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巴九靈
當杭州宇樹科技的人形機器人穿著東北大花襖，跳著扭秧歌登上央視蛇年春晚時，對於喜歡熱鬧的中國人而言，最大的驚喜莫過於收到了一個意外的科技紅包。
而更大更意外的紅包是兩天前的1月27日，同樣來自杭州的開源大模型產品DeepSeek登頂中美蘋果應用商店下載榜，一舉超越ChatGPT。
這是中美AI競爭中的曆史性一刻。
當天美股盤前，英偉達大跌12%，蒸發掉的市值相當於AMD+英特爾。微軟、穀歌、Meta、亞馬遜股價跌幅4%到6%，一天之內美國科技公司上萬億市值消失。
DeepSeek崛起衝擊美股，英偉達股價大跌
這讓剛剛宣布5000億美元人工智能基建計劃——“星際之門”的美國政府略顯窘迫。紐約大學教授馬庫斯甚至第一時間發文斷言，全球AI霸權爭奪已經結束，“美國沒贏，中國也沒贏”。
DeepSeek是私募基金幻量化方旗下深度求索的大模型產品，曾因“訓練消耗算力僅為最強開源模型Llama 3 405B的1/11”而聞名矽穀圈。V3模型發布一個月後，又推出了R1版模型，性能與OpenAI的o1拉平，但成本卻是後者的1/40。就在應用下載量登頂的同一天，DeepSeek又上線新模型，在基準測試中擊敗了DALL-3和Stable Diffusion。換言之，開源的DeepSeek性能強，便宜，算力需求減少了90%。
這場AI界的大地震後，創始人梁文鋒和他的公司很快被歐美網友拿著放大鏡審視：
DeepSeek的總部位於杭州大運河邊的匯金國際大廈，核心技術崗位是一群剛剛從清華、浙大畢業的年輕人，其中還不乏實習生。
網友發現，梁文鋒還是DeepSeek-R1論文作者之一；他的采訪被翻譯成英文，逐字研究；觀點被總結成金句，在網上廣泛流傳。例如“真正的差距不是一年或兩年，而在於原創還是模仿”。
大模型DeepSeek-R1
2025年1月20日，梁文鋒受邀出席總理座談會，麵對麵向總理發言。國內做AI通用大模型的大廠不下五個，但隻邀請了梁文鋒作為AI領域的企業家代表。
在業界看來，他是一位徹徹底底的理想主義者，公司完全由願景驅動。他說：“一件激動人心的事，或許不能單純用錢衡量。就像家裏買鋼琴，一來買得起，二來是因為有一群急於在上麵彈奏樂曲的人。”
梁文鋒篤信“人工智能一定會改變世界”。
“杭州六小龍”
在深度求索總部所在地杭州，不止一位像梁文鋒般的理想主義者。
另一位想“改變世界”的年輕人，是宇樹科技的創始人王興興。
這位因英語偏科而差點上了職高、考研錯過浙大的喬布斯擁躉，或許是一眾科技創業者中最具工程師氣質的。
19歲時，他製作了第一台雙足機器人，成本隻要200元。讀研期間，他花了1萬元研發出XDOG，開創了低成本、高性能四足機器人技術方案之先河，但也因此延期畢業。
這隻電驅動的機器狗最終幫他走上創業之路。2016年8月，杭州濱江區的峰達創意園1號樓三層迎來了宇樹科技，王興興同時擔任CTO和CEO。
隨後幾年，宇樹的四足機器人成為“安卓之父”安迪·魯賓的賽博寵物、英偉達GPU大會的座上客，它出現在牛年春晚和美國超級碗中，宣傳視頻因被馬斯克轉發而全球轟動。至今，宇樹科技的四足機器人已占據全球50%以上的市場份額。
宇樹科技機器人
如此高的滲透率，歸功於宇樹的“價格屠刀”，其產品普遍比同行低3000元。王興興擁有喬布斯般的願景和馬斯克般的成本思維，他對於每個構件設計和成本了然於心，曾拍著胸脯說道：“不要跟我比省錢，我會省死你。”
但要論自信，提前兩年寫了TGA年度最佳遊戲獲獎感言的80後馮驥永遠“年少輕狂”。
2024年8月，由遊戲科學打磨七年的中國首款3A遊戲《黑神話：悟空》問世，在全球賣了2800萬份。這款現象級遊戲讓中國單機遊戲實現從0到1的突破，並帶熱了山西文旅。
20年前，這名華中科技大學生物醫學工程專業的理工男，還因沉迷遊戲《魔獸世界》而身無分文。十多年後，他來到了杭州埋頭創業。有粉絲想“膜拜”一下這家神秘公司，隻見小樓前的牌子印著16個字：設計繁忙，研發緊張，非請勿入，多多見諒。
