劇本殺還有各種桌遊店興起的時候,曾經搶走了一部分網吧的消費人群。可是最近兩年,劇本殺、桌遊店出現了倒閉潮。鄭彥紅推測,“這一部分消費人群又回來了”。
讓黃凡智下定決心重新殺回網吧行業,也是看中了這一點,“網吧是最便宜的娛樂消費,和吃飯喝水一樣是基礎消費,可以作為一個穿越經濟周期的項目”。
“人變得越來越孤獨”
如果把走進網吧的人進行一個粗略的分類,江旗旗認為可以分為兩種,“一類是二十多歲的青年人,另一類是懷舊的中年人”。前者是為了遊戲而來,而後一種更多是填補精神上的空虛感。
他見過很多年長的大哥,“家裏麵有老婆、有小孩,也有正常的工作,但是他就是想到網吧來休息一下,開個機子躺在沙發上睡覺”。
畢鑫辰之前在海底撈、樂高工作過,2023年加入網魚,成為兩家網吧的店長。找工作的過程中,他發現很多行業工資都在降低,唯有網吧是個例外。
這讓他感覺到,比起吃火鍋和拚樂高,網吧似乎是一個剛需。他認真做過調研,詢問了每一位去單包消費的客人,發現75%的人家裏都有電腦,而且配置都不低。
網吧上座率最高的一定是單人包間,“以前來網吧的更多是三五個人結伴來,現在很多時候都是一個人來,好像人變得越來越孤獨”。
這個趨勢也體現在網魚電競的裝修方案,如今已經迭代到6.5版本,單人包間比重一直在增加。這似乎是一件頗為吊詭的事情,人們走進網吧這個公共場域,卻更渴望私密空間。
今年36歲的周曉彤是一名互聯網大廠的工程師,去網吧打遊戲是他最主要的放鬆方式。家裏有老人小孩,根本沒有放鬆的氛圍,壓力特別大的時候,他會請一天假去網吧打遊戲,買上一堆零食玩上一天。
這正是網吧的價值之一,提供一個足夠舒服的環境,幹淨的鍵盤,布滿香氛的空氣,以及一台性能足夠用的電腦,特別是能提供一定的情感支撐。
在這一輪複蘇潮中,大量網吧從過去的社會網吧更新為品牌網吧,這也是網魚電競2024年門店數量大幅增加的原因。
所謂“社會網吧”,就是一些裝修簡陋、沒有任何附加服務的傳統網吧。品牌網吧則是裝修考究,內嵌水吧,現場可以做餐飲和奶茶飲料,一些高端館還配了價格昂貴的外接設備區。
一位網魚電競的店長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們每天的流程就有56項,“像淩晨、晚上12點的冰箱溫度檢查、消毒等等,這些流程全部要發數據和照片反饋的,員工執行完拍照以後,電腦再去審核每個時間點”。
網吧的興衰還依附於電競產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2024年8月橫空出世的《黑神話:悟空》,給網吧帶來了一波流量,至少熱了一個月。
如今無論是像杭州這樣的一線城市,還是株洲、醴陵這樣的小城市,英偉達最頂級的4080、4090顯卡,都已成為標準配置。“一台電腦的成本至少是一萬五以上。”江旗旗說。
這一輪配置熱潮實際上興起於2017年的一款名為《絕地求生》的遊戲,這款遊戲的特點就是吃配置,“如果誰的配置換得快,誰的店生意一定好。”江旗旗回憶,許多門店的營業額直接翻倍從十幾萬元到三四十萬元。
電競遊戲的生命周期都非常長,如今網吧中最受歡迎的遊戲依然是《英雄聯盟》,“占到50%”。事實上《英雄聯盟》已經流行十多年。每一年重大的電競比賽,中國電競隊的成績都會直接反饋在網吧的營業額上,“至少提升10%”。
董睿對網吧還有一個期待就是,每隔三五年都會出現一款爆款遊戲,一旦出現爆款遊戲,網吧又會迎來一輪機會,“中間可能會沉寂好幾年,但是是值得等待的”。
體麵地流浪
最近一兩年,有些人來了之後,沒有再出發,出現了一群以網吧為家的流浪客。其中的核心人物便是張天。
江旗旗曾拉黑過張天,他發現張天活躍於每一個門店群,形跡可疑,像是競爭對手的調查員。
22歲的張天大約兩年前開始推著行李箱入住一些新開的網吧,這些地方開業前一兩周通常有提供免費上網的優惠。
原本隻是過渡,沒想到新網吧開得越來越多。運氣好的時候,張天手頭有三四個備選的地方;而運氣差時,網吧位置會偏遠些。最遠的一次,他拖著行李箱走了六個小時。
張天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我們核心成員有幾個人,還有十幾個外圍成員偶爾加入。”
長期的流浪生活在張天的白色帽衫上留下了斑駁的黃點,枯草似的長發幾乎遮住了他的眼睛。他用一種炫耀的語調說:“西到臨安,南到蕭山,東到下沙,北到良渚,所有的網吧,我都深度體驗過。”
張天之前有一份還算穩定的工作,他為工廠招工,“招一個人賺兩千塊”。職業生涯最高峰,“一個月賺了三萬”,當時方艙醫院急需招聘建築工人,給出了很高傭金。2023 年之後,鮮少有人招工,當年3 月,租的房子到期後,他便住進了網吧。
他家就在杭州,但他和父母關係不好,至今家裏人還以為他還在外麵上班。過去,幹招工的時候,他通過各種微信群招人,如今他用這些技能找網吧。
為了拿到一手開業信息,每隔三四天,他會先在大眾點評或者美團進行一輪搜索,確定即將開業的網吧信息。通過上麵預留的電話,聯係到店長之後加入顧客群,網吧還在試運營,他已經來了。
張天聽說過“三和大神”,但他認為自己並非這樣的人,“我追求的是服務”。“三和大神”是指在深圳“三和人才市場”附近,一群生活在社會邊緣的年輕人,生活在網吧裏,依靠打零工維持生計。
比起走投無路的“三和大神”們,他隻是做出了更具性價比的選擇。“三和大神”都是在“社會網吧”,而他去的是些連鎖品牌。前者每小時一元,後者最低也要每小時六元。
張天也去過“社會網吧”薅羊毛,第三天老板就下了逐客令,“哎,帥哥,你玩這麽久了,回去睡覺吧”。相比較而言,連鎖品牌會更寬容一些。不僅僅不會趕人,還給他送飲料,鼓勵他為店裏拉人,拉一個人送五元網費。
張天的流浪因為產業的升級而更為體麵,但本質上他的收入來源還是來自日結。讓他感到慶幸的是,這兩年杭州演唱會異常繁榮,“每周都有大型演唱會,保安都要上千人,一天兩百多元”。這是他最理想的工作,不需要動腦筋,也不和人打交道。
他算過一筆賬,每個月吃飯花費不超過一千元,幹四天保安能過一個月。唯一困難的就是春節期間,這段時間沒有新網吧開業,也沒有演唱會,他隻能回家,“回家也很好,可以賺點壓歲錢”。
江旗旗見過很多這種自我放逐的人。在他看來,男孩子都有這個經曆的,“有段時間,很不想上班,也沒有什麽上進心,但是又不能太過於空虛,就在網吧這麽苟且著”。但他相信,他們最終會在未來的某一刻突然改變。
張天還不想改變,甚至不擔心薅羊毛的日子即將走到盡頭,過去兩年的經曆讓他對未來充滿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