從端遊“鬥戰神”到黑神話的“天命人”，悟空一直馮驥最初的夢想和靈感源泉。同樣因“悟空”結緣而走創業之後路的，還有浙大副教授的朱秋國。博碩期間，他參與雙足乒乓機器人“悟空”的研發。
2015年，看到波士頓動力的機器狗隔三岔五地在網上爆紅，朱秋國決定“要做好中國人自己的機器人”。
兩年後，杭州餘杭區三墩鎮，雲深處科技成立。“雲深處”取自詩句“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有人家”。於朱秋國而言，前沿科技的探索，如同蜿蜒小路，艱難曲折，但白雲深處有人家，說明路是走出來的。
朱秋國對中國和中國文化有一種深深的羈絆。他把第一款四足機器人取名為“絕影”，出自曹操的坐騎——疾馳如影、難以超越，他說“希望這個品牌可以從中國通向世界”。
而這把通向世界的鑰匙，是中國豐富的工業應用場景。和跑步、翻跟鬥、跳高、上下樓梯甚至“賣萌”的四足機器人不同，雲深處在電力、安防、冶金、礦山、建築、救援等危險、極端的場景率先落地，作業溫度可拓展到-20℃至55℃。
“代替人類，去危險的地方。”在朱秋國眼中，盡管雲深處的產品是尖端實驗室中的產物，但嚴謹、冰冷的實驗數據背後，是人的尊嚴與情懷。
絕影機器人協同消防救援人員進行救援演習
雲深處近一半員工是浙江大學校友，這並非巧合。浙大憑借計算機、自動化等王牌專業，多年來成為杭州創新創業的孵化基地。
而在多年前，浙大竺可楨學院的陳航，隻因寢室的“臥談會”和一部電影，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陳航是杭州本地人，綽號“阿甘”。每當宿舍熄燈，他和室友黃曉煌聊的最多的話題是計算機算力和摩爾定律。
畢業後，兩人去了美國繼續攻讀計算機圖像圖形專業。其間，《變形金剛2》的GPU恐怖渲染能力宣告英偉達跳出了摩爾定律。想到以前的臥談會，阿甘意識到GPU計算框架的巨大潛力。於是他和黃曉煌，以及清華計算機係的朱皓，以家居家裝為切入點，做了一款“長在雲上”的渲染軟件。
在阿甘家裏的小閣樓裏，三人創造了“酷家樂”平台，它讓原本一張家裝效果圖渲染，縮短到隻要10秒。不久後他們將公司——群核科技總部搬至杭州餘杭塘河上的萊茵·國際矩陣。當AI風口到來時，群核科技已具備全球最大的可交互三維數據能力。
同樣在一個局促的環境——美國波士頓的一間地下室中，人稱“研究特異功能的瘋狂科學家”韓璧丞曾帶著團隊做腦機接口的研究。
2017年，杭州未來科技城的考察團趕到波士頓，把他請到了杭州。一年後，腦強科技成立，它和馬斯克的Neuralink一起，成為全球唯二融資超兩億美元的公司。
2023年的亞殘會上，運動員用腦強科技的黑色仿生手點燃了火炬。
智能仿生手幫助火炬手點燃亞殘會主火炬
這六家杭州科技公司所從事的領域和定位各異，由於趕上甲辰龍年的尾巴，江湖上便有了“杭州六小龍”的說法。熱熱鬧鬧的中國蛇年春節，杭州似乎即將以一己之力單挑整個美國矽穀圈。
杭州，中國矽穀？
何曾想到，就在一年前，杭州還因阿裏業績承壓、網紅直播泛濫而備受“脫實入虛”的質疑，如今似乎在一夜間，坐擁“六小龍”的杭州再次變成充滿理工男氣質的網紅城市。
然而，城市發展從來沒有戲劇性和“天降神兵”，它一直是頂層規劃和產業繼承的結果。
丁磊把網易遷到杭州，帶來了最早的軟件業；阿裏巴巴等電商企業的崛起又進一步擴大杭州的計算機行業，塑造了生態，同時吸引了大量的硬件工程師。
浙江大學，則一直有創新創業的基因，像幻方量化、群核科技等創始團隊，基本出自浙大。雲深處創始人朱秋國，從碩士到博士，再到博導，一直默默地蹲在浙大的實驗室裏。一位大學教授出來創業，享受巨額經費支持，在浙江早已是常態。
桔子IT曾做過一個統計，發現一級市場創業的顯著特點是，高校資源所在地或大廠所在地，更喜歡就近注冊公司創業——從浙江大學畢業的AI創業者，56%會選擇在浙江，從阿裏係離職的AI創業者，45%會選擇浙江。
因此，憑借杭州互聯網和智能硬件產業的基礎、浙大的人才和資金實力，一旦轉型或二次創業，很容易實現無縫銜接。
在政策層麵，早在2003年浙江就率先提出“八八戰略”，強調發展數字經濟。2017年，浙江首次提出“機器人+”政策主張。
蕭山的機器人小鎮就是這一頂層設計的產物，它是浙江省首個以機器人命名的特色小鎮，裏麵有上市企業6家，規上企業71家，國家高新技術企業82家。
放眼整個長三角地區，機器人產能占全國50%以上，浙江機器人企業數占1/4，整機、核心零部件、軟件係統等主要環節，都能在省內找到產業配套。
機器人小鎮 圖源：網絡
但為什麽這幾年杭州反而被誤以為是一座和直播電商相關的“網紅”城市？
這或許是杭州“裝”得太好了。從旅遊城市轉型過來的杭州擅長宣傳，而扶持和宣傳直播電商是一種吸引人才、產業資源甚至富人的高效手段，其耀眼的光芒，蓋過了低調但厚積薄發的高新技術產業。
朱秋國曾說：“腿足式機器人以前是一個相對小眾且冷僻的賽道，沒想到在安靜的小巷子裏做著做著，它就變成了鬧市區。”當時機來臨，一切默默無聞的創新都會被迅速推向台前。
數據顯示，2024年杭州高新技術產業增加值達3324億元，占規上工業比重達73.1%，創曆年新高。2023年度國家科學進步獎，浙江有18個，杭州占了8個。
杭州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創新型城市。
一般來說，全球創新型城市有三種主流模式：矽穀的“科技（輻射）+產業（網絡）+製度（環境）”模式；東京都市圈的“工業（集群）+研發（基地）+政府（立法）”；倫敦的“知識（服務）+創意（文化）+市場（樞紐）”模式。
機器人小鎮博覽館
杭州正在向矽穀模式靠攏。而在全球範圍內，能與矽穀媲美的地區，又必須具備一個至關重要的特征：宜居的環境。
很多人有一個誤區是，城市經濟就是商業、工業和GDP，這種思維發展起來的城市，宛若超級工廠，常常讓來到這座城市的芸芸眾生隻擁有奉獻權利，而沒有教育權和居住權。
但杭州始終是一座以“人”為尺度的城市，有山有水，綠植遍地，沒有長久嚴寒，文化璀璨，是人類理想的居住地。
一座城市能吸引和留住人的方式，不是予以高薪厚祿，而是讓他愛上生活。超級城市的工作置業，僅僅是人生的過場，而杭州會成為一生的羈絆。
人在蟄伏著想向更遠的地方出發時，總會去更能滋養自己的地方。
宇樹的王興興看重深圳豐富的產業鏈，但還是決定將總部設在杭州；馮驥團隊在武漢、成都等幾個新一線城市中考察，最後留在杭州轉塘。他說喜歡這座城市的氛圍，有美院，有靈隱寺，有動漫文化。
“單機遊戲不像手遊，一兩年就能出來，需要一個不那麽受物質困擾的地方。做的人也需要不太在意周圍的繁華。”
杭州模式：誕生新的九頭蛇
杭州是一個能實現精神和物質雙滿足的好地方。
它從不缺錢，卻總能雪中送炭。轉塘的藝創小鎮對像遊戲科學這樣的數字內容企業，予以三年內最高100%的房租補貼或減免，園區在過渡期，免費為遊戲科學提供場所；宇樹科技曾在2017年耗盡融資卻仍未能實現交付，一筆來自杭州的融資讓它起死回生……
藝創小鎮 圖源：杭州西湖區門戶網站
它隻需要安心沉下心做實事的人，哪怕你渺小得如一葉孤舟，也能在這片創新大海中自由穿梭。
這就是21世紀的“杭州模式”——一種由民間、草根驅動的邊緣式創新傳統，它偏居一隅，沒有一線城市的光芒，這讓基層政府更加務實。創新先由地方支持再一步步向上得到授權和發展，之後形成更規模化的創新集群。
所以在杭州發展起來的電商、遊戲、IT、網紅這些未來產業和職業，從來不是國家政策的刻意為之，而是遵循了八個最簡單卻也最困難的字：無事不擾，有求必應。
新的創新企業名單已然在2025年春節前後列好：跟著警察巡邏的球型機器人，是來自杭州邁騰科技；火爆歐美的AR眼鏡，是杭州的Rokid，而杭州一直蟄伏的醫療設備和互聯網醫療，很可能會誕生新的獨角獸和上市巨頭。
你永遠想不到低調做事的杭州會帶來什麽驚喜，繼“六小龍”後，杭州又是否會誕生新的科技“九頭蛇”？
